本帖最後由 blat490 於 2011-8-16 00:4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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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問之下,我才知道原來宏哥從國中時期就以哄騙女生為業,至今惹哭過的女生人數高達三位數。當然,這個數字只會增加不會減少,但似乎也有少數的例外。也就是說,儘管人數極少,還是有幾個女生和他重修舊好。
例如依林姊。
“真是的,沒想到小宏你竟然是會做出這種蠢事的人。萬一臉上留下傷疤怎麼辦?你可是靠臉吃飯的啊!”
雖然嘴裡抱怨個不停,依林姊還是動手替躺平在床上的宏哥換繃帶,並在傷口上抹藥。
“好痛好痛好痛!依林,你溫柔一點嘛……我在床上的時候都對你很溫柔啊!”
宏哥的臉還沒消腫,卻已經開始開玩笑了。
“縫完傷口要不要順便把你的嘴巴也縫起來啊?”依林姊眯起眼睛。
“這樣我不就沒辦法跟你接吻了啊!”
“還是可以輕輕親一下,應該沒問題吧?”
看來他們似乎正在打情罵俏。狹窄的寢室裡還有我這個人的存在,真希望他們能稍微自重。雖然這樣做有些老套,我還是清了清喉嚨,提醒那兩人這裡還有我在。
“所以說……宏哥暫時要留在這裡拜託依林姊照顧嗎?”我邊說邊再次環顧這兩房一廳的屋子。這裡是位於大使館旁一棟叫作哈囉皇宮的公寓其中一室,室長依林姊是來自中國的酒店小姐,曾經是宏哥的女朋友。經過我的詢問,才知道原來宏哥最近常來這裡請大家幫忙調查香港黑幫的事,所以又自然而然地和伊林姊變成常常約會或住在對方家中的關係。看來這兩個人都沒學到教訓啊……
“我不是和黃紅雷打起來了嗎……”宏哥壓低聲音說道。“發生這種棘手的狀況,我能拜託的人也只有依林了啊!”
因為他若無其事地摸著人家的手背說出這種話,面露不耐的伊林姊也難免有些臉紅心跳。這傢伙果然是天生的花花公子啊!
“對了,我聽說……明老闆她……向愛麗絲提出委託了啊?”
宏哥這麼問道。我偷偷瞄了依林姊一眼,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竟然在女朋友面前說這種話,這樣好嗎?
“這麼說來……小宏,聽說你向那個人求婚了喔?”
就在我猶疑的時候,依林姊突然從旁先發制人,直接猛攻宏哥。
“嗯?可是向你求婚的時候一定會訂在希爾頓的高級餐廳喔!”
啊,原來還可以這樣化解啊……真是讓我學到不少。不對,學這個好像也不能幹嘛啊!“真是夠了,光會耍嘴皮子!”依林姊邊說邊粗魯地將紗布貼在宏哥臉上,又重新用繃帶包紮他赤裸的胸膛。
“在我昏死的這兩天,事情發展得怎樣了?”
宏哥舒了一口氣,接著這麼問道。依林姊也坐在床鋪上放枕頭的地方,向我投以“我也有權利知道吧?”的眼神。當然,我來這裡也不只是探望宏哥,而是來說明情況的。只是……該從何說起呢?
宏哥闖進黃紅雷家,結果被狠狠修理了一頓——事發至今已過了兩天。在這兩天之中,其實又發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偵探團因為明老闆的委託而開始行動,目的是破壞黃紅雷不講理的逼婚行為。阿哲學長和少校因此格外興奮地四處奔走,但目前還沒聽說具體的策略。
明老闆決定還是第一天就來參加我們的校慶。十一月三日——原本是黃紅雷預計要辦訂婚喜宴的日子。明老闆表示:“既然紅雷打算騙我,我也沒必要義務幫忙了吧?”這對宏哥而言應該是個好消息。
然而最大的新聞應該是接到梅田浩二的聯絡了吧?
“梅田……是那個小混混男友?”宏哥問道。
這件騷動最根本的起因,就是黃紅雷本來的未婚妻——黃香玉有個日本籍的男朋友。這個男朋友正是梅田浩二。
“他果然還活著……”
“是啊,聽說他躲到神戶去了。”
花田勝假裝殺了梅田浩二,事實上則讓他逃到關西去了。據說他之前就是在找私奔之後的安身之處。而就在昨天,他打了一通電話給小鈴小姐。正確地說,應該是打給被小鈴小姐大膽地藏匿在ZODIAC娛樂公司員工宿舍裡的黃香玉。
“根據小鈴小姐的說法,梅田似乎表示‘不久之後就會來接香玉過去。’”
“他們私奔之後打算怎麼辦呢?找到工作了嗎?”宏哥交叉著雙臂疑惑道。就在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依林姊突然插嘴了。
“那個叫香玉的女生應該會出去賺錢吧?神戶的福原也有特種行業區啊!”
“咦咦咦……那梅田不就成了小白臉嗎?香玉可是黃家的大小姐耶……啊!不是啦……我沒有批評依林姊的意思喔?”
“反正我的出身跟家世都不好啦!”
依林姊向我吐了吐舌頭,然後馬上又恢復正經的表情。
“不過啊……就算是大小姐也沒關係啦!一旦身在無依無靠的環境,女人總是比男人堅強很多。就連黃道盟當初也是靠著女人將家族中的男人一一接來日本,最後才終於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地盤啊!”
“原來是這樣啊?”
這麼說起來,這個人好像也是香港來的啊?
“男人這種動物啊,突然搬到一個毫無依靠的地方只會死在路邊吧?女人就算孤身一人也能活下來。所以只要是男人,一開始都是小白臉啦!”
這番話從依林姊嘴裡說出來特別有說服力啊
“現在也是這樣,歌舞伎町裡的中國籍女人有男人的五倍之多呢!”宏哥不知在得意什麼。“而且她們大多從事特種行業,收入也不穩定,所以才會為了互相幫助而一起出錢合組標會。”
“嗯,我聽明老闆說過這件事。”
標會是一種民間融資體系,集合眾人的資金,在有需要時便可以這筆錢支出。據說不少旅日的華人女性都參加了這種互助會。現在這個互助會由黃道盟經手運用,規模聽說已足以和大型商業銀行匹敵。
“我也有參加喔!”依林姊說道。“想說要是哪天結婚了,可以用那筆錢來開店。”
原來她打算靠從事特種行業來賺取足以開店的資金,真是意志堅定。為什麼如此堅強的人卻會被宏哥這種人渣吸引呢?真是令人難以相信。而宏哥本人卻露出完美的微笑這麼回答:
“這就是愛呀!”
“什麼愛啊!”你這傢伙不要跟我說愛啦!竟然還有臉賴在這裡不走。依林姊也冷冷地斜眼瞪著宏哥。
不過黃香玉的確為了跟喜歡的男人一起逃走而不惜背叛黑幫家族,或許真的和依林姊一樣,她也下定決心要在夜晚的城市中討生活吧?
無論如何,這都不是我該擔心的事。
走出依林姊的房間,就聽到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走廊另一邊靠近。。
“助手先生!助手先生!”
稚嫩少女氣喘吁吁的聲音傳來,我一回頭,只見褐色的身影撲了上來。
“哇!”
原來是玫歐。跟父親一起住在這棟公寓的泰國女生。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好多女人一起闖進來了!她們好像知道宏哥在這裡了。”
“咦咦咦?”
玫歐指著屋外走廊的扶手外面,我連忙探頭往樓下看。公寓大門口停著好幾輛車,形成了一片五顏六色的人海。人數大概將近二十人吧?不但全都是女性,年齡層和類型也不一而足。唯一但感覺不太妙的共通點是她們全都盛裝打扮,而且手裡都拿著紙袋和紙包之類的。嘈雜的話語聲講的似乎都是中文,我只聽得懂依林姊和宏哥的名字。
“玫歐明明向她們說明過呀!說宏哥要我保守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在這裡嘛!可是她們偏偏不回去!”
你這樣說,她們一定不會回去的啊……
最後眾多女性終於耐不住性子而衝破大門,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一陣兇猛的腳步聲從我們腳下經過,然後爬上樓梯持續往這邊逼近。眼看著大軍出現在走廊彼端,玫歐嚇得躲到我身後。
“小宏!小宏在哪裡?”
“一定在依林房裡吧?我聽說他受傷了!”
“為什麼跑來依林這裡?小宏不是跟她分手了嗎?”
“我們只是來探望他,為什麼要趕我們走!”
近距離觀察之後,我才發現這些怒目逼近的女士之中很多都像是有錢人家的太太,害我差點回答:“因為躲去你們家一定會被老公抓包啊!”
從夾雜著日文和中文的對話中,我隱約聽出似乎是和依林姊在同一家店上班的女生透漏了巨集哥的消息。也就是說,在宏哥不知多達幾百位的情人之中,目前只有中國籍的女生知道他的下落。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萬一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這裡,哈囉皇宮恐怕會淪為無間地獄。
“那個……反正宏哥躲在這裡然後叫玫歐不要說出去,所以他不在這裡啦!”玫歐躲在我背後這麼說道。我抵著額頭歎了一口氣。你還是不要開口比較好啊! ˙
“他連這麼小的女孩都不放過?”
其中一位太太氣得聳起肩膀,玫歐則緊緊貼在我背後,猛甩兩根辮子。
“才沒有咧!可以追玫歐的人只有爸爸和助手先生喔!”
“玫歐,你別說了!這樣會把事情越搞越複雜啦!”
我往前踏出一步,全力運作腦袋整理出要說的話。只能祈禱講道理能讓她們接受了。
“呃……其實宏哥身上的傷很嚴重。各位前來探望他,我想他一定很高興。可是……你們也知道嘛,那個人非常有服務精神,一見到面一定會聽大家訴苦,說不定還會不顧自己的傷勢,說要帶你們出去玩啊!所以……呃……如果大家真的為宏哥著想,是不是可以等到他情況好轉之後再來……”
我邊說邊窺探太太們的表情,剛才的激情顯然減退了許多,讓我暗暗松了一口氣。
“……好吧,我明白了。”
“算了,交給依林也可以放心……”
“那……可以幫我們轉交慰問品嗎?”
“啊,當然。”
留下讓我抱都抱不完的大量慰問品之後,宏哥的情人們總算回去了。探病時常送的哈密瓜和麝香葡萄這些還算正常,居然連台麗參、冬蟲夏草、蛇肝、鴨肝和鱉油都出現了,那些人與其說是想讓他恢復健康還不如說是——
“助手先生助手先生,這幾個字要怎麼念?”
玫歐指著中藥盒上的“精力絕倫”問我。
“這幾個字你不會念也沒關係啦……”
總覺得光是這些事就讓我累到不行了。
我轉身稍微推開房門探頭進去,只看見依林姊雙手合十對我說了聲:“謝謝~”
*
“花丸拉麵店”後門外彌漫著一股難以接近的氛圍。
大樓和大樓之間的空隙已經夠狹窄了,現在又擠了三、四個穿黑T恤的身影——是平阪幫的成員們。
“大哥,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一看見我靠近拉麵店,幾個黑T恤男立刻煩人地上前問候。下午四點,拉麵店還沒有開始營業;彩夏和班上其他女生一如往常地穿著學校的水手服、圍上圍裙,快樂地學做霜淇淋。店裡和店外的氣氛落差真大,感覺就像只有左眼看得見另一個世界的情景。
“目前沒發現什麼異狀!”
“有我們幾個擋在這裡,就跟銅牆鐵壁一樣!”
“只要有人靠近店裡,我們絕對一個不漏地揍扁趕走!”
這樣連客人都不敢靠近了吧!
“嗯……對了,黃道盟的人還守在這一帶嗎?”
為了不讓他們妨礙店裡做生意,所以暫時先請平阪幫派幾個人來當警衛。幾個黑T恤男一齊點了點頭。
“今天還沒看到他們……”
“不過昨天有看到。”
“看臉就知道是中國人了!”
“那接下來還要拜託你們了。”
我剛踏上緊急逃生梯,背後突然有個輕盈的腳步聲追了上來。
“藤島!”
彩夏在樓梯轉角追上了我。
“明老闆後來說校慶第一天就要來,真的不要緊嗎?她跟老家的親戚發生爭執了對吧?”
“嗯……是啊……”
我有些遲疑,不知該對彩夏說明到什麼程度。
“不要緊啦!她絕對不會造成班上同學的困擾的。”
“我擔心的不是那個啦!我是擔心明老闆和藤島你!”
我縮了縮脖子。
“對不起,但真的沒問題啦……”
雖然根本沒有把握,但也只能這樣回答了。
“有沒有我能幫忙的事呢?”
彩夏靠近到膝蓋幾乎要碰到我的膝蓋,懇切地這麼問道。
“不必啦,其實也沒什麼你能——”我正要這麼回答,卻被彩夏無比認真的眼神震懾住,接著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對了,好像有一件事。我問你喔,那個什麼……食品衛生負責人?校慶當天那個負責人必須全程在場嗎?”
“咦?應該不必吧?現在還不大清楚就是了……”
如果只要在有人來檢查時出面就好,其他時間還是讓明老闆先躲起來比較安全。畢竟沒人知道黃道盟會不會有所行動。
“我會向執行委員會問清楚。還有其他的事嗎?”
“其他的事……這個嘛……”目前還沒想到。所以我半開玩笑地這麼說:“我個人希望可以將提拉米蘇放進功能表裡啦……”
“我知道了!”彩夏掀起圍裙,踏著輕快的步伐咚咚咚地跑下樓梯。
愛麗絲顯然非常不高興。
“沒想到大家竟然都專注於設法讓人家分手,究竟把尼特族偵探的驕傲忘到哪裡去了!”
敲打鍵盤的聲音仿佛切削冰塊的冰鑽。時序已進入十月下旬,氣溫也降低了不少。就算是為了配合室外的溫度,偵探事務所裡的冷氣還是比平常強了許多。我直到最近才發現這件事——愛麗絲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把空調溫度設定得非常低。
“阿哲和少校說什麼要偽造老闆的離婚證明、不然就在訂婚典禮上丟震撼彈,還相當認真地策畫執行,甚至跑去探勘典禮會場!實在太不要臉了!”
“但愛麗絲也正在為了明老闆而執行偵探工作吧?”
“才不是為了老闆。那種委託我早就乾脆地拒絕了不是嗎!”愛麗絲依舊背對著我。“我現在繼續調查是為了宏仔的委託!”
我忍不住歎息。
根據愛麗絲的定義,尼特族偵探是挖掘真相的死者代言人。所以她不接破壞婚事那種私家偵探的勾當。儘管如此,愛麗絲依然繼續敲打著鍵盤,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宏哥提出的委託。不,正確地說,應該是為了她自己拜託宏哥提出的委託。
這個奇妙少女的人生中充滿各式各樣作繭自縛的規則。沒有接到委託就不行動——這也是她對自己上的枷鎖之一。因為偵探發現的真相會挖鑿、切穿、雕刻某個人的人生,讓其產生致命性的變化。
不僅如此,愛麗絲還有一種強迫觀念——這樣表現不知道對不對——總之她對於無知有著強烈的恐懼感,這有時會讓她陷入絕望的窘境,甚至讓她崩潰。
所以愛麗絲不得不懇求宏哥,拜託他向自己提出委託。
“愛麗絲,你想知道的真的只有關於花田勝的事嗎?”
“我不是這樣說過很多次了嗎?”
愛麗絲沒好氣地回答。
“我對那種愚蠢的結婚騷動一點興趣也沒有。唯一吸引我的只有花田勝。我完全無法瞭解那個男人的目的,他到底身在何處?或者他究竟打算做什麼?我實在搞不懂。”
而我也不懂愛麗絲為什麼那麼在意花田勝。雖然他的確製造了一堆問題又避不見面令人很火大,為了幫別人私奔不惜把親女兒拖下水這點也讓我難以苟同。但愛麗絲執著的點似乎又不是這些問題。
而是某種更堅實的不諧調感。
問題的關鍵恐怕正是小鈴小姐。
我也覺得那個人有種難以言喻的嫌疑。明明不是當事人,卻又和事件密切相關,而且完全看不出她的目的究竟為何,更不知道她打算將情況導向何種局面。不僅如此,她看起來絲毫沒有惡意,這點反而讓人覺得不舒服。
“黃小鈴隱瞞的事情恐怕才是事件的核心。不過她似乎事前就知道有我這個駭客存在了,不愧是ZODIAC的系統開發者。無論我從哪裡下手都查不出跟花田勝有關的消息,就連花田勝之前打來的通話記錄,都被她不知用什麼方法給隱藏了……”
這也是令愛麗絲感到煩躁的原因之一。尼特族偵探向來在電子之海所向無敵,這回卻在網路安全專家面前略居下風。
愛麗絲突然抬頭望著高處架子上的一面螢幕,上面顯示著ZODIAC那簡單的入口網站。網站的LOGO是每個月更換的星座圖示,現在已經從天秤座變成天蠍座了。十月已經過完了。再過不久就是校慶了。
“不過……關於花田勝的所在倒是有了點線索。”愛麗絲喃喃說道。
“嗄?”
我不禁扶著床框探出上半身。從我當天進入房間開始,愛麗絲這是第一次回頭看著我。帶著淺笑的臉龐上清楚刻著無奈和疲憊。
“你還記得花田勝在事發當晚跑去投奔的那個醫生吧?他姓崔,是個沒有執照的韓國籍醫生。我掌握到他的行蹤了。”
“你還真是厲害……”
“一下子就查到了。因為他上網預訂機票,事發兩天后就飛往香港了。”
香港。為什麼是香港?
“專程回到黃家的大本營?”
“那裡並不是黃家的大本營,或許還可以說是地球上最適合躲避黃家的土地。黃道盟在幫派競爭中失勢,最後從香港三合會中除名——也就是被趕出故鄉,幾乎全員移居到日本的意思。他們在香港的地盤、總部和家宅幾乎全都被敵對勢力‘崩牙會’奪走了。”(吐槽:哪有會叫這囧名的幫會)
對了……黃紅雷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還說要在日本將黃道盟擴展成好幾倍,以反攻香港為目標。
“所以花田勝也一起去香港了嗎?”
“很有這個可能。”
愛麗絲再次回頭面對螢幕。
然後呢——我硬是吞回了這個疑問。
如果他真的飛到香港了,不僅黃道盟無法動手,只能窩在東京一隅發牢騷的尼特族們更是拿他沒辦法,就算把這件事告訴誰也沒有意義。即使對明老闆說:“你父親逃回香港了,正所謂丈八燈檯照遠不照近,所以你可以放心了。”我想她也不會因此而開心。
就算是令人無奈的真相,愛麗絲依然無法不去挖掘。
“我知道啊……”
愛麗絲喃喃說道。她的聲音仿佛連冷氣的風都抵擋不住,就快要被折斷了。
“其實我心裡也明白,這種事實甚至稱不上是火葬時的柴薪。偵探根本無法為活著的人做任何事。”
我只是搖了搖頭。愛麗絲看不見,就算她否認,我也沒辦法。愛麗絲至今拯救過我好幾次,但就算我怎麼表達都無濟於事。事實上我也數度向她提起過,但我的心意恐怕從未觸及她內心最深的角落。
為什麼呢?
我沒有出聲,只是望著黑髮下看不清輪廓的嬌小背影默默詢問。
為什麼你要把自己困在有如玻璃鞋尖般狹窄而冰冷的地方?又為什麼要苦苦等待黎明永遠不會到來的黑夜破曉?究竟是什麼從她幼小的身軀中奪走生命的律動,並全部替換成死亡的預感?
我在冷氣吹下的風中數著自己的心跳,尋找適當的話語。
“愛麗絲,那個……”
化為一簾幽幕的黑髮彼端,水藍色睡衣的肩頭微微晃動。
“能不能把明老闆的委託當作是我承接下來的?畢竟我也是事務所的一員嘛……”
我一字一句地說道,同時窺伺著愛麗絲的背影。
“而且……這樣以後案子多的時候也能同時作業,不是很方便嗎?這次能不能試著交給我這個部下處理呢?”
愛麗絲微微搖了搖頭。
“隨便你!”
不行啦!愛麗絲,我不是那個意思,那樣就沒有意義了。如果隨便我自己行動,一切都不會改變。就算只是兒戲,我也希望自己是聯繫愛麗絲與這個世界的繩結。
“不能隨便我啦,你要以所長的身分命令我才行啊!”
“你很囉唆耶!”
愛麗絲甩動長髮轉過頭來。
“話不都是你說的嗎!我早就拒絕這個委託了,現在還——”
一和我對上視線,愛麗絲突然噤了聲。她的大眼睛裡映著我懇切的表情,我知道自己拙劣謊言背後的某些事實直接被她發現了。愛麗絲的臉龐蒼白得有如嶄新的洋蠟,這時卻微微染上了紅色。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稍微猶豫了一陣子,我又繼續開口。
“如果不是你指派的工作,明老闆支付的報酬就會由少校、阿哲學長和我三個人平分。這樣也無所謂嗎?”
愛麗絲抓起躺在身邊的布偶,一個、兩個、三個……她將布偶抱在胸前,擋住泛紅的臉龐這麼回答: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用這麼低等級的激將法了嗎!聽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嗯……那我坦白一點比較好嗎?因為愛麗絲對我來說很重要,就算只能安慰你一時,我也希望——”
愛麗絲不斷踢動雙腳,又抓起兩個布偶。
“別說了!這樣會害我更不好意思……”
也是啦……我自己都越說越不好意思了。
“算了。反正你只會在那種不重要的地方細心,遇到重要的事反而粗心大意。既然要當作事務所承接的工作來處理,報酬就要全部交給我,你們只能拿到比托缽化緣還不如的廉價日薪!你最好也跟阿哲和少校他們說清楚!”
我強忍住快要笑開的表情,點點頭之後站了起來。
“我知道了。謝謝你。”
“幹嘛向我道謝!”
愛麗絲氣鼓鼓地再次背對我,長髮之間只看見她紅通通的耳朵。然而就在我起身準備走出大門時,愛麗絲又以恢復嚴肅的口吻叫住了我。
“關於那個崔醫生的消息……”
“嗯?”我回過頭。剛才說的那件事怎麼了嗎?
“你去告訴黃紅雷吧!”
“呃、嗄?為什麼?”
這麼做豈不是把花田勝所在的線索告訴黃家了嗎?雖然黃紅雷默許了未婚妻私奔的行為,但未必會放過花田勝吧?畢竟這件事關乎黃家的面子問題。
“反正黃家現在也無法在香港出手。而且我隱約能猜到花田勝的企圖。”
我訝異地走回床邊。
“……什麼意思?你剛才不是說完全搞不懂他的目的嗎?”
“我是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啊!但卻知道他想叫我們做什麼。你想想四月時發生的事。那個男人做了整形手術之類的改變了容貌,甚至避開了這棟大樓附近所有的防盜監視器,完全沒有被拍到。他和我們接觸時是那麼小心謹慎,相較之下這次的事件也留下太多編造的痕跡了!”
“唔……”
這麼說來……似乎的確是如此。
“他不只打電話給黃小玲,甚至還打給你並留下錄音。逃到那間醫院後也直接丟下留有血跡的車子,幫醫生訂機票時更毫無防備地留下了記錄。就算是因為突發事件而無暇他顧,這些行徑也太粗心大意了。簡直到了不自然的程度。所以我認為這些都是他故意的。”
“故意的……?”
“花田勝透過黃小玲利用我們,就可以任意地將過濾後的情報透露給黃道盟了。”
“唔嗯……”
真的能辦到這種事嗎?
的確,由於我們早了一小步發現花田勝的足跡,並且得知事發當晚的真相,所以正在避免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也就是不讓黃家的所有人得知香玉還活著的事實。這也不是完全說不通。因為只要透過我們來報告,就能讓得知真相的人只限于黃紅雷。不過這也可能只是一種結果論。
“我也無法排除這可能只是結果論的疑慮。像花田勝這麼厲害的男人,大可不必大費周章逃到香港然後再遠距離操控情報,就算留在東京還是有辦法一邊幫人家私奔,一邊保護‘花丸拉麵店’。不過話說回來,現實就是現實。他現在並不在這裡。雖然在他那間接操控之下隨之起舞實在有點令人不愉快……”
“如果把醫生飛去香港的事告訴紅雷,會演變成什麼情況?”
“至少黃道盟會將耳目轉向香港,這裡的警戒就會比較鬆懈。”
問題是……就算他們將耳目轉向香港,也沒辦法送出眾多的人員回香港找花田勝吧?這樣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啊?還是說他本人其實有別的目的?
真是的……實在有夠麻煩。花田勝到底幹嘛逃走嘛!既然是身手矯健的傭兵,就算多少冒點風險也該親自回來像明老闆說明一下吧?就是因為他不肯露面,才讓我們到處處遇到瓶頸啊!
我的不耐煩在冷氣強硬的出風下漸漸萎靡。
最後愛麗絲以攀住浮木般的眼神抬起頭來看著我。
“反正要不要告訴紅雷就由你來決定。這可是你承接的案子!”
*
雖然我大言不慚地說要承接明老闆的委託,結果卻連該不該將醫生的下落告知黃紅雷都不知道,一直猶豫到隔天放學都無法下定決心。結果還是得跟出現在拉麵店後門外的阿哲學長與少校商量,讓我覺得自己實在非常沒用。
“無所謂吧?就告訴他啊!反正勝老闆一定有辦法搞定的吧?就算派一百個黑幫小弟去抓他,大概只會全部被打趴剃光頭脫光光裝箱寄回來吧?”
阿哲學長一派輕鬆地說道。
“是喔……”
學長與“花丸拉麵店”的淵源最久,似乎也最清楚花田勝的厲害。
“我也贊成。”一旁的少校也跟著附議。“正如愛麗絲所說的,黃道盟的注意力會因此而分散。就算還有人留下來調查或者留守在那家醫院,人數也會相對減少。這樣我們也會比較容易進行作戰。”
“作戰……什麼意思啊?”
少校滿面笑容地對著我打開小型的筆記型電腦。螢幕上顯示著似乎是某棟建築物結構草圖的東西。
“目前還在調查入侵路線和目標地點……”
“等……等一下,入侵是什麼意思?這是哪裡的建築?”
少校看著我的表情仿佛在說:“你怎麼會問這麼基本的問題?”
“當然是黃家和ZODIAC旗下的公司啊!只要偷出老闆借錢的證明文件,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這肯定行不通的啊!”
我們又不知道檔藏在什麼地方,何況這根本就是犯罪行為了吧?
“說得也是啊……”學長點了點頭。我正想說幸好這個人不像少校那麼不正經,沒想到他卻接著這麼說:“我應該還有辦法對付拿青龍刀的對手,遇上拿手槍的就有點麻煩了……”
“兩種都很難對付啦!是說問題不是那個吧?”
我用力闔上少校的筆記型電腦,只見少校像小學生一樣嘟起嘴巴。
“只要不被發現就沒問題啦!”
“白癡,那樣一定會被發現的啊!”
一個聲音從廚房後門傳來,嚇得少校差點從代替椅子的舊輪胎上滾下來。明老闆不知什麼時候打開後門探出頭來。
“我先說清楚,我的確提出了委託,但可不是叫你們去為非作歹啊!”
“可是這樣比較……”少校正要開口,腦袋卻被明老闆猛拍了一下。
“我還想繼續經營‘花丸拉麵店’耶!而且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你們去偷東西、偽造文件又能怎麼樣?只會讓黃家更不肯放過我吧?”
明老闆的正當言論真是令人神清氣爽,也讓我深刻體認到我們確實需要有她這樣的人在一旁關照提醒。
“鳴海,那你打算怎麼辦?”
。阿哲學長這麼問我,少校的視線也轉向我;連明老闆都看著我。
“因為愛麗絲不想處理,所以現在變成鳴海負責的案子了吧?愛麗絲昨天跟我說了。之後該如何行動呢?”
我背靠在大樓牆壁上緩緩地往下滑,最後蹲在潮濕的土地上,垂下肩膀。由於之前說了大話,讓我現在不得不想出解決辦法。明明沒有那種美國時間,我卻光為了要不要提供情報給紅雷就思考了整整一天。
結果還是什麼辦法都沒想到。
“明老闆,那我們放棄強奪證明文件的A方案,改采B方案如何?”少校如是說。
“什麼B方案?”
“趕快跟宏哥公證結婚,這樣就沒辦法和黃紅雷結婚了吧?”
“你只想得到這種白癡方案嗎?那樣紅雷也只會多加一條‘要我離婚’的要求吧?再給我好好想想!”
“我本來覺得這個辦法還不錯耶……”
阿哲學長也跟著垂頭喪氣。
“對了,宏仔到底去哪了啊?”明老闆突然問道。“發生那件事之後我明明把他交給阿壯處理,那個混蛋居然給我裝不知道。宏仔在哪家醫院?應該沒有大礙吧?腦袋有沒有被打壞啊?”
“宏仔啊……”
我和學長等人互看了一眼。宏哥目前藏身的地方要對明老闆保密——這件事已是不需討論的共識。畢竟那個傢伙向明老闆求了婚,現在又跑去住在別的女人家裡啊……
看到我們幾個故作不知的表情,明老闆又說話了。
“哦……反正一定又跑去女人家裡了吧?”
“咦?不、不是啦……宏哥沒有跑去女人家裡啦!那個……第四代把他安置在認識的醫生那裡,因為醫生的背景有點複雜,所以才保密沒有告訴你……”
“鳴海,你實在很不會撒謊,拜託你有點自覺好嗎?”
明老闆一句話就把我給擊沉了。少校和阿哲學長完全放棄幫我圓謊這件事,只是默默地縮著脖子。
“算了。他的傷勢不嚴重吧?”
“……咦?啊,對啊……他現在好很多了。”
好到還有力氣對前女友說些肉麻的話呢——我差點這樣脫口而出。
“那就好。下次看到他一定要好好罵他一頓。”
明老闆雖然訓了大家一頓,卻在回到廚房時轉頭這麼說——
“拜託你們了。幫我想個辦法解決這件事。”
我們二年四班女生們的霜淇淋製作課程昨天終於結束了,拉麵店的準備工作也久違地恢復寧靜。校慶近在眼前,大家都留在教室裡忙著佈置。彩夏今天也要在學校裡留到很晚,所以只好由我來幫忙準備開店營業。
也因為如此,讓我第一個碰上傍晚五點剛營業時就上門的稀客。
“歡迎光臨——”
我招呼著從門簾下鑽進店內的人影,下一秒鐘便驚訝得僵在原地。
整齊的西裝頭、銳利的眼神、高級的斜紋軟呢大衣下是深色的西裝,西裝裡卻配著一件色彩鮮豔的開襟襯衫——走進來的人正是黃紅雷。更令人驚訝的是——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好訝異的——紅雷身後還跟著另一個人,小鈴小姐。小鈴小姐手上似乎還抱著一個扁平的大盒子。
“幹嘛啊?居然還特地跑來店裡……”
明老闆從走廊裡出來,一臉不解地問道。小鈴小姐站在面無表情的紅雷背後,先瞥了我一眼之後才小聲地對明老闆說了聲:“對不起,我們不請自來了……”
紅雷接過小鈴小姐手上的盒子,微微打開了盒蓋。
“這是訂制的衣服,今天才剛做好。”
明老闆只是瞄了盒子一眼。
“不好意思,我已經沒有必要穿這套衣服了。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天我決定參加校慶。”
那是訂婚儀式上要穿的禮服嗎?我稍微注意到了。這麼說來……明老闆之前好像被紅雷叫出去過,是那時量身訂做的嗎?就在明老闆還被蒙在鼓裡,天真地以為自己只是去當替身的時候。
“你那天要做什麼跟我沒關係。反正我十一點會來接你。”
明老闆都已經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紅雷卻依然將盒子放在櫃檯上,向她展示裡面的東西。由於紅雷只是捏著衣服邊邊稍微拉起,我只看見肩頭和胸前的部分,但一眼就能看出那件紫藤色的洋裝是相當高級的貨色。
“怎麼不是旗袍啊……?”
“就算是中國人也不一定就要穿旗袍吧?”
“但那種衣服撐得住老闆的巨乳嗎?”
“裡面應該得穿馬甲吧?”
阿哲學長和少校正從後門的隙縫窺看店內,明老闆一聽到他們竊竊私語的聲音,立刻橫眉豎目地用力甩上後門,接著又轉向紅雷。
“你是怎麼跟賓客們說的?說要帶我去的時候大家都沒意見嗎?”
“那本來就是宣佈我就任香主的聚會,訂婚儀式只是順便而已。”
“香主”就是指華人黑幫的老大。更大的組織在香主之上還有龍頭的存在,這時香主就相當於日本黑道的少主了。因為這次的案件,也害我學到了很多不必要的知識。
“我只會向賓客們介紹你是龍頭的孫女,反正這也是事實。在日本幾乎沒人知道你和香玉的身世,所以也沒必要特地說明。”
“祖父他們呢?”
“龍頭可是樂觀其成。因為他本來就不太看好香玉,反而比較喜歡你。我父親和祖父是不大願意。不過既然只有我能繼承黃道盟,就沒有人有資格抱怨。午餐會結束後就是黃家親戚的聚會,你當然也要出席。我會在聚會中讓大家都接受你。”
“可是我會抱怨啊!”
“馬上就不會了。”
小鈴小姐看起來似乎在歎氣。明老闆只是聳了聳肩。
“隨便你啦!沒別了事了吧?沒事就給我趕快消失,別妨礙我開店做生意。”
“不……”
紅雷將衣服收進盒子,蓋上盒蓋之後卻直接在櫃檯旁坐了下來。
“端點東西上來吧!我是來光顧拉麵店的。”
我不禁瞪大了眼晴,明老闆卻假裝平靜地問道:
“你到底想幹嘛啊?”
“這家店即將因為我而關門,所以我有義務嘗嘗這裡的口味。”
明老闆的目光轉向拉麵店門口。
“小鈴,你也要嗎?”
“……嗯,難得有這個機會……”
小鈴小姐臉上的表情依然複雜,接著在紅雷身旁的座位坐了下來。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恐怕是我在“花丸拉麵店”打工的經歷中最奇妙的一段時間。黑幫繼承人
兄妹坐在不太乾淨又狹窄的櫃檯座位,明老闆在他們對面認真注視著滾水中舞動的麵條,我則在明老闆身旁膽戰心驚地準備著叉燒肉、水煮蛋和蔥末。
“兩位久等了!”
明老闆端出兩碗醬油拉麵,紅雷幾乎一口氣就吃光了其中一碗。一旁的小鈴小姐還慢慢地動著筷子,紅雷卻早已連碗公里剩下的麵湯都喝得一滴不剩。
“現在的味道和勝掌廚的時候大不相同了呢……”
紅雷放下碗公喃喃地說道。我驚訝地看著明老闆的側臉。
“你吃過我老爸煮的拉麵嗎?”明老闆這麼問。
“我和小鈴認識勝的時間比你久啊!小時候曾經吃過幾次他煮的拉麵。”
“……這樣啊?”
“要是吃到這個,他一定會很高興吧!真是個傻瓜。”
等到小鈴小姐吃完後,紅雷站起身,在櫃檯上放下鈔票和幾枚硬幣後披上了大衣。
我只覺得內心深處燃起一股不知名的熾熱。黃紅雷明明應該是個只要有必要甚至不惜殺人的男人,我卻仿佛看見他內心深處某種澄澈透明的東西。如果要用日文來表達,或許只能用“誠實”來形容,或許一海相隔的大陸上有更精確的言詞可以形容這種特質吧?
所以我猶豫了。
光是目前的狀況就逼得我走投無路了,其實根本沒有餘力再去擔心這個明明和我們敵對的男人。然而我卻忍不住心想:如果我們破壞了明老闆的訂婚儀式,應該會害這個人臉上無光吧?我真是個笨蛋——振作一點啊!怎麼可以替敵人擔心呢!
然而就在我以眼角餘光偷瞄身旁的明老闆時,卻發現她似乎也懷著跟我相同的心思。因為她一直盯著掀起門簾正要離開店裡的大衣背影。
“那個……”
我什麼也沒想就叫住了人家。正要起身的小鈴小姐看著我,紅雷也回頭了。
“……啊,這個……該怎麼說呢……”
卡在喉嚨的話語被緊張感給榨了出來。
“我們可能查到勝老闆所在之處了。那個醫生已經飛往香港了。”
紅雷的反應沉靜得教人意外,讓我仿佛清楚聽到明老闆吞下一口口水的聲音。
“香港嗎?哼……”
我鑽過櫃檯下方,追著紅雷跑出店外。
“你不派人去找他嗎?”
“就算你不說,我也會派人去找。我不知道你們在期待什麼,不過我的計畫不會改變。”
我氣空力盡地垂下了肩膀。他說得也沒錯。倘若無法一次派出大批人力回香港大動作搜查,就一定得花費很多時間。到時候就算找到花田勝,他和明老闆早就已經完婚,“花丸拉麵店”也關門大吉了。
那麼……這究竟有什麼意義?
就算正如愛麗絲所言,這是花田勝操作情報的手段,但他到底想做什——
答案不久之後便出現了。正要去開車的黃紅雷停下腳步,從西裝內側的口袋裡拿出手機,露出苦惱的神情。
“喂……我是黃紅雷……勝?你是勝嗎?”
我嚇了一跳。與其說吃驚,我更覺得有一股不諧調的感覺籠罩在身邊。花田勝?真的是那個男人打來的嗎?為什麼花田勝會選在這個時機要跟黃紅雷聯絡?難道他真的洞悉一切,正從海的對岸遙控我們嗎?
“為什麼你會用本家的電話打給我……哦……原來如此啊!崩牙會是嗎?你算定我沒辦法在香港動手嗎?”
我聽到一陣腳步聲而回過頭,原來是明老闆從店裡飛奔出來。
“喂!是我老爸打來的嗎?喂!紅雷!”
紅雷瞥了明老闆一眼,點點頭繼續講電話。
“……哈!我明白了。姑且就先讓你稱心如意吧!不過我可不會永遠屈居在日本。你給我記住,等到我踏上九龍的土地,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
明老闆從紅雷手中搶下手機靠在自己耳邊。
“老爸!你在哪裡?在香港嗎……那種事我也知道,別開玩笑了!你是白癡嗎?竟然為了那種事……你還有空擔心別人!喂,喂!你在說什麼鬼話啊?老爸……老爸!”
明老闆喘著氣忍住怒吼,把通話結束的手機塞回紅雷手裡。
“我放棄了。別管那種傢伙了,就當他已經死了吧!”
明老闆以十分壓抑的聲音喃喃說道。
“這裡是我的店,和那只熊男已經沒有關係了。我不會讓這家店關門的!”
紅雷眉間的皺紋微微舒緩,接著這麼說:
“雖然香主的妻子非常忙碌,但如果你說什麼都要繼續經營拉麵店,雇個人來做就好了。這樣你做的拉麵口味就不至於消失了。”
“你還真是不瞭解我呢!”
明老闆淡淡地笑了。
就在這時﹒正好有兩位施工現場的工作人員和幾個疲憊的西裝上班族邊談邊笑邊從馬路對面走過來。
“喔?怎麼了?老闆在忙嗎?”
“明老闆,今天還沒開始營業啊?”
“我餓到沒力氣了耶!”
“已經沒事了,你們先進店裡等吧!我馬上就去準備。”明老闆招呼客人進店裡,只回頭看了紅雷一眼。
“老實說,如果你說要跟我一起經營拉麵店,我倒是會稍微考慮一下喔!”
留下這句話後,明老闆的馬尾便消失在門簾裡,小鈴小姐則走了出來。
“紅雷,我們走吧!”小鈴小姐挽著哥哥的手催促他去開車。經過我身邊時,總覺得她似乎又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
當天深夜,我才從愛麗絲口那裡聽說那通電話裡究竟說了些什麼。愛麗絲駭進了紅雷的手機,把留在手機裡的通話錄音偷了出來。
錄音內容播完後,我和愛麗絲一時間仍沒回過神來,還一直傾聽著冷氣運轉的聲音。只覺得疲勞仿佛要和血液一起從耳朵裡流出來了。
“發訊地點的確是香港啊……”
愛麗絲喃喃地打破沉默。
“從黃家之前位於九龍仔的舊宅邸打來的。不過……這種電話其實很容易偽裝。”
“也就是說……花田勝背叛黃家投靠敵人了?”
“如果相信他的說法,的確是這樣……”
黃家位於香港的家宅現在已被一個叫崩牙會的敵對黑幫佔據了,而花田勝就是從那裡打電話給黃紅雷的。
花田勝本來就是自由的傭兵,和各地的黑社會都有關係。他恐怕是帶著黃道盟的情報投奔敵對勢力,並且為他們效力。這著實是毫無節操的背信行為。
“真相如何……已經無所謂了吧……”
愛麗絲遊移的視線轉向我。
“總之他只是想告訴黃家這件事,說自己已經逃到他們動不了手的地方了。”
而愛麗絲暴露了醫生飛往香港的行蹤,也為這個說法增添了不少說服力。
“問題就在這裡了。”
愛麗絲突然這麼說,讓陷入沉思的我抬起頭。
“……哪裡?”
“最讓我覺得奇怪的就是這件事了。你不覺得時間點太巧了嗎?”
時間點?
“你剛把醫生前往香港的消息告訴黃紅雷,然後人在香港的花田勝立刻就打電話來了。而且還是當著老闆的面……”
我交叉雙臂陷入沉吟。這麼說來,情況似乎的確是如此。
“這件事可能另有蹊蹺。時間點實在是都巧得令人介意。”
“你的意思是……花田勝說不定還在日本?”
“有這個可能。”
不只還在日本,甚至監視著明老闆與黃家的一舉一動,然後頻頻打電話來操控整個事態?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更不知道花田勝到底想幹什麼了。
“無所謂。就算黃小鈴像扇貝一樣抵死不開口,黃紅雷卻有幾個可以利用的弱點。我會繼續查探,你只要做好你的工作就好。”
我的工作……
我一直抱著雙腿沉默地窩在床腳旁,愛麗絲突然停下敲打鍵盤的動作回頭看著我,不大高興似地眯起了眼睛。
“你好像還沒搞清楚自己攬下責任承接委託是怎麼一回事啊?”
“咦?”
“萬一最後無法完成委託而不能向明老闆收取酬勞,我們還是得支付阿哲和少校的日薪。這些錢當然是由大言不慚的你來負擔!搞清楚了還不趕快給我站起來?順便把空罐帶出去丟掉!”
被罵了一頓的我趕忙站起來,收拾起散落在床上的Dr. Pepper空罐抱起來。離開事務所之後,我靠著大門歎了一口氣。
學長和少校似乎是認真地想使用非法手段對貸款的證據下手啊!就連宏哥也是,傷勢才稍微好轉好像就開始四處籌錢了。雖然我想說“這些辦法都行不通,還是快住手吧!”卻也想不出其他替代的辦法。這樣的我有資格阻止他們嗎?
*
三天后,梅田浩二回到了東京。放假日的一大早,我卻被第四代的電話吵醒,只好動身前往平阪幫事務所。
“大哥,您早!”
“辛苦您了!”
幾乎所有的成員都擠在狹窄的事務所裡,第四代也從書桌旁站了起來﹒
“事情就是我剛才在電話裡跟你說的那樣。你覺得誰最適合當誘餌?”
我大略環顧了一下屋裡的黑T恤男,選了一個身材和明老闆最接近的人,另外又選了兩個人當煙幕。
第四代點點頭,帶著被選中的三個幫眾和我離開了事務所。
“明老闆那呢?”我邊下樓梯邊問道。
“我已經先打過電話了。”
“有必要出動這種陣容保護她嗎?”
“‘花丸拉麵店’那裡說不定還有黑幫的人盯著。”
原來如此。萬一被他們察覺而跟蹤,很可能會走漏風聲。還是派人跟著比較保險。
五個人坐進廂型車,往“花丸拉麵店”前進。
晴朗的早晨,略顯髒汙的大樓群和水泥天橋看起來都如此耀眼,稀落的行人卻都緊抓著兩片大衣前襟、弓著背在街上行走。車窗一下子就因為潮氣而起霧了。十月即將結束,秋天也馬上要朝著冬天的下坡道迅速滑落。
抵達拉麵店後,我們沒有從店門口進入,而是繞到大樓後方的住家大門口。我帶著三個黑T恤男走進明老闆家裡時,她也正好穿過走廊走出來。
“明老闆,您早!”
“您早!”
“笨蛋!給我安靜一點!我的T恤呢?”
我把平阪幫的黑T恤丟給明老闆。今天明老闆把布條纏得特別緊,豐滿的胸部還是讓T恤明顯地隆起一大塊。她把頭發放下來塞進衣領,接過幫眾手裡的棒球帽戴在頭上。也就是說,她正在變裝成我帶去的幫眾之一。不知道這身打扮能不能蒙混過關呢?
剩下的兩名幫眾把明老闆夾在中間,三人同時走出屋外。我們迅速坐上停在後面停車場的廂型車後,第四代也立刻發車前進。
第四代的準備更為謹慎。一接近自己經營的精品店,他立刻要大家換乘早已準備在地下停車場裡的另一輛車。經過重重麻煩的過程,最後我們抵達離新宿辦公區有一小段距離的某棟建築。
一開進地下停車場,小鈴小姐立刻出來迎接我們。明明是放假日,她還是穿著整齊的套裝。在她身後還有兩個人影,在病懨懨的日光燈光下看不清臉龐,只勉強看出是一男一女。
明老闆第一個從後座上沖下車,我也跟了上去。
“明麗,謝謝你特地過來。香玉說無論如何都想見你一面,所以……”
明老闆推開走進的小鈴小姐,直接走向後面的兩人,同時一把抓下頭上的棒球帽。
我曾經在照片上看過這兩個人。女的現在穿著便宜的短大衣和褪色的牛仔褲,一點也沒有照片中那種王妃般的氣質,但還是認得出是她。
“……你就是香玉?”
明老闆的聲音和表情都透著不耐煩。
“是的。很抱歉……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和你初次見面。”
這個引發一連串事件的女人低頭答道。
一旁的男人扶著她的肩膀。這個不起眼的年輕男人凹陷的眼窩裡積滿了疲倦,他似乎想對明老闆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地頻頻咬住嘴唇。
這個人就是梅田浩二嗎?
一看見駕駛座上的第四代,梅田浩二立刻離開香玉跑了過去,向第四代深深一鞠躬。
“雛村先生,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不用謝我。我只是幫忙帶他們過來而已。”
我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對話,原來照顧梅田浩二的那個人(大概也是黑道)是第四代以前在關西時的朋友。
“應該說是不想再提起的孽緣吧!”第四代對著我這麼說。“不准給我問東問西!”
我咽下一口口水點點頭,再次看向明老闆。明老闆依然睜大眼睛瞪著黃香玉,臉上的表情卻不是忿怒也不是責備,反而比較像是絕望或死心。
黃香玉看了看小鈴小姐又看了看明老闆,怯生生地這麼問道:
“那個……我和紅雷的事……後來怎麼樣了?”
明老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聳了聳肩。
“沒怎麼樣。反正還沒搞定,但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
“可是……可是勝叔他……!”
香玉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小鈴小姐卻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還露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兇狠表情對她搖了搖頭。香玉泫然欲泣地喃喃說道:
“我還是回黃家一趟好了……由我來向祖父他們說明一切,免得給明麗添麻煩……”
香玉的聲音隨著發自喉嚨的咕嚕一聲而中斷,因為明老闆用力地揪住了她的衣領。
“喂!別開玩笑了!”
明老闆近在香玉眼前狠狠地瞪著她,以斧頭般的聲音說道。就連正要上前阻止的小鈴小姐都因為明老闆表現出的獸性而面露懼色,只能呆站在原地。
“你已經死了!被我老爸殺死了!我現在明白了,我老爸滿腦子都是你,他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你!事到如今你卻輕易地說要出面,然後毀了他的努力?別說傻話了!你要是有那麼一點覺得對不起我,就給我乖乖地當你的死人!然後一個不剩地忘掉所有姓黃的人,過新的人生!”
明老闆忿忿地說完,便把香玉推向梅田浩二。她撿起地上的棒球帽戴起來,往車子的方向走去。香玉在梅田浩二懷中泣不成聲,喃喃地說著謝謝……謝謝你……
很久之後我再回想這件事,才發現明老闆當時恐怕就已經發覺一切真相了。她真是個聰明人,聰明到有時候反而令人哀傷。
但我當時卻沒有發現這件事。
直到最後都完全沒發現。
回程的車上,明老闆一直帶著那種乾渴至極的絕望表情,只是把臉頰貼在窗邊。坐在她身旁的我只能盯著自己的膝蓋,連該思考些什麼都不知道。
*
隔天,宏哥終於回到“花丸拉麵店”。我和明老闆正在廚房裡準備營業用的食材,後門卻突然打開,探進來一張熟悉的爽朗笑臉。
“抱歉,害大家擔心了。”
宏哥邊說邊走進廚房。他穿著一套牛郎風的英挺白西裝,臉也完全消腫了,實在看不出幾天前才被人家打趴,像條破抹布似地癱在地上。
“根本沒有人擔心你啊?居然給我搞消失,一定是又躲到女人家裡了吧?”
明老闆停下攪動湯鍋的手,抬起頭瞥了宏哥一眼,不大高興地這麼說。
“你那是什麼痞子打扮啊?既然傷都好了還不趕快滾進廚房!沒辦法,讓鳴海來幫忙實在太讓人擔心了。”
“嗯。對了,在開始工作之前……”
宏哥走進廚房,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摺起來的紙遞給明老闆。明老闆攤開紙張一看,立刻皺起眉頭。
“這是什麼?”
“我那輛BMW的估價單。我找了好幾家二手車商,結果還是上網拍賣的價錢比較好。還有,我把手錶那些東西也都拿去拍賣了,不過買家出的價錢都不太漂亮……然後我還有五百萬圓左右的存款……”
“幹嘛跟我說這個?”
“就是這家店欠下的錢啊……一共一千六百萬,對吧?只要把錢還清,就不必任由黑幫擺佈了吧?”
明老闆把估價單撕成紙片扔進垃圾桶,賞了正想開口的宏哥一巴掌。我嚇了一跳縮了縮脖子,宏哥也莫名其妙地捂著腫起來的臉頰。
“有人拜託你做這種事嗎?還是你真的這麼想讓我欠你人情?”
“……這不是人情啊!一旦我和明老闆你結婚,‘花丸拉麵店’欠的債就等於是我欠的債了。我拿自己的錢來還債也是理所當然啊!”
這時宏哥的話中沒有一絲不負責任的甜言蜜語。所以明老闆看了看自己紅起來的手心,再次望著宏哥的雙眼不耐地問道:
“你是認真地說要跟我結婚?”
“嗯,非常認真。”
宏哥點了點頭。這時他臉上的微笑——不是那讓三位數的女人心蕩神馳、有如頂級蜂蜜酒般的笑容,反而更像是初嘗人生曆別滋味的少年強忍眼淚擠出的微笑。
所以他才會那麼做吧?明老闆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開了視線。
“好吧,那我就少揍你一下。快點換好衣服滾進來!”
我脫下圍裙交給宏哥。就在宏哥踏進走廊時,明老闆卻喃喃地這麼說——
“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
明老闆哀傷地低頭望著湯鍋,我和宏哥同時凝視著她的側臉。
“你們也跟黑幫打過很多次交道,應該也心裡有數吧?黃道盟已經發現了我的弱點。其實對方根本不在乎起初的原因,只會為了達成目的而不斷攻擊你的弱點。這就是黑道。還錢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只要稍一不注意,他們又不知會設下什麼陷阱整你。”
所以明老闆才向尼特族偵探提出委託,而我也接受了。
最後我和巨集哥交換了一個視線,接著便默默地從後門走了出去。我在逃生梯上坐下,趴在雙腿上垂頭喪氣。
明老闆變虛弱了。
並不是因為弱點被黑幫掌握住了,而是因為親生父親引起的事件害她的生活陷入一團亂,精神上變得虛弱。只要看到她的樣子就明白了。那個在我認知之中堅強無比的人,現在竟然……
儘管嘴巴上罵得很難聽,明老闆心裡還是為失蹤的父親留了一個很大的空房間吧?那個空間會隨著時間散發寒冷的空虛感,那種感覺我也很清楚。
我究竟能做些什麼呢?
為了那位對我來說——對我們這些不務正業的小鬼來說無比重要的女性,我到底能做什麼?
想個辦法。快想個辦法!一定要想出辦法。
正如明老闆所說,黑幫早已設下了“陷阱”。就在我倚在緊急逃生梯扶手上不停動腦筋時,後門裡突然傳來明老闆急切的聲音。
“……請問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可以無緣無故就……不,不是的,這不是退不退款的問題。我們都合作這麼久了,至少告訴我原因!請等一下!我現在就過去拜訪!”
接著是有些粗魯地掛上電話的聲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我輕輕推開後門一看,只見明老闆急急忙忙地穿上襯衫,正要鑽出櫃檯離開店裡。
“宏仔,準備工作就麻煩你了。我馬上就回來!”
“啊,好的。”
直到明老闆的腳步聲遠去,我才輕聲詢問宏哥。
“怎麼了嗎?發生什麼事……”
“啊……嗯,因為麵條一直沒送來,所以剛才明老闆打給岡田制面,對方好像說不再跟我們做生意了……”
“咦咦?”
不跟我們做生意了?
岡田制面應該是從“花丸拉麵店”開張時一直合作到現在的制面商,為什麼會這樣?
就在明老闆親自去制面公司談判時,情況卻更嚴重了。食材批發業者接二連三地打電話來,讓宏哥忙得團團轉。
“請聽我說,我們老闆現在不在!突然提出這種要求我們實在很難接受,可以請您告訴我們事情的原委嗎?”
我聽著巨集哥在電話中不斷追問對方的聲音,心想至少該做點自己能做的事,於是接手繼續準備食材。
然而一切只是白費工夫。從岡田制面那裡回來的明老闆一聽到宏哥說明剛才發生的事,又繼續黏在電話旁和廠商進行交涉了。
太陽下山後,尼特族偵探團難得地在“花丸拉麵店”後全員集合了。
“我還真是沒想到他們會來這一招。原以為他們會用更直接的手段……”阿哲學長一臉不滿地交叉著雙臂。
“換個角度來看,這才是最直接的方法吧……”
少校取下軍帽抓了抓頭。
“問題是我們也沒有證據證明是人家動的手腳啊……每個廠商都支吾其詞不肯說清楚。不過應該是錯不了的啊!”
宏哥的表情看來憔悴至極。
“花丸拉麵店”所有的食材供應商全都在今天提出不再供貨的要求。有些業者忿怒地表示:“這樣會造成我們的困擾,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也有些業者苦苦哀求說:“我們也不希望這樣,還請你們諒解……”然而一問到理由,大家卻都閉口不談。
我們透過敞開的後門看著廚房。明老闆正在將中華鍋中的炒飯甩向半空中,同時若無其事地和常客們閒話家常。
可是明天就暫時無法營業了。
說不定不是暫時……而是永遠都開不了店。
宏哥收起我們吃完的碗公回到廚房,阿哲學長突然將額頭靠過來對我這麼說:
“看來只有直接攻進去了!”
“攻進去哪裡啊?”少校問道。“攻進黑幫的根據地?直接跟他們談判嗎?”
“只能這麼辦了吧?不知道中國黑幫有沒有一對一決鬥這種文化就是了……”
“可是聽說那個黃紅雷空手就靠速度勝過強者第四代了耶?”
“你這個混蛋,我會比第四代弱嗎?我一定要打倒那個可惡的西裝頭,證明給你看!”
就在兩人爭論不休的時候,巷子裡出現一條拉長的人影。說人人到——來者正是第四代,後頭還跟著電線杆與石頭男。
“阿哲大哥要去幹架嗎?”
“終於要動手了!我們才不會輸給什麼中國黑幫!一定把他們通通揍回香港!”
“是說香港到底在哪裡?”
“應該是在北方吧?不是有一首童謠歌詞說雪下不停冰雹也下不停嗎?” (注:日文歌詞中的下不停和香港諧音)
“香港在比沖繩更遙遠的南邊耶……”
“藤島中將,你這緩慢又毫無力道的吐槽是怎麼回事?”
“不,我現在沒那個心情……”
早知道就不要說話了。第四代把電線杆和石頭男一起揍了一頓才讓他們閉嘴。看到他在我身旁坐下,我忍不住輕聲問他:
“你特地過來……該不會是想到什麼好辦法了?”
“白癡喔?那是你的工作吧!”第四代沒好氣地說道。“我只是想說以後也許吃不到了,所以才過來吃拉麵!”
不知道為什麼,第四代這樣的回應對我來說反而最沒有壓力。但也只是輕鬆一點而已。
*
從隔天開始,我一放學就得直接回家了。因為校慶準備工作大塞車,即使時間已經很晚了,很多教室卻依然燈火通明。走廊和樓梯後方塞滿了外部裝潢用的紙板和裝飾物,藝文類的社團在體育館搶時間彩排練習,戴著臂章的執行委員在校園各處巡邏,整個校園都洋溢著一股雀躍的氣氛。但我這一個月來都忙著打工而沒有參加二年四班的攤位準備工作,所以教室裡沒有需要我的地方。再加上留在學校裡就會被同學們不停追問“藤島,‘花丸拉麵店’為什麼要歇業啊?”
“該不會是我們害的吧?” “明老闆還好嗎?是不是因為我們害她太累了?”我又不能告訴他們真相,實在忍得很痛苦。所以只好一放學就逃回家裡了。
我也提不起勁去偵探事務所露面,因為一定會看見“花丸拉麵店”緊閉的鐵卷門上貼的那張“暫停營業”公告。光是想起這件事就讓我無力。更別說我還誇口說自己要以偵探事務所一員的身分承接案件,結果卻完全想不出任何計策,現在根本沒臉去見愛麗絲。
我躲在自己房間裡抱膝而坐,假裝無視於一步步逼近的冬季氣息,披著毛毯思考亂成一團的事件,試圖理出頭緒抽絲剝繭。
於是太陽緩緩下山,一天又過一天,十月眼看著就要結束了。
打電話詢問之下,我才知道宏哥正在尋找新的食材批發商。然而“花丸拉麵店”現在的湯頭用了很多種罕見的食材,所以也很不容易找到其他的供應商。
‘不過,更嚴重的問題是……’宏哥接著說道:‘明老闆真的沒什麼精神呢……’
若是平常的明老闆遇上那種事,搞不好真的會直接闖進紅雷家中大鬧,叫他別對批發商動手腳。然而現在的明老闆卻只是笑著說:“難得有機會休息也好。”
我掛上電話,趴在床鋪上。
那個人老是在背後支持我們,我從沒想過她竟然會有毫無招架之力、向我們求助的一天。
如今我才深刻地體會到:她就像是照亮我們的太陽。一旦她躲進岩穴之中,我們就只能在幽暗的白晝無所適從,不知所以然地舞動;既感受不到節奏,也聽不見音樂。
我將整個臉埋進枕頭,壓碎這毫無意義的妄想。
*
十月的最後一晚,我依然窩在自己房裡毫無作為地消磨時間。突然聽到粗魯的敲門聲,讓我離開枕頭坐起身,按掉電腦上播放的音樂。
“鳴海?你醒著嗎?有客人找你!”
是姊姊的聲音。不知她是不是發現音樂聲停了,就直接打開門踏進屋裡。
“那個以前好像來過的……姓桑原的痞子男找你。而且還穿了一身痞到不行的衣服喔。”
“宏哥?”
我走下一樓打開大門,看著站在眼前的宏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頭戴大禮帽身穿燕尾服,臉上戴著單邊眼鏡,手裡還握著有金色球狀裝飾的短拐杖。竟然打扮成這樣還微笑著對我說什麼“Bonsoir”,讓我反射性地後退一步把門關上。
“等、等一下啦!對不起,嚇到你了,先聽我解釋啦!鳴海小弟,這個給你穿!”
宏哥從門縫之間塞進一頂帽子和疊起的衣服。
“這……不必了……我不知道你要去參加哪位公主的派對,還是請你找別人吧!”
“不是啦,今天是萬聖節喔?”
萬聖節。
十月三十一日。
對喔,今天是萬聖節啊?我遲鈍到極點的腦袋終於勉強意識到這個事實。然後呢?我又為什麼一定得慶祝這個南瓜節?由於宏哥遞過來的服裝太過沉重,讓我的疑問漸漸沉沒在疲倦和無力感之中。
“換好衣服就出來吧!我等你。”
幾分鐘後,身穿長禮服頭戴圓頂硬禮帽、一身標準英國紳士打扮的我走出家門。門口停著一輛深藍色的外國車,一身詭異打扮的宏哥替我打開後座車門。一看到車裡的情景,讓我更是無言以對。
“……這是宏仔挑的啦!”
窩在座位上生悶氣的愛麗絲身上裹著寬大的斗篷大衣、頭上戴著毛織的獵鹿帽,手裡還拿著一支粗短的煙斗。壓在她肚子上的熊布偶看起來比平時更加突兀了。
“啊啊……”
只覺得自己的意識就要飄飄然地直接飛向精靈的國度,為了將它連接回現實,我只好轉頭看著宏哥向他確認。
“愛麗絲扮成夏洛克·福爾摩斯……所以我這套樸素的裝扮就是華生了?”
“答對了!因為是偵探和助手嘛!其實我也想過其他比較應景的萬聖節裝扮,可是愛麗絲穿起來都可愛到不行,一點都不好玩啊!”
這麼說來,這個月初宏哥幫愛麗絲買來的一堆服裝就是為了在萬聖節時穿嗎?難怪都是東急手創館的袋子。
“所以我就想到讓偵探扮成偵探,應該也挺創新的吧?”
“哪裡創新了!”愛麗絲碎念道。“這算什麼沒品的打扮?根本就是在侮辱柯南·道爾。哪有人會在城裡戴獵鹿帽啊?弄成傑若米·佈雷特扮演福爾摩斯時的造型還差不多!”
“要是不穿成這樣,大家都看不出來是在扮福爾摩斯啊!因為是慶祝過節嘛,總是要先講求容易辨認啊!”
宏哥笑著繞回駕駛座上,我也坐進愛麗絲身旁。
“然後呢?為什麼你打扮成亞森·羅蘋?”好像跟福爾摩斯有點關係又沒什麼關係,讓人非常介意。
“沒有啦,這也是講求容易辨認的結果。如果扮成莫里亞提教授,大家都看不出來吧?”
原來如此啊……我開始覺得好像怎樣都無所謂了。
車子發動之後,愛麗絲一直氣鼓鼓地不發一語,好像真的很不喜歡自己的打扮。所以我試著這麼對她說:
“其實……你這樣也很可愛啊?”
“你你你你你幹嘛突然這樣說!我怎麼可能會介意那種事!”
結果愛麗絲把獵鹿帽壓得低低的,遮住了整張臉。
“花丸拉麵店”那一晚的慘況正有如慶祝魔鬼重返人間的女巫狂歡夜。整間店裡燈火通明,原來掛門簾的地方吊著好幾串南瓜燈籠,頭戴兔耳身穿女僕裝的女生們在店裡店外嬉笑玩鬧。我實在很想就這樣和愛麗絲一起在車子裡躲到天亮,可惜先從駕駛座下車的宏哥大聲喊著:“我把他們帶來囉!”讓我無法如願。
兔子們的真實身分原來是我們班上的女生。一看到彩夏又蹦又跳地迅速靠近,讓我不禁頭痛了起來。
“藤島!呃……”彩夏話才說到一半,笑容便僵在臉上,只好轉頭不看我的紳士打扮。 “你的帽子好像巧克力蒸糕喔!真可愛!”
你就直接說我不適合嘛!我環視著班上同學們問道:
“為什麼大家都扮成兔子?”
“咦?我沒告訴你嗎?這是我們班校慶攤位的服務生制服呀!”
我還真是不知道……雖然三天后就是校慶了。
“藤島真的沒有身為班上一員的自覺耶!”班上的女同學這麼說道。
“最近老是一放學就回家……”
“不過你留下來也沒事做,而且還會妨礙大家。所以回家也好啦……”
我被毒辣的兔子們團團團住,一時如坐針氈。我逃進巷子後方,正好看見少校打扮成納粹親衛隊、阿哲學長扮成綠巨人浩克(應該是吧?因為他的打扮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只有皮膚塗成綠色),正舔著霜淇淋。
“你那是什麼打扮?吉蔔力動畫電影裡被幹掉的角色?”阿哲學長問道。
“這是華生!”果然,這種打扮不說明根本沒人認得出來。
“我的打扮果然是今晚最特別的!”
少校難掩一臉得意。明明個子就很小,又戴了一頂頭上有骷髏徽章的制服帽,看起來超不諧調的。
“這種膚淺的打扮在平常只會被我嗤之以鼻,但過節的時候倒是挺應景的。”
可是萬聖節應該要打扮成幽靈或鬼怪才對吧?打扮成這樣反而像是普通的化妝舞會啊!我看了看周遭這群狂歡的人群,不禁打從心底慶倖第四代不在這裡。
“要是邀了第四代,一定會有二十幾隻不用扮裝就很像金剛或秋巴卡的傢伙跟來啊!所以我沒告訴他這件事。”阿哲學長非常認真地這麼說。真是明智的判斷。
我從後門望向廚房,明老闆的打扮一如往常——纏著胸、穿著挖背背心、腰間系著黑色圍裙,正在料理食物。我稍稍松了一口氣。這個人還是最適合在廚房工作。
不過,她正在製作的食物顯然不是拉麵,讓我感到有點難過。
“只有明老闆沒扮裝嗎?”
“那當然啊!問那什麼蠢問題!穿著亂七八糟的東西要怎麼進廚房工作啊?”
明老闆一邊吐槽,手裡仍忙不迭地攪拌著盆子裡的東西。宏哥站在她身旁說道:
“因為我是魯邦,明老闆就扮成峰不二子。” (注:日文中羅蘋和魯邦諧音)
“只是頭髮放下來而已吧!”
“你看,還有巨乳啊!”
“胸部是本來就這樣啦!你這混蛋!”明老闆用力踹了宏哥的大腿一腳。
這時阿哲學長突然揪住我的衣領。
“喂!鳴海,你快去把愛麗絲帶進來吧?我們都很期待看到她呢!”
“鳴海小弟,護送福爾摩斯是華生的職責喔!”竟然連羅蘋都站在後門前這麼說。我望瞭望停車場,獵鹿帽看來還在車裡。我只好歎了一口氣站起來。
我一把愛麗絲帶過來,兔子們立刻興奮莫名。被兔子們又摸又抱的愛麗絲好像快哭了。
“好可愛!這是誰啊?你扮的是誰?” “我要跟你合照!”
“快給我放手!我可不是洋娃娃!”
“我知道了!你扮的是柯南!”“名偵探柯南對不對?簡直一模一樣耶!”
並不是喔……是原版的那位啦!現在的年輕人實在是……
“鳴海,你跟她們同年喔?”被學長如此指出事實,讓我非常沮喪。這麼說來也是沒錯,只是我非常認真地差點忘記這件事。
“對了,鳴海小弟現在幾歲了啊?十七?沒錯吧……因為你才高二嘛!”
宏哥這麼一說,四周不知為何突然靜了下來。以彩夏為首的同學們、在同學們包圍下一臉沒轍的愛麗絲,連站在廚房櫃檯旁的明老闆都看著我。
“……呃……啊!”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生日。十月三十一日,今天的確是我的第十七個生日。
“你們看吧!藤島果然忘記了!”
“被彩夏說中了耶!”
“該不會連明天是幾月都忘了吧?”
兔子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傳進我耳裡。儘管如此,今天的日期、萬聖節和我誕生的日子——這三個概念還是無法融合在一起,只是在我腦海裡絞成一泓漩渦。
就在這時,彩夏牽著愛麗絲打開後門走了出來。
“愛麗絲,準備好了嗎?一、二、三——”
兩人手裡的拉炮同時炸開,彩帶落到我的臉上。
“藤島同學,生日快樂!”
配合彩夏的聲音,班上同學紛紛拉開手中的拉炮,我的身上一下子就掛滿了細細的彩帶。
在彌漫著火藥氣味的煙霧中,我坐在舊輪胎上愣愣地不知該如何表示,這時明老闆卻端出一個放著巨大橘色球狀物的託盤。
“南瓜霜淇淋二十人份來囉!”
女生之間響起了歡呼。
這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見喝得爛醉的明老闆。
班上同學們早已解散,阿哲學長和少校也抱著蘭姆酒的空瓶睡倒在緊急逃生梯下。做霜淇淋時應該只用了一點點的白蘭地整瓶都空了,看來是被明老闆喝光的。滿臉通紅的明老闆緊緊抱著愛麗絲,還不時念念有詞地拿臉頰磨蹭她。
“鳴海,快把她給我拖走!渾身酒味,臭死了!”
跌坐在走廊上的愛麗絲聲音聽起來好像快哭出來了。不但被我們班上的女生輪流亂摸,又被醉得不醒人事的明老闆緊抱不放,大衣上的斗篷早已歪七扭八,獵鹿帽也不知道流落何方,連烏黑的長髮都被揉得亂成一團,難怪愛麗絲快要哭了。然而光憑我和宏哥兩人根本無法拉開明老闆,一碰到她的肩膀或手臂,立刻就被一腳踹飛了。
“少囉嗦啦混帳東西!別碰我!”
“你把我當成枕頭還是什麼了!”
“你這樣瘦巴巴的哪裡能當枕頭啊!早知道就把你喂胖一點……”
沒辦法,我們只好把愛麗絲和明老闆一起拖進臥室放在床墊上。
“我去拿點水來。”宏哥再次走回廚房。
“老闆,你怎麼了呢?可以讓我們看到你這麼放縱的模樣嗎?”
愛麗絲撥弄著明老闆放下的頭髮,以難以置信的溫柔聲音如此問道。
“嗯~~”
明老闆以臉頰蹭著愛麗絲的大腿。老實說,我從未看過明老闆如此隨便的樣子。
“我剛才……稍微想了一下……”
“想了什麼?”
“開不成拉麵店就算了……像剛才那樣……做霜淇淋也不錯。反正我本來就是勉強接下這家拉麵店的,這下正好可以改成我想做的冰品店了……吧?”
我和愛麗絲互望了一眼,接著什麼也沒有說。剛好走回房間的宏哥也拿著杯子站在門口。
“鳴海……”
“嗯?”
“那裡……桌子上的相框……”
明老闆仍然趴在愛麗絲腳上,只是舉起手無力地指著書桌。
我們在快要壞掉而不停閃爍的日光燈下看見了那張照片,照片中的兩人似乎是母女,臉上都帶著笑容。約莫十來歲的女孩一看就知道是明老闆﹒令人驚訝的反而是看似母親的那位。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這是……?”
“這是我老媽。跟那個女人長得一模一樣對吧?”
我點了點頭。愛麗絲和宏哥同時望著我,臉上的表情都寫著:“到底是像誰?”
那是我只見過一次面的女子。也就是引起了這一連串的事情,現在應該已經逃往關西過著嶄新人生的——黃香玉。
我再次凝視著照片中彎下腰環抱著幼小明老闆、臉上露出微笑的——黃文麗。她和香玉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仔細想想,她和香玉本來就是姑姑和侄女的關係,模樣相像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那就是他的理由。我那個混帳老爸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不惜給我找這麼多麻煩,只為了讓一個保護物件的女人逃離黃家!”
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只因為對方長得像自己早一步過世的愛妻,就不惜讓親生女兒和自己留下的店面陷入困境也要幫助她私奔?因為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情景?真的只是這樣嗎?一股怪異的感覺盤踞在我的咽喉深處。
“我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自己實在很蠢。這種拉麵店……也沒什麼好堅持的了……”
宏哥蹲坐在明老闆的枕頭旁。明老闆翻了個身,正好對上巨集哥的視線。她笑著說:
“我只是稍微這麼想過而已啦!你不要露出那種表情,我不是認真的。我會想辦法的,看是要向紅雷下跪,還是去跟十幾年沒見面的祖父哭訴……”
明老闆伸出手,輕輕拍著宏哥的臉頰。
那只手最後失去了力氣,垂落下來。
把睡著了的明老闆交給宏哥後,我決定送愛麗絲走回偵探事務所。緊急逃生梯上一片漆黑,爬到一半時,身穿斗篷大衣的偵探突然停下腳步發出呢喃。
“鳴海……”
“嗯?”
“我全都明白了。”
“……這樣啊?”
我沒有問她究竟明白了什麼。過了十七歲的生日——也就表示我認識愛麗絲整整一年了。我習慣了很多事,也習慣了偵探助手的工作。
與其提出愚蠢的問題,站在偵探身邊替她抵擋寒冷的夜風還比較重要。
“花田勝人在哪裡,又打算做什麼——我全都明白了。”
愛麗絲的聲音一如往常——不,比往常更細微,仿佛隨時都會折斷。
“然而這個事實……就跟以往的數萬件的案子一樣,對老闆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你不要驚訝,聽我說……其實我不想失去‘花丸拉麵店’……”
“你在說什麼啊?我一點也不驚訝啊!”
我拍了拍愛麗絲顫抖的肩膀。認識我之後四季已更迭過一輪,這傢伙應該多少也有些改變了吧?因為她再次緩緩走上樓梯時,背影清楚地流露出動搖的感情。
走到事務所門口時,愛麗絲回過頭,雙手按在我的長禮服胸前。
“華生……”
“……嗄?啊,我嗎?”
“約翰·H·華生既是一名醫生,也是一位作家。你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啊……”
“相對地,夏洛克·福爾摩斯則是一名偵探。除了偵探以外什麼都不是。”
她到底想說什麼啊?這些話適合在這種場合說嗎?
“福爾摩斯人生中只有兩次試圖自己撰寫小說,然而他卻感歎地表示:‘I miss my Watson。 ’——沒有華生在身邊實在很無聊,沒有他在一旁提出問題或感到訝異,我就沒辦法將思考完整地化為言語。”
我歎了一口氣。愛麗絲從我胸前移開雙手,靠在偵探事務所的大門上。
“偵探這種人只能以讀者的身分面對世界。只能接納這個世界的複雜,如實地解讀、分析、咀嚼並加以歸納。但是……”
愛麗絲抬起頭。
“但是作家不同。我曾經看過某個作家寫到關於寫稿方法的專欄,他是這麼寫的:小說甚至可以從最後一幕倒逆時間順序寫成——或者說這才是正確的寫故事方法。你明白了嗎?因為‘小說家能夠演繹世界’。”
演繹世界。
為了達到期待中的結局,小說家可以刻劃出所有通往結局的途徑,然後與現實連結。
愛麗絲一字一句地用力說道:
“我辦不到。只有你辦得到。”
這句話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傳到我胸口。愛麗絲靜靜等待它滲透進我心裡,然後打開房門將小小的身軀滑進門縫,最後輕輕地對我這麼說——
“晚安了,我的華生。”
我兩肘靠在緊急逃生梯轉角平臺處的扶手上,呆呆地眺望著大樓之間突兀的夜景,思考著愛麗絲和明老闆說過的話。夜晚的寒氣讓耳朵和鼻子尖端都變冰了。
演繹。
不是將複雜化為單純,而是相反。
從單純無比的最後一幕匯出我們該做的事。
我們想守護的當然是明老闆和“花丸拉麵店”,也就是從以往到現在那無聊、安穩卻溫馨的日常——不斷熬煮雞骨、切碎洋蔥、煮面、鹵叉燒肉、炒青菜累積而成的平凡生活。
而對我們的生活造成威脅的正是香港黑幫——黃道盟,也就是幫派人士。事情是如何開始的早已無所謂,總之黃紅雷無論如何都打算將明老闆據為己有。
冰冷的空氣吹到頭上,讓我陷入一種腦細胞快要化為結晶的錯覺。
沒錯,這件事根本就是黑道想找明老闆麻煩。沒有必須破解的謎團,當然也沒有誤認敵人的危險。對方正以暴力和經濟能力試圖壓垮我們,所以我們只能讓他們閉嘴。以超越對方的力量讓他們無法出聲。只有這個辦法了。
超越黃道盟的力量?
我從平阪幫開始一一列出所有想得到的勢力。雖然不是什麼好事,但我也認識一些暴力組織的人。不過光靠這些力量恐怕行不通,對方可是香港黑幫耶?那麼……要報警嗎?只要詳細說明那天晚上發生的槍擊事件——不,這樣不行。這樣黃香玉和梅田浩二還活著的事情就曝光了。明老闆不是對香玉說過嗎?要她忘掉黃家的一切,過屬於自己的新生活。就算明老闆只是賭氣才說出這番話,我還是不能踐踏她的心意。而且這樣無法保證“花丸拉麵店”日後會平安無事,說不定對方又會用其他藉口來找麻煩。
只能拋出某種純粹更為強大的力量,讓黃紅雷就此死心。但究竟要去哪裡找這種力量?這種足以壓制歌舞伎町王者的力量根本——
“……啊!”
突然間,我想起了某件事。
有了。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的確有那樣的力量。不過……可是這樣行得通嗎?
我迅速沖下緊急逃生梯。就在跳過橫躺在地的阿哲學長時,穿著燕尾服的宏哥正好打開廚房後門走出來。
“明老闆已經睡了喔?她好像沒有不舒服的樣子,應該不用擔心。”
“呃……宏哥……你聽我說……”
看著我急切的模樣,宏哥歪著頭表示不解。
“我想拜託你……應該說是要先向你確認。我想請你做一件事,但萬一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可能會對你不利……說不定會害你追不到明老闆——”
“鳴海小弟,你冷靜點……”
羅蘋的雙手按在華生的雙肩上。拿下單邊眼鏡和大禮帽之後,那個露出坦率笑容的臉龐正是平時那個溫柔的小白臉。
“……你想到辦法了?”
我拚命點頭。只剩下三天了,時間完全不夠。我以發燒夢囈般的口吻向宏哥說明,那爽朗的笑容漸漸轉變成傷腦筋的苦笑。
說明完畢之後,我才終於喘了一口氣。然後抬起眼觀察宏哥的臉。站在路燈微弱的燈光下,濃厚的陰影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經意地感覺到一股清晰的寒意從上臂爬到腋下,不安也隨之湧上心頭。我一鼓作氣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天,卻不知道這個辦法究竟行不行得通。不知道能動員多少人製造多大的規模,更不知道那究竟能不能成為一股遏止的力量。
然而宏哥臉上的困惑卻從我面前消失無蹤,隨之浮現的竟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笑容。
果然連這種時候——這個人還是笑得出來。
“我明白了。”
宏哥拿起大禮帽戴在頭上,那不可思議的笑容也隱藏在陰影之下。
“我試試看。畢竟這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辦得到嘛!”
燕尾服的背影融入夜色消失無蹤後,我才發覺背後有兩股氣息不安分地爬了起來。
“我還想說鳴海終於有點幹勁了……”
“竟然只讓我們打雜啊?”
我回過頭,只見小只納粹軍人和綠巨人浩克靠在樓梯扶手旁,正一人一口地豪飲酒瓶裡剩下的蘭姆酒。我不禁苦笑了起來。
“你們都聽見了啊?”
“當然聽見了。真像是鳴海想出的辦法,果然沒什麼營養……”
“宏哥只要袖手旁觀卻能占盡所有好處,真讓人難以接受!”
“有什麼不好?反正壞處也是他一個人全包啊!”
“的確是這樣。”我點了點頭。“這個故事中的主角還是宏哥和明老闆啊……”
但我卻弄錯了。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這件事。
其實這個故事的主角從頭到尾都是花田勝。
*
為了出門赴約,明老闆穿起紫藤色的禮服、將頭髮挽成華麗的髮髻,看起來就像是香港電影裡的女明星。
“……幹嘛啦!發什麼呆啊?我的打扮有那麼奇怪嗎?”
明老闆不大好意思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然後瞪了我一眼。我連忙搖搖頭。
十一月三日。今天是M中的校慶,同時也是黃紅雷舉行訂婚儀式的日子。而我一大早就來到了“花丸拉麵店”。
根據我擬定的作戰計畫,第一步就是請明老闆依約出席訂婚儀式。黃紅雷不久之後就會來接她了。
“紅雷那個傢伙,竟然把衣服搞得這麼華麗……我再也不會穿第二次了!”
“咦?不好吧?那太可惜了!”
“可惜什麼啊!笨蛋!”
我的額頭被狠狠地彈了一下。嚴格說起來,明老闆這身打扮實在和拉麵店不搭到一個要命的地步。
“對了,今天不是你們學校校慶嗎?你跑來這裡沒關係嗎?”
“這……還好,沒關係啦……”
我請彩夏轉告同學,說明老闆現在遇到了一點麻煩。結果大家立刻就達成共識,一致表示:“那就讓藤島專心處理明老闆的事吧!”
“你真的被班上同學排擠了耶。”
“我沒有被排擠啦!他們……他們上次還來幫我過生日不是嗎!”
就在這時,制服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
‘藤島同學?’是彩夏的聲音。
“那邊情況怎樣?”
‘生意好得不得了!雖然我們準備了很多,但下午可能就不夠賣了……’
“對不起,我都沒幫忙……”
‘你別擔心啦!就算你不在也完全不要緊,沒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擾喔!’
彩夏的這番話……應該沒有惡意吧?
‘不過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明老闆大概什麼時候可以過來啊?’
“咦?唔……下午三點左右吧?”
發生什麼事了嗎?不是說活動結束後整理廚房時老師才會來巡察,食品衛生負責人(雖然理論上應該一直在場)只要在那時出現就好了嗎?
‘因為校長和教育委員會的督學聽到傳聞跑來我們的攤位,還說想見見明老闆啊!怎麼辦?我先騙他們說材料好像不太夠,所以明老闆出去買東西了,結果他們說下午還會再過來……’
“這個嘛……”真是傷腦筋。我看了看時鐘,快要十一點了。“我會想辦法的!”
我掛上電話告訴明老闆這件事,她只是聳了聳肩。
“反正本來就會提前離開,稍微早點走應該也沒差吧?話說回來……”
明老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還不打算告訴我嗎?”
“咦?呃……不是啦,那個……”
我正想轉開視線,臉頰卻被夾住而不得不直視明老闆。好恐怖的眼神啊……
“巨集仔自從那天之後就音訊全無,阿哲和少校也都假裝不知情,連你都不說嗎?”
“呃,因為……我們希望儘量設法解決這件事,不要讓你擔心啊……而且目前還不確定會不會成功……總之我們會派一個人潛入會場,你只要配合那個人的指示逃出來就好了……”
“你不是還拜託了阿壯嗎?該不會打算直接闖進會場吧?”
這個人還真是敏銳,看來還是很難瞞著她進行這件事。
“你不用擔心,我們不會那麼魯莽的。”
換個角度來想,我們的計畫恐怕更為魯莽。老實說,我本來希望能事先把一切都打點好。可以的話,我真的希望能在今天的儀式前搞定一切告訴紅雷,和平地解決整件事。無奈我三天前才想到這個辦法,準備時間不夠,只好先行動再說了。
何況就算計畫順利進行,結果也毫無意義。
明老闆以更為兇猛的眼神瞪著我,幾乎要揪住衣領把我舉起來。就在這時,拉麵店的鐵卷門外傳來汽車沉重的排氣聲。明老闆“嘖”了一聲,把我推進後面的走廊。
“被紅雷看到不大好吧?你從後面出去!”
我推著腳踏車穿過大樓之間,走出大馬路時回頭瞥了一眼。“花丸拉麵店”前停了一輛黑色的外國車,身穿黑西裝戴著白手套的司機打開了車門。不知這算是什麼巧合——從後座走出來的黃紅雷也穿著長禮服,而且比我在萬聖節那天穿的打扮英挺無數倍,讓我慚愧得好想去死。看到他和穿著紫藤色禮服的明老闆站在一起,就好像看著電影中的畫面。
我轉過腳踏車龍頭,用力踩起踏板。陰霾的天空看起來仿佛要下雪,腳踏車一加快速度,寒氣也隨之透進身體。
ZODIAC集團同時也經營了美體中心和健身房,所以在惠比壽擁有一棟很高的大樓。訂婚會場就在這棟大樓的頂樓宴會廳。
我把腳踏車停在路邊偷偷觀察大樓入口,卻絕望得感到頭暈。幾個身穿黑衣的兇神惡煞光明正大地站在放眼可見之處,其中兩人守在大廳,另外兩人則分別守在服務台旁和電梯前,感覺好像隨時都會抽出青龍刀表演雜技。看來因為是自己的地盤所以絲毫不打算保持低調。一般民眾顯然非常害怕地避開電梯改走樓梯。真不妙,這樣能達成我們的目標嗎?
我拿出無線電耳機麥克風,戴上耳機呼叫少校。
‘一切都準備就緒了,隨時可以行動。’
“入口這邊有四個黑幫的人守著,改走樓梯的路線。”
阿哲學長的聲音插了進來。
‘樓梯間也有人守著喔!我現在躲在廁所,頂樓的每個走廊轉角大概都有一個人守著。剛才看到老闆和紅雷一起走進會場了。’
“咦……這實在……”令人頭大。他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啊?為了保護參加儀式的賓客,當然是該嚴加警備,但大樓入口這幾個嚇人的兇神惡煞顯然不只是警衛。看來紅雷早就明白我們不會乖乖就範了。
我蹲在行道樹的樹根旁,攤開大樓的結構圖。
“改走緊急逃生梯吧!”
‘瞭解!’
這時第四代的聲音也插了進來:
‘週邊還有很多中國人盯著停在路邊的車子。行動開始之前我們只能先在附近繞圈了。’
“麻煩你了,明老闆會從大樓正後方的緊急逃生梯出來。”
‘鳴海啊……’阿哲學長插嘴問道:‘你到底為什麼要叫明老闆出席啊?別理他們直接去參加校慶不就好了?’
“因為不只是黃道盟,這一帶有頭有臉的華僑都受邀前來啊!要是讓紅雷在這種場合丟人現眼,就不只是搞定他一個人就能解決的問題了。萬一黃道盟之後繼續找明老闆麻煩,情況只會更為棘手。”
‘唔……’
所以中午的餐會上絕對不能讓黃家丟臉。但之後只是親戚間的聚會,就沒有必要奉陪了——儘管黃紅雷一定不會乖乖地讓明老闆離開。
既然如此,我們只好劫走新娘。
‘紅雷開始致詞了……’
少佼小聲地說道。我摺起結構圖塞進口袋,站了起來。
下午一點整,依林姊就打電話來了。待在大樓對面星巴克的我立刻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我們在休息室。明老闆說她不舒服,就跟我一起溜出來了。’
我的心臟開始用力踢著肋骨內側。依林姊正是我們的第一張王牌。我們請她報名擔任宴會的招待人員,派她潛伏在敵陣的核心深處。
“停電之後請快跑到緊急逃生梯,大約在兩分鐘之後!”
我走出咖啡店穿過馬路,繞過一條路跑向大樓後方。我打開無線麥克風,跟電線杆通話:
“目標在緊急逃生梯。我想大樓後方應該也有黑幫的人顧守,一看到明老闆下來就開始製造混亂!”
‘是!請讓我們磨練男子氣概!’
白癡!不要回答得這麼大聲啦!就在我繞進大樓後方的馬路時,正好看到平阪幫的幾名黑T恤男像蟑螂一樣紛紛跑向ZODIAC的大樓。
接下來是第四代。
“請把車子開過來!”
‘我正在過去!’
最後是同時和阿哲學長與少校通話——
“開始行動!拜託兩位了!”
‘噢!’渾厚的聲音回覆道。明老闆和依林姊逃出來之後,學長負責在緊急逃生梯上殿后。至於少校——
‘行動開始。在靖國神社見吧!’
我仰望著聳立在陰鬱天空下的大樓頂樓。就在這一瞬間,我看見所有樓層的燈光都熄滅了。
一輛黑色轎車從拔腿狂奔的我身旁經過,是第四代。ZODIAC大樓的後方是一片寬廣的綠地,視野非常不好;加上緊急逃生梯不在建築外側,也讓我們無從得知明老闆是否順利脫逃。激烈的心跳聲讓我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第四代的車子停在綠地的圍欄旁邊,我追了上去,屏息以待。
視野一隅突然出現數個黑影上讓我陷入地面仿佛扭曲變形的錯覺。那不是平阪幫的人。黑T恤男的背影已經穿過樹木之間正要攻進大樓後門,眾多頑強的黑影卻接二連三地由大樓左右兩側轉角逼近,似乎打算包圍黑T恤男。看到這幅情景,第四代立刻要推開車門。
“不、不行!請你留在車子裡!”
我邊叫邊跟著沖進綠地,往後門方向狂奔。只覺得融化的腦漿仿佛要從耳朵裡噴出來了。五個、六個人——不對,後面還有,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大樓後方應該沒有那麼多人留守才對啊?我的腦袋裡滿是疑惑,又被夾雜著中文和日文的怒駡聲攪得一團混亂。
我橫越過綠地,眼前就是圍欄的盡頭。大樓的緊急逃生出口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這時又有一個米色的人影闖進我的視野,讓我差點當場腿軟。
穿過偌大的植栽之間快步靠近的黃紅雷抓住身邊一個平阪幫成員的肩膀,一拳將他擊倒在地,回身的同時又擊倒了另一個。
為什麼——為什麼黃紅雷會在這裡?少校不是讓電梯停住了嗎?
就在我跌坐在圍欄邊的時候,大樓的緊急逃生門打開了。首先露面的依林姊繃著臉僵在原地,一身華服的明老闆則推開她從後頭走了出來。
“給我住手!”
明老闆尖銳的聲音傳了開來。
“小鬼們通通不准動!不想活了嗎?”
黑T恤男有些被踩在鋪了磁磚的地上,有些被推倒在植栽裡,有些則維持著手臂被黑幫扣住的姿勢僵在當場。現在包圍在後門的黑幫兄弟一共有十幾個,是平阪幫眾的兩倍之多。那些人全都停下拳打腳踢的動作,靜靜盯著明老闆。
黃紅雷穿過部下之間靠近明老闆。我跌坐在地上不停往後退,同時對著無線電麥克風呼叫少校。沒有回應,為什麼?
紅雷突然轉身看著我。
“喂!你在鬼叫什麼?”
他邊說邊瞪著我,同時抬起一隻手。一看見他手裡握著纏在防風鏡上的通話器,我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內臟仿佛都結冰了。那是少校的無線電。躲在配電室裡的少校發現了嗎?怎麼會這樣?他平安嗎?
“我還以為你不至於這麼笨呢……”
紅雷丟掉手裡的防風鏡,眯著眼睛打量著我。
“這場騷動是怎麼回事?你以為找來這些小鬼可以幹嘛?”
明老闆的眼神也責備著我,仿佛在說“結果還不是沒頭沒腦的蠻幹!”不是的,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很想解釋,但卻發不出聲音。明老闆露出死心的表情看著地面,向紅雷道歉。對不起,我會跟你回去的,所以放了這些小鬼吧!不能這樣做啊!這麼一來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但現在該怎麼辦才好?我本來打算今天先強行蠻幹,之後再讓事情合理化啊!一切都還是埋在土裡的種子,還沒發芽、還沒被發現就要被踩爛了。我該怎麼辦才好?像之前一樣胡說八道蒙混過關?但我手上一點籌碼也沒有啊?不可能的,虛張聲勢馬上就會被拆穿了。看吧,我已經腳軟到連站都快站不穩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出聲了。
“大少爺——”
紅雷的目光自我身上移開,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正要回到緊急逃生目的明老闆停下了腳步,壓制住平阪幫成員的黑幫兄弟們也紛紛抬起頭來。
一陣輕柔的腳步聲踏進樹木和大樓濃厚的陰影中。從建築物轉角魚貫走出的,正是一群穿著高級小禮服、別著胸花或絲巾的中年女士。
“夫人,很抱歉……”
紅雷緩了一口氣,稍加整理紊亂的衣服。
“招呼不周,還讓各位看到如此不堪的場面,實在非常抱歉。我和明麗馬上就回去了。”
這些中年女士是前來觀禮的,從面容便能看出她們都是華人。一共有十人……不,好像不只?眼眸中散發的危險魅力訴說著她們雖然富有但並不是一般的女性,不僅如此,其中甚至還有我似曾相識的面孔。
對了,我在“哈囉皇宮”見過——她們就是跑到依林姊房間門口的那群太太。
這麼說來——是趕上了嗎?
“不,還是請您讓明一麗小姐回去吧……”
其中一位女士這麼說道。她微笑時露出的魚尾紋令人聯想到猛禽類,嚇得我在長褲上猛擦手汗。紅雷皺起眉頭。
“……您剛才說什麼?”
“其實我們本來打算過幾天再告訴黃大人的……”
另一位夫人壓低了聲音說道。
“我們希望您能重新考慮和明一麗小姐的婚事。”
“為什麼現在才這麼說呢?”
紅雷的聲音仿佛化為瀕死的野獸呻吟。儘管如此,幾位夫人們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不愧是掌控夜晚歌舞伎町的女王們。
“這畢竟是黃家內部的事,沒有理由必須遵循各位的意見。”
其中一位看起來年紀最長、穿著紅色褥裙的胖太太走到所有女士之前。
“我們聽說那位小姐的父親回到了香港,並且受雇於崩牙會。如果您執意和牽扯上那種下流組織的人士結婚,我們便無法再信任黃家,更不可能把資金交給黃道盟。我要和標會解約。”
黃紅雷驚訝地瞪大了雙眼。而女士們仍接二連三地開口威脅:
“我們公司和所有員工都要解約。”
“沒錯,我們的連鎖店也會跟進。”
“我們家族的所有人也要解約。”
“搞什麼鬼——”
黃紅雷似乎耐不住性子,小聲地咒駡了起來。
“明麗早就和花田勝斷絕往來了,也沒有與他聯絡。怎麼可能和崩牙會有任何關係——”
話說到一半,紅雷就察覺異樣而閉上了嘴巴。稍作思考之後才不大高興地再次開口。
“……不,這只是表面上的藉口吧?真正的理由是什麼?”
氣氛略微動搖,溫度仿佛也升高了。
夫人們看了看彼此,偷偷地笑了起來。
“您果然從小就很敏銳呢……”
“大少爺,真正的理由我們無法明說。畢竟這有損顏面哪!”
黃紅雷實在是個擁有鋼絲鉗般敏銳直覺的人。他回過頭,狠狠地瞪視著——
癱在圍欄旁邊站不起來的我。
“是你幹的好事嗎……”
他的聲音和表情令我不寒而慄,感覺就像被凝結的冰柱直刺胃部。不只是紅雷,連明老闆都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早知道就先逃走了——我實在後悔莫及。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繼續保持沉默絕對無法收拾眼前的局面。
所以我只好扶著圍欄勉強直起身子,活動軟弱無力的膝蓋站起來。
“你做了什麼?”
紅雷越來越靠近,我拚命地虛張聲勢挺起胸膛,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什麼都沒做!”
聲音還在顫抖。冷靜點,想清楚再說!現在就算惹惱他也無所謂,反而更要刺激他的神經,給他最後一擊。
“只是誠心誠意地拜託各位夫人,然後接受了她們的好意而已!”
“你到底——”
“其實……不是我做的……”
紅雷僵在原地,臉上隱約懷疑的表情逐漸擴散為結凍般的驚愕。
不需多加說明,紅雷應該已經明白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也明白自己的弱點究竟在哪裡。
雖然你們現在露出擁有一切的表情昂首闊步地走在這個國家最繁華的地區,過去也不過是流氓混混罷了。被趕出故鄉、遠渡重洋逃到無依無靠的異國,只能仰賴同鄉的女子——那些在夜晚的城市中以自己的身體為武器,堅強地活下去的女子。不是嗎?然後你們保護這些女子免於遭受暴力威脅,並藉此吸金累積財富,鞏固地盤、重整組織,建造自己的城池。然而只要低頭看看腳下,就會明白如今支持你們的仍是那些在燈紅酒綠的夜晚討生活的女子。你們仍然受到那些女子的支配,而這正是我所發現的——超越你們的力量。
“請你不要忘記……”
我一字一句吐出話語,同時也覺得痛徹心扉。儘管如此,我還是看著紅雷繼續說下去。
“你們必須將這些女人踩在腳下才能生存,但這座城市裡卻有一個人——光憑一個微笑就能將數百個這樣的女人帶到天堂。”
我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但黃紅雷應該已經知道是誰了。
千萬不要忘記——
那個你與之為敵的男人名字。
*
駛向M中的汽車中,明老闆雖然安靜卻氣到不行。
“結果跟直接闖進去搗亂有什麼不一樣?你這個笨蛋!”
我縮著脖子坐在副駕駛座。幸好明老闆正在開車,沒有多餘的手可以揍我。
“阿哲現在說不定也被抓住了,少校絕對會被揍得半死。你就不能想點好辦法嗎!”
“非常抱歉……”
我再一次小看了黃紅雷。那個男人的敏銳遠遠超乎我們的想像,大概在停電的瞬間就掌握了整個情勢,透過手機聯絡一樓的人員前往地下支援了吧?不知道少校是否平安啊?平阪幫的人也被修理得很慘,第四代還留在那裡收拾善後。結果因為我的拙劣計畫而讓各方人馬受害慘重,幸好最後有那幾位貴婦出面解圍……
“所以宏仔到底在哪裡?”
“我真的不知道。宏哥不在參與行動之列,我也沒告訴他當天的計畫。不過,他大概——”
大概在會場裡。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除了那幾位貴婦之外,招待人員裡也有眾多宏哥的女性友人,所以他想假裝受邀賓客混進其中應該一點都不難。
從我想出這個“拐騙女人大作戰”到現在不過三天,宏哥不但一一聯絡曾經和他有過情人關係的中國籍貴婦,甚至發下豪語表示還要開發新的交往物件。然而就算是宏哥也有剛好聯絡不到、或是因為對方很忙而不便拜託的物件。三天很快就過去了,所以我本來計畫在今天先強行中斷訂婚儀式,妨礙晚上黃家人聚會時的婚事底定,過幾天再帶著幾位夫人去協調交涉。
但宏哥卻不這麼想。
他是天生的哄女人高手、愛的狩獵者,當然會鎖定所有目標女性齊聚一堂的絕佳機會——也就是今天的聚會下手。恐怕就是他趁著那不到兩小時的短暫時間穿梭於會場女性之間,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向她們示好,最後成功地請大家幫忙反對這樁婚事。儘管這種神技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我也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然而他的神技也是一把雙面刃。
“那個不務正業的傢伙!”
明老闆捶了方向盤好幾下。
“之前還正經八百地跟我求婚,結果竟然……還別說那幾位元全部都是人妻耶!他這人到底是在想什麼啊?”
的確,這麼做也必然會破壞宏哥的戀情,讓他跟黃紅雷兩敗俱傷。所以當初想到這個計策時我一直不知道該不該拜託宏哥。
“真是的!看他在拉麵店幫忙還做得不錯,害我以為他真的有心好好做人。結果竟然……啊啊氣死我了!”
不過——我漫不經心地聽著明老闆忿怒的碎念,心裡卻這麼想——
他應該還有機會吧?
因為現在的明老闆完全沒有表現出對他厭煩的樣子,只是純粹地——氣到不行。如果對一個男人毫無感覺,就算他對幾百個女人下手也不會生氣……吧?
“鳴海!你幹嘛在那裡偷笑?”
明老闆的怒吼直擊我的右耳。
“還不快打電話給彩夏!我要飛車趕過去,跟她說我們十五分鐘後就到!”
“啊,是……好的!”
車子猛然加速,害我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
結果不到十分鐘就開到學校了。校門裝飾得華麗萬分,垂掛在屋頂的布幔幾乎完全遮住了校舍的牆壁;中庭裡是一間接著一間的班級攤位,逛攤位的客人擠得水泄不通。熱情洋溢的校內廣播夾雜著背景音樂,根本聽不太懂什麼內容。背著廣告看板的宣傳人員、舉著廣告招牌的兔女郎到處招攬客人,甚至還跑出校門外頭。
熱烈的慶祝活動現在才要開始,我已經有種快昏倒的感覺了。
在停車場下車的我和明老闆受到眾人的注目。因為明老闆直接從訂婚會場趕來,身上還穿著不輸龐德女郎的華麗禮服。
她一踏進二年四班的教室,騷動立刻擴大成五倍不只……十倍。
“明老闆那是什麼打扮?”
“去參加什麼錄影嗎?”
“我要拍照!可以吧?”
“吵死了,客人在排隊耶!還不快點做事!”
問題是那些客人也全都興奮地拿出手機對著明老闆猛拍啊……
至於我——則無力癱坐在區隔成工作區的教室前半部靠近講臺的地方。儘管端著託盤忙進忙出的兔耳女僕們對我投以紮人的視線,但我實在累斃了。
“藤島,歡迎你回來!”
彩夏向我跑了過來,頭上的兔耳和女僕裝的裙擺都隨之搖擺。
“太好了,明老闆及時趕來。我去叫校長他們過來喔!”
“嗯,勉強趕上。那個……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嗎?還是有什麼工作要交給我?”
“啊!沒關係,藤島的工作只要坐著就可以處理了。因為執行委員會要製作各班攤位的評鑒,你可以把我們班上的霜淇淋都嘗過一遍,然後寫個像美食介紹那樣的東西嗎?”
彩夏說評鑒會嚴重影響明天的業績,讓我不得不接下這個工作。但我當時卻完全忘記一件最要命的事實——二年四班的攤位一共推出了三十一種口味的霜淇淋。
結果我吃完第五種霜淇淋就頭痛到不支倒地,最後淪落到待在保健室裡寫介紹文的下場。
校慶結束之後,我們的生活並沒有立刻恢復原狀。
“花丸拉麵店”的鐵卷門依然緊閉,寫著“暫停營業”的告示暫時仍在十一月的刺骨寒風中翻飛。
唯有廚房後門的情景一如往常。我在拉麵店旁停下腳踏車,不經意地探頭看了看大樓之間,無視於季節變換地穿著短袖的阿哲學長和滿臉OK繃的少校正坐在那裡,攤開馬報興致盎然地預測GI賽馬的結果。
“喔!藤島中將你來啦?那就快支付我們這次案件的薪水吧?”
少校和阿哲學長同時向我伸出手心,我只好轉開視線。
“這個嘛……因為我也還沒收到明老闆支付的報酬……”
“什麼?虧我們還那麼拚命耶!真該讓藤島中將看看我那熾烈的單獨撤退作戰經過啊!”
後來少校光靠自己的力量從擠滿香港黑幫的地下配電室裡脫逃,據說逃竄時還施放了大量的催淚瓦斯。由於少校平時只負責準備工作,讓我本來非常擔心他在直接面對暴力時會不會有危險。然而這個軍武宅似乎不只是裝模作樣而已,還真有兩把刷子。
“真是辛苦大家了。遇到明老闆時我會努力催收酬勞的。”
“老闆她最近到底在幹嘛啊?老是和宏仔開著車子到處跑……”
阿哲學長聳了聳肩。
“該不會是那種糟糕的策略完全成功,現在兩個人順利開始交往了?”
“不,怎麼可能……”我搖搖頭。“他們只是一起去向進貨的批發商們道歉啦!”
黃紅雷已經不再對各家業者施壓,接下來只要一一向這些被牽連的業者道歉,“花丸拉麵店”就可以恢復營業了。只是這恐怕還要花上一段時間,畢竟得說服眾多業者,讓他們相信黑幫不會再上門找麻煩,可以放心地跟“花丸拉麵店”做生意。這種時候宏哥的三寸不爛之舌就顯得十分重要。
換句話說,那兩人的關係不過是雇主和員工——至少目前是這樣啦……
“咦?鳴海,你該不會覺得他們能順利在一起吧?”
“誰知道啊……宏哥又跟那麼多該分手的女生糾纏不清……”
“那我賭他們不會在一起五千圓!”少校率先下注。
“我賭他們不會在一起一萬圓好了。”阿哲學長跟進。
“既然如此,我也賭他們不會在一起一千圓好了……”
“這樣根本賭不起來嘛!”學長笑著說道。
傍晚時分,宏哥的車子開了回來,明老闆也一起回來了。
“大概都拜訪完了,下禮拜應該就能夠重新開店了。”聽到明老闆這麼說,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真是太好了。我完全不想催她支付偵探的費用,還對她說:“等店裡的生意穩定下來再付就好了。”
明老闆和宏哥在幽暗的廚房裡分工整理食材,突然邊歎氣邊這麼說:
“剩下就是乾貨的問題了。現在這些庫存根本撐不了半個月。還是松之原商店最方便啊……其他店家的貨色和價錢都不優啊……”
我和宏哥互望了一眼。松之原商店。之前因為我不小心走漏消息,結果害松之原商店老闆被毆打逼問花田勝的下落。在那之後,他就不再和“花丸拉麵店”做生意了。
“那個……我……也一起去道歉好了。”
我有些自責地提出這樣的要求。宏哥將手放在我肩上看著明老闆,而明老闆則露出無奈的表情點了點頭。
我們出發之前,明老闆還是先打了通電話給松之原商店。“咦?啊,這樣啊……好的……”
明老闆的應答聽起來似乎有些意外。
“對方說正在等我們去拜訪喔!”
明老闆上車時這麼說道,讓我和宏哥吃驚地面面相覷。
汽車在東名高速公路上賓士了一個多小時,最後終於抵達位於橫濱郊外的寂寥市街,停在那間有如舊倉庫的批發商門前。
“唉呀!花田老闆,你來了啊!最近好像很忙的樣子啊?”
松之原商店的老闆走到店外迎接我們,沒錯——他就是半個月前把我和宏哥趕走的那個人。這段時間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在前幾天,那個……看起來有點像黑道的年輕中國人又來了一趟,還帶了一大盒點心不停地向我道歉,害我都不好意思了起來……”
“難道是……紅雷嗎?”明老闆瞪大了眼睛。
“啊,沒錯,那群小弟好像是這樣稱呼他的。他也告訴我實情了……”
“……什麼實情?”
“詳細情形我不大清楚,聽說是黑道誤會了勝老闆,所以才到處追查他的下落。現在他的嫌疑已經洗清了吧?”
“咦?啊,算是吧……”明老闆露出困惑的神色,瞄了身後的我一眼。
老實說,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
身為一個高傲的失敗者,黃紅雷決定修復“花丸拉麵店”和食材批發商的關係作為彌補。
“無論如何,還是給您添麻煩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緣故,還請接受我的歉意。”明老闆深深一鞠躬,讓松之原老闆非常不好意思。
“不不不不,真的沒關係啦!”
“雖然這麼說有點厚臉皮,但如果您願意原諒我,是否可以繼續和我們店裡做生意呢?”
“啊,那當然!我一直在等您開口說這句話。勝老闆一定也會非常高興的。”
明老闆不解地抬起頭來。
“我老爸……?”
松之原老闆請明老闆稍等片刻,轉身走進店裡拿出一個大紙包。
“呃……忘了是上個月的哪一天,好久不見的勝老闆半夜突然打電話來,嚇了我一跳呢……他說有事想拜託我,口氣聽起來非常嚴肅啊……”
我倒抽了一口氣。
是出事的那天晚上。沒錯,花田勝逃到醫院之後打了兩通電話,一通打給小鈴小姐,另一通就是打來這家松之原商店。
“我老爸他……說了什麼嗎?”明老闆追問時的語氣顯得有些激動,而松之原老闆則將紙包塞進她的手中。
紙包是從香港寄來的。花田勝果然去了香港。
“他說一個禮拜後會寄東西過來,請我暫時保管。還有……”
據說花田勝在電話裡是這麼說的—— '
‘如果明麗之後還會去店裡找你……如果她又去找你進貨……如果她之後還想繼續經營拉麵店——能不能請你將寄去的包裹轉交給她呢?’
回程的時候,明老闆在車上有些顫抖地打開了紙包,裡頭的東西用防水油紙仔細地包了一層又一層。取出其中的東西一看,明老闆不禁倒抽一口氣,坐在一旁的我也驚訝得說不出話。
“什麼嘛……這是……怎麼回事……”
明老闆的呢喃濕濕的、滴滴答答地落進包裹之中,落在厚厚一大疊的鈔票上。
到底有多少錢呢?裡頭全是面額一萬圓的紙鈔,用白色紙帶束成一疊一疊的。數了數厚達一公分的鈔票束,一共有十六疊。
一千六百萬。
正好是“花丸拉麵店”的負債金額。
“什麼意思嘛……”
明老闆繼續喃喃自語。
“老爸到底想幹什麼啊……竟然藏了這麼一大筆錢。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才……”
我心裡的想法和明老闆完全一樣。為什麼事到如今了才寄錢來?這是他回去替黑道做事存下的錢嗎?為什麼……為什麼不早點還給黃道盟呢?這樣明老闆就根本不需要淌這灘混水了啊!
花田勝,你現在到底人在哪裡?又在做些什麼呢?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明老闆重新包好幾疊鈔票緊緊地抱在胸前,避開我的目光將臉頰貼在車窗上。窗戶玻璃上似乎泛起了霧氣。
宏哥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踩下油門。加速度將我們未形成話語的心思沖向了遙遠的過去。
*
一周後的星期一,“花丸拉麵店”隆重開幕了。
雖說是隆重開幕,其實店內外裝潢和功能表並沒有任何變化,幾乎都跟原來一樣。唯一的不同只有店員。宏哥因為太愛把妹而被解雇,所以彩夏又回來了。
當天來捧場的客人遠比謠傳即將關門那兩天加起來還多,據說還輕易地刷新了“花丸拉麵店”的單日來客人數紀錄。
*
大家都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實在可喜可賀……如果所有故事的結局都能這樣,不知該有多輕鬆愉快呢?
然而我依然是個偵探助手,所以我編撰的故事最後總是難逃偵探登場的宿命。
十一月某個寒冷的星期日晚上,愛麗絲打電話叫我過去。而我在踩著腳踏車前往“花丸拉麵店”的路上就有預感了。
我向在廚房裡忙得團團轉的明老闆點了點頭,然後便跑上緊急逃生梯。打開偵探事務所大門時,愛麗絲也正好從床上下來。她不像平常那樣穿著睡衣,寢室的燈光勾勒出一道漆黑的輪廓。
愛麗絲的臉龐藏在黑色面紗之下,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好像不是很訝異嘛?”偵探如是說。
“我隱約察覺大概是怎麼回事了。”
“這表示你這個偵探助手也稍微進步了一點嗎?”
雖然隔著面紗,這時我卻看得出愛麗絲笑得有點悲傷。
偵探身上穿著喪服。
這表示她已經挖出死著深深埋藏在地下的話語,即將為其代言並無可奈何地終結早已無法動彈的案件。
“不過……你還要搭我的腳踏車過去嗎?”
“不樂意的話就快點滿十八歲去考普通駕照!你搞清楚,我對乘坐那輛腳踏車的不樂意程度可是你的五千倍!”
那你就不要坐啊!
“少、少囉嗦啦!好了,快出門吧!”
就在我們走下緊急逃生梯時,廚房的後門開了。
“喂!愛麗絲,你也差不多該出發——”
明老闆走了出來,一看見愛麗絲身上的喪服就露出“什麼?”的表情。
“那種打扮……你還穿不膩啊?而且還要穿著跟鳴海一起單車雙載?你不覺得丟臉喔?”
“你說什麼!這可是尼特偵探最正式的禮服!肩膀隨時都光溜溜露在外頭的明老闆沒資格批評我的衣著!”
“吵死了!你管我!這可是拉麵店老闆的戰鬥裝!你們是要去找小鈴吧?”
愛麗絲噘著嘴巴點了點頭。
“拜託你做的伴手禮做好了?”
明老闆說了聲“等一下!”然後走進廚房,沒多久便拿著一個小紙盒走了出來。
“這是我特製的。天氣這麼冷應該不至於溶化,但最好還是早點送過去!”
騎腳踏車載著穿長裙的女生賓士在明治通上,無論是肉體上或精神上都相當痛苦。沒有經驗的人應該很難體會吧?不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我們,遇到交通警察時還得繞進一旁的小巷;更別說只要騎到高度略有落差的地方、緊急刹車或急轉彎的時候愛麗絲就會抱怨個不停,加速的時候又死命地緊緊抱住我,讓我不禁懷疑自己胸前說不定都出現勒痕了。
“我……我再也不要乘坐這種野蠻的交通工具了!”
你之前好像也說過這句話嘛……
我以眼角餘光瞄著車道上來來往往的各色車輛與車頭燈,心裡不禁這麼想:我這一年來或許已稍有改變,愛麗絲應該也是這樣吧?
至少她現在還滿常外出的。記得剛認識的時候,她可是近乎病態地足不出戶。 而且她出門的時候好像都是跟我在一起。但我真的可以這樣自我陶醉嗎?雖然不知道愛麗絲又會揭發多麼不堪的事實,也無法真正瞭解她心中的空虛,但只要她像這樣緊抓著我幫她抵擋冷風,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位於新宿御苑旁的七層樓建築燈火通明,ZODIAC的公司招牌仿佛正漂浮在夜空中。
愛麗絲似乎已約好了時間,請服務台通報後竟是小鈴小姐親自出來迎接。她一看到愛麗絲身上的喪服再次啞口無言,不過我完全不意外就是了。
“啊……這個嘛……請你不要介意。這只是一種小小的儀式罷了。”
“你也真是的,既然在跟她交往,就送她稍微正常一點的衣服好嗎!”
小鈴小姐又說了這種多餘的話,氣得愛麗絲仿佛要噴出蒸氣似地大吼:“誰誰誰誰在跟誰交往了?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我只好催促小鈴小姐快點帶我們進電梯。穿著這身衣服在服務台前大吼大叫,要是被其他訪客看到了也很難解釋。
小鈴小姐的房間雖然比NEET偵探事務所大了三倍左右而且整理得乾乾淨淨,還是有一種跟愛麗絲的房間相似的氣息。完全講求實用性的金屬架上滿滿地擺放著各式機械儀器,感覺就是屬於技術專家的房間。本以為這房間毫無裝飾,卻發現小小的布偶端坐在架子邊緣。人家還沒請我們坐下,愛麗絲已經佔據沙發並舒了一口氣。
“這個房間還真令人安心,有種熟悉的感覺呢!”
“那你也把房間整理得跟這裡一樣如何?”
“這種事應該跟鳴海說。”
“你自己也稍微整理一下吧!”
“你們要怎麼吵是你們的事。我還有很多事要忙,有事就快點解決吧!”
小鈴小姐邊說邊在我們對面坐下,我只好縮著脖子坐在愛麗絲身旁。
看了看咖啡杯裡頭之後,小鈴小姐才斷斷續續地開始說明。
“香玉後來打過一次電話給我,只是一直要我替她謝謝明麗和你們……雖然現在的生活應該不怎麼輕鬆,她卻沒有半句怨言。他們私奔時幾乎身無分文,但香玉從小嬌生慣養,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
儘管言詞辛辣,小鈴小姐的語氣卻十分溫柔。
“既然這是香玉自己的選擇,也怪不了別人。就算將來可能過得不幸福,那也是他們兩人該負的責任……”
小鈴小姐突然抬起頭瞥了我一眼。
“你的手段也不差嘛……”
“咦?啊,那個……沒什麼啦……”
“後來整個家族開了好幾次會議。當時紅雷的反應有多激烈,祖父大人又氣昏過去幾次——我實在懊惱到很想告訴你們,但還是算了。畢竟這是黃家的恥辱……”
不,你這麼說……已經等於直接告訴我們了耶?
“對了,那個沒節操的小白臉被明麗甩了嗎?”
“基本上是這樣……”
“那就好。”
反正紅雷也不可能就這樣放棄,接下來應該會直接追求吧?小鈴小姐笑著說道。老實說,我也是看到明老闆疏遠宏哥之後感到放心的許多人之一。為了明老闆的幸福著想,最好的結果就是黃紅雷放棄成為黑幫老大,然後答應跟明老闆一起經營拉麵店。不過這應該不可能成真吧……
聊了一陣子黃家目前的情形後,小鈴小姐終於開口了。
“那麼,你們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她的目光從我身上轉向愛麗絲。
“鳴海,先送上伴手禮。”
對喔,我差點忘了。我拿出明老闆交給我們的霜淇淋盒,轉交給小鈴小姐。
“哦?是明麗送的啊?我可以打開嗎?”
小鈴小姐打開盒蓋,一縷乾冰的白煙嫋嫋飄出,露出放在下層的霜淇淋蛋糕。海綿蛋糕上鋪著一層香草霜淇淋,上面滿滿點綴著紫紅色的果實和核桃,最後又淋上褐色的醬汁。
“是Doici dei morti啊……”
愛麗絲探頭看了看盒中的東西,喃喃地說道。
“哦?是義大利的甜點吧?看起來很好吃,我待會再品嘗。然後呢?”
小鈴小姐蓋上盒子,以冷漠的眼神看著我和愛麗絲。
“你們該不會只是來送霜淇淋的吧?明麗那邊又怎麼了嗎?我和紅雷給她添了不少麻煩,如果還有什麼問題……”
“不,我們只是來送霜淇淋的。”
小玲小姐睜大了眼睛,我也忍不住轉頭看向愛麗絲。
“但不是送給你。黃小鈴,那是送給花田勝的。”
小鈴小姐的眼睛再次眯了起來。
“……什麼意思?”
“我是尼特族偵探,也就是死者的代言人。只為了挖掘出埋藏在墳墓下的真相、挽回死者的名譽,不惜傷害活著的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
“也就是說,我是來見花田勝的。”
“你說什麼?”
小玲小姐的聲音沒來由地有些顫抖,或許是因為在一旁聆聽的我內心動搖的關係吧?
“他不是飛去香港了嗎?雖然不知道那不是真的,至少他不可能在這……”
“他的確在這裡。”
愛麗絲緩緩舉起黑色袖子下的手,指著小鈴小姐胸前。
“花田勝就在你的口袋裡,就在口袋裡的手機之中。沒錯吧?”
仿佛全世界的玻璃窗同時碎裂般的痛楚壓迫著房間裡的空氣。小鈴小姐眼眸中堆積著凍結的疑惑,我也不明白愛麗絲話中的意思,再一次凝視著她的側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忍不住問道,難掩聲音中的激動。偵探陰鬱消沉的臉龐轉向了我。
“鳴海,你應該親眼見過黃香玉和梅田浩二兩人吧?回想一下,他們兩人之中有誰看起來像是受了傷嗎?”
黑色面紗隨著愛麗絲的質問擺動。我屏住氣息回溯記憶。接到小鈴小姐的聯絡時,第四代、明老闆和我三人一同前往ZODIAC的員工宿舍,在地下停車場見到了準備私奔的那兩人。
“受傷……這……那兩個人的確都不像身受重傷的樣子……”
“沒錯,這就是答案了。事件發生當晚的確傳出槍聲,房間裡和副駕駛座上也確實留下了血跡,但黃香玉和梅田浩二都幾乎毫髮無傷——既然如此,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個了。被擊中的人是花田勝。”
我用力按住手臂,試圖壓抑襲上心頭的惡寒。小鈴小姐臉色鐵青,緊緊咬著嘴唇。愛麗絲繼續開口了。
“副駕駛座上留下血跡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花田勝當時已無法自行開車,只好在副駕駛座上指示,由梅田浩二載著他逃往位在大久保的醫院。然後他就死在那裡了。”
死了。
花田勝已經死了。
他真的死了嗎?
不對,等一下。愛麗絲……這太奇怪了。這樣的結果實在太奇怪了。
“我只能推測發生在事件當晚的真相。對花田勝開槍的人恐怕是黃香玉吧?花田勝既然是專業的傭兵,不可能讓入侵的梅田浩二有機可乘。反而是香玉可能誤以為保鑣會殺了自己的男友,情急之下而從花田勝背後開槍了吧……”
“等一下!”
我不假思索地打斷了愛麗絲的話。
“不對,這樣的推論太奇怪了。因為……因為我……”
我的手確實感受過手機的震動,也親耳聽見了他的聲音。
“我曾經接到花田勝打來的電話啊!而且不只是我,明老闆和紅雷也都接到過啊!”
對了,就連坐在那裡的小鈴小姐都……
愛麗絲的雙眼中滿是陰霾,只是搖了搖頭。
“你仔細回想一下。花田勝打電話來的時間點都太過巧合了,不是嗎?”
時間點。
的確,每次一查到新的消息,花田勝就會打電話來指引我們——仿佛他一直在身邊守護我們一樣。
然而事實並不是如此。
一直守護著我們的並不是花田勝。
我抬起眼,小鈴小姐就坐在我面前。
小鈴小姐總是在場。花田勝第一次打到事務所來時正是透過小鈴小姐的手機。打給我的時候則是在我去拜訪小鈴小姐之後。打給人在拉麵店前的紅雷時,小鈴小姐也在場。
“所以花田勝就在那裡。”
愛麗絲再次指著小鈴小姐胸前。小鈴小姐抿著雙唇,伸手按著胸前那片薄薄的突起物。
“事發當晚,花田勝得知自己的槍傷恐怕不治後,便請醫生設法讓自己再撐一陣子,用最後的時間打電話給黃小鈴——也就是你。目的是讓你錄下他的聲音。他設想了自己死後可能發生的所有情形,仍然試圖讓黃香玉能繼續逃亡——同時為了不波及‘花丸拉麵店’而留下了引導我們的訊息,假裝自己還活在人世。黃小鈴,因為你仔細的編輯作業和配合時間點的語音操作,完美地隱瞞了花田勝已死的事實。”
小鈴小姐一直沉默不語,也不作任何回答,甚至沒有任何表情。
所以我直覺地發現愛麗絲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法不提出質疑。因為不願相信這樣的事實。
“為什麼?為什麼他非得做到那樣不可?那樣太奇怪了吧?”
“還有其他理由嗎?”
愛麗絲突然緊緊抓著我的大腿,她心中的痛楚也直接流進我的心裡。
“假裝自己還活著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他不希望有人知道這件事,更不希望有人因此傷心。因為他覺得與其讓那個人為了自己掉眼淚,還不如讓她一輩子怨恨自己。”
因為他……
不想讓明老闆知道。
因為他希望明老闆一直認為自己還活著。為了實現花田勝的心願,小鈴小姐才不斷透過某人的電話讓他在明老闆面前復活,讓明老闆聽見他的聲音。
但我只能不停搖頭。因為這樣的真相實在太悲哀了。就算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這只是……”
斷斷續續的聲音從我喉間漏了出來。
“……只是愛麗絲未經證實的推理而已吧?就像你之前常說的……什麼還沒成為事實的真相……之類的,只是那種毫無意義的推論吧?”
我真的希望愛麗絲這樣告訴我,也希望她肯定我的說法。然而偵探只是用力掐著我的腳,看著地面搖了搖頭。
“你仔細想想,寄放在松之原商店的那筆錢是從哪裡寄去的?”
一千六百萬圓。
那筆能夠完全清償“花丸拉麵店”負債、來自花田勝的最後禮物。
“不是從香港寄來的嗎?這就證明了他人在香港,而且還活著啊?”
“其實……崩牙會一直懸賞捉拿曾經在黃道盟擔任保鑣的花田勝。”
我的喉嚨被一股炙熱的氣息給堵住了。
“那個姓崔的醫生一個人去了香港,恐怕還帶著花田勝遺體的一部分——能夠當作證據的那一部分。所以那筆錢是……”
“……夠了。愛麗絲,我已經明白了。”
我無法再聽下去了。即使隔著黑色的面紗,我早已無法再注視偵探的臉……也無法看向不發一語的小鈴小姐。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我不禁這麼想。
當灼熱的子彈卡在臟腑之中,仿佛聽見死神一步一步地偷偷靠近時,花田勝腦海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想著那和深愛的妻子一模一樣的女子,還有自己和深愛的妻子生下的女兒嗎?在互不瞭解的情況下和女兒分開,都還沒機會再跟她說一句話就要離開人世。然而你卻將自己的聲音化為資料留存下來,想像著將那暫時復活的聲音傳達給女兒,女兒的回答卻永遠傳不進自己耳裡時,你真的——
你真的就滿足了嗎?
我垂頭喪氣地坐在原地,卻能感覺到身旁的愛麗絲站了起來。
“所以我只是來送那份霜淇淋的。因為那是花田家父女之間最後的約定。”
聽見這句話時,我的意識仿佛要隨之液化。是那個時候——花田勝四月來到“花丸拉麵店”時留在紙箱底部的最後一句話。
——下次回來時,也讓我嘗嘗你做的霜淇淋。
結果竟然是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嗎?
小鈴小姐始終沒有對愛麗絲的舉發作出任何回應。但在我們正要離開房間時,她卻舉起裝著霜淇淋的盒子這麼說:
“謝謝。我一定會交給勝叔的。”
走出ZODIAC大樓後,夜晚的空氣比剛才更冷了。汽車的排氣聲刺激著我脆弱的耳朵。
微弱的路燈光線下,我扶著腳踏車坐墊佇立許久。愛麗絲抓著我的連帽大衣腰帶靠了過來,和我一樣沉默地凝視著新宿御苑幽暗的林木深處。
汽車的頭燈和尾燈數度經過我們面前,在黑暗的視野中留下光的爪痕。一道傷痕消失之後又掠過另一道傷痕,不斷如此重複著。我連踢起腳踏車腳架的力氣都沒有。
“鳴海……”
愛麗絲微弱的呢喃仿佛要被行車的聲音給輾碎。
“怎麼了?”
“好冷。”
我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愛麗絲的臉。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說冷耶?”
我一直以為這傢伙的身體可能欠缺某種感受寒冷的功能。
“總覺得……身體的正中央好像空了一大塊,也覺得你好像離我特別遙遠。所以……我想這種感覺應該是用‘冷’來形容的吧?”
仔細想想,穿著這種輕薄飄逸的喪服在十一月的夜裡奔走,豈不是馬上就會感冒的愚蠢行徑嗎?我脫下連帽大衣讓愛麗絲穿上,面紗下的大眼睛卻露出困惑之色。
“唔?我……我沒有要你這麼做啊!只是說了‘好冷’而已。”
算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就給我乖乖穿上吧!
“而且衣服上還留著你的體溫,感覺很噁心啊!”
“有什麼不好?那可是人活著的證據。”
“你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
聊了一些沒意義的話之後,我終於稍微有點跨上腳踏車的動力了。踢起腳踏車後,一直念個不停的愛麗絲也老實地坐上後座,環抱住我的腰。
腳踏車的踏板仿佛冰凍的泥土般沉重,我們還是一點一點地向前移動著。迎面吹來的夜風抹去我的淚珠灑落在黑暗中,剩下的只有無限惆恨,
“對了,愛麗絲……”
“什麼事?”
愛麗絲的聲音就在耳邊,讓我稍微放心了點。
“結果那到底有什麼意義啊?”
“什麼東西?”
“花田勝所做的一切。”
“自我滿足吧!讓他可以死得甘願。他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在愛麗絲代為傳達的話之中,這是最實在也最差勁的死者話語了。
“如果只是為了保護活著的人,其實有更好的做法。但他竟然想繼續撒謊,才會讓所有的人都受了一點傷害。”
“嗯……”
“而且老闆她一定早就知道了。”
只覺得握住龍頭的手仿佛結了冰,一碰就會碎散。我勉強穩住搖搖晃晃的車身,用力壓著刹車緩緩經過幽暗的下坡道。
“……她知道了?”
“應該吧……”
“怎……為、為什麼——”
“那個霜淇淋蛋糕叫作Dolci del morti。小麥代表耶穌基督的肉體,葡萄果汁則象徵基督的血,石榴和核桃表示生和死。那是義大利人在喪禮上供奉給死者的糕點。”
我咽了一口口水。
死者的糕點。
明老闆早就知道了,知道愛麗絲拜託她做的東西是要送給早已不在人世的花田勝。
儘管如此,她卻面不改色地像順便幫忙似地把蛋糕交給我嗎?這份堅強讓我的眼淚又差點掉下來。這算什麼嘛!搞什麼啊?怎麼每個人都這樣啊!
“這麼說來……”
幸好我現在正踩著腳踏車,這樣愛麗絲就不會發現我哽咽的聲音了。
“其實花田勝所做的這一切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吧?還像個笨蛋一樣莫名其妙就死了,什麼都……什麼東西都沒有留下啊嘛……”
“或許是這樣吧……”
然而就在穿過鐵路、沿著公園旁邊騎進熟悉的死巷入口時,我不禁停下了踩踏板的動作。
夜色中的燈光從紅色門簾透了出來,幾個人影隱約可見。
什麼都沒有留下——是騙人的。就連愚蠢彆扭又遲鈍的我都已經明白了。
我聽見彩夏重複客人點餐的聲音,也聽見喝醉的客人不雅的笑聲,還看見中華炒鍋中冒出的火焰。緩緩靠近店旁,門簾的縫隙中隱約可見灰色的挖背背心和裸露在外的美麗肩膀,還有那令人感到熟悉的聲音。久等了,這是你的醬油拉麵!今天只有抹茶霜淇淋,想吃的人給我舉手!你喝太多啦,我不會再給你酒了!喂!彩夏!煎餃好了喔!謝謝光臨,歡迎再來……
“真是不可思議。不知道為什麼,我今天……”
耳邊傳來愛麗絲的呢喃……
“……突然有點想吃熱到燙舌頭的拉麵呢!”
“……嗯,我也是。”
*
就這樣,人稱“熊拳”的男人的故事到此結束了。關於他這個人,我只剩一個小故事可以告訴大家。
這只是因為他而誕生的小小故事,所以我只想低調地訴說結局。
耶誕節即將到來那陣子,這件事還在網路上掀起一陣討論——關於ZODIAC的入口網站。射手座的季節結束時,首頁上的LOGO也出現了變化。明明應該進入魔羯座的期間,首頁上卻出現了北斗七星的圖案,引起眾多網友在新聞網站和留言板上討論其背後的原因。
但幾乎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北斗七星——也就是“大熊星座”懷抱著一個耶誕節蛋糕,蛋糕上裝飾著石榴和核桃。發現這件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每年一到年底,只要前往東京都內某間小小的拉麵店,就能實際品嘗這個不同於一般的耶誕節蛋糕。如果有人看完這個故事之後產生興趣,希望他能親自走一趟。“熊拳”真正的名字如今仍留在那家店的門簾上。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