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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記事本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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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 簽到天數: 2 天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發表於 2011-8-16 00:33 | |閱讀模式





    說不定我們死後還會有感覺呢!我真想沉眠于能夠俯瞰韋裡埃村的高山上那小小的洞穴啊!沉眠這個詞真是太適合不過了。
    《紅與黑》斯湯達爾著/小林正日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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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 簽到天數: 2 天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樓主| 發表於 2011-8-16 00:36 |
    1

    接下來我要說的這個故事,主角是個硬派到令人無言的男人。
    其實我不大熟悉這個男人,也不曾當面和他交談;更何況少數關於他的資訊全都來自傳聞。最離譜的是,他幾乎沒有在這個故事中出場。儘管如此,這仍然是屬於他的故事。
    他的綽號叫作“熊拳”,據說是因為曾經赤手空拳地打死一頭熊,才有了這麼一個讓人笑不太出來的諧音綽號。然而無論他身在阿富汗、南斯拉夫還是剛果,大家都如此稱呼他。或許是因為日本人的名字比較難念吧?
    他曾是馳名於多國戰場的傭兵,卻在體能達到巔峰的三十多歲時一度退隱。因為他回到故鄉日本時認識了一位元女性,並且愛上了她。
    儘管所有人都不祝福這段戀情,他們還是生下了一個女兒。由於不可能於養育小孩同時繼續從事不法勾當,他決定洗去滿身的煙硝味和血跡,在東京安身立命。
    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選擇經營拉麵店,或許其中有什麼象徵性的意義也說不定。繼承了由大陸漂洋過海而來的中華拉麵基因,湯頭裡卻吸收了這個國家中各式各樣的飲食文化,最後演變成不折不扣的日本料理——這是日本拉麵的歷史,也意外地和兩人生下的女兒有著相同的背景。
    然而就在妻子早一步離開人世之後,他卻在某一天拋下了女兒和麵店,再度以“熊拳”的身分回到戰場。他曾在這個和平的國度經營拉麵店的唯一證據,就只有拉麵店的門簾了。
    他的本名叫作花田勝。
    根據似乎是事實的傳說,他本來想直接用名字當作店名,卻被妻子嫌“俗氣”,於是去掉了“Da”和“Sa”兩個音(注:日文中表示俗氣或沒水準的形容詞發音為dasai)——
    ——成了“花丸拉麵店”。
    這就是那間拉麵店的店名。花田勝的故事從這裡開始,也在這裡結束。

    *

    話說回來,雖然最近幾乎完全忘了這回事——不過我的確還是個高二的學生,而且快要滿十七歲了。我竟然是在教室裡和同學聊天時才想起這件事,怎麼會這樣啊?難道我對上學有什麼心理障礙嗎?
    總而言之,對話的內容就是這樣——
    “……只剩下一個月了,藤島也請記得來幫忙,十月不要排太多打工喔!”
    午休開始的鈴聲響起,一個女生的聲音也同時傳來。我一抬起頭,便看見一頭短髮、看似堅毅的眉宇以及和藹可親的眼眸。原來是彩夏。我把上午的課全都睡掉了,腦袋現在還昏沉沉的,所以聽不太懂她在說什麼,更不知道為什麼連其他女生都三三兩兩地往我座位四周聚集過來。
    “……什麼只剩一個月了?”一個月後有什麼事嗎?
    “拜託你仔細聽人家說話好不好!你一定又從班會時間一直睡到現在了吧?為什麼藤島你總是專門跑來學校午睡呢?”
    我正想回嘴說“最近遇到一堆麻煩事,害我很累啊!”旁邊的女生就插嘴了。
    “這不算午睡吧?他好像從早上就一直睡到現在啊?”
    “有時候還睡到放學,晚上七點了還不醒。”
    “我聽說他連上體育課都在睡耶?”
    “真的嗎?那很強耶!是怎麼辦到的?”我才想知道咧!你們想亂編到什麼時候啊?
    “藤島在睡覺方面真的很有才華喔!”
    彩夏不知道為什麼顯得很得意。
    “以前還曾經說夢話跟我聊天呢!”
    “你應該叫醒我才對吧!”我忍不住吐槽,好像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對了……你剛才說下個月?下個月有什麼事嗎?”
    女生們的眼神同時進入了冰河時期。我低頭趴在桌上回避這些可怕的視線,同時拚命地試圖回想。今天好像是九月的最後一天了吧?呃……整整一個月後就是十月……十月底……
    “啊!是我生日!”
    “誰知道你的生日啊!”“是喔,生日快樂啊!”“幾歲生日啊?我看你好像開始有老人癡呆的症狀了,大概有七十七歲了吧?”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群起圍攻我啦!
    不過這時我才終於想起一件事——我快要十七歲了。這麼說來我應該還是個高中生,轉進這所學校之後還不滿一年。
    原因說來話長,總之我目前正在一家偵探事務所打工,擔任助手。回顧自己所寫的案件記錄,這短短一年來竟然就遇過十次足以成為刑事案件的糾紛。我的高中生涯還剩下一大半,照這種頻率算來,畢業前恐怕還會遇上十五件左右的案子。我不禁有點頭昏——萬一我在高中畢業之前就先從人生畢業了怎麼辦啊?
    然而彩夏突然湊近我的面前,把我拖回了現實。
    “跟你的生日無關啦,我們說的是十一月三號。你應該知道那天是什麼日子吧?”
    “……安產節?(注:日文中的十一月三號1103和“安產”諧皓)”
    “文化節啦!就算你已經和整年都在放假的尼特族差不多,所以搞不清楚國定假日……”
    “難道我連稍微恍神的權利都沒有嗎……?” “……可是你竟然連校慶的日子都不記得!”
    嗄?校慶?

    *

    雇用我的偵探事務所和彩夏打工的拉麵店位於同一棟建築物。走出JR和私鐵及地下鐵路線雜亂交錯的巨大車站東側,穿過流浪漢聚集的公園後走到人煙稀少的死巷——一棟不顯眼的灰色低矮住商大樓就是店面所在。這裡的地標是掛在一樓門口那刺繡精美的紅色門簾,上面寫著“花丸拉麵店”。拉麵店很小,只有五個靠櫃檯的座位;店主人稱明老闆,是個總是穿著挖背背心配黑色圍裙、胸部纏著布條,模樣健康到令人目眩的大姊。
    “彩夏說最近要準備校慶活動,暫時會比較晚過來店裡……可是鳴海你為什麼還是一放學就來了?”
    傍晚四點,我一出現在拉麵店裡,櫃檯後的明老闆便這麼問我。
    “啊,是因為在班上沒有安身之處嗎?”
    “沒、沒這回事啦!”我不禁有點著急。“沒有人在我睡覺時決定了班上的攤位活動,也沒有人叫我什麼事都不用做,更沒有人直接把我的桌子拿去當切割台用啦!真的沒有這些事!”
    可是為什麼我有種想哭的感覺呢?一定是因為明老闆一直在切蔥的關係吧……?
    “不過你在我店裡也沒什麼存在的必要,不點餐的話,你還是快滾出去吧!不要妨礙我準備材料。”
    我好歹也是前店員,居然這樣說我!可是我不能就這樣出去。
    “呃……就是說呢……這個嘛……我是為了校慶的事來拜託明老闆你的啦!”
    “拜託我?”
    “因為我們班上決定要賣霜淇淋。”
    明老闆握著菜刀的手停了下來。
    “花丸”是一間奇特的拉麵店,因為甜點的霜淇淋比拉麵本身還有名。聽說明老闆是因為父親失蹤而不得不繼承拉麵店,在那之前其實她努力進修的目標是成為冰品師傅。
    “所以……如果明老闆能教我們做霜淇淋,就一定沒問題了。我們班上的女生們是這麼跟我說的啦……”
    “……我哪有那種閒工夫啊!那拉麵店怎麼辦?”
    明老闆一臉不耐煩地這麼說完,切蔥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是啦……只要讓大家每天來‘花丸’學著做就可以了吧?”
    “你白癡啊!那還不是一樣?我在這裡顧小孩,那誰來做拉麵啊?”
    “這……這個嘛……那就由我來——”
    “你剛剛說什麼?每隔半個小時就摔破一個碗公的鳴海同學,你說你要來幹嘛?”
    “非常抱歉對不起我不會再提起這件事了!”
    唔,雖然早就知道結果大概會是這樣,明老闆也太不留情面了。
    總之,這就是我被分配到的唯一一項校慶準備工作——說服明老闆幫忙。
    “我告訴你,我們這裡一直都是拉麵店,不是霜淇淋店。我也是有身為拉麵店老闆的堅持的。好啦,把這份送去給愛麗絲吧!”
    明老闆在碗公里豪邁地灑進一把蔥花,然後推到我面前。碗公里只見煮熟的豆芽菜和蔥花,害我愣了好一陣子。儘管每次都是這樣的情況,明老闆還是會特地向我解說。
    “這是蔥花味噌拉麵,不要面不要湯不要叉燒不要筍乾不要味噌。”
    “拉麵店老闆的堅持也不要了嘛!”
    然後我就被揍了。


    這個愛麗絲就是我的雇主,住在這棟大樓的三樓。308室的房門上掛著一塊招牌,上面以奇幻風格的字體寫著“NEET偵探事務所”。最近我開始嫌麻煩,所以常常不按電鈴就直接進去。夏末的暑氣差不多告一段落了,房間裡的冷氣卻依然強勁刺骨。穿過右手邊是廚房的狹窄走廊,裡頭就是小小的寢室。
    “愛麗絲,我送飯過來了!”
    “哇!哇哇啊!”
    我端著載有碗公的託盤走進房間,床鋪方向卻傳來驚慌失措的聲音。她在幹什麼啊?
    寢室的三面牆壁都是架子,架上的電腦器材滿滿堆到了天花板,地板上絕大部分的面積則被床鋪佔據了。床單上滿是小熊啦、海豚啦、貓咪啦、水豚之類的可愛布偶,堆疊成了一座山丘。一個小小的女生正趴在床上,試圖往後縮進這座布偶山中。我一和她四目交會,黑色帽沿下那張慘白的臉龐霎時一片通紅。
    “以……以後不准你突然闖進來!我也是有個人隱私的!”
    “嗄?啊……呃,對不起!”
    我差點打翻手上的託盤,連忙背對床鋪退回廚房。
    這個小女生就是雇用我的偵探——愛麗絲。雖然她總是穿著睡衣窩在這間套房裡,但我剛才不小心瞄到的服裝……卻讓人一時之間難以相信。
    她戴著黑色的三角帽,好像還披著黑色的蕾絲披肩。應該不是我眼花才對,可是……愛麗絲為什麼打扮成那樣啊?她不是只穿睡衣跟喪服還有看起來很貴的和服嗎?
    “哇!拉鍊卡住了!唔……嗚……我的頭髮……好痛!鳴海!鳴海!”
    聽到愛麗絲的叫聲,我慌忙站起來。
    “不准過來!不准看!快幫我想辦法解開!”
    “你到底要我怎樣啊!”
    愛麗絲在布偶山下痛苦難當,不是頭髮被吊襪帶的鉤子勾住,就是背後的拉鍊夾住布偶眼晴上的鈕扣,實在有夠淒慘。
    快點幫我解開!千萬不可以傷到我的朋友們(指的是那些布偶)!還有給我把眼睛遮起來!愛麗絲接二連三地提出難題,我決定忽略最後一項,爬上床鋪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長髮從鉤子上解開,然後讓布偶們重獲自由。
    “你給我待在外面,直到我說好了才可以進來!”我就這樣被趕出了事務所。過了幾分鐘,愛麗絲一臉不高興地打開門探出頭來,身上已換回平常那件水藍色的小熊睡衣了。
    再次被請進房間的我一時之間無言以對,愛麗絲也噘著嘴巴,拿起筷子兀自攪拌起碗公里的蔥花和豆芽菜。
    “幹什麼?有話想說就給我說清楚啊!”
    就在氣呼呼的愛麗絲背後,剛才那套衣服的黑色裙擺從毛毯下露了出來,大概是她匆忙之間想塞進去藏起來吧?
    “呃……那是新的喪服嗎?”
    “如果看起來像喪服,你的喪禮說不定也近了。死因是老年癡呆。”
    最近流行把我的恍神當成老年癡呆嗎?真是令人哀傷。
    話說回來,那套衣服看起來的確不像是喪服。喪服不可能有那麼奇怪的帽子,那看起來還比較像美國卡通裡會出現的巫婆。
    “夠了!你給我把剛才看到的一切都忘記!反正你最擅長忘記事情了不是嗎?”
    愛麗絲吃完碗公里的食物,又氣呼呼地轉過頭背對我。細瘦的肩膀完全隱沒在豐潤的黑色長髮之中。
    終於,宛如機關槍掃射的打字聲響起,散佈在牆面上的數個螢幕顯示出令人眼花撩亂的文字。只有在愛麗絲伸手拿起放在側桌上的紅色鋁罐——Dr.Depper的時候,打字聲才會暫時停止。這個繭居族偏食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每天只吃一點點的蔬菜;點那種不加面也不加湯、根本不算拉麵的拉麵,也是她經常會做的事。據說她只靠Dr. Pepper就能攝取到大部分的營養了。
    愛麗絲並不是普通的偵探,而是尼特族偵探。雖然她幾乎寸步不離這個狹窄的電腦機房,卻能駭進各種網站,不分晝夜地擷取大量的資訊。而我就是這位偵探的助手。
    至於偵探助手的工作呢——
    “鳴海,不要在那裡發呆!先去把浴室給我打掃乾淨!”
    我一邊拿著海綿刷洗浴缸,一邊對自己身為偵探助手的工作以及未來的人生感到懷疑。就在這時,浴室的磨砂玻璃外傳來了門鈴聲。
    “愛麗絲!我買了很多種喔!”
    爽朗青年的聲音傳了進來,接著是腳步聲和紙袋摩擦的聲音——是宏哥。愛麗絲認識的人大部分都是不務正業的尼特族,宏哥在其中算是比較正經而且平易近人的了。應該是愛麗絲托他去買什麼東西吧?
    我打開蓮蓬頭沖掉浴缸裡的清潔劑,一走出浴室就看見宏哥穿著直筒夾克的背影,他正從紙袋裡拿出什麼東西排列在床上。愛麗絲一看見站在宏哥背後的我,立刻彈了起來。
    “宏仔!鳴海在這裡!快藏起來!”
    “嗄?”
    宏哥轉過身來一看見我,立刻迅速地將床上的東西收回紙袋。
    但我還是看到了——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間。那是包裝在塑膠袋裡的衣服,而且顏色都十分鮮豔。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唉呀,原來鳴海小弟也在這裡啊?”
    “那是……宏哥送給愛麗絲的……衣服嗎?”
    “嗄?嗯,對啊!”
    “鳴海!這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愛麗絲一把搶過宏哥手裡的紙袋,又順手塞進了毛毯裡。為什麼要這樣偷偷摸摸的呢?
    “你開始對流行服飾感興趣了嗎?也不必那麼不好意思吧?”
    “別在那裡胡說八道,打掃完浴室還不快點把空碗公收拾收拾!”
    結果我跟宏哥一起被趕出了事務所。到底是怎樣啊?
    “愛麗絲也開始對睡衣以外的服裝感興趣了嗎?那種怪衣服……是宏哥你幫她挑的嗎?”
    走下緊急逃生梯的時候,我試著詢問宏哥。這個人雖然也是尼特族,但畢竟是個將外表優勢極致地誤用在哄騙女人維生這方面的小白臉,對服裝的流行趨勢可說是十分敏銳。所以我很難相信那種奇妙的衣服會是他挑選的。
    “啊……嗯。”
    宏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卻沒有明確回答。
    “沒辦法,那是愛麗絲的要求嘛!拜託你就別再追根究柢啦!”
    接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愛麗絲也差不多開始會想要吸引異性的目光了嘛!”
    呃……那樣不叫想吸引異性的目光吧?
    如果當時我再稍微深入思考一下愛麗絲舉止異常的情況,或許就能早點發現這件事了。因為當時宏哥帶去的並不是服飾店的紙袋,而是“東急手創館”的紙袋。
    然而那時候的我卻忘了要深入思考。正如愛麗斯所言,我的專長就是遺忘。


    回到緊急逃生梯下方幽暗的聚會場所,我向宏哥說明校慶的事,小聲地和他討論該怎麼做才能說服明老闆。宏哥將雙手交叉在胸前,不時偷瞄著拉麵店後門同時這麼回答:
    “應該很困難吧?你也知道的,霜淇淋對明老闆而言……就是……心情會有點複雜嘛!而且過去又發生過那些事……”
    “嗯……是這樣沒錯啦……”
    為了繼承不告而別的父親留下的拉麵店,明老闆放棄了做霜淇淋的夢想。
    “如果由宏哥出馬……能不能在這方面說服明老闆呢?”
    “我可沒有鳴海小弟你那種舌燦蓮花的功力,而且滿口空話哄騙女人的行為實在不好啊!”
    “你才是專門哄騙女人的小白臉吧!有什麼立場說這種話啊?”
    就在我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步伐迅速的秋日夕陽早已開始西沉,彩夏也來了。
    “啊,藤島……宏哥也來了啊?我等一下再過來幫你們點菜。對不起喔,我來晚了,我先進去囉——”
    彩夏精神抖擻地邊打招呼邊從後門走進廚房,不久之後就傳來清洗物品的水聲。
    “對了,藤島跟明老闆你提過了嗎?我們想拜託你一件事……”'
    廚房裡隱約傳來這樣的對話,我忍不住靠近後門豎起了耳朵。
    “我聽說了……”明老闆的聲音傳來。“可惜我沒那個閒工夫,也不是專門的冰品師傅。現在還叫我教人家做霜淇淋,根本是找我麻煩!”
    我喪氣地垂下了肩膀,彩夏卻突然打開後門走了出來。
    “藤島,你能不能想辦法哄一哄明老闆啊?因為你實在很有成為詐騙專家的天分,應該可以在她耳邊念些奇妙的咒語這樣……”
    “那是魔法不是詐騙吧……”
    “所以你不否認自己是詐騙專家囉?”
    “我一次只能吐槽一個梗啊!我要是能一句話吐槽兩個梗,一年就能拿到兩次M1大賽
    (注:由日本吉本興業主辦的搞笑對話比賽)冠軍了!”
    “鳴海小弟,剛才這個吐槽的梗好像有點難懂喔?”
    “宏哥,你可以不必講評!”
    “唔……我以為拜託藤島同學一定沒問題耶……怎麼辦呢?我已經自作主張地和班上同學說天就可以來店裡了。如果只是來吃霜淇淋……應該也能學到一點吧?”
    彩夏皺著眉頭正要回廚房,宏哥卻瞬間露出了猛禽般的眼神。
    “你同學要來?來花丸拉麵店?全部都是女生嗎?”
    “嗯?”彩夏回過頭來。“嗯,對啊!本來想說可以來請明老闆教我們做霜淇淋的。可是也不能讓她在那段時間放下店裡的工作不顧,恐怕還是不可行吧……”
    宏哥將雙手交叉在胸前,陷入短暫的沉思。
    然後他突然站起來,發出足以同時迷倒五百個女生的電力對彩夏眨了眨眼,接著走進廚房。
    由於宏哥和彩夏擦身而過時還小心翼翼地關上後門,所以我們無從得知他到底對明老闆展開了怎樣的甜言蜜語攻擊。
    最後傳到耳裡的聲音,竟是宏哥那令人難以置信的發言:
    “歡迎光臨,請裡面坐!請問要點什麼?好的,叉燒拉麵一碗。嗯?是的,我是新來的店員。是啊,今天剛來的,不過第一個月還是試用期啦……”
    儘管啞口無言,我還是偷偷地推開了後——映入我和彩夏眼裡的,正是圍著圍裙同時以高超技巧撈起拉麵並甩幹的宏哥。


    *

    時序一進入十月,“花丸拉麵店”便籠罩在一股透著粉紅色的奇妙熱氣之中。
    因為有一群高中女生放學後立刻大舉入侵,而且不僅如此,連女性客人也明顯變多了。起初大多是宏哥的女性朋友想來看“工作中的宏哥”這幅奇景,不久之後經過大家口耳相傳,就吸引了更多女生來看這個“煮拉麵的超級大帥哥”了。
    “換句話說……宏哥,你就是為了趁機和大量的高中女生接觸,才拋棄尼特族的驕傲跑來這裡打工嗎?”
    一個禮拜後,少校終於出現在“花丸拉麵店”後門。他直勾勾地瞪著我們班上的女生大呼小叫地擠在廚房裡,一臉不高興地這麼問道。
    “嗯……對啊,算是這樣吧?”
    “竟然如此軟弱!”
    少校伸手按著帽子上的防風鏡,忍不住猛搖頭。
    這個頭戴野戰迷彩頭盔、身穿深綠色陸軍夾克的娃娃臉男,雖然看起來像小學生,其實卻是仍在學的大學生。他的綽號叫少校,也是愛麗絲身邊那群不務正業的傢夥之一。
    “窮究小白臉之道的宏哥竟然自願從壓榨女人的角色變成被壓榨的角色,太讓我失望了。”
    雖然我不覺得失望,但還是感到哪裡不大對勁。宏哥是那種為了接近高中女生而如此不顧形象的人嗎?話說回來,開始工作的確是件好事沒錯啦,只是我沒辦法不胡思亂想,總覺得他有什麼其他的企圖。
    “藤島中將,你為什麼不阻止他呢?宏哥可是我國尼特族的重要領導人之一,如今就要化為資本主義的泡沫而消失了啊!”
    “消失了反而對這個世界比較好吧……?”
    誠如他的打扮一般,少校是個不折不扣的軍武宅,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稱呼我為中將。儘管中將的階級比少校高,卻不見他對我表示尊敬(就算他表示尊敬也會讓我很頭大就是了)。少校滔滔不絕地彈劾數落我一陣子後,突然推開廚房後門說:“直接由我出面搶救宏哥算了!”
    “明老闆,蛋白霜的硬度差不多打成這樣可以嗎?”
    “我不小心加太多檸檬汁了!”
    “等一下!我不是說過不能把草莓壓爛嗎?果汁會讓起司的味道變淡啦!”
    “這裡頭加了不少利口酒耶,校慶時賣這個沒問題嗎?”
    “沒關係啦,因為很好吃嘛!”
    “小宏~幫我加點兩盤煎餃喔!”
    “沒問題!彩夏,三份沾面好囉!”
    “知道了……不好意思一讓您久等了!”
    彌漫著拉麵氣息的蒸氣中傳來一陣歡樂爽朗、仿佛人生充滿希望的女聲,讓少校毫不誇張地真的當場昏倒了。


    拉麵店的風暴甚至波及愛麗絲都跟著遭殃。
    “鳴海,你給我聽好!今後絕對不准讓那些女生給我靠近事務所!”
    愛麗絲扠著腰站在床鋪上,氣到一頭黑髮都跟著顫抖。
    因為彩夏以前就偶爾會在教室裡提到愛麗絲,讓同學們都很感興趣。這些女生後來越來越大膽,不但闖進明老闆家的住宅學做霜淇淋,還假借名義說要拿做好的霜淇淋讓愛麗絲試吃,接二連三地闖進NEET偵探事務所——這是昨天發生的事。
    “我承認,被甜食誘惑而讓她們進來的確是我思慮不周。可是那些傢夥真的接受過文明國家的義務教育嗎?你的同學們根本無法分辨我和布偶的不同!”
    女生們看到愛麗絲時很少有其他的反應,幾乎全都瞪大眼睛大叫“好可愛!”“好像洋娃娃!”“讓我抱一下!”然後一群人就飛撲過去抱著她猛蹭。
    “真是的!老闆、彩夏跟玫歐也是這樣,為什麼女生一看見我就想一把抱過來呢?”
    “這個嘛……她們的心情其實也不難理解啦……因為愛麗絲真的很可愛啊!”
    我試著這麼說明,結果愛麗絲整著人僵住,臉蛋也瞬間紅了起來,仿佛還會發出尖銳的笛音同時噴出蒸氣。
    只見她的嘴唇微微顫動。
    “……什、什、什、什、麼?你……說什麼!”
    竟然連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了,什麼啊?她到底怎麼了?如果是害羞我還可以理解,但她幹嘛這麼激動啊?
    “你剛才說什麼?你……你說我怎樣?”
    “就是……因為愛麗絲跟洋娃娃一樣可愛,所以不難理解女生們一看見你就想抱住的……”
    “你你你你在想什麼居然說出這種鬼話!”
    “這不是鬼話啊,我之前就跟你說過了吧?”
    “我可是一次都沒聽過!”
    咦?是這樣嗎?這麼說來……我可能真的沒當著愛麗絲的面這樣說過。不過這傢夥真的對自己的外表一點自覺也沒有嗎?
    “沒……沒想到居然連你都說出……想……想緊緊抱住我這種話……”
    “不不不,你在說什麼啊?不可能啦!”
    “不可能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要因為這句話生氣啊?女生那樣說恐怕還情有可原,男生要是說想緊緊抱住誰可是犯罪行為耶?
    然而愛麗絲不斷地拿起Dr. Pepper的空罐向我丟來,我也只能先逃出事務所再說。

    *

    這一年的十月——也就是我十六歲生日的最後一個月——的確發生了許多讓我震驚的事。明老闆的霜淇淋製作教學開始約莫一周後,事情就發生在那個禮拜一。
    那一天,我也是一放學就來到了“花丸拉麵店”。
    “怎麼?原來你連校慶準備工作都被大家排除在外啊?”
    “並不是!”
    我用力地拍打櫃檯桌面,拚命反駁明老闆的話。
    “因為我的工作是製作傳單和海報,所以只能回家用電腦做啦!”
    “不過鳴海小弟你來得正好,來嘗嘗我新開發的拉麵吧!”
    腰上系著圍裙的宏哥竟然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對我說出這種話。
    “你好像已經完全適應這裡的工作了嘛……”
    “我也沒想到這傢夥居然連準備工作都能勝任啊!”
    明老闆聳了聳肩這麼說道。
    “既然有能力,幹嘛不一開始就去工作啊?”
    “我只是想過說不定有這種機會,所以偷偷練習過啦!因為這裡是‘花丸’我才願意幫忙,並不是有工作意願的意思喔!”
    “你就這麼喜歡找一堆高中女生過來嗎?結果你這傢夥行動的目的還是為了女人嘛!”
    “當然是為了女人啊!”
    結果宏哥被明老闆彈了一記額頭,臉上的笑容卻比我以前所見更為燦爛。
    試吃宏哥做的廣東面時,我心中的不解又更形茁壯。為什麼宏哥願意做到這種地步呢?只要發揮他的小白臉手腕,想在鬧區大街搭訕多少高中女生都不是難事;就算是利用在拉麵店工作的機會認識女生,也用不著開發新口味的拉麵吧?
    這麼做豈不像是——
    打算將來也繼續跟明老闆一起經營拉麵店嗎?
    不不不不,不可能吧?明老闆也不可能一直照顧這種不務正業的小白臉。


    就在我差不多將試吃的拉麵吃完時,班上的女生們也來到“花丸拉麵店”了。
    “宏哥了早安啊!”
    “彩夏告訴我們了!聽說你也開發了新口味的拉麵啊?”
    “我也想吃吃看!”
    “聽到你們這麼說真讓人高興,可惜我今天沒有煮那麼多。下次來我家玩吧?到時候我一定請你們吃,吃完再一起出去玩吧?”
    “我一定要去!”
    竟然有人可以像呼吸一樣自然地跟女生搭訕。我正想偷偷地把碗公放上櫃檯,卻看到彩夏和班上的校慶執行股長一臉不好意思地靠近明老闆。
    “明老闆,有件事……我們實在不大好意思開口……”彩夏扭捏地不停搓著雙手。
    “又怎麼啦?”
    “學生會的幹部好像被衛生所人員通知了,說除了現場加熱的食物以外都不能賣……”執行股長這麼說道。
    “嗯?”
    “所以……嗯……怎麼說呢……就是……好像一定要有什麼食品執照的人在場才可以販賣生鮮食品……”
    “哦……食品衛生負責人嗎?”
    明老闆抓了抓頭。
    “因為我的霜淇淋裡使用了很多生鮮食材啊……”
    我不自覺地在櫃檯上探出身體聽得入神。這麼說來……我們班上的攤位活動不就等於被打槍了嗎?怎麼不早點說啊!
    “現在才接到通知,我們也很頭痛啊!” “學生會的幹部也說確認時疏忽了……”其他同學也紛紛幫腔。
    “那……你們打算怎麼辦?就不賣霜淇淋了嗎?”
    “嗯……關於這一點呢……”
    彩夏抬起頭來凝視著明老闆。
    “明老闆,你應該有廚師執照吧?”
    “……叫我去做嗎?”
    “拜託你啦!”
    彩夏、校慶執行股長以及其他不知有沒有搞清楚狀況的女生們,一共十幾個人一起對著明老闆合掌鞠躬。
    廚師的確可以擔任食品衛生負責人,同時不必參加相關講習。也就是說,我們只能厚臉皮地拜託明老闆,請她在校慶當天前來M中幫我們顧霜淇淋攤。
    “但那畢竟是你們學校的活動,由我這個局外人來當負責人恐怕說不過去吧?”
    “這點我們已經努力地向學生會爭取過了。由於起因是他們的疏失,所以似乎可以特別通融我們的樣子。”
    彩夏的手段真是了得。不過這種請求實在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然而雙手交叉在胸前的明老闆卻抬起頭望著滿是油污的天花板,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之後瞪著彩夏說道:
    “你們校慶……是十一月的三號跟四號對吧?”
    彩夏的臉龐就像沾了糖漿的草莓一樣閃閃發光。
    “明老闆,謝謝你!”


    而事件就發生在幾分鐘之後。或許這根本不足以稱為事件,只不過是一件大家都沒想過的小事獲得了證實。
    然而那個席捲我十六歲最後一個月的大騷動——的的確確始於這一天發生的事。
    在霜淇淋製作教學開始前,校慶執行股長對明老闆這麼說:
    “因為還是得先讓學生會跟老師們看一下,明老闆的廚師執照可以借我們影印嗎?”
    “好啊!鳴海,你拿去影印吧!”
    負責跑腿的人當然是我,因為我看起來最閑,也早就習慣跑腿的工作。也因為這樣,讓我有機會最先目睹那個事實。

    廚師執照
    本籍 東京都
    黃 明麗

    我瞪大眼睛盯著印在本籍左邊那三個字看了好久,一開始還沒辦法理解那一排字究竟代表什麼意思。
    “怎麼了?還不快點去!”
    “呃、這個嘛……”
    看到我吞吞吐吐地指著執照上那三個字,明老闆一瞬間皺了皺眉頭,然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點了點頭。
    “說起來……你們還不知道我的本名啊?”
    “……本名……”
    原來如此,這是本名……說得也是,會印在執照上的當然一定是本名。彩夏跟宏哥也都一臉不解地靠了過來,探頭窺看我手中的檔。
    “因為我老媽是中國人啊!不過這個名字很不方便,所以我都向人家報父親那邊的姓氏,說我姓花田啦!”
    我偷偷瞄了宏哥一眼,只見他也瞪大了雙眼。看來就連認識明老闆很久的人也不知道這件事。大概是因為我和彩夏都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明老闆也顯得有些尷尬,只好把頭轉開。
    “我也沒有刻意隱瞞啊!只是因為說明這件事很麻煩,而且也沒必要特別說明,才一直沒有說啦!”
    “嗯……這麼說……也是沒錯啦……”我喃喃地自言自語。的確,之前並沒有什麼機會讓明老闆特別提起這件事,就算早就知道了,也不會和現在有什麼不同。
    “明老闆的名字要怎麼念啊?”
    彩夏卻單刀直入地提出了問題。
    “黃明麗……”
    “所以大家才會叫你明老闆啊……”宏哥邊說邊歎了一口氣。
    “啊——真討厭,幹嘛這樣啊!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然你們聽過哪個日本人的名字會念‘明’嗎?”
    這麼說來也是沒錯。只是我認識她一年了,卻從來沒注意到這件事。
    “好啦!快點給我拿出去影印!”
    明老闆顯然非常不高興,扭頭走進等待上課的實習生所在的走廊深處便不見蹤影。她求學時想必也遇過很多次這樣的情形,所以對此感到非常厭煩吧?
    我勉強對宏哥和彩夏擠出一絲苦笑,然後便離開“花丸拉麵店”前往便利商店。總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不對的事。不論明老闆是火星人還是地底人,對我們的過去和未來都不會造成任何影響才對——至少當時的我的確是這麼認為的。
    當時的我們都不知道一件事——不知道明老闆姓氏的“黃”字隱含了多麼深重的意義。
    直到隔天,我們才深刻體認了這件事。因為那個男人來到了NEET偵探事務所。

    *

    下午四點,那群人突然闖進了“花丸拉麵店”,當時店裡只有我和宏哥兩人。宏哥正在準備叉燒肉,我則在廚房連結住家的走廊上幫霜淇淋拍照,準備製作校慶時用的菜單。
    拉門被推開的聲音傳來,接著是巨集哥的聲音響起。
    “歡迎光臨!不好意思,我們還沒有開始營業——”
    而碗公掉在地上摔破的聲音卻打斷了宏哥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探頭進廚房,只見櫃檯外面出現了三個男人。站在門口的是兩個一身黑衣、滿臉橫肉的巨漢,領頭的年輕男人站在他倆中間,正伸手揪住櫃檯後的宏哥衣領。
    “喂!明麗在哪?你又是誰?明麗的男人?”
    “不不不,很可惜我還不是。明老闆不是那麼隨便的女人喔!對了,你又是哪位呢?”
    宏哥還是一臉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實在沒有那種不要命的膽量,不但腿都軟了而且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些人到底是誰——是黑道嗎?剛才他們的確說了明老闆的本名,雖然日文說得十分流利,但“明麗”兩個字卻顯然是中文發音,就連不懂中文的我也聽得出來。所以他們是中國人嗎?
    “還不是?這是什麼意思?喂,你該不會想動明麗的腦筋吧?”
    年輕男人大聲吼道。他梳著整齊的西裝頭,眼神有如猛禽一般犀利。儘管身穿名牌西裝,卻顯然不是正派人士。
    “大少爺,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吧?”年輕男人身後的黑西裝男同時從左右兩邊出言提醒他。
    就在這時,門簾外傳來另一個聲音。
    “喂!你在幹什麼?快放開他!”
    西裝頭男放開宏哥轉過頭去。明老板正抱著鼓鼓的購物袋站在門口,一看到他的臉立刻瞪大了眼睛。
    “……紅雷?你為什麼在這裡?”
    “明麗!”
    西裝頭男的聲音充滿雀躍,還非常刻意地往後撥了撥頭髮。
    “你剛回來嗎?好久不見了,最近過得還好吧?偶爾也回來讓我們看看嘛,龍頭、祖父大人跟其他人都很惦記你啊!”
    “我為什麼一定要去黃家露面啊?又沒有什麼事……倒是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明老闆推開三個大男人走進店裡,鑽過櫃檯進入廚房。西裝頭男聳了聳肩。
    “別這麼說嘛!也不想想你幾年沒回來了?對了,我最近也會一直待在日本……”
    “大少爺,我們不是來找明麗小姐的……”
    “請別忘了這次前來的重點,要把勝找出來!”
    “少給我囉嗦!我沒忘記!”
    西裝頭男不大高興地這麼回道,在兩個手下粗壯的大腿上各踹了一下。
    “……勝?我老爸又怎麼了嗎?”
    明老闆忍不住開口質問他。明老闆失蹤的父親……沒錯,他的名字的確就叫勝。
    “勝沒有回來這裡嗎?”
    西裝頭男突然眯細了眼睛這麼問,嚇得我汗毛直豎。只不過是一個呼吸的時間,我卻仿佛看到這個男人周圍的空氣溫度瞬間降到冰點以下。
    “四月的時候回來過一次,也沒說什麼就又消失了。”
    “不是那麼久之前的事,我是說昨天或今天。”
    “沒有。我老爸到底怎麼了?”
    “明麗,我想你可能不知道這件事,不過勝他受雇於龍頭,在香港的本家擔任保鑣。”
    龍頭?香港?還是保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人到底是什麼身分?是明老闆老家的人嗎?這個男人應該是以前就認識明老闆,會是她的親戚或什麼人嗎?我和宏哥面面相覷,只能咽了咽口水偷偷窺伺明老闆的側臉。
    “我不知道這件事……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明老闆的聲音澀澀的。
    “五年前。因為我們在香港的立場從那時起就不大穩固,龍頭也經常被人盯上……”
    五年前——和明老闆的父親拋下拉麵店銷聲匿跡的時間差不多。對了,我想起來了。花田勝在四月時曾經偷偷跑回來,還曾經在店裡露面。根據愛麗絲的說法,他不但動了整形手術改變容貌,而且“接受過高度的特殊訓練”。
    也就是說……他是黑社會的人嗎?
    “搞什麼鬼啊那個混蛋!結果只是回去混黑社會嗎?”明老闆不耐煩地攪動著鍋裡的湯汁。“那幹嘛一聲不響地消失啊?也不想想會給我帶來多少麻煩!”
    “勝和龍頭做了個條件交換。”
    西裝頭男的話讓明老闆皺起眉頭。
    “條件交換?什麼意思?”
    “龍頭很欣賞勝的能力,覺得讓他當拉麵店老闆實在太可惜了……”
    “所以我問你到底是什麼條件交換!”
    “就是……不再過問你的事,相對地勝就要擔任黃家的專屬保鑣。”
    明老闆的黑色馬尾在空中擺蕩,最後無力地靠在放餐具的櫃子上。
    “……什麼人拜託他做那種事了!那個混蛋!”
    “因為勝不希望你和黑社會有所牽扯吧?”
    “真是多管閒事!既然如此,我老爸已經跟我沒關係了,你們應該還比較清楚他吧?為什麼現在還跑來找我?”
    “因為勝那傢夥又失蹤了。”
    “失蹤了?”
    這時西裝頭男輪番對宏哥和我投以尖銳的視線,還嘖了一聲。
    “一個不小心就透漏太多了……這些事不方便讓外人知道。借一步說話吧!”
    明老闆沉默了一陣子,最後還是點點頭,取下圍裙交給宏哥。
    “幫我顧一下店。”
    我只覺得胃的底部冒出陣陣寒氣。這樣行嗎?讓她出去沒問題嗎?那些男人怎麼看都不像是正經的人,就算是明老闆以前就認識的人,不過——
    “不用擔心啦!這傢夥是我的表哥。”
    明老闆朝著西裝頭男努了努下巴這麼說。大概是發現我一臉快哭出來的模樣,所以看穿了我心裡的想法吧?
    “我知道了。你小心一點。”
    宏哥笑著這麼回答。
    “煎餃的材料我也順便幫你準備囉!”


    約莫一個小時後,明老闆回來了。這時彩夏和班上其他女生都已來到店裡了。
    “明老闆終於回來了!”
    “你去哪裡了啊?”
    “對了對了,宏哥也偷偷試做了霜淇淋,明老闆也嘗嘗看嘛!”
    然而明老闆只是漫不經心地“哦?嗯!”了幾聲便走進廚房,不久之後便傳來她假裝沒事的聲音:“對不起我回來晚了,今天要做的是聖代喔!”
    直到後來明老闆抱著啤酒籃走出廚房後門,才和蹲在緊急逃生梯上的我四目相對。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小心翼翼地詢問,明老闆卻只是聳聳肩。
    “什麼事也沒有,你不用擔心啦!”
    如果真的什麼事也沒有,你為什麼會露出這麼疲憊的神情呢——我實在很想這樣問她,但我問不出口。我並不是想責備她,而且這樣問她一定不會回答我。
    那麼……我該說什麼才好?
    我不知道。
    一直到宏哥端來我點的拉麵,我才小聲地詢問他。
    “明老闆……好像遇到什麼麻煩了吧?她說是表哥的那個人……好像也不是普通人……”
    “不曉得耶?我也沒問……”
    宏哥只是搖搖頭。
    “既然她說沒事,我們就不該探頭探腦地詢問啊!何況那好像是他們自己人之間的事。”
    我的歎息和叉燒拉麵冒出的蒸氣混雜在一起。
    常在這家店附近流連的尼特族們非常尊重彼此的隱私,幾乎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無論是宏哥或愛麗絲都是如此,所以才會連明老闆的本名和身家背景都沒有人知道。用霜淇淋般冰涼而甜膩的漠不關心填滿人與人之間的空隙——這就是在這座都市路邊生存的小智慧之一。有時候我會羡慕這一點,有時卻會為此感到憤怒。

    *

    然而這一天並沒有這樣就結束。深夜十一點半即將打烊時分,又有一位稀客來到了“花丸拉麵店”。這時彩夏和班上的同學們早已回家,宏哥在準備隔天要用的食材,我則在走廊裡面整理霜淇淋教學留下的東西。
    “不好意思,請問明麗在嗎?”
    拉門推開的聲音伴隨年輕女子的聲音同時響起。正在流理台前剝高麗菜的宏哥抬起頭,我也因為聽到“明麗”兩個字而走到廚房。
    門口站著一位穿著淺褐色長褲套裝的女子,年紀大概和宏哥差不多,留著一頭在額前剪了齊瀏海的稍短黑髮。那眼神淩厲的面容總讓我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
    “……明麗不在嗎?請問你是誰?是店員嗎?太奇怪了,我明明聽說在這裡打工的是個高中生啊?”
    女子一臉訝異地環視幽暗的店內,並且毫不客氣地質問宏哥。既然她也稱呼明老闆的本名“明麗”,該不會和白天來過的那些黑道男有關係吧?她的聲音裡有著某種急迫的感覺,讓我忍不住站起來想要看清她的臉孔。
    “啊,我是最近才被雇用的店員。”宏哥如此回答。“明老闆現在去酒商那邊了。呃……您是她的親戚嗎?”
    宏哥似乎也注意到了。白天來的那個西裝頭男也是如此,總覺得他們跟明老闆不知是哪裡有些相像。就像功夫電影的女主角一樣,有種英氣逼人又凜然的氣質。
    “你真的只是店員嗎?”女子無視于宏哥的問題,依然繼續逼問他。
    “你跟明麗真的只是這種關係?該不會是明麗的男朋友吧?”
    白天那個西裝頭男也很在意這件事,到底是為什麼啊?而宏哥竟然還回答什麼“明老闆可是相當難纏的強敵,我還沒辦法俘虜她”,讓女子聽得眉毛都挑了起來。一旁的我忍不住走進廚房,開口插嘴。
    “請問……您又是哪位呢?”
    “你……你是?你是那個打工的高中生?”
    “呃……不算是,之前的確曾經在這裡打工,不過現在只是普通客人而已。這不重要,請問您是……”
    “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有普通客人留下來?而且那裡不是明麗住的地方嗎!”
    呃……話是沒錯啦,但你幹嘛那麼生氣啊?
    就在這時,女子背後傳來“你們在幹什麼?會吵到附近鄰居耶!”的聲音,救世主終於出現了。明老闆掀起門簾走進來,正好和轉過身的女子四目交會。
    “……小鈴?怎麼連你也來了?”
    “明麗!你到底在想什麼?居然把這種身分不明的男人丟在家裡自己跑出去!還有,你那是什麼打扮?胸部都露出來了!”
    “哪有露出來?我可是有纏住。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在小地方特別囉嗦啊!”
    明老闆沒好氣地這麼說著,同時將女子推進店裡。
    “你就是這樣隨便慣了!”
    “白天紅雷已經來過了。你要說的也是同一件事嗎?”
    聽到明老闆這番話,女子吃了一驚並捂住嘴巴。她瞄了我和宏哥一眼,又轉頭看著明老闆。

    “嗯……沒錯。對不起,我不該在這種時候囉嗦這些細節的。”


    來到店裡的女子叫作黃小鈴,據說是明老闆的表姊。
    “我可是什麼都不知道,之前跟紅雷也是這麼說的。他沒有告訴你嗎?”
    明老闆一邊將酒瓶收進冰箱,一邊這麼說。那個西裝頭男——黃紅雷——似乎是小鈴小姐的哥哥。
    我坐在後門旁的椅子上,偷偷瞄著靠在門邊、交叉著雙臂的小鈴小姐。從兩人交談時的語氣聽來,他們好像很久沒有見面了。明老闆似乎跟老家十分疏遠。
    “……紅雷他……打算怎麼處理勝叔?”
    小鈴小姐這麼反問道。明老闆的肩膀顫了一下,手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誰知道?我沒問他。大概是抓去拷問然後殺掉吧?”
    突然聽到明老闆嘴裡說出這種話,不禁讓我寒毛直豎。抓去拷問然後殺掉?
    “你為什麼可以說得那麼不在乎?他是你父親耶!”
    “不然你要我怎麼辦?我老爸他是自作自受吧?受雇于黑幫又背叛人家,他自己應該最清楚下場會是怎樣吧?”
    黑幫……
    明老闆她母親的老家……原來是中國黑幫嗎?
    我和宏哥只能默默聽著兩個女子的談話,連禮貌性地離席的念頭都沒有。
    身為中國黑幫的保鑣,卻背叛了雇主。這麼說來,白天那個叫紅雷的男人帶著手下來找人,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嗎?我只覺得一股涼意爬上背脊。花田勝究竟做了什麼?
    “我已經不想跟黃家有任何瓜葛了。事到如今,小鈴你又何必來找我——”
    “勝叔他……昨天跟我聯絡過,但沒有讓其他人知道……”
    明老闆的眼睛瞪得老大。她幾乎是用力摔上冰箱的門,轉身撐在櫃檯上探出身體。
    “為什麼只跟你聯絡?”
    “如果他直接和你聯絡,幫裡那些傢伙來找人時恐怕也會連累你啊!所以……”
    “他早就已經連累我了!”
    明老闆再也控制不住音量了。
    “不想給我找麻煩的話不會快點去找員警自首?結果他還是偷偷摸摸地到處躲藏啊!”
    “所以你聽我說完嘛!勝叔是為了你來拜託我的!”
    明老闆硬生生地咽下一口口水,宏哥和我的反應恐怕也是一樣。
    “……為了我而拜託你?”
    “沒錯,勝叔是這麼說的。這棟大樓裡住著一位很厲害的私家偵探,對吧?”
    在場的我們全都瞠目結舌。


    把拉麵店交給宏哥看顧後,明老闆帶著小鈴小姐繞到店面後方的緊急逃生梯。我當然也準備跟上去。
    “為什麼連你也跟來了?”
    結果就被小鈴小姐逮住了。
    “這個嘛……因為我是那間偵探事務所的助手啊!”
    “你還是個高中生吧?不要胡說八道了。都這麼晚了還不快點回家,到底在想什麼啊?”
    該怎麼說呢?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以高高在上的姿態正經八百地責備我的生活態度,感覺實在頗為新鮮。話雖如此,我也不能就這樣乖乖地轉身回家。
    “鳴海,你不要插手。”
    居然連明老闆都這麼說。
    “只讓愛麗絲知道還沒關係,反正那傢伙只會窩在家裡上網查東查西,不至於出現在檯面上。可是你動不動就會自作主張地闖進事發現場吧?”
    “明老闆沒有立場說我。”
    我堅定地回嘴反駁。
    “委託人應該是小鈴小姐才對吧?”
    “講這種狗屁道理的時候嘴巴特別厲害嘛!”
    明老闆頗不耐煩地吐出這句話。我縮著脖子鑽過明老闆身旁,先爬上了樓梯。我不像宏哥那麼乾脆,就算只能緊抓著“偵探接受了委託,而我是她的助手”這個不牢靠的既成事實,還是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不是一件可以讓高中生半開玩笑地參與的事情。而且你對我們家族的情形一點也不瞭解,不是嗎?”
    小鈴小姐邊說邊用力踏上樓梯追了上來,發出好大的聲響。
    儘管小鈴小姐是個剛正嚴謹的人,踏進NEET偵探事務所看見床鋪上的愛麗絲時,還是呆了好一陣子。沒辦法,因為愛麗絲看起來就像小學生一樣。
    “老闆親自上來已經很難得了,竟然還帶了一位更難得的稀客呢!”
    愛麗絲打量著明老闆和小鈴小姐的臉龐這麼說道。而小鈴小姐對愛麗絲說出了之前從來沒有人說過的話。
    “你……你竟然……竟然穿成那樣!那不是可以出來見人的服裝吧?這裡還有一個男生也看著你,你難道不覺得丟臉嗎?”
    這番話讓愛一麗絲也大吃一驚。
    “什……什麼意思?這身睡衣哪裡丟臉了?”
    “那是就寢時穿的服裝吧?大腿都露出來了!”
    小鈴小姐繞到床鋪旁邊,拿起毛毯把愛麗絲的身體包了起來。
    “哇!你……你這是幹什麼?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訪客說出這種話!”
    “睡衣不能隨便穿給男人看,除了男朋友或老公!”
    愛麗絲的臉龐霎時有如晚秋的嵐山(注:日本京都的賞楓勝地)般染上一片赤紅。這個女人在說什麼啊?由於感受到危險,我連忙躲到廚房去避難。
    “唔……我……我從來沒聽說過那種規定!”
    “就算那個男生跟你是那種關係……”小鈴小姐指著我。“也只有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才可以穿成這樣啊!”
    “你你你你你你說什麼?我跟鳴海才不是那種關係!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委託人就給我有點委託人的樣子!”
    當時的情況相當危急,要是我不巧站在床邊,恐怕一定會有Dr. Pepper的空罐飛過來。看不下去的明老闆終於從後面猛拍了一下小鈴小姐的後腦勺。
    “你還有心情管別人閒事?都有人死了耶!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嚇了一跳看向明老闆。有人死了?
    “啊,是……是這樣沒錯,可是這孩子實在太……”
    “那個穿睡衣的小鬼就是你要找的偵探喔!有事找她的話就快說吧!”
    小鈴小姐指著愛麗絲回過頭望著明老闆,嘴巴一張一闔地卻說不出話。
    “……這、這孩子?這孩子不是小學生嗎?這麼小的孩子竟然是偵探?”
    “我不是普通的偵探。”卷在毛毯裡的愛麗絲不高興地說道。
    “我是尼特族偵探,是全知無能的觀察者。黃小鈴,我對你的事情也了若指掌。還有你們公司所開發的通訊安全防護程式中那六個弱點、以及語音辨識系統的故障問題,我都比你們的開發工程師更清楚。”
    小鈴小姐這回真的嚇呆了。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以有點害怕的目光回頭看著明老闆。
    “明麗……是你告訴她的嗎?不對……你應該不可能知道得那麼清楚……”
    明老闆聳了聳肩。
    “她就是專門做這種事的啊!不只是個臉色蒼白的小鬼而已。”
    愛麗絲接著明老闆的話繼續說道:
    “那邊的螢幕上顯示著架設在這棟建築周圍的防盜攝影機拍攝的畫面,黃紅雷和你來到‘花丸拉麵店’時,我就確認過你們的容貌了。關於你是香港黑幫黃道盟龍頭的侄孫女這件事,我也是透過網路搜尋知道的,老闆什麼也沒有對我說……恐怕也完全不打算告訴我吧?”
    從我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小鈴小姐看著愛麗絲時的眼神,是因為恐懼而迷惑,或是因為不知所措而動搖呢?無論她的反應如何,我都只能趴在冰箱前冰冷的地板上動彈不得。
    “所以——黃小鈴,請你全盤托出所有細節。你不必擔心,我只不過是漂蕩在資訊之海上的一雙眼睛,並不會插手干涉任何事。而趴在那邊那個看起來就不聰明的高中男生雖然一點用處也沒有,卻把沉默當成唯一的朋友共度了十餘年,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沉默的重要。”
    總覺得愛麗絲好像把我說得很糟糕。不過多虧了她這番話,我才勉強有辦法抓住冰箱慢慢站起身來。
    小鈴小姐無力地跪坐在床邊,我卻從她的背後看見愛麗絲以溫柔到令人難以想像的表情這麼說道:
    “我可以保證絕對不說出去。”


    龍頭——這個名詞似乎是指中國黑幫的老大,從小鈴小姐的話中大概可以猜出意思。而明老闆則是那位龍頭的孫女。
    “明麗連黃家的事也從來沒對你說過嗎?”小鈴小姐再次反覆看著明老闆和愛麗絲。
    “因為之前根本沒必要提起這件事啊!”
    明老闆靠在寢室門邊將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臉不高興地這麼說。
    小鈴小姐的表情像是強忍住口中的苦澀,只能無言地轉向愛麗絲。
    “總之,勝叔以前曾經是傭兵,一直在中南美和中東地區到處參戰。不過自從在日本和文麗阿姨相識並結婚,就決定在這裡安定下來了……這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黃文麗——以香港為活動據點的中國黑幫“黃道盟”老大的麼女。
    花田勝——放浪的一介傭兵。
    而這兩個人之間愛的結晶正是——
    “是喔……你比我還瞭解我老爸嘛?原來是傭兵啊?那只熊男還告訴我說他是忍者呢!竟然把我當白癡!”
    明老闆伸出手指滾動著Dr. Pepper的空罐同時這麼說著,只是從語氣中實在聽不太出來她在自嘲還是生氣。
    “是啊……小的時候勝叔就常陪我玩,當時他也說自己是忍者呢!我也真的相信了……”
    “他從以前就是這樣。老是故意略過重要的部分,結果要得我們團團轉。那個笨蛋老爸就是從來都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勝叔他……!”
    小鈴小姐忍不住放大了音量,後來也發現自己太激動了,於是閉上嘴巴安靜下來。
    “勝叔他不是這種人。”
    小鈴小姐竟然會表露出這樣的感情,著實令我感到意外。她和花田勝的關係這麼親密嗎?
    “什麼意思?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吧?”
    明老闆皺起眉頭。
    “可是……我比明麗你更早認識勝叔啊!”
    小鈴小姐的聲音越來越細微。
    “小時候我們幾乎是住在一起,後來他受雇于香港的本家時,我們也常常見面……”
    明老闆不以為然地撇開了頭。
    而愛麗絲那不帶感情的聲音打破了這段尷尬的沉默。
    “所以老闆小時候在黃家待過嗎?”
    “……待過新宿那邊,不過根本沒去過香港。”
    明老闆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地這麼回答。
    據說黃家分為香港的本家和日本的分家兩大分支。香港本家的當家是明老闆的外祖父,也就是龍頭;日本分家的當家則是龍頭的弟弟,也就是小鈴小姐和紅雷的祖父。聽說兩家之間經常近親通婚,所以不只明老闆和小鈴小姐是表姊妹,他們的上一輩也是表親關係。這個家族的家譜恐怕就跟纏在一起的義大利面一樣複雜吧?
    明老闆的母親雖然出生于香港的本家,但因為當時香港黑社會血拚的情形很嚴重,所以一直住在日本的分家。而明老闆也因此住在日本,和紅雷以及小鈴小姐一起長大。
    “因為那裡有小鈴和紅雷和幾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小鬼,加上我老爸常常出遠門、老媽身體又不好,小時候的我幾乎都被寄養在黃家。雖然當時還是小鬼,但也多少看得出那是個黑道家庭啊……家裡一有事就會出現一大堆長相兇惡的人哪!”
    “正確地說,黃道盟已經稱不上是黑幫了吧?他們已經被逐出香港了,據說龍頭和大部分的幹部這幾年也都移居到新宿了。”
    愛麗絲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語氣說道。
    “黃道盟從香港的三合會中除名以久,收入也大部分是靠經營金融和通訊服務業而來。你們應該聽過ZODIAC集團吧?對了,老闆應該不知道吧?鳴海你呢?”
    我連連點頭。ZODIAC是最近幾年來迅速成長的公司,不但開發了最先進的語音辨識翻譯軟體,又並購了某一家入口網站,印象中好像還開了一家證券公司。咦?原來這些都是中國黑幫經營的?
    “最近不少來自中國的黑幫都開始在移居的地方紮根,努力地經營公司呢!幾乎跟一般商人差不多了。”
    “不……其實沒有那麼單純。”
    小鈴小姐搖了搖頭。
    “我們的確不再販毒和走私了,但龍頭和我的祖父畢竟是闖蕩黑社會多年的人,最後還是會訴諸暴力解決問題。為了找出勝叔,幫裡可是派出了上百位帶槍的兄弟……”
    帶槍?這麼說來……白天來的那些人也帶了槍?
    我在陣陣逼人的冷氣中伸開手掌又握緊拳頭,勉強讓自己的身體還保有知覺。
    我曾聽說中國黑幫都心狠手辣,相較之下日本黑道就跟慈善團體差不多。所以明老闆和小鈴小姐都嚴厲地告訴我“不准插手”,這也是理所當然。
    “所以……花田勝究竟做了什麼?”
    愛麗絲壓低的聲音仿佛透進房間的冷氣之中。
    我和小鈴小姐都看了明老闆一眼,但明老闆只是別開臉,擺出“想說就說啊”的模樣。
    小鈴小姐低下頭反覆咬著嘴唇,最後才把話說出口。
    “他殺了龍頭的孫女……然後逃走了。”
    一陣致命的金屬聲響起——是明老闆一腳踩扁空罐的聲音。
    “我沒事。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是紅雷告訴我的。”
    明老闆將扁掉的空罐丟向門口,單薄的金屬聲響回蕩在充滿偵探事務所的冷冽空氣中。
    而小鈴小姐終於再次開口。
    黃紅雷。
    小鈴小姐的哥哥——也就是白天闖進“花丸拉麵店”那個梳著西裝頭、眼神犀利的男人。紅雷是香港黑幫“黃道盟”分家的長子,雖然是生長在日本的分家血脈,卻註定總有一天要回到香港重振幫派。
    “但黃紅雷是ZODIAC的創業者不是嗎?而且他還是取得了好幾項技術專利的科技人才,真的要回去混黑社會嗎?”
    愛麗絲這番話讓我吃了一驚,不禁轉頭看向小鈴小姐。那個絲毫不隱藏黑道本色的兇暴男人竟然是聲勢如日中天的IT創投企業的老闆?
    “他大概會把ZODIAC交給我,自己回去繼承‘黃道盟’吧?”
    原來如此,這個人也是ZODIAC的員工嗎?這麼說來,在她精明OL的面具下果然還有另一張猛禽般的臉孔嗎?以手掌來回搓著冒起雞皮疙瘩的上臂時,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黃家的想法遠比你們想像中更為古板,這麼重視血統的組織就算在香港也找不出第二個。問題是本家一直生不出可以繼承家業的男丁,所以自從紅雷出生後,祖父大人似乎就已經決定要讓他繼承‘黃道盟’了。”
    突然間,我想起另一個境遇相似的朋友。他也是關西幫派的繼承人,大家都半開玩笑地叫他第四代。他給人的感覺或許也和紅雷有些相似。如果第四代沒有從老家逃出來、又被教養成純粹的黑道,現在也會變得和紅雷一樣嗎?
    “也因為這樣,紅雷一出生就註定要和本家的女孩結婚——那女孩是龍頭的孫女,名叫香玉。他們根本只見過兩次面就要結婚,真是令人難以相信。我實在受不了這種規定,究竟把結婚當成什麼?”
    在日本的分家為了奪取主權,所以利用這種政策婚姻強化與香港本家之間的羈絆嗎?如此陳舊迂腐的想法居然還存在於我們生活的世界周遭,實在讓我覺得非常古怪。
    “所以……那位名叫香玉的女子——被殺害了嗎?”
    聽到愛麗絲的詢問,小鈴小姐面色鐵青地點了點頭。對了,他們之前的確說過有人死了……所以是明老闆的父親殺了老闆的孫女之後逃走了。為什麼?
    小鈴小姐繼續說道:
    “關於紅雷和香玉結婚這件事,家裡本來打算邀集眾人公開宣佈的。可是香玉卻還有其他的交往物件……”
    這種事……應該沒那麼容易善了吧?
    “這件事當然被發現了,龍頭也讓香玉離開了那個男人。不過那傢伙是個有嗑藥習慣的小混混,因為擔心他挾怨報復,所以才拜託剛好回到日本的勝叔擔任香玉的保鑣。”
    “那麼……”
    愛麗絲的聲音早已沉入冰之海的底層。
    “為什麼花田勝會殺了那位小姐?”
    小鈴小姐偷偷瞥了不發一語的明老闆一眼,低下了頭。
    “詳細的情形……我也不知道。不過……”
    她的聲音就像勉強擠出來的。
    “聽說那個小混混昨晚跑去香玉的住處,身上還帶著槍。結果和勝叔發生槍戰……我想大概是香玉挺身阻止,結果兩人都……”
    “兩人都被花田勝殺了?”
    愛麗絲這句話有如拿著燒烙器具逼近,下巴不停顫抖的小鈴小姐只能點點頭。就在這時,我卻開始察覺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對勁。
    怎麼回事?總覺得哪裡有點奇怪。
    “負責照料香玉起居的幫傭說曾經看到勝叔將兩人的身體推進車裡,而勝叔就這樣開車逃逸無蹤了。”
    “為什麼要把屍體搬走?”
    愛麗絲這麼問道,我卻更想問其他的問題。只是心中的疑問無法成形,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覺得哪一點不對勁。到底是什麼事情讓我如此介意呢?
    “或許是想隱藏香玉已經死了這件事——不過這只是紅雷的推測而已。如果香玉被帶走的時候還活著,黃家在搜尋勝叔時勢必也得更加謹慎。”
    “假裝挾持香玉作為人質……是這個意思嗎?”
    “有可能……但是香玉房裡留有血跡,再加上有幫傭這個目擊證人,像這種計策——恐怕是行不通。”
    “你說後來花田勝曾經跟你一個人聯絡過,沒錯吧?”
    “嗯,今天早上。”
    小鈴小姐從套裝內側的口袋中取出某樣東西——一支智慧型手機。只見她緊緊握著手機,抵在胸前。
    “為什麼……只跟小鈴聯絡?”
    明老闆喃喃說道。
    “其實我常常和勝叔聊很多事,只是明麗你都不知道。我想勝叔他應該也知道我很討厭黑社會才對。”
    “所以他認為你一定會幫他?就這樣殺了一個女人?別開玩笑了,他腦袋有問題嗎?”
    “我已經說過了,那就像是個意外啊!”
    小鈴小姐忍不住轉頭對著明老闆大聲辯解。這時卻傳來愛麗絲冷漠的聲音。
    “意外——這是花田勝本人說的嗎?該不會還說自己是過失殺人,要你幫幫他?”
    小鈴小姐回頭面對愛麗絲,搖了搖頭。
    “他完全不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是……”
    她遲疑了一下,才勉強繼續說下去。
    “只是說一定會害明麗牽扯上什麼麻煩事,叫我儘量幫忙。還說只要拜託這裡的偵探事務所就沒問題了……”
    “只有這樣?這就是你提出的所有委託內容?”
    小鈴小姐略顯猶豫地點了點頭。
    愛麗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從毛毯之中伸出手抱起大只的熊布偶。
    “既然如此,我沒辦法接受委託。”
    我聽到輕輕倒抽一口氣的聲音,發出聲音的人恐怕正是我自己。而小鈴小姐依然緊緊地閉著雙唇。
    “你的說法根本是要我為了預防隨時可能落在某處的隕石而將整個地球都用城牆圍起來。這是宗教家或政治家的工作,不是偵探的工作。”
    小鈴小姐咬著嘴唇沉默了下來。
    的確,這個委託根本不構成委託。畢竟明老闆至今尚未受到任何危害,既不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事,當然也不會知道該如何避免。在這種情況下要我們“想辦法幫忙”也只是強人所難。
    相信花田勝和小鈴小姐應該也都明白這一點。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呢?
    而答案就突然在小鈴小姐手中響起。是她的智慧型手機來電鈴聲。
    “……是勝叔打來的!”
    愛麗絲被小鈴小姐的聲音嚇了一跳,倏地丟了什麼東西過來——是連接線的插頭。
    “把聲音放出來!”
    小鈴小姐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將連接線插上智慧型手機的輸出孔。下一秒鐘,明老闆已經從旁搶過手機接了起來。
    “喂?老爸,是你嗎?”
    房間裡的喇叭傳出陣陣雜音,接著轉變為低沉的男聲。
    ‘……是明麗啊?’
    “老爸?混帳老爸你人在哪裡啊?到底在想什——”
    ‘我正在逃亡,沒辦法講太久。你聽好,黃家的人說不定會用很多藉口去找你,通通不要理他們!’
    “你在說什麼屁話?也不想想是誰害我的!”
    ‘總之我還需要一個禮拜,等我一個禮拜!我會再和你聯絡,萬一遇到什麼事就先拜託小鈴,或是拜託偵探跟她身邊那群小鬼。’
    “老爸!老爸?喂!”
    男人的聲音突然消失,只剩下毫無生氣的嘟嘟聲。明老闆氣得差點順勢把智慧型手機摔在地板上,千鈞一髮之際才回過神來,用力地將電話塞進小鈴小姐外套胸前的口袋。
    “開什麼狗屁玩笑!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幹了什麼嗎?居然叫我等他一個禮拜?一個禮拜能改變什麼嗎?難道他準備要遠走高飛?”
    “明麗,勝叔他只是——”
    “少囉嗦!你給我回去!”
    明老闆只丟下這句話,然後便猛力踏著地板摔上房門走出了偵探事務所。
    只有小鈴小姐的歎息聲打破了這片凍結的沉默。


    *

    隔天,擔心明老闆的我蹺掉了第六節課,從學校飛車來到“花丸拉麵店”。鑽過紅色門簾時就聽到這樣的對話——
    “這個嘛——雖然態度冷漠,但長得很可愛……還一直對我說教呢!”
    “是喔?長得像明老闆嗎?”
    “像像像!阿哲你看到她時就會明白了。連巨乳這一點也很像。”
    “宏仔,你該不會……送人家回去就順便上了人家吧?”
    “不不不不,我多少也會看一下情況啦!畢竟剛談完那種事情……”
    “你……你們談了些什麼?”
    我不自覺地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中午用餐尖峰時段過後,拉麵店裡只有兩個人的身影。其中之一是系著圍裙、在櫃檯後清理抽風機的宏哥。而宏哥面前的櫃檯席正中央還坐著一個壯漢,有著一頭鐵絲般的短髮和一身黝黑的結實肌肉——是阿哲學長。他五年前從我所就讀的M中休學,現在是專業的柏青哥達人。
    “哦?鳴海來得真早啊!對了,你昨天也看到了吧?明老闆的親戚……年輕的那位。還有一位是男的,你也看到了嗎?”
    “嗯?啊,對啊……”
    竟然毫不掩飾好奇心地開口就問,害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你聽我說,宏仔這傢伙啊……昨天竟然把那個女生……嗯……好像叫作小鈴嗎?反正他開車直接把人家載回家啦!”
    “嗄嗄嗄嗄嗄嗄嗄?”你的手腳未免也太快了吧?不對,昨天的氣氛應該不是那樣吧?
    “沒有啦,我只是開車送她回家而已。真的喔!”
    宏哥笑著解釋道。
    我一問之下才知道,昨天明老闆氣呼呼地下樓後很快就整理完店面把宏哥給轟出來,自己一個人悶在家裡。不久之後小鈴小姐也從三樓下來了。
    “因為她看起來好像有點沮喪啊……而且已經過了晚上十二點,我又剛好有開車,當然會問她要不要搭個便車啊!這是紳士的基本禮貌嘛……”
    我在阿哲學長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除了歎氣還是只能歎氣。先前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的自己真像個傻瓜。
    “那個人也真是的,居然敢坐宏哥的車回家。”
    “哦……那是因為……她好像還是有點在意我和明老闆的關係啦!一直追問我真的不是她的男朋友嗎?沒有成為她男朋友的打算嗎?連那種想法也沒有嗎……之類的。”
    “這麼說來,她好像特別介意這一點耶?到底是為什麼呢?”
    還有,那位黑道接班人黃紅雷——似乎也非常執著於同樣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耶?總之我對她說可以上車再聊,而且時間也這麼晚了,就讓我順便送她回家吧……然後她就乖乖上車了。”
    唔嗯……這位小姐雖然很注重風紀,卻非常粗心大意啊!
    “然後你們就去旅館開房間了嗎?”阿哲學長問道。
    “剛才就跟你說沒有了嘛!她跟我說了很多明老闆小時候的事,沒想到她小時候也曾經那麼可愛啊……”
    “呃……你們只聊了這些嗎?”
    突然聽到我插嘴,宏哥和阿哲學長都瞪大眼睛沉默了下來。
    “就是……那個……關於明老闆她父親的事,關於這次事件的事……你都沒有問嗎?”
    “有稍微帶過地問了一下……”
    宏哥語帶含糊地這麼回答。
    “那……那麼……!”
    我撐著櫃檯探出上半身,不自覺地放大了音量。難道你們都不打算幫忙嗎——然而話沒有說出口,這個念頭硬生生地被卡在喉嚨裡。
    我再次坐回椅子上。
    明老闆還沒有遇到什麼麻煩,小鈴小姐也並未提出委託,所以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宏哥他們才是對的。
    然而即使仰望萬里晴空,我還是擔心會不會有什麼東西掉下來,忍不住憂心忡忡地來回踱步;甚至還覺得宏哥和阿哲學長實在太冷漠了。繼續這樣下去,明老闆肯定會遇上什麼麻煩。花田勝也說過,要她等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中又會發生什麼事?難保情況不會更為嚴重不是嗎?
    何況花田勝本人也正受到黑道追殺而逃亡在外,沒有人能保證他絕對會平安——
    “……啊!”
    就在這時,我才突然明白昨天從小鈴小姐話中察覺的不對勁究竟是什麼。
    小鈴小姐和花田勝相當親近,應該也很擔心他的安危。但是在偵探面前,她卻絲毫沒有提到要我們“救救花田勝”。
    因為花田勝沒有拜託她這麼做?
    不對,不可能。如果小鈴小姐那麼冷血,恐怕根本就不會到這裡來。那麼是因為她不相信尼特族偵探嗎?如果是那樣,她更不會和我們詳談,也不會讓我們聽那通電話了。
    到底是為什麼?
    雖然只是沒有根據的感覺,但那個女的似乎並不單純。
    說不定——她隱瞞了什麼。
    隱瞞了什麼?我被自己的想像嚇了一跳。小鈴小姐看起來不像是那種人。無論是對花田勝或對明老闆,她似乎都是真心地替他們著想……
    “對了……明老闆呢?”
    我這才發現一直沒看到明老闆。
    “她出門了。那個叫紅雷的男人剛才好像打電話給她。”
    “咦?什麼?”
    我猛然探出身子逼近宏哥。明老闆被那個眼神兇惡的黑幫分子約出去了?
    “為……為什麼宏哥你還能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啊?你難道不擔心嗎?”
    “擔心歸擔心,問題是這件事我們沒辦法插手吧?”
    煩躁的感覺仿佛將我的胃扭成一團。
    因為沒有人提出委託。所以你們每次都只能這樣嗎?一股莫名的怒氣突然湧上心頭。


    然而整件事的發展卻出乎我的意料。下午三點多,明老闆終於回到“花丸拉麵店”,不知道是生氣還是鬱悶,只見她不發一語地交叉著雙臂站在廚房裡好一陣子,完全不打算開始工作。紅雷究竟跟她說了什麼呢?
    我一直待在廚房後門外的聚會場所,偷偷觀察明老闆的模樣。就在我越看越擔心,忍不住輕輕推開後門開口叫她的時候,明老闆卻搶先一步推開後門說話了。
    “我先告訴你,之後也會再跟彩夏說……”
    “……有什麼事嗎?”
    “你們的校慶……是十一月三號跟四號對吧?我第一天沒辦法去了。”
    “這樣啊……”
    明老闆一時之間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是她老家那邊又出了什麼問題嗎?就在我打算直接問她時,明老闆又搶先開口了。
    “剛才紅雷叫我回黃家一趟,然後拜託我做一件事。” ﹒
    “拜託你……做什麼?”
    “就是……紅雷的未婚妻——不是死了嗎?”
    明老闆才說到這裡,在廚房裡準備材料的宏哥突然驚訝地停下手邊的工作,抬起頭來。
    “但之前已經發出了邀請函,通知大家前來參加訂婚儀式,所以也沒辦法臨時取消了。他們又死要面子,好像連准新娘發生意外這件事本身都想隱瞞……”
    我眨了眨眼,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這些話的意思。
    “所以紅雷叫我去當替身……”
    我訝異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准新娘——的替身嗎?”
    “沒錯。我先說清楚,只是替身而已啦!幫忙撐過那天的儀式就行了,並不是真的要我跟他結婚。紅雷說那只是近親之間的聚會,先讓那些來日不多的老頭們放心罷了。”
    “為什麼要明老闆去當替身?”
    明老闆露出萬分不樂意的表情。
    “聽說是因為我也算本家的血脈啦……不然我也不想當死人的替身啊!但紅雷那傢伙說這一切都是因我老爸而起,害我很難拒絕……這根本是威脅嘛!”
    明老闆邊說邊歎氣。
    “那……你答應了嗎?”
    “不然怎麼辦?因為公開儀式也在十一月三號舉行,所以我就沒辦法去你們校慶幫忙了。”
    話才剛說完,一直在明老闆背後聆聽的宏哥就突然沖進通往住家方向的走廊,連圍裙也沒脫。幹嘛啊?發生什麼事了嗎?明老闆也瞪大了眼睛跟著鑽進廚房。
    “喂!宏仔?幹嘛突然跑掉啊?”
    “對不起,有點事要打個電話……”
    宏哥從口袋裡拿出四五隻手機。
    “……啊,是小鈴小姐嗎?是我,小宏。昨天真是謝謝你了……不會不會,我很開心呢!歡迎隨時找我。嗯,好的。是啊……”
    小鈴小姐?竟然馬上就要到了電話號碼,真是了不起啊……不對,為什麼突然打電話給小鈴小姐呢?
    “是的,紅雷先生跟你說了嗎?要明老闆……嗯,是的,沒錯……就是這樣……好的,對啊……的確是這樣,好的……”
    我和明老闆都愣在原地,呆呆地聽著宏哥的聲音從走廊裡傳來。
    “……啊,第四代,你今天有空嗎?很晚也沒關係,拜託你來偵探事務所一趟好嗎?嗯,沒錯,不是‘花丸拉麵店’,直接去事務所……”
    “少校?你現在就可以過來?嗯,我知道了。好……好的,沒錯……不,是關於我的事……嗯,錢全部由我出……沒有,還沒告訴愛麗絲……嗯……拜託你了。”


    *

    當天晚上——
    NEET偵探事務所裡一共來了六個人。
    首先是房間的主人——愛麗絲。
    偵探助手——我。
    召集人——宏哥。
    柏青哥達人拳擊手——阿哲學長。
    全副武裝的軍武宅——少校。
    最後一人則是頭髮幾乎漂成白色、有著野狼眼神的危險男子。他叫作第四代,是統整這一帶不良少年的少年黑道幫主。
    “我跟你們可不同,沒那麼多閑功夫!”
    第四代齜牙咧嘴地這麼說道。
    “宏仔,你真的有錢付嗎?”
    “嗯。萬一不夠,我還可以把車子賣了。”
    聽到宏哥這句話,幾個人瞠目結舌,幾個人則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的確,是宏哥說“有事要委託大家”,才把我們都找來的。
    “……你要提出什麼委託?”
    愛麗絲埋沒在床鋪最裡面的布偶山中,正抬起頭來盯著宏哥這麼問。
    “宏仔,你的行動原理百分之百是為了女人吧?我想我們應該幫不上忙……”
    “嗯,這個嘛……當然是為了女人啦……”
    宏哥回答得若無其事,接著拿出一張印刷品放在床邊。
    上面印著一個將黑髮整齊地往後梳的年輕男人。
    “黃紅雷……他怎麼了嗎?”
    在一陣的凝重的沉默中,我率先開口了。
    “明老闆好像被老家那邊的人拜託了,說是要她在這位繼承人的訂婚儀式宴會上代替原來的未婚妻。”
    “這件事我剛才聽說了。”
    “怎麼回事?代替未婚妻是什麼情形?”
    幾乎完全不知情的少校皺著眉頭詢問,於是宏哥便從頭開始說明。包括原來那位名叫香玉的未婚妻遭到殺害,對方為了撐過訂婚儀式而拜託明老闆當一天替身,以及殺人犯是明老闆的父親,所以她就算不願意也很難拒絕的種種經過。
    “只當一天替身?她是白癡喔?”
    第四代不屑地說道。
    “就算當天蒙混過去,之後又要怎麼辦?那不是訂婚的儀式嗎?萬一後來結不成婚,豈不是更丟臉?黑幫的繼承人怎麼可能幹那種蠢事?”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然後才看向跟我一樣愣住的阿哲學長和少校。第四代說得沒錯,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會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沒錯。”宏哥也點了點頭。“他不可能做出這種蠢事。不過明老闆好像相信了他的說詞,以為那只是小型的家族聚會,讓兩家的祖父看看未來的媳婦好叫他們放心。”
    宏哥一一環視著在場的眾人。迎面對上他那不同於以往的真摯視線,讓我心中忽然聯想到某種可能性。
    不對,可是……不會吧?
    “我向小鈴小姐確認過了,那並不單純只是家人之間的聚會,還邀請了許多財經界人士以及黑道幹部,是非常正式的訂婚典禮。而且黃紅雷從明老闆還沒離開黃家時就毫不隱藏對她的好感,花田一家人離開黃家後,他也常常用各種藉口打算來找明老闆。
    這麼說來,也就表示——
    “所以是怎樣?”阿哲學長開口問道。“不只是找她當替身的意思嗎?”
    “恐怕是這樣。”巨集哥的視線突然射向黃紅雷的大頭照。“紅雷打算利用訂婚儀式製造既成事實,然後就這樣糊裡糊塗地真的和明老闆完婚。但是這種事情……”
    宏哥一拳捶在照片上,嚇得愛麗絲整個人跳了起來,我也看傻了眼。我從來沒看過宏哥這麼激動的模樣。
    “……我絕對不接受,無論如何都要阻止這件事發生。所以,愛麗絲……”
    “……唔……唔?”
    面對這出乎意料的事態,稚嫩的尼特族偵探只能躲在布偶山中翻白眼。
    “這是我提出的委託,無論多少錢我都會付——幫我毀了明老闆的婚事!”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 簽到天數: 2 天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樓主| 發表於 2011-8-16 00:37 |
    本帖最後由 blat490 於 2011-8-16 00:39 編輯

    2


    很久以前,我曾經問過宏哥戀愛與真愛的差別。
    因為宏哥是個徹頭徹尾的小白臉——他可以戴著前女友送的卡地亞項鍊和前前女友送的勞力士手錶,穿著前前前女友送的亞曼尼西裝,開著前前前前女友送的BMW,然後再去把一次前前前前前女友,真不愧是男人中的男人(當然也有人給他“人渣”的評價)。
    “鳴海小弟才高二而已,卻比我還有天分。讓我很想傳授幾招給你呢!”就在我一如往常地窩在廚房後門外的聚會場所,狼吞虎嚥地吸著鹽味拉麵時,宏哥曾經這麼說過。
    “讓我們一起推廣小白臉之道,招募更多同伴吧!”
    “這樣會造成社會大眾的困擾,拜託你不要。而且小白臉有同伴不是什麼好事吧?要是同行變多了,宏哥你不會覺得傷腦筋嗎?”
    “沒那回事啦!毛利元就不是也說過嗎?一根繩子容易折彎,三根繩子就折不彎了……”
    (注:日文中“繩子”和“小白臉”諧音)
    “三根一樣折得彎啦!”而且人家說的是箭不是繩子!
    因為宏哥的這種個性,讓他對男女關係也有獨特的見解。
    “小白臉這一行啊,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掌控女生的心情啦!”
    “你是說根據不同的時間和場合,讓對方有時候把你當成男朋友、有時候把你當成情夫那一招嗎?”
    宏哥瞪大了眼睛,感動到雙唇顫抖的地步。
    “我什麼都還沒教你,你居然就已經悟出了終極的奧義……果然是天才!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傳授給你的了!”
    “這不是你喝醉的時候告訴我的嗎!”
    “不,我想這一定是我從你身上學來的!”
    這個人竟然連記憶都開始捏造!
    “要怎麼做才能讓女生把你當成男朋友呢?宏哥你不是住在女生家裡,還接受人家給你的零用錢嗎?這樣怎麼看都像是情夫啊?”
    “這跟金錢沒關係啦!戀愛的對象是男朋友,真愛的對象就是情夫。”
    “是喔……所以到底有什麼不同?”
    “你是說戀愛和真愛有什麼不同嗎?”
    能夠說出這種噁心臺詞而臉不紅氣不喘的,在我認識的人之中恐怕就只有宏哥了。因為實在太丟臉了,我決定低下頭來不看他。
    然而宏哥卻不假思索地這麼回答:
    “沒有什麼不同啊,兩者都是性欲嘛!”
    “你還真是口無遮攔啊……”
    那剛才那番高談闊論又是怎麼回事?
    “舉例來說,不管從右邊或左邊看我,我都還是桑原宏明嘛?就是這麼回事。戀愛和真愛都是性欲的側臉,我的工作就是讓女生們看到她們想看的那一面。”
    竟然還能如此完美地自圓其說。不過這些當然很有可能全都是他信口胡謅的鬼話。
    如今回想起來,宏哥後來小聲附加的那句話,或許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所以……我也沒辦法正面去面對她們。要是遇上了可以正面去面對的人,我或許就不再是小白臉了。”

    *

    之所以想起這件事,正是因為宏哥在開會發言時的眼神無比認真。
    圍著偵探事務所內的床鋪舉行的全員會議中,巨集哥以猛烈的速度輪番說服大家。雖說要毀掉這樁婚事……問題是究竟該怎麼做?萬一那個黃紅雷早已設好了甜蜜的陷阱等待明老闆落網怎麼辦?要是腳踏多條船被明老闆發現,她絕對不會再理你了吧?這麼做一點意義也沒有,明老闆本來就只打算去當替身,沒想過要真的跟人家結婚。那我們反過來對黃家的老頭們散播明老闆的缺點如何?例如手腳不乾淨,或是酒品很差之類的?不要啦,那樣明老闆很可憐耶!那我們就學達斯汀•霍夫曼那樣闖進訂婚會場搶走新娘吧!白癡,對方可是黑幫!闖進去只會被打成蜂窩給人抬出來……
    我無言地凝視著宏哥的側臉,只能靜靜聽著周圍的熱烈討論,連插嘴的力氣都沒有。為什麼都沒有人開口吐槽?為什麼宏哥會這麼認真?
    最後是第四代說了這段話。
    “歸根究柢,老闆其實是因為她老爸欠下的人情債才會被迫擔任替身吧?既然如此,只要找出她老爸,叫他自己出面收拾爛攤子不就好了?”
    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第四代身上,冷氣的回音暫時埋沒了滿室的沉默。
    “找人可就是我們的專長了呢!”
    少校點了點頭。
    “等等……”接著開口的是阿哲學長。“所以這意思是要我們把勝老闆交給黑幫嗎?他會被殺的吧?”
    在場眾人之中只有阿哲學長見過花田勝本人。第四代聳了聳肩。
    “算他自作自受吧?”
    “不能這麼說吧?他可是老闆的爸爸耶!”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明老闆掉眼淚!”宏哥強硬地說道。
    “白癡,老闆怎麼可能會掉眼淚!老爸對她來說根本連個屁都不是,還不如說是累贅……”
    “怎麼可能?明老闆可是有血有淚的,跟第四代不一樣!”宏哥這麼說。“而且勝老闆將來可是得和我互毆的對象!”
    我只感覺到一股保齡球撞上後腦勺般的衝擊。宏哥……是認真的,他對明老闆是認真的。這怎麼可能?他不是舉世公認的小白臉嗎?而且居然沒有一個人吐槽他,這表示大家其實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現在是說傻話的時候嗎?這是你提出的委託吧?給我冷靜一點!”第四代怒斥。
    “呃……那個……可是——”
    我好不容易才開口插嘴,一直沉默不語的愛麗絲卻突然說話了。
    “不,就這麼辦吧!”
    所有人同時看向愛麗絲。嬌小的偵探將毛毯蓋到肩上,先看了看我,接著看了看正對面的第四代,最後看向左手邊的宏哥。
    “就照第四代的提議行動吧!把花田勝找出來。”
    “……為什麼?你剛才沒有聽到嗎?宏哥說不行……”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正在拜託宏仔,拜託他提出‘尋找花田勝’的委託。”
    愛麗絲的眼眸有如夜空中堆滿了一碰就會碎散的星斗,這模樣我之前也曾看過。於是我也不知該再說什麼了。


    工作分配很快就搞定了,大家也都離開了事務所。冷氣強烈的電腦機房裡只剩下我和愛麗絲兩個人。我垂頭喪氣地坐在床前,望著關上的房門發呆。
    “你在那裡發什麼呆啊?”
    “啊——呃……”
    因為一連串的驚嚇,讓我連話都講不太清楚。宏哥突然表露的真心,還有愛麗絲那奇妙的反委託,讓我覺得好像一個人迷失在萬花筒的世界。不過認真回想起來……宏哥的反應也不是完全沒有跡象可循。不知不覺間,他在“花丸拉麵店”裡也儼然成了明老闆的工作夥伴。可是……
    “還不快點開始工作!先去搬二十罐Dr. Pepper過來,不冰也沒關係。”
    “二十罐……”這傢伙該不會要一口氣喝掉吧?七公升的Dr. Pepper差不多等於愛麗絲全身的血液了啊!
    “這陣子就算稍微離開床鋪一下也可能要命,因為進入全面戰爭狀態了。”
    “……全面戰爭?”
    “沒錯,我要入侵黃小鈴的系統。”
    我吃了一驚,凝視著愛麗絲背後黑色長髮形成的陰影。黃小鈴,接到明老闆父親的聯絡後第一個前來事務所的委託人,但她的目的和想法卻莫名地讓人摸不著頭緒。
    “你大概也稍微察覺到了吧?那個女人隱瞞了某些事。”
    “嗯……我也這麼覺得。”
    “她和花田勝之間應該還有什麼聯繫,說不定還知道花田勝身在何處。”
    花田勝身在何處。
    結果這就成了我們尼特族偵探團目前的目標。因為宏哥答應了愛麗絲的請求,提出尋找花田勝的委託。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只能這樣問她。由偵探指定委託內容——這種事通常根本不可能發生。
    “我不是普通的偵探,是尼特族偵探。”
    “這點我知道……”
    “只要接到委託,就能成為遍查三千世界彼端的全知之眼。然而若是沒有接到委託,我不過是一扇無言的空窗。”
    “這點……我也知道。”
    “這件事有點奇怪,有太多話語被埋藏在黑暗之中。而花田勝就在那黑暗的中心。我害怕一切都隨著他而埋葬,在土壤中逐漸腐朽。但若是沒有接到委託……”
    愛麗絲的聲音仿佛依靠著什麼,卻突然在冷氣的強風中銷聲匿跡。
    我歎了一口氣,不停往返於冰箱和床邊,搬出大量的Dr. Pepper在側桌上堆成一座金字塔。
    面對沒有提出委託的物件——就幫不上忙。
    委託是促使尼特族偵探行動的原因,也是束縛住她的枷鎖。愛麗絲說過很多次,偵探必須受限於代言人的身分。因為話語的力量太過強大,能夠切削、挖鑿、雕刻甚至形塑一個人的心。
    就算如此,我卻也經常看到她跨越那條國界,結果深深受創。而我卻跟一把破掉的塑膠傘一樣毫無用處。
    雖然知道自己的沒用,我還是試著這樣對她說:
    “我之前就這麼想過——認定尼特族就一定要這樣或是那樣……這不是有點蠢嗎?為什麼一定要被拜託才能幫助別人?那樣只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而已。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避免明老闆受騙和人結婚,也不知道找到了花田勝又能怎樣……但……但是……這種事不能先拋在一旁嗎?對方是明老闆的父親耶?光憑這個理由而想幫助他不行嗎?”
    大言不慚地說完後,我低下頭,不停地在制服長褲上擦著手心。明明沒有打翻什麼,卻一直覺得有種潮濕的感覺。或許那只是我過於感傷的話語帶來的濕氣吧?
    說這種話又有什麼用呢?我不禁這麼想,更不敢抬頭看愛麗絲的表情了。
    “……對不起,說了這種自以為是的話……”
    “咻!”一陣氣體噴出的聲音傳來,是打開Dr.Pepper鋁罐的聲音。接著傳來的,卻是愛麗絲出乎意料的溫柔聲音。
    “沒關係,那就是你的工作啊!”
    “……嗄?”
    我抬起頭。愛麗絲的眼裡已不見繁星點點,只有黎明時泛白的月色。
    “因為我們尼特族已經太過習慣於不知道該做什麼的狀態,也太過習慣於認定只要怎麼做就好的狀態。就算是沒有方向盤的汽車,也是需要後照鏡的啊!”
    那就算有了後照鏡不也是毫無用處?雖然我心裡這麼想,還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總有一天……或許我總有一天能夠走出這座牢籠,跨越自己築起的高牆,踏出無須守護任何事物的廣闊大地。但是在那天到來之前,只能由你——”
    愛麗絲把話吞了回去,而我還是一樣無言以對。
    “當我沒說。”愛麗絲搖了搖頭,用毛毯裹住自己然後背對著我。敲打鍵盤的聲音再次隔在我倆之間。
    “找到花田勝之後該怎麼辦?除了將他交給黃家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嗎?”
    愛麗絲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一口氣喝幹了Dr. Pepper。喉間發出的咕嚕聲仿佛稍微改變了事務所裡緊繃的空氣密度。
    “目前還不知道。也許還有其他辦法。”
    偵探低頭看著併攏的指尖說道。
    “關於這件事的情報還太少,所以有幾點讓我很不能接受。其中最奇怪的就是花田勝的動機。他為什麼要逃走?如果黃小鈴的話可信,花田勝殺人這件事完全是意外吧?”
    “唔……”
    的確是這樣沒錯。
    執行保鑣的工作而槍擊闖進來的男人,結果不幸同時擊斃挺身維護那個男人的黃香玉。如果這段證言無誤,花田勝的罪過並非無可饒恕,帶著兩人的屍體逃走反而令人起疑。就是因為他逃走了,才會被人懷疑且遭到追殺,連身為他女兒的明老闆都跟著遭殃。為什麼要逃走呢?
    “或許是因為……就算是無心之過,黑幫仍然會追究到底,所以只好逃走?”
    “也許是這樣,但這不過是推測罷了。總之真相就在花田勝身上,一定要找到他才行。你聽好了,我們的目的終究在於妨害明老闆的婚事,沒有必要解決整件事。只要讓老闆明白她不需要任憑黃家擺佈就可以了。”
    我垂頭喪氣地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沒錯。既然如此,我們就必須先知道事情真相,其他的事也只能等厘清真相之後再作打算了。
    “也就是說,找到花田勝之後才是真正的決戰。如今我們還不知道敵人究竟是誰,就連花田勝本人都未必和我們站在同一陣線呢……”
    我深深地點了點頭。
    對了,這麼說來……花田父女可能有機會重逢呢!我突然想到這件事。但明老闆想見她父親嗎?還是根本不想見呢?畢竟那個人也很愛逞強。不過花田勝和女兒有過約定——就在他四月偷偷溜回“花丸拉麵店”的時候,我也看見了他留下的那句話。下次也讓我嘗嘗你做的霜淇淋——他是這樣寫的。
    我終於想像到一個比較好的未來發展,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不只是霜淇淋,明老闆應該更想讓父親嘗嘗變得更美味的拉麵吧?或許還會告訴他——自己現在找到了一個能夠一起做拉麵的可靠夥伴吧?不對,我好像幻想過頭了啊?不過這樣下去……
    “幹什麼?幹嘛突然賊笑?”
    愛麗絲的聲音嚇得我捂住了嘴巴。
    “啊!我只是想到……之後從花田勝身上問出各種經過的人……或許會是宏哥……”
    “唔?這是為什麼?”
    “咦?呃……那個……宏哥剛才不是說過嗎?說花田勝將來可是得和他互毆的對象……”
    “這麼說來,他好像的確說過。那是什麼意思?宏仔跟花田勝有什麼仇嗎?”
    我傻眼地看著愛麗絲。對了,這傢伙好像在這方面特別遲鈍啊?
    “呃……這個嘛……就是那個意思嘛!什麼‘父親大人,請把女兒嫁給我!’或是‘誰要把女兒嫁給你這種傢伙!’之類的……”
    話說回來,宏哥好像也沒有親口承認自己是認真的就是了。
    愛麗絲張著嘴巴愣了好一陣子,然後才萬分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太誇張了。女兒又不是屬於父親的東西!而且無論宏仔對明老闆……呃……無論他多喜歡明老闆,都不可能打算和她結婚吧?那個男人生來就是無根的浮萍啊!”
    “可是……可是他現在開始打工了啊!而且好像從以前就一直偷偷學著做拉麵了。我想這應該是……他打算跟明老闆一起經營拉麵店的意思吧?”
    愛麗絲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宏仔他……?唔唔……怎麼可能……不對……可是……”
    各種難以言喻的表情一一掠過愛麗絲稚嫩的臉龐。
    “愛麗絲,你該不會……還不知道宏哥他對明老闆……是真心的?”
    “嗯?你……你說什麼!我當然早就知道了!從他的態度就看得出來了啊!”
    愛麗絲的回答不知為何透著一絲慌張。這種事她應該早就知道了吧?因為她認識巨集哥的時間比我早很多啊……阿哲學長和少校也是,就連第四代都沒露出絲毫驚訝的神色。因為大家都不覺得意外嗎?這麼說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明老闆被黑道攻擊而受傷時,宏哥好像也相當驚慌啊?或許類似的徵兆至今已出現過許多次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那兩個人一直沒有進一步的發展啊?”
    “進一步的發展?什麼意思?”
    “他們不是認識很久了嗎?既然喜歡明老闆,坦白告訴她不就好了?你不覺得宏哥這樣有點沒用嗎?”
    “嗯?唔……唔?”
    “被暗戀的那個人真的也一點感覺都沒有嗎?明明在一起相處這麼久了……”
    “唔唔唔唔唔……”
    “而且他們還是夥伴耶!不只是工作上,應該在很多方面都曾經互相扶持,居然完全沒發覺夥伴對自己的感情,這樣不是有點過分嗎?唉,是說明老闆那個人敏銳的時候很敏銳,對於男女關係這方面卻相當遲鈍哪……愛麗絲?你怎麼了?臉很紅耶?”
    愛麗絲的指尖微微顫抖,似乎是想用力捏扁Dr. Pepper的空罐。然而因為她手無縛雞之力,罐子當然是連一點凹陷都沒有。說時遲那時快,愛麗絲突然將手裡握著的空罐丟了過來。
    “你……你有資格說別人嗎!”
    這是幹什麼啊?我連忙抱著頭躲到冰箱後避難。
    “你這種沒神經的傢伙,連孔雀是雄的還是雌的都分不清楚,居然還得意洋洋地說什麼男女關係?實在不可饒恕!”
    “我……我知道了啦!那不是我該說三道四的事情,但你也不用這麼生氣吧?這跟你又沒有什麼關係!”
    “竟然說跟我沒有關係?”
    ……應該沒有吧?
    “嗚嗚嗚嗚……算、算了!”
    愛麗絲轉頭面向並排著螢幕的牆壁,堆成一座小山的布偶紛紛崩落。
    “總之我要開始在網路之海進行半天的消耗戰,你快點滾出去,免得害我分心!”
    “一定要這麼拚命嗎?”
    “對方可是黃小鈴——ZODIAC集團的系統安全開發者!”
    愛麗絲的聲音十分激昂,眼裡還閃爍著危險的興奮光芒。我第一次看見她這樣的表情。愛麗絲面前的其中一面螢幕上顯示著ZODIAC的入口網站,正如公司名稱所代表的意義——黃道十二宮,網站的LOGO也隨著月份顯示為不同的星座,現在則是天秤座。這個畫面對我來說早已非常熟悉,據說使用著透過這個網站搜尋資料的頻率日漸增加,目前已快要逼近YAHOO和Google了。
    的確,愛麗絲至今為止在網路上幾乎是無人能敵,直到這次的案件,她才終於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若是對方刻意隱瞞什麼訊息,恐怕就是麻煩的對手了。
    無論如何——我不禁這麼懷疑——倘若小鈴小姐知道花田勝身在何處,對我們隱瞞這件事的理由又是什麼?如果她直接告訴我們,事情不但簡單多了,我們也可以設法幫助花田勝啊!這麼一想,又讓我覺得小鈴小姐是不是真的一無所知。
    “夠了,先不要想東想西,快去處理你該做的事!”愛麗絲沒好氣地說道。“還有,你給我聽好,我會不斷地提醒你——你所能接觸的物件只有黃小鈴。對方可是中國黑幫,萬一被盯上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尤其是那個危險的男人黃紅雷,你千萬不可以靠近他!”
    “嗯,我知道啦!”
    我舒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離開了事務所。雖然是微涼的初秋夜晚,但因為冷氣極強的事務所與室外溫差頗大,讓我瞬間覺得仿佛被一股溫暖的安全感包圍了。遠處隱約可以看見車站前高樓群的閃爍燈光,時間已經很晚了。
    走下逃生梯來到廚房後門口時,正好遇上明老闆打開門搬啤酒箱出來。店裡傳來酒醉客人的聲音,還有宏哥隨便應和他們的聲音。我向明老闆點了點頭,打算直接去牽腳踏車。剛才我們在會談中決議,不能讓明老闆知道偵探團展開行動的事,因為她知道後絕對會大發雷霆,然後對著我們大吼:“死小鬼們到底在想些什麼?居然想跟黑幫扯上關係!”
    然而明老闆卻在牆邊放下啤酒箱,轉身叫住了我。
    “你們又在計畫什麼?”
    我握著腳踏車的龍頭僵在原地。糟了。
    “你幹嘛急著逃走?不想回答我的問題嗎?”
    我正想跨上腳踏車的椅座,皮帶卻從後面被抓住了。
    “沒……沒有啊?什麼事都沒有啊!”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種說法鬼才會相信。明老闆把我拖到廚房後門口,揪住我的衣領。
    “不只是那幾個不務正業的,連阿壯都過來了,怎麼可能什麼事都沒有?又是跟黃家有關嗎?你們這些傢伙真是學不乖啊?給我聽好,對方可是香港黑幫!動不動就打斷人家手腳、割掉人家舌頭,而且還面不改色!”
    “呃……這個嘛……”
    明老闆的怒目近在眼前,我只好拚命地思考說詞。反正一定會被她知道,那麼就先告訴她八、九成的事實吧?只要隱瞞住真正致命的部分就好了。
    不過在開口之前還是要先確認一下。
    “宏哥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那個……因為這次的委託人是宏哥啦,所以我有義務幫他保密……”
    明老闆從微微開啟的後門之間瞥了廚房一眼。腰間系著黑色圍裙的宏哥正隔著櫃檯和常客們一起喝啤酒。不知他是根本沒發現我……還是假裝沒發現我呢?
    “那傢伙什麼都沒說啊!”
    “啊……這樣啊……我想也是啦……”
    宏哥應該不會那麼粗心大意吧……
    “倒是說了什麼叫我跟他結婚啦……”
    “咦咦咦咦咦?”
    “說什麼想永遠跟我一起經營拉麵店啦,為了追我才跑去找愛麗絲和阿壯啦……淨說些不重要的事想蒙混過去!”
    宏哥……人家根本不覺得你是認真的啦!明明從頭到尾說的都是真心話,結果人家根本不相信啊!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但居然連求婚都被完全忽視,未免也太可憐了。這就是以前玩弄太多女人的報應嗎?
    既然目前情況是這樣,我也大概知道該怎麼蒙混過去了。我做了個深呼吸,勉強冷靜下來之後再次開口:
    “其實他說的幾乎都是真的啊!”
    “嗯嗯?”明老闆皺起眉頭。
    “明老闆要去當訂婚儀式的替身對吧?但那個叫作紅雷的人不知會不會藉這個機會硬逼你跟他結婚啊!所以大家都很擔心……”
    “你們是白癡啊?怎麼可能——”話說到一半,明老闆就閉上了嘴巴。
    接著我看到了非常難得的一幕——明老闆別開了視線,還噘起嘴唇。她害羞了嗎?
    “你應該心裡有數吧?”
    “不……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當時紅雷跟我都還是國中的小鬼頭而已。”
    “你看吧,果然是這樣!”
    “果然你個頭啦!笨蛋!”
    我的額頭被彈了。雖然四周光線很暗看不清楚,但我總覺得明老闆臉上好像泛著紅暈。
    “我結不結婚關你們什麼事啊?”
    “那是因為……明老闆你一直很照顧我們,大家都不希望你被奇怪的男人纏上而走入不主福的婚姻,所以才要多方調查啊!像是他有沒有其他女人啦……會不會家暴啦……之類的……”
    “你們真是夠了!”
    明老闆在我胸前用力推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轉身走進廚房。
    “我說過了,對方可是黑幫!這次不但出了人命,我老爸還在逃亡,你們要是又在那裡調查什麼無聊的東西,萬一被紅雷那幫人盯上怎麼辦?不准多管閒事!”
    明老闆這番話的語氣就像主人在斥責貓咪,讓伸手關上後門的我松了一口氣。應該是順利蒙混過關了。
    經過拉麵店前方時,正好又和端著拉麵送到店外座位的宏哥四目交會。他苦笑著對我揮了揮手,我也稍稍舉起手回應他,然後用力地踩下踏板。冰涼的夜風陣陣搔抓著我的脖子。

    *

    我當然沒有就這樣回家。在剛才的會議中,我也分配到了唯一的一項工作——從小鈴小姐那裡套出更多關於這件事的情報。於是我沿著明治通北上,往新宿方向前進。
    背後是高聳的摩天大樓,右手邊則是一片幽暗的新宿御苑;我沿著馬路騎了大約三分鐘,一棟七層樓的建築物便出現在車流稀少的十字路口。四樓以上的視窗全都燈火通明,乍看之下就像UFO飄在上空般詭異。玻璃窗上印著公司的名字——ZODIAC。
    我在大樓前停好腳踏車,拿出了手機。在這種三更半夜造訪,不知道對方願不願意見我?
    ‘你為什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小鈴小姐的聲音從手機裡刺進我的耳朵。
    “這個嘛……因為……我想這種不難查到的資訊還是早點知道比較好,接下來談正事也比較方便……不,不是我,是我們家的偵探啦……”
    我不經意地抬起頭來,試圖在窗邊尋找人影。總覺得好像有人正從樓上低頭怒視著我,儘管我根本沒告訴對方自己就在他們公司樓下。
    ‘你這孩子……難道沒聽說過關于黃家的傳聞嗎?這裡不是一個高中生可以跑來探頭探腦的地方!’
    吐槽別人(注:日文中吐槽和探頭探腦諧晉)正是我的工作啊——我險些脫口而出,不過這個人想必不會理我的冷笑話。
    “我們不是來妨礙或影響黃家的,請您先明白這一點!”
    手機裡傳來一聲重重的歎息。
    “然後……很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其實我已經在貴公司前面了。有件事情想拜託您,不知道您現在方不方便?”
    我一邊這麼說,一邊深深覺得這個工作真是吃力不討好。最適合來找小鈴小姐的人本來應該是宏哥,但為了不讓明老闆發現,只好請他繼續留在店裡當認真的店員,問話的工作就落到我頭上了。
    ‘什麼事?那孩子不是已經拒絕接受委託了嗎?’
    “其實您應該知道明老闆的父親身在何處吧?”
    ‘我不是說過了?他並沒有告訴我啊!’
    居然立刻就否認了。看來大家都不像我這樣不擅長演戲。怎麼辦呢……要再試著套她的話嗎?該怎麼說才好呢……
    “這個嘛……正如您所知,我們家的偵探是一名駭客,而她也成功駭進小鈴小姐您的手機,取得了花田勝來電的通話錄音……”
    話才說完,我就後悔了。應該沒有人會特地把手機通話錄下來吧?這樣唬人肯定馬上就被看穿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卻發生了。小鈴小姐大約有兩秒鐘說不出話來,顯然被我唬住了一瞬間。
    ‘怎麼可能特地把手機通話錄下來啊?別在那裡胡說八道了!’
    難道她真的把通話內容錄下來了?那麼只要愛麗絲能駭進她的手機,就可以找到線索了。不對,剛才聽到我的那番話,她說不定已經把錄音刪掉了吧?何況愛麗絲現在應該還在跟資訊安全系統搏鬥,那麼就由我繼續逼問吧!我鼓起勇氣再次開口:
    “要不要考慮和我們交換情報呢?關於花田勝先生……其實我也知道幾件小鈴小姐您不知道的消息。那個人在今年四月偷偷回到‘花丸拉麵店’時,曾經說過一些事。”
    這番話完全是我信口開河。不過花田勝在今年春天確實出現過幾次,這件事小鈴小姐也知道。所以這是藏著謊言的八成事實。
    就在這時,抬頭仰望的我發現六樓窗邊出現了一個人影。由於逆光的關係讓我看不清人影的臉和衣著,但從身材可以看出是個女生,而且還拿著電話靠在耳邊,甚至隱約可以感覺到她低頭俯視我的視線。
    歎息聲自手機中流出,接著是壓得很低很低的聲音。
    ‘在電話裡說吧!反正我所知的訊息跟完全不知情差不了多少,也沒什麼好回答的。’
    上鉤了。原來我就是這樣自己領悟出詐欺師伎倆的嗎——我一時之間不禁感慨萬千,隨即握起拳頭捶了捶大腿提醒自己回神,將手機換到左手上。
    ‘在交換情報之前,先告訴我你們的目的。你們打算做什麼?真的不會影響到黃家嗎?’
    我咽了咽口水。對了,就是這一點,最困難的一點。愛麗絲在開會時也這麼說過——要讓黃小鈴得知多少情報,就全靠你的詐欺師本能了。
    “但我比較想先知道小鈴小姐您的目的……”
    我謹慎地壓抑語氣這麼說道。忍不住覺得這種時候看不見對方的表情真不方便,不過對方同樣也看不見我的表情就是了。
    “我和愛麗絲都無法推測您的心意,因為您好像完全不擔心被黑道追殺的花田勝。之前來提出委託時,您也完全沒有提到要我們幫助花田勝,對吧?不知道您真正的意思究竟是如何,應該是不希望勝老闆被抓到吧?”
    接下來就輪到小鈴小姐思考了。這種互相揣度心思的過程真是耗損神經細胞。假設這個人的確知道花田勝目前身在何處,不肯告訴我們的原因可能有幾個——最可能的理由就是純粹不信任我們。如果她告訴我們了,很有可能因為什麼差錯而讓黑幫得到消息。可是如果她根本不信任我們,當初又為什麼要來偵探事務所呢?
    ‘勝叔他……反正是不會被抓到的。你知道他經歷過多麼可怕的磨練嗎?就算在日本的黃道盟全員出動,恐怕也找不到他吧……’
    小鈴小姐說出這番話時,聲音裡帶有一種奇妙的感情。儘管因為不安而有些顫抖,卻又懷著強烈的確信。實在非常矛盾。
    ‘所以根本不需要擔心勝叔。我只是想讓事情照著他的期望發展,不要讓明麗遭受不幸。’
    這只是重複她在偵探事務所裡說過的話。
    我閉上了眼睛。這個人一定隱瞞了什麼事實,但她說為了明老闆著想、希望尊重花田勝的意願這兩件事應該是真的。
    就這樣相信她吧——否則事情不會有進展。
    “我明白了。”我接著說道。“那我也來說明我們的目的。”
    我睜開眼睛在黑暗中探索,做了個深呼吸之後想到了開場白。
    “你哥哥——紅雷先生打算讓明老闆代替被殺害的未婚妻——讓她當那位香玉小姐的替身。這件事您聽說了嗎?”
    ‘嗯,紅雷跟我說過。’
    “紅雷先生以前就對明老闆有意思……這件事是真的嗎?呃……也就是說……”
    ‘他會不會藉機會真的和明麗結婚嗎?其實我也懷疑會不會是這樣。’
    連親妹妹都這麼覺得嗎?這麼說來我們的猜測應該大致沒錯囉?
    “請問……這樣的計畫真的可行嗎?聽說那是本家和分家之間類似政治婚姻的場合,這麼重要的聯姻可以臨時抓個人去當替身嗎?”
    ‘因為文麗阿姨——明麗的母親也是龍頭最疼愛的女兒。當初得知她要和勝叔結婚時,聽說龍頭還派了好幾個殺手去找勝叔。’
    我聽了下巴差點掉下來。這種疼愛女兒的方式已經進入另一個次元了吧?
    ‘不過勝叔好像把那些殺手全都撂倒了,才終於得到龍頭的同意。明麗出生之後,香港本家那邊也一直說要把她帶回去撫養。所以……我想龍頭應該會非常高興地同意這門婚事。’
    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那個叫紅雷的男人應該連這一步都算計好了。
    “明老闆要是和你哥哥結婚……應該不會幸福吧?”
    ‘這個……我也不知道。這得由明麗自己決定吧……’
    “不,其實明老闆她——”
    突然間,我想起了一件事。
    離開拉麵店之前,我稍微和明老闆聊了一下,也提到紅雷可能打算真的和她結婚。
    而明老闆好像完全沒說過不想和紅雷結婚。
    ‘勝叔也曾經拜託過我,要我幫他確認明麗有沒有找到好的對象,過得幸不幸福……’
    “這樣啊……”
    所以小鈴小姐才會一直盤問宏哥嗎?花田勝這個傢伙,明明殺了人還正在逃亡,還有空擔心這種事啊——我忍不住這麼想。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父母心吧?這麼說來,他的確很有可能沒機會再見到女兒啦……
    明老闆的幸福。
    那應該是——由明老闆自己決定的。客觀地看來,宏哥目前恐怕處於劣勢。畢竟一方是明老闆的青梅竹馬又是創投公司的老闆,而且對明老闆一片癡心(應該吧);另一方卻是小白臉,曾經惹哭過的女人人數還高達三位數。
    我不停地捶打自己的大腿,快給我醒醒。我到底在想什麼蠢事啊?這次的委託人可是宏哥啊!根本不必考慮紅雷能不能讓明老闆幸福,也不必擔心宏哥因為花心之類的理由而讓明老闆不幸福的機率恐怕很高。重點是讓小鈴小姐相信我們,肯對我們吐實並幫助我們。
    我咽下一口口水,又開口了。
    “其實我們正在尋找花田勝先生。”
    我說出口了。這下再也沒有反悔的餘地了。
    “因為父親欠下的人情而被迫訂下婚約,這種事太不合理了。何況明老闆現在還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啊!所以我們打算把花田勝先生帶回來,請他自行處理自己引起的問題。”
    我在此停頓片刻,等待小鈴小姐開口,但她一句話也沒說。
    “也就是說,我們目前和黃道盟站在同一邊,並不會妨礙你們。只不過——”
    吸了一口氣之後,我繼續說道。
    “我們的最終目的其實和小鈴小姐一樣,也絕對不希望做出讓明老闆傷心難過的事。”
    話說到這裡,我再次沉默下來。
    新宿通上的汽車和摩托車東奔西流,排氣聲隨著冰涼的夜風穿過我的頸項。等我回過神時,大樓的窗邊早已不見人影,七樓和四樓的燈光也消失了。
    結果還是說出了大部分的事實啊——我不禁這麼想。
    過了許久,才終於聽到小鈴小姐低聲呢喃。
    ‘你們這些小孩子怎麼可能找得到勝叔?他說不定早已不在日本了。’
    “只要小鈴小姐你肯透漏事發現場的情況,或是逃亡時使用的車子……”
    ‘別說傻話了。要讓外人知道了那種事,紅雷一定會殺了我。’
    通話就這樣被掛斷了。


    由於不想再次經過彌漫著車輛廢氣的明治通,回程時我選擇從外苑西通慢慢騎回去。雖然決定不去想這件事,還是難免覺得如果是宏哥應該更有辦法拜託小鈴小姐幫忙。不過小鈴小姐說得也沒錯,這是黑幫打算自行處理掉的殺人事件。萬一情報洩漏到外人手上,那個黃紅雷恐怕連親妹妹也不會放過。拜託她這件事實在太不智了。
    隱約看見國立競技場的巨大陰影出現在左手邊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在人行道旁停下腳踏車一看,手機上顯示著來電號碼隱藏。是誰打來的呢?
    “……喂?”
    ‘……你是偵探那裡的高中生嗎?’
    手機裡傳來的聲音宛如生銹的金屬擦絲器般粗啞,我立刻就聽出對方是花田勝。為什麼打到我的手機?
    “為……為什麼——你現在人在哪裡?”
    腳踏車翻倒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現在不是驚慌失措的時候,冷靜點。我伸出顫抖的手指按下了通話錄音鍵。
    ‘你聽好,和黃紅雷接觸的工作就交給雛村壯一郎。本來是不該讓他牽扯進這件事的,那傢伙實在太顯眼了……’
    “你——你怎麼知道第四代去過?”
    ‘黃道盟在“花丸拉麵店”四周布下了眼線,雛村和其他人進出偵探事務所的情形都被他們看在眼裡。你們這些小鬼也不稍微注意一點!’
    為什麼?他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難道他剛才跟小鈴小姐聯絡過?
    ‘既然已經被看到就算了,讓雛村和黃紅雷見面吧!就說要全面幫助他們搜尋我的行蹤,該告訴他們的全都不要隱瞞。這樣他們暫時就不會起疑。’
    “你到底打算做什麼?”
    電話唐突地掛斷了,耳鳴般的聲音持續了好一陣子。無論將手機拿開耳邊或是勉強自己深呼吸,那個聲音卻一直沒有消失。低頭一看,才發現原來腳踏車的輪胎一直在空轉。我踩住踏板讓那個聲音停止,接著按下愛麗絲的電話號碼。
    “剛、剛才花田勝打來了,打到我的手機!”
    偵探倒抽了一口氣,立刻掛斷電話。花田勝也知道愛麗絲這號人物,應該不會笨到讓她查出GPS資訊,不過也許會有萬分之一的機會。
    我拉起腳踏車緩緩踩動踏板,同時試圖抓住腦海中不停轉圈的疑問尾巴,只覺得腦袋裡混亂得不得了。花田勝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要給我們建議?難道他希望自己被抓到?這怎麼可能,真是這樣的話他乾脆直接露面就好了。
    對了,花田勝第一次打電話來的時候,的確曾和明老闆說過“再等一個禮拜”。那他現在到底在幹什麼?籌備資金遠早高飛嗎?所以打算利用尼特族偵探團來擾亂黑幫的視聽?別開玩笑了!我忍不住想這麼對他說——雖然不知道你在打算什麼,但就是因為你避不見面,事情才會遲遲沒有進展啊!拜託你快點出面解決問題,這樣明老闆也不必傷腦筋了。
    突然間,我想像到一種可能。
    花田勝之所以四處逃竄,難道是因為他殺人的原因根本不是過失?
    這完全是沒有根據的預感罷了。但如果真是如此,我們現在的作為只會讓最糟的情況變得更糟,更可能讓明老闆陷入無法脫身的泥沼。
    我使盡力氣踩動腳下的踏板,加快腳踏車的速度。即使冰冷的夜風仿佛切割著耳朵,卻絲毫無法中和這股惡寒。

    *

    兩天后的放學——
    這一天,我沒有經過“花丸拉麵店”所在的車站東口,反而往西口方向前進。
    人來人往的坡道兩旁,辦公大樓和各式餐飲店所在的綜合大樓夾雜林立;不知是不是因為接近傍晚,已經有幾家店派人出來招攬生意了。我儘量避開人群努力踩著腳踏車爬上坡道,在遠遠可以看見東急百貨公司威容的路口左轉。
    我的目的地是一棟低矮的樓房,一樓是一家精緻小巧的進口雜貨店,店面滿滿裝飾著白色和粉紅色的人造花,從很遠的地方就能一目了然。這棟建築的三樓就是平阪幫的事務所。
    “大哥,您辛苦了!”
    “您辛苦了!”
    打開鐵門走進事務所,在裡頭閒磕牙的兇悍男人們突然同時站起來向我敬禮。明明即將進入樹葉枯黃的季節,這些人卻清一色地穿著短袖黑T恤。
    平阪幫是集結了這一帶不良少年而成的少年黑幫。雖然從幫主第四代到幾個主要成員都已經到了很難稱作少年的年紀,我這個年僅十六歲的高中生卻莫名其妙被這些人叫大哥,真是令人不舒服。最近與其說是習慣,倒不如說是完全放棄了。
    “咦?第四代呢?”我環顧著整間事務所。兩座面對面的沙發中間夾著玻璃茶几,正面屋裡放著粗糙的書桌,牆上還有裱框的書法;雖然堪稱無懈可擊的黑道事務所,最重要的幫主卻不在家。難道是在裡頭的書房嗎?
    “壯大哥去牽車了。”
    這麼回答我的人是個身高恐怕有兩公尺的黑T恤巨漢,通稱電線杆。
    “兩位大哥今天要去哪裡揍人嗎?”
    “不不不,我們不是去打架的。”
    要是知道我們要去香港黑幫的年輕幫主家裡,這些傢伙絕對會盛大地會錯意然後莫名興奮,所以我決定不再多說。
    原因是前天夜裡花田勝的來電。由我們主動向黃紅雷提出協助調查的請求——儘管風險很大卻不失為妙案——愛麗絲是這麼說的。於是我們請第四代打電話給小鈴小姐,就在我滿懷憂慮的期間,事情卻很快就談成了。
    然而我實在無法拋開對花田勝的疑慮。他為什麼要引導我們?打算拿我們當作逃亡時的煙幕彈嗎?
    我實在非常在意這件事,最後還是決定跟去黃紅雷家裡。當然,這件事並沒有告訴愛麗絲。約定的時間是四點半,就快到了。緊張的心情讓我更覺得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見放在茶几上的一本書,書名是《臨時抱佛腳!結婚典禮的禮儀》,真讓人有種不詳的預感。
    “……這是什麼?”
    我竟然開口問了,顯然是氣數將盡。電線杆笑容滿面地這麼回答:
    “大家在討論典禮上的演講該說什麼才好啦!”
    “嗯?呃……結婚典禮?誰要結婚啊?”
    “誰要結婚?當然是明老闆跟宏二哥啊!我們都聽說啦,時間是下個月三號嘛!”
    到底是從哪裡聽到又怎麼誤會成這樣的啊?
    “好了!你們把剛才想好的段落念一遍,讓大哥聽聽!”
    “是!我們這就來磨練男子氣概!”其中一名黑T恤男攤開了一張摺起來的紙。
    “這個——恭喜宏哥和明老闆結婚。人人都說結婚必須要有三‘袋’,首先,就是要有胃袋……” “不結婚也必須有胃袋啊!” “其次是……全黑袋!” “你們的T恤才全黑吧?” “最後一樣是優衣庫袋!” “幹嘛幫人家宣傳啊!”
    “不是還有三個‘阪’的版本嗎?”聽到其他人這麼說時,我下定決心絕對不再吐槽了。再這樣下去一定沒完沒了。
    “三個阪?哪三個啊?”電線杆問道。
    “第一個是平阪吧?” “就是在說我們嘛!”“然後是什麼?” “赤阪?”“對喔,那邊有很多婚禮場地耶!” “最後一個呢?” “男阪?”
    “男阪絕對不行!”糟糕,我又下意識地開口吐槽了。腰斬、完結之類的話可是婚禮上的禁忌(注:車田正美的漫畫《男阪》即半途被腰斬而未完結)!話說回來,根本就沒有人說要舉辦什麼婚禮啊!
    “你們到底在吵什麼?”
    救世主的聲音和鐵門開啟的聲音同時傳進事務所裡。
    “壯大哥!您辛苦了!”
    “您辛苦了!”
    我一回頭,正好看見一襲深藍色西裝筆挺的第四代繞過沙發走過來。幾乎漂成白色的頭髮讓他目光的兇狠度增加了三倍,嚇得我只能縮著脖子似地向他點點頭。畢竟這次不是去玩的,還是保持些緊張感比較好。
    “你還有空理這些白癡啊?還不快點出發!”


    建築物前的狹窄巷弄中,只見一輛賓士CL閃亮亮的龐然巨體橫跨其間。
    “這……這是什麼情形啊?”
    第四代手裡有好幾輛汽車,從昂貴的外國車到廉價的國產車都有,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開賓士。這輛賓士和這條街以及第四代都不搭到一個致命的程度,就像壽司裡包鵝肝醬一樣令人覺得不舒服。
    “只有處理這種令人不爽的事情時才會開這種車啦!”第四代邊說邊把我推進副駕駛座,自己則坐進駕駛座。所謂令人不爽的事情——是指這種必須展現黑道的本事、不能被對方看扁的情形嗎?
    “……副駕駛座上載著你這種貨色,不管開保時捷還是勞斯萊斯都會被人家看扁吧?”
    我也這麼覺得。真對不起。
    第四代一踩下離合器,車身立刻沉了一下,瞬間就沖出外頭的大馬路了。

    *

    黃家的別墅位於下落合地區寧靜的住宅區一隅,是一棟由數百萬片平板狀的瓦片堆疊而成的奇特豪宅,再加上正好蓋在斜坡上,讓人搞不清究竟一共有幾層樓。雖說只有小鈴小姐和黃紅雷兄妹兩人居住,其實這棟房子大到就算整個家族都住在這裡也不奇怪。
    “你真的要跟來嗎?”
    第四代在門口這麼問我。
    “你一定是瞞著愛麗絲偷偷跟來的吧?要是知道你偷偷闖進中國黑幫的巢穴,那傢伙一定又要哭得淅瀝嘩啦了。”
    “呃……這個嘛……是這樣沒錯啦……”
    愛麗絲的確嚴厲叮嚀過,不准我接近黃紅雷。
    “我也很怕未來的黑幫老大記住我的模樣啊!可是我一看就是個高中生,對方應該只會把我當成第四代的跟班,大概不會有什麼危險吧?”
    “什麼跟什麼啊?搞不清楚你這傢伙究竟是害怕還是魯莽。”
    “我的不安是針對花田勝啦!總覺得有點不能接受,而且根本不知道他在打算什麼。要我們和黃紅雷交涉也是花田勝的意思不是嗎?可是我們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第四代你一點也不介意這件事嗎?”
    “有什麼好介意的?不管是誰的想法,只要行得通不就好了?何況要是不這麼做,我們也束手無策。愛麗絲也一直沒辦法駭進那女人的手機不是嗎?”
    “說得也是啦……”
    無論如何,我就是放心不下。我心想:如果能當面聽聽看黃紅雷的說法,或許就能多少掌握花田勝的計畫,所以才跟了過來。
    也就是說,當時的我完全將注意力放在花田勝身上,嚴重地小看了黃紅雷。
    第四代斜眼瞪著我,哼了一聲之後按下電鈴。只覺得隱藏在某處的數台監視攝影機正仔細觀察著我們全身上下。
    令人訝異的事情發生了——出來開門的竟然是黃紅雷本人。他梳著整齊油亮的西裝頭,頭髮的顏色有如鋼鐵;白西裝下的深酒紅色襯衫開了三顆鈕扣,露出了胸膛。這是我人生第二次親眼看見如此適合白色的男人。然而宏哥身上的白色帶著溫暖的光輝,這個人身上的白色卻閃爍著刀刃般的寒光。黃紅雷依循第四代、賓士車、我的順序瞪了一遍,這才打開門說“進來”。為什麼不叫手下或傭人來開門呢?我一邊感到訝異,一邊跟著他走進豪宅裡。話說回來,我直接穿著學校制服就過來了,他一點都不在意嗎?
    出乎意料地,宅邸的內部完全採用西式裝潢。我們被帶進的會客室也是如此,地板上鋪著大地色系的地毯,樣式簡潔的沙發擺設其中,四周則是靜靜挺立的觀葉植物,是個極為簡約而高雅的西式房間。四面牆壁其中一面是整片的窗戶,可以看見種植著綠油油的草坪和杜鵑花盆栽的庭院。我本來想像這裡會是牆壁上雕著五彩龍形、走廊兩旁站滿黑幫成員的地方,結果只是普通住一家嘛?
    “這麼稀奇嗎?”
    紅雷以恐嚇般的聲音問道,嚇得我差點跳起來。
    “你應該不是來參觀的吧?”
    紅雷在我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銳利的目光在我身上鑽了半秒之後便轉向第四代。
    “呃……這個嘛……”
    明明閉嘴就沒事,我卻多嘴地開口解釋。
    “我只是覺得這裡不太像中國人住的地方。牆壁上什麼裝飾都沒有,燈光也很正常……”
    “難道你們日本人都住忍者木屋嗎?少說廢話!”
    紅雷這句話正中我的胸口,我只能窩進沙發裡蜷縮起來。後來紅雷就沒有再對我說任何話。反正之後就全都交給第四代吧!我還是假裝跟班小弟坐在旁邊閉嘴就好。
    “初次見面,我是雛村壯一郎。我想小鈴小姐應該跟您提過我……”
    老實說,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見第四代用尊敬的口吻和別人說話,也由哀希望這是最後一次。雖然他的語氣和聲調都不算特別奇怪,聽到的時候還是有種不小心吞下咖啡粉的感覺,嘴裡和喉嚨都覺得十分不舒服。
    紅雷眯起眼睛打量著第四代。
    “少用那種假裝有禮貌的口氣對我說話!”聽到紅雷這麼說,我不禁瞪大眼睛。

    反正我看你不順眼,早晚會想辦法整垮你。你就用平常的方式說話吧,免得到時候還要客套。
    第四代呼了一口氣。

    什麼嘛!原來你早就認識我了。
    建立了那種規模的事業,我當然會調查。

    那還真是榮幸。我也早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物了,那就別浪費時間,早點進入正題吧!我可不希望以後還要再跟你合作,這件事越快搞定越好!

    我在第四代身旁膽戰心驚地聽著兩人的對話。這兩個人是怎樣?為什麼第一次見面就一副要打架的樣子啊?雖然他們也的確不像是可以當朋友的樣子啦
    ……
    我今天早上聽小鈴大概說過了。紅雷開口說道。然後呢?你們這些人為什麼要幫忙找出勝?

    這時第四代突然用肩膀頂了頂我的肩膀。嗄?這是要我說的意思嗎?別開玩笑了!我轉頭看著第四代,他卻以仿佛要一口咬死我的目光瞪了回來。我慌忙把頭轉回正面,沒想到這回連紅雷都盯著我看了。我好想回家啊
    ……
    不對,可是……一句話也不說反而會讓對方覺得奇怪。沒辦法了。

    這個嘛……就是……我們有一個叫做宏仔的夥伴,您應該知道吧?
    我嘴裡支支吾吾,腦海裡卻再次確認過該注意的事項。

    首先是小鈴小姐那天來過花丸拉麵店的事,這點紅雷應該也知道。但是不能讓紅雷知道小鈴小姐的委託內容,否則花田勝曾經聯絡過她的消息就曝光了。所以只要告訴他那天晚上小鈴小姐因為擔心明老闆而來到花丸拉麵店’”就好。我和愛麗絲和明老闆都沒有聽到花田勝的電話內容,也完全沒聽說他一個禮拜後還會再打電話來。OK。最不能讓紅雷知道的就是連我都接過花田勝打來的電話。萬一露出馬腳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說不定會被抓去拷問,連腦漿都被挖出來。
    至於其他的事——正如花田勝給我的忠告——還是老實招出來比較好。
    我小心翼翼地開始說明。
    因為宏哥對明老闆也有意思,怕你企圖找她去假裝新娘然後趁機真的和她結婚,所以才會想辦法預防啦——傻傻地全盤托出之後,我才恍然驚覺一件事,不禁閉上嘴巴低下頭。
    紅雷的企圖不過是我們目前的推測罷了,我竟然說給本人聽了!
    我膽顫心驚地抬起頭來,只見紅雷蹺著二郎腿撐著下巴、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乍看之下不像在生氣,感覺卻比生氣更恐怖。
    ……你們以為只要把勝帶回來,我就會乾脆地放棄明麗嗎?
    “……
    咦?

    無所謂,我已經知道你們這群蠢蛋的想法了。不過呢……雛村,你的情況又不同了。以你的身分,應該不會沒事陪這些小鬼扮家家酒吧?為什麼要插手管這件事?

    這就是俗世的情義啊!這個國家有很多為人處世的道理,你恐怕還無法理解吧!

    哼!

    紅雷再度正面看著我,我緊張到手指間都流汗了。

    然後呢?你們掌握了多少消息?既然想知道我們這邊的情報,你們也得先亮牌才行。
    紅雷突然往我們這邊探出身子,嚇得我猛往後靠,只覺得胸腔仿佛都要被壓扁了。為什麼又問我啊?拜託你一直跟第四代談就好啦!

    ……這個嘛……其實還沒掌握什麼可以向您報告的消息……”
    不要太小看我了。不只是雛村和其他混混,連你都這樣明目張膽地行動,顯然是掌握了什麼關於勝的消息吧?

    咦?

    我也知道你不只是普通的高中生。

    我真的只是普通高中生啊!不管怎麼看都是吧?

    你打算假裝不知道哈囉企業和田原幫的事嗎?

    我完全說不出話來。

    今年春天,一位泰國少女帶著兩億日圓闖進NEET偵探事務所,始於這件事的案件最後以整垮某個暴力集團的下游組織收場。對了,那件事也和居住在日本的中國人有關,黃紅雷只要稍加調查,應該很快就會查到我身上。
    情況不妙。我真不該跟來的。竟然以為假裝成跟班小弟就沒問題,我的想法未免也太天真了。怎麼辦呢?總之不能對他說謊,畢竟我的撒謊技巧爛到一個絕望的地步。自己的聲音在腦海中真切地迴響著,一定要說些事實才行。
    今年四月的時候——”
    我邊說邊祈禱自己能夠順利發出聲音。

    “——勝先生曾經偷偷來過花丸拉麵店。他好像整過型,連明老闆也沒認出他來。不過他當時留下很多製作新湯頭的材料,還寫了進貨的店家地址。這些進貨的店家或許和勝先生躲藏之處有所關聯。我想這應該是你們還不知道的情報吧?
    我低著頭往上偷瞄紅雷的眼睛。雖然沒摻一絲一毫謊言,但這些恐怕都是完全無用的消息。不過對方並不知道這一點。

    只有這樣?
    被紅雷這麼一逼問,我只能勉強活動僵硬的下巴點點頭。

    回去之後把那些進貨位址mail給我!
    為了不讓紅雷發現我松了一口氣,我只能拚命忍住。接著紅雷從胸前的口袋裡抽出某樣東西丟在茶几上。

    這個先給你們。
    那是兩張用夾子夾在一起的照片。

    是香玉和她男人的照片。
    屍體的照片?我嚇了一大跳,第四代卻二話不說地伸手拿了起來。結果兩張都只是普通的大頭照。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屍體被花田勝載走了,根本不可能留下照片。

    黃香玉長得和明老闆與小鈴小姐不大相像,雖然也很漂亮,卻帶有一種病態的陰鬱。感覺好像會躺在後宮的藤編躺椅上,在搖扇的女官服侍下說出陛下最近都不肯來看我這種話。
    …………雖然已經有點遲了,不過……那個……還是請您節哀順變。
    我突然想起她已經過世了,於是縮頭縮腦地稍微表達了悼念之意。

    那種廢話就免了。另外那個男的是個小混混,名叫梅田浩二。
    第四代拿起第二張照片,這張照片仿佛是直接從駕駛執照上撕下來的,拍得非常糟糕。梅田浩二的頭髮整個染成金色,應該很年輕但皮膚卻很粗糙,嘴角還下垂。只有眼晴看起來很纖細,和其他五官不太搭調。

    這個混混為了搶回你的未婚妻而闖進來——結果兩個人都被花田勝射殺了。沒錯吧?
    第四代從照片上抬起視線這麼問道。

    沒錯。我帶你們去看事發現場,跟我來。
    紅雷站起身來,我和第四代也立刻跟上。穿過單調的寬廣走廊、走下幾座不高的樓梯,我們被帶到應該是位於斜坡下方的屋宅。這裡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甚至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我回想進屋後的情形,的確不曾看見黃紅雷以外的人。

    為什麼沒看到半個傭人或幫眾?第四代也這麼問,黃紅雷只是哼了一聲。
    這裡又不是事務所,怎麼可能讓部下進來?出入的人越少就越安全,我自己也能照顧自己。香玉也說過不喜歡看到幫裡的人,後來才會把她安置在這裡。所以龍頭才說至少要派個保鑣來保護她,而把勝找來這裡。
    原來如此。雖說是老大的孫女,畢竟也是青春年華的小姐,大概不會希望住宿的地方有什麼帶手槍的、一身黑衣的、拿著青龍刀或剃著光頭的兇神惡煞出沒吧?

    就是這裡。
    紅雷在一扇米白色的簡單房門前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一打開房門,裡頭是一間有如飯店套房般豪華的寢室。床鋪對面是一整面的玻璃窗,窗外依然是那片毫無裝飾的庭院。

    到底是在哪裡被攻擊的?房間裡看起來很整齊啊……”第四代喃喃說道。
    想也知道一定是整理過吧!
    紅雷又從胸前的口袋取出一張照片湊到我們面前,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那張照片正好是由我們所在的位置拍攝,現實的模樣和沖洗出來的過去慘狀仿佛重疊在一起。

    照片中的床鋪上染滿鮮血,玻璃窗也破了一個大洞,地毯上滿是散落的玻璃碎片。
    我接到小鈴的電話趕回來時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勝和香玉還有那個梅田浩二全都不見蹤影,勝的車子也消失了。
    紅雷冷冷地說完,又將照片放回口袋。

    那個……那張照片可以借我嗎?我們想要調查……”
    少蠢了!你能保證不會拿去交給員警嗎?

    我才不會那麼做——就在我打算這麼說的瞬間,紅雷的雙手突然閃過。我只勉強看見一道刺眼的金屬光芒,還有第四代的手臂掠過視野的一隅。

    然而第四代打算揪住紅雷衣領的手卻僵硬地停在半空中。我只覺得仿佛連臉部的肌肉都結凍了。舌頭上傳來一陣冰冷刺痛的味覺,一股帶有胃液氣息的凝重呼吸沖上來卡在喉間。
    紅雷的雙手中忽然現出短刀,右手中的刀刃抵著第四代的喉嚨——
    左手中的刀刃已經在我嘴裡了。

    只要我脖子以上的任何部分妄動一分一毫,舌頭和臉頰內側恐怕就已經被割開了。時間仿佛為之凍結,只聽到紅雷低沉的聲音。
    給我聽清楚,一找到勝就立刻回報!再給我要什麼花樣試試看,小心我宰了你!

    *

    我一個人回到花丸拉麵店時,表示營業中的門簾早已掛了出來,敞開的拉門中可以看見客人的身影,還有眾多女生的歡笑聲從裡頭傳來。

    一想起那個滿是血跡的房間,就讓我很想直接回家。嘴裡仍殘留著短刀的味道,舌頭也有些割傷,還流血了。光是回想那個瞬間,就讓我覺得喉嚨仿佛被扭斷了一樣。
    愛麗絲說得沒錯,我不該自以為是地抛頭露面。不對,紅雷好像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分了,結果恐怕還是會跟現在一樣吧?我也不知道。
    看來想搶在香港黑幫之前捷足先登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我們找到花田勝,也只能直接交給黃家處理,就算抓到花田勝,黃紅雷似乎也不打算就此放棄明老闆,那我們現在這麼做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然而事態發展至今早已不能罷手了。第四代應該也已經將從紅雷那裡獲得的逃亡車輛資訊散佈出去了吧?儘管平阪幫的正式成員還不到三十人,但只要第四代有心,動員整個地區的尼特族根本不是問題。而且他的勢力範圍不只限於這個區域,甚至遍及山手線沿線的所有地區。
    說不定真的能找到花田勝。
    我慢吞吞地把腳踏車塞進大樓之間的縫隙,剛踢下腳架就聽到背後傳來後門打開的聲音。
    藤島!歡迎回來!我們等你好久了!
    我回過頭就看見一個穿著制服的女生沖了出來。褐色的短髮朝氣蓬勃地翻飛著,是彩夏。

    “……我回來了……你們等我幹嘛?
    你看起來沒什麼精神耶?怎麼了嗎?一副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需要你的樣子?

    謝謝你詳細的解說……”而且大致上都說中了。

    沒關係,還有我需要你。快點進來吧!
    我就這樣被拖進了廚房。班上女生多到幾乎要從裡頭的走廊滿出來,在火爐前翻動炒菜鍋的明老闆也一臉困擾的模樣,只有正在洗碗的宏哥臉上還帶著笑容。

    喂!就算是鳴海也不可能接受啦!放棄吧!
    明老闆皺著眉頭對彩夏說道。

    藤島應該可以接受吧?” “就算藤島表示OK,不能賣給客人也沒有意義啊!
    女生們小聲地交頭接耳。

    ……到底是什麼事?
    我們想請你試吃!

    彩夏突然將一個盤子推到我面前,甜膩的氣味瞬間竄進我的鼻腔深處。盤子上盛著一個謎樣的物體,看起來就像是有些燒焦的金屬史萊姆,而且正在以現在進行式融化中。

    “……這是什麼?
    烤霜淇淋!

    嗄?你給我先向霜淇淋道歉!

    因為校慶第一天明老闆沒辦法來啊……”
    嗯。那天她被黃紅雷逼著去參加訂婚儀式了。

    所以我們那天就沒有食品衛生負責人了……”
    是這樣沒錯啦
    ……”
    既然如此,我們就只能賣必須在上菜前加熱的食品了。所以我就想到了烤霜淇淋!

    我的頭突然痛了起來,只好趕快離開廚房。彩夏,對不起!我剛剛才被人家拿小刀塞進嘴裡,現在沒有心情吐槽別人啦!



    你這個笨蛋!第四代都告訴我了!
    一踏進偵探事務所,愛麗絲的怒吼和Dr. Pepper的空罐便同時飛了過來,我只好在門口抱住自己的腦袋。

    你到底在想些什麼?竟然搞不清楚狀況還跟去黃紅雷家!你到底把香港黑幫當成什麼?該不會以為人家跟平阪幫那種玩樂社團一樣吧?
    連續飛來十幾個空罐之後,床邊忽然傳來制止愛麗絲的聲音。

    愛麗絲,那罐還沒喝完喔!丟過去太浪費了!
    是阿哲學長。可惜他並不是制止愛麗絲拿罐子丟我,只是拿可以丟的空罐給她,所以炮擊又持續進行了好一陣子。

    鳴海!你給我在那裡跪下!你們和黃紅雷談了什麼做了什麼,通通給我钜細靡遺地一一報告清楚!
    我爬到床鋪旁邊,將從黃紅雷那裡拿到的兩張照片交給愛麗絲,然後詳細報告事情的來龍去脈。包括黃紅雷帶我們看了事發現場的房間、事發當時的血腥照片,還有嘴巴裡被塞了小刀的經過。一聽到這裡,愛麗絲突然瞪大眼睛撲過來用力扳開我的嘴巴,然後面色鐵青地大叫:

    舌頭都割傷了啊!阿哲,快拿Dr. Pepper來幫他消毒!
    那個不能消毒吧!

    我一把推開愛麗絲,逃離半開玩笑地拿著鋁罐靠過來的阿哲學長。

    對不起啦!我也正在反省自己的任意妄為。不要給我Dr. Pepper啦!會刺激傷口的!
    你的想像力比蝸牛還不如,居然說什麼反省?真是笑死人了。萬一舌頭真的被割掉,你就連胡謅這種空話的能力都沒了。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看著我垂頭喪氣的模樣,阿哲學長卻露出賊賊的笑容這麼說:

    我說鳴海啊……你也差不多該對自己很有名這件事有點自覺了吧?
    我一點也不想接受這個事實
    ……”
    啊!對了對了……現在外面的傳言都說把平阪修理了一頓趕出東京的人也是鳴海呢!

    那根本是沒根沒據的傳聞吧!

    應該還是有一點根據吧?而且你也的確曾經打贏我啊
    ……”
    不是吧……那件事……不就是因為還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嗎
    ……”
    我只能抱著膝喃喃抱怨。

    阿哲,別理那個木偶了。快報告警方的搜查資料!
    學長點了點頭,從腹部T恤下取出一本破破爛爛的筆記本。

    新宿那邊不算我們的地盤,所以花了比較久的時間調查。事發地點應該是在下落合吧?的確有人報警表示聽到槍聲和玻璃破掉的聲音,還有年輕男子的怒駡聲。
    雖然不知阿哲學長究竟是透過什麼管道,但他總是有辦法獲得警方的調查資料。因為他每次都輕而易舉地問到重要的情報,不免讓我對這個國家的治安體系有些憂心。

    槍聲響了幾次?
    愛麗絲依然面對螢幕猛烈地敲打鍵盤,同時這麼問道。

    四次吧!
    這樣還不構成刑案嗎?

    條子們在那一帶進行地毯式搜查,也拜託黃紅雷讓他們進屋調查了,最後還是一點發現也沒有。

    我聽得毛骨悚然,不禁又回想起那張照片和現實中的臥室重疊的情景,舌頭上的刀傷又熱辣辣地疼了起來。從槍聲響起到員警趕來之間的空檔到底有多久?在那麼短的時間裡,能夠將玻璃和染血的床鋪與地毯全都處理乾淨嗎?他們一定很習慣處理這種場面了吧……或許還有專門的處理人員。這下連我的手臂都開始顫抖了。

    因為不想讓愛麗絲發現我在發抖,於是我輕輕地爬下床鋪,離開了事務所。仿佛溫水般的空氣包圍著我的皮膚。
    我在緊急逃生梯的轉角平臺坐下,把頭放在兩膝之間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要是繼續待在事務所裡發抖,愛麗絲又會說出那句話了吧——
    你不要再插手了。

    我不但沒有下定決心,又不擅長跟人打架;愛麗絲會這麼說也是當然。

    這樣下去只會不斷重複過去的失敗啊!振作點吧!沒有覺悟就不要輕易行動!我抓著大腿,不斷這樣告訴自己。
    就在這時,樓梯上傳來上樓的腳步聲上讓我抬起頭來。
    鳴海小弟,你怎麼了?嘴巴的哪裡被割到了嗎?
    上來的人是宏哥。他已經脫下了腰間的圍裙。我伸出手背擦了擦嘴角,他發現什麼了嗎?

    不,沒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宏哥在我身旁坐了下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總覺得……這次的立場和平常不一樣,好像沒辦法很輕鬆地叫你不要勉強自己喔?因為我就是提出委託的人啊……這感覺真是奇怪……”
    經宏哥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這樣。受到委託的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才好。幸運的是——不知道該不該說是幸運,但因為彼此都很忙碌而沒機會交談,所以在此之前都沒有發覺這個問題。

    真希望宏哥永遠是那個不負責任的小白臉大哥,總是以溫柔的口吻隨便安慰別人——我是真的這麼希望。但就算是風流不羈的宏哥,有時候也該為人生中的重要事物認真一搏。
    那個……現在還問這種事好像不太恰當,可是……”我這麼說道。宏哥你……對明老闆……應該是真心的吧?
    嗯。宏哥爽朗地笑了。
    請你不要生氣喔?
    生氣什麼?
    我還是沒辦法相信你是真心的啦!
    明老闆好像也不相信啊……因為我就像是放羊的孩子吧?
    原來他自己也知道啊?
    所以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是為了宏哥的委託而行動的啊!硬要說的話,應該是為了明老闆,還有為了愛麗絲。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替我擔心。
    竟然說得這麼直接,我還是會傷心的耶!就是因為這個人老是笑著說出這種話,才會讓人家覺得他不認真吧?仔細想想,這樣的人還滿吃虧的。
    我明明就真的很認真啊……這世界上找不到比明老闆更好的女人了吧?
    你看!又來了,你又這樣說話了……”
    ……對喔!原來如此,我會反省。
    為什麼不早一點對明老闆坦白呢?你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學著做拉麵了吧?明老闆之前也征過兼職人員,宏哥你去應徵不就好了?
    問題是我看起來就不像會去打工的人嘛!所以只好一直等待機會。後來才想說如果假裝以接觸高中女生為目的,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在花丸拉麵店工作了嘛!
    我望著傍晚的天空,悠悠地歎了一口氣。原來如此,這就是某首歌詞裡所說的自我風格的牢籠嗎?好像是Mr Children的歌吧?
    就是因為你一直堅持這種事,人家才會覺得你不認真吧?
    這點我也知道……不過,我說目標是高中女生,這句話也有一半是真的啦……”

    這個人真是沒救了。
    再說宏哥,你的小白臉生活根本沒有改變啊!現在也還住在那個酒店小姐家裡吧?這樣怎麼可能讓明老闆對你認真呢?
    說得也是喔……”
    我忍不住把自覺丟臉的心情拋在一邊,開始想教訓宏哥。這時的我大概已經放棄自己了吧?明明沒什麼資格對別人說教,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裡舒坦而欺負弱者。我真是太差勁了……
    其實……今天我去見過黃紅雷了。
    咦?什麼?那你嘴巴的傷……該不會是……”
    ……還好啦,沒什麼大礙。重點是那個人好像認真地想娶明老闆……”
    宏哥皺著眉頭露出苦笑。
    還說什麼就算我們找出花田勝,他也不打算放棄明老闆。那個人是個實業家,資產相當驚人,大概也不像宏哥你這麼花心……而且他們家裡好像只住了他和小鈴小姐,他應該也很會做家事才對——”
    我突然停了下來,捂住嘴巴。
    好像哪裡不大對勁。到底是什麼事?我下意識地從樓梯上站起身。鳴海小弟?一旁的宏哥訝異地叫住我,我卻繼續站著仰望天空。到底是哪一點讓我覺得奇怪?
    啊!
    我轉過身,飛也似地打開偵探事務所的門沖了進去。坐在房間床鋪上的愛麗絲看到我時嚇得跳了起來,一旁的阿哲學長也瞪大眼睛看著我。
    幹什麼?這麼大聲地——”
    愛麗絲!我飛身撲向床邊。你還記得小鈴小姐來這裡時的情形吧?向我們描述事發當晚的情形時,她的確說過:花田勝將兩人的屍體搬上車時被家裡的幫傭看到了,沒錯吧?
    愛麗絲瞪大了雙眼回答道:
    “……她是這麼說過,那又怎樣?
    那個家裡只住了紅雷和小鈴小姐兩個人,根本沒有什麼幫傭啊!
    愛麗絲的表情大變,立刻沖向電話。
    “……第四代?是我。幫我調查一個醫生,從下落合附近開始地毯式搜查。我之後再說明!快一點!
    醫生?原來如此,是醫生啊……
    背後傳來開門的聲響。鳴海小弟,你怎麼了啊?是宏哥的聲音。我還來不及回頭,愛麗絲早已掛掉電話站了起來。
    宏仔,你來得正好,快去找所有你認識的中國女生。我們要把新宿附近的醫生一個不漏地列出來,不論是密醫還是沒有執照的,通通都要列出來!
    醫、醫生?為什麼?
    快點!萬一被黃道盟搶先一步,我們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被愛麗絲的語氣震懾住的宏哥點了點頭,飛快地離開了事務所。對了,紅雷一定也很快就會發現這一點,畢竟他比我們敏銳多了。所以一定得趕快才行。
    喂!怎麼回事啊?為什麼要找醫生?
    坐在床鋪旁邊的阿哲學長髮出疑問,但愛麗絲早已專注在面前的螢幕,以午後雷陣雨之勢猛烈敲打著鍵盤,大概完全沒聽見阿哲學長的聲音,所以只好由我代她回答:
    出事的宅邸裡只住了紅雷和小鈴小姐兩人,連一位傭人也沒有。
    嗯。嗯?
    所以她說被幫傭看見根本是騙人的。你還是不明白嗎?也就是說,只有小鈴小姐一個人表示花田勝殺了兩個人並開車逃逸了!
    學長的眼睛仿佛快掉出來了。
    我不知道這句話之中藏有多少謊言,只是那大量的鮮血、槍聲和年輕男人的怒駡聲都是真的。如果非得謊稱兩個人都死了來掩蓋事實,那麼真相應該就是——
    黃香玉應該還活著……”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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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樓主| 發表於 2011-8-16 00:40 |
    本帖最後由 blat490 於 2011-8-16 00:41 編輯

    3

    新宿百人町內住商大樓林立的一隅,我們要找的醫院就在那裡。廢棄的大樓裡幾乎不見人跡,霓虹燈不再閃爍的破看板上大半都寫著韓文。傍晚時分將近,大馬路上的柏青哥店裡發出吵人的背景音樂和機台運轉聲,夾雜著說韓語的爭執聲和不時經過的汽車排氣聲傳進耳裡。這一區離新宿只有一站的距離,感覺卻如此大不相同。
    “真的在這裡嗎?根本沒看見醫院的看板啊?”
    第一個下車的阿哲學長抬頭看著大樓這麼說。
    “十之八九是沒執照的吧?當然不可能把招牌掛出來啊!”
    少校邊說邊溜到大樓的鐵卷門旁,環視四周一圈後輕輕地伸出右手碰觸鑰匙孔。只覺得他的指間閃過一道光,鐵卷門便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打開了。少校不但是個軍武宅,同時也是機械作業和非法入侵的專家,在尼特族偵探團之中最接近罪犯(應該說已經是罪犯了)。撬開這種破大樓的門鎖對他來說實在輕而易舉。
    半地下的停車場裡停著一輛蓋著藍色塑膠布的廂型車,根本不需要確認車牌號碼就幾乎可以確定車主。拉下塑膠布窺看車內,就能看見副駕駛座椅背上整片的黑色污漬。
    那是血跡。不只是座位,從車門下方到通往樓梯口的地面上都能看見斑斑血跡。
    我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我們在下面把風,你們上去看看!”
    第四代對我這麼說,他身邊幾個穿黑T恤的平阪幫成員們也對我點點頭。宏哥早已走向大樓的樓梯,我則抬起頭來再次審視這滿牆焦黑污漬的大樓。
    從黃紅雷那裡問出逃亡車輛的消息後,我們立刻啟動平阪幫和宏哥與眾多女性友人的聯絡網,只花了兩天就查到這裡。鎖定醫生來搜尋當然也有助於提高效率,不過這樣的情報網還是相當驚人。
    “為什麼選在這麼近的地方呢?就算我們沒有插手,躲在這裡也馬上就會被發現了吧?”
    上樓的時候,阿哲學長如此念道。其實我也有點在意——這裡離新宿歌舞伎町走路只要十分鐘,作為躲避中國黑幫追殺的場所實在太危險了。
    “因為這裡是韓國城啊!對身為香港人的黃家而言應該不大方便出手吧?”
    走在前面的宏哥這麼說道。
    我們之所以能發現這個地方,關鍵正是巨集哥認識的韓國女生提出了目擊證詞——事件發生當晚,有一輛車開進這棟大樓,平常沒什麼燈光的三樓也出現了幾個人影。
    建築物三樓的防火門緊閉,少校稍微花了一番功夫才撬開門鎖。剛踏進一片漆黑的樓層,立刻就聞到一股消毒藥水味撲鼻而來。狹長的走廊因為粗糙的黑沙發和堆疊的紙箱而更形狹窄,先進入室內調查的少校又走了出來。
    “一個人也沒有。”
    於是偵探團全員同時踏了進去。
    眼前是個雜亂無章的骯髒醫院,完全分不出哪裡是診療室、哪裡是病房、哪裡又是廁所,連有電和自來水可用都讓人覺得訝異。儘管架子上桌子上檯子上全都積滿灰塵,水槽裡卻明顯留下了最近清洗過血漬的痕跡。
    “他們在這裡處理傷口,然後再換車逃逸嗎?”
    阿哲學長隨手翻閱著疑似病例表的資料同時這麼說道。
    “應該是吧?問題是醫生人呢?一起逃走了嗎?”少校邊回答邊在桌子下東翻西找。
    “鳴海小弟,你跟黑幫的人聯絡了嗎?”
    宏哥這麼問我,而我卻搖了搖頭。
    “沒有。我想盡可能先找出有利的證據藏起來,所以搜過一遍之後才會打電話。”
    就是因為不希望對方先找到花田勝,我們才會表面上假裝協助黃家,趁機問出逃亡車輛的消息,所以我希望能有效運用這一點點時間上的優勢
    “鳴海最近常常隨口就說出很恐怖的話哪……”
    “咦?會……會嗎?”
    “要是被黑幫發現你偷偷摸摸地擅自行動,絕對會被宰掉喔!”
    “啊,唔唔……是這樣沒錯啦,可是……”
    “別擔心。”宏哥突然笑了。“因為我是委託人,所以會替你擋一半……”
    “宏哥……”就算只是開玩笑,這個人也真是體貼啊!
    “鳴海小弟只要被砍剩下的一半就好啦!”
    “後面這句話是多餘的!”我竟然還傻傻地被你感動!
    “話說回來……你是怎麼知道那個應該已經死了的女生還活著啊?”
    阿哲學長一開口,宏哥也對我投以“我也想知道!”的眼神。這兩天大家都在四處奔走,所以一直沒時間向他們詳細說明。
    “也不是百分之百確定她還活著啦……”
    我轉頭望向幽暗的窗外。
    “只是小鈴小姐肯定說了謊。”
    當初她告訴我們的事件內容是這樣的——
    紅雷的未婚妻——黃香玉寄住在黃紅雷、黃小鈴兄妹位於下落合的家中。然而這場婚約只是中國黑幫為了鞏固血緣關係的政治聯姻,其實香玉另外有男朋友。幾天前的深夜,香玉的男朋友——名叫梅田浩二的男子持槍闖進位於下落合的宅邸,受雇保護香玉的花田勝正要瞄準梅田,卻因為香玉挺身阻擋而誤殺了兩人。於是花田勝將兩人的屍體搬上車後逃走了,而這一切都是家裡的幫傭親眼看見的。
    “我也聽說是這樣。”阿哲學長點了點頭。
    “問題是,那對兄妹的家裡根本沒有什麼幫傭。”
    “嗯?”
    “也就是說,事件真正的目擊者其實是小鈴小姐。紅雷是接到小鈴小姐的電話後才趕回家中,所以事發當晚小鈴小姐其實在家。”
    “那為什麼要撒謊說是幫傭看到的呢?”
    “因為她是市原悅子的影迷吧?” (注:日本老牌女星南原悅子曾主演一系列名叫“幫傭看到了!”的日劇)
    “少校,請你不要插嘴!”我在講正經事耶!
    “竟然以相當於M24狙擊步槍的精准度瞄準我故意搞笑的梗,藤島中將還是一樣缺乏幽默感啊!”煩死了,還是不要理他好了。
    “至於小鈴小姐說謊的原因,雖然還只是推測……”其實接下來的部分全都是推測。“花田勝殺了香玉這件事,很可能根本只是小鈴小姐在說謊。”
    “說謊?那……那個西裝頭大哥也被她騙了嗎?”阿哲學長邊說邊在胸前交叉雙臂。
    “很可能是這樣。但愛麗絲畢竟是偵探,如果小鈴小姐必須在她面前說出這個目擊的謊言,萬一被戳破或質疑也很麻煩。所以她直接編了一個假的目擊證人。”
    “不對,可是……”
    宏哥抬頭瞪著半空中。
    “這種謊言應該只能瞞過一時吧?萬一她和哥哥的說法無法連貫,馬上就會被揭穿了。實際上也真的被鳴海小弟你看穿了啊!那個人看起來不笨,應該不會粗心大意地說出這種話吧?”
    “這點我也覺得奇怪。”我胡亂抓了抓自己的頭髮。“那個人的言行舉止實在太奇怪了,我到現在都還不大清楚她為什麼要來找愛麗絲,也不知道她到底希望我們尼特族偵探團怎麼做。嘴巴上一直說自己跟花田勝很親近,卻完全沒有表現出擔心他的樣子。聽到我們主動說要協尋花田勝,她也毫不猶豫地就幫我們和紅雷聯絡……”
    “不過你還是大概能猜到原因吧?”
    “嗯,大概啦……”我實在一點自信也沒有,只好低下頭看著腳尖。
    “剛才宏哥也說過,那種謊言只能瞞過一時,我想這或許就是小鈴小姐的目的了吧?其實她不只和花田勝有所聯絡,甚至還知道他身在何處,並且全力協助他。之所以來到事務所只是為了讓我們知道發生了這件事,隨便做出什麼行動都好。應該是為了爭取時間吧?雖然撒了很容易被揭穿的謊,但她已經爭取到所需的時間,就算被揭穿大概也無所謂了吧?”
    “爭取時間?要做什麼?”
    “應該是——為了讓香玉遠走高飛。”
    宏哥僵在原地,阿哲學長也半張著嘴巴,正在翻閱病歷表的少校也停下了動作。
    “呃?怎……怎麼了嗎?”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宏哥。
    “所以是未婚妻自願逃走?”
    “應該是這樣。她可能不想嫁給自己並不喜歡的紅雷吧?”
    “勝先生和小鈴小姐都暗中幫忙她嗎?”
    阿哲學長接著問道,我點了點頭。
    小鈴小姐和花田勝之所以聯手扯下黃香玉被殺的謊言,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小鈴小姐非常討厭政治聯姻這種不合時宜的規矩,花田勝當初和明老闆的母親結婚時,也因為黃家的陋習而吃了不少苦頭。
    “你也真是能掰,竟然能根據推測繼續推測,還講得跟真的一樣……”阿哲學長沒好氣地如此說道。
    “但我們的確找到車子了啊!鳴海小弟實在不簡單呢!”宏哥卻幫我說話。
    “這個嘛……也沒有啦……其實……”
    ‘你們以為鳴海的腦袋有那麼好嗎?剛才他說的那些都是我的推論!’
    突然聽到愛麗絲的聲音傳來,我結結實實地嚇到跳了起來。
    “啊……忘了告訴你們,我在和偵探事務所語音連線啦!”
    少校指了指掛在腰際的小型器材這麼說。呃?這……這麼說來……我剛才說的話全被愛麗絲聽見了?
    ‘別浪費時間了,快點給我動手。塑造事實真相是我的工作,你們的工作則是把所見所聞抄寫成事實。還有,鳴海你剛才那段說明是怎麼回事?難道不能再說得有條有理些嗎?不只論點有如晚秋的蚊子般四處飛舞,還把不過是推論的部分說得好像真有其事——’
    儘管愛麗絲念個不停,我們還是得開始動工。屋外傳來汽車的排氣聲,接著是一陣匆促上樓的腳步聲。
    診療室的大門被粗魯地推開,第四代沖了進來。
    “被黃紅雷發現了!他們的人已經到了!”
    在場所有人都被這番話嚇了一跳,手上的檔案、筆記和病歷表差點掉在地上。我明明還沒跟他們聯絡啊?
    幾個平阪幫成員的聲音從樓下傳來,這回是好幾個人迅速奔上樓的腳步聲。一把推開第四代走進診療室的,正是身穿灰色西裝和長大衣的黃紅雷。跟在他身後的幾個男人不是剃掉眉毛就是頂著光頭,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人。
    西裝頭下那雙細長的眼睛宛如大刀橫斬般水準掃過室內,在接觸到我的瞬間停了下來。黃紅雷跨著大步向我走來,嚇得我縮起身子。
    “喂!你等一——”
    發現氣氛不對的阿哲學長正想擋在我面前,黃紅雷用肩膀把他撞開,然後直逼我的面前。我的視野中仿佛煙火四散,整個背撞到牆壁,完全無法呼吸。臉頰上先是一陣炙熱接著是一陣痛楚,我的腦袋才終於理解到“被揍了”這件事。
    “你這傢伙!”
    阿哲學長大吼,我卻慌忙伸手制止他。
    “等……不行!學長你冷靜點!”
    我的嘴巴裡好像破了,一開口就覺得鮮血的味道刺激著舌頭。阿哲學長皺著眉頭停下動作,我則小心翼翼地看向黃紅雷。
    “既然找到了為什麼不馬上聯絡?”
    紅雷的話仿佛刺進我的側腹深及內臟。我只能別開視線,因為找藉口解釋也沒有用。
    “喂!你們把手上的東西全都給我放下!”
    紅雷轉向少校和宏哥這麼說道,兩人都默默地將手上的資料放回桌上和架子上。接著紅雷再度面對我,以不帶感情的動作微微歪了歪頭。
    “我應該說過,要是敢耍花樣就宰了你,對吧?”
    紅雷抓住我的肩膀。
    “喂!” “你這傢伙!”
    阿哲學長和第四代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就在這時,少校的腰際突然迸出少女的聲音。
    ‘黃紅雷’
    長大衣下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叫住他之後,愛麗絲連珠炮似地說了一段話,我卻連一個字也聽不懂。因為她說的(應該)是中文。
    愛麗絲的聲音持續了一陣子,通話器一沉默下來,紅雷立刻抬起頭來看著少校。
    “……那是什麼?”
    少校靠在牆上,伸手壓住腰上的器材。
    “是我軍的指揮官,尼特族偵探。她現在身處於其他地方,只透過語音和我們連線。”
    紅雷皺起眉頭。
    “是小鈴說的那個小鬼頭駭客嗎?”
    少校點點頭。紅雷對著通話器說了幾句中文,兩人對談一陣子之後,紅雷一把將我推到牆邊,轉身離去。
    “暫時先不殺你。給我滾!”

    *

    “——你這個大白癡!非要被人家宰掉才明白嗎?”
    一回到偵探事務所,我就在緊急逃生梯前被明老闆逮住揍了一頓。
    “我不是說過那些傢伙是黑幫了嗎?他們可是會面不改色地挖出人的眼珠耶!”
    “對不起啦,呃……”
    明老闆好像早就知道我是從哪裡回來的,連我遇上了什麼情形也都一清二楚。我被她揪住衣領一陣猛搖,突然聽見逃生梯上“咚咚咚咚”地傳來下樓的腳步聲。
    “鳴海!”
    我回過頭,只看到穿著藍色睡衣的身影背著光往這邊撲過來。
    “你被揍了嗎?沒有骨折吧?要不要去醫院?”
    愛麗絲抱住我的腰,噙著眼淚問道。我嚇了一大跳,腦袋裡卻莫名悠哉地浮現這種想法:這傢伙最近倒是常常跑出來外面啊?
    “愛麗絲,你……你冷靜點啦!我沒有受什麼嚴重的傷,只是嘴巴裡又破皮了而已。”
    “我對自身的疏忽揪心不已!居然沒發現黃紅雷已經掌握了我們的行動!我再也不會派你去那種危險的地方了,你這輩子都給我乖乖待在加護病房!”
    “你把我的人生當成什麼了啊!”
    “這兩個笨蛋,現在是一搭一唱的時候嗎?”
    明老闆使出驚人的怪力,一把將我和愛麗絲分別扛在兩邊肩膀上。
    “哇!” “哇啊啊啊啊!”
    結果我們就這樣被扛進偵探事務所,一起被丟在床鋪上。面對怒不可遏的明老闆,我和愛麗絲都下意識地跪坐了起來。
    “其他幾個笨蛋人呢?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明老闆劈頭就這麼問。因為她邊問邊握緊了拳頭,我只好縮著脖子老實回答。
    “因為回‘花丸拉麵店’之後一定會被明老闆臭駡一頓,學長、少校和宏哥乾脆就先回去了,把被罵的工作推給我一個人處理……”
    “是喔!”立刻就是一拳。嘴裡的傷口又痛了起來。
    “老闆,要揍的話麻煩你揍肚子!否則鳴海以後不會說話了該怎麼辦?要訂整箱Dr. Pepper的時候很不方便啊!” “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時候也很不方便吧!”﹒
    “然後呢?你們到底在追查什麼結果被紅雷修理了?該不會在找我老爸吧?”
    “其實正是如此……”
    話一出口,我立刻反射性地抱住了頭。而明老闆卻只是歎了一口氣。
    “找他……又能幹嘛啊?”
    明老闆的聲音仿佛經年累月沉積的水,從破裂的縫隙滴落。
    我偷偷瞥了愛麗絲一眼。小小的偵探點點頭,抬起頭來看著明老闆開口了。
    “老闆,其實花田勝並沒有殺死黃香玉。”
    明老闆微微瞪大眼睛,一時間沉默無語。我一直盯著她的臉,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為了讓香玉從不願接受的婚約中逃離,花田勝和黃小鈴一起演了一場戲。”
    “……那傢伙為什麼要幹這種蠢事?”
    “因為花田勝的妻子也在黃家和愛情之間選擇了後者。這一點老闆你應該最清楚了。”
    明老闆別開了臉。我偷瞄了愛麗絲的側臉一眼,剛才不是還叫我不要把推論說得跟事實一樣嗎?現在她自己卻從頭到尾都直接斷言,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然後呢?他這麼做又能怎樣?”
    明老闆沒好氣地說道。
    “結果他還不是背叛了黃家?又丟下工作逃走了不是嗎?”
    “但至少老闆你不需要感到愧疚,也沒有必要任憑黃紅雷擺佈。”
    “少裝得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明老闆壓低了聲音。
    “你真的知道我對什麼感到愧疚嗎?是因為欠錢!”
    “……什麼?”欠錢?我和身旁的愛麗絲面面相覷,只見她咬著嘴唇,似乎跟我們一樣毫不知情。
    “我老爸和老媽當初開始經營‘花丸拉麵店’時,曾經向標會借過錢。”
    “標會是什麼?”
    “來日本發展的中國人出錢合辦的互助會。事業剛起步、或是遇到什麼急難時就可以去那裡借錢。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是之前聽紅雷說才知道的。”
    我不禁啞口無言。
    “經營那個互助會的正是黃道盟,也就是說我們家的店還欠黃家錢!那個混蛋,居然隱瞞這麼重要的事就擅自失蹤了!”
    這麼說來——雖然非常丟臉,但花田勝之所以搞消失回到黑社會,難道是因為拉麵店完全沒獲利所以還不出錢嗎?
    “但……但是……最近‘花丸拉麵店’的生意還不錯,只要繼續經營下去應該就有辦法還錢了吧?”
    “還錢的期限早就過了。之所以沒有來找我要錢,就是因為我老爸在那裡當保鑣,我老爸叫他們不准動我的腦筋,最主要也是這個意思。只要黃家有那個意思,隨時都能沒收‘花丸拉麵店’當作抵押!”
    我無力地歎了一口氣,癱坐在床鋪上。總覺得連繼續跪坐的力氣都沒有了。
    “也就是說……明老闆你只能任憑黃家擺佈了嗎?”
    “幹嘛那樣說啊?”
    明老闆聳了聳肩。
    “什麼任憑黃家擺佈啊?紅雷又沒有提出那種不講理的要求。只要打扮正式,跟祖父輩的老人們吃個飯隨便聊聊就好了啊!既然對人家有虧欠,幫這麼點忙也是應該的吧?”
    “不……可是紅雷那個人其實——”
    “什麼藉故硬逼我結婚,只是你們自己亂說的吧?紅雷可是完全沒這樣說過!”
    這也是當然。如果計畫順水推舟地和她結婚,現在告訴她的確太早了。
    “所以你們少給我多管閒事!”
    明老闆丟下這句話就要離開事務所,卻被我站起來叫住。
    “又怎麼了?”
    “呃……那個……”
    我雙手交握又分開,謹慎地選擇用詞。
    “我只是假設啦……如果黃紅雷真的計畫要跟你結婚,你打算怎麼辦?”
    明老闆又一次別開臉咬住嘴唇,露出那種有點……惹人憐愛的表情。這個人該不會真的害羞了吧?
    “我哪知道!誰會認真思考那種假設的事啊!”
    明老闆的背影消失在事務所門外後,我就像被冷氣往下吹出的冷風壓著肩膀般跌坐回床上。剛才一直保持沉默的愛麗絲在我身旁歎了一口氣。
    “真難得,你竟然這麼久都沒說話。”
    “看來我還是沒辦法模仿你。”
    愛麗絲彎起雙腿,下巴靠在膝蓋上無力地說道。
    “模仿我?”
    “沒錯,就是說‘故事’。”
    “哦,你說剛才啊?”
    花田勝究竟在想些什麼?還有,黃香玉真的還活著嗎?這兩件事明明都不是確鑿的事實,愛麗絲卻把它當成事實告訴了明老闆。
    雖然不是謊言,但也不是事實。那是總有一天會變化成某種事物的——現實與幸福與絕望的雛形。愛麗絲稱之為“故事”,是用鏟子尖端輕輕觸碰一下就會瓦解的脆弱夢想。本質上無異於掘墓者的偵探無法處理那種東西。
    “一旦從我的嘴裡說出來,那就只是難以令人發笑的謊言了。真是不可思議呢!由我說出來跟由你說出來究竟有什麼不同呢?”
    “唔?沒有吧?”
    其實我聽不太懂愛麗絲到底想說什麼,只好模棱兩可地隨便回應。
    “恐怕是因為……我的心中沒有未來吧!”
    我吃了一驚。沒有未來?
    “故事必須在畫上句點之後才能為人傳誦,但我卻無法描寫出最後一頁。你知道嗎?其實我並不期待老闆她如何行動,只是對獲悉真相有著無比的饑渴,仿佛至死都將不斷喝下好奇心之海的海水。對這個世界而言,我恐怕永遠都只會是個讀者吧……”
    愛麗絲一直看著我壓在床單上的手背。只有冷氣一直生生不息地繼續呼吸。看來她似乎又和以往一樣,正在等待愚昧的偵探助手開口說話。
    “所以有我在——我可以這樣想嗎?”
    藍色睡衣的肩膀微微搖晃,幾縷黑髮隨之垂落。
    “剛才還因為怕被老闆揍而嚇得縮成一團,現在倒是挺大言不慚的嘛?”
    “啊……這個嘛……”
    “無所謂。反正我有無窮無盡的好奇心,還有宏仔提出的委託。我才不管你挨了多少揍,調查還是要繼續進行。今天因為搶先抵達現場,還是獲得了幾項有用的情報。”
    “真的嗎?我們沒多久就被紅雷趕出來了,幾乎什麼都沒查到耶?”
    愛麗絲轉頭面對背後的螢幕群,開始敲打鍵盤。
    “首先是很明顯的事實——逃亡用的車子的確在那裡,也就是說花田勝的確曾經躲在那裡。醫院的電話還可以通話,我可以從那裡開始調查通聯記錄。”
    原來如此。手機可能暴露所在位置,所以逃亡中不便使用,但固定式的家用電話就沒有這個問題,可以用來聯絡並安排逃亡事宜。
    “那裡的醫生到底是什麼人?”
    “是個姓崔的韓國人,而且正如我的猜測,是個沒有執照的密醫。雖然只是傳言,不過聽說他好像專門接些不正經的工作。”
    “不正經的工作?”
    “例如槍傷之類不能光明正大就醫的傷勢、墮胎、偽造病歷……甚至還幫忙處理屍體。”
    我忍不住皺起眉頭。
    “他也是黑社會的人,可能是花田勝在當傭兵時認識的吧?總之他現在行蹤不明。聽說他常常不在家,有情報顯示最後一次看見他是在上個週末。”
    “這個人……或許交給黑幫那些人來搜查比較好吧?”
    現在才說這種話是有點奇怪,但這件事似乎危機四伏。愛麗絲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關於這個醫生的消息,我們查得到的情報不會比黃道盟更多,所以往其他方面追查或許才是上策。何況我身邊還有個不考慮可能有危險就橫衝直撞的愚蠢助手……”
    我不禁低下頭。
    “先不說這件事,第二項重要的情報就是只有副駕駛座上有血跡。”
    “這件事……又代表什麼意義呢?”
    “我說你的腦袋絕對比三度的真空還空耶!就不能稍微自己思考一下嗎?”
    “好啦……嗯……”
    我在床鋪上交叉起雙臂。
    “至少可以確定小鈴小姐說‘花田勝把兩個人都殺了’這件事一定是騙人的……”
    “沒錯,這是第一點。不會有哪個笨蛋把屍體——而且是兩具屍體都堆在副駕駛座上。進一步想,還可以推測出當時應該只有兩個人搭上那輛車。”
    “怎麼說?”
    “假設車上有三個人,其中一個人又受了傷,會特地讓那個受傷的人坐在副駕駛座嗎?”
    “啊……也對,原來如此。”
    而且黃香玉和那個叫什麼名字的小混混是男女朋友,如果同時上車而其中一個人又受了傷,應該兩人都會坐在後座吧?因為必須幫忙止血或觀察對方的狀況。然而實際上留下血跡的地方只有副駕駛座,這就排除了車上只有兩人以外的可能。
    “但這個推測卻一直讓我無法確信。”
    “咦?”
    “就算車上只有傷患和駕駛兩個人,還是將傷患安置在車子後座比較合理。畢竟傷患流了那麼多血,行車途中很可能會被什麼人發現。何況就是因為他將傷患安置在車子前座,謊言才會被揭穿……”
    “嗯……這麼說也是有道理……”
    我撐著下巴思考了一陣子。
    “會不會是其實車上確實有三個人,只是故意假裝成只有兩個人的樣子?”
    “假裝成這樣沒有什麼意義吧?事件發生當晚,附近居民都聽見了年輕男子的怒駡聲,應該是真的有人闖進屋裡才對。但那個人是否真的是梅田浩二那個小混混?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這些我們就不清楚了。”
    “唔……”
    究竟事發當晚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呢?這個疑問就成了許多推論的癥結。
    “也許只能請黃小鈴告訴我們了。事到如今,她應該會願意告訴我們一些事。”
    “她真的會告訴我們嗎?那個人一點也不相信我們耶!”
    “那個女人現在也不得不說出真相了吧?因為黃紅雷手裡也有我們查到的情報了。”
    “啊……”
    原來如此。黃紅雷不像我這麼笨,恐怕也跟愛麗絲一樣馬上就發現小鈴小姐在撒謊了。
    “所以……那個人究竟為什麼要說謊啊?隱瞞香玉還活著的事實好讓大家不再找她?”
    “這是最直接能聯想到的動機。”
    “但要是被紅雷知道香玉沒有死,一定會動員黃家全力搜尋她的行蹤吧?”
    “所以黃小鈴一直確信哥哥會協助自己讓黃香玉逃亡。”
    “咦?咦咦咦咦?”
    這是什麼意思?那個黃紅雷竟然幫助黃香玉逃亡?香玉不是他的未婚妻嗎——
    “……啊!”
    原來是這樣。
    紅雷的目標一直都是明老闆。本來的未婚妻被殺害了——演變成這樣的現狀對紅雷而言正是求之不得的結果。
    因此——他當然會幫忙。
    換句話說,小鈴小姐的謊言只是為了欺騙黃家的老人——雙親和祖父之類的人嗎?
    “那是只存在於你心中的‘故事’吧……”
    愛麗絲不知何時回過頭來,對著我露出微笑。
    “……什麼?”
    “那麼現在就在這裡讓它變化成形吧!你看,對方已經主動來找我們了。”
    愛麗絲邊說邊指著並排在床鋪旁邊的防盜監視器螢幕。其中一台正顯示著站在一樓“花丸拉麵店”門口、穿著淺色大衣的女子。女子從幽暗的夜色中走進透過門簾露出室外的燈光中,讓人看清了她的臉龐。是小鈴小姐。
    主動來找我們——意思是願意告訴我們實情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們終於有機會稍稍往前邁進了。
    就在小鈴小姐的身影從螢幕上消失一陣子後,愛麗絲忽然想起什麼似地猛然回過頭來。
    “鳴海,你快出去迎接客人!”
    “迎接客人?為什麼?以前從來沒……”
    “少囉嗦!快點出去!”
    我被一腳踹下床鋪。走出事務所時我偷偷回頭看了一眼,愛麗絲正從布偶山中撈出一套衣服。哦,原來如此。她想換衣服,免得又被小鈴小姐指正穿睡衣的不是啊?問題是那傢伙衣櫃裡只有喪服和和服,現在要怎麼辦呢?
    就這樣,兩分鐘後帶著小鈴小姐回到事務所的我陷入了啞口無言的窘境。床鋪上的愛麗絲穿著附有白色圍裙的淺藍色洋裝,雖然頭上沒有綁蝴蝶結,但這不就是——傳說中迪士尼電影裡有名的“愛麗絲夢遊仙境”造型嗎?嗯?因為名叫愛麗絲所以扮成愛麗絲?話說這是角色扮演嗎?
    小鈴小姐的目光狠狠地戳中我的臉頰。
    “……這是你的嗜好?三更半夜讓這麼小的女孩子穿這種衣服?”
    “為什麼你的吐槽總是會走往加深誤會的方向呢!”
    “還不是因為你每次都對我的大腿有意見!”
    我和愛麗絲的怒吼重疊在一起。原來如此,小鈴小姐曾經怪罪愛麗絲穿睡衣見客是失禮的行為,所以她才特別換衣服啊?可是——
    “你只有那種衣服嗎?”
    “這只是扮裝。平常怎麼可能打扮成這副蠢模樣!”愛麗絲氣呼呼地說。所以她果然是在角色扮演啊?她最近迷上這個了?身為她的助手,總覺得有點……呃……心情複雜。小玲小姐將目光轉向我,皺起眉頭。
    “還有,你怎麼又三更半夜還留在女孩子房間裡?”
    “因為我是偵探助手啊!這是工作!”
    “什麼工作?還不就是半夜在外面鬼混!你的家長都沒有意見嗎?”
    被人家正經八百地詢問這些問題,身為尼特族預備軍的我實在非常困擾。
    “我的雙親都不在家裡……”
    小鈴小姐一時之間沒有答腔。還好她也沒有道歉,讓我松了一口氣。聽過就算了這種反應對我來說反而是最好的。
    “總之你快點說明來意吧!應該不是專程跑來管教鳴海的生活態度吧?”
    “這……也是。”
    小鈴小姐歎了一口氣,有些不知該如何自處地環視著寒冷的電腦機房。這個房間裡根本沒有叫作椅子的東西,有客人來訪的時候還挺麻煩的。因為只能讓客人站著。
    “對於一開始向你們說謊這件事……我道歉。香玉是我藏起來的,但還不能告訴你們藏在哪裡。而且我也還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相信你們。”

    我忍不住歎息。原來她根本就涉入案件之中了啊?
    你也打算這樣對你兄長說嗎?
    我不會說的。

    愛麗絲突然皺起眉頭。

    你的兄長也已經知道你在說謊了。
    我知道。但就算他問我也不會說。因為紅雷今後也必須在祖父和其他長輩面前繼續假裝什麼都不知情。所以我根本沒有說謊,紅雷什麼也沒發現。事情必須這樣發展下去才行。

    愛麗絲眯起眼睛,一直盯著小鈴小姐的大衣胸口。接著她慢慢地下床走向小鈴小姐身邊,突然將手伸向對方胸前,一把抓住大衣和裡頭襯衫的領口用力扯了開來。

    ……你想幹什麼!
    小鈴小姐揮開愛麗絲的手,飛也似地退到廚房旁邊。但一直坐在床邊的我還是看見了。小玲小姐的襯衫胸前滲出一片鮮紅,裡頭應該纏著繃帶——就在鎖骨下方。雖然沒有看得很清楚,但側腹的地方似乎也受傷了。

    就算被逼問或被揍都不說——是這個意思嗎?愛麗絲的聲音比冷氣的風更冰冷好幾倍。
    就算被嚴刑拷打也不能回答,這件不能說的事實對你和你兄長而言都這麼重要嗎?
    既然都知道了何必一直問我?

    小鈴小姐拉攏大衣前襟,轉頭看著一旁。就算對象是親妹妹,紅雷也毫不留情地動手嗎?這個人竟然為了保持沉默,而將那種行為當成必經的儀式默默承受嗎?這種感覺早已超越訝異或傻眼,甚至讓我心生敬佩了。儘管外表看似家教良好的職業婦女,這個人身上畢竟還是流著黑幫的血液,膽子真的不小。

    於是紅雷就這麼算了。只是做個懲處,然後接受了小鈴小姐的謊言。
    這麼一來,愛麗絲的預測也算是實現了。紅雷協助香玉逃亡——因為他的目標是明老闆。
    愛麗絲回到床邊,再次坐回我的身邊並看著小鈴小姐。
    那梅田浩二呢?事發當晚那個男人闖進屋裡,這件事是真的嗎?
    小鈴小姐抬眼一瞥,隨即點了點頭。

    我本來想趕他走,但香玉卻說無論如何都想見他一面,而且那男人當時看起來很正常,不像有嗑藥或喝酒的樣子,何況還有勝叔在場,所以我想應該沒關係……”
    那麼黃香玉和梅田浩二見面時,花田勝也在場吧?

    對。我待在其他房間,不清楚他們談了些什麼,但後來突然聽到槍聲,跑去香玉房間時就看見滿地血跡,玻璃也破了
    ……”
    花田勝指示小鈴小姐把香玉藏起來,並且騙大家說他把兩個人都殺了,然後就帶著身受重傷的梅田浩二開車逃走了——小鈴小姐是這麼說的。

    他為什麼要對梅田浩二開槍呢?
    小鈴小姐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無論如何,花田勝的行動都太快了。好像一開始就決定要幫助香玉逃亡一樣。
    這也不是不可能。勝叔擔任香玉的保鑣很久了,也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想她們應該聊過很多事。香玉也跟我說過很多次,說她不想為了黃家而結婚。我也一直覺得這種規定太迂腐了……況且她還有男朋友,一定更難以接受。

    你不知道花田勝和梅田浩二後來的下落嗎?

    小鈴小姐搖搖頭。

    勝叔只說一切都安排好之後會跟我聯絡,在那之前要我把香玉藏好。但是完全沒有提到梅田的事。
    這麼說來,花田勝之前說等一個禮拜,意思是等他準備好讓黃香玉逃亡的途徑嗎?愛麗絲眯細眼睛,壓低聲音繼續這麼說:

    那梅田浩二說不定已經死了。
    小鈴小姐的臉色略顯鐵青。

    不可能。勝叔不是帶他去找醫生了嗎?
    那個醫生並沒有執照,甚至還幫人家處理屍體。你為什麼能斷言花田勝一定是帶梅田浩二去接受治療?

    因為那是
    ……”
    也有可能是這樣的情形——為了假裝黃香玉已經死亡,就必須有大量的血跡。於是花田勝就把梅田浩二給
    ——”
    勝叔不會做出那種事!小鈴小姐逼近床邊,面紅耳赤地這麼說。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只能看看愛麗絲又看看小鈴小姐。

    你為什麼如此肯定?
    愛麗絲詢問的聲音就像在歎息。小鈴小姐的聲音則有些顫抖。
    因為勝叔他……不是那種人。
    為什麼呢?我忍不住這麼想——為什麼這個人偶爾會這樣毫不掩飾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呢?明明可以若無其事地對哥哥和我們說謊,一提到花田勝卻不知為何會露出脆弱的一面。他們的關係這麼親密嗎?我實在很難將眼前的小鈴小姐整合成一個完整的形象,總覺得還缺少些什麼。

    雖然那個姓梅田的男人看起來不大正經……但香玉卻一直對勝叔說想和梅田一起逃走,所以勝叔一定是讓他先逃到什麼地方,等情況穩定下來再讓香玉跟他會合。一定是這樣的!
    之後的好一陣子,愛麗絲和小鈴小姐只是互瞪著對方的大腿,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坐在床邊吞了一口口水,屏住氣息整理腦中的思緒。

    姑且假設小鈴小姐所說的內容都是正確的。
    假裝黃香玉已經死亡,其實讓她逃走。不但有大量的血跡這項非常有說服力的證據,紅雷似乎也會幫忙隱瞞真相。逃亡事宜則由花田勝負責安排。什麼嘛!一切不都進行得很順利嗎?既然如此,我們到底在幹什麼啊?四處奔走還得挨揍,不但被威脅還被罵了一頓,結果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當然是為了宏哥——我立刻回答了自己的問題。為了那個小白臉莫名認真的戀愛。
    ……但有必要搞成這樣嗎?
    如此致命的質疑浮上心頭。
    既然如此……”
    愛麗絲的呢喃仿佛摸透了我的想法。

    那你為什麼又跑來這裡?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用真相的利刃一點一點切開謊言,究竟想要我們怎麼樣?
    小鈴小姐遲疑了一下,似乎是察覺了愛麗絲話中的不滿。

    我想請你們幫助明麗。因為這是勝叔的希望。
    我不是說過無法接受如此籠統的委託嗎?老闆並沒有表示需要我們幫忙,也沒有說討厭這門婚事或不想和黃家扯上關係。難道你要我們擅自認定老闆對此感到困擾並展開行動嗎?那已經逾越偵探的本分了!

    但是……或許你是偵探沒錯,但你不也是明麗的朋友嗎?只要若無其事地和明麗聊一聊,問問她打算怎麼做
    ——”
    誰是她的朋友!

    我訝異地看著愛麗絲的側臉。

    如果明老闆提出委託,我的身分就會變成偵探,而她則是委託人。如果她沒有提出委託,我和她就只是房東和房客的關係罷了。我還沒辦法那麼沒有防備,不透過任何契約關係就去接觸這個世界!
    小鈴小姐十分驚訝,緊緊環抱著雙臂往走廊方向退了一步。愛麗絲捂住嘴巴,垂下眼眸哀傷地搖了搖頭,仿佛在說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算了。我大概知道了。
    ……知道什麼?小鈴小姐仿佛在呻吟。

    你來到這裡的目的。就是傳達消息這件事。之前也是這樣,沒錯吧?
    難以言喻的僵硬表情浮現在小鈴小姐臉上。

    你打算告訴我們部分情報,藉此達到某種目的。雖然不知道這是花田勝的指使還是你自己的意思,總之你還是隱瞞了什麼事實吧?
    愛麗絲的話語回蕩在事務所裡冷到極致的空氣中,就像是冰雹打在柏油路上的聲音。

    如果沒有其他應該告訴我們的事,你就快點離開吧!還有,請你記住——我們現在是為了宏仔的委託而行動,無論如何都會妨礙老闆和紅雷的婚事,而且不擇手段。逼不得已時,我也可以選擇將黃香玉還活著的事實告訴黃家的長老們。
    小鈴小姐以犀利的眼神瞪著愛麗絲。

    我不可能讓你這麼做。而且祖父他們也不可能相信你們說的話。因為我和紅雷都會作證,說香玉已經死了。
    也許是那樣吧!但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

    聽完愛麗絲的話,小鈴小姐咬了咬嘴唇,然後便轉身離開了。

    直到小玲小姐不發一語地走出事務所,我才終於緩緩松了一口氣,從床鋪邊緣滑到地板上坐下。不過是坐在愛麗絲身旁聆聽她們的對話,就讓我緊張到全身關節都痛了起來。
    我稍稍抬起眼,小小偵探依然瞪視著大門的方向。
    你真的……打算把未婚妻還活著這件事告訴黃家的人嗎?
    我輕聲詢問道。這麼一來不但花田勝的辛苦全都化為泡影,更可能將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推回不幸的深淵。即使完成了宏哥的委託,感覺卻非常不好。

    愛麗絲搖了搖頭。
    這是最後的下下策,我也不想做出這種事。正如她所言,黃家的長老未必會相信我們,而且這麼做恐怕會招來黃紅雷不必要的怨恨,說不定還會讓老闆惹上更多麻煩。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你還是很關心明老闆嘛!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你剛才說她不是你的朋友……之類的
    ……”
    愛麗絲噘起嘴,別過頭去。

    她本來就不是我的朋友。我根本沒有朋友。但老闆經常照顧我不是嗎?所以我當然會希望儘量不要給她添麻煩……”
    這種關係不就跟朋友差不多嗎?

    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不可能這麼毫無防備,光靠那種建立在互相誤會上的曖昧關係來接觸外界。

    愛麗絲轉身背對著我,但放在鍵盤上的纖細手指卻絲毫沒有動作。於是我突然有些難過。

    因為身邊圍繞著太多沒有心機的人,讓我常常忘記這件事——這個奇妙的少女身邊總是圍繞著一層孤獨,仿佛羊膜般令人難以觸及。
    那我呢?
    就連常常待在愛麗絲身邊的我,對她而言也不過是維持著雇傭關係的偵探助手嗎?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因為就連這種時候——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儘管如此,我還是稍稍閉上眼睛,試著汲取話語接著開口。
    愛麗絲……”
    “……
    幹什麼?

    那個……我不太會表達
    ……”
    我十指交叉地握起雙手,再次鬆開,然後睜開眼睛繼續說道。

    就是……希望至少在有我在身邊的時候……可以讓你稍微卸下心防……”
    ……”
    背後傳來愛麗絲有些顫抖的聲音。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對不起,我也不大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了
    ……”
    ……拜託你講話之前先想清楚!到底是怎樣?你說要讓我怎樣?真是莫名其妙!

    隱約看見愛麗絲緊緊抓著床單,讓我越來越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就這樣遲疑了一段宛如永恆的時間,愛麗絲忽然甩動烏黑的長髮轉過頭來。

    還不快點把話說完?難道不知道我在等你說話嗎!
    呃,嗄?啊……對喔……對不起,腦袋裡突然一團混亂。所以
    ……”
    你、你這個笨蛋!你這傢伙實在是夠了!

    接下來的好一陣子,愛麗絲不斷以相當貧乏的詞彙責駡我。她平常罵我時的那股氣勢到哪裡去了呢?難道真的氣到無言以對了嗎——我甚至這樣擔心了起來。

    要是拼湊不出該說的話,就趕快給我滾出去!我想快點換掉這身愚蠢的服裝!
    我覺得就這樣也沒關係啊……”反正這套衣服非常適合她。然而愛麗絲聽到這句話時,臉蛋卻瞬間漲紅得有如一顆酸漿果。

    就、就……就這樣?你是說就這樣繼續待在這裡?難……難道你剛說的什麼卸下心防……是要我直接在你面前換衣服?
    喂!你誤會到哪裡去了啊?拜託你冷靜點啊!愛麗絲因為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而驚慌失措,更開始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只好趕快跳下床鋪逃離事務所。



    走下逃生梯回到地面時,正好聽見拉下鐵卷門的聲音。眼前的亮光只剩下從廚房後門門縫露出的燈光。已經是拉麵店打烊的時間了。
    我正想從大樓之間走到拉麵店前門,卻剛好迎面碰上工要回來的明老闆。總覺得有點尷尬,所以點了點頭就想從旁邊離開,這時明老闆卻開口了。
    小鈴剛才來過吧?
    咦?啊……是、是啊
    ……”
    她發現了啊?不發現也很難吧?畢竟要進偵探事務所無論如何都會經過拉麵店前門。

    你們還在偷偷摸摸地做什麼嗎?真是的,我正忙著照顧你們班上那群小鬼耶!
    ……這個嘛
    ……”
    明老闆一把推開支支吾吾的我,兀自往後門走去。

    那個混蛋老爸也是,每次都給我找麻煩。等他回來一定要狠揍他一頓……”
    勝先生他
    ……”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正好和停下腳步的明老闆四目相對。為什麼?我到底想說什麼?難道要告訴她其實花田勝沒有殺人,愛麗絲的推測是正確的?說了又能怎樣?還是改變不了花田勝四處逃亡、給明老闆添麻煩的事實。

    怎麼啦?我老爸又怎麼了嗎?你知道什麼了?
    ……沒事。

    我閉上嘴巴低下頭。

    突然有點對花田勝感到不爽。結果一切的問題都出在你跑去躲起來不是嗎?處理這種黑社會的麻煩事應該是你的專長吧?為什麼還能若無其事地到處躲藏,把所有問題都推給女兒呢?那麼拚命地保護別人家的女兒,卻丟下明老闆不管,還拜託我們幫助她。會不會太不負責任了啊?
    我默默地背對明老闆,正要走出馬路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我拿出手機一看,是隱藏號碼的來電。
    是偵探那裡的高中生嗎?
    ——是你,你又……

    是花田勝的聲音。為什麼又打給我?我好不容易才回過神,想起要打開通話錄音功能。

    叫明麗來聽,我有話要跟她說。
    有什麼話就出面說
    ——”
    我正想大吼回去,背後卻傳來踩踏地面的聲音,握著的手機也被一把搶走了。回頭一看,原來是明老闆。

    是我……什麼?開什麼玩笑!也不想想是誰害的!我沒有逞強!不用你操心……你到底在說什麼?喂!給我等一下!混蛋老爸!
    電話似乎掛斷了。明老闆怒容滿面,我還以為她會直接將手機摔在地上。

    那個王八蛋,給我找了這麼多麻煩還想裝成好爸爸?
    沸騰般的聲音落在明老闆腳邊。她粗魯地將手機塞回我手裡,而完全愣住的我只看見眼前的廚房後門被猛力甩上。


    *

    隔天放學後,我先繞到電動遊樂場,又去書店和唱片行晃了半天,才終於動身前往花丸拉麵店。因為昨天才發生過那種事,讓我一直覺得和明老闆見面很尷尬。
    我在店旁停下腳踏車,門簾裡頭早已充滿眾多女生的聲音,帶有雞骨高湯氣息的蒸氣彌漫了整間店面。
    原來拉麵裡還放了這些材料啊!
    只要前一天先煮好就行了,不是很輕鬆嗎?

    明老闆,這個高湯真的是你跟藤島同學一起開發的嗎?

    真的啊!不過那傢伙只負責試吃啦!

    啊,最近的味噌拉麵用的是我想出的湯頭喔!我覺得拿來做醬油拉麵也不錯耶
    ……”
    什麼?宏仔,你不要太囂張喔!

    沒辦法分別使用兩種高湯吧?

    我比較喜歡宏哥做的湯頭!

    我也是!

    不知店裡發生什麼事的我偷偷摸摸地鑽過門簾,一打開門就看見班上女生的視線全都集中在我身上,嚇了我一大跳。之前大家明明都在通往屋內的走廊裡做霜淇淋,今天卻都跑到廚房裡,而且有人正在攪拌鋼鍋裡的高湯,有人手裡還拿著菜刀。

    啊,藤島!試吃專家藤島來了!
    什麼試吃專家啊?咦?怎麼回事……

    我再次環視店內,只見狹窄的廚房裡擠滿了身穿水手服的身影,明老闆微微皺著眉頭,宏哥則似乎非常高興。

    為什麼大家都在做拉麵?
    你忘記啦?校慶第一天明老闆不是沒辦法過來嗎?彩夏說道。

    校慶兩天中的第一天,也就是十一月三日——正好是明老闆必須代替紅雷的未婚妻出席黃家餐會的日子,所以她無法前來擔任我們二年四班攤位的食品衛生負責人。
    因為校方說經過加熱調理的東西就可以賣,所以我想第一天乾脆就賣拉麵好了!
    彩夏挺起胸膛。

    為什麼啊!那樣根本是亂來吧?哪個世界上有同時賣拉麵和霜淇淋的怪店啊——哇哇哇哇哇!明老闆對不起……我只是在開玩笑啦!
    明老闆舉起菜刀一副要翻過櫃檯的樣子,嚇得我抱著頭直道歉。

    哼!
    明老闆不大高興地哼了一聲。

    我也不想啊!做霜淇淋也就算了,我家的拉麵還沒好吃到有資格教別人,我根本就不想教啊!可是有什麼辦法?傳單上都已經印了……”
    傳單?

    彩夏拿了印好的傳單給我看,那是校慶當天要在校門口發放的。


    傳說中的花丸拉麵店”——
    首次超值登場!


    傳單上大大地印著這幾個字。
    我們已經印了好幾張了,而且花丸拉麵店實際上也非常有名啊!
    因為霜淇淋出名吧?明老闆嘟起嘴巴。客人一定都是為了吃霜淇淋才去的,看到你們賣拉麵應該會生氣吧?

    怎麼會!明老闆做的拉麵也很好吃啊!

    以前的確不大好吃啦
    ……”
    不行啦!怎麼可以說出實話呢!

    反正第二天就會賣霜淇淋了
    ……”
    就算賣拉麵也的確是花丸的口味,應該不算詐欺吧?

    聽到女生們率直的意見,明老闆也只能無奈地搔搔頭。這個嘛……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這樣好不好啦——連宏哥都露出苦笑。

    我回到後門外的聚會場所,在舊輪胎上坐下,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多虧有彩夏化消了我跟明老闆之間的尷尬,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藤島中將你怎麼了?今天也被人家從氣氛融洽的廚房裡排擠出來了嗎?
    邊說邊走進我眼前的,正是身穿迷彩服、背著巨大背包的少校。

    這是個好現象。如果你乖乖地參加校慶,將來就無法成為能幹的尼特族了。我在念高中的時候,這個時期幾乎都蹺課窩在家裡設計電路和寫程式呢!
    請不要拿我跟你相提並論。我只是在等試吃的拉麵做好而已。

    話說回來,這個人念高中的時候又是什麼模樣呢?總覺得似乎能夠想像,又覺得想像起來有點恐怖
    ……
    對了,先說重點。錄音檔差不多分析完成了。

    少校在我對面坐下,從背包裡拿出筆記型電腦並開機。

    感覺有點奇怪。錄音裡的聲音清晰得好像用了噪音抑制器,說不定是為了不讓人家知道自己所在之處,所以使用了有類似功能的電話。或者是從地下室打來的……
    少校目前的工作正是分析花田勝打來的電話錄音。不知能不能從背景音裡查出什麼線索,所以他正戴著耳機確認。

    昨天明老闆和花田勝通完話之後,我也重聽了一次錄音。一回想起這件事,就讓我的心情莫名沉重。
    花田勝是這麼說的——
    你不必在意我,什麼都不用管!

    沒有必要逞強繼續經營拉麵店,你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

    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什麼才是最好的人生!

    兩人的對話完全沒有交集,電話就突然掛斷了,難怪明老闆會那麼生氣。自顧自地說些任性的話,他到底想怎樣啊?

    不久之後,阿哲學長也出現在緊急逃生梯前的聚會場所。
    找到梅田浩二的老巢了。不出所料,那裡果然一個人也沒有。
    學長斬釘截鐵地這麼說,害我嚇了一跳。

    他是哪個幫派的成員嗎?少校問道。
    沒錯,他隸屬于歌舞伎町那邊一個叫大成和會的幫派,專門負責討債。我直接過去問過了,聽說他從好幾年前就開始跟一個中國來的大美女交往,兩人好像維持了一段很長的關係。
    那個大成和會沒有幫助他們逃亡嗎?

    聽說是沒有啦!因為他帶槍出去跟香港黑幫幹架,已經被除名了。就算黃道盟不殺他,大成和會應該也會動手吧?

    嗯,那倒也是啦
    ……”
    不過他最近幾個月收債效率非常高,還把毒給戒了,好像存了不少錢。

    該不會是為了準備私奔吧?

    有可能啊
    ……”
    我靜靜聽著少校和阿哲學長之間的危險對話,這時巨集哥也脫下圍裙從後門出來了。尼特族偵探團成員們久違地在此到齊。放下店裡的工作沒關係嗎?不過彩夏在店裡,還有一大堆免費來幫忙的服務生,今天少了宏哥好像也沒什麼關係吧?

    然後呢?宏仔,你打算怎麼辦?阿哲學長問道。你是委託人,要怎麼行動該由你決定吧?該調查的差不多都查到了,再不決定要從哪一方面下手就只是白費工夫了。
    的確……是這樣呢
    ……”
    宏哥坐在逃生梯的第一階,似乎非常疲憊地垂下肩膀。

    接下來有幾個辦法……”
    少校對著宏哥豎起三根手幾頭。

    第一個辦法是找到黃香玉,把她交給黃家。這麼做可能會與紅雷為敵,但效果確實。
    總不能為了我的愛而讓其他女生傷心落淚吧?更何況她還是明老闆的表姊妹,長得應該也很漂亮
    ……”
    第二個辦法,找出花田勝交給黃家。這麼做雖然和紅雷的利害一致,但說不定找到他也不會讓情況好轉。

    如果勝老闆無法負責,就很有可能讓情況更壞。

    第三個辦法就是直接還錢。

    ……”宏哥抓了抓頭。明老闆會接受別人幫他還錢嗎?

    宏仔,你有錢嗎?我可沒有。

    阿哲哥,這種事不能抬頭挺胸地講吧?不過我也沒錢就是了
    ……”
    沒有,不過如果把法拉利賣掉……啊,法拉利不是用我的名義買的。那BMW可以賣到多少錢呢?那輛車已經開了滿久的,賣個六百萬圓差不多吧?可是
    ……”
    我從旁插嘴問道。

    宏哥,你好像沒什麼精神耶?被明老闆罵了嗎?
    畢竟我們是因為宏哥的委託才開始多管閒事,如果明老闆要罵人,大概會先找宏哥開刀。然而宏哥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我沒有被罵啦……只是到頭來好像根本沒有人覺得困擾嘛!勝老闆既沒殺人,紅雷也不想追究那對私奔的情侶,就連明老闆本人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她那個表哥……”宏哥的聲音越來越無力。只因為我一個人的任性,才會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吧?
    不、不會啦……宏哥你不是對明老闆
    ……”
    嗯,宏仔說得也沒錯啦!”“還有第四個辦法上讓宏哥閉嘴就沒事了。”“你們兩個也太差勁了!這樣還算是朋友嗎!

    鳴海,你仔細想想嘛!我們現在的行動根本只是在鋪路,好讓宏仔去欺騙女人哪!

    對喔……不是啦,那是
    ……”
    也是啦……其實這樣下去會覺得困擾的也只有我嘛
    ……”
    宏哥本人竟然說出這種話,讓我們也非常困擾。

    而且有件事也讓我非常介意。真的只有宏哥覺得困擾而已嗎?明老闆可能真的會跟紅雷結婚耶?我們就這樣放著她不管嗎?
    就在我陷入沉思時,一陣激烈的吉他旋律突然刺進耳裡。是“Colorado Bulldog”,愛麗絲專屬的來電鈴聲。我訝異地抬起頭,原來偵探團所有成員的口袋裡都響起了同樣的重金屬旋律。
    最早接起電話的人是巨集哥,其他電話也同時安靜下來。
    ……嗯,所有人都在。咦?要連線嗎?我們一起上去事務所不就好了?對啊……嗯,我知道了。
    巨集哥取出導線,把手機接在少校的筆記型電腦上。這樣大家就都可以免持聽筒同時和愛麗絲通話了。

    一一向我報告調查結果。
    幹嘛在這裡報告啊?阿哲學長抱怨道,愛麗絲立刻嚴厲地這麼說:

    我決定暫時不讓那個寡廉鮮恥的助手踏進事務所!
    三個人的視線同時集中在我身上,我只能別開臉低下頭。就說那是誤會了啊!完全是愛麗絲會錯意。但要解釋這件事就必須從頭說明,包括愛麗絲打扮成愛麗絲那一段……啊啊啊還是算了,我也開始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我分析過花田勝來電的錄音了——”少校率先開始報告,讓我松了一口氣。聽不見背景音、音質太清楚了,找不出和所在位置相關的線索——少校的報告內容和剛才所言差不多。阿哲學長接著報告完畢後,愛麗絲清了清喉嚨說道:
    我查過醫生電話的通聯記錄了。看來花田勝在醫院裡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愛麗絲,我們
    ……”
    宏哥插嘴說道。

    我們還要繼續追查勝老闆的行蹤嗎?
    那當然。不管是從理論還是風險觀點來看,找出花田勝並且讓他自己來收拾善後都是最理想的辦法。

    這麼說也有道理啦
    ……”
    我當然知道愛麗絲是基於什麼心情而說得如此堅決。畢竟宏哥本來就是在愛麗絲拜託之下才提出委託的。愛麗絲只是想知道真相——知道當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花田勝到底在想什麼,現在又在哪裡做什麼。所以她必須如此斬釘截鐵地說服心生動搖的委託人。

    那麼我繼續說明。花田勝當晚從醫院打電話到兩個地方,其中一通就是打給黃小玲,而且還講了三個小時。
    三個小時啊……”少校交叉起雙臂。

    如果打算矇騙所有人並讓那對情侶私奔逃走,討論三個小時應該還算正常吧?阿哲學長說道。
    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三個小時太長了。黃小鈴恐怕還隱瞞了什麼事,現在姑且不研究。第二通電話則是打到位在橫濱的一家松之原商店。
    少校和阿哲學長都歪頭不解,只有宏哥半張著嘴巴。而我也對那個店名有印象。

    那好像是一家乾貨和米、麵粉之類的批發商吧……’
    “……
    那是我們進貨的批發商啊!宏哥喃喃自語。對了,我也記得那家店。四月時花田勝偷偷溜回花丸拉麵店並留下一堆罕見的食材,那家批發上就是進貨的商店之一。

    嗯,那可能是花田勝在經營拉麵店時認識的吧……但為什麼要在這種時機聯絡批發商呢?難道是要拜託對方什麼事嗎——’
    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愛麗絲!糟了!我……我把那家店的資料告訴紅雷了!
    偵探團三名成員的臉色倏地一變,筆記型電腦的喇叭中甚至傳來愛麗絲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宏哥立刻站起身沖進廚房後門。

    抱歉,借我過一下!明老闆,你有松之原商店的聯絡方式嗎?在電話旁邊?不,沒事!
    我從後門口探頭進去,只看見宏哥沖進走廊的背影。班上的女生們也擔心地窺看著走廊的方向。過了一陣子,屋裡傳來用力掛上電話的聲音,巨集哥再次推開眾多水手服走出後門。

    聯絡不上!我直接過去看看!
    啊!我……我跟你一起去!


    *

    宏哥開著車子在東名高速公路上飛馳,我則在副駕駛座上打電話向愛麗絲說明原委。在黃紅雷家要求進入事發現場觀察時,對方要求我們提出關於花田勝的情報作為交換,於是我就把他春天時偷偷帶回花丸拉麵店的幾家稀有食材進貨商店告訴了人家。

    ……我完全沒想到那些資料真的跟事件有關啊!因為當時被紅雷逼迫,我才想說隨便交代個關於花田勝的事情蒙混過去……”
    我並不是在責備你的膽怯,這我早就知道了。但你為什麼到現在才說!

    愛麗絲的怒吼絲毫不輸給將車窗吹得微微顫動的強烈逆風。

    真的非常抱歉!
    掛斷電話之後,我深深地窩在座位當中。偷偷瞥了身旁一眼,握著方向盤的宏哥也是一臉肅殺之氣。

    紅雷一定會一家一家地逼問那些食材批發商吧?問他們最近有沒有接到花田勝的聯絡。
    沒想到花田勝竟然真的在事發當晚打電話給批發商。到底是為什麼?他想找批發商做什麼?批發商會把這件事告訴紅雷嗎?紅雷知道以後又會怎麼做?想吐的感覺隨著不安不停翻湧而上,卻被再度加快的車速給推回下腹部。


    我們在橫濱青葉交流道下高速公路,依照汽車導航指示沿著河邊行駛。十月的短暫夕陽正要西沉,只是將副駕駛座的車窗打開一條細縫,仿佛凝固的冰冷空氣便灌進車內。車子數度和放學的中學生團體擦身而過,勉強滑進不知能否讓外國車通過的狹窄小巷,在人煙稀少的住宅區街道上曲折前進。
    松之原商店位在和站前商店街相鄰的後街,要是沒有那塊木雕的陳舊大招牌,看起來就像一間破舊的車庫。店面的鐵卷門緊閉,宏哥就將車子停在門前。
    我們繞到店面後方,按下大門的門鈴。一時之間沒有任何回應,宏哥便等不及地放聲大叫。
    我們是東京花丸拉麵店的員工!請問松之原先生在嗎?我們是東京來的,剛才打過電話來……”
    大門微微開啟,我和宏哥都呆立在原地。出來應門的中年男子肩上披著工作用夾克,嘴唇被深深地割傷並變成紫色,眼睛四周還瘀血。雖然看不大清楚,但他的右臂似乎也無法活動,只用左手不大靈活地推開大門。

    拜託你們回去!男子這麼說道。你們是花田先生那邊的人吧?快回去!
    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您的傷勢
    ……”
    別管這些了,拜託你們快點回去!雖然我和花田先生認識很久了,但以後不會再和你們做生意了!

    請等一下!宏哥懇切地請求道:拜託你,只要告訴我們發生什麼事就好!

    夠了,快回去!我一點都不想跟你們扯上關係,什麼黑道什麼中國人的,我實在受夠了!因為花田先生拜託我才幫忙的,為什麼會招惹上那群傢伙啊!

    大門被用力地關上,屋裡先是傳出上鎖的聲音,接著又傳來掛上門鏈的聲音。

    松之原先生!請問花田先生拜託你做什麼?求求你,至少跟我們說一下!
    宏哥不停地敲著大門。

    我跟你們沒什麼好說的!再不走我要叫員警了!
    門裡的人只丟下這句話,接著就聽見充滿憤怒的腳步聲越來越微弱。宏哥捶了大門一拳,大口大口地呼著氣,而我卻完全無法安慰他。

    中國人。黃道盟那些人果然來過這裡嗎?而且老闆還說花田勝拜託過他。
    我突然陷入一種錯覺,仿佛腳下的地面變成了液態。
    都是我的錯。
    總覺得因為我不經意地向紅雷透漏了情報,結果毀了花田勝安排的——某件事。而且還害無辜的一般民眾受傷﹒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回去吧!宏哥這麼說道。因為我一直在發呆,宏哥的話語聽起來就像錄音帶倒著播放時的奇妙聲響。


    回到花丸拉麵店時太陽早已下山了,只剩下店裡的燈光透過門簾照著巷子。上班族打扮的客人擠到店外,一群人正坐在翻過來的啤酒箱加椅墊湊合而成的座位上吸著麵條。在停車場就能聽見酒酣耳熱的客人加點煎餃和啤酒的聲音。
    啊!宏哥,你回來啦?真是的,因為你臨時跑出去,害我得留下來幫忙啦!待會兒我要跟你收今天的薪水喔!
    圍著黑圍裙的彩夏走出店外說道。接著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宏哥,眨眨眼歪著頭。

    “……發生什麼事了嗎?你們兩個看起來都怪怪的耶?
    我無力地搖搖頭,宏哥卻擠出了相當完美的微笑。

    大樓之間、廚房後門外的集會場所中,阿哲學長和少校正面對面地吃著一碗拉麵。兩人都注意到我和宏哥,同時停下筷子抬起頭。
    怎麼樣?學長問道。
    嗄?嗯……”
    宏哥的聲音萎靡到不行,接著在啤酒箱上坐下。我總覺得一旦坐下好像就會再也站不起來,只好靠在後門旁的牆壁上。

    說明在松之原商店發生的事情時,阿哲學長和少校都默默地凝視著鹽味拉麵那不斷飄出蒸氣的海面。宏哥說完之後,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店裡傳來酒醉客人的笑聲、彩夏爽朗的聲音、明老闆的怒吼聲,感覺卻是如此遙遠。
    阿哲學長微微抬起視線。
    我仿佛聽見不成聲的聲音,正在詢問——接下來該怎麼辦?
    各位,抱歉……”
    宏哥喃喃地說道。

    我想取消委託。
    我從靠著的牆邊站直身子,少校將防風鏡推上額頭,阿哲學長則一直瞪著宏哥的眼睛。

    因為我的任性,結果卻牽連了無辜的人受害……我實在無法再堅持下去了。反正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委託,就算放棄也只有我自己會傷腦筋……”
    等等,請等一下!

    我不自覺地逼近宏哥。

    不只是巨集哥你而已,大家都會很困擾的。要是明老闆真的嫁給那個黑幫接班人——”
    明老闆的聲音從後門裡傳了出來。

    青蔥鹽味拉麵和煎餃……馬上來!還有,今天的霜淇淋是蔓越莓口味的,想吃的人舉手?搞什麼……怎麼大家都要啊?我家可是拉麵店耶!真是的……
    萬一他們結婚了,明老闆可能就沒辦法繼續經營花丸拉麵店了!

    一陣帶著水氣的沉默飄蕩在四周。阿哲學長和少校都噘著嘴,望著後門門縫流瀉出的燈光。

    最後宏哥還是站了起來,露出微笑搖了搖頭。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經過我身邊走出巷子。只見他從口袋裡抽出手機,邊走邊講起電話。
    “……愛麗絲嗎?是我。有件事想跟你說……是啊,嗯……關於那件事……”
    白色短大衣的背影隨著宏哥的聲音越來越遠。

    調查就此打住吧!之前所花的經費……你算一下吧,我會馬上付清……不,我是認真的。嗯……不要那麼生氣嘛!嗯……真的很抱歉……”

    *

    從隔天起,花丸拉麵店就出現異常的盛況。率先大舉前來的就是平阪幫幫眾。

    原來老闆結婚的物件不是巨集二哥嗎!
    聽說花丸拉麵店要收掉,是真的嗎?

    阿哲大哥是這麼說的!

    老闆,雖然我搞不太清楚,總之先恭喜您了!

    恭喜您了!

    通通給我滾回去!明老闆瞪著在店門口一字排開的眾多黑T恤男,皺起眉頭。

    這是喜事,大家喝個痛快吧!電線杆率先出聲。由於明老闆規定平阪幫的人不得進入店內,所以大家都坐在店外的啤酒箱席。儘管如此位子還是不夠,大部分的人只能站著點餐。
    我要婚禮拉麵一碗!
    我也要婚禮拉麵!

    我也要!

    明老闆,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但外面有人點了二十三碗婚禮拉麵呢!

    彩夏回到廚房後十分開心地說道。

    暴怒的明老闆一碗不差地做出了二十三份上面滿滿鋪著大蒜末的恐怖拉麵(大概是因為表面全白所以叫婚禮吧)。然而平阪幫的成員不但腦袋笨,連舌頭也完全不靈光,大家都歡天喜地的把拉麵給吃光光了。吃完拉麵後又不停加點啤酒和煎餃,明明才傍晚五點,花丸拉麵店門口卻儼然成為動物園裡的猴子山。一旦出現絕對會被他們拖去講些沒營養的話,所以我決定一直躲在廚房裡。
    ……老闆的結婚物件到底是誰啊?石頭男的聲音傳了進來。
    聽說是某個幫主的接班人喔!
    喂!那不就是在說鳴海大哥嗎!

    就是他了!

    大哥不是才十六歲嗎?

    你這混蛋豬頭!像大哥那種大人物一定沒問題的啦!怎麼可能沒問題!話說回來,他們到底怎麼把事情誤會成這樣的啊?

    太陽下山後,常來光顧的不動產業者和中古車交易員大叔也一一來到店裡。
    明老闆真的要結婚嗎!
    那拉麵店怎麼辦!要關門嗎?

    我可是為了拜見明老闆的胸部才勉強吃掉這裡的拉麵耶
    ……”
    你這傢伙剛才說什麼!明老闆氣到拿起菜刀揮舞。之後附近公司的社員也大舉光顧,還有花店莫名其妙地送花圈過來,直到最後點餐時間都還熱鬧滾滾。

    到底是哪個白癡散佈那種謠言的?真是夠了!鳴海,該不會是你吧?
    打烊之後,忙著清洗碗盤的明老闆氣得滿臉通紅,一旁的我只能拚命搖頭。由於髒碗盤和垃圾大概有平常的五倍之多,光是彩夏一個人根本清理不過來,只好連我也留下來幫忙整理。

    明老闆,結婚這件事難道不是真的嗎?
    彩夏端著疊成高塔般的碗公問道。

    我不是說過了?根本不是真的要結婚啊!紅雷也完全沒有那樣說過……”
    可是如果你真的和那個人結婚了,就沒辦法繼續開店了吧?

    彩夏露出些許落寞的表情。

    別說傻話了,快點動手啦!宏仔跑到哪裡去了?我還以為他會認真做下去,結果竟然給我無故缺席……”
    電話也打不通啊……”我接著回答。從昨天分開之後就一直聯絡不到他。

    八成是阿哲和宏仔他們把謠言傳開的,被我看到一定狠揍他們一頓。鳴海,你不要也給我亂傳話喔!
    然而出乎明老闆的預料,隔天把事情宣揚得更大的人竟然是彩夏。這回是二年四班幾乎所有的女生都跑來店裡了。

    明老闆,你真的不再經營花丸拉麵店了嗎?
    結婚之後也可以繼續經營啊
    ……”
    我們會更常來光顧的!

    不做拉麵也沒關係啦,至少要繼續賣霜淇淋
    ……”
    明老闆一臉不耐煩地回道。

    你們很煩耶!我不會把店收掉啦!彩夏,你給我過來一下!
    ……我只是跟大家說可能會關門而已
    ……”
    明老闆抓住四處逃竄的彩夏,用力彈了她的額頭幾下,然後便把女生們叫進廚房,一如往常地展開霜淇淋製作教學。結果宏哥還是沒有出現,只好由我來準備食材。

    這天晚上來襲的客人們主要都是女性,有酒店公主、公關小姐、粉領族還有女大學生。
    我們是聽小宏說的,這裡真的要關店了嗎?
    你什麼時候結婚?婚禮呢?

    明老闆,你乾脆跟我結婚好了!

    各行各業的客人絡繹不絕地進入店裡,讓人忍不住感歎:這家店的常客還真是形形色色啊!夜色漸深之後,不只道路施工的工作人員和警衛,連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大叔都跑來了。最後明老闆只能一臉苦笑,即興地端出各種加了些莫名其妙材料的拉麵招待客人。

    收起表示營業中的門簾後,我、明老闆和彩夏三人並排站在流理台邊,一一清洗、擦拭並收起用過的餐具。就在這時,已經拉下一半的鐵卷門外出現了三個人影。
    “……我家那群笨蛋昨天給你們帶來麻煩了吧?
    第四代身穿華麗的紅色夾克,鑽過鐵卷門走進店裡。跟在他身後的則是阿哲學長和少校。

    幹嘛?你們該不會也來祝賀結束營業還是恭喜我結婚吧?我可是真的會揍你們喔!
    明老闆鼓著腮幫子說道。

    不是啦,只是沒想到流言傳得這麼誇張啦……”阿哲學長搔了搔腦袋。只是早上在柏青哥店排隊時稍微跟隔壁的大叔聊了一下……”
    我也只是在大學的研究室裡不經意地提了一下……”少校也是一臉抱歉。

    這時的明老板正因為令人愉快的勞動過後出了一身汗,臉上竟露出微笑。她停下清洗碗盤的動作,環視著滿是油污的店面,我和彩夏也追隨著她的視線。
    這裡早已經不只是明老闆從父親手裡繼承的地方,而是她細心守護、經營出的店面。對我們來說,這裡也是個無可取代的地方。
    對了,宏仔跑到哪裡去了?那些特種行業的小姐一定是聽他胡說八道才會跑來吧?
    宏仔喔?完全聯絡不上啊!

    阿哲學長聳了聳肩,在客席上坐了下來。

    阿哲哥也找不到他嗎?少校說道。我們幾個面面相覷。這麼說來,前天之後就沒有人看到宏哥了。我想起宏哥當時那仿佛要變透明並消失的背影,就連向愛麗絲取消委託的聲音都好像快要被折斷一樣。
    到底跑去哪裡了呢……”
    彩夏的聲音更挑起大家的不安。

    真是令人擔心啊!愛麗絲應該有辦法透過GPS找到他吧?阿哲學長說道。對了,原來還有這一招啊?我立刻打電話給愛麗絲。
    ‘……宏仔?我知道了,現在立刻調查。
    我保持通話狀態靜靜等待,立刻就聽到了回答。在新宿。電話另一頭的愛麗絲說道。

    新宿?
    我反問道,喉嚨幹幹的有些刺痛。

    在下落合!宏仔的手機在黃紅雷家裡。快點行動!
    我倒抽一口氣,立刻闔上手機。

    愛麗絲說宏哥在黃紅雷家裡……”
    明老闆瞪大了眼睛。

    阿壯,你開車來的嗎?明老闆如此詢問第四代,第四代點了點頭,只見明老闆早已翻躍過櫃檯。載我過去!快點!
    我慌忙追上明老闆,從店裡飛奔而出。為什麼——為什麼宏哥要去找黃紅雷?他是什麼時候去的?前天離開之後嗎?倘若真是如此,他一直都待在那裡嗎?充滿恐懼的預感仿佛要從我的耳朵中溢出。小鈴小姐胸前的繃帶、滿臉是傷的松之原商店老闆,還有塞進我嘴裡的小刀那令人麻痹的味道……可怕的記憶在幽暗的夜色中形成一股凝重的漩渦。


    *

    第四代駕駛的瑪莎拉蒂跑車迫不急待地賓士在街燈稀落的下落合住宅區,直接在上坡途中的馬路上停了下來。
    圍牆的另一側是聳立在黑暗夜空下的黃家別墅,那不祥的剪影就像是發了黴的大象屍體。明老闆搶先從副駕駛座上下車,幾乎是猛力捶打著門邊的電鈴。
    正門和屋門之間的照明亮了起來。大門打開之後,身穿黑色開襟襯衫、披著紫色外套的黃紅雷在燈光下走了出來。不知是不是因為休假,他並沒有梳起西裝頭,這樣反而更凸顯出那對兇惡的眼神。門一打開,明老闆立刻沖進庭院揪住紅雷的衣領。
    怎麼啦?我還想說你很久沒來我家了,這樣的問候還真是熱情啊……”
    紅雷眯著眼睛冷漠地說道。

    宏仔在哪裡?
    哦?你們已經找到這裡啦?他是傍晚才來的,現在倒在車庫裡。這樣正好,省得我花力氣聯絡你們。快點把他帶走,別在這礙事!

    明老闆撞開紅雷的身體,奔向幽暗的庭院右側,我和第四代慌忙追上她的背影。紅雷那冷靜到令人膽寒的腳步聲也緊跟在後。

    水泥斜坡潛入地下的盡頭是一道鐵卷門,明老闆粗暴地把它拉了起來。追上去的第四代在入口旁找了一下,打開了電燈。
    眼前是一座相當寬敞的車庫。閃著寒光的日光燈下雖然只有右手邊兩輛、左手邊一輛轎車,裡頭卻還有容納好幾輛車的空間。疑似人影倒臥的地方則在車庫最深處。明老闆和第四代一前一後地跑了過去,我也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宏仔!喂!宏仔!
    明老闆屈膝扶起倒臥在地的宏哥,眼前的情景讓我不寒而慄。米色的外套上滿是血跡,鮮血的來源顯然是宏哥的口鼻一帶。不僅如此,他的眼窩和臉頰都腫成了紫色。不知是不是昏過去了,即使靠在明老闆腿上也毫無反應。我動彈不得地呆立在原地,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趕過了我——是紅雷。

    只是赤手空拳對打,死不了的。
    你這混蛋!

    第四代回過頭、壓低身子,在水泥地上蹬了一下。阿壯!笨蛋!快住手!明老闆大叫。我瞪大了眼睛,出神地望著眼前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我勉強看見第四代出拳的動作——假裝以右拳直擊紅雷的臉龐,真正的目標是以左拳攻擊心窩——但卻完全看不清紅雷的拳路。只感覺到一陣電擊似的力量通過第四代的手肘。

    等到我回過神,第四代早已屈膝蹲在紅雷眼前,雙手雙腳還微微顫抖。
    ……”愣住的第四代喉間漏出不敢置信的聲音,我則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他不只躲過第四代迅雷不及掩耳的攻擊,還以手術刀般精准的功夫擊中第四代——恐怕是關節的地方。
    我只能看出他一定學過某種特殊的武術。
    你這笨蛋!明老闆對著第四代罵道。想找死嗎?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喂!鳴海!過來把阿壯帶回車上!
    “……
    咦?啊,好、好的。

    我跑近第四代身邊讓他扶著我的肩膀,只覺得他的手臂還在抽搐。我儘量不和近在眼前的紅雷對上視線,扶著第四代站了起來。

    紅雷……”
    明老闆抱著宏哥站起來,眼裡凝著堅強意志的光芒。

    “……你不是想找我代替未婚妻,而是真的想跟我結婚嗎?
    令人意外地,明老闆的聲音和眼神裡都沒有怒意。紅雷也毫不閃避地直視明老闆的眼睛。

    如果沒有那個打算,何必跟這種牛郎混混徒手一對一決鬥呢?
    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吐出凝重的氣息。宏哥到底為了什麼而獨自一人跑來這裡?難道真的是為了這種蠢到不行的理由——用拳頭來決定誰有資格和明老闆在一起?

    像你這麼好的女人,去哪裡都找不到第二個了吧?這可是個好機會,我當然不擇手段。
    這時我只覺得一股奇妙的顫慄從腹部深處油然而生,不可思議的是這份顫慄中甚至帶著一絲快感。因為紅雷和宏哥說出了幾乎完全一樣的話。

    明老闆低頭看了看懷中滿是血污的臉龐,再次看著紅雷。
    她的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容。
    既然如此,你有和我一起經營拉麵店的覺悟嗎?
    更令人驚訝的是紅雷竟然也對著明老闆微笑。

    你和那個牛郎混混說了一樣的話呢!
    我倒抽了一口氣。

    那個蠢蛋居然說什麼如果我不打算經營拉麵店,他就不同意我們的婚事。他以為自己是什麼人啊?我可是要繼承黃道盟的人,將來還要把幫派規模擴展到現在的五倍反攻香港。明麗,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也需要你的力量。所以根本沒空去經營什麼拉麵店。
    “……
    原來如此。

    明老闆的視線落到了腳尖。再次抬起頭時,她的目光卻不知為何正對著我——也就是偵探的助手。

    鳴海,打電話給愛麗絲。我要提出委託。
    明老闆是這麼說的
    ——
    幫我毀了這門婚事。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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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樓主| 發表於 2011-8-16 00:42 |
    本帖最後由 blat490 於 2011-8-16 00:46 編輯

    4


    一問之下,我才知道原來宏哥從國中時期就以哄騙女生為業,至今惹哭過的女生人數高達三位數。當然,這個數字只會增加不會減少,但似乎也有少數的例外。也就是說,儘管人數極少,還是有幾個女生和他重修舊好。
    例如依林姊。


    “真是的,沒想到小宏你竟然是會做出這種蠢事的人。萬一臉上留下傷疤怎麼辦?你可是靠臉吃飯的啊!”
    雖然嘴裡抱怨個不停,依林姊還是動手替躺平在床上的宏哥換繃帶,並在傷口上抹藥。
    “好痛好痛好痛!依林,你溫柔一點嘛……我在床上的時候都對你很溫柔啊!”
    宏哥的臉還沒消腫,卻已經開始開玩笑了。
    “縫完傷口要不要順便把你的嘴巴也縫起來啊?”依林姊眯起眼睛。
    “這樣我不就沒辦法跟你接吻了啊!”
    “還是可以輕輕親一下,應該沒問題吧?”
    看來他們似乎正在打情罵俏。狹窄的寢室裡還有我這個人的存在,真希望他們能稍微自重。雖然這樣做有些老套,我還是清了清喉嚨,提醒那兩人這裡還有我在。
    “所以說……宏哥暫時要留在這裡拜託依林姊照顧嗎?”我邊說邊再次環顧這兩房一廳的屋子。這裡是位於大使館旁一棟叫作哈囉皇宮的公寓其中一室,室長依林姊是來自中國的酒店小姐,曾經是宏哥的女朋友。經過我的詢問,才知道原來宏哥最近常來這裡請大家幫忙調查香港黑幫的事,所以又自然而然地和伊林姊變成常常約會或住在對方家中的關係。看來這兩個人都沒學到教訓啊……
    “我不是和黃紅雷打起來了嗎……”宏哥壓低聲音說道。“發生這種棘手的狀況,我能拜託的人也只有依林了啊!”
    因為他若無其事地摸著人家的手背說出這種話,面露不耐的伊林姊也難免有些臉紅心跳。這傢伙果然是天生的花花公子啊!
    “對了,我聽說……明老闆她……向愛麗絲提出委託了啊?”
    宏哥這麼問道。我偷偷瞄了依林姊一眼,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竟然在女朋友面前說這種話,這樣好嗎?
    “這麼說來……小宏,聽說你向那個人求婚了喔?”
    就在我猶疑的時候,依林姊突然從旁先發制人,直接猛攻宏哥。
    “嗯?可是向你求婚的時候一定會訂在希爾頓的高級餐廳喔!”
    啊,原來還可以這樣化解啊……真是讓我學到不少。不對,學這個好像也不能幹嘛啊!“真是夠了,光會耍嘴皮子!”依林姊邊說邊粗魯地將紗布貼在宏哥臉上,又重新用繃帶包紮他赤裸的胸膛。
    “在我昏死的這兩天,事情發展得怎樣了?”
    宏哥舒了一口氣,接著這麼問道。依林姊也坐在床鋪上放枕頭的地方,向我投以“我也有權利知道吧?”的眼神。當然,我來這裡也不只是探望宏哥,而是來說明情況的。只是……該從何說起呢?


    宏哥闖進黃紅雷家,結果被狠狠修理了一頓——事發至今已過了兩天。在這兩天之中,其實又發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偵探團因為明老闆的委託而開始行動,目的是破壞黃紅雷不講理的逼婚行為。阿哲學長和少校因此格外興奮地四處奔走,但目前還沒聽說具體的策略。
    明老闆決定還是第一天就來參加我們的校慶。十一月三日——原本是黃紅雷預計要辦訂婚喜宴的日子。明老闆表示:“既然紅雷打算騙我,我也沒必要義務幫忙了吧?”這對宏哥而言應該是個好消息。
    然而最大的新聞應該是接到梅田浩二的聯絡了吧?
    “梅田……是那個小混混男友?”宏哥問道。
    這件騷動最根本的起因,就是黃紅雷本來的未婚妻——黃香玉有個日本籍的男朋友。這個男朋友正是梅田浩二。
    “他果然還活著……”
    “是啊,聽說他躲到神戶去了。”
    花田勝假裝殺了梅田浩二,事實上則讓他逃到關西去了。據說他之前就是在找私奔之後的安身之處。而就在昨天,他打了一通電話給小鈴小姐。正確地說,應該是打給被小鈴小姐大膽地藏匿在ZODIAC娛樂公司員工宿舍裡的黃香玉。
    “根據小鈴小姐的說法,梅田似乎表示‘不久之後就會來接香玉過去。’”
    “他們私奔之後打算怎麼辦呢?找到工作了嗎?”宏哥交叉著雙臂疑惑道。就在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依林姊突然插嘴了。
    “那個叫香玉的女生應該會出去賺錢吧?神戶的福原也有特種行業區啊!”
    “咦咦咦……那梅田不就成了小白臉嗎?香玉可是黃家的大小姐耶……啊!不是啦……我沒有批評依林姊的意思喔?”
    “反正我的出身跟家世都不好啦!”
    依林姊向我吐了吐舌頭,然後馬上又恢復正經的表情。
    “不過啊……就算是大小姐也沒關係啦!一旦身在無依無靠的環境,女人總是比男人堅強很多。就連黃道盟當初也是靠著女人將家族中的男人一一接來日本,最後才終於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地盤啊!”
    “原來是這樣啊?”
    這麼說起來,這個人好像也是香港來的啊?
    “男人這種動物啊,突然搬到一個毫無依靠的地方只會死在路邊吧?女人就算孤身一人也能活下來。所以只要是男人,一開始都是小白臉啦!”
    這番話從依林姊嘴裡說出來特別有說服力啊
    “現在也是這樣,歌舞伎町裡的中國籍女人有男人的五倍之多呢!”宏哥不知在得意什麼。“而且她們大多從事特種行業,收入也不穩定,所以才會為了互相幫助而一起出錢合組標會。”
    “嗯,我聽明老闆說過這件事。”
    標會是一種民間融資體系,集合眾人的資金,在有需要時便可以這筆錢支出。據說不少旅日的華人女性都參加了這種互助會。現在這個互助會由黃道盟經手運用,規模聽說已足以和大型商業銀行匹敵。
    “我也有參加喔!”依林姊說道。“想說要是哪天結婚了,可以用那筆錢來開店。”
    原來她打算靠從事特種行業來賺取足以開店的資金,真是意志堅定。為什麼如此堅強的人卻會被宏哥這種人渣吸引呢?真是令人難以相信。而宏哥本人卻露出完美的微笑這麼回答:
    “這就是愛呀!”
    “什麼愛啊!”你這傢伙不要跟我說愛啦!竟然還有臉賴在這裡不走。依林姊也冷冷地斜眼瞪著宏哥。
    不過黃香玉的確為了跟喜歡的男人一起逃走而不惜背叛黑幫家族,或許真的和依林姊一樣,她也下定決心要在夜晚的城市中討生活吧?
    無論如何,這都不是我該擔心的事。


    走出依林姊的房間,就聽到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走廊另一邊靠近。。
    “助手先生!助手先生!”
    稚嫩少女氣喘吁吁的聲音傳來,我一回頭,只見褐色的身影撲了上來。
    “哇!”
    原來是玫歐。跟父親一起住在這棟公寓的泰國女生。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好多女人一起闖進來了!她們好像知道宏哥在這裡了。”
    “咦咦咦?”
    玫歐指著屋外走廊的扶手外面,我連忙探頭往樓下看。公寓大門口停著好幾輛車,形成了一片五顏六色的人海。人數大概將近二十人吧?不但全都是女性,年齡層和類型也不一而足。唯一但感覺不太妙的共通點是她們全都盛裝打扮,而且手裡都拿著紙袋和紙包之類的。嘈雜的話語聲講的似乎都是中文,我只聽得懂依林姊和宏哥的名字。
    “玫歐明明向她們說明過呀!說宏哥要我保守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在這裡嘛!可是她們偏偏不回去!”
    你這樣說,她們一定不會回去的啊……
    最後眾多女性終於耐不住性子而衝破大門,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一陣兇猛的腳步聲從我們腳下經過,然後爬上樓梯持續往這邊逼近。眼看著大軍出現在走廊彼端,玫歐嚇得躲到我身後。
    “小宏!小宏在哪裡?”
    “一定在依林房裡吧?我聽說他受傷了!”
    “為什麼跑來依林這裡?小宏不是跟她分手了嗎?”
    “我們只是來探望他,為什麼要趕我們走!”
    近距離觀察之後,我才發現這些怒目逼近的女士之中很多都像是有錢人家的太太,害我差點回答:“因為躲去你們家一定會被老公抓包啊!”
    從夾雜著日文和中文的對話中,我隱約聽出似乎是和依林姊在同一家店上班的女生透漏了巨集哥的消息。也就是說,在宏哥不知多達幾百位的情人之中,目前只有中國籍的女生知道他的下落。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萬一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這裡,哈囉皇宮恐怕會淪為無間地獄。
    “那個……反正宏哥躲在這裡然後叫玫歐不要說出去,所以他不在這裡啦!”玫歐躲在我背後這麼說道。我抵著額頭歎了一口氣。你還是不要開口比較好啊! ˙
    “他連這麼小的女孩都不放過?”
    其中一位太太氣得聳起肩膀,玫歐則緊緊貼在我背後,猛甩兩根辮子。
    “才沒有咧!可以追玫歐的人只有爸爸和助手先生喔!”
    “玫歐,你別說了!這樣會把事情越搞越複雜啦!”
    我往前踏出一步,全力運作腦袋整理出要說的話。只能祈禱講道理能讓她們接受了。
    “呃……其實宏哥身上的傷很嚴重。各位前來探望他,我想他一定很高興。可是……你們也知道嘛,那個人非常有服務精神,一見到面一定會聽大家訴苦,說不定還會不顧自己的傷勢,說要帶你們出去玩啊!所以……呃……如果大家真的為宏哥著想,是不是可以等到他情況好轉之後再來……”
    我邊說邊窺探太太們的表情,剛才的激情顯然減退了許多,讓我暗暗松了一口氣。
    “……好吧,我明白了。”
    “算了,交給依林也可以放心……”
    “那……可以幫我們轉交慰問品嗎?”
    “啊,當然。”
    留下讓我抱都抱不完的大量慰問品之後,宏哥的情人們總算回去了。探病時常送的哈密瓜和麝香葡萄這些還算正常,居然連台麗參、冬蟲夏草、蛇肝、鴨肝和鱉油都出現了,那些人與其說是想讓他恢復健康還不如說是——
    “助手先生助手先生,這幾個字要怎麼念?”
    玫歐指著中藥盒上的“精力絕倫”問我。
    “這幾個字你不會念也沒關係啦……”
    總覺得光是這些事就讓我累到不行了。
    我轉身稍微推開房門探頭進去,只看見依林姊雙手合十對我說了聲:“謝謝~”

    *

    “花丸拉麵店”後門外彌漫著一股難以接近的氛圍。
    大樓和大樓之間的空隙已經夠狹窄了,現在又擠了三、四個穿黑T恤的身影——是平阪幫的成員們。
    “大哥,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一看見我靠近拉麵店,幾個黑T恤男立刻煩人地上前問候。下午四點,拉麵店還沒有開始營業;彩夏和班上其他女生一如往常地穿著學校的水手服、圍上圍裙,快樂地學做霜淇淋。店裡和店外的氣氛落差真大,感覺就像只有左眼看得見另一個世界的情景。
    “目前沒發現什麼異狀!”
    “有我們幾個擋在這裡,就跟銅牆鐵壁一樣!”
    “只要有人靠近店裡,我們絕對一個不漏地揍扁趕走!”
    這樣連客人都不敢靠近了吧!
    “嗯……對了,黃道盟的人還守在這一帶嗎?”
    為了不讓他們妨礙店裡做生意,所以暫時先請平阪幫派幾個人來當警衛。幾個黑T恤男一齊點了點頭。
    “今天還沒看到他們……”
    “不過昨天有看到。”
    “看臉就知道是中國人了!”
    “那接下來還要拜託你們了。”
    我剛踏上緊急逃生梯,背後突然有個輕盈的腳步聲追了上來。
    “藤島!”
    彩夏在樓梯轉角追上了我。
    “明老闆後來說校慶第一天就要來,真的不要緊嗎?她跟老家的親戚發生爭執了對吧?”
    “嗯……是啊……”
    我有些遲疑,不知該對彩夏說明到什麼程度。
    “不要緊啦!她絕對不會造成班上同學的困擾的。”
    “我擔心的不是那個啦!我是擔心明老闆和藤島你!”
    我縮了縮脖子。
    “對不起,但真的沒問題啦……”
    雖然根本沒有把握,但也只能這樣回答了。
    “有沒有我能幫忙的事呢?”
    彩夏靠近到膝蓋幾乎要碰到我的膝蓋,懇切地這麼問道。
    “不必啦,其實也沒什麼你能——”我正要這麼回答,卻被彩夏無比認真的眼神震懾住,接著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對了,好像有一件事。我問你喔,那個什麼……食品衛生負責人?校慶當天那個負責人必須全程在場嗎?”
    “咦?應該不必吧?現在還不大清楚就是了……”
    如果只要在有人來檢查時出面就好,其他時間還是讓明老闆先躲起來比較安全。畢竟沒人知道黃道盟會不會有所行動。
    “我會向執行委員會問清楚。還有其他的事嗎?”
    “其他的事……這個嘛……”目前還沒想到。所以我半開玩笑地這麼說:“我個人希望可以將提拉米蘇放進功能表裡啦……”
    “我知道了!”彩夏掀起圍裙,踏著輕快的步伐咚咚咚地跑下樓梯。


    愛麗絲顯然非常不高興。
    “沒想到大家竟然都專注於設法讓人家分手,究竟把尼特族偵探的驕傲忘到哪裡去了!”
    敲打鍵盤的聲音仿佛切削冰塊的冰鑽。時序已進入十月下旬,氣溫也降低了不少。就算是為了配合室外的溫度,偵探事務所裡的冷氣還是比平常強了許多。我直到最近才發現這件事——愛麗絲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把空調溫度設定得非常低。
    “阿哲和少校說什麼要偽造老闆的離婚證明、不然就在訂婚典禮上丟震撼彈,還相當認真地策畫執行,甚至跑去探勘典禮會場!實在太不要臉了!”
    “但愛麗絲也正在為了明老闆而執行偵探工作吧?”
    “才不是為了老闆。那種委託我早就乾脆地拒絕了不是嗎!”愛麗絲依舊背對著我。“我現在繼續調查是為了宏仔的委託!”
    我忍不住歎息。
    根據愛麗絲的定義,尼特族偵探是挖掘真相的死者代言人。所以她不接破壞婚事那種私家偵探的勾當。儘管如此,愛麗絲依然繼續敲打著鍵盤,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宏哥提出的委託。不,正確地說,應該是為了她自己拜託宏哥提出的委託。
    這個奇妙少女的人生中充滿各式各樣作繭自縛的規則。沒有接到委託就不行動——這也是她對自己上的枷鎖之一。因為偵探發現的真相會挖鑿、切穿、雕刻某個人的人生,讓其產生致命性的變化。
    不僅如此,愛麗絲還有一種強迫觀念——這樣表現不知道對不對——總之她對於無知有著強烈的恐懼感,這有時會讓她陷入絕望的窘境,甚至讓她崩潰。
    所以愛麗絲不得不懇求宏哥,拜託他向自己提出委託。
    “愛麗絲,你想知道的真的只有關於花田勝的事嗎?”
    “我不是這樣說過很多次了嗎?”
    愛麗絲沒好氣地回答。
    “我對那種愚蠢的結婚騷動一點興趣也沒有。唯一吸引我的只有花田勝。我完全無法瞭解那個男人的目的,他到底身在何處?或者他究竟打算做什麼?我實在搞不懂。”
    而我也不懂愛麗絲為什麼那麼在意花田勝。雖然他的確製造了一堆問題又避不見面令人很火大,為了幫別人私奔不惜把親女兒拖下水這點也讓我難以苟同。但愛麗絲執著的點似乎又不是這些問題。
    而是某種更堅實的不諧調感。
    問題的關鍵恐怕正是小鈴小姐。
    我也覺得那個人有種難以言喻的嫌疑。明明不是當事人,卻又和事件密切相關,而且完全看不出她的目的究竟為何,更不知道她打算將情況導向何種局面。不僅如此,她看起來絲毫沒有惡意,這點反而讓人覺得不舒服。
    “黃小鈴隱瞞的事情恐怕才是事件的核心。不過她似乎事前就知道有我這個駭客存在了,不愧是ZODIAC的系統開發者。無論我從哪裡下手都查不出跟花田勝有關的消息,就連花田勝之前打來的通話記錄,都被她不知用什麼方法給隱藏了……”
    這也是令愛麗絲感到煩躁的原因之一。尼特族偵探向來在電子之海所向無敵,這回卻在網路安全專家面前略居下風。
    愛麗絲突然抬頭望著高處架子上的一面螢幕,上面顯示著ZODIAC那簡單的入口網站。網站的LOGO是每個月更換的星座圖示,現在已經從天秤座變成天蠍座了。十月已經過完了。再過不久就是校慶了。
    “不過……關於花田勝的所在倒是有了點線索。”愛麗絲喃喃說道。
    “嗄?”
    我不禁扶著床框探出上半身。從我當天進入房間開始,愛麗絲這是第一次回頭看著我。帶著淺笑的臉龐上清楚刻著無奈和疲憊。
    “你還記得花田勝在事發當晚跑去投奔的那個醫生吧?他姓崔,是個沒有執照的韓國籍醫生。我掌握到他的行蹤了。”
    “你還真是厲害……”
    “一下子就查到了。因為他上網預訂機票,事發兩天后就飛往香港了。”
    香港。為什麼是香港?
    “專程回到黃家的大本營?”
    “那裡並不是黃家的大本營,或許還可以說是地球上最適合躲避黃家的土地。黃道盟在幫派競爭中失勢,最後從香港三合會中除名——也就是被趕出故鄉,幾乎全員移居到日本的意思。他們在香港的地盤、總部和家宅幾乎全都被敵對勢力‘崩牙會’奪走了。”(吐槽:哪有會叫這囧名的幫會)
    對了……黃紅雷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還說要在日本將黃道盟擴展成好幾倍,以反攻香港為目標。
    “所以花田勝也一起去香港了嗎?”
    “很有這個可能。”
    愛麗絲再次回頭面對螢幕。
    然後呢——我硬是吞回了這個疑問。
    如果他真的飛到香港了,不僅黃道盟無法動手,只能窩在東京一隅發牢騷的尼特族們更是拿他沒辦法,就算把這件事告訴誰也沒有意義。即使對明老闆說:“你父親逃回香港了,正所謂丈八燈檯照遠不照近,所以你可以放心了。”我想她也不會因此而開心。
    就算是令人無奈的真相,愛麗絲依然無法不去挖掘。
    “我知道啊……”
    愛麗絲喃喃說道。她的聲音仿佛連冷氣的風都抵擋不住,就快要被折斷了。
    “其實我心裡也明白,這種事實甚至稱不上是火葬時的柴薪。偵探根本無法為活著的人做任何事。”
    我只是搖了搖頭。愛麗絲看不見,就算她否認,我也沒辦法。愛麗絲至今拯救過我好幾次,但就算我怎麼表達都無濟於事。事實上我也數度向她提起過,但我的心意恐怕從未觸及她內心最深的角落。
    為什麼呢?
    我沒有出聲,只是望著黑髮下看不清輪廓的嬌小背影默默詢問。
    為什麼你要把自己困在有如玻璃鞋尖般狹窄而冰冷的地方?又為什麼要苦苦等待黎明永遠不會到來的黑夜破曉?究竟是什麼從她幼小的身軀中奪走生命的律動,並全部替換成死亡的預感?
    我在冷氣吹下的風中數著自己的心跳,尋找適當的話語。
    “愛麗絲,那個……”
    化為一簾幽幕的黑髮彼端,水藍色睡衣的肩頭微微晃動。
    “能不能把明老闆的委託當作是我承接下來的?畢竟我也是事務所的一員嘛……”
    我一字一句地說道,同時窺伺著愛麗絲的背影。
    “而且……這樣以後案子多的時候也能同時作業,不是很方便嗎?這次能不能試著交給我這個部下處理呢?”
    愛麗絲微微搖了搖頭。
    “隨便你!”
    不行啦!愛麗絲,我不是那個意思,那樣就沒有意義了。如果隨便我自己行動,一切都不會改變。就算只是兒戲,我也希望自己是聯繫愛麗絲與這個世界的繩結。
    “不能隨便我啦,你要以所長的身分命令我才行啊!”
    “你很囉唆耶!”
    愛麗絲甩動長髮轉過頭來。
    “話不都是你說的嗎!我早就拒絕這個委託了,現在還——”
    一和我對上視線,愛麗絲突然噤了聲。她的大眼睛裡映著我懇切的表情,我知道自己拙劣謊言背後的某些事實直接被她發現了。愛麗絲的臉龐蒼白得有如嶄新的洋蠟,這時卻微微染上了紅色。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稍微猶豫了一陣子,我又繼續開口。
    “如果不是你指派的工作,明老闆支付的報酬就會由少校、阿哲學長和我三個人平分。這樣也無所謂嗎?”
    愛麗絲抓起躺在身邊的布偶,一個、兩個、三個……她將布偶抱在胸前,擋住泛紅的臉龐這麼回答: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用這麼低等級的激將法了嗎!聽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嗯……那我坦白一點比較好嗎?因為愛麗絲對我來說很重要,就算只能安慰你一時,我也希望——”
    愛麗絲不斷踢動雙腳,又抓起兩個布偶。
    “別說了!這樣會害我更不好意思……”
    也是啦……我自己都越說越不好意思了。
    “算了。反正你只會在那種不重要的地方細心,遇到重要的事反而粗心大意。既然要當作事務所承接的工作來處理,報酬就要全部交給我,你們只能拿到比托缽化緣還不如的廉價日薪!你最好也跟阿哲和少校他們說清楚!”
    我強忍住快要笑開的表情,點點頭之後站了起來。
    “我知道了。謝謝你。”
    “幹嘛向我道謝!”
    愛麗絲氣鼓鼓地再次背對我,長髮之間只看見她紅通通的耳朵。然而就在我起身準備走出大門時,愛麗絲又以恢復嚴肅的口吻叫住了我。
    “關於那個崔醫生的消息……”
    “嗯?”我回過頭。剛才說的那件事怎麼了嗎?
    “你去告訴黃紅雷吧!”
    “呃、嗄?為什麼?”
    這麼做豈不是把花田勝所在的線索告訴黃家了嗎?雖然黃紅雷默許了未婚妻私奔的行為,但未必會放過花田勝吧?畢竟這件事關乎黃家的面子問題。
    “反正黃家現在也無法在香港出手。而且我隱約能猜到花田勝的企圖。”
    我訝異地走回床邊。
    “……什麼意思?你剛才不是說完全搞不懂他的目的嗎?”
    “我是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啊!但卻知道他想叫我們做什麼。你想想四月時發生的事。那個男人做了整形手術之類的改變了容貌,甚至避開了這棟大樓附近所有的防盜監視器,完全沒有被拍到。他和我們接觸時是那麼小心謹慎,相較之下這次的事件也留下太多編造的痕跡了!”
    “唔……”
    這麼說來……似乎的確是如此。
    “他不只打電話給黃小玲,甚至還打給你並留下錄音。逃到那間醫院後也直接丟下留有血跡的車子,幫醫生訂機票時更毫無防備地留下了記錄。就算是因為突發事件而無暇他顧,這些行徑也太粗心大意了。簡直到了不自然的程度。所以我認為這些都是他故意的。”
    “故意的……?”
    “花田勝透過黃小玲利用我們,就可以任意地將過濾後的情報透露給黃道盟了。”
    “唔嗯……”
    真的能辦到這種事嗎?
    的確,由於我們早了一小步發現花田勝的足跡,並且得知事發當晚的真相,所以正在避免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也就是不讓黃家的所有人得知香玉還活著的事實。這也不是完全說不通。因為只要透過我們來報告,就能讓得知真相的人只限于黃紅雷。不過這也可能只是一種結果論。
    “我也無法排除這可能只是結果論的疑慮。像花田勝這麼厲害的男人,大可不必大費周章逃到香港然後再遠距離操控情報,就算留在東京還是有辦法一邊幫人家私奔,一邊保護‘花丸拉麵店’。不過話說回來,現實就是現實。他現在並不在這裡。雖然在他那間接操控之下隨之起舞實在有點令人不愉快……”
    “如果把醫生飛去香港的事告訴紅雷,會演變成什麼情況?”
    “至少黃道盟會將耳目轉向香港,這裡的警戒就會比較鬆懈。”
    問題是……就算他們將耳目轉向香港,也沒辦法送出眾多的人員回香港找花田勝吧?這樣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啊?還是說他本人其實有別的目的?
    真是的……實在有夠麻煩。花田勝到底幹嘛逃走嘛!既然是身手矯健的傭兵,就算多少冒點風險也該親自回來像明老闆說明一下吧?就是因為他不肯露面,才讓我們到處處遇到瓶頸啊!
    我的不耐煩在冷氣強硬的出風下漸漸萎靡。
    最後愛麗絲以攀住浮木般的眼神抬起頭來看著我。
    “反正要不要告訴紅雷就由你來決定。這可是你承接的案子!”

    *

    雖然我大言不慚地說要承接明老闆的委託,結果卻連該不該將醫生的下落告知黃紅雷都不知道,一直猶豫到隔天放學都無法下定決心。結果還是得跟出現在拉麵店後門外的阿哲學長與少校商量,讓我覺得自己實在非常沒用。
    “無所謂吧?就告訴他啊!反正勝老闆一定有辦法搞定的吧?就算派一百個黑幫小弟去抓他,大概只會全部被打趴剃光頭脫光光裝箱寄回來吧?”
    阿哲學長一派輕鬆地說道。
    “是喔……”
    學長與“花丸拉麵店”的淵源最久,似乎也最清楚花田勝的厲害。
    “我也贊成。”一旁的少校也跟著附議。“正如愛麗絲所說的,黃道盟的注意力會因此而分散。就算還有人留下來調查或者留守在那家醫院,人數也會相對減少。這樣我們也會比較容易進行作戰。”
    “作戰……什麼意思啊?”
    少校滿面笑容地對著我打開小型的筆記型電腦。螢幕上顯示著似乎是某棟建築物結構草圖的東西。
    “目前還在調查入侵路線和目標地點……”
    “等……等一下,入侵是什麼意思?這是哪裡的建築?”
    少校看著我的表情仿佛在說:“你怎麼會問這麼基本的問題?”
    “當然是黃家和ZODIAC旗下的公司啊!只要偷出老闆借錢的證明文件,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這肯定行不通的啊!”
    我們又不知道檔藏在什麼地方,何況這根本就是犯罪行為了吧?
    “說得也是啊……”學長點了點頭。我正想說幸好這個人不像少校那麼不正經,沒想到他卻接著這麼說:“我應該還有辦法對付拿青龍刀的對手,遇上拿手槍的就有點麻煩了……”
    “兩種都很難對付啦!是說問題不是那個吧?”
    我用力闔上少校的筆記型電腦,只見少校像小學生一樣嘟起嘴巴。
    “只要不被發現就沒問題啦!”
    “白癡,那樣一定會被發現的啊!”
    一個聲音從廚房後門傳來,嚇得少校差點從代替椅子的舊輪胎上滾下來。明老闆不知什麼時候打開後門探出頭來。
    “我先說清楚,我的確提出了委託,但可不是叫你們去為非作歹啊!”
    “可是這樣比較……”少校正要開口,腦袋卻被明老闆猛拍了一下。
    “我還想繼續經營‘花丸拉麵店’耶!而且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你們去偷東西、偽造文件又能怎麼樣?只會讓黃家更不肯放過我吧?”
    明老闆的正當言論真是令人神清氣爽,也讓我深刻體認到我們確實需要有她這樣的人在一旁關照提醒。
    “鳴海,那你打算怎麼辦?”
    。阿哲學長這麼問我,少校的視線也轉向我;連明老闆都看著我。
    “因為愛麗絲不想處理,所以現在變成鳴海負責的案子了吧?愛麗絲昨天跟我說了。之後該如何行動呢?”
    我背靠在大樓牆壁上緩緩地往下滑,最後蹲在潮濕的土地上,垂下肩膀。由於之前說了大話,讓我現在不得不想出解決辦法。明明沒有那種美國時間,我卻光為了要不要提供情報給紅雷就思考了整整一天。
    結果還是什麼辦法都沒想到。

    “明老闆,那我們放棄強奪證明文件的A方案,改采B方案如何?”少校如是說。
    “什麼B方案?”
    “趕快跟宏哥公證結婚,這樣就沒辦法和黃紅雷結婚了吧?”
    “你只想得到這種白癡方案嗎?那樣紅雷也只會多加一條‘要我離婚’的要求吧?再給我好好想想!”
    “我本來覺得這個辦法還不錯耶……”
    阿哲學長也跟著垂頭喪氣。
    “對了,宏仔到底去哪了啊?”明老闆突然問道。“發生那件事之後我明明把他交給阿壯處理,那個混蛋居然給我裝不知道。宏仔在哪家醫院?應該沒有大礙吧?腦袋有沒有被打壞啊?”
    “宏仔啊……”
    我和學長等人互看了一眼。宏哥目前藏身的地方要對明老闆保密——這件事已是不需討論的共識。畢竟那個傢伙向明老闆求了婚,現在又跑去住在別的女人家裡啊……
    看到我們幾個故作不知的表情,明老闆又說話了。
    “哦……反正一定又跑去女人家裡了吧?”
    “咦?不、不是啦……宏哥沒有跑去女人家裡啦!那個……第四代把他安置在認識的醫生那裡,因為醫生的背景有點複雜,所以才保密沒有告訴你……”
    “鳴海,你實在很不會撒謊,拜託你有點自覺好嗎?”
    明老闆一句話就把我給擊沉了。少校和阿哲學長完全放棄幫我圓謊這件事,只是默默地縮著脖子。
    “算了。他的傷勢不嚴重吧?”
    “……咦?啊,對啊……他現在好很多了。”
    好到還有力氣對前女友說些肉麻的話呢——我差點這樣脫口而出。
    “那就好。下次看到他一定要好好罵他一頓。”
    明老闆雖然訓了大家一頓,卻在回到廚房時轉頭這麼說——
    “拜託你們了。幫我想個辦法解決這件事。”


    我們二年四班女生們的霜淇淋製作課程昨天終於結束了,拉麵店的準備工作也久違地恢復寧靜。校慶近在眼前,大家都留在教室裡忙著佈置。彩夏今天也要在學校裡留到很晚,所以只好由我來幫忙準備開店營業。
    也因為如此,讓我第一個碰上傍晚五點剛營業時就上門的稀客。
    “歡迎光臨——”
    我招呼著從門簾下鑽進店內的人影,下一秒鐘便驚訝得僵在原地。
    整齊的西裝頭、銳利的眼神、高級的斜紋軟呢大衣下是深色的西裝,西裝裡卻配著一件色彩鮮豔的開襟襯衫——走進來的人正是黃紅雷。更令人驚訝的是——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好訝異的——紅雷身後還跟著另一個人,小鈴小姐。小鈴小姐手上似乎還抱著一個扁平的大盒子。
    “幹嘛啊?居然還特地跑來店裡……”
    明老闆從走廊裡出來,一臉不解地問道。小鈴小姐站在面無表情的紅雷背後,先瞥了我一眼之後才小聲地對明老闆說了聲:“對不起,我們不請自來了……”
    紅雷接過小鈴小姐手上的盒子,微微打開了盒蓋。
    “這是訂制的衣服,今天才剛做好。”
    明老闆只是瞄了盒子一眼。
    “不好意思,我已經沒有必要穿這套衣服了。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天我決定參加校慶。”
    那是訂婚儀式上要穿的禮服嗎?我稍微注意到了。這麼說來……明老闆之前好像被紅雷叫出去過,是那時量身訂做的嗎?就在明老闆還被蒙在鼓裡,天真地以為自己只是去當替身的時候。
    “你那天要做什麼跟我沒關係。反正我十一點會來接你。”
    明老闆都已經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紅雷卻依然將盒子放在櫃檯上,向她展示裡面的東西。由於紅雷只是捏著衣服邊邊稍微拉起,我只看見肩頭和胸前的部分,但一眼就能看出那件紫藤色的洋裝是相當高級的貨色。
    “怎麼不是旗袍啊……?”
    “就算是中國人也不一定就要穿旗袍吧?”
    “但那種衣服撐得住老闆的巨乳嗎?”
    “裡面應該得穿馬甲吧?”
    阿哲學長和少校正從後門的隙縫窺看店內,明老闆一聽到他們竊竊私語的聲音,立刻橫眉豎目地用力甩上後門,接著又轉向紅雷。
    “你是怎麼跟賓客們說的?說要帶我去的時候大家都沒意見嗎?”
    “那本來就是宣佈我就任香主的聚會,訂婚儀式只是順便而已。”
    “香主”就是指華人黑幫的老大。更大的組織在香主之上還有龍頭的存在,這時香主就相當於日本黑道的少主了。因為這次的案件,也害我學到了很多不必要的知識。
    “我只會向賓客們介紹你是龍頭的孫女,反正這也是事實。在日本幾乎沒人知道你和香玉的身世,所以也沒必要特地說明。”
    “祖父他們呢?”
    “龍頭可是樂觀其成。因為他本來就不太看好香玉,反而比較喜歡你。我父親和祖父是不大願意。不過既然只有我能繼承黃道盟,就沒有人有資格抱怨。午餐會結束後就是黃家親戚的聚會,你當然也要出席。我會在聚會中讓大家都接受你。”
    “可是我會抱怨啊!”
    “馬上就不會了。”
    小鈴小姐看起來似乎在歎氣。明老闆只是聳了聳肩。
    “隨便你啦!沒別了事了吧?沒事就給我趕快消失,別妨礙我開店做生意。”
    “不……”
    紅雷將衣服收進盒子,蓋上盒蓋之後卻直接在櫃檯旁坐了下來。
    “端點東西上來吧!我是來光顧拉麵店的。”
    我不禁瞪大了眼晴,明老闆卻假裝平靜地問道:
    “你到底想幹嘛啊?”
    “這家店即將因為我而關門,所以我有義務嘗嘗這裡的口味。”
    明老闆的目光轉向拉麵店門口。
    “小鈴,你也要嗎?”
    “……嗯,難得有這個機會……”
    小鈴小姐臉上的表情依然複雜,接著在紅雷身旁的座位坐了下來。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恐怕是我在“花丸拉麵店”打工的經歷中最奇妙的一段時間。黑幫繼承人

    兄妹坐在不太乾淨又狹窄的櫃檯座位,明老闆在他們對面認真注視著滾水中舞動的麵條,我則在明老闆身旁膽戰心驚地準備著叉燒肉、水煮蛋和蔥末。
    兩位久等了!
    明老闆端出兩碗醬油拉麵,紅雷幾乎一口氣就吃光了其中一碗。一旁的小鈴小姐還慢慢地動著筷子,紅雷卻早已連碗公里剩下的麵湯都喝得一滴不剩。

    現在的味道和勝掌廚的時候大不相同了呢……”
    紅雷放下碗公喃喃地說道。我驚訝地看著明老闆的側臉。

    你吃過我老爸煮的拉麵嗎?明老闆這麼問。
    我和小鈴認識勝的時間比你久啊!小時候曾經吃過幾次他煮的拉麵。
    “……
    這樣啊?

    要是吃到這個,他一定會很高興吧!真是個傻瓜。

    等到小鈴小姐吃完後,紅雷站起身,在櫃檯上放下鈔票和幾枚硬幣後披上了大衣。

    我只覺得內心深處燃起一股不知名的熾熱。黃紅雷明明應該是個只要有必要甚至不惜殺人的男人,我卻仿佛看見他內心深處某種澄澈透明的東西。如果要用日文來表達,或許只能用誠實來形容,或許一海相隔的大陸上有更精確的言詞可以形容這種特質吧?
    所以我猶豫了。
    光是目前的狀況就逼得我走投無路了,其實根本沒有餘力再去擔心這個明明和我們敵對的男人。然而我卻忍不住心想:如果我們破壞了明老闆的訂婚儀式,應該會害這個人臉上無光吧?我真是個笨蛋——振作一點啊!怎麼可以替敵人擔心呢!
    然而就在我以眼角餘光偷瞄身旁的明老闆時,卻發現她似乎也懷著跟我相同的心思。因為她一直盯著掀起門簾正要離開店裡的大衣背影。
    那個……”
    我什麼也沒想就叫住了人家。正要起身的小鈴小姐看著我,紅雷也回頭了。

    “……啊,這個……該怎麼說呢……”
    卡在喉嚨的話語被緊張感給榨了出來。

    我們可能查到勝老闆所在之處了。那個醫生已經飛往香港了。
    紅雷的反應沉靜得教人意外,讓我仿佛清楚聽到明老闆吞下一口口水的聲音。

    香港嗎?哼……”
    我鑽過櫃檯下方,追著紅雷跑出店外。

    你不派人去找他嗎?
    就算你不說,我也會派人去找。我不知道你們在期待什麼,不過我的計畫不會改變。

    我氣空力盡地垂下了肩膀。他說得也沒錯。倘若無法一次派出大批人力回香港大動作搜查,就一定得花費很多時間。到時候就算找到花田勝,他和明老闆早就已經完婚,花丸拉麵店也關門大吉了。

    那麼……這究竟有什麼意義?
    就算正如愛麗絲所言,這是花田勝操作情報的手段,但他到底想做什——
    答案不久之後便出現了。正要去開車的黃紅雷停下腳步,從西裝內側的口袋裡拿出手機,露出苦惱的神情。

    ……我是黃紅雷……勝?你是勝嗎?
    我嚇了一跳。與其說吃驚,我更覺得有一股不諧調的感覺籠罩在身邊。花田勝?真的是那個男人打來的嗎?為什麼花田勝會選在這個時機要跟黃紅雷聯絡?難道他真的洞悉一切,正從海的對岸遙控我們嗎?

    為什麼你會用本家的電話打給我…………原來如此啊!崩牙會是嗎?你算定我沒辦法在香港動手嗎?
    我聽到一陣腳步聲而回過頭,原來是明老闆從店裡飛奔出來。

    喂!是我老爸打來的嗎?喂!紅雷!
    紅雷瞥了明老闆一眼,點點頭繼續講電話。

    “……哈!我明白了。姑且就先讓你稱心如意吧!不過我可不會永遠屈居在日本。你給我記住,等到我踏上九龍的土地,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
    明老闆從紅雷手中搶下手機靠在自己耳邊。

    老爸!你在哪裡?在香港嗎……那種事我也知道,別開玩笑了!你是白癡嗎?竟然為了那種事……你還有空擔心別人!喂,喂!你在說什麼鬼話啊?老爸……老爸!
    明老闆喘著氣忍住怒吼,把通話結束的手機塞回紅雷手裡。

    我放棄了。別管那種傢伙了,就當他已經死了吧!
    明老闆以十分壓抑的聲音喃喃說道。

    這裡是我的店,和那只熊男已經沒有關係了。我不會讓這家店關門的!
    紅雷眉間的皺紋微微舒緩,接著這麼說:

    雖然香主的妻子非常忙碌,但如果你說什麼都要繼續經營拉麵店,雇個人來做就好了。這樣你做的拉麵口味就不至於消失了。
    你還真是不瞭解我呢!

    明老闆淡淡地笑了。

    就在這時﹒正好有兩位施工現場的工作人員和幾個疲憊的西裝上班族邊談邊笑邊從馬路對面走過來。
    喔?怎麼了?老闆在忙嗎?
    明老闆,今天還沒開始營業啊?

    我餓到沒力氣了耶!

    已經沒事了,你們先進店裡等吧!我馬上就去準備。明老闆招呼客人進店裡,只回頭看了紅雷一眼。

    老實說,如果你說要跟我一起經營拉麵店,我倒是會稍微考慮一下喔!
    留下這句話後,明老闆的馬尾便消失在門簾裡,小鈴小姐則走了出來。

    紅雷,我們走吧!小鈴小姐挽著哥哥的手催促他去開車。經過我身邊時,總覺得她似乎又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


    當天深夜,我才從愛麗絲口那裡聽說那通電話裡究竟說了些什麼。愛麗絲駭進了紅雷的手機,把留在手機裡的通話錄音偷了出來。
    錄音內容播完後,我和愛麗絲一時間仍沒回過神來,還一直傾聽著冷氣運轉的聲音。只覺得疲勞仿佛要和血液一起從耳朵裡流出來了。
    發訊地點的確是香港啊……”
    愛麗絲喃喃地打破沉默。

    從黃家之前位於九龍仔的舊宅邸打來的。不過……這種電話其實很容易偽裝。
    也就是說……花田勝背叛黃家投靠敵人了?

    如果相信他的說法,的確是這樣
    ……”
    黃家位於香港的家宅現在已被一個叫崩牙會的敵對黑幫佔據了,而花田勝就是從那裡打電話給黃紅雷的。

    花田勝本來就是自由的傭兵,和各地的黑社會都有關係。他恐怕是帶著黃道盟的情報投奔敵對勢力,並且為他們效力。這著實是毫無節操的背信行為。
    真相如何……已經無所謂了吧……”
    愛麗絲遊移的視線轉向我。

    總之他只是想告訴黃家這件事,說自己已經逃到他們動不了手的地方了。
    而愛麗絲暴露了醫生飛往香港的行蹤,也為這個說法增添了不少說服力。

    問題就在這裡了。
    愛麗絲突然這麼說,讓陷入沉思的我抬起頭。

    “……哪裡?
    最讓我覺得奇怪的就是這件事了。你不覺得時間點太巧了嗎?

    時間點?

    你剛把醫生前往香港的消息告訴黃紅雷,然後人在香港的花田勝立刻就打電話來了。而且還是當著老闆的面……”
    我交叉雙臂陷入沉吟。這麼說來,情況似乎的確是如此。

    這件事可能另有蹊蹺。時間點實在是都巧得令人介意。
    你的意思是……花田勝說不定還在日本?

    有這個可能。

    不只還在日本,甚至監視著明老闆與黃家的一舉一動,然後頻頻打電話來操控整個事態?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更不知道花田勝到底想幹什麼了。

    無所謂。就算黃小鈴像扇貝一樣抵死不開口,黃紅雷卻有幾個可以利用的弱點。我會繼續查探,你只要做好你的工作就好。
    我的工作
    ……
    我一直抱著雙腿沉默地窩在床腳旁,愛麗絲突然停下敲打鍵盤的動作回頭看著我,不大高興似地眯起了眼睛。

    你好像還沒搞清楚自己攬下責任承接委託是怎麼一回事啊?
    咦?

    萬一最後無法完成委託而不能向明老闆收取酬勞,我們還是得支付阿哲和少校的日薪。這些錢當然是由大言不慚的你來負擔!搞清楚了還不趕快給我站起來?順便把空罐帶出去丟掉!

    被罵了一頓的我趕忙站起來,收拾起散落在床上的Dr. Pepper空罐抱起來。離開事務所之後,我靠著大門歎了一口氣。

    學長和少校似乎是認真地想使用非法手段對貸款的證據下手啊!就連宏哥也是,傷勢才稍微好轉好像就開始四處籌錢了。雖然我想說這些辦法都行不通,還是快住手吧!卻也想不出其他替代的辦法。這樣的我有資格阻止他們嗎?

    *

    三天后,梅田浩二回到了東京。放假日的一大早,我卻被第四代的電話吵醒,只好動身前往平阪幫事務所。
    大哥,您早!
    辛苦您了!

    幾乎所有的成員都擠在狹窄的事務所裡,第四代也從書桌旁站了起來﹒

    事情就是我剛才在電話裡跟你說的那樣。你覺得誰最適合當誘餌?
    我大略環顧了一下屋裡的黑T恤男,選了一個身材和明老闆最接近的人,另外又選了兩個人當煙幕。

    第四代點點頭,帶著被選中的三個幫眾和我離開了事務所。
    明老闆那呢?我邊下樓梯邊問道。
    我已經先打過電話了。
    有必要出動這種陣容保護她嗎?

    “‘
    花丸拉麵店那裡說不定還有黑幫的人盯著。

    原來如此。萬一被他們察覺而跟蹤,很可能會走漏風聲。還是派人跟著比較保險。

    五個人坐進廂型車,往花丸拉麵店前進。
    晴朗的早晨,略顯髒汙的大樓群和水泥天橋看起來都如此耀眼,稀落的行人卻都緊抓著兩片大衣前襟、弓著背在街上行走。車窗一下子就因為潮氣而起霧了。十月即將結束,秋天也馬上要朝著冬天的下坡道迅速滑落。
    抵達拉麵店後,我們沒有從店門口進入,而是繞到大樓後方的住家大門口。我帶著三個黑T恤男走進明老闆家裡時,她也正好穿過走廊走出來。
    明老闆,您早!
    您早!

    笨蛋!給我安靜一點!我的T恤呢?

    我把平阪幫的黑T恤丟給明老闆。今天明老闆把布條纏得特別緊,豐滿的胸部還是讓T恤明顯地隆起一大塊。她把頭發放下來塞進衣領,接過幫眾手裡的棒球帽戴在頭上。也就是說,她正在變裝成我帶去的幫眾之一。不知道這身打扮能不能蒙混過關呢?

    剩下的兩名幫眾把明老闆夾在中間,三人同時走出屋外。我們迅速坐上停在後面停車場的廂型車後,第四代也立刻發車前進。
    第四代的準備更為謹慎。一接近自己經營的精品店,他立刻要大家換乘早已準備在地下停車場裡的另一輛車。經過重重麻煩的過程,最後我們抵達離新宿辦公區有一小段距離的某棟建築。
    一開進地下停車場,小鈴小姐立刻出來迎接我們。明明是放假日,她還是穿著整齊的套裝。在她身後還有兩個人影,在病懨懨的日光燈光下看不清臉龐,只勉強看出是一男一女。
    明老闆第一個從後座上沖下車,我也跟了上去。
    明麗,謝謝你特地過來。香玉說無論如何都想見你一面,所以……”
    明老闆推開走進的小鈴小姐,直接走向後面的兩人,同時一把抓下頭上的棒球帽。

    我曾經在照片上看過這兩個人。女的現在穿著便宜的短大衣和褪色的牛仔褲,一點也沒有照片中那種王妃般的氣質,但還是認得出是她。
    “……你就是香玉?
    明老闆的聲音和表情都透著不耐煩。

    是的。很抱歉……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和你初次見面。
    這個引發一連串事件的女人低頭答道。

    一旁的男人扶著她的肩膀。這個不起眼的年輕男人凹陷的眼窩裡積滿了疲倦,他似乎想對明老闆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地頻頻咬住嘴唇。
    這個人就是梅田浩二嗎?
    一看見駕駛座上的第四代,梅田浩二立刻離開香玉跑了過去,向第四代深深一鞠躬。
    雛村先生,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不用謝我。我只是幫忙帶他們過來而已。

    我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對話,原來照顧梅田浩二的那個人(大概也是黑道)是第四代以前在關西時的朋友。

    應該說是不想再提起的孽緣吧!第四代對著我這麼說。不准給我問東問西!
    我咽下一口口水點點頭,再次看向明老闆。明老闆依然睜大眼睛瞪著黃香玉,臉上的表情卻不是忿怒也不是責備,反而比較像是絕望或死心。

    黃香玉看了看小鈴小姐又看了看明老闆,怯生生地這麼問道:
    那個……我和紅雷的事……後來怎麼樣了?
    明老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聳了聳肩。

    沒怎麼樣。反正還沒搞定,但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
    可是……可是勝叔他……

    香玉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小鈴小姐卻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還露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兇狠表情對她搖了搖頭。香玉泫然欲泣地喃喃說道:

    我還是回黃家一趟好了……由我來向祖父他們說明一切,免得給明麗添麻煩……”
    香玉的聲音隨著發自喉嚨的咕嚕一聲而中斷,因為明老闆用力地揪住了她的衣領。

    喂!別開玩笑了!
    明老闆近在香玉眼前狠狠地瞪著她,以斧頭般的聲音說道。就連正要上前阻止的小鈴小姐都因為明老闆表現出的獸性而面露懼色,只能呆站在原地。

    你已經死了!被我老爸殺死了!我現在明白了,我老爸滿腦子都是你,他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你!事到如今你卻輕易地說要出面,然後毀了他的努力?別說傻話了!你要是有那麼一點覺得對不起我,就給我乖乖地當你的死人!然後一個不剩地忘掉所有姓黃的人,過新的人生!
    明老闆忿忿地說完,便把香玉推向梅田浩二。她撿起地上的棒球帽戴起來,往車子的方向走去。香玉在梅田浩二懷中泣不成聲,喃喃地說著謝謝……謝謝你
    ……
    很久之後我再回想這件事,才發現明老闆當時恐怕就已經發覺一切真相了。她真是個聰明人,聰明到有時候反而令人哀傷。

    但我當時卻沒有發現這件事。
    直到最後都完全沒發現。


    回程的車上,明老闆一直帶著那種乾渴至極的絕望表情,只是把臉頰貼在窗邊。坐在她身旁的我只能盯著自己的膝蓋,連該思考些什麼都不知道。

    *

    隔天,宏哥終於回到花丸拉麵店。我和明老闆正在廚房裡準備營業用的食材,後門卻突然打開,探進來一張熟悉的爽朗笑臉。
    抱歉,害大家擔心了。
    宏哥邊說邊走進廚房。他穿著一套牛郎風的英挺白西裝,臉也完全消腫了,實在看不出幾天前才被人家打趴,像條破抹布似地癱在地上。

    根本沒有人擔心你啊?居然給我搞消失,一定是又躲到女人家裡了吧?
    明老闆停下攪動湯鍋的手,抬起頭瞥了宏哥一眼,不大高興地這麼說。

    你那是什麼痞子打扮啊?既然傷都好了還不趕快滾進廚房!沒辦法,讓鳴海來幫忙實在太讓人擔心了。
    嗯。對了,在開始工作之前
    ……”
    宏哥走進廚房,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摺起來的紙遞給明老闆。明老闆攤開紙張一看,立刻皺起眉頭。

    這是什麼?
    我那輛BMW的估價單。我找了好幾家二手車商,結果還是上網拍賣的價錢比較好。還有,我把手錶那些東西也都拿去拍賣了,不過買家出的價錢都不太漂亮……然後我還有五百萬圓左右的存款
    ……”
    幹嘛跟我說這個?

    就是這家店欠下的錢啊……一共一千六百萬,對吧?只要把錢還清,就不必任由黑幫擺佈了吧?

    明老闆把估價單撕成紙片扔進垃圾桶,賞了正想開口的宏哥一巴掌。我嚇了一跳縮了縮脖子,宏哥也莫名其妙地捂著腫起來的臉頰。

    有人拜託你做這種事嗎?還是你真的這麼想讓我欠你人情?
    “……
    這不是人情啊!一旦我和明老闆你結婚,花丸拉麵店欠的債就等於是我欠的債了。我拿自己的錢來還債也是理所當然啊!

    這時宏哥的話中沒有一絲不負責任的甜言蜜語。所以明老闆看了看自己紅起來的手心,再次望著宏哥的雙眼不耐地問道:

    你是認真地說要跟我結婚?
    嗯,非常認真。

    宏哥點了點頭。這時他臉上的微笑——不是那讓三位數的女人心蕩神馳、有如頂級蜂蜜酒般的笑容,反而更像是初嘗人生曆別滋味的少年強忍眼淚擠出的微笑。

    所以他才會那麼做吧?明老闆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開了視線。
    好吧,那我就少揍你一下。快點換好衣服滾進來!
    我脫下圍裙交給宏哥。就在宏哥踏進走廊時,明老闆卻喃喃地這麼說
    ——
    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
    ……”
    明老闆哀傷地低頭望著湯鍋,我和宏哥同時凝視著她的側臉。

    你們也跟黑幫打過很多次交道,應該也心裡有數吧?黃道盟已經發現了我的弱點。其實對方根本不在乎起初的原因,只會為了達成目的而不斷攻擊你的弱點。這就是黑道。還錢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只要稍一不注意,他們又不知會設下什麼陷阱整你。
    所以明老闆才向尼特族偵探提出委託,而我也接受了。

    最後我和巨集哥交換了一個視線,接著便默默地從後門走了出去。我在逃生梯上坐下,趴在雙腿上垂頭喪氣。
    明老闆變虛弱了。
    並不是因為弱點被黑幫掌握住了,而是因為親生父親引起的事件害她的生活陷入一團亂,精神上變得虛弱。只要看到她的樣子就明白了。那個在我認知之中堅強無比的人,現在竟然……
    儘管嘴巴上罵得很難聽,明老闆心裡還是為失蹤的父親留了一個很大的空房間吧?那個空間會隨著時間散發寒冷的空虛感,那種感覺我也很清楚。

    我究竟能做些什麼呢?
    為了那位對我來說——對我們這些不務正業的小鬼來說無比重要的女性,我到底能做什麼?
    想個辦法。快想個辦法!一定要想出辦法。


    正如明老闆所說,黑幫早已設下了陷阱。就在我倚在緊急逃生梯扶手上不停動腦筋時,後門裡突然傳來明老闆急切的聲音。
    “……請問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可以無緣無故就……不,不是的,這不是退不退款的問題。我們都合作這麼久了,至少告訴我原因!請等一下!我現在就過去拜訪!
    接著是有些粗魯地掛上電話的聲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我輕輕推開後門一看,只見明老闆急急忙忙地穿上襯衫,正要鑽出櫃檯離開店裡。

    宏仔,準備工作就麻煩你了。我馬上就回來!
    啊,好的。

    直到明老闆的腳步聲遠去,我才輕聲詢問宏哥。

    怎麼了嗎?發生什麼事……”
    ……嗯,因為麵條一直沒送來,所以剛才明老闆打給岡田制面,對方好像說不再跟我們做生意了
    ……”
    咦咦?

    不跟我們做生意了?

    岡田制面應該是從花丸拉麵店開張時一直合作到現在的制面商,為什麼會這樣?
    就在明老闆親自去制面公司談判時,情況卻更嚴重了。食材批發業者接二連三地打電話來,讓宏哥忙得團團轉。
    請聽我說,我們老闆現在不在!突然提出這種要求我們實在很難接受,可以請您告訴我們事情的原委嗎?
    我聽著巨集哥在電話中不斷追問對方的聲音,心想至少該做點自己能做的事,於是接手繼續準備食材。

    然而一切只是白費工夫。從岡田制面那裡回來的明老闆一聽到宏哥說明剛才發生的事,又繼續黏在電話旁和廠商進行交涉了。
    太陽下山後,尼特族偵探團難得地在花丸拉麵店後全員集合了。
    我還真是沒想到他們會來這一招。原以為他們會用更直接的手段……”阿哲學長一臉不滿地交叉著雙臂。
    換個角度來看,這才是最直接的方法吧……”
    少校取下軍帽抓了抓頭。

    問題是我們也沒有證據證明是人家動的手腳啊……每個廠商都支吾其詞不肯說清楚。不過應該是錯不了的啊!
    宏哥的表情看來憔悴至極。

    花丸拉麵店所有的食材供應商全都在今天提出不再供貨的要求。有些業者忿怒地表示:這樣會造成我們的困擾,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也有些業者苦苦哀求說:我們也不希望這樣,還請你們諒解……”然而一問到理由,大家卻都閉口不談。
    我們透過敞開的後門看著廚房。明老闆正在將中華鍋中的炒飯甩向半空中,同時若無其事地和常客們閒話家常。
    可是明天就暫時無法營業了。
    說不定不是暫時……而是永遠都開不了店。
    宏哥收起我們吃完的碗公回到廚房,阿哲學長突然將額頭靠過來對我這麼說:
    看來只有直接攻進去了!
    攻進去哪裡啊?少校問道。攻進黑幫的根據地?直接跟他們談判嗎?

    只能這麼辦了吧?不知道中國黑幫有沒有一對一決鬥這種文化就是了
    ……”
    可是聽說那個黃紅雷空手就靠速度勝過強者第四代了耶?

    你這個混蛋,我會比第四代弱嗎?我一定要打倒那個可惡的西裝頭,證明給你看!

    就在兩人爭論不休的時候,巷子裡出現一條拉長的人影。說人人到——來者正是第四代,後頭還跟著電線杆與石頭男。

    阿哲大哥要去幹架嗎?
    終於要動手了!我們才不會輸給什麼中國黑幫!一定把他們通通揍回香港!

    是說香港到底在哪裡?

    應該是在北方吧?不是有一首童謠歌詞說雪下不停冰雹也下不停嗎?” (注:日文歌詞中的下不停和香港諧音
    )
    香港在比沖繩更遙遠的南邊耶
    ……”
    藤島中將,你這緩慢又毫無力道的吐槽是怎麼回事?

    不,我現在沒那個心情
    ……”
    早知道就不要說話了。第四代把電線杆和石頭男一起揍了一頓才讓他們閉嘴。看到他在我身旁坐下,我忍不住輕聲問他:

    你特地過來……該不會是想到什麼好辦法了?
    白癡喔?那是你的工作吧!第四代沒好氣地說道。我只是想說以後也許吃不到了,所以才過來吃拉麵!

    不知道為什麼,第四代這樣的回應對我來說反而最沒有壓力。但也只是輕鬆一點而已。


    *

    從隔天開始,我一放學就得直接回家了。因為校慶準備工作大塞車,即使時間已經很晚了,很多教室卻依然燈火通明。走廊和樓梯後方塞滿了外部裝潢用的紙板和裝飾物,藝文類的社團在體育館搶時間彩排練習,戴著臂章的執行委員在校園各處巡邏,整個校園都洋溢著一股雀躍的氣氛。但我這一個月來都忙著打工而沒有參加二年四班的攤位準備工作,所以教室裡沒有需要我的地方。再加上留在學校裡就會被同學們不停追問藤島,花丸拉麵店為什麼要歇業啊?
    該不會是我們害的吧?” “明老闆還好嗎?是不是因為我們害她太累了?我又不能告訴他們真相,實在忍得很痛苦。所以只好一放學就逃回家裡了。

    我也提不起勁去偵探事務所露面,因為一定會看見花丸拉麵店緊閉的鐵卷門上貼的那張暫停營業公告。光是想起這件事就讓我無力。更別說我還誇口說自己要以偵探事務所一員的身分承接案件,結果卻完全想不出任何計策,現在根本沒臉去見愛麗絲。
    我躲在自己房間裡抱膝而坐,假裝無視於一步步逼近的冬季氣息,披著毛毯思考亂成一團的事件,試圖理出頭緒抽絲剝繭。
    於是太陽緩緩下山,一天又過一天,十月眼看著就要結束了。
    打電話詢問之下,我才知道宏哥正在尋找新的食材批發商。然而花丸拉麵店現在的湯頭用了很多種罕見的食材,所以也很不容易找到其他的供應商。
    不過,更嚴重的問題是……’宏哥接著說道:明老闆真的沒什麼精神呢……’
    若是平常的明老闆遇上那種事,搞不好真的會直接闖進紅雷家中大鬧,叫他別對批發商動手腳。然而現在的明老闆卻只是笑著說:難得有機會休息也好。

    我掛上電話,趴在床鋪上。

    那個人老是在背後支持我們,我從沒想過她竟然會有毫無招架之力、向我們求助的一天。
    如今我才深刻地體會到:她就像是照亮我們的太陽。一旦她躲進岩穴之中,我們就只能在幽暗的白晝無所適從,不知所以然地舞動;既感受不到節奏,也聽不見音樂。
    我將整個臉埋進枕頭,壓碎這毫無意義的妄想。

    *

    十月的最後一晚,我依然窩在自己房裡毫無作為地消磨時間。突然聽到粗魯的敲門聲,讓我離開枕頭坐起身,按掉電腦上播放的音樂。
    鳴海?你醒著嗎?有客人找你!
    是姊姊的聲音。不知她是不是發現音樂聲停了,就直接打開門踏進屋裡。

    那個以前好像來過的……姓桑原的痞子男找你。而且還穿了一身痞到不行的衣服喔。
    宏哥?

    我走下一樓打開大門,看著站在眼前的宏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頭戴大禮帽身穿燕尾服,臉上戴著單邊眼鏡,手裡還握著有金色球狀裝飾的短拐杖。竟然打扮成這樣還微笑著對我說什麼“Bonsoir”,讓我反射性地後退一步把門關上。

    等、等一下啦!對不起,嚇到你了,先聽我解釋啦!鳴海小弟,這個給你穿!
    宏哥從門縫之間塞進一頂帽子和疊起的衣服。

    ……不必了……我不知道你要去參加哪位公主的派對,還是請你找別人吧!
    不是啦,今天是萬聖節喔?

    萬聖節。

    十月三十一日。
    對喔,今天是萬聖節啊?我遲鈍到極點的腦袋終於勉強意識到這個事實。然後呢?我又為什麼一定得慶祝這個南瓜節?由於宏哥遞過來的服裝太過沉重,讓我的疑問漸漸沉沒在疲倦和無力感之中。
    換好衣服就出來吧!我等你。
    幾分鐘後,身穿長禮服頭戴圓頂硬禮帽、一身標準英國紳士打扮的我走出家門。門口停著一輛深藍色的外國車,一身詭異打扮的宏哥替我打開後座車門。一看到車裡的情景,讓我更是無言以對。

    “……這是宏仔挑的啦!
    窩在座位上生悶氣的愛麗絲身上裹著寬大的斗篷大衣、頭上戴著毛織的獵鹿帽,手裡還拿著一支粗短的煙斗。壓在她肚子上的熊布偶看起來比平時更加突兀了。

    啊啊……”
    只覺得自己的意識就要飄飄然地直接飛向精靈的國度,為了將它連接回現實,我只好轉頭看著宏哥向他確認。

    愛麗絲扮成夏洛克·福爾摩斯……所以我這套樸素的裝扮就是華生了?
    答對了!因為是偵探和助手嘛!其實我也想過其他比較應景的萬聖節裝扮,可是愛麗絲穿起來都可愛到不行,一點都不好玩啊!

    這麼說來,這個月初宏哥幫愛麗絲買來的一堆服裝就是為了在萬聖節時穿嗎?難怪都是東急手創館的袋子。

    所以我就想到讓偵探扮成偵探,應該也挺創新的吧?
    哪裡創新了!愛麗絲碎念道。這算什麼沒品的打扮?根本就是在侮辱柯南·道爾。哪有人會在城裡戴獵鹿帽啊?弄成傑若米·佈雷特扮演福爾摩斯時的造型還差不多!

    要是不穿成這樣,大家都看不出來是在扮福爾摩斯啊!因為是慶祝過節嘛,總是要先講求容易辨認啊!

    宏哥笑著繞回駕駛座上,我也坐進愛麗絲身旁。

    然後呢?為什麼你打扮成亞森·羅蘋?好像跟福爾摩斯有點關係又沒什麼關係,讓人非常介意。
    沒有啦,這也是講求容易辨認的結果。如果扮成莫里亞提教授,大家都看不出來吧?
    原來如此啊……我開始覺得好像怎樣都無所謂了。

    車子發動之後,愛麗絲一直氣鼓鼓地不發一語,好像真的很不喜歡自己的打扮。所以我試著這麼對她說:
    其實……你這樣也很可愛啊?
    你你你你你幹嘛突然這樣說!我怎麼可能會介意那種事!

    結果愛麗絲把獵鹿帽壓得低低的,遮住了整張臉。



    花丸拉麵店那一晚的慘況正有如慶祝魔鬼重返人間的女巫狂歡夜。整間店裡燈火通明,原來掛門簾的地方吊著好幾串南瓜燈籠,頭戴兔耳身穿女僕裝的女生們在店裡店外嬉笑玩鬧。我實在很想就這樣和愛麗絲一起在車子裡躲到天亮,可惜先從駕駛座下車的宏哥大聲喊著:我把他們帶來囉!讓我無法如願。
    兔子們的真實身分原來是我們班上的女生。一看到彩夏又蹦又跳地迅速靠近,讓我不禁頭痛了起來。
    藤島!呃……”彩夏話才說到一半,笑容便僵在臉上,只好轉頭不看我的紳士打扮。
    你的帽子好像巧克力蒸糕喔!真可愛!
    你就直接說我不適合嘛!我環視著班上同學們問道:

    為什麼大家都扮成兔子?
    咦?我沒告訴你嗎?這是我們班校慶攤位的服務生制服呀!

    我還真是不知道……雖然三天后就是校慶了。

    藤島真的沒有身為班上一員的自覺耶!班上的女同學這麼說道。
    最近老是一放學就回家……”
    不過你留下來也沒事做,而且還會妨礙大家。所以回家也好啦
    ……”
    我被毒辣的兔子們團團團住,一時如坐針氈。我逃進巷子後方,正好看見少校打扮成納粹親衛隊、阿哲學長扮成綠巨人浩克(應該是吧?因為他的打扮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只有皮膚塗成綠色),正舔著霜淇淋。

    你那是什麼打扮?吉蔔力動畫電影裡被幹掉的角色?阿哲學長問道。
    這是華生!果然,這種打扮不說明根本沒人認得出來。
    我的打扮果然是今晚最特別的!
    少校難掩一臉得意。明明個子就很小,又戴了一頂頭上有骷髏徽章的制服帽,看起來超不諧調的。

    這種膚淺的打扮在平常只會被我嗤之以鼻,但過節的時候倒是挺應景的。
    可是萬聖節應該要打扮成幽靈或鬼怪才對吧?打扮成這樣反而像是普通的化妝舞會啊!我看了看周遭這群狂歡的人群,不禁打從心底慶倖第四代不在這裡。

    要是邀了第四代,一定會有二十幾隻不用扮裝就很像金剛或秋巴卡的傢伙跟來啊!所以我沒告訴他這件事。阿哲學長非常認真地這麼說。真是明智的判斷。
    我從後門望向廚房,明老闆的打扮一如往常——纏著胸、穿著挖背背心、腰間系著黑色圍裙,正在料理食物。我稍稍松了一口氣。這個人還是最適合在廚房工作。
    不過,她正在製作的食物顯然不是拉麵,讓我感到有點難過。
    只有明老闆沒扮裝嗎?
    那當然啊!問那什麼蠢問題!穿著亂七八糟的東西要怎麼進廚房工作啊?

    明老闆一邊吐槽,手裡仍忙不迭地攪拌著盆子裡的東西。宏哥站在她身旁說道:

    因為我是魯邦,明老闆就扮成峰不二子。” (注:日文中羅蘋和魯邦諧音)
    只是頭髮放下來而已吧!

    你看,還有巨乳啊!

    胸部是本來就這樣啦!你這混蛋!明老闆用力踹了宏哥的大腿一腳。

    這時阿哲學長突然揪住我的衣領。
    喂!鳴海,你快去把愛麗絲帶進來吧?我們都很期待看到她呢!
    鳴海小弟,護送福爾摩斯是華生的職責喔!竟然連羅蘋都站在後門前這麼說。我望瞭望停車場,獵鹿帽看來還在車裡。我只好歎了一口氣站起來。

    我一把愛麗絲帶過來,兔子們立刻興奮莫名。被兔子們又摸又抱的愛麗絲好像快哭了。
    好可愛!這是誰啊?你扮的是誰?” “我要跟你合照!
    快給我放手!我可不是洋娃娃!

    我知道了!你扮的是柯南!”“名偵探柯南對不對?簡直一模一樣耶!

    並不是喔……是原版的那位啦!現在的年輕人實在是
    ……
    鳴海,你跟她們同年喔?被學長如此指出事實,讓我非常沮喪。這麼說來也是沒錯,只是我非常認真地差點忘記這件事。

    對了,鳴海小弟現在幾歲了啊?十七?沒錯吧……因為你才高二嘛!
    宏哥這麼一說,四周不知為何突然靜了下來。以彩夏為首的同學們、在同學們包圍下一臉沒轍的愛麗絲,連站在廚房櫃檯旁的明老闆都看著我。

    “…………啊!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生日。十月三十一日,今天的確是我的第十七個生日。

    你們看吧!藤島果然忘記了!
    被彩夏說中了耶!

    該不會連明天是幾月都忘了吧?

    兔子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傳進我耳裡。儘管如此,今天的日期、萬聖節和我誕生的日子——這三個概念還是無法融合在一起,只是在我腦海裡絞成一泓漩渦。

    就在這時,彩夏牽著愛麗絲打開後門走了出來。
    愛麗絲,準備好了嗎?一、二、三——”
    兩人手裡的拉炮同時炸開,彩帶落到我的臉上。

    藤島同學,生日快樂!
    配合彩夏的聲音,班上同學紛紛拉開手中的拉炮,我的身上一下子就掛滿了細細的彩帶。

    在彌漫著火藥氣味的煙霧中,我坐在舊輪胎上愣愣地不知該如何表示,這時明老闆卻端出一個放著巨大橘色球狀物的託盤。
    南瓜霜淇淋二十人份來囉!
    女生之間響起了歡呼。



    這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見喝得爛醉的明老闆。
    班上同學們早已解散,阿哲學長和少校也抱著蘭姆酒的空瓶睡倒在緊急逃生梯下。做霜淇淋時應該只用了一點點的白蘭地整瓶都空了,看來是被明老闆喝光的。滿臉通紅的明老闆緊緊抱著愛麗絲,還不時念念有詞地拿臉頰磨蹭她。
    鳴海,快把她給我拖走!渾身酒味,臭死了!
    跌坐在走廊上的愛麗絲聲音聽起來好像快哭出來了。不但被我們班上的女生輪流亂摸,又被醉得不醒人事的明老闆緊抱不放,大衣上的斗篷早已歪七扭八,獵鹿帽也不知道流落何方,連烏黑的長髮都被揉得亂成一團,難怪愛麗絲快要哭了。然而光憑我和宏哥兩人根本無法拉開明老闆,一碰到她的肩膀或手臂,立刻就被一腳踹飛了。

    少囉嗦啦混帳東西!別碰我!
    你把我當成枕頭還是什麼了!

    你這樣瘦巴巴的哪裡能當枕頭啊!早知道就把你喂胖一點
    ……”
    沒辦法,我們只好把愛麗絲和明老闆一起拖進臥室放在床墊上。

    我去拿點水來。宏哥再次走回廚房。
    老闆,你怎麼了呢?可以讓我們看到你這麼放縱的模樣嗎?
    愛麗絲撥弄著明老闆放下的頭髮,以難以置信的溫柔聲音如此問道。

    嗯~~
    明老闆以臉頰蹭著愛麗絲的大腿。老實說,我從未看過明老闆如此隨便的樣子。

    我剛才……稍微想了一下……”
    想了什麼?

    開不成拉麵店就算了……像剛才那樣……做霜淇淋也不錯。反正我本來就是勉強接下這家拉麵店的,這下正好可以改成我想做的冰品店了……吧?

    我和愛麗絲互望了一眼,接著什麼也沒有說。剛好走回房間的宏哥也拿著杯子站在門口。

    鳴海……”
    嗯?

    那裡……桌子上的相框
    ……”
    明老闆仍然趴在愛麗絲腳上,只是舉起手無力地指著書桌。

    我們在快要壞掉而不停閃爍的日光燈下看見了那張照片,照片中的兩人似乎是母女,臉上都帶著笑容。約莫十來歲的女孩一看就知道是明老闆﹒令人驚訝的反而是看似母親的那位。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這是……
    這是我老媽。跟那個女人長得一模一樣對吧?

    我點了點頭。愛麗絲和宏哥同時望著我,臉上的表情都寫著:到底是像誰?

    那是我只見過一次面的女子。也就是引起了這一連串的事情,現在應該已經逃往關西過著嶄新人生的——黃香玉。

    我再次凝視著照片中彎下腰環抱著幼小明老闆、臉上露出微笑的——黃文麗。她和香玉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仔細想想,她和香玉本來就是姑姑和侄女的關係,模樣相像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那就是他的理由。我那個混帳老爸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不惜給我找這麼多麻煩,只為了讓一個保護物件的女人逃離黃家!
    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只因為對方長得像自己早一步過世的愛妻,就不惜讓親生女兒和自己留下的店面陷入困境也要幫助她私奔?因為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情景?真的只是這樣嗎?一股怪異的感覺盤踞在我的咽喉深處。
    我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自己實在很蠢。這種拉麵店……也沒什麼好堅持的了……”
    宏哥蹲坐在明老闆的枕頭旁。明老闆翻了個身,正好對上巨集哥的視線。她笑著說:

    我只是稍微這麼想過而已啦!你不要露出那種表情,我不是認真的。我會想辦法的,看是要向紅雷下跪,還是去跟十幾年沒見面的祖父哭訴……”
    明老闆伸出手,輕輕拍著宏哥的臉頰。

    那只手最後失去了力氣,垂落下來。


    把睡著了的明老闆交給宏哥後,我決定送愛麗絲走回偵探事務所。緊急逃生梯上一片漆黑,爬到一半時,身穿斗篷大衣的偵探突然停下腳步發出呢喃。
    鳴海……”
    嗯?

    我全都明白了。

    “……
    這樣啊?

    我沒有問她究竟明白了什麼。過了十七歲的生日——也就表示我認識愛麗絲整整一年了。我習慣了很多事,也習慣了偵探助手的工作。

    與其提出愚蠢的問題,站在偵探身邊替她抵擋寒冷的夜風還比較重要。
    花田勝人在哪裡,又打算做什麼——我全都明白了。
    愛麗絲的聲音一如往常——不,比往常更細微,仿佛隨時都會折斷。

    然而這個事實……就跟以往的數萬件的案子一樣,對老闆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你不要驚訝,聽我說……其實我不想失去花丸拉麵店’……”
    你在說什麼啊?我一點也不驚訝啊!

    我拍了拍愛麗絲顫抖的肩膀。認識我之後四季已更迭過一輪,這傢伙應該多少也有些改變了吧?因為她再次緩緩走上樓梯時,背影清楚地流露出動搖的感情。

    走到事務所門口時,愛麗絲回過頭,雙手按在我的長禮服胸前。
    華生……”
    “……
    嗄?啊,我嗎?

    約翰·H·華生既是一名醫生,也是一位作家。你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啊
    ……”
    相對地,夏洛克·福爾摩斯則是一名偵探。除了偵探以外什麼都不是。

    她到底想說什麼啊?這些話適合在這種場合說嗎?

    福爾摩斯人生中只有兩次試圖自己撰寫小說,然而他卻感歎地表示:‘I miss my Watson ’——沒有華生在身邊實在很無聊,沒有他在一旁提出問題或感到訝異,我就沒辦法將思考完整地化為言語。
    我歎了一口氣。愛麗絲從我胸前移開雙手,靠在偵探事務所的大門上。

    偵探這種人只能以讀者的身分面對世界。只能接納這個世界的複雜,如實地解讀、分析、咀嚼並加以歸納。但是……”
    愛麗絲抬起頭。

    但是作家不同。我曾經看過某個作家寫到關於寫稿方法的專欄,他是這麼寫的:小說甚至可以從最後一幕倒逆時間順序寫成——或者說這才是正確的寫故事方法。你明白了嗎?因為小說家能夠演繹世界
    演繹世界。

    為了達到期待中的結局,小說家可以刻劃出所有通往結局的途徑,然後與現實連結。
    愛麗絲一字一句地用力說道:
    我辦不到。只有你辦得到。
    這句話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傳到我胸口。愛麗絲靜靜等待它滲透進我心裡,然後打開房門將小小的身軀滑進門縫,最後輕輕地對我這麼說
    ——
    晚安了,我的華生。

    我兩肘靠在緊急逃生梯轉角平臺處的扶手上,呆呆地眺望著大樓之間突兀的夜景,思考著愛麗絲和明老闆說過的話。夜晚的寒氣讓耳朵和鼻子尖端都變冰了。



    演繹。
    不是將複雜化為單純,而是相反。
    從單純無比的最後一幕匯出我們該做的事。
    我們想守護的當然是明老闆和花丸拉麵店,也就是從以往到現在那無聊、安穩卻溫馨的日常——不斷熬煮雞骨、切碎洋蔥、煮面、鹵叉燒肉、炒青菜累積而成的平凡生活。
    而對我們的生活造成威脅的正是香港黑幫——黃道盟,也就是幫派人士。事情是如何開始的早已無所謂,總之黃紅雷無論如何都打算將明老闆據為己有。
    冰冷的空氣吹到頭上,讓我陷入一種腦細胞快要化為結晶的錯覺。
    沒錯,這件事根本就是黑道想找明老闆麻煩。沒有必須破解的謎團,當然也沒有誤認敵人的危險。對方正以暴力和經濟能力試圖壓垮我們,所以我們只能讓他們閉嘴。以超越對方的力量讓他們無法出聲。只有這個辦法了。
    超越黃道盟的力量?
    我從平阪幫開始一一列出所有想得到的勢力。雖然不是什麼好事,但我也認識一些暴力組織的人。不過光靠這些力量恐怕行不通,對方可是香港黑幫耶?那麼……要報警嗎?只要詳細說明那天晚上發生的槍擊事件——不,這樣不行。這樣黃香玉和梅田浩二還活著的事情就曝光了。明老闆不是對香玉說過嗎?要她忘掉黃家的一切,過屬於自己的新生活。就算明老闆只是賭氣才說出這番話,我還是不能踐踏她的心意。而且這樣無法保證花丸拉麵店日後會平安無事,說不定對方又會用其他藉口來找麻煩。
    只能拋出某種純粹更為強大的力量,讓黃紅雷就此死心。但究竟要去哪裡找這種力量?這種足以壓制歌舞伎町王者的力量根本——
    “……
    啊!

    突然間,我想起了某件事。

    有了。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的確有那樣的力量。不過……可是這樣行得通嗎?
    我迅速沖下緊急逃生梯。就在跳過橫躺在地的阿哲學長時,穿著燕尾服的宏哥正好打開廚房後門走出來。
    明老闆已經睡了喔?她好像沒有不舒服的樣子,應該不用擔心。
    ……宏哥……你聽我說
    ……”
    看著我急切的模樣,宏哥歪著頭表示不解。

    我想拜託你……應該說是要先向你確認。我想請你做一件事,但萬一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可能會對你不利……說不定會害你追不到明老闆——”
    鳴海小弟,你冷靜點
    ……”
    羅蘋的雙手按在華生的雙肩上。拿下單邊眼鏡和大禮帽之後,那個露出坦率笑容的臉龐正是平時那個溫柔的小白臉。

    “……你想到辦法了?
    我拚命點頭。只剩下三天了,時間完全不夠。我以發燒夢囈般的口吻向宏哥說明,那爽朗的笑容漸漸轉變成傷腦筋的苦笑。

    說明完畢之後,我才終於喘了一口氣。然後抬起眼觀察宏哥的臉。站在路燈微弱的燈光下,濃厚的陰影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經意地感覺到一股清晰的寒意從上臂爬到腋下,不安也隨之湧上心頭。我一鼓作氣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天,卻不知道這個辦法究竟行不行得通。不知道能動員多少人製造多大的規模,更不知道那究竟能不能成為一股遏止的力量。
    然而宏哥臉上的困惑卻從我面前消失無蹤,隨之浮現的竟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笑容。
    果然連這種時候——這個人還是笑得出來。
    我明白了。
    宏哥拿起大禮帽戴在頭上,那不可思議的笑容也隱藏在陰影之下。

    我試試看。畢竟這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辦得到嘛!
    燕尾服的背影融入夜色消失無蹤後,我才發覺背後有兩股氣息不安分地爬了起來。

    我還想說鳴海終於有點幹勁了……”
    竟然只讓我們打雜啊?

    我回過頭,只見小只納粹軍人和綠巨人浩克靠在樓梯扶手旁,正一人一口地豪飲酒瓶裡剩下的蘭姆酒。我不禁苦笑了起來。

    你們都聽見了啊?
    當然聽見了。真像是鳴海想出的辦法,果然沒什麼營養
    ……”
    宏哥只要袖手旁觀卻能占盡所有好處,真讓人難以接受!

    有什麼不好?反正壞處也是他一個人全包啊!

    的確是這樣。我點了點頭。這個故事中的主角還是宏哥和明老闆啊
    ……”
    但我卻弄錯了。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這件事。

    其實這個故事的主角從頭到尾都是花田勝。

    *

    為了出門赴約,明老闆穿起紫藤色的禮服、將頭髮挽成華麗的髮髻,看起來就像是香港電影裡的女明星。
    “……幹嘛啦!發什麼呆啊?我的打扮有那麼奇怪嗎?
    明老闆不大好意思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然後瞪了我一眼。我連忙搖搖頭。



    十一月三日。今天是M中的校慶,同時也是黃紅雷舉行訂婚儀式的日子。而我一大早就來到了花丸拉麵店
    根據我擬定的作戰計畫,第一步就是請明老闆依約出席訂婚儀式。黃紅雷不久之後就會來接她了。
    紅雷那個傢伙,竟然把衣服搞得這麼華麗……我再也不會穿第二次了!
    咦?不好吧?那太可惜了!

    可惜什麼啊!笨蛋!

    我的額頭被狠狠地彈了一下。嚴格說起來,明老闆這身打扮實在和拉麵店不搭到一個要命的地步。

    對了,今天不是你們學校校慶嗎?你跑來這裡沒關係嗎?
    ……還好,沒關係啦
    ……”
    我請彩夏轉告同學,說明老闆現在遇到了一點麻煩。結果大家立刻就達成共識,一致表示:那就讓藤島專心處理明老闆的事吧!

    你真的被班上同學排擠了耶。

    我沒有被排擠啦!他們……他們上次還來幫我過生日不是嗎!

    就在這時,制服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

    藤島同學?是彩夏的聲音。
    那邊情況怎樣?
    生意好得不得了!雖然我們準備了很多,但下午可能就不夠賣了
    ……’
    對不起,我都沒幫忙
    ……”
    你別擔心啦!就算你不在也完全不要緊,沒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擾喔!

    彩夏的這番話……應該沒有惡意吧?

    不過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明老闆大概什麼時候可以過來啊?
    咦?唔……下午三點左右吧?

    發生什麼事了嗎?不是說活動結束後整理廚房時老師才會來巡察,食品衛生負責人(雖然理論上應該一直在場)只要在那時出現就好了嗎?

    因為校長和教育委員會的督學聽到傳聞跑來我們的攤位,還說想見見明老闆啊!怎麼辦?我先騙他們說材料好像不太夠,所以明老闆出去買東西了,結果他們說下午還會再過來……’
    這個嘛……”真是傷腦筋。我看了看時鐘,快要十一點了。我會想辦法的!

    我掛上電話告訴明老闆這件事,她只是聳了聳肩。

    反正本來就會提前離開,稍微早點走應該也沒差吧?話說回來……”
    明老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還不打算告訴我嗎?
    咦?呃……不是啦,那個
    ……”
    我正想轉開視線,臉頰卻被夾住而不得不直視明老闆。好恐怖的眼神啊
    ……
    巨集仔自從那天之後就音訊全無,阿哲和少校也都假裝不知情,連你都不說嗎?

    呃,因為……我們希望儘量設法解決這件事,不要讓你擔心啊……而且目前還不確定會不會成功……總之我們會派一個人潛入會場,你只要配合那個人的指示逃出來就好了
    ……”
    你不是還拜託了阿壯嗎?該不會打算直接闖進會場吧?

    這個人還真是敏銳,看來還是很難瞞著她進行這件事。

    你不用擔心,我們不會那麼魯莽的。
    換個角度來想,我們的計畫恐怕更為魯莽。老實說,我本來希望能事先把一切都打點好。可以的話,我真的希望能在今天的儀式前搞定一切告訴紅雷,和平地解決整件事。無奈我三天前才想到這個辦法,準備時間不夠,只好先行動再說了。

    何況就算計畫順利進行,結果也毫無意義。
    明老闆以更為兇猛的眼神瞪著我,幾乎要揪住衣領把我舉起來。就在這時,拉麵店的鐵卷門外傳來汽車沉重的排氣聲。明老闆了一聲,把我推進後面的走廊。
    被紅雷看到不大好吧?你從後面出去!
    我推著腳踏車穿過大樓之間,走出大馬路時回頭瞥了一眼。花丸拉麵店前停了一輛黑色的外國車,身穿黑西裝戴著白手套的司機打開了車門。不知這算是什麼巧合——從後座走出來的黃紅雷也穿著長禮服,而且比我在萬聖節那天穿的打扮英挺無數倍,讓我慚愧得好想去死。看到他和穿著紫藤色禮服的明老闆站在一起,就好像看著電影中的畫面。

    我轉過腳踏車龍頭,用力踩起踏板。陰霾的天空看起來仿佛要下雪,腳踏車一加快速度,寒氣也隨之透進身體。


    ZODIAC集團同時也經營了美體中心和健身房,所以在惠比壽擁有一棟很高的大樓。訂婚會場就在這棟大樓的頂樓宴會廳。
    我把腳踏車停在路邊偷偷觀察大樓入口,卻絕望得感到頭暈。幾個身穿黑衣的兇神惡煞光明正大地站在放眼可見之處,其中兩人守在大廳,另外兩人則分別守在服務台旁和電梯前,感覺好像隨時都會抽出青龍刀表演雜技。看來因為是自己的地盤所以絲毫不打算保持低調。一般民眾顯然非常害怕地避開電梯改走樓梯。真不妙,這樣能達成我們的目標嗎?
    我拿出無線電耳機麥克風,戴上耳機呼叫少校。
    一切都準備就緒了,隨時可以行動。
    入口這邊有四個黑幫的人守著,改走樓梯的路線。

    阿哲學長的聲音插了進來。

    樓梯間也有人守著喔!我現在躲在廁所,頂樓的每個走廊轉角大概都有一個人守著。剛才看到老闆和紅雷一起走進會場了。
    ……這實在……”令人頭大。他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啊?為了保護參加儀式的賓客,當然是該嚴加警備,但大樓入口這幾個嚇人的兇神惡煞顯然不只是警衛。看來紅雷早就明白我們不會乖乖就範了。

    我蹲在行道樹的樹根旁,攤開大樓的結構圖。
    改走緊急逃生梯吧!
    瞭解!

    這時第四代的聲音也插了進來:

    週邊還有很多中國人盯著停在路邊的車子。行動開始之前我們只能先在附近繞圈了。
    麻煩你了,明老闆會從大樓正後方的緊急逃生梯出來。

    鳴海啊……’阿哲學長插嘴問道:你到底為什麼要叫明老闆出席啊?別理他們直接去參加校慶不就好了?

    因為不只是黃道盟,這一帶有頭有臉的華僑都受邀前來啊!要是讓紅雷在這種場合丟人現眼,就不只是搞定他一個人就能解決的問題了。萬一黃道盟之後繼續找明老闆麻煩,情況只會更為棘手。

    ……’
    所以中午的餐會上絕對不能讓黃家丟臉。但之後只是親戚間的聚會,就沒有必要奉陪了——儘管黃紅雷一定不會乖乖地讓明老闆離開。

    既然如此,我們只好劫走新娘。
    紅雷開始致詞了……’
    少佼小聲地說道。我摺起結構圖塞進口袋,站了起來。



    下午一點整,依林姊就打電話來了。待在大樓對面星巴克的我立刻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我們在休息室。明老闆說她不舒服,就跟我一起溜出來了。
    我的心臟開始用力踢著肋骨內側。依林姊正是我們的第一張王牌。我們請她報名擔任宴會的招待人員,派她潛伏在敵陣的核心深處。

    停電之後請快跑到緊急逃生梯,大約在兩分鐘之後!
    我走出咖啡店穿過馬路,繞過一條路跑向大樓後方。我打開無線麥克風,跟電線杆通話:

    目標在緊急逃生梯。我想大樓後方應該也有黑幫的人顧守,一看到明老闆下來就開始製造混亂!
    是!請讓我們磨練男子氣概!

    白癡!不要回答得這麼大聲啦!就在我繞進大樓後方的馬路時,正好看到平阪幫的幾名黑T恤男像蟑螂一樣紛紛跑向ZODIAC的大樓。

    接下來是第四代。
    請把車子開過來!
    我正在過去!

    最後是同時和阿哲學長與少校通話
    ——
    開始行動!拜託兩位了!

    噢!渾厚的聲音回覆道。明老闆和依林姊逃出來之後,學長負責在緊急逃生梯上殿后。至於少校
    ——
    行動開始。在靖國神社見吧!

    我仰望著聳立在陰鬱天空下的大樓頂樓。就在這一瞬間,我看見所有樓層的燈光都熄滅了。

    一輛黑色轎車從拔腿狂奔的我身旁經過,是第四代。ZODIAC大樓的後方是一片寬廣的綠地,視野非常不好;加上緊急逃生梯不在建築外側,也讓我們無從得知明老闆是否順利脫逃。激烈的心跳聲讓我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第四代的車子停在綠地的圍欄旁邊,我追了上去,屏息以待。
    視野一隅突然出現數個黑影上讓我陷入地面仿佛扭曲變形的錯覺。那不是平阪幫的人。黑T恤男的背影已經穿過樹木之間正要攻進大樓後門,眾多頑強的黑影卻接二連三地由大樓左右兩側轉角逼近,似乎打算包圍黑T恤男。看到這幅情景,第四代立刻要推開車門。
    不、不行!請你留在車子裡!
    我邊叫邊跟著沖進綠地,往後門方向狂奔。只覺得融化的腦漿仿佛要從耳朵裡噴出來了。五個、六個人——不對,後面還有,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大樓後方應該沒有那麼多人留守才對啊?我的腦袋裡滿是疑惑,又被夾雜著中文和日文的怒駡聲攪得一團混亂。

    我橫越過綠地,眼前就是圍欄的盡頭。大樓的緊急逃生出口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這時又有一個米色的人影闖進我的視野,讓我差點當場腿軟。
    穿過偌大的植栽之間快步靠近的黃紅雷抓住身邊一個平阪幫成員的肩膀,一拳將他擊倒在地,回身的同時又擊倒了另一個。
    為什麼——為什麼黃紅雷會在這裡?少校不是讓電梯停住了嗎?
    就在我跌坐在圍欄邊的時候,大樓的緊急逃生門打開了。首先露面的依林姊繃著臉僵在原地,一身華服的明老闆則推開她從後頭走了出來。
    給我住手!
    明老闆尖銳的聲音傳了開來。

    小鬼們通通不准動!不想活了嗎?
    T恤男有些被踩在鋪了磁磚的地上,有些被推倒在植栽裡,有些則維持著手臂被黑幫扣住的姿勢僵在當場。現在包圍在後門的黑幫兄弟一共有十幾個,是平阪幫眾的兩倍之多。那些人全都停下拳打腳踢的動作,靜靜盯著明老闆。

    黃紅雷穿過部下之間靠近明老闆。我跌坐在地上不停往後退,同時對著無線電麥克風呼叫少校。沒有回應,為什麼?
    紅雷突然轉身看著我。
    喂!你在鬼叫什麼?
    他邊說邊瞪著我,同時抬起一隻手。一看見他手裡握著纏在防風鏡上的通話器,我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內臟仿佛都結冰了。那是少校的無線電。躲在配電室裡的少校發現了嗎?怎麼會這樣?他平安嗎?

    我還以為你不至於這麼笨呢……”
    紅雷丟掉手裡的防風鏡,眯著眼睛打量著我。

    這場騷動是怎麼回事?你以為找來這些小鬼可以幹嘛?
    明老闆的眼神也責備著我,仿佛在說結果還不是沒頭沒腦的蠻幹!不是的,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很想解釋,但卻發不出聲音。明老闆露出死心的表情看著地面,向紅雷道歉。對不起,我會跟你回去的,所以放了這些小鬼吧!不能這樣做啊!這麼一來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但現在該怎麼辦才好?我本來打算今天先強行蠻幹,之後再讓事情合理化啊!一切都還是埋在土裡的種子,還沒發芽、還沒被發現就要被踩爛了。我該怎麼辦才好?像之前一樣胡說八道蒙混過關?但我手上一點籌碼也沒有啊?不可能的,虛張聲勢馬上就會被拆穿了。看吧,我已經腳軟到連站都快站不穩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出聲了。
    大少爺——”
    紅雷的目光自我身上移開,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正要回到緊急逃生目的明老闆停下了腳步,壓制住平阪幫成員的黑幫兄弟們也紛紛抬起頭來。

    一陣輕柔的腳步聲踏進樹木和大樓濃厚的陰影中。從建築物轉角魚貫走出的,正是一群穿著高級小禮服、別著胸花或絲巾的中年女士。
    夫人,很抱歉……”
    紅雷緩了一口氣,稍加整理紊亂的衣服。

    招呼不周,還讓各位看到如此不堪的場面,實在非常抱歉。我和明麗馬上就回去了。
    這些中年女士是前來觀禮的,從面容便能看出她們都是華人。一共有十人……不,好像不只?眼眸中散發的危險魅力訴說著她們雖然富有但並不是一般的女性,不僅如此,其中甚至還有我似曾相識的面孔。

    對了,我在哈囉皇宮見過——她們就是跑到依林姊房間門口的那群太太。
    這麼說來——是趕上了嗎?
    不,還是請您讓明一麗小姐回去吧……”
    其中一位女士這麼說道。她微笑時露出的魚尾紋令人聯想到猛禽類,嚇得我在長褲上猛擦手汗。紅雷皺起眉頭。

    “……您剛才說什麼?
    其實我們本來打算過幾天再告訴黃大人的
    ……”
    另一位夫人壓低了聲音說道。

    我們希望您能重新考慮和明一麗小姐的婚事。
    為什麼現在才這麼說呢?

    紅雷的聲音仿佛化為瀕死的野獸呻吟。儘管如此,幾位夫人們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不愧是掌控夜晚歌舞伎町的女王們。

    這畢竟是黃家內部的事,沒有理由必須遵循各位的意見。
    其中一位看起來年紀最長、穿著紅色褥裙的胖太太走到所有女士之前。

    我們聽說那位小姐的父親回到了香港,並且受雇於崩牙會。如果您執意和牽扯上那種下流組織的人士結婚,我們便無法再信任黃家,更不可能把資金交給黃道盟。我要和標會解約。
    黃紅雷驚訝地瞪大了雙眼。而女士們仍接二連三地開口威脅:

    我們公司和所有員工都要解約。
    沒錯,我們的連鎖店也會跟進。

    我們家族的所有人也要解約。

    搞什麼鬼
    ——”
    黃紅雷似乎耐不住性子,小聲地咒駡了起來。

    明麗早就和花田勝斷絕往來了,也沒有與他聯絡。怎麼可能和崩牙會有任何關係——”
    話說到一半,紅雷就察覺異樣而閉上了嘴巴。稍作思考之後才不大高興地再次開口。

    “……不,這只是表面上的藉口吧?真正的理由是什麼?
    氣氛略微動搖,溫度仿佛也升高了。

    夫人們看了看彼此,偷偷地笑了起來。
    您果然從小就很敏銳呢……”
    大少爺,真正的理由我們無法明說。畢竟這有損顏面哪!

    黃紅雷實在是個擁有鋼絲鉗般敏銳直覺的人。他回過頭,狠狠地瞪視著
    ——
    癱在圍欄旁邊站不起來的我。

    是你幹的好事嗎……”
    他的聲音和表情令我不寒而慄,感覺就像被凝結的冰柱直刺胃部。不只是紅雷,連明老闆都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早知道就先逃走了——我實在後悔莫及。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繼續保持沉默絕對無法收拾眼前的局面。

    所以我只好扶著圍欄勉強直起身子,活動軟弱無力的膝蓋站起來。
    你做了什麼?
    紅雷越來越靠近,我拚命地虛張聲勢挺起胸膛,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什麼都沒做!
    聲音還在顫抖。冷靜點,想清楚再說!現在就算惹惱他也無所謂,反而更要刺激他的神經,給他最後一擊。

    只是誠心誠意地拜託各位夫人,然後接受了她們的好意而已!
    你到底
    ——”
    其實……不是我做的
    ……”
    紅雷僵在原地,臉上隱約懷疑的表情逐漸擴散為結凍般的驚愕。

    不需多加說明,紅雷應該已經明白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也明白自己的弱點究竟在哪裡。
    雖然你們現在露出擁有一切的表情昂首闊步地走在這個國家最繁華的地區,過去也不過是流氓混混罷了。被趕出故鄉、遠渡重洋逃到無依無靠的異國,只能仰賴同鄉的女子——那些在夜晚的城市中以自己的身體為武器,堅強地活下去的女子。不是嗎?然後你們保護這些女子免於遭受暴力威脅,並藉此吸金累積財富,鞏固地盤、重整組織,建造自己的城池。然而只要低頭看看腳下,就會明白如今支持你們的仍是那些在燈紅酒綠的夜晚討生活的女子。你們仍然受到那些女子的支配,而這正是我所發現的——超越你們的力量。
    請你不要忘記……”
    我一字一句吐出話語,同時也覺得痛徹心扉。儘管如此,我還是看著紅雷繼續說下去。

    你們必須將這些女人踩在腳下才能生存,但這座城市裡卻有一個人——光憑一個微笑就能將數百個這樣的女人帶到天堂。
    我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但黃紅雷應該已經知道是誰了。

    千萬不要忘記——
    那個你與之為敵的男人名字。



    *

    駛向M中的汽車中,明老闆雖然安靜卻氣到不行。
    結果跟直接闖進去搗亂有什麼不一樣?你這個笨蛋!
    我縮著脖子坐在副駕駛座。幸好明老闆正在開車,沒有多餘的手可以揍我。

    阿哲現在說不定也被抓住了,少校絕對會被揍得半死。你就不能想點好辦法嗎!
    非常抱歉
    ……”
    我再一次小看了黃紅雷。那個男人的敏銳遠遠超乎我們的想像,大概在停電的瞬間就掌握了整個情勢,透過手機聯絡一樓的人員前往地下支援了吧?不知道少校是否平安啊?平阪幫的人也被修理得很慘,第四代還留在那裡收拾善後。結果因為我的拙劣計畫而讓各方人馬受害慘重,幸好最後有那幾位貴婦出面解圍
    ……
    所以宏仔到底在哪裡?

    我真的不知道。宏哥不在參與行動之列,我也沒告訴他當天的計畫。不過,他大概
    ——”
    大概在會場裡。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除了那幾位貴婦之外,招待人員裡也有眾多宏哥的女性友人,所以他想假裝受邀賓客混進其中應該一點都不難。
    從我想出這個拐騙女人大作戰到現在不過三天,宏哥不但一一聯絡曾經和他有過情人關係的中國籍貴婦,甚至發下豪語表示還要開發新的交往物件。然而就算是宏哥也有剛好聯絡不到、或是因為對方很忙而不便拜託的物件。三天很快就過去了,所以我本來計畫在今天先強行中斷訂婚儀式,妨礙晚上黃家人聚會時的婚事底定,過幾天再帶著幾位夫人去協調交涉。
    但宏哥卻不這麼想。
    他是天生的哄女人高手、愛的狩獵者,當然會鎖定所有目標女性齊聚一堂的絕佳機會——也就是今天的聚會下手。恐怕就是他趁著那不到兩小時的短暫時間穿梭於會場女性之間,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向她們示好,最後成功地請大家幫忙反對這樁婚事。儘管這種神技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我也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然而他的神技也是一把雙面刃。
    那個不務正業的傢伙!
    明老闆捶了方向盤好幾下。

    之前還正經八百地跟我求婚,結果竟然……還別說那幾位元全部都是人妻耶!他這人到底是在想什麼啊?
    的確,這麼做也必然會破壞宏哥的戀情,讓他跟黃紅雷兩敗俱傷。所以當初想到這個計策時我一直不知道該不該拜託宏哥。

    真是的!看他在拉麵店幫忙還做得不錯,害我以為他真的有心好好做人。結果竟然……啊啊氣死我了!
    不過——我漫不經心地聽著明老闆忿怒的碎念,心裡卻這麼想
    ——
    他應該還有機會吧?

    因為現在的明老闆完全沒有表現出對他厭煩的樣子,只是純粹地——氣到不行。如果對一個男人毫無感覺,就算他對幾百個女人下手也不會生氣……吧?
    鳴海!你幹嘛在那裡偷笑?
    明老闆的怒吼直擊我的右耳。

    還不快打電話給彩夏!我要飛車趕過去,跟她說我們十五分鐘後就到!
    啊,是……好的!

    車子猛然加速,害我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

    結果不到十分鐘就開到學校了。校門裝飾得華麗萬分,垂掛在屋頂的布幔幾乎完全遮住了校舍的牆壁;中庭裡是一間接著一間的班級攤位,逛攤位的客人擠得水泄不通。熱情洋溢的校內廣播夾雜著背景音樂,根本聽不太懂什麼內容。背著廣告看板的宣傳人員、舉著廣告招牌的兔女郎到處招攬客人,甚至還跑出校門外頭。
    熱烈的慶祝活動現在才要開始,我已經有種快昏倒的感覺了。
    在停車場下車的我和明老闆受到眾人的注目。因為明老闆直接從訂婚會場趕來,身上還穿著不輸龐德女郎的華麗禮服。
    她一踏進二年四班的教室,騷動立刻擴大成五倍不只……十倍。
    明老闆那是什麼打扮?
    去參加什麼錄影嗎?

    我要拍照!可以吧?

    吵死了,客人在排隊耶!還不快點做事!

    問題是那些客人也全都興奮地拿出手機對著明老闆猛拍啊
    ……
    至於我——則無力癱坐在區隔成工作區的教室前半部靠近講臺的地方。儘管端著託盤忙進忙出的兔耳女僕們對我投以紮人的視線,但我實在累斃了。

    藤島,歡迎你回來!
    彩夏向我跑了過來,頭上的兔耳和女僕裝的裙擺都隨之搖擺。

    太好了,明老闆及時趕來。我去叫校長他們過來喔!
    嗯,勉強趕上。那個……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嗎?還是有什麼工作要交給我?

    啊!沒關係,藤島的工作只要坐著就可以處理了。因為執行委員會要製作各班攤位的評鑒,你可以把我們班上的霜淇淋都嘗過一遍,然後寫個像美食介紹那樣的東西嗎?

    彩夏說評鑒會嚴重影響明天的業績,讓我不得不接下這個工作。但我當時卻完全忘記一件最要命的事實——二年四班的攤位一共推出了三十一種口味的霜淇淋。

    結果我吃完第五種霜淇淋就頭痛到不支倒地,最後淪落到待在保健室裡寫介紹文的下場。

    校慶結束之後,我們的生活並沒有立刻恢復原狀。
    花丸拉麵店的鐵卷門依然緊閉,寫著暫停營業的告示暫時仍在十一月的刺骨寒風中翻飛。
    唯有廚房後門的情景一如往常。我在拉麵店旁停下腳踏車,不經意地探頭看了看大樓之間,無視於季節變換地穿著短袖的阿哲學長和滿臉OK繃的少校正坐在那裡,攤開馬報興致盎然地預測GI賽馬的結果。
    喔!藤島中將你來啦?那就快支付我們這次案件的薪水吧?
    少校和阿哲學長同時向我伸出手心,我只好轉開視線。

    這個嘛……因為我也還沒收到明老闆支付的報酬……”
    什麼?虧我們還那麼拚命耶!真該讓藤島中將看看我那熾烈的單獨撤退作戰經過啊!

    後來少校光靠自己的力量從擠滿香港黑幫的地下配電室裡脫逃,據說逃竄時還施放了大量的催淚瓦斯。由於少校平時只負責準備工作,讓我本來非常擔心他在直接面對暴力時會不會有危險。然而這個軍武宅似乎不只是裝模作樣而已,還真有兩把刷子。

    真是辛苦大家了。遇到明老闆時我會努力催收酬勞的。
    老闆她最近到底在幹嘛啊?老是和宏仔開著車子到處跑
    ……”
    阿哲學長聳了聳肩。

    該不會是那種糟糕的策略完全成功,現在兩個人順利開始交往了?
    不,怎麼可能……”我搖搖頭。他們只是一起去向進貨的批發商們道歉啦!

    黃紅雷已經不再對各家業者施壓,接下來只要一一向這些被牽連的業者道歉,花丸拉麵店就可以恢復營業了。只是這恐怕還要花上一段時間,畢竟得說服眾多業者,讓他們相信黑幫不會再上門找麻煩,可以放心地跟花丸拉麵店做生意。這種時候宏哥的三寸不爛之舌就顯得十分重要。

    換句話說,那兩人的關係不過是雇主和員工——至少目前是這樣啦……
    咦?鳴海,你該不會覺得他們能順利在一起吧?

    誰知道啊……宏哥又跟那麼多該分手的女生糾纏不清
    ……”
    那我賭他們不會在一起五千圓!少校率先下注。

    我賭他們不會在一起一萬圓好了。阿哲學長跟進。
    既然如此,我也賭他們不會在一起一千圓好了……”
    這樣根本賭不起來嘛!學長笑著說道。

    傍晚時分,宏哥的車子開了回來,明老闆也一起回來了。
    大概都拜訪完了,下禮拜應該就能夠重新開店了。聽到明老闆這麼說,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真是太好了。我完全不想催她支付偵探的費用,還對她說:等店裡的生意穩定下來再付就好了。
    明老闆和宏哥在幽暗的廚房裡分工整理食材,突然邊歎氣邊這麼說:

    剩下就是乾貨的問題了。現在這些庫存根本撐不了半個月。還是松之原商店最方便啊……其他店家的貨色和價錢都不優啊……”
    我和宏哥互望了一眼。松之原商店。之前因為我不小心走漏消息,結果害松之原商店老闆被毆打逼問花田勝的下落。在那之後,他就不再和花丸拉麵店做生意了。

    那個…………也一起去道歉好了。
    我有些自責地提出這樣的要求。宏哥將手放在我肩上看著明老闆,而明老闆則露出無奈的表情點了點頭。



    我們出發之前,明老闆還是先打了通電話給松之原商店。咦?啊,這樣啊……好的……”
    明老闆的應答聽起來似乎有些意外。

    對方說正在等我們去拜訪喔!
    明老闆上車時這麼說道,讓我和宏哥吃驚地面面相覷。

    汽車在東名高速公路上賓士了一個多小時,最後終於抵達位於橫濱郊外的寂寥市街,停在那間有如舊倉庫的批發商門前。
    唉呀!花田老闆,你來了啊!最近好像很忙的樣子啊?
    松之原商店的老闆走到店外迎接我們,沒錯——他就是半個月前把我和宏哥趕走的那個人。這段時間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在前幾天,那個……看起來有點像黑道的年輕中國人又來了一趟,還帶了一大盒點心不停地向我道歉,害我都不好意思了起來……”
    難道是……紅雷嗎?明老闆瞪大了眼睛。

    啊,沒錯,那群小弟好像是這樣稱呼他的。他也告訴我實情了……”
    “……
    什麼實情?

    詳細情形我不大清楚,聽說是黑道誤會了勝老闆,所以才到處追查他的下落。現在他的嫌疑已經洗清了吧?

    咦?啊,算是吧……”明老闆露出困惑的神色,瞄了身後的我一眼。

    老實說,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
    身為一個高傲的失敗者,黃紅雷決定修復花丸拉麵店和食材批發商的關係作為彌補。

    無論如何,還是給您添麻煩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緣故,還請接受我的歉意。明老闆深深一鞠躬,讓松之原老闆非常不好意思。
    不不不不,真的沒關係啦!
    雖然這麼說有點厚臉皮,但如果您願意原諒我,是否可以繼續和我們店裡做生意呢?

    啊,那當然!我一直在等您開口說這句話。勝老闆一定也會非常高興的。

    明老闆不解地抬起頭來。

    我老爸……
    松之原老闆請明老闆稍等片刻,轉身走進店裡拿出一個大紙包。

    ……忘了是上個月的哪一天,好久不見的勝老闆半夜突然打電話來,嚇了我一跳呢……他說有事想拜託我,口氣聽起來非常嚴肅啊……”
    我倒抽了一口氣。

    是出事的那天晚上。沒錯,花田勝逃到醫院之後打了兩通電話,一通打給小鈴小姐,另一通就是打來這家松之原商店。
    我老爸他……說了什麼嗎?明老闆追問時的語氣顯得有些激動,而松之原老闆則將紙包塞進她的手中。
    紙包是從香港寄來的。花田勝果然去了香港。
    他說一個禮拜後會寄東西過來,請我暫時保管。還有……”
    據說花田勝在電話裡是這麼說的——

    如果明麗之後還會去店裡找你……如果她又去找你進貨……如果她之後還想繼續經營拉麵店——能不能請你將寄去的包裹轉交給她呢?


    回程的時候,明老闆在車上有些顫抖地打開了紙包,裡頭的東西用防水油紙仔細地包了一層又一層。取出其中的東西一看,明老闆不禁倒抽一口氣,坐在一旁的我也驚訝得說不出話。

    什麼嘛……這是……怎麼回事……”
    明老闆的呢喃濕濕的、滴滴答答地落進包裹之中,落在厚厚一大疊的鈔票上。

    到底有多少錢呢?裡頭全是面額一萬圓的紙鈔,用白色紙帶束成一疊一疊的。數了數厚達一公分的鈔票束,一共有十六疊。
    一千六百萬。
    正好是花丸拉麵店的負債金額。
    什麼意思嘛……”
    明老闆繼續喃喃自語。

    老爸到底想幹什麼啊……竟然藏了這麼一大筆錢。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才……”
    我心裡的想法和明老闆完全一樣。為什麼事到如今了才寄錢來?這是他回去替黑道做事存下的錢嗎?為什麼……為什麼不早點還給黃道盟呢?這樣明老闆就根本不需要淌這灘混水了啊!

    花田勝,你現在到底人在哪裡?又在做些什麼呢?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明老闆重新包好幾疊鈔票緊緊地抱在胸前,避開我的目光將臉頰貼在車窗上。窗戶玻璃上似乎泛起了霧氣。
    宏哥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踩下油門。加速度將我們未形成話語的心思沖向了遙遠的過去。

    *

    一周後的星期一,花丸拉麵店隆重開幕了。
    雖說是隆重開幕,其實店內外裝潢和功能表並沒有任何變化,幾乎都跟原來一樣。唯一的不同只有店員。宏哥因為太愛把妹而被解雇,所以彩夏又回來了。
    當天來捧場的客人遠比謠傳即將關門那兩天加起來還多,據說還輕易地刷新了花丸拉麵店的單日來客人數紀錄。

    *

    大家都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實在可喜可賀……如果所有故事的結局都能這樣,不知該有多輕鬆愉快呢?
    然而我依然是個偵探助手,所以我編撰的故事最後總是難逃偵探登場的宿命。
    十一月某個寒冷的星期日晚上,愛麗絲打電話叫我過去。而我在踩著腳踏車前往花丸拉麵店的路上就有預感了。
    我向在廚房裡忙得團團轉的明老闆點了點頭,然後便跑上緊急逃生梯。打開偵探事務所大門時,愛麗絲也正好從床上下來。她不像平常那樣穿著睡衣,寢室的燈光勾勒出一道漆黑的輪廓。
    愛麗絲的臉龐藏在黑色面紗之下,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好像不是很訝異嘛?偵探如是說。
    我隱約察覺大概是怎麼回事了。
    這表示你這個偵探助手也稍微進步了一點嗎?

    雖然隔著面紗,這時我卻看得出愛麗絲笑得有點悲傷。

    偵探身上穿著喪服。
    這表示她已經挖出死著深深埋藏在地下的話語,即將為其代言並無可奈何地終結早已無法動彈的案件。
    不過……你還要搭我的腳踏車過去嗎?
    不樂意的話就快點滿十八歲去考普通駕照!你搞清楚,我對乘坐那輛腳踏車的不樂意程度可是你的五千倍!

    那你就不要坐啊!

    少、少囉嗦啦!好了,快出門吧!
    就在我們走下緊急逃生梯時,廚房的後門開了。

    喂!愛麗絲,你也差不多該出發——”
    明老闆走了出來,一看見愛麗絲身上的喪服就露出什麼?的表情。

    那種打扮……你還穿不膩啊?而且還要穿著跟鳴海一起單車雙載?你不覺得丟臉喔?
    你說什麼!這可是尼特偵探最正式的禮服!肩膀隨時都光溜溜露在外頭的明老闆沒資格批評我的衣著!

    吵死了!你管我!這可是拉麵店老闆的戰鬥裝!你們是要去找小鈴吧?

    愛麗絲噘著嘴巴點了點頭。

    拜託你做的伴手禮做好了?
    明老闆說了聲等一下!然後走進廚房,沒多久便拿著一個小紙盒走了出來。

    這是我特製的。天氣這麼冷應該不至於溶化,但最好還是早點送過去!


    騎腳踏車載著穿長裙的女生賓士在明治通上,無論是肉體上或精神上都相當痛苦。沒有經驗的人應該很難體會吧?不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我們,遇到交通警察時還得繞進一旁的小巷;更別說只要騎到高度略有落差的地方、緊急刹車或急轉彎的時候愛麗絲就會抱怨個不停,加速的時候又死命地緊緊抱住我,讓我不禁懷疑自己胸前說不定都出現勒痕了。

    ……我再也不要乘坐這種野蠻的交通工具了!
    你之前好像也說過這句話嘛
    ……
    我以眼角餘光瞄著車道上來來往往的各色車輛與車頭燈,心裡不禁這麼想:我這一年來或許已稍有改變,愛麗絲應該也是這樣吧?

    至少她現在還滿常外出的。記得剛認識的時候,她可是近乎病態地足不出戶。
    而且她出門的時候好像都是跟我在一起。但我真的可以這樣自我陶醉嗎?雖然不知道愛麗絲又會揭發多麼不堪的事實,也無法真正瞭解她心中的空虛,但只要她像這樣緊抓著我幫她抵擋冷風,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位於新宿御苑旁的七層樓建築燈火通明,ZODIAC的公司招牌仿佛正漂浮在夜空中。
    愛麗絲似乎已約好了時間,請服務台通報後竟是小鈴小姐親自出來迎接。她一看到愛麗絲身上的喪服再次啞口無言,不過我完全不意外就是了。
    ……這個嘛……請你不要介意。這只是一種小小的儀式罷了。
    你也真是的,既然在跟她交往,就送她稍微正常一點的衣服好嗎!

    小鈴小姐又說了這種多餘的話,氣得愛麗絲仿佛要噴出蒸氣似地大吼:誰誰誰誰在跟誰交往了?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我只好催促小鈴小姐快點帶我們進電梯。穿著這身衣服在服務台前大吼大叫,要是被其他訪客看到了也很難解釋。

    小鈴小姐的房間雖然比NEET偵探事務所大了三倍左右而且整理得乾乾淨淨,還是有一種跟愛麗絲的房間相似的氣息。完全講求實用性的金屬架上滿滿地擺放著各式機械儀器,感覺就是屬於技術專家的房間。本以為這房間毫無裝飾,卻發現小小的布偶端坐在架子邊緣。人家還沒請我們坐下,愛麗絲已經佔據沙發並舒了一口氣。
    這個房間還真令人安心,有種熟悉的感覺呢!
    那你也把房間整理得跟這裡一樣如何?

    這種事應該跟鳴海說。

    你自己也稍微整理一下吧!

    你們要怎麼吵是你們的事。我還有很多事要忙,有事就快點解決吧!

    小鈴小姐邊說邊在我們對面坐下,我只好縮著脖子坐在愛麗絲身旁。

    看了看咖啡杯裡頭之後,小鈴小姐才斷斷續續地開始說明。
    香玉後來打過一次電話給我,只是一直要我替她謝謝明麗和你們……雖然現在的生活應該不怎麼輕鬆,她卻沒有半句怨言。他們私奔時幾乎身無分文,但香玉從小嬌生慣養,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
    儘管言詞辛辣,小鈴小姐的語氣卻十分溫柔。

    既然這是香玉自己的選擇,也怪不了別人。就算將來可能過得不幸福,那也是他們兩人該負的責任……”
    小鈴小姐突然抬起頭瞥了我一眼。

    你的手段也不差嘛……”
    咦?啊,那個……沒什麼啦
    ……”
    後來整個家族開了好幾次會議。當時紅雷的反應有多激烈,祖父大人又氣昏過去幾次——我實在懊惱到很想告訴你們,但還是算了。畢竟這是黃家的恥辱
    ……”
    不,你這麼說……已經等於直接告訴我們了耶?

    對了,那個沒節操的小白臉被明麗甩了嗎?
    基本上是這樣
    ……”
    那就好。

    反正紅雷也不可能就這樣放棄,接下來應該會直接追求吧?小鈴小姐笑著說道。老實說,我也是看到明老闆疏遠宏哥之後感到放心的許多人之一。為了明老闆的幸福著想,最好的結果就是黃紅雷放棄成為黑幫老大,然後答應跟明老闆一起經營拉麵店。不過這應該不可能成真吧
    ……
    聊了一陣子黃家目前的情形後,小鈴小姐終於開口了。

    那麼,你們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她的目光從我身上轉向愛麗絲。

    鳴海,先送上伴手禮。
    對喔,我差點忘了。我拿出明老闆交給我們的霜淇淋盒,轉交給小鈴小姐。

    哦?是明麗送的啊?我可以打開嗎?
    小鈴小姐打開盒蓋,一縷乾冰的白煙嫋嫋飄出,露出放在下層的霜淇淋蛋糕。海綿蛋糕上鋪著一層香草霜淇淋,上面滿滿點綴著紫紅色的果實和核桃,最後又淋上褐色的醬汁。

    Doici dei morti……”
    愛麗絲探頭看了看盒中的東西,喃喃地說道。

    哦?是義大利的甜點吧?看起來很好吃,我待會再品嘗。然後呢?
    小鈴小姐蓋上盒子,以冷漠的眼神看著我和愛麗絲。

    你們該不會只是來送霜淇淋的吧?明麗那邊又怎麼了嗎?我和紅雷給她添了不少麻煩,如果還有什麼問題……”
    不,我們只是來送霜淇淋的。

    小玲小姐睜大了眼睛,我也忍不住轉頭看向愛麗絲。

    但不是送給你。黃小鈴,那是送給花田勝的。
    小鈴小姐的眼睛再次眯了起來。

    “……什麼意思?
    我是尼特族偵探,也就是死者的代言人。只為了挖掘出埋藏在墳墓下的真相、挽回死者的名譽,不惜傷害活著的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

    也就是說,我是來見花田勝的。

    你說什麼?

    小玲小姐的聲音沒來由地有些顫抖,或許是因為在一旁聆聽的我內心動搖的關係吧?

    他不是飛去香港了嗎?雖然不知道那不是真的,至少他不可能在這……”
    他的確在這裡。

    愛麗絲緩緩舉起黑色袖子下的手,指著小鈴小姐胸前。

    花田勝就在你的口袋裡,就在口袋裡的手機之中。沒錯吧?
    仿佛全世界的玻璃窗同時碎裂般的痛楚壓迫著房間裡的空氣。小鈴小姐眼眸中堆積著凍結的疑惑,我也不明白愛麗絲話中的意思,再一次凝視著她的側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忍不住問道,難掩聲音中的激動。偵探陰鬱消沉的臉龐轉向了我。
    鳴海,你應該親眼見過黃香玉和梅田浩二兩人吧?回想一下,他們兩人之中有誰看起來像是受了傷嗎?
    黑色面紗隨著愛麗絲的質問擺動。我屏住氣息回溯記憶。接到小鈴小姐的聯絡時,第四代、明老闆和我三人一同前往ZODIAC的員工宿舍,在地下停車場見到了準備私奔的那兩人。

    受傷…………那兩個人的確都不像身受重傷的樣子……”
    沒錯,這就是答案了。事件發生當晚的確傳出槍聲,房間裡和副駕駛座上也確實留下了血跡,但黃香玉和梅田浩二都幾乎毫髮無傷——既然如此,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個了。被擊中的人是花田勝。

    我用力按住手臂,試圖壓抑襲上心頭的惡寒。小鈴小姐臉色鐵青,緊緊咬著嘴唇。愛麗絲繼續開口了。

    副駕駛座上留下血跡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花田勝當時已無法自行開車,只好在副駕駛座上指示,由梅田浩二載著他逃往位在大久保的醫院。然後他就死在那裡了。
    死了。

    花田勝已經死了。
    他真的死了嗎?
    不對,等一下。愛麗絲……這太奇怪了。這樣的結果實在太奇怪了。
    我只能推測發生在事件當晚的真相。對花田勝開槍的人恐怕是黃香玉吧?花田勝既然是專業的傭兵,不可能讓入侵的梅田浩二有機可乘。反而是香玉可能誤以為保鑣會殺了自己的男友,情急之下而從花田勝背後開槍了吧……”
    等一下!

    我不假思索地打斷了愛麗絲的話。

    不對,這樣的推論太奇怪了。因為……因為我……”
    我的手確實感受過手機的震動,也親耳聽見了他的聲音。

    我曾經接到花田勝打來的電話啊!而且不只是我,明老闆和紅雷也都接到過啊!
    對了,就連坐在那裡的小鈴小姐都
    ……
    愛麗絲的雙眼中滿是陰霾,只是搖了搖頭。

    你仔細回想一下。花田勝打電話來的時間點都太過巧合了,不是嗎?
    時間點。

    的確,每次一查到新的消息,花田勝就會打電話來指引我們——仿佛他一直在身邊守護我們一樣。
    然而事實並不是如此。
    一直守護著我們的並不是花田勝。
    我抬起眼,小鈴小姐就坐在我面前。
    小鈴小姐總是在場。花田勝第一次打到事務所來時正是透過小鈴小姐的手機。打給我的時候則是在我去拜訪小鈴小姐之後。打給人在拉麵店前的紅雷時,小鈴小姐也在場。
    所以花田勝就在那裡。
    愛麗絲再次指著小鈴小姐胸前。小鈴小姐抿著雙唇,伸手按著胸前那片薄薄的突起物。

    事發當晚,花田勝得知自己的槍傷恐怕不治後,便請醫生設法讓自己再撐一陣子,用最後的時間打電話給黃小鈴——也就是你。目的是讓你錄下他的聲音。他設想了自己死後可能發生的所有情形,仍然試圖讓黃香玉能繼續逃亡——同時為了不波及花丸拉麵店而留下了引導我們的訊息,假裝自己還活在人世。黃小鈴,因為你仔細的編輯作業和配合時間點的語音操作,完美地隱瞞了花田勝已死的事實。
    小鈴小姐一直沉默不語,也不作任何回答,甚至沒有任何表情。

    所以我直覺地發現愛麗絲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法不提出質疑。因為不願相信這樣的事實。
    為什麼?為什麼他非得做到那樣不可?那樣太奇怪了吧?
    還有其他理由嗎?

    愛麗絲突然緊緊抓著我的大腿,她心中的痛楚也直接流進我的心裡。

    假裝自己還活著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他不希望有人知道這件事,更不希望有人因此傷心。因為他覺得與其讓那個人為了自己掉眼淚,還不如讓她一輩子怨恨自己。
    因為他
    ……
    不想讓明老闆知道。

    因為他希望明老闆一直認為自己還活著。為了實現花田勝的心願,小鈴小姐才不斷透過某人的電話讓他在明老闆面前復活,讓明老闆聽見他的聲音。
    但我只能不停搖頭。因為這樣的真相實在太悲哀了。就算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這只是
    ……”
    斷斷續續的聲音從我喉間漏了出來。

    “……只是愛麗絲未經證實的推理而已吧?就像你之前常說的……什麼還沒成為事實的真相……之類的,只是那種毫無意義的推論吧?
    我真的希望愛麗絲這樣告訴我,也希望她肯定我的說法。然而偵探只是用力掐著我的腳,看著地面搖了搖頭。

    你仔細想想,寄放在松之原商店的那筆錢是從哪裡寄去的?
    一千六百萬圓。

    那筆能夠完全清償花丸拉麵店負債、來自花田勝的最後禮物。
    不是從香港寄來的嗎?這就證明了他人在香港,而且還活著啊?
    其實……崩牙會一直懸賞捉拿曾經在黃道盟擔任保鑣的花田勝。

    我的喉嚨被一股炙熱的氣息給堵住了。

    那個姓崔的醫生一個人去了香港,恐怕還帶著花田勝遺體的一部分——能夠當作證據的那一部分。所以那筆錢是……”
    “……
    夠了。愛麗絲,我已經明白了。

    我無法再聽下去了。即使隔著黑色的面紗,我早已無法再注視偵探的臉……也無法看向不發一語的小鈴小姐。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我不禁這麼想。
    當灼熱的子彈卡在臟腑之中,仿佛聽見死神一步一步地偷偷靠近時,花田勝腦海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想著那和深愛的妻子一模一樣的女子,還有自己和深愛的妻子生下的女兒嗎?在互不瞭解的情況下和女兒分開,都還沒機會再跟她說一句話就要離開人世。然而你卻將自己的聲音化為資料留存下來,想像著將那暫時復活的聲音傳達給女兒,女兒的回答卻永遠傳不進自己耳裡時,你真的——
    你真的就滿足了嗎?

    我垂頭喪氣地坐在原地,卻能感覺到身旁的愛麗絲站了起來。
    所以我只是來送那份霜淇淋的。因為那是花田家父女之間最後的約定。
    聽見這句話時,我的意識仿佛要隨之液化。是那個時候——花田勝四月來到花丸拉麵店時留在紙箱底部的最後一句話。

    ——下次回來時,也讓我嘗嘗你做的霜淇淋。
    結果竟然是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嗎?
    小鈴小姐始終沒有對愛麗絲的舉發作出任何回應。但在我們正要離開房間時,她卻舉起裝著霜淇淋的盒子這麼說:
    謝謝。我一定會交給勝叔的。


    走出ZODIAC大樓後,夜晚的空氣比剛才更冷了。汽車的排氣聲刺激著我脆弱的耳朵。

    微弱的路燈光線下,我扶著腳踏車坐墊佇立許久。愛麗絲抓著我的連帽大衣腰帶靠了過來,和我一樣沉默地凝視著新宿御苑幽暗的林木深處。
    汽車的頭燈和尾燈數度經過我們面前,在黑暗的視野中留下光的爪痕。一道傷痕消失之後又掠過另一道傷痕,不斷如此重複著。我連踢起腳踏車腳架的力氣都沒有。
    鳴海……”
    愛麗絲微弱的呢喃仿佛要被行車的聲音給輾碎。

    怎麼了?
    好冷。

    我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愛麗絲的臉。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說冷耶?
    我一直以為這傢伙的身體可能欠缺某種感受寒冷的功能。

    總覺得……身體的正中央好像空了一大塊,也覺得你好像離我特別遙遠。所以……我想這種感覺應該是用來形容的吧?
    仔細想想,穿著這種輕薄飄逸的喪服在十一月的夜裡奔走,豈不是馬上就會感冒的愚蠢行徑嗎?我脫下連帽大衣讓愛麗絲穿上,面紗下的大眼睛卻露出困惑之色。

    唔?我……我沒有要你這麼做啊!只是說了好冷而已。
    算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就給我乖乖穿上吧!

    而且衣服上還留著你的體溫,感覺很噁心啊!
    有什麼不好?那可是人活著的證據。

    你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

    聊了一些沒意義的話之後,我終於稍微有點跨上腳踏車的動力了。踢起腳踏車後,一直念個不停的愛麗絲也老實地坐上後座,環抱住我的腰。

    腳踏車的踏板仿佛冰凍的泥土般沉重,我們還是一點一點地向前移動著。迎面吹來的夜風抹去我的淚珠灑落在黑暗中,剩下的只有無限惆恨,
    對了,愛麗絲……”
    什麼事?

    愛麗絲的聲音就在耳邊,讓我稍微放心了點。

    結果那到底有什麼意義啊?
    什麼東西?

    花田勝所做的一切。

    自我滿足吧!讓他可以死得甘願。他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在愛麗絲代為傳達的話之中,這是最實在也最差勁的死者話語了。

    如果只是為了保護活著的人,其實有更好的做法。但他竟然想繼續撒謊,才會讓所有的人都受了一點傷害。
    ……”
    而且老闆她一定早就知道了。

    只覺得握住龍頭的手仿佛結了冰,一碰就會碎散。我勉強穩住搖搖晃晃的車身,用力壓著刹車緩緩經過幽暗的下坡道。

    “……她知道了?
    應該吧
    ……”
    ……為、為什麼
    ——”
    那個霜淇淋蛋糕叫作Dolci del morti。小麥代表耶穌基督的肉體,葡萄果汁則象徵基督的血,石榴和核桃表示生和死。那是義大利人在喪禮上供奉給死者的糕點。

    我咽了一口口水。

    死者的糕點。
    明老闆早就知道了,知道愛麗絲拜託她做的東西是要送給早已不在人世的花田勝。
    儘管如此,她卻面不改色地像順便幫忙似地把蛋糕交給我嗎?這份堅強讓我的眼淚又差點掉下來。這算什麼嘛!搞什麼啊?怎麼每個人都這樣啊!
    這麼說來……”
    幸好我現在正踩著腳踏車,這樣愛麗絲就不會發現我哽咽的聲音了。

    其實花田勝所做的這一切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吧?還像個笨蛋一樣莫名其妙就死了,什麼都……什麼東西都沒有留下啊嘛……”
    或許是這樣吧
    ……”


    然而就在穿過鐵路、沿著公園旁邊騎進熟悉的死巷入口時,我不禁停下了踩踏板的動作。

    夜色中的燈光從紅色門簾透了出來,幾個人影隱約可見。
    什麼都沒有留下——是騙人的。就連愚蠢彆扭又遲鈍的我都已經明白了。
    我聽見彩夏重複客人點餐的聲音,也聽見喝醉的客人不雅的笑聲,還看見中華炒鍋中冒出的火焰。緩緩靠近店旁,門簾的縫隙中隱約可見灰色的挖背背心和裸露在外的美麗肩膀,還有那令人感到熟悉的聲音。久等了,這是你的醬油拉麵!今天只有抹茶霜淇淋,想吃的人給我舉手!你喝太多啦,我不會再給你酒了!喂!彩夏!煎餃好了喔!謝謝光臨,歡迎再來……
    真是不可思議。不知道為什麼,我今天
    ……”
    耳邊傳來愛麗絲的呢喃
    ……
    “……
    突然有點想吃熱到燙舌頭的拉麵呢!

    “……
    嗯,我也是。


    *

    就這樣,人稱熊拳的男人的故事到此結束了。關於他這個人,我只剩一個小故事可以告訴大家。

    這只是因為他而誕生的小小故事,所以我只想低調地訴說結局。
    耶誕節即將到來那陣子,這件事還在網路上掀起一陣討論——關於ZODIAC的入口網站。射手座的季節結束時,首頁上的LOGO也出現了變化。明明應該進入魔羯座的期間,首頁上卻出現了北斗七星的圖案,引起眾多網友在新聞網站和留言板上討論其背後的原因。
    但幾乎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北斗七星——也就是大熊星座懷抱著一個耶誕節蛋糕,蛋糕上裝飾著石榴和核桃。發現這件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每年一到年底,只要前往東京都內某間小小的拉麵店,就能實際品嘗這個不同於一般的耶誕節蛋糕。如果有人看完這個故事之後產生興趣,希望他能親自走一趟。熊拳真正的名字如今仍留在那家店的門簾上。

    〈完〉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 簽到天數: 2 天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樓主| 發表於 2011-8-16 00:47 |
    本帖最後由 blat490 於 2011-8-16 00:49 編輯

    *吃軟飯老師,最後的授課*


    紫苑寺吾郎——據說這個名字既不是藝名也不是花名,而是那個人的本名。看來他會成為小白臉並不是因為個人意志,而是一種天意。 (注:紫苑寺吾郎和小白臉在日文中諧音)
    總而言之,他實在是個奇妙的男人。就算扣除他是愛麗絲的親戚這層關係,也很難算是個正常的人物。雖然他自稱剛過耳順之年不久,有時候卻會突然露出少年般的神情,有時又表現得有如在別的世界活了數千年的仙人。雖然他是個徹底的無賴,連他的徒弟宏哥相較之下都顯得可愛許多,但卻莫名地有種吸引人的特質(否則應該也沒辦法靠當小白臉混飯吃吧);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也沒機會和他說上話,心裡不免有幾分惆悵。
    聽到我這麼說時,宏哥故意回我:
    “如果當初念中學時認識吾郎大師的人不是我而是鳴海小弟,不知該有多好啊?”
    我稍微想像了一下。
    “不,還是免了。請饒了我吧!我還想珍惜自己的人生。”
    宏哥忍不住哈哈大笑。

    *

    吾郎大師來到“花丸拉麵店”時,已經是大白天就讓人覺得寒冷的十一月中旬了。當時明老闆正好出門補貨,只剩彩夏一個人在店裡準備營業。我也進入廚房幫忙準備材料,剝完洋蔥皮之後又忙著切高麗菜。
    “請問有人在嗎?”
    店門打開之後,一個穿著風衣的嬌小身影撥開門簾走了進來。
    第一眼看到他時,我還以為是哪裡來的退休大學教授。他戴著一頂仿佛俄羅斯人會戴的那種圓筒形毛線帽,柔軟的灰白髮絲從毛線之間露了出來;纖細的鼻樑上掛著圓眼鏡,整體造型給人一種不可靠的印象。
    “歡迎光臨!不好意思,我們傍晚五點才開始營業……”
    流理台旁的彩夏抬起頭這麼說道。
    “不不不,我不是來用餐的……”
    上了年紀的老人取下帽子露出微笑。
    “我是來拜訪住在這裡的一位小姐的。聽說她是這裡的老闆……”
    “您是來找明老闆的嗎?不好意思,她剛好出門了。外頭很冷,您要不要進來等呢?”
    老人說了聲“太感謝了”,便順手關上了身後的店門。我一邊攪拌著芝麻醬,一邊心想:
    “真是難得,竟然有客人來拜訪明老闆。”彩夏繞到櫃檯前,拿著抹布擦了擦桌子後招呼道:
    “請坐請坐,店裡不怎麼乾淨,請別介意……”
    然而就在他在正中央的凳子上坐下的那一瞬間——
    “哦?這不是木樨花嗎……”老人纖細的手突然伸向彩夏耳邊。
    “咦?”
    彩夏嚇了一跳縮了縮脖子。老人的指尖微微掠過彩夏的頭髮和肌膚。
    “你看,花兒沾在你的頭髮上了喔!”
    幾朵小小的白花夾在老人的手指之間。
    “啊,大概是剛才在學校修剪的時候沾到的吧……”
    “你對園藝有興趣嗎?”
    “是的,也負責指導學校裡的其他同學……”彩夏略顯得意地答道。“那就對了……”老人點了點頭。
    “適合配戴白花又有魅力的女性實在不多見呢!這朵花一定是因為喜歡你才跟著你的……”
    “咦?這……”
    “這也難怪。如果我是花兒也想跟在你身邊啊……”
    “這……真是的……”彩夏的雙頰泛起紅暈。
    “哈哈哈,請不要介意啊!我只是很慶倖能和你這樣的女孩子一起度過等待的時間。這個季節裡除了木樨花之外還有什麼花呢?既然是校園裡……應該還有冬茶梅、海棠和枇杷花吧?”
    “是啊,冬茶梅現在開得正美呢……”
    才過了沒多久,彩夏已經和老人聊開了。我在一旁聆聽他們的對話,彩夏竟然興致勃勃地跟人家聊起了自己欣賞的異性類型,儼然已經很熟了的樣子。
    但我卻滿懷戒心地一直盯著那位老人,因為親眼看見了他那驚人的手指動作。問題就出在剛才成為話題的木樨花身上。如果白色的花附著在彩夏頭髮上,無論如何我都會先發現才對。木樨花其實附著在彩夏的制服上衣肩膀上,但這個男人卻以魔術師般的技法瞬間捏起花朵放在她頭髮上,假裝一開始就沾在那裡,然後再幫彩夏取下來。
    為什麼要這樣做?
    無論如何,這個人都不是普通角色——我的直覺如此告訴自己。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危險的氣息,而且還跟我認識的某個人十分類似。到底是誰呢?
    就在這時,我的口袋裡響起嚇死人的鈴聲。“Coiorado Bulldog”的吉他旋律——是愛麗絲打來的電話。
    ‘立刻把你面前那個流氓給我綁起來!’
    手機裡傳來驚人的怒吼直沖我的腦門。我連忙捂住手機跑向後門以免被老人聽見,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千萬別讓他靠近彩夏!無論使用什麼手段都無所謂,最好把機動隊和自衛隊都找來!順便拜託少校帶麻醉槍過來!’
    “不……不好吧?愛麗絲,你冷靜一點啊!”
    彩夏的眼睛睜得好大,我邊瞄著她邊這麼回答愛麗絲。彩夏應該都聽見了。
    “什麼嘛!發生什麼事了啊?”
    “哈哈!好像被發現了呢!這麼說來,我的確聽說過這棟大樓附近都裝設了監視器啊……”
    老人這麼說著,同時拿起了帽子。我捂住手機聽筒,直勾勾地盯著他。
    他連偵探事務所四周有監視器都知道?這麼說來……
    “請問……你是愛麗絲的什麼人嗎?”
    “很抱歉現在才自我介紹,我叫紫苑寺吾郎……”
    老人從櫃檯上向我伸出手。
    “……是有子的叔公。”
    “你之前都跑去哪些國家閑晃了!”
    吾郎大師一踏進偵探事務所,坐在床鋪上的愛麗絲便用力地拍著床單大吼。
    “怎麼了嗎?我去了很多地方啊……有子也出落得更標緻了啊!在你三歲的時候我就看出你將來一定是個大美人了,這可是我最驕傲的一件事呢!”
    “這種事情不重要!我還有很多事要問你,給我在那裡坐下!鳴海,快去幫叔公大人拿一罐Dr. Pepper過來!”
    原來,她還是把人家當成賓客來禮遇嘛……對愛麗絲來說,拿Dr. Pepper來招待對方就是最高的禮遇了。然而吾郎大師卻看著我從冰箱裡拿出來的紅色鋁罐,搖了搖頭。
    “不用這麼費心了。我不能喝那個……”
    “啊,果然是這樣。您不敢喝這個吧?那我去泡個熱茶給您喝吧?”
    因為最近天氣很冷,雖然愛麗絲不停抱怨,還是讓我在事務所裡準備了茶葉。然而大師依然搖了搖頭。
    “不,飲料就不用……”
    話還沒說完,只見他捂住嘴巴猛烈地咳了起來,躬起的背脊不停抽搐。
    “您不要緊吧?”
    “哪裡不舒服嗎?”
    連愛麗絲都下床走到吾郎大師身邊了。大師抬起頭,在圓眼鏡的鏡片之後無力地笑了。
    “沒什麼,只是年紀大了不中用罷了。話說回來,你真是出落得更標緻了呢……”
    大師輕輕摸著愛麗絲的頭,沒想到她竟然毫不抵抗也沒有生氣,只是一臉不高興地乖乖站在大師那小小的手掌下。她明明最討厭被人家當成小孩看待的啊……
    “你長得越來越像你母親了呢……真期待你五年或十年後的模樣,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你呢……”
    “怎麼回事?你特地跑來跟我說紫苑寺家的事嗎?”
    愛麗絲甩開大師的手這麼說道。
    “這不是我來的主要目的,不過多少也會提到吧!對了……”
    這時大師的視線突然轉向呆立在冰箱旁邊的我。
    “這位少年是……?有子終於也有男朋友了嗎?”
    愛麗絲的臉頰瞬間通紅,我連忙蹲在廚房角落裡捂起耳朵。鏗鏘的聲音宛如機關槍的跳彈般在房間裡響個不停。
    “鳴海!你先給我出去!”
    被趕出事務所的我坐在緊急逃生梯的轉角平臺上,嘴裡念念有詞地左思右想。
    愛麗絲的……親戚?那傢伙不是因為和老家斷絕往來才躲在這裡的嗎?直接請人家進屋裡沒關係嗎?話說回來,那位老伯又是什麼人?不但對彩夏做出那種奇妙的舉動,甚至讓愛麗絲毫不掩飾警戒之意。他到底是從事什麼工作的?該不會只是表面看起來像大學教授,其實是見不得光的黑道人士?
    所有問題的解答馬上就出現了。緊急逃生梯下方傳來急忙上樓的腳步聲,扶手下出現一個身穿高級羊毛大衣的修長身影。
    “鳴海小弟,聽說吾郎大師來了?”
    來人正是宏哥。


    “……師父?也就是……傳授吃軟飯之道給你的師父?”
    “嗯……對啦,這麼說也沒錯……”
    坐在我身旁的宏哥露出靦腆的笑容。
    “不只是哄騙女人的技巧啦!大師他也是我的人生導師。”
    “是喔……”
    “我念中學的時候就已經住在酒店小姐家裡了,也完全沒去上學。有一天包養我的大姊突然沒有回家,我跑去她上班的店裡問媽媽桑,才聽說有個男人把店裡所有小姐都拐去某個地方的別墅了……”
    “那個男人該不會就是……”我指了指背後的偵探事務所大門。
    “沒錯,就是吾郎大師。我的女人從來沒被別人搶走過,那是唯一的一次。”
    我有好多問題想問宏哥,例如“那家店後來怎麼了?關門了嗎?”或是“把所有小姐都帶去同一棟別墅,不會因為爭風吃醋而打起來嗎?”然而最讓我在意的還是——
    “聽說他是愛麗絲的……呃……祖父的弟弟?”
    “對啊,不過我很少聽她提起這件事。”
    只要愛麗絲本人閉口不提,就沒有人清楚她老家的事。雖然她小小年紀就離家出走想必是有什麼重大的理由,但這座城市裡並肩共存的尼特族們卻不會追問對方的過去。一個背負重擔的人並不需要別人打開自己的包袱亂攪一通,反而更需要人家在身旁扶持自己不至於倒下。尼特族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道理,而那份溫柔的不關心也讓我感到十分舒適。我無言地望著大樓之間的街景,宏哥又繼續說起和自己有關的故事。
    “關於我剛才說的故事……後來我沒地方可住,只好去泡唯一留在店裡的媽媽桑,看她願不願意收留我……”
    “你這人真是差勁!”雖然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媽媽桑有個混黑道的男人,結果我和他打起來,耳朵還差點被割掉。”
    唔哇……你的少年時代比我想像中更為荒唐啊!
    “那個黑道好像以為是我把店裡的女生都拐跑的,不過這有一半以上的確是事實,我也很難推卸責任。那時大師剛好來到店裡,不知道他是怎麼哄騙對方的,總之是救了我一命。”
    “這樣啊……那大師回到店裡又是為了什麼?”
    “跟我一樣啊!因為店裡只剩下媽媽桑了,他是回來追求媽媽桑的。”
    至於這個故事的結局,就是媽媽桑和店裡所有小姐全都搬到鎌倉和大師一起生活,重新經營了另一家酒店。也就是說她們脫離了黑道離開東京,把整間店遷移到了新天地。真是皆大歡喜,可喜可賀……
    “……怎麼可能有這種好事!”我忍不住吐槽了。
    “就是有啊!這世界上的確有我們無法想像的泡妞技術……”
    宏哥的眼神飄向了遠方。
    “後來我也受到大師的照顧,還從他那裡學到很多……”
    ……學到很多關於愛的學問。宏哥笑著說道。
    “追到的女生就要讓她幸福——這是大師最深刻的教誨。他說只要讓其中一個女生不幸福,就稱不上是小白臉了。”
    “總覺得巨集哥你好像沒有達成這個目標耶……”
    “是啊,我還是比不上大師。因為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嘛——那麼溫柔體貼,會照顧人又兼具行動力和包容力的人——竟然靠女人賺錢自己完全不工作耶!”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呢!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這種人存在!而且我身邊竟然就有兩個!”
    “啊哈哈哈哈!”宏哥拍了拍我的背。“不過你還是要感謝大師喔!多虧了大師,愛麗絲才會認識我,現在才會在這裡喔!”
    “咦?啊……”
    原來這兩件事之間是有關聯的啊?
    “紫苑寺家似乎是個相當有名望的家族,舉辦慶生會時都會邀請政要大臣和日本經濟團體聯合會的會長。吾郎大師從前就放蕩成性,完全不把家世看在眼裡,所以愛麗絲才比較能夠接受他吧?愛麗絲離家出走時,除了吾郎大師以外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
    話雖如此,但吾郎大師當時並不在東京,只好聯絡首席弟子並將愛麗絲交付給他。而宏哥又把愛麗絲託付給朋友之中最可靠的人——也就是明老闆。這根本是踢皮球而已嘛!哪裡算是照顧啊!不過這兩個人都是小白臉,大概也只會對有意追求的對象認真吧?愛麗絲畢竟年紀太小,而且又算是大師的親戚……
    “話說回來……他現在為什麼又出現了呢?”
    “對了,他好像說是來拜訪明老闆的……”
    宏哥的表情突然大變,仿佛不小心生吞下一條鰻魚。
    “……真的嗎?大師他……應該不認識明老闆才對啊?真糟糕……我有種非常不妙的感覺。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讓他們見面……”
    宏哥的警戒心表露無遺,而且還是那種男性對男性的戒心。站在宏哥的立場而言,明老闆畢竟是他最愛的女人,而大師卻是連他也無法匹敵的獵豔高手……
    不不不……應該是他想太多了吧?
    “你想太多了喔!”
    “哇啊!”
    我站起身回過頭,吾郎大師不知什麼時候走出了偵探事務所,正站在我們背後。圓眼鏡的鏡片後是一對柔和的細長眼睛。
    “師父!好久不見了!”
    宏哥站了起來,深深地一鞠躬。吾郎大師伸出小小的手,在宏哥頭上亂抓一番。
    “宏少爺,你看起來很有精神嘛!如何?離開我之後你讓多少女人得到幸福了啊?”
    宏哥微微抬起頭,略顯羞愧地回答:
    “目前……一個人都沒有。我還不夠努力……”
    大師露出溫和的笑容點了點頭。
    “很好。這樣就好。我今天是來將宏少爺你逐出師門的。”
    “……什麼?”
    我睜大眼睛看著大師的臉。
    “我聽好幾個姑娘說了,聽說你找到真命天女了啊?所以你無法延續吃軟飯之道了。雖然對這門技術在我這一代畫上句點感到難過……還是要將你逐出師門。”
    然而吾郎先生立刻就收回了這句話。就在我們走下緊急逃生梯時,明老闆正好從廚房後門探出頭來。時序已進入深秋,赤裸的肩膀顯得特別耀眼——她依然是那身背心打扮。
    “聽說有客人來找我?是誰啊?”
    看了明老闆一眼之後,大師一拳捶在宏哥胸前並低聲這麼說:
    “我收回將你逐出師門那句話……”
    宏哥的表情剛才還憂鬱到不行,現在卻既吃驚又訝異地好不忙碌。
    “你竟然能找到這麼好的女人……這下不是被逐出師門而是‘畢業’了!”


    不久之後,阿哲學長和少校也出現在“花丸拉麵店”,圍著大師喝起酒來。因為他是宏哥的師父,似乎也和尼特族偵探團所有成員都有交情。
    “大師,您不是說要在摩納哥常住嗎?還說要在那裡追女明星啊?”阿哲學長拿著裝了啤酒的玻璃杯這麼問道。
    “我在那裡怎麼也住不慣哪!總覺得睡覺時一翻身好像就會掉進海裡。沒辦法,只好讓兩個女孩子一左一右地睡在我身邊,結果她們就生氣了……”
    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廚房裡的明老闆也是一臉無奈。
    然而大師不但沒喝酒沒吃拉麵也沒吃煎餃,甚至連水都沒喝一口。不僅如此,他去廁所的頻率有點高,而且每次都會聽到輕微的咳嗽聲,這些情況實在令我有點介意。
    直到太陽下山、其他客人陸續來到店裡時,大師才站起身拿起風衣和帽子。
    “好了,也見到好久不見的人了,我差不多該告辭了。”
    不知為何,大師這麼說的時候卻一直看著我。圓眼鏡後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眨了眨,仿佛想對我說些什麼,又好像在說:“要是看不懂我的暗示也無所謂喔!”
    “啊,那我送您到車站好了!”我邊說邊披上連帽大衣。當然,宏哥也和我們一起。
    十一月的白晝很短暫,這時深藍色的夜幕早已低垂,大樓的燈光和往來的汽車燈群冷冷地浮在夜色之中。我拉起連帽大衣的前襟,跟在並肩而行的大師與宏哥身後。從背後看過去,這兩個小白臉看起來竟有點像父子。
    “師父現在住在哪裡?”宏哥問道。
    “暫時會待在東京。因為有些雜事要處理……”
    “這樣啊……有空的話請您常過來玩。雖然我已經是被逐出師門的不肖弟子了……”
    宏哥竟然自己承認被逐出師門了。我和大師都凝視著他。
    “你下定決心了嗎?”大師如此問道。
    那是“下定決心要只和一個人交往了嗎?”的意思。
    “是的。”宏哥點了點頭。
    大師放慢了腳步,一字一句地這麼說:
    “第一次見到宏少爺時,我看著你的眼神,還深深相信你這孩子絕對會繼承我的衣缽呢……人果然會隨著跟人相處而改變啊!真讓我既開心又有點寂寞呢……”
    “其實他現在還住在別的女生家裡,一點也沒有改變!”
    “不,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宏少爺的庭院裡已經長出其他種子的芽苗,再也開不出唐璜的薔薇了。”
    我們沿著鐵道走向繁華的街區,就在抵達流浪漢公園旁時,大師才終於回頭看著我。
    “對了,年輕人,我好像忘了問你的名字呢?”
    “咦?啊,我姓藤島,名叫藤島鳴海。”
    “你是有子的夥伴嗎?”
    “……嗯,算是吧……”因為我是偵探助手啊!說是夥伴雖不中亦不遠矣。
    “你不是有事情想問我嗎?”
    看來我的態度和視線又暴露了心事。
    “這個嘛……說有的話的確是有啦……”
    “是關於有子的事吧?那孩子將來會成長得越來越美,也越來越複雜喔!”
    “不,雖然我的確想知道愛麗絲的事,但暫時不打算問。如果有什麼該讓我知道的事,我想她本人一定會告訴我,否則我問東問西只會惹她生氣而已……”
    “唔……”
    既然如此﹒我跟在他們身後又是為了知道什麼?
    這個老人——吾郎大師本人還是讓我很好奇。
    我下定決心開口詢問。
    “那個……您剛到店裡的時候和彩夏聊過天對吧?”
    “她是個好女孩啊!年輕人,我真羡慕你呢!”
    “但在跟她聊天之前,您曾經……迅速地捏起沾在她肩上的花放在她頭髮上吧?呃……我並不是在責備您,只是……不知道您那麼做有什麼意義呢?”
    吾郎大師瞪大了眼,一時間陷入沉默。一旁的宏哥則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師。
    終於,吾郎大師伸出手,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
    “吃軟飯之道的根本就在於掌控人心的距離。”
    “這樣啊……”幹嘛突然跟我說這個啊?
    “那是一種叫作‘消除戒心’的手法。人的脖子旁有一塊最脆弱的空間,只要能準確地觸碰那個地方,就能在短時間內縮短人與人的距離。”
    我實在被他搞得很頭大,忍不住轉頭看向宏哥——“大師他到底在說什麼啊?”然而宏哥卻眯著眼睛看著我,仿佛在看什麼刺眼的東西。
    大師對我們說“還會再來玩”,隨後便消失在車站東口雜遝的人群中。我們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後,宏哥突然仰頭望著冬日的夜空,喃喃地說道:
    “果然,鳴海小弟真的很有天分啊……不愧是大師,竟然第一次見面就看出來了……”
    喂!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 ,

    從隔天開始,吾郎大師就經常在“花丸拉麵店”露面。
    “宏哥今天不在喔……”
    “沒關係。藤島少年,我是來見你的。”
    大師邊說邊走進廚房後門外的聚會場所,和我促膝對談直到太陽下山。明老闆瞪著我、彩夏也不解地一直看著我,但因為吾郎大師的談話實在太有趣,讓我不禁聽得入神。例如——
    “少年的數學好不好啊?”
    “不,不太好……”
    “但這只是基本幾何學裡的基本概念——如果要在三度空間裡特定出一個平面,最少需要幾個點?”
    “應該是三個吧?”
    “沒錯。這就是身為小白臉至少必須有三個女人的道理。”
    這句話實在太經典了,讓我無法吐槽。又例如這樣的對話——
    “同時愛上很多女人,但她們所在之處和面對的方向都不一樣。一旦靠近其中一位,就必然會遠離另一位;試圖讓一個人轉過頭來,就會有其他人轉頭離去。少年,如果是你會怎麼辦?”
    “這個嘛……”感覺好像變成禪學問答了。“站在正中央高聲大叫,讓大家靠過來……像是這樣嗎?”
    “答錯了。很可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並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正確答案是……”
    吾郎大師伸出中指推了推圓眼鏡,然後指向閃耀在大樓之間的十一月柔和太陽。
    “儘量升到高處,盡情閃耀光輝。這麼一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會集中過來,也就能將光明分享給所有人了啊……”
    有一次宏哥也在一旁聆聽大師的談話,卻在大師起身上廁所時如此感歎:
    “他當初教我的時候也沒講得這麼深入啊……”
    不是吧?這應該只是一種口才訓練而已吧?
    “少年,你聽清楚——小白臉之所以靠女人供養卻不給女人半毛錢,其實是有正當理由的。你明白嗎?”
    “我一點都不想明白……應該只是自己不想工作賺錢而已吧?”
    “又答錯了。小白臉是一種相當花腦筋的勞動工作,必須隨時關心對方、察覺對方的心意、事先做好準備、選擇適當的話語,還要抓准互動的時機。看到宏少爺的時候,你也常常覺得他‘既然這麼能幹為什麼不去工作’吧?”
    我的確不只兩、三次這麼覺得啊!
    “之所以不給女人半毛錢,其實是因為給了有形或可以計算的東西之後就會產生不公平。必須公平地愛每一個女人,只要對每個人一樣盡心,就是公平地把大家都當成無價之寶啊!所以千萬不能付出一毛錢,只能接受對方的金錢。你要謹記在心。”
    我才不要咧!這種行為根本是人中敗類啊!宏哥也真是的,為什麼會學這種人啊?這種行為根本不值得尊敬啊!
    不過吾郎先生的直覺確實相當敏銳。
    “藤島少年,你有一個姊姊,但其他家人都不住在一起了吧?所以雖然你乍看之下很不會說話,其實卻對應付女人很有心得。”
    “咦?您……為什麼知道這件事?”
    “你晚上偶爾會接到電話,只要稍微觀察一下便不難明白了。”
    的確……也只有姊姊打來的電話會讓我回答“今天會晚點回家”或“不用幫我留晚餐了”之類的話吧?
    “所以要仔細觀察,還有就是吸收情報。最重要的是從中發現樂趣,這點對一個小白臉來說再重要不過了。”
    “啊——呃,請等一下……大師您為什麼想讓我成為小白臉呢?”
    “沒想到歲數這麼大了還能遇見比宏少爺更有天分的孩子,我想好好珍惜這個奇跡啊!我已經六十二歲了,你恐怕會是我最後一位徒弟吧!”
    “果然……我之前就覺得鳴海好像很會哄女人……”“但藤島中將一點自覺也沒有,反而比宏哥更形兇惡啊!” “你們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阿哲學長和少校在我不注意時出現了,還坐在宏哥兩旁聆聽大師的教誨。大師突然向旁聽的一排觀眾們提出問題。
    “除了有子之外,這個少年身邊還有很多不錯的女人對吧?”
    “你們三個還真的開始算啊?”
    “那個某人和某人不知道算不算耶?”
    “我認識的就有八位元了吧?”
    “根據我的計算,應該有二十五人!”你是怎麼算的啦?
    “愛迪生也這麼說過……”吾郎大師繼續說道。“小白臉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上百分之一的女人緣啊!”
    誰說過這種鬼話啊!人家愛迪生是發明家耶!
    這時拉麵店外忽然傳來女人的聲音,打斷了吾郎大師的教學。
    “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家父是不是來這裡拜訪……”
    吾郎大師突然安靜下來,抓起大衣戴上帽子便站起身來。大樓之間的凹陷出現明老闆和另一個人的身影。
    “老先生,這位小姐說是來接你的喔?”
    “家父給各位添麻煩了!”
    眼前的小姐對著我們深深一鞠躬。她身穿黑色的短大衣配淺褐色的羊毛短裙,腳下踩著毛邊長靴,打扮得像個女大學生,看起來十分乖巧可愛。她是吾郎大師的女兒?

    師父……你有孩子了啊?
    宏哥毫不掩飾驚訝的語氣。

    嗯,算是吧!我來介紹,她叫亞紀子。
    大師略顯尷尬地介紹道。

    我是紫苑寺亞紀子。一直麻煩各位照顧家父……真是不好意思……”
    亞紀子小姐不停向我們行禮,說了聲那我們先告辭了之後便拉著大師的手臂離開了。

    真不敢相信,師父他竟然有孩子了……”
    宏哥皺著眉頭喃喃自語,不停歪著頭露出困惑的神色。

    他有那麼多女朋友,就算……就算不小心有了孩子也不奇怪吧?
    但師父一開始就這樣教過我啊!小白臉守則第一條——絕對要避孕!因為生了孩子就不得不一輩子以那個女人優先了啊!

    原來如此。雖然這種理由一說出來絕對會被視為女性公敵,我卻能理解他們要表達的意思,不禁點了點頭。這時一旁的明老闆突然斜眼瞪著我。

    喂!你該不會真的把那位爺爺說的話聽進去了吧?
    不不不……你怎麼會這麼說呢?

    你可以試試看啊!要是把愛麗絲惹哭了,我一定把你揍得半死!

    不是這樣的!明老闆,小白臉之道是為了不讓女人哭泣而存在的啊!

    少囉嗦!宏仔,你有在反省嗎?我的氣可是還沒消喔!

    明老闆一把揪起宏哥的後領把他給拖進廚房。在之前那場訂婚騷動中,宏哥明明直接當面向明老闆求婚了,最後卻出動跟他有一腿的眾多女友促成了那樣的結果(雖然提出構想的人是我),所以明老闆似乎還在生氣。我打從心底下定決心,絕對不能變成宏哥那樣的人。

    再說——我根本聽不懂把愛麗絲惹哭究竟是什麼意思。就算我真的偏離偵探助手之道變成小白臉,她大概也只會生氣或愕然而已吧?


    兩者都有!我既愕然又感到憤怒!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啊?
    幫愛麗絲送晚餐進事務所時,我對她提起了剛才發生的事。結果愛麗絲氣得連頭髮都顫抖個不停。

    紫苑寺吾郎是人渣中的人渣,更是半數人類之敵!那種技術早該永遠埋藏在歷史的黑暗之中了,他居然還想讓你繼承!
    你放心啦!大師說要收我為徒應該只是開玩笑而已吧?宏哥才是大師真正的弟子,你都沒說他什麼了,我只是聽大師說話而已,幹嘛緊咬我不放啊?

    ……因為你是我的
    ……”
    話說到一半,愛麗絲已經抓住床邊氣到不行了。

    是你的助手嘛?這個我知道啊!如果助手不務正業成天哄騙女人,你也會很頭痛吧?而且還會影響事務所的聲譽,說不定女性委託人都不再上門了……”
    你根本就沒搞懂!我才不擔心那些事呢!

    咦?那你在擔心什麼?

    “……
    算了!

    愛麗絲猛然轉向螢幕,嬌小的背影完全隱沒在豐盈的黑髮之下。

    難道……你不喜歡吾郎大師嗎?
    將拉麵放在側桌上時,我小心翼翼地這麼問她。

    沒這回事。
    愛麗絲依然背對我,不怎麼高興地回答道。

    就某些部分而言,其實我很尊敬他,當然也很感謝他。在所有姓紫苑寺的人之中,讓我覺得見個面也無妨的也只有吾郎叔公了。
    我慢慢退到寢室的出入口,站在那裡靜靜等待著愛麗絲繼續開口。因為覺得她說不定會對我說些關於紫苑寺家的事。

    而愛麗絲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只是稍稍轉過頭告訴我:
    但我現在沒有什麼話要對你說……”
    這番話加上愛麗絲出乎預料的溫柔語氣,讓我突然有點高興。等到她將碗公里的食物清光,我才端著託盤走出事務所。

    我看著白色的氣息融入夜色之中,呆呆地仰望著都會的月亮。
    愛麗絲說現在沒有話要說,意思就是將來或許有機會告訴我。只是保留了這個可能,就讓我覺得自己的存在很有意義了。

    *

    後來吾郎大師的課堂依舊有一天沒一天地繼續著。太陽一下山,那位亞紀子小姐一定會來接大師回家,天氣冷的時候就會看見大師扶著亞紀子小姐的肩膀,吃力地搭上計程車。這衰老的背影實在令人不大放心。
    有時候大師並沒有來花丸拉麵店,但只要天色一暗,亞紀子小姐還是會來找他。於是我趁機問了一下。
    大師的身體哪裡不舒服嗎?
    他常常咳嗽耶?一旁的阿哲學長也這麼說。

    他什麼也不吃,連水都不喝。實在讓人很擔心啊……”連少校都皺起眉頭。亞紀子小姐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的確,他的內臟到處都……不大好……卻還是到處遊玩,也不和我聯絡。對了……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我有件事想拜託藤島同學……”
    亞紀子小姐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白色紙袋,是藥袋。

    其實我父親每天都該吃藥的,但他討厭吃藥,總是把藥包丟在家裡就出門了。如果我父親過來這裡,可以麻煩你讓他吃藥嗎?
    ……嗎?雖然我大概每天都會過來……不過交給明老闆不是更妥當嗎?

    不,我想女生可能沒辦法讓我父親乖乖聽話
    ……”
    ……這麼說也是沒錯。

    因為我父親十分看好你,如果是你叫他吃藥,我想他應該會聽話才是。
    既然人家都這麼說了,我實在很難拒絕。

    藥袋中放著成排包裝的藥錠,封膜上印著媽富隆幾個字,應該是中藥之類的吧?每顆藥旁還依照一周七天印著日期,是為了提醒病人不要忘了吃藥嗎?
    然而寄放在我這裡的藥並沒有派上用場。進入十一月最後一周後,大師就再也沒出現在花丸拉麵店了。
    不知道那位爺爺怎麼了啊?巨集仔,你沒有他的電話嗎?
    居然連明老闆都開始擔心了,那個人身上的確有種不可思議的引力。

    師父說既然是小白臉就不能隨便把聯絡方式告訴別人,所以一直不肯告訴我啊!
    宏哥邊說邊聳了聳肩。

    我在緊急逃生梯上坐下,透過大樓之間仰望彌漫著冬口氣息的陰鬱天空,然後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邊。結果藥袋完全沒有用到,大師也毫無聯絡地突然失蹤了。
    我偷偷瞄了宏哥一眼,發現他也和我想著同一件事——如果先留下亞紀子小姐的聯絡方式就好了……
    不,他應該只是忙著和女生出去玩而已吧?雖然常常咳嗽,臉色看起來卻不算太差,何況他才六十出頭,講起話來老是那麼辛辣直接……我一直這麼告訴自己。然而腦袋裡這麼想的同時,心裡卻縈繞著不祥的預感。突然跑來見從前的弟子、急著尋找接班人,又如此擔心自己的技術可能失傳
    ……
    僅管痛切地體驗過很多次,我的預感還是在壞的方面最為準確。



    *

    就在十一月底,亞紀子小姐親自將大師的訃聞送到了花丸拉麵店。天空看起來仿佛要下雪,讓一身黑色的亞紀子小姐更形陰鬱。她穿著厚重的大衣、黑絲襪和長靴,明明是很普通的打扮,看起來卻有如喪服。
    大師留下遺言,表示不想讓深愛的女人們在自己面前哭泣,所以喪禮上只有亞紀子小姐一個人出席——據說這是三天前的事了。
    家父生前真是承蒙各位照顧了……”
    不只我和宏哥,連明老闆都低下頭向亞紀子小姐致意。

    自從常常過來這裡之後,家父一直都很開心……”
    並排坐在櫃檯席的我和宏哥無語,背後站在廚房裡的明老闆也沉默良久。

    明老闆默默地拿出店裡最貴的酒,宏哥和亞紀子小姐並肩坐在櫃檯席,面色沉重地舉杯相碰。我也以烏龍茶代酒配合大家。
    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沒有哀傷的感覺。大師恐怕早已預知了自己的死期,應該最為難過的亞紀子小姐也只是露出仿佛淚已流幹的釋然表情。
    ——藤島少年,你聽仔細了……
    大師那些誇張的話語一一浮現在我腦海。

    ——身邊至少要有三個女人。
    ——千萬不要主動靠近女人,要從高處對她們微笑。
    ——一文錢都不能給,只能從她們手上拿!
    在我面前裝模作樣地傳授時,他是否一直聽見身體裡的炸彈一分一秒倒數的聲音?
    突然,宏哥誇張地仰天長歎一聲。
    那個人……現在應該正在和瑪麗蓮夢露或珍哈露搭訕吧?
    我想這或許是最適合用來描述吾郎大師之死的一句話吧?宏哥果然才是他最得意的門生,我連在門外打掃的小童都稱不上——雖然我也沒有拜他為師的意思。

    然而亞紀子小姐慢慢啜飲完杯中的酒後,突然轉過身正對著我。
    有件事……我想拜託藤島同學。這是家父的遺言……”
    ……什麼?

    家父曾說……希望能由你來分送他的遺物。

    我訝異地說不出話來,只能看看宏哥又看看亞紀子小姐。由我來分送遺物?為什麼找我而不。找宏哥?他該不會真的把我當成繼承人了吧?難道不只是好玩才跟我說那些話?

    就是這個。他說只要交給你,你一定就會明白他的意思了……”
    亞紀子小姐從腳下的紙袋中拿出一個貼著紫色絨布的大盒子,放在我的腿上。我打開一看,白金的光芒閃得我睜不開眼。華麗而雅致的領帶夾整齊地排成一列,不但大小尺寸分毫不差,而且都裝飾著土耳其石。我數了一下,一共有十四枚。

    為什麼……有這麼多一樣的東西?
    家父只說藤島同學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妥善地分送遺物
    ……”
    呃,可是……這些東西要送給誰啊?宏哥一定有一份吧……還有阿哲學長跟少校嗎?但這些也太多了。而且我完全不知道大師身邊的
    ……”
    我也不大清楚。家父的交遊非常廣闊
    ……”
    把這種工作丟給我,實在很傷腦筋。但對方說這是大師的遺言,讓我也無法推辭。

    直到亞紀子小姐離開之後,我依然看著眼前的寶石盒一籌莫展。宏哥拿起一枚領帶夾,翻來覆去地仔細觀察。
    你看,寶石這部分是可拆式的,所以也可以拿來當胸針或墜飾。這應該是要分送給很多人的……其中或許還有……女性?
    總之宏哥你還是先拿走一枚吧!真傷腦筋……還要分送給什麼人呢?

    一旁的明老闆突然插嘴了。

    去問愛麗絲不就知道了?他們是親戚啊!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但愛麗絲會告訴我嗎?我實在難以啟齒。

    也可能不是給我的啊!至少我沒聽師父提過這件事……”
    宏哥把領帶夾放回盒子裡。

    說不定會有人來要呢?

    *

    結果宏哥的預測以最糟糕的形式應驗了——因為隔天花丸拉麵店的電話從早到晚一直響個不停。

    是的……沒錯,這裡是花丸拉麵店’……嗄?吾郎?吾郎……是那位爺爺吧?我認識他啊……喂!我是……喂!你先聽我說完啊!我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藤島?啊……你說鳴海嗎?我去叫他來聽,你給我安靜點!鳴海!喂!鳴海!
    聽到明老闆大吼大叫,我連忙沖進廚房後門跑進走廊。明老闆用力塞過來的話筒中傳來女人嗚咽的聲音。

    ……親愛的吾郎他……竟然過世了……對,是的,我知道……沒有資格送他一程……而且他……女兒……嗚嗚嗚……竟然有女兒了……所以,我想至少能分到他的遺物…………是的……至少……好的,嗚嗚嗚嗚嗚……’
    呃,請問
    ……”
    雖然我勉強聽出究竟是怎麼回事了,但來電的女子卻泣不成聲地沉入淚海,我只好請她冷靜下來後再來電,然後掛上電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然而事情並沒有就這樣結束。明老闆家中的電話每隔十五分鐘就響一次,我又被大聲叫去聽電話,被迫安撫電話那頭哭成淚人兒的女子。
    吾郎先生怎……怎麼會!既然回到東京了……嗚、嗚嗚,至少過世前打個電話給我啊!
    吾郎爸爸死了……這種事……是騙人的對不對?他最後一次跟我一起去關島的時候還超有精神的啊!騙人!快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啊啊啊
    ……’
    ……是的……我都明白……吾郎先生有如候鳥,我不過是一時的棲木罷了。不過……是的……但至少最後……能留句話給我……是?是的……分送遺物,我聽說了
    ……’
    幾通電話之後,明老闆憤怒的氣息似乎已經將廚房裡的蒸氣吹散變形,我只好乖乖地在電話前坐下。大部分的女人都激動得不知所云,我只好請她們冷靜後再次來電然後掛上電話。至於還能溝通的物件,就先告知分送遺物的事,先留下對方的聯絡方式並表示一切都安排好之後會再主動聯絡。我一直接電話接到半夜,不但背上累積了不少疲勞,手機記憶體也塞滿了死者情人的電話號碼。

    我到底在幹嘛啊……
    回到家後,我試著將情人的名字和電話整理成清單。一共有十三人。那個臭阿公,都過了耳順之年竟然還交了二位數的女朋友?我拿出寄放在手邊的紫色盒子,強忍住直接把它丟出窗外的衝動,打開了盒蓋。
    領帶夾的確有十三枚——不對,一共有十四枚。還有一個人,該不會還有誰打電話來吧?
    我一一回想著女人們打來的電話,發現了一個奇妙的問題。
    大家都說接到了吾郎大師他女兒的聯絡,所以打來花丸拉麵店。這不是很奇怪嗎?昨天亞紀子小姐才說過不知道要把遺物分送給哪些人的啊?難道是後來亞紀子小姐接到眾多情人的電話,所以直接把她們丟給花丸拉麵店處理……或是亞紀子小姐根本在說謊?為什麼?她根本沒有理由說謊啊?總之有什麼地方怪怪的,讓我十分介意。
    我把領帶夾全拿出來排放在桌上,一一仔細檢查。結果每個都一模一樣。就在我正要將領帶夾放回盒子裡時,才終於發現一件事。
    盒子的內層歪掉了。
    我輕輕拿起鋪著絨布的紙板,才發現下面放著一疊紙——是寶石店的購買證明。白金制領帶夾,土耳其石裝飾。雖然都是在同一家店裡買的,購買人卻各不相同。我了一聲,拿起吾郎大師的情人名單對照起購買證明。十三張單子上一一出現十三個人的名字,結果完全一致。
    這算什麼遺物啊……明明是情人們送的禮物嘛!他想把生前收到的禮物還給情人們嗎?這樣她們會高興嗎?還有,為什麼每個人都送同樣的東西啊?
    就在這時,大師說過的幾句話在我腦海中響起——
    我突然明白了。

    老實說,我實在不想明白這件事,甚至希望永遠不要發現。儘管如此,我還是都明白了——包括吾郎大師為什麼要把領帶夾交給我,又打算讓我怎麼處理。
    我仰望天花板,又垂首凝視耀眼奪目的土耳其石,最後望著幽暗的窗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拿出手機,希望儘量在一天內搞定這件事,而且要仔細安排好所有行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這麼嚴肅的電話,也希望這是最後一次。畢竟十三位情人對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生而言是非常沉重的負擔。

    *

    星期日是個天空萬里無雲的大晴天,很有冬季開始的味道。早上九點,我已經踩著腳踏車飛奔到偵探事務所了。
    為什麼我也得陪你做這種事?
    愛麗絲雖然非常不高興,還是乖乖換上了喪服。這實在算不上稱讚,所以我也沒有說出口,不過愛麗絲真的非常適合穿喪服。

    因為你是吾郎大師的親戚啊!當然有理由見見這些人吧?
    我這麼回答。其實心裡明白這只是藉口,愛麗絲一定也看穿我的心思了。

    你只是覺得和不認識的女人單獨談話很尷尬吧?該不會打算讓我回顧吾郎叔公的生平,好填補你無言以對的時間吧?
    不,一切正如您所言。

    重點只是希望你待在我身邊而已啦!
    唔,唔唔唔
    ……”
    愛麗絲拉下黑色面紗遮住泛紅的臉頰,又躲到熊布偶背後了。看來她似乎又誤解到什麼奇怪的方向了。

    也就是說,接下來我將首次替死者代言,所以想請專業的愛麗絲在一旁看著。這是我身為部下的請求啦!
    我自己也穿著借來的黑西裝和黑領帶——尼特族偵探的正式服裝。

    什麼替死者代言啊?你根本還沒看出最重要的事實!
    “……
    咦?

    算了。第一位客人好像已經到了,快把領帶夾別起來!

    的確……防盜監視器畫面之一顯示著一位元身穿喪服的女性,正從我們平常很少出入的大樓正門走進來。我慌忙調整好黑色的領帶,別上那裝飾著土耳其石的領帶夾。

    門鈴終於響起。
    打開事務所大門,走廊上站著一位約莫四十歲、散發著冶豔氣息的女士。引導女士上來的宏哥站在她身旁,對她說了聲:請進。
    敝姓藤島,之前曾打電話與您聯絡。非常感謝您今天抽空前來
    ……”
    我低頭向對方致意,並請她進入屋內。

    過了沒多久,我就後悔了——真不該選擇NEET偵探事務所作為分送遺物的會場。明明已經進入冬天,這裡卻依然開著冷氣,讓我不得不先向對方道歉。進入房間之後,對方又會因為眼前有如電腦機房般的情景而驚訝地停下腳步,我還得出言安撫。介紹吾郎大師的侄孫愛麗絲時,對方必然會感動地說唉呀,這孩子真是可愛……跟吾郎先生有點像呢……”並且試圖抱住她,這時我也必須負責分開她們。一想到這樣的流程說不定得重複十幾次,就讓我覺得快昏倒了。
    直到來訪的女士在坐墊上和我相對而坐,才終於發現那樣東西。
    ……那枚領帶夾……”
    是的……”我將手放在自己胸前。這是您送給吾郎先生的禮物對吧?他是這樣告訴我的。在十二月過生日時收到十二月的誕生石
    ……”
    對,沒錯……就是如此。

    女士含著眼淚點了點頭。我感覺到背後愛麗絲冰冷的視線正狠狠戳著我,五臟六腑似乎快要因為罪惡感而絞在一起。然而事到如今已經無路可退了。我從胸前取出包好的紫色絹質方巾,放在女士面前攤了開來。

    那是和我胸前這枚一模一樣的土耳其石和白金裝飾品——只是已經取下固定夾,只剩下墜飾的部分。
    這麼做豈不是太過分了?開口前的一瞬間,這個想法幾乎要撕裂我的胸膛。但我還是努力地擠出話語——
    吾郎先生在同一家店裡買了相同的飾品,準備要送給您。由於附有購買證明,所以一定是要送給您的。吾郎先生在世時總是受到女性們的照顧,但從未有所回報。然而他卻對您……唯獨對您表示了心意
    ……”
    眼前的女士伸出顫抖的雙手接過胸針,哭得直不起腰來。

    我抬頭望天,生平第一次做出這樣的舉動——向神明懺悔。
    自從和尼特族扯上關係之後,本人藤島鳴海曾數度被指責為詐欺師,但唯有這次實在無法否認。非常對不起。
    當我想著該說些什麼好讓這位女士不再哭泣時,突然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吾郎大師傳授的對話技術竟在我腦海中復活了。
    吾郎先生總是說自己一無所有,除了愛人以外什麼都不會,所以收到別人的禮物時只能以笑容回報。請您也用同樣的方式回應他的心意吧!
    聽見這番話從自己嘴裡脫口而出,連我都覺得十分恐怖。我將終於止住淚水的女士送到門口,然後交棒給宏哥。宏哥的工作十分重要,他負責送來訪的女士迅速地由緊急逃生梯離開。這一切當然都是為了不讓她遇見下一個從正面大門走進來的女人。



    沒想到你竟然能正經八百地說出那種令人心寒的謊話,而且還重複了十三次!
    分送完十三人份的遺物後,我氣空力竭地趴在地板上。愛麗絲站在我面前,以打從心底放棄我的聲音這麼說道。

    如果你打算善用餘生在神明面前懺悔,我倒是很樂意介紹修道院給你。
    對不起,我剛才也很認真地考慮要出家,你就別再罵我了
    ……”
    這時忽然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一陣腳步聲緩緩靠近,最後是宏哥的聲音從我頭上落下。

    鳴海小弟,你真的很厲害耶!不枉費吾郎大師如此看好你,就連我都想不出那種不要臉的臺詞呢!
    我也是不得已的啊!

    我挺起上半身猛捶了地板一下。內心的悔恨和自責繞了一圈,最後化為一股怒氣。

    不然你要我怎麼辦啊?說出實情只會讓那些人更傷心而已啊!
    你看!那種與其讓女人流淚不如欺騙她們的想法完全就是吾郎大師的教誨啊!吾郎大師一定也知道鳴海小弟你一定辦得到,才會把這個任務託付給你吧?

    我再次頹然倒地。

    雖然不給女人半毛錢,也不讓女人哭泣。哼……完全是叔公的思想嘛!看來我有必要重新考慮助手人選。沒想到你竟然下流到這種地步!愛麗絲繼續窮追猛打。
    儘管我告訴吾郎大師的情人們這是專為你而買的只打算送給你一個人,但這些甜言蜜語完全都是謊話。吾郎大師堅守自己的信條,沒有在任何女人身上花一分錢;分送給每位情人的胸針當然也是其他情人送給他的。之所以要所有人都買一樣的禮物,恐怕也是為了避免在約會時被發現戴著其他女人送的禮物這種慘劇發生吧?當然,這十三個女人完全不知道還有其他人送了一模一樣的生日禮物,所以我的騙術才能成功。
    吾郎大師利用我這個最後的徒弟——沒有花半毛錢就留給情人們美好的回憶,就此走下人生舞臺。實在太高明了。
    對了,一共有十四枚領帶夾,最後一枚應該是留給鳴海小弟的吧?或許是為了鼓勵你成為獨當一面的小白臉喔?
    應該是吧?其實我也這麼覺得
    ……
    就在這時,愛麗絲突然從床鋪上沖下來,抓住我的肩膀把趴在地上的我翻了過來,一把搶走我胸前的領帶夾。

    “——怎、怎麼了?愛麗絲你想要那個嗎?
    別說傻話了!我要把這個東西還給應該持有它的人!

    應該持有它的人……是誰啊?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吾郎叔公的妻子啊!

    大師的妻子?有這號人物?啊……是亞紀子小姐的母親嗎?對喔,我都忘了!

    我真受不了你,難道你還沒發現嗎?真是愚昧得令人驚訝。就算到了最後審判日降臨的那天早上,你一定還毫無知覺地翻著郵筒奇怪怎麼沒收到早報吧!

    ……我聽不懂……不對,呃……我到底還沒發現什麼啊?

    那個叫亞紀子的女人就是吾郎叔公的妻子!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所有疲憊瞬間被吹散至遠方。我連忙挪動身軀靠近愛麗絲。

    ……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吾郎叔公根本就沒死!

    我大吃一驚,訝異得張大了嘴巴。

    竟然裝死還叫人家幫忙分送遺物,耍什麼寶啊!根本是他為了金盆洗手、和所有情人劃清界線好遠走高飛而在那裡耍猴戲!
    “……
    愛麗絲,你是怎麼發現的?宏哥似乎沒有完全被嚇昏頭,於是替我這麼問道。

    鳴海,紫苑寺亞紀子是不是交給你一些藥丸,說是吾郎叔公必須定時服用的藥物?
    咦?啊……嗯,有這麼回事。

    因為吾郎大師討厭吃藥所以都不按時服用,所以亞紀子小姐拜託我在他來到花丸拉麵店時提醒他吃藥。結果我根本沒這個機會,就再也見不到吾郎大師了。

    你回想一下,藥丸的包裝上印著什麼?
    咦?這個嘛……好像是中藥之類的……印了三個我不會念的漢字……
    ……”
    我摸了摸連帽大衣的口袋,找到了藥袋。藥丸包裝上印著媽富隆三個字。愛麗絲透過面紗瞧了那三個字一眼,哼了一聲。

    那叫作marvelon,是一種口服避孕藥!
    我的下巴再次掉了下來。

    什麼?這是避孕藥?為什麼吾郎大師要吃避孕藥?
    我都說得這麼明白了,你還搞不懂嗎?那個女人和吾郎叔公串通好來騙你的!說什麼他生病了,得每天服藥才行!那個口服避孕藥應該是紫苑寺亞紀子平常在服用的吧?包裝上分印著一周的日子,說明書上又都是沒人看得懂的中文,正好拿來唬弄你們啊!
    一切都是……假的?呃……那麼……他不停咳嗽也是裝出來的?

    當然是裝出來的!假裝身體不舒服,又把騙人的藥放在你那裡……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花丸拉麵店的人相信吾郎叔公已經死了!

    正因為我們都相信了——來此拜訪的那十三位情人才會察覺凝重的氣氛,跟著相信
    ——
    相信那位舉世無雙的獵豔高手——紫苑寺吾郎確實不在人世了。

    我渾身無力地低頭望著手中的藥袋。避孕藥。宏哥說過的話再次浮現在我腦海——小白臉守則第一條:絕對要避孕!
    所以吾郎大師根本不可能有小孩。
    既然如此,那個跟他同姓的女人就是——
    看到領帶夾有十四枚的時候就該發現了吧?

    愛麗絲面露不耐地伸出食指抵在我胸前。

    吾郎叔公根本不可能在女人身上花一分錢,也就是說送他領帶夾的女人一共有十四位。第十四位當然就是那個紫苑寺亞紀子啊!
    愛麗絲依然以食指猛戳我。

    所以你們給我把剩下這一枚拿去還給那個女人!不僅欺騙我的助手,還擅自把我的助手視為那種下流的小白臉接班人,實在難以原諒!
    愛麗絲把領帶夾丟給了宏哥。

    我早就透過GPS查到那兩個人所在的地方了。他們目前在上野的一家飯店裡,已經訂好飛機準備明天就逃去澳洲了。我馬上把地址寄到你的手機裡,快去把東西還給他們!
    我去?

    不然還有誰能去?我可不會讓鳴海再去見他,這輩子再也不讓那種男人靠近鳴海了!



    直到宏哥離開事務所之後,我一時之間仍沐浴在冷氣的強風中呈現放空狀態。只覺得腦袋裡仿佛有數百隻老鼠跳來跳去,把我整理堆疊好的東西一一踢翻推倒散落一地。

    儘管如此,我還是勉強瞭解了整個情形。
    也就是說——吾郎大師最後選擇了唯一的亞紀子小姐。就這層意義看來,身為小白臉的他的確已經死了。
    但他珍惜女人的心卻沒有死。他不願違背自己不讓女人哭泣的信念,也不希望自己建立的泡妞技術就此失傳。
    或許他本來是打算讓宏哥替他分送遺物的吧?畢竟宏哥是曾經與他患難與共的小白臉徒弟,只要坦白告訴他矇騙情人們的計畫,他應該會全力配合才是。否則光送來領帶夾就指望對方能察覺自己的心意,這也實在太冒險了。
    然而吾郎大師卻在花丸拉麵店裡遇見了我——藤島鳴海。
    所以這分送遺物的工作就成了他給我的考驗了吧?
    愛麗絲……既然吾郎大師還活著,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呢?
    我發出微弱的聲音如此詢問。穿著喪服的身影早已回到床鋪面對著螢幕。

    如果一開始就告訴你,說不定也會被他的情人們識破啊!我想讓那群女人信以為真然後乖乖回去,否則萬一她們賴在事務所裡吵鬧不休,我也很困擾。
    …………這樣啊
    ……”
    不過我作夢也沒想到你竟然能撒下那種漫天大謊,看來叔公把你調教得不錯啊!你的詐騙術學得有模有樣,還跟他相像到令人作嘔的地步!

    對不起啦
    ……”
    我把堆積在胸口的沉重氣息全都吐在事務所的地板上,拔下了領帶。

    其實我根本沒有認真受教的意思,只覺得聽一聽就算了……但吾郎大師的說話方式就是會讓人自然而然地記住他的話啊!就像施了什麼魔法一樣……”
    你現在馬上給我全部忘掉!我可不想雇用一個像剩菜一樣馬上就會臭掉的助手!

    這番話真是惡毒啊……不過……沒差啦!就算愛麗絲不這麼說,我也會慢慢忘記吧?反正都是些一輩子都用不到的無用知識。雖然學到了算是其中最有用處的絕對令人開心的親愛說法25,但都是只對女人有效的言詞,我應該也用不到吧
    ……
    ……嗯?你連那些也忘記了嗎?愛麗絲忽然回過頭來。

    怎麼了?不行嗎?
    ……只是出於對知識的好奇。所謂絕對令人開心的說法……比方說是哪些話呢?

    這個嘛……‘雖然我沒有把握一定能讓你幸福,但只要我們永遠在一起,我相信自己一定是幸福的!
    ’”
    愛麗絲連耳根都紅了起來,整個人翻倒在床上。布偶山發生山崩,布偶們紛紛滾落地板。等等……我想這這應該只是抄襲釣魚狂日記” (注:日本漫畫《釣りバカ日誌》,曾改編為動畫與日劇)的臺詞喔?因為吾郎大師很喜歡引用別人的話啦!

    嗚、唔唔……還有呢?愛麗絲又抬起頭。雖然隔著面紗看不清楚,但她的臉頰似乎還有點紅。為什麼還要繼續追問呢?
    我想想,還有……‘我總是在思考見到你的時候要說些什麼,但是一見到你就高興得什麼都給忘了……’”
    這回連愛麗絲自己都滾落鐵架和床鋪之間了。

    鳴海!你……你這不要臉的傢伙!
    是你叫我說的耶!而且那些明明就不是我會說的話啊!

    我這個說的人都覺得很丟臉了!

    儘管愛麗絲像煮熟的章魚般卷在床上滾來滾去,卻還是莫名堅持要我說完二十五個例句。這算什麼整人遊戲啊?拜託快饒了我吧!

    *

    這一年的年底,我收到了吾郎大師寄來的明信片。
    當然,吾郎大師並不知道我家的住址,所以直接寄到了花丸拉麵店。基於這個原因,不只是明老闆、阿哲學長和少校,連宏哥都看見了那張只寫了合格!盡得真傳這幾個字的風景明信片。
    你們乾脆開個小白臉道場算了。眾多人渣齊聚一堂,以後向員警檢舉時也比較方便!
    明老闆的口氣聽起來不大像是開玩笑。

    好吧!為了慶祝鳴海盡得真傳,我們來擲骰子吧!
    阿哲學長十分開心地拿出了碗公和骰子。

    既然是慶祝鳴海成為小白臉,那就規定擲出四五六點的話加碼賠十倍吧!
    少校也興沖沖地跟著附和。

    那麼擲出二五六也算贏十倍囉!” (注:骰子的四五六二五六點數在日文中都與小白臉諧音)
    等等……怎麼連宏哥也跟著起哄啊?

    那一開始的莊家當然就是鳴海啦!快點擲吧!我們還是壓平常的六六六啦!
    然而就在擲第一輪的時候,我仿佛理所當然地真的擲出了四五六點。三個人都發出怪叫,接著紛紛拿出一萬圓紙鈔向我丟來,而我卻只感覺到命運的捉弄。

    至於愛麗絲,我當然沒有讓她看到那張明信片。萬一她看到上面的內容,還不知道要羅列多少言詞來彈劾我。儘管如此,我也無意將明信片撕毀丟掉,所以那張明信片如今仍被我用圖釘釘在房間的牆上。


    *

    每到寒氣刺骨的夜裡,我有時會突然想起吾郎大師。
    我把腿抬到桌上,隨意地靠在椅背上,猛然一抬頭就會看見明信片上的照片。那是一幅傍晚海濱的遠景,被風吹出美麗花紋的沙灘上印著幾排橫越而過的足跡。畫面遠方映著模糊的白影,定眼仔細一瞧,便會發現那是在海風吹拂下翻飛的純白婚紗。
    新娘的腳下散落著幾樣東西。
    那是脫下來的白色晨禮服、散落一地的捧花、翻倒的皮鞋和一副埋在沙堆裡的圓眼鏡。
    每次看到這幅情景,都讓我忍不住露出笑容。
    這應該也是在演戲吧?為了給我上最後一堂課,讓我明白身為小白臉就該如此,大師才特地請亞紀子小姐配合拍下這種觸黴頭的惡搞照片吧?雖然我是這麼想的,但也無法排除他真的從婚禮中落跑的疑慮。畢竟那個人的確很有可能那樣做……
    轉頭望向幽暗的窗外,眼前忽然浮現穿著內衣從沙灘上逃跑的吾郎大師。他跳上破舊的敞篷車,連夜飛馳在海邊的道路上,沿路經過服飾店、加油站和麥當勞得來速時都沒放過向女性店員求愛的機會,最後載了滿車的女人奔向黎明。他用力踩下油門,打開音響大聲播放海灘男孩的歌,不停亂閃車頭燈,一路向前,永不停留
    ……
    唯有一點讓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在我的想像中,手肘靠在駕駛座門邊、握著方向盤的吾郎大師竟然不是老人了。他的臉龐看來就像個剛滿十七歲的高中生,正迎著風展露笑容。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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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樓主| 發表於 2011-8-16 00:49 |
    後記


    我在很多刊物的訪談中都提過這件事——其實我不太擅長寫短篇故事。雖然不記得之前寫過幾則短篇故事了,但總覺得完成一則短篇故事跟完成長篇故事花費的時間差不多,實在非常沒有效率。
    所以今年春天責任編輯大人表示“漫畫版差不多開始連載了,我們也趁這個機會在電擊文庫MAGAZINE上弄點什麼吧?”的時候,我馬上這麼回答:
    “我不想寫短篇喔?”
    “那要寫什麼?”
    雖然我回答“不想寫”,卻被直接解讀成“除了短篇之外都好”的意思,真是高明的混淆視聽手段。沒辦法,我只好稍微思考一下然後這樣回答:
    “嗯……那就來寫普通的長篇故事好了。分成四章來刊載如何?這樣所需的時間應該和往常差不多,連載開始之前就能完成所有原稿,也可以先確認過一遍……”
    現在回想起來,這番紙上空談實在讓我又羞又愧。我向來是個毫無計畫的人,也從來沒有實踐過預訂的計畫。誠如各位的想像,我每次都拖過兩個月來一次的截稿期,終於分四次完成了這個故事。
    本書內容除了給各位相關人士添了許多麻煩的〈花丸婚禮〉 (依序連載于電擊文庫MAGAZINE第14至17期),同時收錄了一則全新的短篇故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雜誌上連載小說,由於得到了不少教訓,所以暫時不會再嘗試了。目前正深自反省中。
    此外,收錄成書之後的本篇故事分成了五個章節,第五章其實只是將連載時最後一章的後三分之一獨立出來。之前為了在四回連載中寫完,結果最後一章的份量幾乎是前三章的兩倍,所以在收錄成書時稍微加以調整。
    交出最後一章的稿子時,我半開玩笑地對編輯大人這麼說:
    “我們讓雜誌連載結束在○○這一幕(成書第四章的結尾部分),然後宣稱解決篇的全新內容只收錄在成書裡如何?”
    其實這只是我貪圖輕鬆的膚淺提議,沒想到編輯大人竟然表示“嗯,可以考慮……”而且認真地開始研究可行性。我提議的方式乍看之下也許讓故事的段落更為分明,但這樣實在太對不起買雜誌看連載的讀者了。所以我連忙收回了這個建議。
    短篇中出現的吃軟飯老師其實是我在撰寫連載最後一回時隱約想到的人物。如果要讓這個角色登場,我想只有這個時間點最恰當了,結果看起來還滿OK的。
    連附錄的短編故事都在講宏哥和他的師父,我想應該有很多人會覺得第六集根本是以宏哥為主吧?老實說,其實我在動筆之前也有過以宏哥和明老闆為主角深入發展的構想,然而實際寫下去之後才發現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我回想起當初撰寫《神的記事本》系列第一集時的情形,竟然已經是四年多以前的事了。當時的我還不怎麼習慣寫小說,必須請編輯大人替我看過中間的劇情,幾經修改才終於完成。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曲折的編修過程。例如我最早寫到彩夏帶鳴海去“花丸拉麵店”時,其實是沒有明老闆這號人物的。原始版的拉麵店老闆是個既沒名字也沒戲份的邋遢熊老爹,編輯大人一看之後便說:“缺少紅花。”並且建議我照企劃時的提議,將尼特族偵探團三位成員之一改為女生。但我卻反駁:“這點絕對不能改。”還堅持阿哲、少校、宏仔三人都必須是男生才行。不過故事中缺少紅花點綴也是事實,所以我根據消去法的思考方式,最後決定把熊老爹改成用布條纏胸、個性爽朗的巨乳大姊。這就是明老闆的誕生經過。
    那麼熊老爹又該怎麼辦呢?
    他並沒有就此沉沒在廢梗的沼澤中被消滅。在我的腦袋裡,熊老爹只是去旅行了而已。他手裡的中華炒鍋變成了步槍,腰間的圍裙變成纏在身上的彈鏈,開始在阿富汗、南斯拉夫、剛果和中國之類的戰爭地帶巡迴。
    於是“花丸拉麵店”變成一個因他而命名、為他而留下的地方,既然如此,我遲早要寫一個關於他回到拉麵店的故事,一個為他而寫的故事。或許是這個想法不知不覺中在我腦海裡生根了也說不定。
    我在故事開頭就這麼寫過,現在再重複一次。這本第六集是屬於花田勝的故事。
    他的人生旅程混雜著硝煙、雞骨、血與汗的氣味,最後又會通往何處呢?但願大家能看著他走到最後。
    這一集出版不久之後,由Tiv老師繪製的漫畫版單行本也即將問世。電視版動畫目前正在企畫階段,我個人十分期待,也請各位期待後續發展。 (注:以上均為日本時間,漫畫中文版將於2011年8月下旬出版)
    在各方人士——尤其是負責插畫的岸田メル老師和責任編輯湯淺大人的大力協助之下,鳴海終於順利地迎接了十七歲的生日。請容我藉著這個機會代他向各位表達誠摯的感謝之意,真的非常謝謝大家。

    二○一○年十二月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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