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t490 發表於 2010-8-14 00:55

SUGAR DARK被埋葬的黑暗與少女01 新井円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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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原本高掛天空的繁星,已不見蹤影。

  遙遠的東方天空泛起一道白光,被夜幕包覆的森林開始展露的色彩。
  沒時間了。
  一個異樣的怪物與少年對持著。
  一方是身體由無數的劍所構成,長蛇狀的怪物。
  另一方則是全身染滿了己身鮮血的少年。
  然而瀕死的,似乎是怪物那一方。
  少年自然地踏出一步。
  怪物勉力動起身體,身上的一柄劍貫穿了少年的胸膛。
  而這成為他最後的抵抗。
  少年站在完全停止活動的怪物身旁,大口喘著氣,強忍著令他為之目眩的疼痛。
  這是一場根本不能算是戰鬥的戰鬥。隻是代替“她”進行的、自我滿足的行為。
  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
  他披上藏在地下的上衣,手握起和上衣放在一起的鏟子。
  已握習慣的了的握柄,像激勵著搭檔一般,給了少年勇氣。
  少年走著,在泥土地麵留下了紅色的足跡。
  腳步沉重,像被拉住了似的,少年對自己行動的遲緩感到不耐。
  總算到達那個墓地旁,他停下腳步的同時,開始揮舞起鏟子。
  鏟沒幾下,少年便將工具丟到旁一旁,雙膝跪地,開始像地鼠一般以手挖土。
  手指接觸到從地麵下出現的茶色發絲。
  在這個洞裏,少女仿佛死去一般沉睡著,惹人憐愛的臉頰上還看得到數道淚痕。
  這也沒辦法,畢竟自己做了那麼過份的事。
  而且從現在起,還會更加有過而不及吧。
  少年明知道自己這麼做很自私,但還是祈禱起來。

  ——老天爺啊,請讓他原諒我——

blat490 發表於 2010-8-14 00:56

  Hole:1 GRAVER DIG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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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腳下的觸感是濕軟的泥上,耳畔則傳來樹木枝椏的窸窣聲與鳥鳴。
  雖然被蒙住了眼睛,但還是能立即判斷出,下車的地點鄰近森林。從護送車老舊牛皮車篷的臭味中獲得解放,肺部充滿新鮮的空氣,這感覺對少年來說,就像一道美味的甜點。就算是被捕之前,他也已經想不起自己上次呼吸到如此甜美的空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但是就在他想再深吸一口氣的瞬間,背後卻狠狠挨了一腳。
  “快點前進,囚犯五七二二號。”
  聽到對方喊了自己的“名字”,少年服從指令前進。他的身高比平均高出不少,體格也相當厚實,若隻看落在地麵的影子,完全就是個大人的模樣。但他的嘴邊、光滑而曬得黝黑的肌膚,以及稀疏的體毛,都訴說著他的確還是個少年。
  (這裏是哪呢?我現在究竟要去什麼地方啊?)
  少年不安地嘟噥著。
  在收容所被蒙住眼睛,接著搭了數小時的護送車,然而卻沒有人告訴他目的地是哪裏。不過他也不打算問,因為他很清楚,就算詢問也隻會換來敷衍的回答,或是腦袋被敲個幾下。
  在眼睛被遮蔽的狀況下,走起路來很辛苦。不過道路比想像中來的平坦。因為無法依賴視力,其他感官隻好比平常更加賣力地探索周圍的情報。手銬上綁著繩子,繩子的另一端則是在不遠的前方,那押送自己的警務官手中。除了警務官和自己之外,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肌膚感受到初夏柔和的陽光,鼻腔吸入的也仍是充滿綠意的芬芳空氣。腳底雖不時踩到雜草,但還不至於被草根絆倒,看來這裏並不是完全蠻荒的地方。
  但是……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這裏是……怎麼回事啊?)
  少年心中不安地騷動著。
  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感覺到自己現在所行走的地方,完全不像這十六年來的人生中曾經踏上過的任何一片土地。
  少年的腦海中浮現記憶,那是他一路走來的風景——故鄉的樺木林、紅磚以及石板建造而成的城鎮、下著雪的無名街道、自己以一名士兵的身份挖著戰壕的荒野。無邊無際綿延的戰車履帶痕跡,機油、煤炭、砂石的臭味,補給部隊馬車留下的車轍,還伴隨著拉車馬匹糞便的臭味。已經毀壞的陣地還留著炮彈爆炸的痕跡、硝煙,以及……人類屍體燒焦的味道。
  汗水慢慢滲出,流進為了防止囚犯逃跑而扣在脖子上的環。雖然很想抓抓癢,但手銬和頸環都不可能如願卸下。腳上雖沒有腳鐐,但步伐不知不覺間也變得沉重,舉步維艱。
  ……不想再繼續前進。
  眼睛被蒙住的黑暗中,這股衝動突然自他的胸膛湧起。腳上穿著防止囚犯自殺專用、無鞋帶的鞋子,腳底踩著雜草像自己臉上的胡須般叢生的地麵,這些都已不在他的腦中。
  (簡直就像站在……的上麵。)
  手銬上的繩子被拉到底而繃緊,警務官因此停下腳步,大大地咋了個舌。少年做好被毆打的覺悟,繃緊身體等待著,不過痛苦並沒有來臨……反倒是眼罩被粗暴地扯掉。不過比起這樣,對已習慣黑暗的眼睛來說,突然襲來的初夏陽光反而更像暴力。他像被痛毆一拳似地彎起身體,遮住自己的臉,然後聽到了警務官不懷好意的笑聲:
  “小鬼,把頭抬起來。”
  少年眨著眼,服從警務官的命令抬起頭。
  視野一片白茫茫,而且混亂不堪。接下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如預期,三十歲出頭,有著一張瘦長馬臉的警務官,以及潮濕的地麵、茂盛的綠意,還有——墓碑。
  墓碑、墓碑、墓碑,被開辟的森林中豎立著無數墓碑——死亡的紀念碑。石碑的大小及形狀各異,彼此間的間隔也怪異地不規則。前一個僅距離十步之遙,下一個卻又獨自離得遠遠的,突兀地立在地上。墓碑像半埋在林子裏似的,從外觀還很新的花崗岩墓石,到已經被雨水侵蝕,連墓誌銘都看不清的老舊墓碑,毫無一致性地林立著。
  “難道是……”
  年輕的聲音難掩驚訝,向警務官詢問:
  “該不會是為了節省搬運我屍體的工夫,才……?”
  男人笑著回答:
  “如果我說是的話呢?”
  “那我隻能說,因為冤罪而產生的悲劇又要添一樁了。”
  咚!胸口被腳尖踢了一腳。
  少年的身體彎成了煮熟的蝦子一般,臉上掛著和苦悶沒什麼兩樣的微笑。既然都已經被判終身監禁了,應該不至於在這裏被處死,他心裏這麼想。
  (不過,即使在這裏被私刑淩虐至死,我也無法控訴什麼就是了。)
  “我的任務,是把你送去那裏。”
  警務官舉起瘦骨嶙峋的食指,點出少年行進的方向。在森林與墓地交界的一隅,闊葉樹的濃綠中,隱約能看到一棟屋子的白色牆壁。而那也是眼前唯一一處看起來能住人的地方。
  被繩索牽引著越走越近,定睛一看,牆壁並不是粉刷成白色,而是石塊剖麵剛被切開沒多久的嶄新白色。建築物本身也不是很大,四周被生鏽的黑色鐵柵欄圍起,柵欄頂端、槍尖狀的防盜措施指向天空。幾乎與柵欄融為一體的出入口關得死緊,當然,沒人出來迎接。
  少年更加懷疑建築物裏是否有人居住,這裏實在一點生活感也沒有。柵欄與建築物之間的小庭院,雜草雖理得一幹二淨,卻光禿禿的連一株石楠樹也看不到。沒有噴水池也沒有雕像,就連晾衣服用的繩子都沒有。
  不過,鐵門旁設置了一具機械式的門鈐和通話器。這種電信設備,不是一般中下階級的人摸得到的玩意兒,更別說是裝在玄關了。通信機倒是在服役期間看過幾次,但那就和戰車相同,是專門警務官才能使用的道具,像他這種“戰場地鼠”,連碰都別想碰一下。
  (還真是奢侈啊——)少年在心中暗自吃了一驚。
  警務官以生疏的動作按下門鈴,拿起連著繩子、像鈴一般的細長話筒說道:
  “我是菲爾巴德軍警務官,巴利達準尉,依預定押送囚犯五七二二號前來報到。”
  片刻後,一道沙啞無比的老人聲音答複:
  〖——我已久候多時,您值勤辛苦了。〗
  話筒的音量頗大,連站在後方的少年都能輕易聽見。
  〖此時此刻,準尉閣下的任務已然完成,接下來的部份請交由我方妥善處理即可,不必再勞煩貴官。祝您回程一路順風……〗
  聽到這番話,警務官瘦長的臉孔泛起怒氣。雖然對方話語再客氣不過,但是他身為準尉的自尊,不允許自己像個推銷員一般在大門前就被打發掉。男人開始爭辯:
  “但是,我負有確認囚犯已確實送到的義務,還請您開門。而且說起來,不打個招呼便離去未免有失禮數。”
  〖很抱歉,請恕我難以從命。他的雇用契約早已有我們雙方的簽署,不須再特意會麵。而且契約條文中,也並未記載雙方必須親自交接囚犯。〗
  “但是——”男人仍不放棄地想要辯駁,但話筒另一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恕我冒昧,貴官是東菲爾巴德地區,拉卡山卓收容所所屬,巴利達·克雷門斯準尉閣下嗎?〗
  “……是的,怎麼了嗎?”
  突然遭到對方確認自己的名字,警務官狐疑地反問。
  話筒另一頭不知名的某人,努力在話語中擠出最大限度的殷勤:
  〖請原諒我的失禮,我方已自做主張,在山腳下城鎮的“貓掏耳亭”安排了巴利達準尉閣下喜歡類型的女性作陪。當然,包含飲食在內,所有費用將於後天由業者直接向我方請款。而收容所那邊已由我方聯絡告知,因我方作業的延宕,貴官將延至明日啟程回收容所——所以,眼前這個情況,還請貴官多多包涵。〗
  “……”
  突然出現再明顯不過的美味胡蘿卜,馬臉警務官不禁瞪大了眼。沙啞的聲音像趁勝追擊般繼續說道:
  〖而且……他的脖子上還戴著‘頸環’,不是嗎?〗
  “唔……”警務官並沒有猶豫太久。
  “……說得也是。反正我也不想在這種陰森森的地方多待幾分鍾。”
  男人放回話筒,同時冒出怎麼聽來都覺得若有深意的低聲呢喃。回過頭,視線與少年相對的瞬間,男人臉上浮現凶惡的表情,但似乎隨即想起對方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囚犯,隻呸的一聲,啐了一口口水在少年腳邊。
  “喂,你可別以為自己能逃走啊,你這弑上的凶手。”
  警務官像彈掉手上的香煙屁股似地,將手中握著的繩索丟了出去。
  “每個月會有一次定期監察,你要是捅出什麼婁子,我就馬上把你押回收容所。另外,雇主要是對你有任何不滿,都隨時有權‘拿掉’你的頸環,你是無處可逃的。”
  少年笑著回答:
  “要是藏在這裏的地下,似乎就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了呢。”
  聽到這句話,警務官也奸險地笑了起來,心情看起來比數分鍾前好上百倍。他裝在那馬臉裏的腦子,應該正滿心期待著這天外飛來的臨時休假吧。
  男人從軍服的口袋取出手銬的鑰匙丟進中庭,然後踏著幾乎像是小跳步的輕快步伐,朝護送車走去。
  ……男人就這樣,把上了手銬的少年獨自留在鐵門前。
  而且直到最後還是沒告訴少年,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算了,不管怎樣,都不會是什麼輕鬆的活吧。)
  他決定走向大門,就在他的靴子踏碎腳下枯葉的瞬間,頭頂響起“嘎——”的尖銳聲響。看向聲音來源,是一隻烏鴉展翅從樹枝上飛起。那不吉利的啼叫聲,實在讓人難以相信它竟然與蜂鳥、麻雀等同是鳥類。
  他反芻著剛才警務官呢喃的話語——〖不想在這種陰森森的地方多待幾分鍾。〗
  ——少年也完全同意。
  眼罩被取下之前感受到的那股衝動,至今依然存在。少年再次看向四周,天氣並不熾熱,初夏的陽光從樹木的縫隙間灑落。呼吸著森林吐出的新鮮空氣,大部份的人應該都會覺得舒暢無比吧!即使如此,少年仍和警務官抱持相同意見。不隻是單純因為這裏是墓地,而是此處似乎存在著一種讓人內心莫名無法平靜下來的東西。
  他再次看向自己腳踩的地麵。
  (真是個討厭的地方……難怪讓人不禁覺得,自己仿佛走在屍體上似的。)
  就在警務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墓地的另一頭時,以鐵柵欄構成的大門自行滑動打了開來,發出“鏗鏘”一聲金屬撞擊的沉重聲響。
  然後,從距離大約三十步遠,把手與細部以雕刻裝飾的玄關中,一頭黑狗忽地探出了鼻頭。
  那是少年到目前為止見過,擁有最巨大軀體的狗。那副威容簡直讓人聯想到狼。不過它的長毛梳理整齊,瞳孔也散發著唯有受過訓練的狗獨有的平靜神采。而它絲毫沒有發出腳步聲的步伐更是優雅無比。
  黑狗將警務官丟進去的鑰匙叼了起來,直盯著呆立原地的少年。然而,那究竟是敵意或善意,少年完全摸不著頭緒。
  〖——來,請進,囚犯五七二二號先生。那條狗會為你帶路。〗
  正當少年不知該如何是好時,仿佛看著他一舉一動似的,沙啞的聲音從掛回雨簷下的話筒裏傳了出來。
  黑狗悠悠地消失在玄關中。雖說狗的體型甚大,但要從它通過的隙縫窺視黑暗屋內的情況,還是勉強了些。
  (是要我跟上去嗎?可是……)
  現在沒有人監視自己,也沒人拉著繩子。加上剛才在大門前便先打發警務官離去,對方未免也太沒有防備了吧?
  (……不對,或許我該慶幸,那條狗出來叼的不是牽我的繩子?)
  就算是囚犯,箍著頸環再被狗牽著繩子遛,這景象也未免太悲哀了。不過,那條黑狗應該也無法體諒自己這樣的心情吧。
  沒有窗戶的屋內相當黑暗。剛進入屋內時,隻能感覺到冰涼的空氣。不過等眼睛習慣了之後,便發現不算非常寬敞的走廊深處,亮著像是油燈類的微弱光芒。
  黑狗在少年邁出腳步後,便像前導般在走廊前進,少年也緊跟在後。地板鋪著幾何圖案花紋、看起來很高級的地毯。在那上頭留下自己鞋子的肮髒足跡,讓少年不禁覺得那簡直就像是一種犯罪。
  “——歡迎來到共同靈園。”
  在少年踏進房間的同時,一道聲音向他打了招呼。那是剛才說服警務官離去的沙啞聲音。
  客廳以雕刻玻璃裝飾的油燈照明,裏頭的裝潢豪華的程度,遠超過少年價值觀所能理解。裏麵有背上長了翅膀的小型人類雕像、描繪女性與動物佇足湖畔的油畫,還有施以精巧細工的黃金燭台。而這些物品全部以一張皮製的大型安樂椅為中心擺設,椅子上則坐著一名身形佝淒,極為瘦小的老人。
  少年壓抑內心的動搖,開口問道:
  “你是……這裏的主人嗎?”
  (看起來實在不太像——)
  少年的目光,不自覺地直盯著老人的鼻子……不,該說原本是鼻子的地方。老人的臉上原來應該是鼻子的地方像被削過般一片平坦,隻有兩個縱長的孔,而孔的上方是令人難以捉摸的細小瞳孔。模樣簡直就像奇幻故事中的哥布林,穿著特別訂製的燕尾服坐在那兒似的。
  “請恕我現在才自我介紹,我是達利貝多爾。你把我當作是這裏的管理者就可以了。另外,囚犯先生你應該也已知曉,從今天起,就要請你在這裏服勞役了。”
  為了試探老人的真意,少年故意擺出挑釁的態度,但達利貝多爾仍不改殷勤。是我不擅長應付的類型啊——少年的直覺這麼告訴自己。他開口問道:
  “那麼……說得具體一點,我要做什麼工作呢?”
  老人被這麼一問,臉上意外地浮出嘲諷的笑容:
  “在這種地方,囚犯的工作也隻有那麼一種不是嗎?”
  失去鼻梁的臉部中心,隻聞狹長的洞孔噴出空氣的呼呼聲響。

  2

  “囚犯。”
  原本在古老語言中專指人力船的劃槳奴隸。他們主要是被當作商船的動力,被迫在嚴苛的勞動環境下工作。然而,因為現代蒸汽機和蹼輪取代槳成為船的動力,不再需要以人力劃槳,這個詞便轉為服刑犯罪者的總稱。根據法律規定,服刑期間的犯人無一例外,都得從事勞動工作。
  囚犯們通常會被分配到肉品屠宰業、清掃汙物、采礦、開墾荒地等,因為環境太差導致人力不足的業種。而終身監禁的情況,因為不得假釋,所以到死為止都得被強製從事勞動工作。
  ……配給的鏟子長度比他以前使用的短了一隻小指的長度。那似乎是直接從工廠送來的新品,柄以充份幹燥過後的堅硬白木製成。前端和握把則使用了磨得發亮的耐酸鋼。
  被護送車送到這個共同靈園已經三天,被稱為囚犯五七二二號的少年除了睡覺時間以外,都不停地以這柄鏟子挖著洞。
  和高品質的鏟子相反,他的寢室是這棟建築裏的老朽馬房。鋪設的稻草陳舊無比,雖然能看出已經很久沒飼養馬匹,但牆壁的紋理中還殘留著家畜特有的臭味。
  每天太陽剛露臉不久,那名老人和另一名長相酷似的老太婆便會到來。除了穿著、發型,還有鼻子——她擁有一個像老巫婆般的尖長鷹勾鼻——之外,兩人的長相幾乎一模一樣。不過,相對於就算隻是表麵工夫也仍保持客套的老人,老太婆則似乎將少年看得比馬匹還不如,總是如此怒斥:“快給我起床幹活,臭小鬼!”
  接著是少年將硬梆梆的麵包和死鹹的湯吞入胃中,在炙人的豔陽下忍著不快感,挖掘要放入某個不知名屍體的墓穴。
  其實,在眼罩被拿下的時候——也就是發覺自己被帶到墓地的那個瞬間,少年便微微預感事情會變成這樣。因為,這正是最適合他的勞役,他早已慣於做這種事。挖掘洞穴——戰壕,正是他身為步兵時的主要任務。
  ……戰場的主角從騎士轉移到步兵,已經過了多久了呢?
  工業革命後因為軍火產業的發達,從騎士到長槍兵、弓箭手等兵種的舞台都被剝奪了,再也沒有活躍的機會。因為大量生產,所有步兵都能配槍,戰場上的需求便轉變為能夠在彈雨下遮蔽身體的屏障。而他們腳下綿延不絕的大地,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最佳的工具——於是,手拿鏟子挖掘大地前進的步兵集團,也就是“戰場地鼠”就這麼誕生了。
  咒罵著頑強的樹根、挖出頭顱般大的石塊、偶爾為無名枯骨獻上默禱,不分荒地、平原、森林邊緣,還是棄耕的麥田,地鼠同伴們全都同進同出,走到哪挖到哪。
  當時使用的軍方配給鏟子,幾乎已經是自己手臂的延伸,他的身體已然記住了那個長度。所以對他來說,不管是頸環下的濕疹,或頭頂直射而下的日光,都比不上老人給他的新鏟子短了一隻小指長度的這件事來得令他不快。
  (……話說回來,隻是要埋一個人的話,用得著挖這麼大的洞嗎?)
  少年喘口氣,檢視自己的工作成果,並如此自言自語。雖然是照著指示挖掘,但這洞穴的尺寸幾乎可以容納一間小屋了。
  (若是要埋一個手腳蜷縮起來的人,明明隻要十分之一的大小就夠了。他們是打算使用多巨大的棺材啊?)
  或是如同“萬人塚”這個字眼,打算一次埋一整批屍體?就像大型戰鬥後,將大批戰死者埋在一起那樣……
  (算了,反正挖好的洞穴要拿來做什麼,也不幹我的事。)
  自己該知道、該思考的,並不是這件事。
  來到這裏的二天內,手雖然揮舞著鏟子,但腦中卻淨想著要如何逃亡。少年發現在這個共同靈園服勞役的囚犯,似乎隻有自己一個人。而監督者——不,該說類似監督者的人——雖然是二十四小時監視著自己,但隻要處理掉“那家夥”,自己的去向就不會被知道了。隻要躲起來,不就能從這個愚蠢的挖洞人生解放了嗎?不,應該說要是不這麼做,被判終身監禁的自己,剩餘的人生都將以囚犯五七二二號的身份在勞役中度過。
  (……開什麼玩笑。)
  少年挖著洞穴,好幾次如此嘟噥。
  (開什麼玩笑,怎麼可以這樣。我一定要逃出這陰森的鬼地方……!)
  比起審判期間根本是家常便飯的手銬和牢籠,現在束縛的寬鬆程度,根本是逃走的大好機會。逃出這裏,換個新名字和身份,在軍警觸手難及的地方展開新人生——……
  一邊工作一邊想著這些事,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第三天的夜晚。
  日落後的墓地更添一股詭異氛圍,從馬房縫隙間吹入的晚風帶著微微的冰寒。不會有人認為囚犯住的馬房也需要油燈或蠟燭,月亮與星星也都被雲層遮蔽,四周完全被黑暗所包圍。這麼一來,簡直就像戴上了天然的眼罩,除了蓋上棉被之外,也沒其他事可做。尤其是第一天的夜晚最難入睡……老實說,因為害怕。
  這世上沒有幽靈。沒錯,自己非常理解這一點。
  但是在這種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他人的黑暗中,聽著老舊的門板葉片吱嘎作響,風從小屋的縫隙吹進來,發出令人聽了就不舒服的聲音……有時也會讓人不由得感覺,就像有什麼東西正朝自己逐步接近。
  當然,隻要起身睜開眼睛,就能確認四周其實什麼也沒有。但是在重複如此的過程無數次以後,原本堅信世上不可能有幽靈、靈魂不可能從死去的屍體分離出來的態度,也不禁變得曖昧了起來。畢竟這裏最不缺的就是抱憾而死之人的屍體。
  少年就這樣在心中抱著恐懼,第二天又過去了。
  所幸(是不是幸運還很難說)第三天的今晚萬裏無雲,皎潔的明月高掛天空,連自己的手指頭都能清楚地看見,是個相當適合散步的夜晚。少年從被單及稻草鋪成的床鋪起身,站了起來。
  而趴睡在馬房出入口的黑狗立即看向少年。
  “隻是去小便而已啦。就連狗也不會想尿在自己睡的床上吧?”
  少年輕揮著手說道,但黑狗仍在少年走出小屋之後,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真是個不可愛的家夥……不過它似乎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想要逃走,有兩大難關得克服。
  一是自己脖子上的頸環,另一就是……這條狗。
  這條名字似乎叫做杜芬的黑狗,不管少年做什麼,一定都跟在後頭監視。就算不在少年的視線範圍內,也一定是待在它感官能捕捉到少年的範圍裏,隻要少年一打算移動,它就會不知不覺地出現在他的背後。
  “我建議你最好不要有逃跑的念頭。”在第一天的時候,達利貝多爾便如此告訴少年。“杜芬是一名非常優秀的守墓者,同時也是一頭最棒的獵犬。以它的嗅覺和利牙,實在找不出比它更稱職的看守了。”
  (我一開始還半信半疑,怎會有人用狗來當看守……)
  但是在經過三天的觀察後,他已經理解這條狗有多麼優秀。說起來,人類和獵犬相搏要無傷而勝已經是件難事。若是能順利用鏟子偷襲成功,或許還有希望得勝,但是杜芬絕不會進入少年攻擊可及的範圍內。若是能以餌食消除它的戒心就好了。但是配給的食物少之又少,少年以悲痛萬分的心情丟出的麵包塊,杜芬卻連味道也不聞就置之不理。
  解決完生理需求,少年沒有直接回馬房,而是以悠閑的步調在圍繞建築物的柵欄旁閑晃。樹葉被風吹動,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響。少年實在不太想前往墓地。
  (……怎麼看都是會有“那種東西”出現的感覺嘛,就是那個……沒有腳的玩意兒。)
  但是撇開這個不談,自己有必要知道夜晚的墓地是什麼模樣。若要在夜裏逃走,衝進不知盡頭在哪裏的陰暗森林可是自殺行為。而且,自己也不知道徒步要走多遠,才能抵達離這裏最近的城鎮。要是能發現車胎痕就好了——現在也隻能如此樂觀思考。為此,自己不得不前往車道,而要前往車道,便不得不穿過墓地。
  (沒問題的,這世上又沒有幽靈。而且比起幽靈,被戰車的炮塔對準還比較可怕吧?)
  少年對自己這麼說著,用和被遮住眼睛時相同的謹慎步伐踏入了墓地。無數的墓碑沐浴在月光下,在黑暗中浮起一層淺藍色。石頭的顏色令少年不禁想到風化人骨的顏色。
  雖然早已知道這個共同靈園占地廣大,但在這樣昏暗不明的視野中,感覺又比實際更大了一些。不管看向哪邊,都是雜亂的墓碑,前方則是黑漆漆的森林。要是蒙上眼睛轉個幾圈,肯定會搞不清馬房在哪個方向。跟在自己背後,原本令人鬱悶的黑狗,現在反而讓自己添了幾分安心。
  (——囚犯對有看守存在感到安心啊,而且看守還是條狗。)
  一想到這裏,少年不禁露出苦笑。
  (不用擔心啦,幽靈隻是迷信的產物,隻會在故事裏出現。)
  少年用這種方式為自己打氣,繼續在墓地中行走。
  他當然知道這隻是故作堅強,事實上,少年的頸環下早已是寒毛直豎,僵硬的雙臂也起了滿滿的雞皮疙瘩。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後麵的部份等明天再說——像這樣的甜美誘惑,開始閃過他的腦海……
  當回過神時,少年驚覺自己正站在今天挖的洞前麵。這個洞穴大到隻要再加把勁就能蓋成地下室,連月光都照不到底,簡直就像黑暗變成了液體,積在洞裏一般。
  ……沒有墓誌銘,不屬於任何人的墓穴。
  白天時,曾想過這裏要埋的不知會是誰。
  而現在湧上心頭的疑問則是,自己如果死了會怎麼樣?
  在收容所時,已經被告知了刑期間巨細靡遺的規定,以及違反了那些規定的罰則。但是,關於死亡時的事卻隻字未提。
  例如——要是逃亡失敗,咽喉被那條黑狗咬破而死,自己的屍體會葬在這個墓地嗎?也不會有人為自己感到悲傷,特地埋葬還真是沒意義,少年這麼想著。而且話又說回來,自己出生時父親所給予的名字,也早就在審判後被剝奪了,就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被刻上墓碑。
  身為挖掘墓穴的囚犯,卻無法擁有自己的墓。
  這個充滿諷刺的推論,讓少年不禁苦笑了起來。該對如此境遇感到悲傷,或者是後悔,現在的他並無從理解,隻有一股淡然的空虛充斥在他的心中……就像那墓穴裏的黑暗一樣。
  忽然,他在風聲中聽到了別的聲響。
  像是什麼在移動般,衣物磨擦的聲音。
  轉頭一看,黑狗不知在何時已消失無蹤。
  冷汗從脖子上流下。
  像這樣被孤伶伶地留在這裏,少年才終於想起,自己沉思的地點是個怎樣的場所。他有點心虛似的,慌張地確認四周的情形。
  包圍了四周的大量墓碑。
  腳邊巨大的洞穴。
  風聲窸窣的黑暗森林。
  隻差一點點就是滿月的月亮。
  然後,在肉眼勉強能看見的地方……
  ……“有什麼在那裏”。
  在這個遠離人煙、深夜的墓地,除了自己之外的某種東西。
  (……!)
  那是等同人類大小,披著近似黑色的深藏青色連帽外套的東西。外套的長度直達腳邊,隨風搖擺發出聲響。
  幽靈?僵屍?影魔?小時候大人們拚命灌輸來嚇小孩的可怕鬼故事,現在紛紛浮現腦海。
  因為兜帽的遮蔽,看不見底下的麵孔,但是能夠肯定的是,對方發現了自己的存在。那東西一直朝自己走來,就是最好的證據。
  (——我……得……逃跑才行……)
  呼吸變得困難。腦子雖想著要逃,但身體卻絲毫不聽使喚。恐懼就這麼化為驚慌,讓少年失去了思考能力,就像看見腳邊滾來一顆手榴彈而驚嚇得無法動彈的士兵,不禁一陣頭暈目眩。沒有嚇到尿失禁,或許已是老天爺給的慈悲。
  緩緩、緩緩、緩緩地,那東西的移動速度實在緩慢至極,但少年想必不這麼覺得。
  (意識……越來越模糊了……)
  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得逃跑才行——他隻想著這件事,必須逃跑。必須逃離那個幽靈、逃離這個墓地。動員殘存的所有意誌,企圖驅動釘在地上的雙腿。但膝蓋卻在下個瞬間脫力而彎曲。跌倒了——少年如此心想,身體離地麵好遠……
  (果然沒好事。)
  在深夜的墓地中,少年就這麼昏了過去。
  ……就在失去意識的那一瞬前,他覺得自己似乎在兜帽中看見了白皙的臉龐。
  ……自己所擁有最舊的記憶,是聲音。

  鏗——鏗——斷斷續續的高亢聲響,從狹小房間的隔壁傳來。瞳孔中映著老舊的天花板,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天花板——老家的,故鄉家裏的天花板。
  怕吵醒一旁熟睡的哥哥們,少年小心翼翼地起身。雙腳踏上地板之後,發現視點遠比現在低得多……他在朦朧中理解,這是我小時候的夢啊。
  鏗——鏗——!
  聲音的來源很快就揭曉了。那是身為石匠的父親,揮舞鑿子和鐵錘的聲響。
  父親坐在小板凳上,專心三思地雕刻著石塊,少年則默默地注視父親彎著身體的背影。
  老實說,已經想不太起來父親的聲音了。總之,他是個頑固又沉默寡言的人,話少到……就像石頭似的。或許,是因為他總麵對著石頭,久而久之,連身心都變得像石頭般堅硬了吧。父親臉上的短髭就像老舊的棕刷一般紮人,微汙的掌心則厚實得像大象的皮。
  還有就是他的背影。
  少年的父親,體格並沒有比現在的少年來得大。現在想起來,體格那麼小的人能生出這麼一個壯碩的兒子,還真是不可思議。但是,少年在記憶中有股強烈的印象,父親的背影十分巨大,而且看起來十分堅硬。
  少年直盯著父親的背影,或許是察覺到那道視線,父親轉過頭來說道:
  “  ,你睡不著嗎?”
  父親喊了少年的名字。
  是因為記不得父親的聲音呢?還是因為是在夢中?傳進耳中的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遙遠。即使如此,少年心中還是感到一股安心,因為父親口中喊的,的確是自己的名字……
  (我有多久沒做過關於父親的夢了?)
  少年在朦朧中想著。
  快點醒來——得在那個囉嗦的老太婆來到之前醒來——得準備今天的工作才行,但這裏既溫暖又舒服,實在是不太想醒來。就像在浴缸裏泡澡,腦袋放空的舒服感覺。而且,再多做一點父親的夢其實也不壞。

  口中有泥土的味道。
  伴隨著這股違和感,他睜開了眼睛。
  然而,意誌雖然指示了睜開雙眼,但左側卻不知為何一片漆黑。試著眨眨眼,結果左邊的眼球便傳來刺痛。右側的視野則是橫倒在地,不遠的前方便是泥土的壁麵。
  “什麼……!”
  少年連忙起身,代替棉被蓋在身上的泥土唰唰地落下。原來他的身體竟有一半埋在土裏……不,是被埋進土裏。千真萬確,少年此刻正是在自己挖好的墓穴中。
  (對了,我失去意識……哇!)
  “嗚哇……呸!”在他更進一步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之前,土塊已先從上方當頭撒下。吐出口中的異物,少年仰頭望去……
  “……你還活著啊?”
  聲音來自粉紅色的嘴唇。
  嶄新的鏟子,在月光的映照下發出銀光。
  而就在洞穴邊,有一名手持鏟子正鏟起一堆土的少女。她低頭看向少年。
  (——……)
  她身上穿的深藏青色外套,的確就是少年在昏倒前看到的那一套。而往兜帽中窺視,看起來的確像是活人……而且……很美。至少少年心裏是這麼想的。因為恐懼和別的理由,少年幾乎忘了呼吸。
  少女疑惑地盯著少年,然後微微歪著頭——
  “還是,雖然死了,可是還在動?”
  她這麼說道。
  “……哪會有這種事啊?”
  過於奇怪的質問讓少年回過神,小聲地呢喃。
  輕柔而美麗的嗓音、帶著困惑眼神的暗藍色瞳孔、從兜帽中露出的茶褐色飄逸發絲。少年在十六年的生涯中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生物。而往後也不可能看到比她更美的存在了吧——他不禁這麼覺得。
  (……等等,先冷靜一下。可別忘了這裏是什麼地方啊!)
  少年閉上眼睛,呢喃自語。
  壓下最初的悸動以後,腦中浮現出幾個疑問。
  首先,能肯定的是,自己在墓地生活的幾天以來,並沒見過這名少女。因為就算隻是一瞥,也絕不可能忘記這張臉。再來,這種時間她在這裏做什麼?要說的話,女性在這種時候獨自出現在墓地,實在太奇怪了。
  (不能排除她是看起來和活人沒兩樣的美女幽靈這種可能性。)
  不,該先確認的應該是——
  “你是誰?”
  少年站起身子,開口詢問。
  戴著兜帽的少女還是以疑惑的視線看著少年。不是驚慌,也不是恐懼,而是像混雜著困惑與興趣的情緒。就像走在路上,偶然邂逅雛鳥從蛋中誕生那一幕的感覺。
  她沉默了一段長得不自然的時間,長到幾乎讓少年以為她是不是沒聽懂自己的問題。而就在這樣的沉默之後……
  “梅麗亞·瑪斯·葛雷布。”
  少女如此回複。
  少年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那個單字也是少女名字的一部份。
  “……梅麗亞?”
  少年向少女確認似地反問,她輕輕點了點頭。
  少年又繼續問道:
  “這麼晚了,你在這裏做什麼?”
  少女如此回答:
  “我是守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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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認為這句話便已解釋了一切,她——梅麗亞沒再多說一句話。
  受不住那沉默的視線,少年別開臉,開始想辦法爬出洞穴。洞穴的高度和他的身高差不多,正當他要從洞穴的斜麵爬上去時,才注意到那裏有個塌陷的痕跡。看來是自己誤將梅麗亞當成幽靈而逃命時摔下來,還撞到腦袋昏倒。脖子傳來的陣陣鈍痛就是因此而來的吧。真的是……遜斃了。少女注視少年一舉一動的視線,刺痛著他的皮膚,少年紅著一張臉爬上斜坡。
  腳好不容易踩上地麵,結果變成了少年低頭看著、少女仰望的畫麵。站在一起才發現,少女的身高隻到少年的胸口左右,不過以一般女性來說算是很正常。年齡看起來差不多,或許還比少年小幾歲。纖細的身體從頭到腳踝,都被樸素的深藏青色外套包得死緊,除了臉之外,唯一露出與空氣接觸的部份,隻有沒穿鞋子的白皙雙腳。
  “……你呢?”
  少女微歪著頭問道。
  像平靜無波、清澄湖麵般的藍色瞳孔,映著少年的身影。
  “你是誰?”
  這個問題,與直對而來的視線一同刺進了他的心底。
  (……我是……誰呢?)
  該怎麼問答?幾個答案在他的腦中穿梭。
  石匠家的三男、戰場地鼠、弑上的凶手、囚犯五七二二號,而現在則是無名的掘墓者。不管哪個都是正確答案,都能代表自己。
  但是——
  (我自己想被怎麼稱呼呢?)
  少年回答了:
  “穆歐魯。”
  被剝奪的、他真正的……
  “我叫穆歐魯·裏德。”
  ……自己出生時,父親所賦予的名字。
  這幾個字和跑進嘴裏的泥土不同,毫無違和感便脫口而出。
  想想還真蠢,又不是被消除了記憶,否則人的名字怎麼可能被剝奪?
  “穆歐魯……是吧?”
  像是在模仿少年剛才的舉動,少女也複誦了少年的名字。
  少年向少女退開一步。
  右手則像護著心髒似地按著胸口。
  (為什麼隻是被喊了名字……就讓我這麼震驚?)
  對這件事感到吃驚的事實,讓少年更吃了一驚。他硬找著理由。
  (應該是嘴巴記得,耳朵卻忘了自己名字的關係吧!一定是這樣。)
  少女再次歪了歪頭,垂在胸前的亮麗發絲微微搖曳。
  “你呢?你又在這裏做什麼?”她向少年問道。
  “我隻是出來……小……小……”
  “……”
  “……”
  “小?”
  梅麗亞以她美麗的嗓音,複述少年欲言又止的話頭。
  “我隻是出來洗手。”
  穆歐魯鼓起勇氣,修正了自己原本想說的話。
  “這樣啊。”少女點點頭。在那瞬間,少年從兜帽與茶褐色發絲的縫隙窺見纖細的鎖骨。
  “啊,那個……”
  少年呻吟般找著話題。明明還有很多該問的問題可以提出,但腦袋的運作卻異常遲緩,一個也想不出來。看著她,人就像沉醉在美酒或花香之中,腦子裏傳來輕微的麻痹感。隻是和人說話竟能有這樣的體驗,這還是第一次。但是,不知道是否對此感到不耐……
  少女突然轉身。
  “——那就再見囉。”
  梅麗亞像對少年失去了興趣般這麼說著,開始邁出步伐。
  “等……等一下!”穆歐魯不由自主地大喊。
  “…………?”
  “不……那個——”
  雖然喊住了她,但頭腦仍是半停止狀態,依舊想不出該說什麼,隻能和少女那張被兜帽遮住一半、側轉過來的臉四目相覷。或許是出自禮貌吧?雖然少年說不出第二句話,少女仍像時間靜止了一般原地不動,等待著他。
  “……那柄鏟子,是我的。不好意思,請你把它留下。”
  少年以莫名缺乏自信的語氣說著,伸手指向鏟子。
  少女的手中仍握著少年的鏟子。經少年這麼一提才終於想起似地,梅麗亞看向自己的手,接著又朝剛才打算埋葬穆歐魯的洞穴瞥了一眼,最後視線回到少年身上。她問道:
  “這個洞是你挖的?”
  少年點頭表示肯定。梅麗亞用難以判斷是何種感情的瞳孔,盯著少年看了許久。
  然後少女無預警地動了。噠噠!像被絆到而往前傾般朝少年衝去,在隻差一步就會撞上的距離停了下來,遞出銀色的鏟子。少年反射性接下,但腦中還是找不出半句派得上用場的話語。
  反而——
  “謝謝。”
  冒出了這句話。
  雖然知道要回自己的東西,並不需要向對方道謝,但他目前也隻擠得出這句話。
  “……”
  少女不知為何眨了眨眼,仰望的瞳孔映出美麗的月亮。接著又像往後彈跳似地,連忙和少年拉開距離。
  “再見——”少女說著。“呃……穆歐魯?”
  “嗯……”
  留下呆立原地的少年,梅麗亞頭也不回地離去。
  穆歐魯雖然直盯著外套的背影,但視線卻在黑暗中跟丟——真的就像幽靈之類一樣。

  從地麵拔起鉚釘,發現一條倒楣的蚯蚓慘死在釘下。
  雖然不是真的地鼠,但對“戰場地鼠”來說,看到蚯蚓的次數恐怕比看到手套下的手指還頻繁。從挖出的土塊裏探出頭來自然不在話下,手中鏟子意外把蚯蚓一分為二也同樣是家常便飯。
  然而,今天的穆歐魯卻對著這樣毫不稀奇的日常光景看了出神。拔起鉚釘數十秒後,搞不懂自己為何竟會對快被曬幹的蚯蚓屍體如此熱衷,穆歐魯終於回過神來。
  那個差點變成自己墓穴的大工程已經完成,他今天開始挖新的洞。謝天謝地,這次的尺寸隻是剛好可以放進一個正常人的大小。要是挖得太深,挖掘地點距離放置鏟出土塊的地點太遠,就會變成運土比挖洞來得更花時間。
  洞穴的大小是由插在地麵的四根釘子指定。長得誇張的木尺上綁著的黑色布條,則是決定了這個洞必須挖到多深。今天指定的深度,大約是一米半左右。
  ……但是當注意到的時候,穆歐魯已經挖到比預定的還多出一截小腿的深度了。而且還不隻一次朝自己的靴子揮下鏟子。
  “今天真是太散漫了。”
  少年刻意出聲低喃,朝自己的頭輕敲了一下。不知為何,精神從早上開始就很難集中,有點像腦中的思考對不到焦點的感覺。身體雖然在活動,但是大腦卻還在睡回籠覺。
  挖好墓穴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斜。以他來說,今天的工程花了太多時間。雖然專心挖洞並不會得到褒獎,更不可能改善自己的待遇,但他不喜歡因此而偷懶。少年也覺得,自己這樣的性格或許很吃虧吧。
  “囚犯先生。”
  收拾道具時,達利貝多爾喊住了少年。
  “你似乎剛好完成工作了。”
  他看著洞穴說道。
  “嗯,是啊。”
  根本是輕而易舉——少年硬壓下已到喉頭的輕佻話語。從初次見麵開始,他就對這沒鼻子的老人感到棘手,到現在還是一樣。
  “雖然你可能也累了,但還是想請你協助埋葬的工作……沒什麼,隻是把土蓋上去的簡單工作罷了。地點就是昨天請你挖掘的那個地方,所以應該不需要我帶路吧?”
  “知道了。”他冷冷地回應,拿起鏟子邁出腳步。
  “——對了,還有一件事。”
  老人突然叫住少年。
  “身為住在這個墓地的前輩,我給你一個忠告。囚犯先生,你若不想躺進自己挖的洞穴,最好別多做無謂的深究。”
  “……?”
  聽不懂老人的意思,正想開口詢問時,老人已先一步向屋子走去。
  穆歐魯邊走邊思考。
  ……難道是昨天,我為了逃走而四處亂晃勘查的事曝光了?
  少年想起當時遭遇的事件。
  梅麗亞。
  ——她說她的名字叫梅麗亞·瑪斯·葛雷布。
  若她本人說的是真的,那麼她便是這個墓地的守墓者。
  但是“守墓者”這個職業,具體上是做些什麼,穆歐魯現在仍是摸不著頭緒。掘墓者是自己,靈園的管理工作則是由那間屋子裏的人,也就是達利貝多爾他們負責。既然如此,要說還有什麼工作的話,就是守護墓碑和墓碑下的東西不被盜墓者騷擾了吧。但是說得直一點,穆歐魯實在不認為她勝任得了這種危險的工作。她的言行舉止雖有些異於常人,但是以穆歐魯的角度來看,梅麗亞隻不過是個很普通的柔弱少女……唔,容貌的部份或許很難說是普通啦。
  總之,今晚也得去探索墓地才行。少年心想。
  如果她每晚都會進行這種巡邏之類的工作,那就必須也將這納入逃走時的考量。所以……今晚也得去確認悔麗亞在不在才行。
  往墓地前進,遠遠便見到那裏聚集了一群人。
  就在他昨天挖的洞穴四周,圍著數名男子。
  (是在進行葬禮嗎?)
  ……但是從旁看起來,一點也沒有那種感覺。現場絲毫沒有葬禮現場的哀戚感,就連一個落淚的人也沒有。
  再接近些仔細一看,這群人都穿著類似喪服的黑色西裝或外套,而他們的瞼……都藏在白色的麵具之下。那是隻在眼睛的部份開了細得像線一般的縫、毫無表情的白色麵具,簡直就像死人的瞼。男子們的體格雖因人而異,但麵具卻都是同一號沒有表情。
  (這是怎麼回事?不會有人選在墓地舉行化裝舞會吧?)
  當然,身為“地鼠”的少年也沒參加過這種派對。
  (意思是他們不方便以真麵目示人嗎?)
  雖然感到訝異,但少年仍向似乎已發現自己的那群人,輕輕點頭致意。而再走近一些……少年發現了“異狀”。
  就在自己昨天差點被少女掩埋的那個巨大的墓穴中……
  ……埋了一個幾乎大到把洞穴塞滿的巨大怪獸的頭部。
  第一眼看到時,少年無法即刻理解那究竟是什麼東西。但這也怪不得他,因為這早已超出了他常識的範圍。少年慌忙揉揉眼睛,祈求著那隻是自己的錯覺,然後再次睜開眼。
  然而,和人類頭部大小相當的巨大眼球,映出了自己的倒影……
  毋庸置疑,埋在他所挖掘洞穴裏的,是一個不應存在於這世上的怪物頭部。不,說得更正確一點,應該是“身體幾乎由頭部構成的巨大怪物”才對。雖然很難以置信,但就在這個黑毛叢生怪物的下顎下方——以人類來說應該是脖子的地方——長著像蜥賜一般的腳。而那與巨大頭部相形之下十分滑稽的短小雙腿,擁有強健的肌肉與看來十分凶惡的鉤爪。
  怪物全身被像巨大釘子般的長槍貫穿,顎部與雙腳也被刺鐵線五花大綁,完全沒有動作。即便如此,仍是光看就覺得恐怖。穆歐魯一點也不覺得“那玩意兒”已經死了,隻覺得怪物似乎隨時都會掙脫束縛飛撲而來。
  “咿……”
  從自己喉頭流漏出的奇異聲響,讓穆歐魯回了神。他全身冒著冷汗,腦袋卻像燃燒般發燙,膝蓋也抖個不停。雖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麼,但他能理解那是異於常理、相當不妙的,自己不該接觸的東西。
  他像求助般看向周圍的人——但是,白瓷麵具上橫線般的視孔都被黑色的遮光玻璃覆蓋,根本對不上任何人的眼神。
  其中一人向少年走近。
  “快點,土。”一道含糊的聲音從麵具內傳出,向少年下達指示。
  不懂這道指示的意思,穆歐魯隻是呆看著對方,然後終於想起自己的左手之所以握著鏟子的理由。
  “快一點。”
  小個子的麵具男不耐地催促:“快一點,埋掉它。”
  身為囚犯的少年躊躇著站在洞穴邊緣,感覺就像站在地獄的入口一樣。
  “快一點。”幾名麵具男又開始催促:“快一點、快一點。”
  穆歐魯將鏟子插向挖洞時掘出的土堆,埋頭一個勁的將土鏟進洞裏。他的視野像壞掉般被怪物占滿,對周圍完全視如無睹。
  (那個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隻在故事才聽過的存在、無視生物基準的怪異體型。以他的下顎,應該能將自己輕鬆的一口吞掉。隻要那玩意的凶惡程度有自己的外表十分之一,就一定會開心的大口吃人吧!
  不過是重複了幾次早該駕輕就熟的動作,卻就一下子喘不過氣了。而少年隻是大口低喘著氣,就像是被什麼附了身般鏟個不停。怪物的眼球沒有什麼白與瞳孔之分,像膽汁色的渾濁物體嵌在臉上。而那大的無與倫比的眼睛四周,還圍繞著數個小眼球。
  那些眼球全都是毫無例外的看著自己——少年是這麼感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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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程在半失神狀態下持續進行,拋下最後一鏟泥土後,地麵看起來就和周遭沒什麼兩樣,很難想像在那下麵竟埋著那種東西。
  而這樣的地麵,而在少年所站立的墓地中四處皆是。
  埋在下麵的該不會“全是”那種玩意吧?埋在這墓碑下的,都是像那些怪物的屍體嗎?
  腦海中浮現可怕的疑問,但沒有人為他解答。麵具男子中,一名比穆歐魯還高出兩個頭的壯漢踏上本是洞穴的地麵,將扛著在肩上的十字形的墓碑立在上頭。在那瞬間,少年仿佛聽到從底傳來不成聲的呻吟……
  對這樣的怪物,似乎沒有誦上幾句聖經或獻上祭品的必要,戴麵具的人們在設置好墓碑以後便立即離去。
  大型車輛的排氣聲遠遠地從墓地入口的方向傳來,又漸漸淡去。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臉上表情和填上洞穴時相同,凝視著地麵。
  做了個噩夢,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醒不來。
  (這是……真的?那種東西真的存在?)
  腦袋裏一片混亂,根本無法好好思考,感覺自己快瘋了。
  真想要有個人跳出來拍下自己的肩膀,告訴自己——“開玩笑的啦!”
  但是一直等到夕陽已沉入樹梢,還是等不到這號人物出現。
  ……冷靜下來想想,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那種怪物?嗯,就是這樣。挖挖看就知道了。隻要挖開看看,就知道裏頭什麼也沒有,一切都隻是自己的幻覺。
  少年再次拿起鏟子,朝地麵挖了下去。但是就在挖起第一鏟土的同時……手就停住了。他放棄了這個念頭。換句話說,就是他覺得自己蠢斃了。
  (天色都這麼暗了,也分不清裏頭埋的是什麼吧——)
  泥土像被放開似地,從失去力量的鏟子前端滑落。
  ……回去吧。
  ……回去哪裏?
  “……!”
  嘰嘰!緊咬著的牙齒發出摩擦聲。回去?我是個囚犯,是個被囚禁在這裏、被強製從事勞動工作的奴隸。既出不了這裏,也沒有地方可回,我的床鋪就是像墓地附贈品般的破爛馬房,除此之外沒有地方可去。
  我有什麼好迷惑的?
  去吧——
  少年抬起沉重無比的右腿,踏出一步。
  ……前進的方向不是馬房,而是墓地的入口。
  一旦踏出第一步,下一步就簡單多了。
  丟下令人不愉快的鏟子,就像逃離被摧毀的陣地般全力奔馳。逃亡的計劃、可能阻礙自己的因素,都從腦子裏一掃而空,就隻是跑、跑、跑。
  每一步都是為了從這裏逃走,每一步都是為了遠離那個怪物。全力驅動雙腿狂奔,讓他快樂得難以自已,天色明明這麼暗,明明隻有不甚明亮的月光,他卻覺得就像太陽在前方升起一般,眼前一片光明。
  然而他很快就領悟到,這樣的希望隻是自己的錯覺。
  還沒前進多少距離,甚至還沒離開墓地,少年便感到背後有一股氣流逼近。
  少年隻覺得,是那個大頭怪物從墓穴爬了出來,在後頭追趕自己。
  就像被肉食動物追趕的草食動物,腦中被喚醒的恐怖,驅策少年以超出全力的速度奔跑。然而悲哀的是,專長是挖洞的地鼠,腳力實在是壓倒性地不足。
  在要被追上的最後一瞬間,穆歐魯鼓起勇氣,轉身看向背後。
  他的確看見了黑色的怪物。
  隻不過,它的頭部,連之前自己埋葬的那個十分之一也不到。
  此外,它還擁有躍動著伸展開來的四肢,以及撣子般的尾巴——
  ——右腳一挫,傳來一股灼熱。
  他被衝來的勢道橫著撞飛,然後因為重力的牽引而落地,像個形狀奇特的果實落地般,在地麵滾了好幾圈。
  “這隻……混帳臭狗——!”
  少年雖跌倒在地,黑狗仍咬著他的腿不放。少年伸手想折斷它的脖子,但是手才剛摸到那黑色毛皮的瞬間,天地再次旋轉——就像被指導軍隊格鬥技的教官摔出去似的。黑狗以咬住的腳為支點,將少年甩了一圈。穆歐魯連采取護身動作都來不及便與地麵來了個親吻。忍耐著撞到鼻子時特有的疼痛感與暈眩,少年握住拳頭——就把這家夥的頭蓋骨連我的腿一起打碎好了——
  “住手,杜芬……!”
  遠遠傳來一道聲音。
  凜凜的年輕女性的聲音。
  狗停下了動作,放鬆下顎,嚓的一聲,利牙離開了少年的腿。紅色的唾液牽著絲,幾秒後,血開始從失去阻塞的傷口流出。
  確信黑狗已經不會再襲擊自己,穆歐魯發著抖檢視自己的傷口。麻織的長褲像紙片一般被撕裂,在那之下則是像把舊瘡疤深深挖開似的傷口,鮮紅的血肉排成了狗的齒痕。不知是否因為情緒仍然亢奮,隻感覺得到灼熱的麻痹感。但是,這麼髒的傷口,待會一定會引起劇烈的疼痛吧。
  可惡——少年喃喃自語。
  “……穆歐魯?”
  戴著黑兜帽的少女走到黑狗旁邊時,像為了確認似地喊了少年的名字。雖非刻意,但又和昨天一樣,變成了上看下的局麵。
  “……痛嗎?”
  少女以缺乏變化的表情,凝視少年血漬漸漸擴大的右腿。
  少年隻是低著頭,沉默不語。
  不知道對沒有回應的少年做何看法,少女在穆歐魯身旁佇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般說:
  “疼痛,很討厭吧?”
  ……她如此低喃。
  穆歐魯突地站了起來。
  少女的臉上浮現些許訝異。她似乎終於注意到,不隻是受傷,少年的模樣和昨天不太一樣。
  穆歐魯以強烈的視線看向梅麗亞,直瞪著她。那是像負傷的野獸般,焦躁、充滿敵意——或是恐懼的——眼神。
  “你說過,你是這裏的守墓者吧?”
  穆歐魯以威嚇似的口吻說道。
  “那麼,你就應該知道這底下埋了些什麼吧?”
  伴隨著大吼,少年指向地麵。
  混亂的情緒、對不知名怪物的恐懼,長時間支配著少年的腦海,再加上燒灼右腳的疼痛,徹底剝奪了他的冷靜與理性。
  麵對少年幾乎是蠻橫而激昂的對待,少女還是以如湖水般透明的瞳孔凝視他,仿佛她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表情。
  但是這樣的美麗與透明,反而讓少年更為焦躁。
  “告訴我那是什麼——還是說,你也是那個東西的同類嗎?”
  “啊……”
  穆歐魯以出拳般的速度伸出手,硬是揪住少女的胸口——不,是打算揪住。少年粗壯的手才觸碰到梅麗亞,她便已跌坐在地,就像把手伸向水麵似的,完全沒遭受任何抵抗。
  太過出乎意料而因為受傷,幾乎隻以單腳站立也是原因之一,手指抓著少女衣服的穆歐魯跟著失去了平衡。他的膝蓋跪地,身體向前斜傾,而下方便是少女麵向他的身體。
  ……看起來恰好就像少年撲倒了少女。
  被壓在少年下方的梅麗亞確實擁有活生生的肉體,有重量,身上也有人類的氣味……而且她的肌膚好溫暖。
  少年的臉離自己不到一隻下手臂長,少女仿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似地眨著眼睛,隻是直看著他的瞳孔。
  而穆歐魯則是像玻璃食器從桌上落下而嚇得背脊發涼,渾身僵硬一般。自己不是故意的,這是過失……是不是讓她受傷了呢?一想到這裏,穆歐魯終於恢複理性。
  “有太陽的味道……”
  將臉頰貼上壓住自己的少年肩膀,少女這麼說道。
  穆歐魯慌張地起身移開身體。
  “那、那個……抱歉,你……有沒有撞到頭?”
  脫口而出擔憂的話語,他已忘了自己方才是以什麼樣的態度質問著少女。激動的情緒已經消失無蹤,少年又回到了平常的穆歐魯。
  穆歐魯想扶少女起身,於是打算自己先站起來……但是他辦不到。就在他忘了自己的傷勢,將體重施加於右腳的瞬間,劇烈的疼痛直竄他的腦門深處。
  他無可奈何地蹲在地上,意識被抹上整片疼痛,就連克製自己不發出呻吟都辦不到。這種時候,除了等神經自己鎮定下來之外,別無他法。穆歐魯閉上眼睛,咬緊牙關強忍著痛楚。
  過了一段時間,抬起布滿汗水的頭一看,梅麗亞已經不在了。
  (……唉,這也理所當然吧。)
  自己對她做了那種事,她怎麼可能還對自己沒有戒心?沒命令黑狗攻擊就該謝天謝地了……雖明白這一切是自作自受,但口中卻感到一陣酸楚。那是對自己犯下的過失感到後悔的味道。
  穆歐魯壓住血管抑製出血,再次確認大腿的狀況。
  撕下破爛的長褲右腿部份,以碎布擦去血跡,便出現了一個清晰的齒痕。犬齒咬出的洞雖然特別深,不過所幸沒有傷到大動脈,看來也沒傷到骨骼和神經……不過,好像哪裏不對。以那隻黑狗下顎之強韌,隻要真的出力啃咬,自己的大腿被輕鬆地咬成碎肉片也不奇怪。
  想到這裏轉頭一看,黑色的野獸並沒有因血的氣味而亢奮,隻是若無其事地靜坐在一旁,仿佛數分鍾前的打鬥根本沒發生過一樣。少年的嘴角揚起尖銳的笑容。
  (哈,看來我是被手下留情了吧。)
  把區區一條狗誇大地說是“優秀的看守”,就算隻是玩笑話,也絕非高估了它。這家夥絕對是相當難纏的對手,比會打瞌睡、偷懶、接受賄賂的人類看守要強上百倍。這還真是一場寶貴的練習經驗呐——臉上因這場練習的學費而皺起眉頭的同時,穆歐魯如此想著。
  ……但是,放任傷口不管,肯定會化膿。雖不寄望能有幹淨的繃帶和消毒藥水,但至少也希望能有酒精類的東西來清潔一下傷口,順便洗洗嘴。穆歐魯不認為那個吝嗇的老太婆會給企圖逃走的囚犯這些東西,但要靠自己則是更悲哀地毫無希望。反正硬撐著回到馬房也隻能睡覺,那還不如幹脆在這裏待一個晚上等到天亮算了。
  正當他半放棄地待在原地時,墓地的另一頭突然亮起了橘紅色的燈火。燈火悠悠地小幅搖擺,朝少年所在的地方漸漸接近。
  (……如果是幾個小時前的我,或許會以為是鬼火或什麼的而驚慌失措吧?)
  穆歐魯並沒有像昨天那樣感到恐懼。哪有需要感到恐怖呢?畢竟,比幽靈更可怕的東西,正埋在自己的腳下。
  又過了一會兒,總算看出那是油燈裏的火焰露出的光芒。就是說嘛,顏色那麼溫暖的燈火,哪可能是鬼火呢?
  而那個以左手提著油燈的黑袍人影,意外地竟是梅麗亞·瑪斯·葛雷布。她踩著絕不算快的腳步,卻一副氣喘籲籲的樣子走了回來。是平常運動不足嗎——穆歐魯搞錯立場似地,反倒擔心起她來了。
  梅麗亞一手提著油燈,另一手則拿著一個小木箱。
  “……”
  接著她在少年身旁蹲了下來,將油燈放在地麵,並將木箱遞給少年。
  穆歐魯在接下木箱之前,便先聞到消毒藥水的氣味從木箱中飄出。
  接過木箱,察覺自己竟有點希望對方為自己搽藥。
  在一連串動作之間,梅麗亞始終保持沉默,直盯著自己看的大眼睛中也看不出裏頭帶著什麼樣的感情。沒有把藥交給自己後便逃跑,也沒有膽怯的模樣。而因為她蹲在地上,使得袍子的下擺被稍微拉高,少年窺見了她瓷器般光滑的小腿。
  “我可以用嗎?”
  要是對方回答“不行”就有趣了,不過穆歐魯還是這麼問了一句。少女以頭部的動作表示了肯定之意。
  “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木箱裏有繃帶、脫脂綿、消毒藥水、藥膏貼布、退燒藥等一應俱全,排列得整整齊齊,簡直像完全沒使用過的新品。
  穆歐魯再次以原是右腳褲管的布片拭去血跡,然後以浸泡了消毒藥水的脫脂綿清潔傷口。藥水中揮發性的酒精成分刺激著神經。
  梅麗亞平靜、但像看著稀奇的節目似地凝視少年的動作。少年有點靜不下心,捆綁繃帶的手變得笨拙了起來,但比起這個,少年更不想讓少女聽見自己激動的呼吸聲。
  穆歐魯終於處理完傷口,將木箱還給少女。梅麗亞接過箱子之後站了起來。
  然後平靜地說:
  “我,並不是‘擁有力量的The DARK(黑暗)’。”
  “……The……DA……?”
  麵對從沒聽過的單字,少年像鸚鵡般反問。但就在這個時候,他想起自己在推倒少女之說出的話——〖你也是那個東西的同類嗎?〗
  下一瞬間,似乎是燃油耗盡,放置於地麵的油燈在發出嘶嘶聲之後熄滅了。已經習慣有光源存在的眼睛,在被黑暗包覆之後便再也看不見少女的身影。而就在穆歐魯說話之前——
  “再見。”
  梅麗亞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
  是錯覺嗎?那個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聽起來好寂寞……還是說,那是聽的人自己希望如此,因而產生的感覺……?
  獨自被留下的他,沒有任何對象能詢問答案究竟是什麼。

  4

  ……穆歐魯稍微回溯了自己的記憶。
  那是自己在被判有罪之後,被關進拉卡山卓收容所的囚房,等待發落時的記憶。
  就如前麵提到過的,犯罪者中大多數都以囚犯的身份進行勞動工作。不過當然也有例外,例如企圖謀殺王室成員,或是身體不適合從事勞動工作。而在這樣的情況下……
  那個男人失去了右臂、右肩、還有右耳。
  被關在穆歐魯對麵單人房的他,聽說是爆破鐵路恐怖行動的犯人。
  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就像穆歐魯變成了囚犯五七二二號一樣,那個男人也被剝奪了原本的名字,變成了死囚三六七號。
  和其他傷者一起被送到醫院的他,奇跡似地撿回了一命,但是也失去了右上半身的大半,並且隨後被認定是事件的凶手。
  要是就那麼死了還比較輕鬆——死囚三六七號臉上掛著因為痛楚而扭曲的笑容,和囚犯五七二二號這麼說道。
  男人大約四十歲前後,和少年同樣擁有頑強的身體。即使身負重傷,還是和其他囚犯一樣大聲嚷嚷抱怨食物難吃,或吵著要喝酒。或許是因為結構的關係,收容所走廊的聲音傳導極佳,四處都聽得見他吵鬧的聲音。他在精神麵上看起來很健康……直到被宣告死刑的那一瞬間為止。
  三天後執行死刑——掛著一絲淺笑的看守這麼告訴他,然後從囚房前離去,之後男人就變了個人似的。
  左側殘餘的頭發全部變白,像是一口氣老了二十歲。
  不管誰和他說什麼話,都得不到像樣的回複。
  平常總是期待著的餐點,現在卻連碰也不碰一下。
  用指甲在身上摳抓出傷痕,發出讓四周囚房的人都睡不著的呻吟。
  男人如此的變化,囚犯五七二二號在最接近的場所全都目擊了。
  因為是自殺炸彈客,所以應該早已有死的覺悟了才對。正因如此,男人是以死為前提漂亮地遂行計劃……但是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因果,在九死中撿回了一生。而現在,他反而被以時鍾秒針速逼近死亡的恐怖逼入了絕境。
  然而就在第三天的早上,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穆歐魯一醒來,便看到死囚三六七號舉起僅存一隻手,笑著向自己打招呼。
  一頭白發和自己抓出來的傷痕依舊,但是態度卻變回了被宣告死刑前的模樣。眼中的瘋狂也已不複見……反而,還帶著仿佛大徹大悟了什麼似的澄淨。
  ……在那三天之間,死囚三六七號的心境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呢?無法得知。現在沒辦法,以後也不會有。
  收容所走廊的聲音傳導極佳。而那肯定是為了那一瞬間而特別如此設計的吧!
  結束死囚三六七號生命的槍聲,就像在耳畔響起那般鮮明。

  曙光驅散了黑暗,為無數墓碑與樹木在地麵烙下長長的影子,朝露閃爍著光芒,將無名的雜草點綴得像是寶石工藝品。
  即使穆歐魯·裏德知道了這個墓地暗藏的異常,早晨的光景仍然毫無變化。
  在生活方麵亦然,被老太婆趕下床,以粗糙的食物打發胃袋,然後勤奮地挖洞。
  然而,他到昨天為止的動作,與今天的動作有著微妙的差異。
  ——鏟子的前端,似乎挖到了什麼堅硬的物體。
  ——更進一步把土挖開,眼前便出現了巨大膽汁色的眼睛,瞪視著打擾了它睡眠的少年。
  少年現在挖洞時,會突然看到像這樣的幻覺。
  若是在旁觀看,隻會看到少年強壯的手臂突然暫時停下動作,但是從少年本人看來,因為這樣的錯覺而感到膽怯,還流下冷汗的自己,實在太可笑了。
  自己昨天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和在收容所時一樣,這裏也沒人會告訴自己這些關鍵。要是能得到一點提示,或許就能止住這個幻覺……再這樣下去,八成會連做夢也夢到吧!
  就在他的臉上浮起,從早上起已經出現不下數十次的自嘲笑容時,突然——
  “嗨,挖洞的囚犯小哥。”
  一道沒聽過的聲音突然向他打招呼。
  穆歐魯像被丟到石塊上的魚一般跳了起來轉向背後。就在離他背後十步之遙的墓碑上不知何時坐下一名沒見過的嬌小男子……男人?……不,是女人?他判斷不出來。那人的容貌和體型就像還沒出現第二性征的孩童,分不出性別。發型也是中性的黑鮑伯頭,穿著接近卡其色的黃色外套,而不知道為什麼,從格紋短褲中露出的纖細雙腿明明沒穿襪子,卻還穿著厚重的軍靴。
  “……你是誰?”
  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穆歐魯提出質問。
  “哇,說這話太冷淡了吧?我們……昨天不是才見過嗎?”
  那人揚起嘴角,對歪著頭狐疑的穆歐魯丟出一個親昵的笑容。
  “開玩笑的。你會認不出來也不奇怪啦。你看——就是這個啦,有印象吧?”
  那人將手伸進外套懷中……然後拿出了一個白色麵具。當然,何止是有印象而已,穆歐魯倏地寒毛直豎,背脊發涼。這麵具讓他想起了那惡夢般的記憶。在那瞬間,穆歐魯隻覺得眼前的幹瘦小鬼和那巨大怪獸是同樣的怪物。
  (……沒錯,可別大意。就算我正在挖洞,那家夥穿著那麼難行動的靴子,竟能無聲無息地接近我。)
  穆歐魯的表情明顯地僵硬,但那人還是毫不在意地說下去:
  “雖然,或許等你工作告一段落再說比較好,但是我現在實在閑得發慌。不嫌棄的話,陪我喝一杯如何啊?”
  那人以不符其外貌的大人口吻說著,將麵具收回懷中,取而代之地拿出一個扁平的酒瓶。琥珀色的液體在酒標的後方搖晃著。
  穆歐魯一語不發,回頭繼續挖洞。不該和那家夥扯上關係——他是這麼想的。
  “啊,竟然當我是空氣?哦,不理我啊~虧我本來還好心想告訴你,你昨天看到的東西是什麼的耶~~”
  那人丟出一句讓穆歐魯不得不在意的話之後,便揚起俊俏的下巴,擺出一副鬧別扭的樣子背對著穆歐魯。接著又盤坐在墓碑上,仰頭隻用嘴豎著叼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但是眼睛卻不時偷瞄向穆歐魯。
  (……哎呀呀。)
  穆歐魯在心中歎了一口氣,他已經了解這小鬼有多想找人說話了。而自己有多麼想知道那個答案也不在話下。但是……
  “告訴我那些事,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嗎?”
  問題在於,不確定那家夥有多認真,說的話又有多少真實性。來曆不明,充滿疑點就算了,一屁股坐在墓碑上也讓人很不欣賞——就算那是怪物的墓碑也一樣。
  酒瓶離口,那人的臉頰微微泛紅,以不耐煩的語氣說:
  “……唉,你這家夥真是隻多疑的地鼠呢!吃不吃油炸蚯蚓啊?”
  穆歐魯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喝鹹得要死的湯就夠了。”
  聽到這回答,那人又誇張地歎了口氣,但立即又轉換情緒似地擺出一個笑臉說道:
  “嗯,對我來說當然有好處啊。”
  “比如說?”
  “這個,要說的話嘛……”
  那人一跳!以雙腳站在墓碑上,大大地張開雙手——
  “因為,我最喜歡對像你這種頭腦死硬、個性頑固的家夥灌輸一些有的沒的東西了!”
  怎樣,輸了吧——那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睥睨著穆歐魯。
  ……不過,說是高高在上,但那人的身高不過才到穆歐魯的一半左右,就算再加上墓碑的高度,看下來的位置其實也高不到哪裏去。穆歐魯連忙以歎息掩飾不由自主的竊笑。
  (算了,隻是聽那家夥說幾句話,應該不會怎樣吧。)
  不過,要不要相信對方說的內容,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吧,就讓我聽聽那些有的沒的吧……對了,在那之前——”
  他將鏟子插在地麵,當作仍然發疼的右腳的拐杖,這麼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隻見那人以手指撚起烏黑鮑伯頭的一撮劉海說道:“我叫卡拉斯。”
  “因為,你看我頭發的顏色,很像烏鴉的羽毛吧?”
  穆歐魯別開視線露出苦笑。雖不想吐槽,但怎麼聽都覺得那是假名。
  “那你呢?”
  再次坐到墓碑上,自稱卡拉斯的神秘人反問道。
  少年一瞬間有點困惑該怎麼回答。對一個明顯是使用假名的人,實在不太想老實地報上自己的真名。此時,腦中忽地想起方才卡拉斯是怎麼叫自己的。少年回答:
  “就叫我莫古拉吧。”
  “卡拉斯和莫古拉嗎?不錯嘛!”卡拉斯很愉快似地嘻嘻笑著:“我說莫古拉小哥啊,你願意當我的朋友嗎?我很中意你喔!”
  穆歐魯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拒絕。”
  “是嗎?真遺憾。”
  卡拉斯以聽起來完全不帶遺憾情緒的口吻說道。
  接著又——
  “……三千又二十七萬。”
  突然說出意義不明的數字。
  “你知道這個數字是什麼嗎?”
  “呃……”
  本以為對方要告訴自己怪物的真相,穆歐魯稍感意外,陷入了小小的思考,不過最後還是想不出答案,便隨口胡認“是我錢包裏的金額吧?”事實上他身無分文,更不用說連錢包都沒有。
  卡拉斯樂在其中似地宣布答案:
  “是這個國家今年的人口啦。來自菲爾巴德內政部人口統計白皮書。你不知道嗎?”
  會知道才有鬼。
  去了解己方和敵方的兵力還有話說,但問到國家的人口,他壓根兒沒想過。也因此,這個數字究竟是多還是少,他也毫無概念。另外,從一個看起來像小鬼頭的家夥口中聽到這種話,感覺也十分突兀。
  “然後,百年前的人口大約是兩百六十萬。不過,時代有點久遠,數字可能不是非常正確就是了。我問你,不覺得這很厲害嗎?不過是百年的時間,人口就增加了十倍以上。你覺得,為什麼人口會有這麼爆炸性的成長?”
  穆歐魯陷入比方才又久了一些的思考。
  雖然沒有證據能證實卡拉斯提出的數據正確,不過姑且就先當作是事實好了。的確,人口若是增加了十倍,背後一定存在著什麼重要的因素。畢竟人類又不像女王蟻那麼單純,隻要有一隻就能築起整個蟻巢。
  總之,這個話題的格局太大,先把範圍縮小到自己想像力能及的範圍試試好了……首先,假設這裏有個一百人左右的村子。然後這個村子的人口在一百年後變成了一千人,要達成這個結果需要什麼因素呢?
  穆歐魯回答:
  “因為糧食的來源增加了?”
  隻要是人都得吃飯。就像汽車沒油就跑不動,人不吃飯也會沒力氣。而既然人口增加了那麼多,自然就需要大量的糧食吧。不,反倒該說是糧食的產量決定了人口的多寡?穆歐魯甚至想到了這個層麵。
  卡拉斯大大地點頭。
  “嗯,還不錯,十分。”然後又笑著說:“不過滿分當然定一百分。”
  “……搞啥啊,你不是還說這答案不錯嗎?”
  “我是指著眼點不錯。的確,隻要改良品種和肥料,一株小麥的麥穗量就會增加,而農村的人口若增加,農地也會跟著增加。但是,光這樣還不足以讓人口增加到十倍。這背後還有許多要素交互影響,所以隻給你十分。”
  “許多要素,指的是?”
  穆歐魯催促著。雖然話題似乎和怪物無關,但是卡拉斯有技巧的說話方式勾起了他的興趣。
  而且,像這樣輕鬆地和他人交談,對穆歐魯來說已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然而,卡拉斯接下來說的,是穆歐魯至今為止接觸過的任何人,都從沒說過的東西。
  “——就像剛才說的,農業的進步導致收獲增加。然後,借由瓦斯燈和電力的實用化,生活時間也大幅提升。還有就是蒸汽機的問世,因為有汽車和蒸汽船,交通網絡得以完備,提升了移動速度。多虧了這些,不管是人才、資源、信息的流通性都大為提升,因為饑荒而死亡的人也大幅減少了……
  “……”
  “跟得上我說的內容嗎?”
  穆歐魯投降似地搖頭。
  “——唔,這些例子如果要一一列舉,也還真是沒完沒了。如果要概括地說,答案該說是,文明的發達吧!”
  “……文明啊——”
  少年不太明了似地重複這個一點也摸不著頭緒的詞彙,卡拉斯則繼續說道:
  “所謂文明的發達,就是指生活水準向上提升。你想想,像冰箱這一類的東西,不是被人稱作‘文明的利器’嗎?而文明一旦發達,原本要很辛苦才能維持的生活就會變得輕鬆,然後人就有餘力做愛。”
  說到這裏,卡拉斯似乎是想看看聽眾的反應,暫時停下了話頭。少年一句話也不說地別開視線,卡拉斯似乎對這個反應十分滿意,揚起了笑容。
  “這麼一來小孩就會增加。而拜醫學進步之賜,流產和死胎也大為減少。畢竟以前別說麻醉或輸血,就連手術前也不洗手呢,生小孩可是要賭命的。當然,除此之外,因為顯微鏡而得以發現細菌的存在,使得免疫的相關研究也突飛猛進,人類的平均壽命足足延長了二十年左右。”
  聽著這篇論述的同時,少年右腳繃帶下的傷口也隱隱作痛。
  昨晚,自己理所當然地為傷口進行消毒。但要不是梅麗亞帶來了藥箱,傷口肯定會化膿吧。
  最壞的情況,自己可能會因為罹患破傷風而死。
  而這樣的事,是連學校也沒上過的一介平民兼地鼠的自己都知道的常識。
  ——但是,在沒有顯微鏡的一百年前,醫生就連世界上有細菌這種東西存在都不知道。
  在那樣的時代裏,就算是比自己這情形更微不足道的小傷小病,都能輕易致人於死。這麼看起來,的確可以說是文明的發達吧。
  而剛才卡拉斯滔滔不絕指出的一個個項目,都在這幾百年間相繼發生的話,人口成長了十倍這種令人驚異的數字,倒也不是那麼難理解了。
  卡拉斯從少年的表情看出他已經理解,便繼續說下去:
  “……那麼,重頭戲現在才要開始。人類的曆史已經持續了數萬年之久,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直到這個時代,文明才開始如此激烈急速地發展呢?換個說法就是,為什麼以前,也就是俗稱‘黑暗時代’的那段期間,文明都沒有發達起來呢?——答案很簡單。因為有個阻撓文明發展的障礙存在。”(注:黑暗時代約是歐洲中世紀前期,羅馬帝國滅亡到文藝複興開始的期間。)
  卡拉斯並沒有等待莫古拉回答。
  “而那個犯人,就在你的腳下。”
  少年不由自主地向下看去。隻見滿是泥土的破靴子上爬著一隻黑色的節肢動物。
  “我先說一聲,不是那隻鼠婦喔。”
  卡拉斯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著。
  “好像也不是那邊的螞蟻呢。”
  穆歐魯擺著一張臭臉,踢起腳下的泥土如此回應。
  ……老實說,少年還挺感謝卡拉斯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出這件事。
  就算已經被埋葬,他心裏還是無法麵對這個破壞了他人生所有常識的存在。
  卡拉斯身上愉悅的氛圍初次消失——
  “……惡魔、不死之物、夜魅、異形的軍隊、黑暗。”
  卡拉斯臉色難看地折著手指一一列舉。
  “雖然有很多不一樣的稱呼,不過指的都是同一個,就是人類最凶惡的敵人。這些家夥沒有所謂的生命,而且就如其名稱,是不會死的怪物。就算砍它、燒它,甚至挫骨揚灰,它們都會複蘇,簡直是天大的玩笑……啊,你一臉不相信的表情呢!不騙你,真的很誇張喔,被切成碎片的手腳蠕動著接回身上,看了那種光景,心裏很難不留下陰影吧?你也該看一次才對。”
  “這個嘛……我已經受了連做夢都不想再看到那玩意兒的打擊了。”
  回應著卡拉斯,穆歐魯稍微歪了歪頭。雖然可能隻是無足輕重的事,但他對卡拉斯的部份話語有些在意,便插嘴問道:
  “你說到手腳,意思是那些怪物,並非全都是那種隻有一顆大頭的模樣嗎?”
  “嗯,外型幹差萬別,而共通點是它們都殺人,還有討厭太陽。謝天謝地,那些家夥隻要曝曬在日光下,就會完全動彈不得。還有,對了……基本上是體型越大力量越強。嗯,根據這法則,昨天那隻算相當難纏吧。”
  “……哦。”
  “名字或外型都無所謂,真正必須記住的是,這些家夥對人類來說是最凶惡的敵人——也就是‘天敵’。它們會‘殺害’人類。不是吃,而是‘殺’。你了解這之間的差異嗎?”
  穆歐魯緩緩地搖頭。說到殺人,即使撇開身上這條冤罪不算,自己身為軍人,殺死的人數之多想必也不落人後。
  “唔——”卡拉斯沉吟,思考了一下,然後突然開始敘述一個有點討厭的比方:
  “例如,把一隻饑餓的獅子,和一隻雖然肉有點硬,但是體型頗大,看起來能填飽肚子的地鼠關在同一個籠子裏,不管地鼠再怎麼掙紮,大概三分鍾後就會死在獅子爪下,然後變成獅子的大餐吧。因為獅子若不殺死地鼠,自己就會餓死……但是,如果獅子已經吃飽了呢?或是把一匹馬的屍體和地鼠一起放在籠子裏呢?我想,地鼠應該還能活上一段時間吧。”
  “……你究竟想說什麼?”
  “肉食動物之所以進行很麻煩的狩獵行為,是為了生存才不得不這麼做。一隻有主人供給飼料的貓,也不會特地潛入鄰居的家裏獵殺老鼠,不是嗎?”
  “人類不也一樣會殺人嗎?”
  少年依然低著頭,冷淡地說出自己的意見。
  “……但是我認為,人類殺人,大致上部出於某些目的。”
  卡拉斯回應少年的話語中帶著一絲隱約的體貼。
  “人類社會中的確有許多冷酷的人,也因此發生了不少令人悲傷的事。但是,‘隻是因為想殺人就無差別殺人’,這種人應該很少吧?”
  “……嗯,那是瘋子吧。會做那種事的已經不是人,是怪物了。”
  “沒錯,正是如此。而在你腳下的那個東西,便是那種非人的怪物。”
  “總之就是因為這些混帳,人類在數千年間都無法持續地發展文明。就算某人偶然間發明了什麼東西,要不是就是沒有傳播出去的手段,要不是就是在傳播出去之前就被殺了。更不用說一般老百姓光是維持基本生活就已經竭盡全力,也沒有餘力去修得知識,還要擔心惡魔會不會從黑暗中給出來把自己殺了,每天都在不安中度日。在這種眼前根本看不到光輝未來的環境下他們又怎麼有辦法邁向明日而積累知識呢?”
  雖然對最後一段話有意見,但少年還是忍住。卡拉斯的長篇大論看來終於要進入總結。
  “這樣的勢力版圖,大約是在三百年前開始產生變化。很偶然地,人類發現了打倒擁有不死身惡魔的方法。而多虧於此,我們在兩百年前總算是開始占了上風,現在才得以迎接這過往從未有過的繁榮光景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卡拉斯的話太缺乏現實感,要將它吸收理解得花上一段時間。
  不過這也當然,以不過是貧窮石匠出身,又是一名囚犯的少年的角度來看,人類、文明、惡魔、天敵什麼的,早就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不知是否從少年的表情看出了這一點,卡拉斯準備再為他加幾個注解,但是在開口之前——
  “……也就是——”穆歐魯摸著下顎逐漸變長的胡須說道:“就是你們這群人,在負責收拾那些東西。你想說的是這個吧?”
  卡拉斯開心地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很上道嘛!嗯,和外表不一樣,看來並不是連腦子都是肌肉做的呢!”
  “少囉嗦。要說的話,‘鳥走個三步以後就會忘記別人給的恩惠’是真的嗎?”(注:日本俗語,原奉是用雞作譬喻,因為腦子小,所以記不住什麼東。)
  “啊!這話真過份!而且還引用錯誤!”
  這樣抗議著的卡拉斯,看起來就像個小毛頭。但是一個單純的小毛頭,不可能特地跑到這種地方,還和自己說那些話吧。還有那個麵具,究竟有什麼含義呢?
  不過,就在發問之前,卡拉斯或許是已經說夠了話,得到滿足,隻丟下一句“我會再來找你的!”就跑了。就像鳥兒振翅般從墓碑跳下,又像小孩似地揮揮手,便這麼離去。卡拉斯的身影就像溶解在空氣中,一下子就消失了。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歎了口氣,將下顎靠在插於地麵的鏟子握把頂端,一邊眺望逐漸西沉的夕陽,同時深思卡拉斯的那番話……
  ……在被宣告要槍決的三天中,死囚三六七號的心理起了什麼變化?如今已不得而知。
  但是在最接近的距離看著他,穆歐魯學到了一件事。
  人類就算麵對多麼超出自己力量所能掌控的事,隻要時間足夠,都能做好心理準備——至少那個男人做到了。
  這在抱持結果論的人眼中看來,或許隻覺得是無意義的自我滿足也說不定。
  反正無論如何都是一死,有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又有什麼差別呢?會這麼想的人應該不少吧。
  是要挺起胸膛,以自己的雙腳堂堂地邁向刑場,還是在走廊上留下點點尿漬,哭喊著被獄卒拖著雙肩送出去……差別隻有這樣而已。
  而自己的處境,不必多說也知道絕對比死囚三六七號來得好多了。的確,以自己區區一介步兵,麵對那種怪物自然是無能為力。但是,也沒有人要求自己要打倒那怪物,再說,這裏也並非逃不脫的籠子。
  沒錯——
  要怎麼做呢?
  這才是唯一的重點。
  就像即使知道有怪物存在,墓場的光景依然不會改變,即便知道了怪物的名字和真相,現實生活也不會有一絲改變。
  要怎麼做呢?
  應該怎麼做呢?
  我——想要怎麼做呢?

  “……握手。”
  聽到她的命令,黑狗將自己與白皙手掌同等大小的前足搭了上去。
  日落後的墓場,穆歐魯再次遇到了梅麗亞……不,該說“見到了”才對。和第一次從墓穴裏仰望,以及第二次被狗追趕的時候不同,穆歐魯這一次是刻意來找她的。
  就算卡拉斯說的話都是真的,自己身為掘墓者要做的事依然不變。
  為人挖洞,或為怪物挖洞,對自己來說沒什麼太大的差別。而且自己這一生八成都得一直挖下去了,而這——並不是說笑的。
  (我一定得逃走才行。)
  說起來,對現在的自己來說,比起埋在墓穴裏的怪物,眼前那隻被少女揉搓著耳後的黑狗才是最大的威脅。
  看著杜芬,腳的傷口又疼了起來。雖然多虧梅麗亞才讓傷口不至於發炎化膿,但一時半刻間想必是無法奔跑了。而且就算要跑,也得先想辦法解決眼前這家夥才行,否則隻會重蹈覆轍。
  而目前所知,離開這個共同靈園的路隻有一條。也就是說,隻要那條路被守住,脫逃計劃就完蛋了。問自己有想要什麼東西的話,還真想要一張地圖啊。
  還有頸環也是個問題。
  不是指那條黑狗的,而是自己脖子上這個。最近因為已經習慣,都快忘了它的存在,但是這可不能不處理掉。隻要自己還戴著這刻印了自己編號的頸環,就等於邊走邊喊“我是囚犯喔”。
  對憲兵或保安官來說當然是最佳的業績來源,而想到被通報的風險,便無法輕易在人前現身。
  或許會有人說,隻要拿掉不就好了嗎?但是為囚犯裝上這個的人當然也考慮到了這一點。
  這個皮製的頸環,用了一種被稱為“魔術師之繩”的特殊纖維作為芯。
  這是從數百年前就廣受殺手及魔術師愛用的物品,繩子極細,但韌性絕強,就算用磨利的剪刀或鉗子也剪不斷。
  透過手術,將這樣的繩子穿過被判服勞役五年以上的囚犯右頸,圈住動脈,然後縫在皮製頸環的內側。透過這樣的機關,囚犯若是要硬取下頸環,頸動脈就會被魔術師之繩像切水煮蛋般啪地切斷。因為原本是殺手用來絞首的道具,堅固的程度可以附保證書。
  被施以這種機關的囚犯中,有不少人因為受不了這種人體最重要的血管無時無刻籠罩在死亡之繩下的不適,因而發狂將頸環扯下——一年至少有五、六人——為穆歐魯動這種專門手術的禿頭醫師曾這麼警告他。所幸穆歐魯現在已經幾乎不太在意這玩意兒了。
  但是,即使漂亮地解決這個問題,自己在現狀下仍是孤立無援。
  父母兄弟雖然應該都還活著,但是也不能回去老家。雖說並不是不想見他們,但是離家已經五年,自己卻從沒有過思鄉病的感覺。因為自己原本從小就是被放牛吃草般養大,所以也不會有那種想依靠他們的想法產生。比起現在回去給他們添麻煩,還不如此生都不要再見麵比較好。而更不可思議的是,自己對這樣的想法並不覺得有什麼悲哀。是因為比起悲哀,還有更多重要的事需要思考,還是說,自己單純就是個冷漠的人也不一定。
  但少年很清楚,有沒有第三者協助,會是非常大的關鍵。
  而最好的人選……其實該說是唯一可能的人選,就是梅麗亞了。
  對她的背景和個性都一無所知。但是,她並沒有因為自己是囚犯就退避三舍,昨天還給自己藥品。怎麼想都不覺得她會是個心腸不好的人。
  那麼,從身為守墓者的她身上打聽情報,可能的話再稍微得到她的協助,逃脫的成功率應該會上升吧!當然,自己和她現在隻不過是見過幾次麵的陌生人,若是突然拜托她:“我想逃走,請幫助我。”應該反而會很快地被送回收容所。必須先卸下她的心防,最後讓她自發性地協助自己完成計劃,這才是最好的方法。
  (這種……叫什麼來著?)為了在腦中找出平日不太用的詞彙,少年握緊了拳頭。(對了!叫做“攏絡”!)
  既然目的已經決定了,那麼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於是他前往日落後的墓地,半是守株待兔地等著與梅麗亞見麵……然而——
  “……穆歐魯?”
  一開始先向梅麗亞搭話的雖是穆歐魯,但在那之後,他便一直支支吾吾。看見少年隻是直盯著自己逗弄狗兒的指尖,蹲在地上、擁有一頭茶褐秀發的少女因疑惑而向少年發聲。
  “呃,那個……不,沒……沒事。”
  少年口吃似地如此回複,然後兩人間又陷入了沉默。
  (哪裏沒事啊!振作一點啊,我!)
  穆歐魯在心裏咒罵想不出漂亮台詞的自己。能不能順利提升她對自己的好感,可是關係著未來的自由與否啊!
  思考著要如何拉近彼此的距離,穆歐魯打算搬出,往昔軍中同袍圍著野營篝火時的愉快對話來試試。但是忽又想起身經百戰的戰車兵們,說笑的精髓總是夾帶著大量和“自己的炮管”有關的詞彙,少年又立刻將要出口的話吞回了肚子裏。
  見少年神情慌張地閉上嘴巴,蹲在不遠處的少女疑惑地注視他。
  以她那雙像冰冷海洋般黑暗,幽藍、會把人吸進去似的瞳孔,直盯著少年。
  “——……”
  ……少年其實也有一點自覺,自己隻要在她麵前就會詞窮。
  隻要那雙瞳孔看過來,等待著自己的話語,自己的腦中便會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出來。這和自己在麵對擺一張臭臉值勤的警務官,或裝熟和自己抬杠的卡拉斯時,完全是不同的狀況。
  於是,少年終於注意到這個作戰方針在最根本上的缺陷。
  (要“攏絡”女孩子……具體來說該怎麼做啊……?)
  穆歐魯·裏德是一隻熟練的戰場地鼠。
  不管在怎樣的天候,都能持續不間斷地挖洞。
  隻要衣服撐得住,便能匍匐前進五公裏以上。
  也能瞬間完成隊上標準裝備步槍的分解保養。
  但是,他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拉近自己與眼前這個女孩子之間的距離……
  “……梅麗亞——”
  已經是極限了。再繼續沉默下去,連少年自己也受不了。
  咕嘟。喉頭響起吞咽聲。自己緊張到什麼程度啊?不過吞個口水也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響?
  下定決心後,少年說道:
  “……你願意當我的朋友嗎?”
  躊躇再三之後,說出的是一句似曾相似的話。
  少女聽到這句話,眨了眨眼——
  “咦……?”
  發出有點不知所措的聲音。
  (搞砸了。)
  失敗了。這樣的切入法肯定不對。就像一口氣幹掉烈酒,臉和頭都發燙。真想拿一把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把腦漿連同愚蠢的自己一起轟上天。少年的心中不禁湧起一股這樣的衝動。
  “……”
  就在少年為自己的愚蠢懊悔不已時,少女則是一副無法理解對方到底說了什麼似的表情,隻是眨著眼睛。她的臉頰,就像沙漏的沙緩緩落下般,泛起一道緋紅。但是不久後隨即——
  “……不行。”
  看著莫名的方向,梅麗亞這麼回答。這還是她第一次沒有正對少年的視線開口說話。而她被兜帽遮著的耳朵也紅到了耳根。
  有趣的是,被明確拒絕之後,穆歐魯反倒鬆了口氣。在心中嘲笑著自己,他開口問道:
  “為什麼不行?”
  梅麗亞在回答時仍然不正視少年:
  “因為我不懂。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朋友……”
  “呃,其實我也……沒辦法清楚地說明朋友的定義是什麼啦……”
  他也漸漸看向一旁,一邊思考一邊口齒不清地回答:
  “朋友大概就是,呃——比單純隻是認識來得更進一步的關係……吧?是想要更了解彼此的事,讓彼此變得更要好的那種關係……”
  ——這句台詞說穿了就是等同於,希望梅麗亞“和我變得更要好”。
  “……”
  因為太過難為情,少年無法繼續說明下去。
  梅麗亞則是沉思著什麼似地低著頭,一語不發。少女下顎的線條,因為置於地麵油燈晃動的火焰而搖晃著。穆歐魯隻是等著她回答,並看著這副光景。
  少女終於抬起頭並且開口,不過並非取消方才的拒絕,而是——
  “穆歐魯是從哪裏來的?”
  少女這麼向穆歐魯詢問。
  遲疑了一下之後,穆歐魯回答:
  “我從拉卡山卓收容所來的。”
  “……拉卡山卓?”
  “嗯,在王都東方……咦?你不知道嗎?”
  梅麗亞的臉依然帶著紅暈,點了點頭:
  “因為我沒有離開過這裏。”
  穆歐魯一時感到疑惑,窺視少女白皙的頸部。當然,那裏並沒有象徵囚犯身份的頸環。
  一方麵感到有些難以置信,但另一方麵又覺得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原來如此,這麼一來當然會和現實世界脫節啊。)這和先前卡拉斯說的話,有些共通之處。在蒸汽機發明以前,也就是大約一百年前,陸地上最快的移動方式是馬匹,除此之外隻能徒步移動。在那樣的時代,一般平民根本不必奢望能夠旅行。除了從軍遠征之外,普通人幾乎沒機會離開自己生長的土地。而這樣的情形即使到了今日,在鄉下農村這一類的地方或許還是很常見……
  少女沒抬頭,隻有視線向上地看著少年,開口問道:
  “所以,可以告訴我嗎……?穆歐魯是從怎麼樣的地方來的?”
  在那之後,兩人中間隔著油燈聊了好一會兒。
  梅麗亞認真地聽著少年的每一句話,並在自己有興趣的地方提問,而穆歐魯則是一被少女提問,便以和平常的自己相比實在是結結巴巴的話語,回複少女的疑問。
  自己出生的城鎮、家人的事、戰車長什麼模樣、戰壕在戰略上的重要性、自己喜歡吃的罐頭軍糧,還有怎麼種高麗菜……
  (——我這是在說些什麼啊?我們又不真的是朋友?)
  雖然這樣的疑問偶爾會在心中浮現,但是隻要梅麗亞的視線一對著自己,就會產生一種像被搔癢似的,坐立難安的心情。少年就像喝了酒般變得長舌,甚至拿樹枝在地上畫起了地圖,若非仰頭注視天空裝作在回想什麼時,對上了梅麗亞的視線,他或許會更滔滔不絕下去吧。
  除了穆歐魯講述得好之外,梅麗亞似乎也是個擅長傾聽的優秀聽眾。就如她本人所說,她並沒有離開過這個墓地,所以偶爾會不明白穆歐魯敘述的事情的前提。而即使少年的說明生澀,她也總能在聽過後掌握住事情的核心,充份展示出她優秀的理解能力。
  ……在這之中,唯有“家畜”這個概念,讓少年花了不少工夫解釋,少女才終於理解。
  那是提到在某次戰勝的慶功宴,即便是像他這種小卒,也得到軍中夥房烤整頭小豬的慰勞時的事情。穆歐魯想起當時豬油和香草的馥鬱香氣,口水就差點一不小心滴了下來,但引起梅麗亞好奇的部份卻不是那道料理的味道或調理法,而是“那之後的事”。
  “然後呢?那隻,豬。有被好好地埋葬嗎?”
  “不,我想它的骨頭應該是被拿去熬湯了吧?”
  “熬湯?”
  “就是放進一個大鍋子裏一直煮,最後變成高湯。”
  “就連死後的身體,也要被吃掉嗎?那樣子……太殘酷了。”
  梅麗亞的表情蒙上陰影,很難過似地低語。
  (我是想不透,對家畜這麼做有什麼殘酷……)
  穆歐魯努力想解釋給她聽,但梅麗亞似乎無法接受為了吃掉(殺掉)而豢養動物的概念。然而,要將一個自己認為理所當然的常識,以不同說法讓他人理解,遠比穆歐魯所想的難多了。
  談話總是不知何時脫離軌道,因為少女天外飛來的疑問而飛向不知名的方向,因為少年的會錯意而進行自由落體,突然間跳回已經結束很久的話題,或是以為自己說得不錯,卻發生意料外的瞬間移動……諸如此類。對話脫線的程度,若是以行駛在路上的汽車來譬喻,此刻應該已經是拋錨了吧。而且到最後,還是無法解開梅麗亞的誤會。
  但是即使很脫線,對話還是繼續著。穆歐魯覺得這簡直已經算一種奇跡……
  “……我,大致上懂了。”
  梅麗亞說著站了起來。此時,雲層後方的月亮也移動到了天空的中央。
  她平靜的側臉,此刻看起來卻微妙地帶著堅定,像是接受了什麼事實似的。
  “你在的那個世界,並沒有‘擁有力量的The DARK(黑暗)’呢。”
  少女口中吐出和昨晚相同的詞彙。
  不過現在的少年已經能夠理解那是什麼意思了。
  “……的確是。”
  他呢喃著。
  少年仰頭看向少女。
  在朦朧的月光中,將臉藏在兜帽中俯視自己的她好美。美到讓人不敢相信她真的存在。
  並非因為腳傷,而是因為看著這樣的梅麗亞,穆歐魯站不起來。
  就算不明說,他也從少女平靜的瞳孔深處,察覺了她內心的紛亂。
  ——就像自己得知世上竟有那等怪物時受到的衝擊。
  ——一直生活於此的她,在得知有那種怪物不存在的世界時,也受到了衝擊。
  這兩者極為相似,但也因此存在著根本上的差異。就像月亮和太陽絕不會相遇,那是任誰也無能為力的隔閡。
  夏夜的冷風,吹過無數墓碑林立的地麵。
  “我差不多該走了。”穆歐魯動作僵硬地起身。
  “因為我明天也是從一大早就得挖洞。”
  隻見梅麗亞點了點頭。
  “……再見啦。”
  抱著看見她再向自己點頭的期待,少年出聲道別。
  但是少女沒有再給予任何回應。

[ 本帖最後由 blat490 於 2010-8-14 01:02 編輯 ]

blat490 發表於 2010-8-14 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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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歌唱得還真不是普通的糟。
  揮舞著鏟子,穆歐魯一個人唱著歌。
  歌曲聽起來像是軍歌,但也像收音機裏聽過幾次的流行歌,因為沒有聽眾,因此演唱著這首歌的歌手正隨意發揮,不隻大走音,就連歌詞都是全篇捏造,搞得自己像個噪音製造機。
  音量雖大,但最終也隻是消逝在無人的墓地中。
  或許是為了排解沒完沒了的肉體勞動造成的鬱悶,少年像這樣邊挖洞邊唱歌。感覺就像回到往昔——其實也隻是一個月前左右——的時光,心情相當暢快。
  要說還缺什麼,大概就是與自己唱和的袍澤,還有鋼盔了吧。
  鏟子短了一截、脖子上多了個頸環,這些都已逐漸習慣,現在倒是開始在意起頭上輕無一物的感覺了。
  (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弄一頂鋼盔來啊……)
  那並不是在這個乍看很平和的墓園中生活的必需品,再說,若是要保護自己不受那種怪物傷害,區區一頂鋼盔想必不夠吧。
  但是穆歐魯就是沒來由地喜歡這個防護用具。當初他和同梯的少年兵第一次摸到步槍時,他還冷冷地看待那些不過是摸到槍,就做起了英雄夢的同伴,結果在發下配給的鋼盔那一天,他自己卻也著迷得連睡覺都要戴著。
  從那以來,尤其是在作戰行動中,即使方圓十公裏內都已經沒有敵蹤,他也不拿下鋼盔。雖然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很怪,但或許是因為那股人體最重要的部位受到保護的安心和可靠感使然,他依然故我。而成為了掘墓者的現在,則是為了阻隔日曬,將被單的布撕下一條裹在頭上。但是這種輕飄飄的東西,實在不太能令少年感到滿足。
  “囚犯先生,辛苦了。”
  背後傳來的老人聲音,打斷了少年的歌聲。
  “看你這模樣,似乎看過了‘那個’之後也撐得住啊。”
  達利貝多爾就像在觀察被投藥的實驗動物似的,以那對小眼睛直盯著穆歐魯。
  穆歐魯的眉頭稍微皺了一下。他的右腳,包著被內側滲出液體染上黃色汙漬的繃帶。
  而腦袋裏則是想起,自己陷入驚慌狀態,將少女撲倒在地那件事。
  “而且看你的表現還越來越勤奮,很好、很好。”
  “……我倒也不是對這件事完全不好奇就是了。”少年刺探性地說道。
  “比方說,那個東西是打哪兒來一類的?”
  “……哪裏來的嗎?這還真是一個富有哲學性的問題呢。”
  老人歪著嘴,露出一個醜到不能再醜的笑容:
  “囚犯先生,若有人問你,人類是打哪兒來的’,你有辦法回答嗎?你不覺得自己的問題和這個有異曲同工之妙?”
  “應該是從女人肚子裏來的吧,大致上應該是。”
  達利貝多爾似乎很不欣賞穆歐魯這輕佻的回答,毫不隱藏不悅的情緒掉頭回到屋內,隻丟出這麼一句話:
  “算了,至少知道你並沒有因此而膽怯就好。因為那些家夥都在夜間出沒,愛惜生命的話,就盡量不要在夜間外出。花了一番心力雇來的囚犯要是就這麼死了,我們可是會很困擾的。”

  ……卡拉斯還是老樣子,喜歡坐在墓碑上。而在聽了少年轉述老人說的話之後,一臉不懷好心眼地竊笑。
  “那個老頭也很辛苦啦,每次雇用的掘墓者,都因為知道了惡魔的存在而嚇破了膽,最後都沒辦法再工作下去。”
  “你和那老頭很熟嗎?”
  像是委婉地表達“真是敗給你了”,卡拉斯以若有深意的眼神看向穆歐魯。不過少年無視於卡拉斯的舉動,仍然提出疑問。卡拉斯聳聳肩回答:
  “算是吧,不過我不是很喜歡那老頭就是了。但是,不論是你或我,死了以後都得葬在這個墓園裏喔。”
  “……這是什麼意思?”
  “咦?我沒說過嗎?知道惡魔存在的人類,死了也會埋在這裏喔。”
  穆歐魯感到有些疑惑,繼續提出質問:
  “等等。埋在這裏的,不隻是那些怪物嗎?”
  “你在說什麼啊,莫古拉小哥?你現在挖的墓穴,不就是人類的尺寸嗎?”
  ……的確是。
  在那之後,雖然挖了許多墓穴,但是再也沒有指定過像那次那麼大的洞穴。雖然已經知道怪物的體型越大就越強,但是也不會因此覺得尺寸比較小的就會溫和到哪裏去。
  卡拉斯繼續說:
  “說起來,你想過這個公墓為什麼要取名為‘共同’靈園嗎?其實答案很簡單。人類與惡魔,水火不容的兩種存在,卻又葬在同一個地方……不過關於人類那一方,也隻有在特殊的情況下才會葬在這裏就是了。”
  說完,卡拉斯臉上浮起一個不像孩童的戲謔笑容。
  “那麼……你現在坐著的墳墓是?”
  “嗯,這個啊?應該是人類的。”
  “給我下來。馬上。”
  “唉——”卡拉斯嘟起嘴,踢著腳表示反對,不過見穆歐魯揮起鏟子要打過來,還是乖乖地從墓碑上跳了下來。
  “你人還真好啊,很難想像你竟然是個囚犯。”
  不理會落地後叨念個不停的卡拉斯,少年陷入沉思。
  “……這是為什麼?”
  “嗯?”
  “我總覺得怪怪的。借用你說過的話,那些怪物是,‘人類最凶惡的敵人’吧?既然如此,又為何要這麼慎重地埋葬它們?”
  失去原本座位的卡拉斯,像個小孩似地一屁股盤腿坐在地上。不,雖然外表怎麼看都像個小孩,但是一旦開口說話,就常會讓人忘了這件事。
  “我說過這些家夥是不死之身,你記得嗎?”
  “嗯。”
  穆歐魯點頭。卡拉斯的確這麼說過。記得是——這些家夥沒有所謂的生命,而且就如其名稱,是不死的怪物。就算砍它、燒它,甚至挫骨揚灰,它們都會複蘇,簡直是天大的玩笑……
  少年此刻終於察覺這番話中的不協調感。看出他表情的變化,卡拉斯說了下去:
  “沒錯,這樣子不是很奇怪嗎?所謂埋葬,是一種對死者才進行的儀式。姑且先不提它們是敵人,這個地方竟然進行著‘埋葬不會死亡的東西’這種事……而且,目的當然也不是為了吊祭或同情它們。”
  “……”
  “之前,你推測是獵人在負責收拾惡魔吧?就如你所想的,獵人的確和惡魔交戰,但是要說得正確一點的話,獵人並沒有收拾掉惡魔。如果就像用槍枝追捕野獸那樣,光靠力量就能,狩獵惡魔的話,人類早該在更久以前便得到像今天這樣的繁榮了。”
  是啊,上次的確有提到這麼一回事,說是怪物的存在阻礙了文明的發展。
  “人類殺不死它們。很遺憾,能像你上次看到的那樣把它們五花大綁,失去行動能力,就已經是人類的極限了。”
  卡拉斯有些不甘心似地咬著自己豐滿的嘴唇。穆歐魯在此時提出疑問:
  “等等,這麼說不是更奇怪嗎?你上次才說——人類在數百年前得到了打倒怪物的手段?”
  “啊——嗯,就是那個,那方法就在你的腳下喔。”
  “……我是說,埋在這下麵的怪物不是不死之身嗎?我在問你究竟要怎麼打倒它們啊?”
  “這樣說你好像聽不懂啊?看著,就是這個啦。”
  卡拉斯像在沙堆玩耍似地拍打著地麵。
  “隻要擁有實體,將其捆綁起來便能封住它的行動能力。不過就算把它們沉到水底或埋在洞裏,它們總有一天還是會掙脫束縛逃出來,繼續大開殺戒……但是,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有人試著把它們埋在人類的墓地。”
  像是接著卡拉斯的話,穆歐魯說:
  “……結果,它們就沒再複蘇,是這樣嗎?”
  卡拉斯點頭,擠出一個有點無力的笑容:
  “在你發問前我先說明白好了,‘為什麼埋在墓地裏就不會再複蘇?答案是不知道。這個理由就連偉大的學者也不明白。不過,因為就連惡魔本身也是個讓人摸不透的存在,和這個地球的生物相異過大,甚至有人提出它們是從月球來的說法呢。而最早將它們埋在墓地的人……我想多半是出自某種好玩的心態吧!”
  “……我想也是。就像最早拿海參來吃的人,一定也隻是因為覺得好玩吧。”
  見卡拉斯難得露出有些難堪的表情,穆歐魯笑著說道。以纖細的指尖在地麵畫著無意義的圖案,卡拉斯說:
  “這隻是我的假設啦……說不定,這是因為過去被它們殘殺的人類,靈魂成為一股怨念,讓它們無法複蘇,牢牢地綁在這個場所。”
  “可以別說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話嗎?”
  “這聽起來不是很讓人感動嗎?”
  “……你不知道嗎?這世上根本沒有幽靈。”
  穆歐魯語氣肯定地說道。
  卡拉斯則仰頭鼓起柔嫩的臉頰:
  “那可難說。”
  卡拉斯做著小孩子似的動作,卻又繼續發表連成人也說不出的言論:
  “……不過,也不是任何墓地都封得住惡魔。得是古老的土地,擁有力量的場所才行。必須是長時間由人類看守,相對於‘生’的搖籃,持續進行著‘死’的儀式的場所。隻有像這樣的地方,才能成為永遠束縛那些家夥的牢獄。沒錯……恰好就像,這裏。”
  穆歐魯聽了隻覺心裏發寒又問:
  “這麼說,這裏其實是個很重要的地方嗎?”
  卡拉斯笑了:
  “嗯,是重要的場所之一。而且除了‘這裏’,當然還有其他封印惡魔用的墓場。正因為很重要,所以更需要保險,不然萬一‘這裏’被毀滅,惡魔們大舉複活,到時候可就無計可施了……不過,這種地方大致上都經過偽裝,也禁止一般人進入,和社會大眾隔絕開了,所以不必擔心。”
  原來如此。之所以都沒有人前來掃墓,是因為這個緣故啊。
  不會有一般人來訪。也就是說,得到能幫助自己逃走線索的機會又減少了,這真是個負麵的要素。不過——
  “……喂,有個部份我覺得很怪。”
  雖然逐漸理解這件事,但穆歐魯又注意到別的地方。
  他問道:
  “人類不是直到數百年前為止,都因為沒有方法能打倒怪物,而一直生活在恐懼中嗎?既然如此,為什麼現在幾乎沒人知道怪物的存在?至少我和我身邊的人,就一點也沒聽說過。”
  “答案很簡單啊,因為你們沒有必要知道。”
  卡拉斯不假思索地點頭,然後說:
  “失去了不死的壓倒性優勢,它們的數量比以往減少很多。有趣的是,惡魔似乎也知道自己居於下風,所以現在若非被追趕或誘捕,否則很少會出現在人類麵前。而觀察它們的動向後又發現,它們‘不會增加’。這或許是相對於不會死的代價,可以說是它們的弱點吧——例如,不管是多麼強韌的軍隊,隻要得不到補給,都會變得脆弱吧?”
  “嗯,你說得沒錯。”
  非常易於理解的譬喻,讓步兵出身的少年大大地點頭。
  嚴格說起來,由人類構成的軍隊雖然和那樣的怪物在本質上不同,但是在總量減少卻得不到補充的情形下,戰力會越來越弱是不證自明的事實。
  “嗯。然後啊——”卡拉斯繼續說下去。
  “惡魔的數量減少,人類的被害降低。瓦斯燈和電燈發達,人類如今即使入夜了也能活動。既然如此,人們若依然害怕威脅已經大為降低的黑暗,對各種產業和經濟活動都勢必造成影響。因為這個原因,站在國家的角度來看便覺得,不如幹脆讓這些東西的存在成為秘密比較好。也就是,將黑暗留在黑暗之中。”
  看到穆歐魯還是咬著嘴唇,無法接受這說法的模樣,卡拉斯又追加補充:
  “而且,要說你完全不知情,那才是騙人的。”
  “?我可是真的不知道喔。”
  “那我問你。你來到這個墓地的第一個晚上,感覺如何?不‘害怕’嗎?如果會,那又是為什麼呢?”
  “……那是因為我從小時候就被老媽和我家附近的婆婆嚇到大,老是說些晚上的墓地會有幽靈、僵屍出現什麼的……”
  “你看吧?這和‘對活著的人類造成危害’不是同一回事嗎?似乎是因為怎麼稱呼惡魔因人而異,結果事情就這樣在大家的口耳相傳中逐漸變貌了。”
  卡拉斯咯咯笑著。
  “唉,或許是因為保密過了頭,要找到知道世界上有那種東西存在以後,還能保持理智繼續留在靈園挖墳墓的人,可真是吃盡了苦頭。說到這一點,你看來還真有素質呢。”
  “素質?”
  “人類的天敵就近在咫尺,身處這種環境還能耐得住的、頑強的精神素質啊。說得簡單一點的話……就是強韌吧。”
  “我可一點也不強韌。”
  少年斬釘截鐵地說。
  “你謙虛什麼啊?不必客氣啦!雖然從我這種沒膽的人嘴裏說出來也很怪……”
  “我不是在謙虛,而是真的這麼認為。我要真那麼強韌,就不會像那……”
  穆歐魯突然停住話頭,將臉轉向一旁:
  “……不,當我沒說。”
  “咦——哪有這樣的!”
  卡拉斯執拗追問穆歐魯沒出口的話是什麼,但少年隻是臭著一張臉,頑固地緊閉嘴巴,就像隻鑽進土裏不露臉的地鼠一般。
  最後卡拉斯終於火大放棄,朝少年吐舌:“莫古拉是大笨蛋!愛裝帥!”臭罵一頓之後便離去,走的時候和來的時候都同樣唐突。
  獨自站在大白天的墓地裏,穆歐魯歎了口沉重的氣。
  雖想借著唱歌忽視自己真正的情緒,但實際上歎出的氣卻比唱歌吐出的空氣要多得多。
  ……老實說,自己也“曾”認為自己很強韌。在肌肉棒子和喜愛競爭男子氣概的人種群眾的軍隊裏,自己確實常得到強韌的評價。
  但是這個自信,在來到這個墓地以後就開始急速消逝。
  少年現在隻想對小孩子似的卡拉斯說,別再誤解了。
  ——害怕夜晚的黑暗。
  ——因為看到巨大的怪物而差點發瘋。
  ——最近則老是因為和守墓少女之間的進展不順而擔憂……
  ……並且害怕著自己是否會被她討厭。
  (這也沒辦法吧。)穆歐魯試著解釋自己這樣的心情。
  (會感到不安也是在所難免的嘛,畢竟她可是重要的……讓我能順利脫逃的關鍵啊。)
  之前——一時失控,對她脫口說出請她和自己做朋友那時候——雖覺得交談還算順利,但是之後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不是自己一個人空轉個不停失速墜毀,就是被少女直接丟出一句“不行”就止住了話題。
  梅麗亞向自己問了那麼多事,卻一點也不回答自己想知道的事,少年覺得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為什麼隻能在晚上看到你?”“守墓者具體上來說是在做些什麼?”雖然提出這些疑問,但少女隻以感到困擾的表情搖頭拒絕回答。
  看著她的表情,不禁感到不安——她該不會定討厭我吧?但是,如果真是如此,那她應該會每天晚上都避開我才對吧?……如果不是,那麼她總有一天會告訴我這些問題的答案嗎?真的會有這一天嗎?
  從現在看來,隻覺得那一天還在非常遙遠的彼方……
  (真的是……這算哪門子的強韌啊?)
  真是笑死人了。算得上才有鬼。自己若真有那麼強韌,又怎會因為那一點事,就搞得自己坐立難安?
  順帶一提,除了那些被拒絕回答的問題之外,其實還是有些事,從她口中問到了答案。例如她出生至今已經有十四年、喜歡熟透的蘋果,還有因為衣服會被泥巴弄髒,所以討厭下雨天,諸如此類的事情。
  但是,自己和她現在仍算不上是朋友,所以並不會互相約定何時見麵。
  因此,穆歐魯隻要一到晚上,就會自行前往墓地。
  或許會覺得這麼做很沒效率,但是意外的是,找尋少女身影的時光,感覺並不差。也說不上是什麼理由,但就是覺得很開心。自己一開始明明那麼害怕夜間的靈園,現在卻隻要有一點點星光便能昂首闊步地行走。人類的適應力還真是不容小覷。
  可是,因為墓地實在過於廣大,即便習慣了墓碑和樹木綿延不絕的光景,對位置的感覺仍會變得曖昧不明。最好的路標是生長在大約正中心的巨木,少年總是意識著那棵樹所在的方向,來尋找梅麗亞的蹤跡。然而今晚不是很順利,走來走去就是看不到梅麗亞。
  撿著地上的石子和樹枝,走著走著,正當感到腳酸時突然靈機一動,少年向跟在自己身後,但是保持了一段距離的杜芬喊道:
  “你的鼻子很靈,應該能幫我找到她吧?”
  這番話半是出於玩笑,但黑狗在鼻頭抽動幾下以後,便唰地轉身朝黑暗中拔腿跑去。少年連忙向它奔跑的方向追去。
  今晚,梅麗亞抱膝蹲在那株巨木下。
  看來似乎是因為躲在樹根陰暗處,所以才沒注意到她。那株巨木的樹幹,足足有以像穆歐魯體格的五人環抱的粗細,而露出地表的樹根,也粗大得足以遮蔽住蹲在那裏的少女。
  自己好像還是第一次在少女靜止不動時發現她。(該不會之前其實都是她主動讓我找到?)少年擅自在腦中往自己的臉上貼金。
  穆歐魯故意在接近時將靴子踩出聲音,少女似乎嚇了一跳,唰地將手藏了起來。
  “嗨,你在幹嘛啊?”
  梅麗亞稀奇地露出焦急的表情。那模樣就像闖了什麼禍,正打算隱藏起來,卻被人撞了個正著的小孩。
  穆歐魯看向梅麗亞的腳。並非帶著奇怪的用意,而是因為她將雙手藏在被外套包覆的膝蓋內側,藏著什麼東西。
  “……”
  “……”
  尷尬而沉默的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過去,少年已經明白,自己是在對少女來說不太方便的時候遇到了她。雖然這實在很多管閑事,但是,她拚命藏著東西的模樣,挑起了少年的好奇心。他甚至已經想到,要是硬把少女的腳移開,自己不知道會被她厭惡到什麼程度。(不過,當然不會真的去做就是了。)
  似乎是向一動也不動的少年投降,梅麗亞終於放棄似地低頭,從膝下取出奇怪的東西。
  ……那是個大小約為少女雙掌攤開左右,毫無光澤的漆黑塊狀物。
  不管顏色的話,形狀倒是個像桃子狀的不完全球體,而接近頂點的地方,留著一個看起來像是少女齒痕的痕跡。
  如果僅是如此,或許隻會以為是個長得很奇怪的果實。但是……
  穆歐魯突然押住胸口。腦中的記憶就像一扇沒人敲響,卻突然從另一側被打開的門扉,整個鮮明了起來。
  一名身著軍服的不知名男子,炸彈就在他的眼前爆炸,男子仰天向後倒下。
  他的胸骨和頭一起被炸飛,但下方的心髒還怦通怦通地跳著。
  而少女手中那個成塊的、齒痕下方的黑色果肉部份,就像那心髒一樣跳動著。那簡直……
  ……簡直就像“某種東西”的一部份?
  “‘那個’是……什麼?”
  心頭一陣戰栗,穆歐魯向少女詢問。
  但梅麗亞隻是低著頭,小聲地說:
  “……不行。”
  少女隻這麼回複少年。
  ——早就想到會這樣了。早就知道她一定會這麼說。
  這一星期以來,已經不知道聽她這樣回答過幾次了。少年已經逐漸習慣少女“不要問”的這種表達方式。
  麵對眼前少女宛如斷崖般拒絕的意誌,少年無能為力。深不見底的斷崖,而少女就站在另一頭。雖然想前往她的身邊,但是無論朝那不見底的虛空拋進多少泥上,都填不滿那深穀。
  梅麗亞當少年不存在似的,將黑色的果實送到唇邊。開始吃了起來。她吃的速度緩慢無比,看著少女根本分不清有沒有在動的嘴唇,穆歐魯問道:
  “好吃嗎?”
  少年並沒有期望得到回答。而梅麗亞依舊咬著果實,但緩緩地搖了頭。
  ……少年也察覺到,少女今天很不對勁。雖然平常的友善態度也可能都隻是出於客套,但能夠這麼明確感到她在避著自己,這還是頭一遭。
  我在這裏,讓她很困擾嗎?問問看好了——這麼想著,穆歐魯開口:
  “那,分我吃一口吧。”
  結果實際說出口的,卻是這麼輕佻的話語。
  是啊,反正我對她來說肯定是困擾。這麼簡單的事,我還有一點自知之明。
  ……心裏雖然明白,但若是得到證實,一點也不強韌的自己,肯定會不知如何是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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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背倚著樹幹,不知該如何應對眼前的狀況。
  而嘴裏仍咬著果實的少女,以悲傷的表情再次搖頭。

  2

  水邊飛舞著蒼蠅。
  之前一直沒有注意,但總覺得這還是來到這墓地以後第一次看到這種蟲子。少年有點吃驚,因為就在不久前,他還過著每天與蒼蠅為伍的日子。
  “隻要人群聚集的地方,就一定會引來商人和蒼蠅。”雖然忘了是誰說的,不過遠征中一路經過的地方,的確都少不了蒼蠅嗡嗡作響。
  人和馬的排泄物、大量炊事衍生的垃圾、屍體等,軍隊是個毫不缺乏蒼蠅餌食的環境。而在戰壕外挖洞掩埋這些東西,也是戰場地鼠的工作之一。
  活躍程度不輸給蒼蠅的,還有向軍方高層購買了許可證,與軍隊同行的民間商人。
  從商人公會來的這些人駕著滿載商品的馬車,在士兵野營的地點穿梭,販賣香煙和酒這些嗜好品,以及巧克力棒、報紙、紙牌、保佑士兵不中彈的護身符、太陽眼鏡、替換的內衣等商品。
  而在發薪日後,當紅女星性感照到貨的時候更是誇張,一堆大老粗們殺紅了眼一擁而上,為了不演變成打群架,還得特地出動憲兵維持排隊秩序。
  而有趣的是,客群百分之百是男性的行商馬車,除了販賣這種慰藉男性的物品之外,就連香水、口紅等女性用品都一應俱全,依馬車等級不同,有些甚至還會販賣頗高級的飾品。穆歐魯一直很納悶,究竟是怎樣的士兵會去買那種東西來用啊?但是,這個疑問的答案,在穆歐魯撞見剛領薪的前輩中士一臉賊笑地去買耳環的時候便揭曉了。
  中士在買了耳環之後,便走向設在部隊後方的帳篷區。
  沒錯,購買和軍方從事商業行為許可證的,並非隻有商人公會。那些花花綠綠的帳篷明顯和士兵用的不同,那都是屬於娼妓公會的。
  雖不知道前輩中士的戰果……不過因此得知那是用來吸引自己中意女性的手段之一。
  但是,行商馬車可不會來這個地方,就算來了,自己也是一窮二白。再說,自己也不覺得梅麗亞收到口紅或香水一類的禮物會感到開心。(不過,這當然也有可能隻是我自以為是吧。)
  即使是隻買過寄薪餉的信封和些許酒類飲料的穆歐魯都明白,她絕對和一般女生不一樣。
  在聽了穆歐魯的煩惱之後,卡拉斯說出一個名詞——“骸骨的心髒”。
  就在不久前,穆歐魯因為苦於和梅麗亞之間毫無進展,煩惱過度之餘,一不小心找了看起來還是一樣很閑的卡拉斯討論。
  之後不管怎麼想都覺得這是一步壞棋。對於像卡拉斯那種隻要稍感興趣便會全力飛撲過去的人來說,這種話題根本是最佳的消遣素材。
  “原來如此啊——原來你之前欲言又止的就是這件事啊——”
  卡拉斯毫不在意地賊笑,說話的語調還活像是哼起歌來了:
  “真是的,你早點說出來不就好了嗎?色迷心竅的莫古拉!”
  (這個臭家夥,你挺樂的是吧……)
  不消多說,這當然是卡拉斯的誤解。自己隻是為了脫逃而接近梅麗亞,並沒有其他企圖。但是若再多做辯解,顯而易見地隻會更被揶揄。雖非本意,但目前就姑且將錯就錯吧……
  “這個嘛,除了送禮物之外,讚美對方的優點可是基本功呐。例如我,要是有人讚美我的頭發,我就會很開心喔。”
  (誰想知道怎麼討好你啊!)
  強壓抑住吐槽的衝動,穆歐魯自行在腦袋裏模擬了起來。梅麗亞登場,自己向她搭話。幸好她身上不乏能稱讚之處,而因為是想像,台詞也不至於結巴。嗨,梅麗亞,你的頭發今天也很美呢!謝謝你,穆歐魯,聽你這麼說我好開心喔!
  “……不,行不通的,她絕不會因為這個而開心。”
  看著少年的表情轉為苦澀,卡拉斯投以同情的視線。
  “哎呀呀,那個……是叫小梅嗎?我隻在白天來這裏,沒碰過她,不過聽你這麼說,似乎是個讓你感到很棘手的對象啊?”
  ……一點也沒錯。不過,沒說出“你沒希望啦,放棄吧”這種話,或許卡拉斯其實人還挺好的?穆歐魯不爭氣地這麼想。
  (……看來我真的很苦惱呢。)
  然後,並非給予安慰的話語,卡拉斯從口中吐出奇妙的字眼:
  “唔,原來如此,也就是……她可能擁有一個骸骨的心髒。”
  “——骸骨的心髒?”
  穆歐魯不自覺地重複了一遍。
  卡拉斯眯細了眼睛,以活像個催眠師的口吻說了起來:
  “你想像一下。在骸骨的左胸——肉和內髒都已經腐化殆盡,隻剩下白骨的左胸,那白色肋骨的裏頭,有什麼東西呢——”
  “……”
  說到這裏,卡拉斯像要喊萬歲一般將手攤開:
  “答案是空空如也。”
  真是莫名其妙——像挨了一記無防備的悶棍,穆歐魯歎了口氣。
  “你搞啥啊?”
  “話語到達的地方並非隻有耳朵和大腦。”
  卡拉斯將手掌貼在自己的胸口,以奇異的正經口吻訴說:
  “我想你應該也有經驗才對——從某人那裏聽到很棒的,或令人震驚的事的時候,心髒是不是會怦通地跳了一下呢?沒錯,根據我的推測,重要的話語會到達的地方,一定不隻是表層的意識,而是更深層的場所……但是,你魂牽夢縈的那個少女,看起來似乎沒有那種地方存在。就像骸骨沒有心髒,你不管對她說多少話,或許也到不了她的心。我是這麼想的。”
  聽到這番話,穆歐魯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
  “唉——我說你別沮喪嘛!這不過是我的推測啊,也可能是她單純這麼冷漠嘛,對吧?”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老實說,我的確也有一種不管怎麼做都是白費工夫的感覺。”
  卡拉斯像是要為沮喪的少年打氣:
  “那不然,我們來確認一下吧?來確認她到底有沒有心髒。”
  “啊?”
  既然少女是人類,在物理條件上肯定有心髒,所以“骸骨的心髒”應該隻是一種舉例。但是卡拉斯現在卻說要加以確認?穆歐魯不禁感到疑惑……但是聽卡拉斯唐突地要求:“要開始了喔,閉上眼睛——”他還是不情願地照辦了。
  卡拉斯像施魔法般誦念:
  “想像吧,在她的左胸,在衣服、內衣、皮膚、肌肉、然後是肋骨之下,在那深處是否有著一顆心髒呢?讓我們來確認看看吧……方法?方法很簡單,直接用你的手掌去觸摸,感受那個鼓動就行了。來吧,用你的手指掀開她的衣服,手掌貼上那惹人憐愛的蓓蕾——”
  “……”
  說到這裏,卡拉斯露出奸笑,手指向少年的臉:
  “哎呀,莫古拉小哥,你流鼻血了喔!你該不會想像了什麼限製級畫麵吧?”
  “說、說、說什麼鬼話啊!才沒有咧!你小心我埋了你喔!”
  用手遮著鼻梁下方,穆歐魯喊叫著。見自己的計謀得逞,卡拉斯笑著說:
  “哎呀,真是太有趣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莫古拉小哥有這種反應呢!”
  ……真是。找卡拉斯討論這件事果然是大大失策。
  ……隻是,除了卡拉斯之外,也沒人能和自己討論梅麗亞的事啊。
  結果,沒辦法準備禮物,讚美的話語應該也沒用。既然如此,就隻能小心別做出讓她討厭的事情了。雖然很消極,但這已經是穆歐魯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在穆歐魯起居的破爛馬房旁邊,有一個本來是給馬匹飲水用的小蓄水池。
  比平常早起的穆歐魯前往那裏,用已有裂痕的舊桶子汲起水,往自己的頭上淋了下去。水流不循環的蓄水池中飄著像是孑孓的東西,但穆歐魯仍毫不在意地重複這個動作。
  水並不冰涼,還帶著微微的黴味,但是要用來讓剛起床的腦袋清醒一點,已經足夠了。
  “聽好囉,莫古拉小哥。你啊,身上的泥巴還真不是普通的多!”當時卡拉斯這麼說著,遞給穆歐魯一把刮胡子用的剃刀:“至少在不必挖洞的時候把自己弄幹淨吧。就算沒表現出來,但是一般來說女生都不喜歡肮髒的東西啦!”
  真是多管閑事。誰會覺得一隻地鼠身上沾滿泥巴很奇怪啊?而且如果是她,一定不會……
  口吐遷怒於卡拉斯的抱怨,穆歐魯還是刮了胡子,將身上的汙垢仔細地擦幹淨。
  太陽還沒露臉,但東方的天空開始泛起魚肚白,對側的月亮則仍死撐著掛在天上。
  擦幹身體,穿好衣服,卻因為沒事可做而發起了慌。
  時間離上工還早,而既然把身體弄幹淨了,也不想再睡回籠覺。穆歐魯朝墓地走去。
  ——梅麗亞這個時間在做什麼呢?腦中突然浮現這樣的疑問。因為自己總是先回馬房就寢,所以不知道她都什麼時候離開墓地。她現在還守在那裏嗎?越想越在意,雖然並沒想過到時候遇上了要和她說些什麼……但穆歐魯還是邁開步伐走去。
  不過,要從馬房前往墓地,途中必須經過那棟房子的側麵。
  穆歐魯像平常那樣走過整片的黑色鐵柵,此時聽到狹小庭院的另一頭傳來水聲。一般而言,多半會認為是誰在為植物灌溉,但仔細一想,這棟屋子的庭院裏可是光禿禿一片,什麼也沒種。
  不過印象中,屋子後方的確有自來水和水管。
  穆歐魯沒多作思考便走向後方……
  “!”
  是梅麗亞在那裏。
  她跪在中庭一隅的水泥地上,一旁有個高度及腰的細長角柱,前端是水龍頭,出口接著一條藍色的短水管,中段被握在雪白的右手上,朝頭頂灑著水。從水管流出的水濡濕少女全身……
  少女背對著穆歐魯……以剛來到這世界時的姿態。
  在黎明來臨前,夜色尚深的世界,她洗滌著自己的軀體。
  (……太奇怪了吧?)
  少年腦中一片混亂。
  穆歐魯總算知道,平常總是藏在兜帽裏的秀發,長到接近少女的腰際。茶褐色的發絲被水濡濕,貼在白皙的肌膚上。
  而頭發與肌膚之間,再無他物。
  (……太奇怪,太矛盾了……怎麼會,明明那麼瘦……為什麼看起來竟那麼柔軟——?)
  “穆歐魯……?”
  察覺背後的視線,梅麗亞轉頭看向後方。一副完全不設防姿態的少女,視線隔著鐵柵與呆立的少年交錯。然後少女扔下了水管,用手護住尚未發育完全的胸部。她一低頭,水滴便從她纖細的下巴、發梢、以及手肘,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對、對不……!”
  下一瞬間,暗處傳來凶猛的低吼聲,黑狗跳了出來,像要咬死少年似地朝穆歐魯追去。穆歐魯連道歉都來不及便倉惶而逃。
  沒想到她竟然會在那裏清潔身體。
  拚命移動自己雙腿的同時,少年心想。
  (該不會每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她都像那樣……?)
  ……這一點雖不得而知,但是唯有這件事是能夠肯定的。雖然不是故意,但要是再發生這種事,她一定會越來越討厭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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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墓場的囚犯挖著洞。
  那是他的工作——他的職責。
  洞穴的大小,是由打入地麵的四根釘子指定。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指定大小用的釘子卻隻有一根。
  是搞錯了什麼嗎?少年環視自己的腳邊再三確認。果然還是隻有一根釘子。
  地點是共同靈園的邊陲,因此四周墓碑的密度較低。和住宅林立的都會地區不同,這裏的墓都是漫無章法地亂蓋一通……
  (這是怎麼回事?)
  “咚、咚”地敲著擔在肩上的鏟子,少年訝異地凝視地麵那根孤伶伶的釘子。是達利貝多爾指定錯了嗎?少年無意義地將腳踩上釘子,抬起了頭——
  “——……”
  最後,少年終於在離自己站立場所很遠的地方發現了第二根釘子。不會吧——心裏想著,少年再次確認。連第三、第四根釘子都釘在不是普通遠的地方。若是這個指定的範圍無誤,那麼這個洞穴將比最初埋葬那個大臉怪的要大上好幾倍。
  穆歐魯感到一陣無力。(要挖好這個洞穴,要花上多少時間啊?)
  但是隨即又感到戰栗。(……這裏要埋的怪物,究竟有多大啊?)
  不需費神思考,第二個疑問的答案一目了然。那還用說嗎?自然是比這個洞穴指定的尺寸稍微小一點。但即使如此,那也是三輛大型戰車加起來的體積了。
  〖怪物的外型千差萬別,但基本上的共通點是體型越大力量越強——〗
  打算開始挖洞時,卡拉斯之前說過的話浮上腦海。那家夥要和預定被埋進這個洞穴的獵物作戰嗎?雖然卡拉斯看起來像個就算殺也殺不死的怪人,但少年仍在心中祈求卡拉斯平安無事。
  歎了口氣之後,將鏟子向地麵刺去,少年鏟起今天的第一堆土。他重複同樣的動作,鏟起一堆、一堆、又一堆……
  ……雖然重複這樣的動作直到黃昏,但洞穴仍然隻完成了不到一半。
  雖然是擅長的工作,但還是很累。早上才特地把自己打理得幹幹淨淨,但現在汙垢又全都回老家探親了。雖然自己是囚犯,沒什麼好說的,但這簡直就像什麼刑罰嘛。若是如此,罰的是什麼呢?(那是冤罪啊!我又沒幹什麼壞事——……)少年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這麼想著。此時,眼前又浮現出了今早撞見的光景。
  想起那幅畫麵的同時,身體的某部份不聽使喚地硬了起來。
  窺見悔麗亞入浴雖然是意外——但一樣是犯罪。
  已經要入夜了,但自己該用什麼臉去見她呢?總之一開口就先道歉吧!雖然很難為情,但目前也隻想得到這個方法了。
  這麼決定以後,他再次走向蓄水池清洗身體。不管怎麼衝洗,指尖和膝頭的土漬早已滲透到皮膚下,清不幹淨。但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他還是不停將水淋在自己的身上。

  前往墓地不久,隨即發現暗夜中油燈橘色的火光。火光以和平常無異的速度緩緩接近。
  (太好了,看來她並沒有很生氣。)
  若是在生氣,應該不會願意見自己吧!少年單純地這麼思考,稍微放心了些。
  “梅麗……”
  但是正當要喊她的時候,少女卻突然在稍遠處停了下來。少年因為自己有錯在先而心虛,也不敢自己主動接近她。
  “……”
  “……”
  尷尬地沉默了一陣子。(不行,得好好道歉才行——)正當他要開口時,少女先說了:
  “晚上,暫時不要來。”
  鼻頭一陣酸楚,方才自以為的安心感消逝無蹤。穆歐魯低著頭說道:
  “——對不起。你果然生氣了吧?”
  梅麗亞戴著兜帽的頭,搖得像波浪鼓。
  “我沒有生氣。”
  然而少女的動作,在少年眼中看來就像在說——我不要聽借口。
  “真的很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隻是剛好早上比較早醒過來散個步,聽到水聲,好奇想看看是怎麼回事,就……不,我真的沒打算偷窺但是就結果上來說還是算偷窺了可是雖然我看到了——”
  穆歐魯滿臉通紅,話說到一半便已經語無倫次,仿佛退化成了小孩子一般。
  “……拜托……”
  然而,少年拚命解釋的話語,果然還是無法傳達給少女。
  “我沒有生氣。拜托,這一陣子,晚上請待在小屋不要出來。拜托……拜托你……”
  緊握著外套邊緣,手部發白了,少女隻是不斷重複著這句話。

  少年無可奈何,這幾天隻好過著白天挖掘巨大洞穴,晚上則和狹小馬房的破爛牆壁大眼瞪小眼的生活。
  雖然不知道她說的“這一陣子”是指多久,但至少不是說“別再出來了”。僅僅如此,便讓少年覺得還有一線生機。既然如此,就依她說的暫時不要出去,讓情緒沉澱冷卻一下吧。
  ……但是照著做兩天、三天以後,少年還是蠢蠢欲動了起來。(我也無可奈何啊?那畢竟是意外嘛……)這樣的借口又開始在腦袋裏擴展版圖。為了壓下這樣的想法,還是隻能直接找梅麗亞說個清楚。沒錯,就這麼辦。雖覺得或許依然不會很順利,但是也隻能這麼做了。

  然後,就在那一晚。
  突然聽見狗吠聲遠遠地從墓場的方向傳來。
  不知為何就是靜不下心,少年走出屋外。
  無雲的滿天星空,看起來和平常並沒兩樣……
  (但是……為什麼?皮膚一直感到一股寒氣……)
  少年摸著自己的上臂。已經習慣了夜晚的墓地,現在應該已經不會再因為幻想的恐怖而起雞皮疙瘩了才對。(……是我太神經質了嗎?)少年心想。
  然而,雖然想以這是錯覺來敷衍自己,但是現在的氛圍卻使他無法接受這個說法。
  地震就如其名,是一種讓地麵產生震動的現象。而現在的“空氣”,就如地麵發生地震般,微微地震動著。像巨大的海嘯超越海平麵而來,也像無數敵軍部隊朝自己一鼓作氣攻來似的……就是那樣的“感覺”。
  這會不會是一種,即將發生什麼事的預感呢?不,或許早已開始了。少年有這種感覺。
  自己實在沒辦法就這麼回到小屋,乖乖等到天亮——
  腳步充滿恐懼——少年這麼想時,雙腿早已跑了起來。他穿越大房子側麵,映入眼簾的夜晚墓地乍看下和平常沒什麼兩樣。開闊的地麵、四處散置的人類與非人類的墓碑、被風吹得窸窣作響的樹木,以及將這一切全部包覆的黑暗。
  穆歐魯以墓地正中央的巨木為目標奔跑著。雖然不擅長爬樹,但隻要爬上那棵樹,應該就能將墓地全體——至少自己視力所及之處——全部盡收眼底吧。
  少年喘著氣,終於跑到了巨木的下方。
  ……然後,看見了那個。
  大腦無法解析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東西。這種體驗,是他第二次經曆了。
  對眼前離日常世界實在太過遙遠的異物,少年的記憶中完全找不出相似的東西。不,隻有一次。那就是不久前看到的、被五花大綁埋葬的那個隻有一張臉的怪物。
  而現在——
  在少年眼中的,是個大得過頭的肉塊。
  硬要舉例的話,那歪斜又像果凍狀的肉塊,就像章魚的頭部……但是章魚不會出現在這種內陸,而該有眼睛的地方也沒有眼睛,更何況,也不可能比一棟兩層樓的建築物還要大才對。
  沒錯——那隻能說是怪物。
  那正是卡拉斯所說的“惡魔”,守墓少女口中的“擁有力量的黑暗”,也是那個大臉怪物的同伴——隻不過遠比它還來得大。
  但是和那個時候不同,眼前的怪物沒有被綁住。它在動。支撐章魚頭部般巨大肉塊的,並不是擁有吸盤的八隻腳,而是更堅硬的——就像甲蟲一類,但是大小和那肉塊相襯的腳部。那腳部的前端異樣的尖銳,要說的話,簡直就像獠牙似的。不過這世界上,當然不管上哪兒都找不到這種一節一節的利牙吧。
  無數那樣的腳從肉塊的根部生出,沒有任何一根的長度是相同的,而且就像蜈蚣的腳一般忙碌地蠢動。
  那是過於奇怪、過於惡心,會讓人覺得這種東西絕對不該存在於這世上的異形。
  而怪物前進的方向……梅麗亞就在那兒。
  少年甚至忘了呼吸。
  少女不是不知要往哪逃,而是正麵麵對著怪物。她的身體在連帽外套包覆下更顯削瘦,在醜陋的巨獸麵前更是顯得渺小。而且即使從這麼遠的地方看去,依然看得見她臉上的表情平靜,一如往常。
  怪物的一隻腳像鐮刀般舉了起來。
  快逃啊——雖然想大喊,但聲音卻出不來。
  就在少年要喊不喊的時候,事情已經太遲了。
  擁有銳爪的腳,像爬蟲類的舌頭般飛馳而出。
  ……少女的左手,像被折斷的刀劍般飛上天空,滾了幾圈後掉落地麵。
  聽見纖細、短暫的悲鳴。
  聲音一點也不大,卻刺痛著少年的耳膜。
  下個瞬間,如觸手般伸出的四隻腳,貫穿了梅麗亞的身體。哀號聲立刻消失,因為發出悲鳴的喉嚨已被爪子穿過。脖子下方、右肩、左腰、還有接近肚臍的地方,都被鐮刀般的大爪……從前到後地刺穿。
  像觸手似的四隻腳緩緩抬高。
  鮮血從少女的口中滴落,隨後大量的紅色液體就像失禁般從下半身噴灑了出來。
  怪物揮動刺穿了少女身體的觸手,梅麗亞的身體在空中飛舞,在落地後又彈起了一下,血液就像多汁的果實被捏爛似的濺在地麵,染出一灘血漬。她被扔出的瞬間,怪物刺穿她肚臍的鉤爪撕裂了她的身體,直到胯下。啪哇哇。隨著這樣的聲音,腸子從身體裏飛出,拖著長長的尾巴在地麵畫出了一條弧線。
  梅麗亞她……
  還活著。
  她低聲啜泣。
  若是受了那麼可怕的傷,就算是再頑強的男人也會哭出來吧?然後會死去。當然,就算在哭泣前就已死去也不奇怪,因為那絕對是致命傷。
  ……但是,少女站了起來。
  她以手支著膝蓋,雖然搖搖晃晃,但是仍以自己的雙腿站了起來。
  下一刻,少年目睹了足以匹敵眼前怪物的,不可思議的光景。
  從裂開的腹部撒落一地的腸子,就像沒有腳的生物一般蠕動著,爬行回到了少女的身體裏。
  在從體內掉出去的東西全部都回到原位之後,從肚臍邊直到後背的貫穿裂傷“自行愈合”,“停止了出血”。而且不隻如此。一開始被斬斷的左手就像被磁鐵吸引一般朝少女滾去,沿著腳、腹部、胸膛,到最後爬上肩膀的時候,便接回了原本的地方……簡直就像有個隱形的裁縫師,將人偶的手接了回去似的。
  看到這幅過於震撼的畫麵,少年不知為何想起卡拉斯的話……
  〖這些家夥是不會死的怪物。就算砍它、燒它,甚至挫骨揚灰,它們都會複蘇,簡直是天大的玩笑——〗
  梅麗亞不斷被貫穿,不停被撕裂。每次負傷,她便會發出含糊的、無助的悲鳴,但是斷落的手腳、被挖出的內髒、遭到分解的軀體、被打碎的頭部,卻一直在短時間內回複原狀。不管給予怎樣的傷勢,都無法奪走少女的生命。巨大的怪物就像個快樂的殺人鬼揮舞著刀子,不斷殘殺隻身一人的少女。
  月光與星光灑下,在這個像是世界盡頭的地方,不死的少女持續遭受著違反生物常理的怪物殘酷蹂躪。
  本以為這一出殘殺劇永遠不會結束,但隨著時間經過,怪物的攻勢卻越來越衰弱……
  理由很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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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它能動的腳變少了。
  巨大肉塊的下方長著無數銳利的腳,但是如今已有半數停止了動作。一根又一根,原本蠢動著的東西突然像斷了線般停止動作,再也沒有動靜。
  而再看得仔細一點,所有停下動作的腳,都是觸碰過梅麗亞的。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事實擺在眼前。怪物每一根逼近梅麗亞,傷害她、撕裂她、貫穿她的腳部,都像神經被切斷的四肢一般,無力地下垂。
  最後,怪物的腳終於支撐不住頂上的肉塊,整個身體崩落在地,發出轟然聲響。
  這如果能稱之為戰鬥,那麼怪物與少女之間的戰力必定存在壓倒性的落差。
  超越人類想像能力的異形巨體、即使隻有一根也能把人像破布般撕碎,妖異的爪腳。
  如果對象換成穆歐魯,大概已經不知道死了幾百萬次了吧。
  而實際上,少女與怪物之間,的確存在著“絕對性”的戰力差距。
  怪物醜陋而凶惡,但是卻殺不死如花莖般纖細的少女,反而是巨大的身體被少女一點一點地削蝕。就像一塊巨大無比的岩石,被在大氣中無限循環的水給侵蝕,在經年累月的削蝕之後,逐漸化為沙粒。
  當然,因為它的身體極其巨大,因此變弱的速度非常緩慢,但是既然它殺不死少女,那麼最後的結果便會是……
  最後一根腳也停下了動作。
  比大象還大的皺摺肉塊,如今卻像隻螞蟻般,連掙紮也掙紮不了。見過它狂暴的大鬧,再對照眼前無法動彈的模樣,奇妙地生出一股,祭典最後一盞燈火熄滅的那種虛脫感。
  而梅麗亞拖著滿身是血卻毫無傷痕的身體,緩緩地,就像平常那樣緩緩地,走近了怪物,然後伸出右手觸摸了肉塊。
  沒有悲鳴聲,隻有大氣傳來震動。
  雖然並沒有發生肉眼可見的變化。
  但是,“平靜下來了”。
  世界停止了騷動。
  在一動也不動的肉塊旁,梅麗亞無力地蹲下,重複著激烈的深呼吸。明明方才被那樣切割、穿刺都沒能要了她的命,但她的側臉現在看起來卻蒼白得像個將死之人。
  “……穆歐……魯……?”
  少女仰起被淚水濡濕的臉龐。
  因為穆歐魯並沒有刻意隱藏自己走近的腳步聲。
  “……”
  看見少年,少女停止了哭泣。
  不,該說是忍住了哭泣比較正確。
  為什麼這麼做呢?不知道。(可是……)要是她能像個小孩哭個痛快,應該會更好懂吧……
  要過去嗎?還是離開?
  ……少年認為應該要上前。
  方才之所以叫不出聲音,是因為要自保。
  若是喊出“快逃”,那麼怪物可能會在瞬間殺死少女之後,順便把自己一並解決,所以才沒能叫得出口。這個推測並沒有錯,隻是少年沒料到梅麗亞竟然活了下來。
  心中充滿苦澀的後悔,難以原諒選擇了自保的自己。不管其他人怎麼說,少年已經決定從今以後不會再逃避。
  但是……
  “梅麗亞……”
  言語軟弱無力。
  少女忍著淚的表情,比任何麵具都堅硬,也不會卸下。
  ——你還好嗎?
  ——痛不痛?
  ——你究竟是什麼人物?
  少年不認為自己腦中閃過的這些話,能傳達到少女的心髒。
  不管誰都好,告訴我吧!
  麵對打倒那異於常理的怪物,因疼痛而發抖,膽怯、受傷、滿身是血並低著頭的少女,我該對她說什麼才好呢——?
  然後,穆歐魯鼓起最大的勇氣說:
  “……當我的朋友吧。”
  “……咦?”
  少年強拉起少女的右手。
  給予怪物最後一擊的,少女的右手。
  “因為你前陣子拒絕了嘛。”
  像是想起之前的事而笑了出來,少年給了一個僵硬的笑臉。雖然梅麗亞就和上次自己被拒絕的時候一樣眨著眼睛,但總覺得心情很愉快。
  “反正,也沒有那種被拒絕一次就不準再提第二次的規定吧!”
  像魔術師為了吸引小孩子注意,從掌中變出小旗似的,穆歐魯口中也源源不絕地吐出平日的輕佻語調。而這樣的做法也讓穆歐魯更能從容以對,甚至連口氣和視線中也開始有著溫柔。
  “……呐,沒錯吧?”
  梅麗亞的表情沒有變化,同樣一語不發。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隻是像滿水的杯子邊緣——
  一滴淚水從濕潤的眼眶滑落臉頰。
  “站不起來嗎?”
  少年一問,少女便點頭承認。而配合著頭的動作,淚又落下了一滴。
  穆歐魯盡量別過頭不對上少女的視線,放開握住的手,接著將自己強壯的手臂越過少女身體下方——右臂是膝下,左臂則是後背。
  “……做……做什麼?”
  身體突然被抬起來,少女不由自主地驚呼。少年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口吻回答:
  “你得把身體洗幹淨才行吧?還有……也得換衣服了。”
  穆歐魯也知道這個抱法叫什麼名字,不過現在不是在乎這個的時候。
  (算了……反正也不是隻有公主才能被這樣抱嘛。應該吧?)
  “……”
  而說到衣服以後,少女才終於因為察覺自己的模樣而滿臉通紅。
  身體雖然一點傷痕也沒留下,但衣服卻無法再生。平常穿著的黑外套已經支離破碎,就像剛孵化的雛鳥身上黏著零星的蛋殼一般,隻“勉勉強強”遮住了重要部位。
  而少年從以前便一直感到好奇的疑問也解開了。那厚得像遮光窗簾般的連帽外套底下,似乎隻有像內衣般輕薄的連身裙。而少年懷中的少女,因為將所剩不多的布料拉去遮掩重要部位,因此整隻腳直到大腿部份幾乎全部露出,讓少年煩惱著眼睛不知該往哪裏看。
  (……那白色的肌膚上要是沒有血跡,應該會是更賞心悅目的風景吧。)
  能夠想著這樣的蠢事,應該代表少年的心情已經平複。
  “……不會重嗎?”
  走了幾步以後,梅麗亞怯生生地問道。
  聲音聽起來雖然有點沙啞,不過並不虛弱。看來她的生命無憂。不過,似乎也不能說是完全沒事。少女的臉因血氣上湧而發熱,呼吸也有點困難,從背後傳到少年手臂上心髒的鼓動也十分急促。
  ……少女肯定不是普通人。但是這並阻撓不了少年為了接近她而努力。
  為了盡量讓她感到安心,穆歐魯這麼說:
  “你就算比現在胖三倍,我也輕鬆得很。”
  真的讓穆歐魯感到沉重的是,她的身體輕到讓人不安。至少穆歐魯是這麼覺得。而他因為緊張而過度使力,又讓少女的體重感覺更輕了一級,但少年自己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
  梅麗亞別開視線,像歎氣般靜靜地吐出空氣。
  她的側臉即使染血,依舊美得不可方物。浮現的表情帶著幾分困惑,像正拚命思考著什麼,思考著某種對她來說一定很重要的事。
  腳雖然動著,但少年的眼睛卻直盯著少女。
  少年看著少女細長的睫毛、閉上的眼皮、白裏透紅的臉頰,以及櫻花色的嘴唇。這些都隻在少年一彎腰便能觸及的距離。
  ——所以,少年聽見了。
  少女的嘴唇像囈語似地,發出小到幾乎聽不見的呢喃。
  以幾乎不成聲的聲音……
  夾雜著深切的情感。
  ……瑪麗亞。
  少女呼喚著某人的名字。
  毋庸置疑,那絕對不是在向自己說話。穆歐魯對那個名字毫無印象,看來梅麗亞的意識並不在這裏,而是飄到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相似的發音,像是女性的名字,少年不禁做起諸多聯想……
  然而就在下一瞬間。
  “……!”
  懷中的少女像進入夢鄉似的,放鬆了身體的力量。懷中感觸的變化,將少年的想像在一瞬間丟到了地平線的另一端。
  為了盡量不造成她的負擔,少年小心翼翼地走著,避免搖晃。
  因此,以那個速度走到大房子的柵欄前時,大概已經花上了十幾分鍾。
  但是對穆歐魯來說,抱著她走了這麼長一段距離,感覺卻像瞬間移動似地,一下就到了。
  穆歐魯讓仍沒有動靜的梅麗亞在地麵坐好。接著,就像最初被帶來這裏的時候警務官做的那樣,少年模仿著拿起話筒。他還記得步驟。
  兩次、三次,像收音機調頻時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這聲音應該是用來通知另一頭的人用的吧……但是,沒有人回話。
  “已經到這裏,沒關係了。”
  梅麗亞取出鑰匙,用手指向出入口的門。
  “可是……”
  正當穆歐魯不知如何是好時——
  “囚犯先生,我找你很久囉。”
  背後傳來聲音,是達利貝多爾。他看向少年,少見地一臉不悅,接著繼續說道:
  “靈園那裏現在正有個等待埋葬的惡鬼,我想請囚犯先生去完成職責。”
  “可是,她受了傷——”
  “受傷?”
  製止穆歐魯繼續發言,像鬼怪般駝著背的老人對少年的話嗤之以鼻:
  “……傷在哪裏?”
  梅麗亞蹲坐在地上低著頭,而她的身上果然連一點傷痕也看不見。
  “她是……”
  “對囚犯先生來說,還是別知道比較好。”
  沒有鼻子的老人拉住少女的手臂,也不在意體格的差距,硬拖著少女向鐵門內走去。穆歐魯正想追上去,黑狗便跑了出來,隻得放棄這個念頭。
  少女就這麼進入了屋子,穆歐魯沒能看顧她到最後。
  接著,少年想起了自己的“職責”。
  ——埋葬那個怪物。沒得商量或選擇,因為這就是囚犯的工作。

  4

  在黑暗中。
  夜晚。黑雲填滿視野,能做的隻有盯著吸飽雨水的木壁,或聽水滴從開洞的天花板滴落。
  手抱單膝,在床上輾轉難眠,少年想著一堆得不到答案的事。
  ……這間馬房不養家畜已經有多久了呢?
  看這個飽經風雨摧殘的牆壁以及傷痕累累的內裝,應該很久沒保養了。撇開這個不管,那間大房子是新建的吧?共同靈園雖然是古老的土地,但那棟房子應該是新建築,或整個重建過。
  馬房深處的天花板和柱子都已腐朽崩塌,不堪使用。但從留下的地板麵積推測,大小足以豢養十匹乘用馬。
  雖然現在已空無一物,但是當初若用不著,也不可能蓋起這間馬房。沒辦法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不過這裏從前應該養了非常多馬匹。
  ——舊時代人們的生活,總是與馬相伴。
  這美麗的草食動物,簡直是神為了給人類騎乘而打造的。不僅是優秀的移動、運輸手段,還能為農耕提供助力,甚至與主人共赴戰場馳騁。連“馬力”都成為一種單位而流傳了下來,馬就是如此貼近人類的生活。
  但是在現代,馬這種動物的價值變得越來越低了。
  科技發達,新技術相繼發明,曾身為各種產業輔助角色並被視為重寶的馬匹,大半任務都被汽車和鐵路取代了。在人類追求更高效率的過程中,馬這種人類的老夥伴就這樣失去了舞台。
  而這個靈園的宅子裏似乎也有汽車。少年曾遠遠看過,一輛黑色的高級車數度離開靈園。
  這間馬房裏的家畜,也是像那樣被汽車取代而消失的吧。然後這裏就成了掘墓者住的地方。
  從在這裏睡下的第一天,穆歐魯便注意到許多前人留下的痕跡。例如性別不明人士留下的黑色長發、茶色的自然卷毛發,或是看起來像舊睡鋪的稻草堆,以及肮髒的衣物破片等。
  就在這個四散著這一類物品的小馬房裏,穆歐魯蹲坐著,徹夜難眠。
  馬房裏毫無光源,而眼睛一旦看不到東西,其他感官就自然變得敏銳了起來。就像之前被蒙住眼睛走在這個墓園裏的時候一樣。
  在黑暗中,他將手舉到自己麵前。即使看不見,但那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份,能夠正確地在腦中描繪出五根手指的形狀。
  ……都已經過兩天了——
  他的手從指尖到手掌,都還清楚地留著那個怪物的觸感。
  拿了鏟子再去報到時,老太婆交給穆歐魯一盞使用電力照明的燈。
  那是個內部藏有蓄電管、以黃銅製成、造型像捕蟲籠的照明器具。隻要押下開關,磨缽狀凹陷的箱子正麵就會射出和油燈不同的無機質白光。不需要火種或燃油就能照亮四周,是個雖然造價高昂,卻很方便的道具。
  若是平常,有機會摸到這種器械,穆歐魯應該會相當高興。
  但是,現在是……
  入夜的墓地。方才少年抱著梅麗亞在算不上是路的小徑上一路走回來。而現在他隻身一人,扛著用慣了的鏟子和剛拿到的電力提燈走在這條路上。樹木因風窸窣細語,四周墓碑林立,頭上的半月也被薄雲所包覆。
  吹來的風雖悶熱,手上還是起了雞皮疙瘩。汗水在寬闊的背後滑落,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剛才——牽起滿身是血的梅麗亞的手,和她說了些話,少年本以為自己已經稍微踏入了她一直企圖隱藏的領域。少女依偎著自己,那種緊張感打從出娘胎來還是頭一遭。
  但,現在則是——
  那份雀躍的心情,現在又完全凍結住了。
  (如果隻是一場惡夢就好了——……)
  雖然試圖以這隻是一場惡夢的想法來安慰自己……
  ……但是很可恨地,現實就連這麼一點逃避的空間也沒有。
  因為那怪物實在太過巨大,一下子便進入了少年的視野。
  不自覺地想轉開視線。
  不是惡夢。“那個東西”還在那裏。
  在開闊的墓場地麵上,一個肥短的身影動也不動地蹲踞著。那就像隻有在圖鑒裏才看得到的巨大海洋生物,死後被衝上岸一般。
  離“那個”還有五十步左右,穆歐魯便停下了腳步。
  (……我這是在做什麼?我不該靠近那個東西的。不,該說“得快點逃走”才對。)
  淩駕於意誌和其他事物,本能這樣叫喊著。
  ——“人類的天敵”。
  少年越來越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在人類曆史開始到現在的數萬年間,人類都抱著對“那個”、“那些東西”的恐懼而生活。
  局勢直到這數百年間才轉為對人類有利。即使不知道那些東西的存在,那些記憶和恐懼卻依然存在於比骨髓還深的地方!
  不論是穆歐魯或護送穆歐魯前來的警務官,在第一次踏入這裏的時候,都感到了難以言喻的不祥感。自己原本以為,那種感覺是來自對“墓地”這種陰暗場所的印象。
  但是事實在本質上卻完全不同。
  在抵達墓地的那一瞬間,身體已經察覺了。
  超越五感更高階的知覺,捕捉到了事實。
  察覺到現在,自己雙腳踏著的地麵下方,沉睡著會殘殺人類的玩意兒——……
  (可惡,開什麼玩笑!)
  少年終於意識到,自己不得不做的工作,是一件多麼脫離常軌的事。
  (我從今以後——)
  他從今以後,都得繼續埋葬“那個”。
  得把“那個”搬運到辛辛苦苦挖出來的洞穴才行。
  不管是要用推的還是用拉的,都無法避免接近“那個”,碰觸“那個”。
  明明不管是身或心都已經恐懼成這樣了,但還是得做。
  我哪辦得到這種事啊——……
  ——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
  (……這個臭味……)
  突然嗅到風中的腥味。穆歐魯的意識像逃跑似地從怪物身上離開,找尋起味道的源頭。
  “……!”
  自己怎麼會到現在才注意到?
  被電力提燈照亮的腳邊。
  周圍的泥土……又紅又濕。
  根本不必花時間思考。那是從梅麗亞身上流出的……
  “……嗚——”
  捂住嘴巴,閉上眼睛。穆歐魯移動自己的腳往前走。
  ——管你是“擁有力量的黑暗”還是惡魔——
  現在倒在那裏的巨大物體,隻是一個死物。不對,以這種說法來稱呼這種不死的存在,似乎不太恰當。不過總之,那個巨大的肉塊現在是一動也不動。
  (既然如此,就算是“人類的天敵”,也沒辦法加害於我吧?)
  少年隻能靠這個推測來壓抑胸口不適的感覺,慢慢接近怪物。
  那小心翼翼的步伐,就像在過一座繩子快要斷掉的吊橋。
  眼皮擅自封鎖了視野。
  戰戰兢兢地前進……
  忽然有個微小的物體打中了少年的臉頰。
  穆歐魯嚇了一大跳,滑稽地睜開了眼睛。
  然後發現,不管他是否願意,都已經和近在眼前的怪物麵對麵了。
  “……!”
  將視線從“那個”移開,他用右手手背擦了擦臉頰。
  冰涼的感覺染上滿是土汙的手套,那不隻是汗水,還有其他水滴。
  上空的雲層不知何時濃密了起來,方才打上他臉頰的,便是第一滴雨水吧。
  ……即使為了看清夜空而抬頭,怪物仍在視線內。因為那軟趴趴肉塊的高度比少年高出兩倍有餘。而寬度超越高度的軀體上雖長著無數帶有鉤爪的腳,但是卻找不到眼、口這種該具備的器官。令人聯想到水蛭或章魚一類軟體生物的醜陋巨大肉塊裏,不知道究竟都塞了些什麼。
  距離近到隻要伸出手指就能碰到。隻要看著怪物一秒,就能確信那絕對是一種和自己水火不容的存在。厭惡感沒有極限地持續膨脹,與通過太陽穴血管的脈動一起帶來沉鈍的頭痛。
  看向腳邊,怪物的腳像蜘蛛網般展開。每一根腳的長度和粗細,都比足以絞殺熊的巨蛇還要長、大,而前端像斬首鐮刀似的鉤爪,則比少年見過的任何刀刃都來得銳利。
  而且,上麵都附著少女的血。
  (……)
  事到如今也不覺得有什麼了。就在不久前的剛才,散落地麵的每一根鉤爪都給了少女足以致命的傷勢。一擊又一擊的電光石火,殺戮少女的模樣,已經深深烙印在穆歐魯的瞳孔裏。
  而自己現在卻得觸碰這個異形,還得搬運它。
  光是接近它就已經夠可怕了,竟然還得接觸。
  會這麼做的人一定是瘋了吧……
  怪物的鉤爪上滿是梅麗亞的血。
  而牽過少女的穆歐魯手上,也有相同的東西。
  ——我不知道她身上究竟有什麼秘密。
  就算問了,她也一定不會告訴我吧。或許自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這個答案。
  但是梅麗亞她的確挺身麵對了那個怪物。
  (以那麼纖細的手足,那麼輕盈的身體……)
  下一瞬間,驅使穆歐魯行動的情感,八成是誌氣吧。
  穆歐魯以雙手出力,試圖推動怪物的軀體。
  透過棉質手套傳來的,是不冷也不熱、不軟也不硬,仿佛用手戳進屍體內髒般的惡心觸感。
  肉塊傾斜了。
  少年總覺得怪物似乎會因為這樣的震動而醒來。
  同時也有一種錯覺,就像有什麼東西穿過薄薄的布料,開始侵蝕自己的手掌。
  但那完全都隻是情緒造成的。
  忍耐。
  少年為自己打氣。
  忍住、忍住忍住忍住。
  眼眶發熱,接著感到一驚。
  視野模糊了起來,一道溫熱滑過臉頰。
  有多久不曾如此了呢——他的雙瞳滿溢著淚水。
  “哇啊啊啊!”
  少年發出焦躁的吼聲,自暴自棄般往怪物的身體更使力推去。
  唰唰唰——地麵發出摩擦聲,異形的肉體因少年使勁擠出的力量而前進。
  雙手使盡吃奶的力氣,用力到連腳尖都幾乎要陷入土裏,總算推動了怪物。
  少年整個身體前傾,繼續推著怪物。
  伴隨著沙沙、沙沙……的鈍重聲音。
  伴隨著身上不停湧出的厭惡。
  伴隨著在靈園中回響的自己嘔吐似的呐喊。
  但是完全沒人聽到這些聲音。打在他背上的雨勢越來越強。

  聽著馬房漏水的聲音——在沒有漏水的天花板下縮著身體,穆歐魯直盯著夜晚的黑暗。
  已經兩天了。在這之間,雨持續下個不停。
  雨勢已進入尾聲,以現在的程度,已經不影響挖洞作業進行,而降雨也讓夏天的氣溫略為下降,感覺舒服多了。但是即使如此,還是無法在夜間的靈園散步。因為不用說月亮,就連星星也躲到了雲後,外頭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態。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不能出去外麵倒也剛好。自己必須思考的事太多了……需要一點時間來沉澱情緒。
  穆歐魯思考著。
  馬匹們因為時代的變遷,而從這間馬房中消失了。
  那麼……在那之後留下這些痕跡、恐怕立場和現在的少年相同的那些人……他們究竟“跑哪裏去了”呢?
  〖那些掘墓者,每一個都撐不了多久就派不上用場了。〕——卡拉斯當時說過這樣的話。當時隻把這番話左耳進右耳出,不過現在總覺得自己似乎快實踐了卡拉斯的那些話……
  突然,小屋的門被叩響了。
  雖然聲音很小,但是因為很明顯地和大自然中發生的聲音不同,已慣於漏水聲的少年輕易地被嚇了一跳。
  “穆歐魯。”
  不過,在聽到那睽違兩天的聲音後,驚嚇馬上變成了安心。
  會這樣叫自己的,在這個墓地裏也隻有她了。
  少年打開門,梅麗亞手中油燈搖曳的光芒將馬房內染成一片橘色。
  因為天花板這裏腐朽那裏破洞,自己和少女若要不被滴漏的雨水淋濕,必然隻能以膝碰膝的距離坐在一起。
  進入小屋這樣坐下後,梅麗亞又進入了沉默狀態。而且臉龐也藏在兜帽裏,連視線都沒有對上穆歐魯。她來的時候似乎沒有撐傘,劉海滴著水,外套也有點淋濕了。
  穆歐魯也成了老樣子,緊張到說不出話來。你身體還好嗎?原諒我看到你洗澡的事了嗎?“瑪麗亞”是誰?還有,守墓者究竟是什麼——該問的事情雖然堆積如山,而穆歐魯也都有想到,但就是開不了口。何況他壓根兒也沒想到梅麗亞竟然會來馬房找自己。自己雖然並沒有忘記,但是再次在這麼近的距離下看她,果然還是……
  “……梅麗亞?你怎麼了嗎?”
  少年搶在思緒開始暴走之前開口。
  然後梅麗亞突然伸出藏在外套裏的左手。她的左手上,有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
  穆歐魯什麼也還沒說,少女便將蘋果一把塞到少年手中。
  “要給我嗎?”
  就像之前借藥箱的時候那樣,少年又問了不必要問的問題。隻不過這一次少女連點頭的反應也沒有,隻是低著頭藏起自己的臉。
  穆歐魯無可奈何,看向手中的果實。果實碩大並且已經熟透,似乎帶著不少果蜜,掂起來沉甸甸的。水果中除了菠蘿以外,自己都愛吃。如果這是要送給自己,這可是從來到這個墓地之後第一次有人招待自己。對少年來說,離上一次吃到沒有爬著蟲的蘋果,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
  終於,少女似乎要開口說話,穆歐魯拾起頭。
  然後看見的是——
  “我願意當你的朋友。”
  少女的臉比蘋果還紅,緊閉著眼睛硬擠出這句話。
  穆歐魯像挨了一巴掌似地低下頭。
  該怎麼說呢,比起看到在洗澡的少女,眼前的光景更令他不知所措。
  雖然說的內容不同,但這個氛圍簡直就像被告白似的。(……不,搞不好眼前這狀況其實就類似告白?)越是這麼想,越連自己也害臊了起來。
  “呃,梅麗亞?”
  忍受不了這種空氣,穆歐魯提出抗議般打破僵局。少女的肩頭抖了一下。
  ……盡量說得溫柔一點吧!
  因不習慣的努力及情境煞費苦心,少年再次開口: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感到這麼難為情。我想,隻是交個朋友而已,應該還沒有到這麼誇張的地步吧?你隻要點個頭和我說‘嗯’就夠啦,這樣我就會懂了。好嗎?”
  “……”
  就像月亮升起似的,梅麗亞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長長的睫毛顫動著。
  她的藍色瞳孔,平靜地注視著少年。
  穆歐魯更不敢直視她了。他拚命壓抑著再一次握住少女的手的衝動。
  最後,少女終於看著少年,“嗯”地點了個頭。
  穆歐魯抬頭看向少女。
  就像攻守交換似的,梅麗亞又突然變得忸怩。
  “對……對不起,突然跑來打擾你。”
  “……沒關係啦,反正我也還沒睡——”雖然穆歐魯對少女說不要緊,但梅麗亞似乎完全沒有聽進去,
  “隻是,我無論如何都想告訴你這件事,所以就……”
  話說完以後,她少見地迅速起身。不過臉又紅了起來。
  就在她轉身要從狹小的馬房離去時,少年在她背後說道:
  “……謝謝你的蘋果。”
  “嗯。”梅麗亞點頭。
  少女將手搭上門把時,背後的少年又問道:
  “你之前叫我暫時不要出去,那現在可以了嗎?”
  “嗯。”梅麗亞再次點頭。
  少年不禁苦笑。
  她離去之後,少年一個人摸黑啃著蘋果。
  那真是個多汁、甘甜,又馥鬱芬芳的果實。

  5

  呼應盛夏這個詞彙,日正當中的靈園滿溢著令人睜不開眼的光芒。
  地麵漆黑而幹燥,仿佛昨夜根本沒下過雨。地表茂密的苔蘚像要抵抗太陽的熱線,釋放出一片耀眼的綠意。
  穆歐魯放下鏟子,兩手空空地在墓地裏走著。
  穆歐魯並不是在偷懶。交代下來的工作量,少年都有確實完成。事實上他到剛才為止,都持續在挖掘洞穴。
  並非怠工,而是在這種日曬下若不適度休息,會有中暑的危險。在有其他地鼠同伴的部隊裏發生這種事還好,要是在這種不必寄望會有人發現自己的地方中暑暈厥,最壞的情形是自己可能因為脫水症狀而死亡。
  (雖然是有一頭狗在啦,不過人類基本上就隻有我一個了。)
  既然要休息,當然是暫且回到馬房,或是找個樹蔭小睡片刻最佳,但是少年前往的地方卻是數天前埋葬怪物的場所。當然,他其實一點也不想去,但是即使是因為冤罪而不得不像這樣服勞役,他還是堅持仔細確認自己的工作是否做得妥當。
  (地都踏實了,那種程度的雨,應該不至於把土給衝走才對。)
  少年到達那裏之後,發現一個數天前並不存在的東西。
  放晴後的這個地方——不知道是誰豎起了一個墓碑。
  ……沒錯,因為不是棄屍,既然是墳墓,那麼自然需要一座墓碑。不過那個時候光是要埋掉那個大得誇張的怪物就已經耗盡全力,所以沒能想到這一層。這個石碑,八成是達利貝多爾在事後安排弄上的吧……
  他接近石碑確認。板狀的石塊高度及腰,四角削圓,質地是不怎麼好的灰色安山岩。碑文中沒有名字,隻刻了幾個數字。
  用手指摸著最上麵一行的刻印——(這石工做得還真不怎麼樣。)少年這麼想著。
  (和這個比起來,老爸做的要好多了。)
  ……但是說起來,少年早已不太記得父親的聲音,父親工作時的記憶也早已褪色,這個比較並不是很公平。
  一連串的數字後還加上了年號,像是用來表示尺寸。看來,這是用來表示埋在腳下怪物的大小吧。的確,要是一個搞錯挖了出來弄醒它,那可不是有趣的事。
  穆歐魯更聚精會神地注視碑文。
  後頭密密麻麻的文章,似乎是在描述這個怪物的細節。不過……
  “哦~莫古拉小哥,你識字啊?”
  “……我說,你這家夥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啊?”
  卡拉斯又一次在穆歐魯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出現並搭話。不過穆歐魯看來並沒有很吃驚,也沒有很不耐煩的模樣。
  黑亮的鮑伯頭發型,黃色的大外套,同是格紋的領帶與短褲,再加上厚重的軍靴。裝束還是老樣子的卡拉斯“哇哇哇”地走過穆歐魯身旁,然後又一跳坐上了新建的怪物墳墓。
  “答案很簡單啊,我從天上來的。因為我是鳥嘛。”
  明明背上就沒有翅膀,說那什麼話啊——少年不禁歎了口氣。
  少年接著輕輕搖頭,很稀奇地一屁股在泥上地上坐下。
  “嗯?你怎麼啦?要多喝點水才行喔,不然會中暑的。”
  “沒有啦,我隻是大腦有點累了……因為剛才用了平常不太使用的部份。”
  穆歐魯當初並沒有好好上學,因此辨識文字的能力就像學步的嬰兒般十分勉強,而書寫的能力也差不多。
  而身為以肉體勞動為主的步兵,隻要知道幾個專門用語,能讀數字,然後能在部隊名冊及薪餉收據上簽名,就已經夠了。要看懂書籍與地圖,思考作戰方針或什麼更難的事,並不是他們這種人的工作。
  “嗯嗯,厲害厲害。”
  不過卡拉斯展現出來的,卻是不太起勁,有氣無力的鼓掌。你這家夥是看不起我嗎——正當穆歐魯這麼想而抬頭斜瞪向卡拉斯——
  “我完全不識字呢!”
  帶著一陣仰頭望天的歎息,這句話讓卡拉斯逃過一劫。
  “……”
  這件事讓穆歐魯感到有些意外。
  聽說在很久以前,紙張是非常昂貴的物品。因此,以紙張集結成冊的書本,是隻有學者、貴族、文官或神職人員才有緣使用的東西。畢竟,學習文字是富裕階層才享有的專利。
  不過即使到了現在,還是有些地方沒有設立兒童學校,也的確存在因為諸多理由而無法上學的小孩。在貧窮的農村,小孩子是寶貴的勞動力,因此不能讀寫的人口極多。
  ……但是——
  針對怪物的存在,對穆歐魯滔滔不絕地講述總人口如何如何,文明如何如何,能夠以那些難懂的舉例來說明,穆歐魯實在很難相信卡拉斯竟然不識字。
  “……哦。”
  “啊——你才是在看不起我吧!”
  聽到少年有點消化不良的回複,卡拉斯鼓起臉頰露出一副生氣的模樣。
  “無所謂啦!腦子像雞一樣不靈光也無所謂,我朋友夠多就好了。我的朋友裏有很多腦筋很好的人,我有什麼需要的話去找他們,他們就會念給我聽了!”
  的確,以卡拉斯這種個性,是會交友廣闊吧。
  “別鬧別扭啦……抱歉嘛,我隻是有點意外而已。”
  “……我說你啊,就是這個說法才讓我生氣!這話由不識字的我來說雖有點怪,不過你這隻莫古拉竟然識字才真的叫意外吧?反過來說我太詐了啦!我問你,你為什麼識字啊?”
  “……你這樣問,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啊?我家的確是很窮,沒能讓我好好上兒童學校念書,不過上麵的哥哥們總是喜歡自作主張地教我。把那時候的記憶硬挖出來,讀寫多多少少還是會一點就是了。”
  說起來,教長兄識字的是老爸。在工作性質上,石匠要是不識字就沒辦法工作了,因為碑文隻要刻錯一個宇,要修正可是困難至極。
  卡拉斯一派開朗地說:
  “哇——你有很多好哥哥嘛……真羨慕。他們都好嗎?”
  “這個嘛,我不知道。應該是還活著,不過我已經有四年沒見過他們了。”
  少年聳聳肩。
  長兄應該是留在家裏,畢竟他曾為了繼承父業而磨練技藝。時代變遷,神殿的勢力也開始式微,工作也隨之減少了,但應該還過得去吧!
  第二個哥哥比穆歐魯更早從軍,因為所屬相同,本以為或許能碰頭,但是很遺憾地,兄長似乎駐紮於遠方的軍區,連一次麵也沒見上。
  (而我現在又成了這副德性,八成不管哪個哥哥,這一生都無望再見麵了。)
  少年的腦中朦朧地浮現這個預感。
  “那還……真寂寞耶。”
  卡拉斯同情似地說道。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我們都已經是大人了,就算感情再好或不好,兄弟們都不可能永遠在同一個窩裏。”
  “……不過……家族四分五裂的,不是什麼好事喔。”
  相對於達觀的穆歐魯,卡拉斯似乎不太能接受。
  “如果長大就會這樣的話,那還不如一直當小孩比較好。想要見麵卻見不到,不覺得這樣很悲哀嗎?”
  “……就算你這麼說,結果總有一天還是會分開的啊。因為人隻要死了以後,就再也見不到麵了。
  “……………………唔,要這麼說,也是沒錯……啦……”
  頭腦雖然理解,但心情還是難以接受——
  卡拉斯放任兩腳蕩來蕩去,消沉地低著頭。這種矛盾的心情不斷從他心中傳達出來。
  穆歐魯則以稍感意外的表情看著卡拉斯。對他來說,卡拉斯甚至比梅麗亞更充滿謎團,是不能加以信賴的人物。這家夥會親昵地向自己搭話,背後一定有什麼目的才對。穆歐魯到現在也仍這麼想。
  “……你剛才不是說,你在外麵有很多朋友嗎?”
  突然被穆歐魯這麼一問,卡拉斯抬頭看向穆歐魯。卡拉斯的臉上連一滴汗也沒有。現在明明熱成這樣,是因為體質不同嗎?真令人嫉妒。
  “……算是吧。怎麼了嗎?”
  這家夥是個身份不明的怪人。
  說的話也都可疑無比,根本沒辦法判斷能相信他的話到什麼程度。
  但是剛才——“家族四分五裂的,不是什麼好事”的那番話,穆歐魯強烈地覺得那是這家夥的真心話。而從那番話的內容看來,這家夥絕對不是壞胚子。當然,也不是因為這樣就能全盤相信他就是了……
  但是,能利用的就要盡量利用。
  於是穆歐魯開口:
  “你要是方便的話——”

  夜晚到來。
  雨已停歇,久末放晴的夜晚,星光滿天。
  從黃昏便開始小睡的穆歐魯在稻草床鋪上伸了個懶腰,從半毀馬房天花板的破洞中仰望頭頂的星空。
  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天氣變涼快了,而既然有如此星光照亮腳邊,在外麵行走也方便多了。
  而她今晚應該也一個人在墓地裏吧。
  完全找不到不去見梅麗亞的理由。
  她那天也說了,可以去找她。
  ……但是,就是莫名地躊躇不前。
  緊張是原本就存在的家常便飯。她是自己是否能順利脫逃的關鍵。而自己因為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和她相處,甚至還揣測起她是不是討厭自己。這是自己既不習慣也不擅長,但是卻一定得成功的事,所以當然會緊張。一直都是這樣。
  但是……
  還有一件別的事,在心中像倒刺一樣拖住了自己,讓腳步變得沉重。
  〖自己想怎麼做?而自己為此又該怎麼做?〗
  感覺進入死胡同的時候,穆歐魯總是像這樣把事情單純化,隻專注於此。因為,為了其他枝微末節的事情而導致最重要的事無法成功,是一種最愚蠢的行為。
  但是他覺得……現在的自己正處於即將觸犯這個戒條的邊緣。而這變成了對自身行動所抱持的疑問、變成了一根倒刺。
  ……來確認一下吧。
  接近梅麗亞並不是“最重要的事”。那隻是一個手段,絕不是目的。
  啪!他以雙手拍打自己的臉頰。
  ……雖然拖住自己腳步的疑問並未因此消失,但是隻要不違反這個原則,應該就沒問題。少年在心中喃喃自語。
  “好,走吧。”
  少年出聲喝斥自己起身,打開門葉已搖搖欲墜的門,走出外頭。在少年視野的一隅,黑狗也悄然起身,一聲不響地跟在穆歐魯後頭。
  決定去見梅麗亞之後,腳步和心情都突然變得輕快了起來,方才困擾著自己的念頭如九霄雲散般消失。少年不禁苦笑。(我還真是個怪人啊——)
  ——就在都還沒走幾步的時候——
  小屋旁的漆黑樹叢,突然無風自搖。
  “!”
  被這出其不意嚇了一跳,穆歐魯驚得幾乎要跳起來。
  終於出現了嗎?
  帶著恐懼,蓄力於腳步以便隨時能拔腿狂奔,他凝視發出聲音的方向。
  結果發現一個像幽靈般,披著黑袍躲在樹木陰暗處窺視自己的人影——……
  “……梅麗亞?”
  “啊!”
  人影發出小小的驚呼,唰地躲到樹幹後頭。
  不管聲音或露出的側臉,都肯定是梅麗亞·瑪斯·葛雷布。但是,她為什麼要躲起來?話說回來,她又為什麼會在這裏?
  一陣奇妙的沉默。
  “……呃……”
  想不出該怎麼處理眼前的狀況,少年呆立原地。原本打算去墓地,但要見的人物既然已在此地,便不再有必要前往。雖也感謝讓自己省去了找人的工夫,但是……
  躲到樹幹後的少女,為了觀察少年有什麼行動而不時探頭窺視。感覺像想要出聲叫住少年,卻遲遲開不了口。
  那動作就像被未知事物引起興趣,卻因膽怯而躊躇不前的小動物,隻怕一個動作太大便會驚得逃如脫兔。這樣的氣氛持續了一陣子。
  (……這該不會……)
  既無法接近彼此,也無法出聲叫喚。
  隔著十步左右的距離,兩人卻連以視線交換內心想法都辦不到,就這麼對峙。
  最後,似乎是認輸了,梅麗亞終於從樹幹後踏出一步。
  然後看著自己的腳下——而不是少年——
  “我,剛好路過。”
  她就這麼小聲地說道。
  “…………”
  想不出該怎麼回複。
  這借口實在過於漏洞百出,簡直就像在開玩笑。
  但是,很難想像梅麗亞也會開玩笑。因此拿不準自己是該笑的好,還是吐槽回去的好。
  “……”
  少年保持沉默一陣子之後——
  “………………對不起……剛剛說的,是騙你的。”
  將臉藏在深蓋到眼部的兜帽裏,梅麗亞的聲音小到像要消失了。
  穆歐魯唐突地想要開口,但突然想到——
  (如果不是剛好路過……)
  ……那麼會是為什麼?但是他沒問出口。
  因為不必問,他也已經知道了答案。
  回想起前天晚上,少女雖然也主動前來拜訪自己,但是那個時候少女有明確的目的。不過從她今天這個樣子看來,少女今天來找自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
  沒事要找自己,但少女卻來了。
  也就是……
  (……她是來迎接我的嗎?)
  也就是說,來找我就是她的目的吧?
  再說白一點,就是類似“穆歐魯,出來玩吧~”一類的狀況……?
  “那……那個!”
  穆歐魯突然喊道。那聲音大到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黑狗的耳朵因此抽動了一下,梅麗亞也嚇了一跳似地抬起頭,但又緩緩低垂下去。
  像是要阻止她的頭繼續垂下,穆歐魯說下去:
  “……蘋果,很好吃喔。”
  “嗯。”梅麗亞別開視線點頭。

  “白天的時候啊,常常有個奇怪的家夥會來找我。”
  廣大的墓地裏最不缺的就是空間,要坐在哪裏都可以,但兩人最後還是選擇了坐在樹下。這或許是人類的本能使然吧。
  一望無際的星空下,兩人並排坐在榆樹下。
  “奇怪的……家夥?”
  聽穆歐魯這麼說,梅麗亞歪起腦袋反問。
  “啊——該怎麼說呢?是個讓人分不清是男還是女的怪人……對了,梅麗亞,關於那些狩獵怪物的戴麵具家夥,你知道些什麼嗎?”
  除了卡拉斯那個怪家夥來找自己說話之外,那些戴麵具的人也曾經數度為了埋葬同伴而前來墓地。但是除了單純的指令之外,那些人並不對自己多說話。而當時現場的氣氛,也讓自己很難開口向那些人搭話。
  像卡拉斯那種家夥,肯定是例外中的例外吧。
  “……嗚……”
  吟味著穆歐魯提出的疑問,梅麗亞露出複雜的表情。
  “我想,應該算不上知道什麼。我隻被告知那些人會為了封印‘擁有力量的黑暗’而在這裏出入,但是從來沒有直接與他們見過麵,也沒說過話。至少以我來說是沒有……”
  ——以你來說是沒有?那麼——
  “那不然是誰有?”
  “……”
  少年一問,少女又麵有難色地低下頭。
  感到有些失望的同時——(……果然又是這樣啊。)穆歐魯心想。
  這種時候,從她身上什麼也問不出來。既然如此,就別勉強她好了。要是向她追問卡拉斯的事,導致好不容易建立到這種程度的關係倒退,那可是得不償失。
  ……再多試幾次吧。
  從梅麗亞那裏打聽出有用的情報,就是夜晚這段時間的意義所在。
  然而,梅麗亞身為一名聽眾雖然很優秀,但卻是個一句話也不吭的悶葫蘆。之前以自己和外麵世界的事情為餌,好不容易才使對話能維持下去。然而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月,能用來聊的話題;都已經用得七七八八,因此今天才試著把那個背景不明的怪人當材料拿出來聊——結果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那麼,接下來要說什麼好呢……少年正在思考時,梅麗亞意外地抬起了頭。
  “對不起。”
  她向少年道歉。
  “咦?”
  出乎意料之外,少年感到困惑。他不記得有發生什麼能讓少女向自己道歉的事。
  “……穆歐魯白天都一直工作,應該很累了,可是晚上還像這樣陪我……”
  “……”
  “但我卻總是……一點也不知道要和你聊什麼,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為什麼呢?”
  少年對梅麗亞的說詞感到有點神經緊張,像質問般追問著:
  “為什麼沒辦法開口?”
  被人擔心是不是累了這種事,讓少年有點錯愕。被使喚去做的,是自己再拿手不過的單調作業,而自己別的沒有,就是體力多到不行。被人擔憂這種事,少年反而覺得有點不是味道。
  聽到穆歐魯有點嚴苛的語調,梅麗亞泫然欲泣地說:“因為……”接著——
  “我……”
  “……?”
  “我怕你會討厭我……”
  說完,像在等待判決似地,少女又低下了頭。
  過於令人震驚的回答,使穆歐魯的思考陷入了半停止狀態。
  ……這句話,總覺得似曾相識。
  雖然不是像鏡子的倒影般一模一樣,但至少也像同一顆樹結出的果實般相似。不,與其說聽過這樣的話,不如說自己的身體對這句話很有記憶。
  ——因為,我也因為怕被她討厭而惶惶不安。
  ——但是,自己從沒想像過,對方也抱著和自己一樣的不安。
  “我……我才是咧。”
  得說出來才行。被不知名的情感所驅動,嘴巴擅自張開。
  “咦……?”
  “說到害怕被討厭,我才是啊。因為我……”
  梅麗亞湛藍的瞳孔睜開,訝異地歪著頭:
  “為什麼?穆歐魯沒有做過什麼會讓我討厭的事啊?”
  “唔…………”
  少年支吾了起來。感覺不該這麼說出來,但是話題都進行到這裏了,不說出來的話總覺得似乎會更尷尬。
  少年避開梅麗亞看過來的視線:
  “……不,那個……因為,我看見你洗澡……”
  他說了出來。
  梅麗亞的皮膚,比少年見過的任何人都白皙透亮。
  不過現在,從耳根直到脖子卻在一瞬間變得緋紅。
  “那個……是……”
  而且在她結結巴巴地說著話的時候,皮膚還越來越紅。
  結果在說出任何有意義的語句之前,她就已經低下了頭,陷入沉默。
  “……”
  穆歐魯用力咬著嘴唇。
  他厭惡起自己。怎麼會做出讓自己這麼難堪的事?要挖洞給自己跳,白天不是就已經挖得夠多了嗎……
  但是——
  “……不過啊——”
  硬掃開胸口那對自己的厭惡感,少年再次開口。
  幾乎是自暴自棄,不過就像在馬房內對自己說的那樣,與梅麗亞對話的目的,原本就隻是為了從她身上得到情報。
  而雖然現在已經幾乎不在意了,但梅麗亞之前那像是在責備無辜的自己的表達方式,也讓自己有點生氣。穆歐魯就借著這殘餘的火苗,一股作氣地說下去:
  “雖……雖然聽起來隻像是借口啦,可是那個時候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而且,這也要怪你吧?大屋子裏不是有淋浴設備嗎?……你……你幹嘛跑去那種地方洗澡?”
  梅麗亞眨眨眼:
  “——因為,我不能進那間屋子啊。”
  少女以理所當然似的口吻,說出令人意外的答案。
  “咦?”穆歐魯出聲。
  “……那,你平常都睡在哪裏啊?”
  梅麗亞思考了一下,然後用手指著地麵。
  穆歐魯也想了一下,然後反問:“地下室?”
  ——“嗯。”梅麗亞點頭。
  “這、這……”
  少年又結巴了。
  這個意思,究竟……該怎麼解釋啊?
  少年感到疑惑。或許是自己的刻板印象,不過,不會有人住在地下吧?一般來說,有身份的人都不會在地下起居才對。
  (在戰場上,非得睡在抗爆壕裏的前線步兵算是例外。)
  而從片段的話語中得知,那個地下室與大屋子也不直接相通,少女似乎並沒有自由通行的權力。少年感到訝異,這簡直……就像被關在監獄的犯人不是嗎?
  “我沒有生氣。”
  梅麗亞說。
  “……我,之前就這麼說過了,我並沒有生氣。因為穆歐魯又沒有對我做什麼過份的,或是會讓我疼痛的事……”
  腦袋還在思考地下室的穆歐魯連忙回神聽少女在說什麼。對上少年的視線,梅麗亞又抓起深藏青色袍子的邊邊,臉也紅了起來。
  “不、不過……那個……有、有點……難為情……就是了……”
  “……對不起。”
  少年忍不住道歉,雖然並沒有那個意思,但是這樣簡直就像自己壞心眼地在捉弄梅麗亞。他焦急地開口。
  “就……就是那個嘛!人類最重要的就是要能互相包容,就像要是沒有停戰條約,戰爭就不會結束……所以,關於這件事,我們就別提了,好嗎?”
  ——說完之後,少年就發現糟了。
  又犯錯了。不該說“別提了”的。
  這就變成“結束這個話題吧”的意思,也意味著“不必再和她說下去了”,也就是,把自己從核心中趕了出去。
  但是梅麗亞不知何故,沒有輕易地對少年失誤的提案點頭。
  這是為什麼呢?
  雖然好像亂了套,不過把偷窺事件舊調重彈的結果,也算是明確知道了她真的沒有生氣。這次總算能確定這並非自己的過度樂觀。
  既然如此,梅麗亞為什麼一臉煩惱的樣子呢?她在躊躇什麼?她之前不是才鼓起勇氣,向我說出“願意做朋友”嗎?
  說起來,她之前說過“不知道朋友是什麼”,還為此煩惱。那麼她或許現在也依然不懂。畢竟就連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啊……)
  忽地,當初被拒絕時,自己對這個煩惱提出的回答浮上心頭。
  比單純隻是認識來得更進一步,想要更了解彼此的事,讓彼此變得更要好的那種關係——明明也不是很懂,當時卻脫口說出那種話。
  ……總覺得,那一夜似乎已經離自己好遠了。
  從那之後,自己告訴了梅麗亞很多關於自己的事,她也一直傾聽。冷靜想想,現在梅麗亞已經比誰都還了解“穆歐魯·裏德”是什麼人物了吧。
  但是立場反過來……實在很難說自己有多了解梅麗亞。至少穆歐魯自己是這麼想。
  (而她是不是也這麼想?)
  梅麗亞是不是也希望我更了解關於她的事?
  ——或許這隻是自己的自我感覺良好。但相對的,或許這想法也不是真的那麼一廂情願。看得出她對自己有好感,因為若非如此,她就不會主動為了見自己而來了吧?
  以前總覺得自己與她之間有一道深峻的斷崖,而且絕對填不起來。少女會向自己說出關於她的事的那一天,隻覺得還在很遙遠的未來。
  如果自己的推測正確,搞不好那一天其實意外地近。
  做為證明,當穆歐魯在告別之際向她說“明天見”的時候——
  “……嗯。明天見。”
  梅麗亞這麼說著,輕輕揮動了手向少年道別。
  不過,這個心情隨即被潑了一盆冷水。
  就在大屋前,腳邊放著射出刺眼白光的電力提燈,達利貝多爾等著要回馬房的少年。
  少年接近後,老人輕輕舉起右手。
  “你看起來和她變得挺親近的嘛?”
  ——喀嚓。
  這堅硬的聲響對少年來說再熟悉不過,不過他已經很久沒聽過了……扳起擊錘的聲音。
  那是一把黑色的轉輪式手槍,在黑夜中更顯幽暗的槍口正對著少年。小歸小,但是從那洞口飛出的子彈一樣打得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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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說是的話?”
  穆歐魯慎重地回話。他並不會天真地以為自己與梅麗亞見麵的事都沒被察覺。但是問題在於老人如何看待這件事。
  身為雇主,達利貝多爾有權依喜好對待囚犯。不管是要命令自己做怎樣的工作,或幾天不供給夥食,或把自己丟回收容所,一切全隨他高興。最壞的狀況,他也可能當場射殺自己……
  (……不過我可沒打算這麼簡單就被收拾掉喔。)
  表情不自覺地變得嚴肅。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雖然受過形形色色的傷,但槍傷的經驗倒還一次也沒有,所以無法想像被打中會有多痛。不過以那把槍的口徑看來,若不是打中要害,一時半刻應該也死不了。那麼——……
  槍口持續對著少年,駝矮的老人露出令人厭惡的奸笑:
  “不必這麼緊張。能讓那個怕生的孩子和你親近到這種程度,我反倒感到佩服呢。看來囚犯先生似乎挺有花言巧語的才能啊?”
  達利貝多爾大聲嗤笑。
  (……他不打算責備我與梅麗亞見麵的事嗎?)
  雖然對老人連自己有多辛苦才走到這一步也不知情就大放厥詞感到氣憤,但少年不會在外表展現出來。輕易被挑撥隻會吃苦頭。少年對這種事的耐性,早就在同僚幾乎都比自己年長的部隊中,被袍澤的插科打諢訓練得比外表還成熟許多。
  (他有什麼被知道會傷腦筋的事?……還是他認為不管我做什麼都隻會徒勞無功……?)
  “你好像有話想說的樣子啊?”
  笑容從達利貝多爾的臉上退去。在晚上看起來,老人原是鼻子處留下的痕跡,看起來比槍口更像黑暗的洞穴。
  穆歐魯回答:
  “也沒什麼……隻是在想你是不是來警告我,晚上玩太瘋會影響隔天的工作罷了。”
  “那當然,若是發生這種狀況自然便會如此。不過,囚犯先生的表現早已超越我的期待。是的,真的是遠遠超越,甚至超越了自己的職責呢——……”
  手指搭上扳機,槍口瞄準少年,老人說道:
  “畢竟,確保她精神上的安定,是我辦不到的工作啊。”
  槍聲作響。
  少年反射性地全身僵直,眼睛也不聽使喚地閉上。
  但少年立刻理解……自己沒被打中。
  身上毫無疼痛之處。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腳邊出現了一個小洞,洞裏還嫋嫋升起一道煙,空氣中帶著火藥的臭味。
  “隻不過,有一件事要請你務必記清楚。”
  達利貝多爾的臉再次浮起笑容。沒有鼻子的老人笑起來,那麵孔說有多歪斜就有多歪斜。
  “想要逃出這裏,或想利用她——我建議你別去思考這種無意義的事。不管囚犯先生你多能幹,都絕非不能被取代……不,應該說,隻要我方有意,不過是區區勞動者,想換就可以換。被埋在自己挖的墓穴裏的掘墓者,你絕對不是第一個。”
  說完之後,達利貝多爾又開了一槍,地麵多了一個彈孔。這次命中的地點離穆歐魯的腳尖更近了。在這之後,老人便滿意似地回到了大屋中。
  被留下的少年站在原地,似看非看地盯著腳邊的兩個洞。
  (……精神的……安定……?)
  在少年耳邊縈繞不去的,不是槍聲也不是威脅的話語,而是方才老人的一句話。
  他反芻這句話許久,推敲它的含意。

  6

  自己想要怎麼做?
  為此又該怎麼做?
  最重要的隻有達成目的。身為囚犯的自己,並沒有可以選擇手段的那種從容。穆歐魯如此再三對自己堅定信念。
  (我一定得逃走。)
  來到這裏以後,已經這樣對自己說過多少次了呢?用來幫助自己思考的這句話,如今也像用來消除迷惘的咒語似地,在口中不停重複。
  沒錯,我一定得離開這裏。
  因為——在根本上,我會變成囚犯就已經是一個天大的錯誤了。

  “——穆歐魯……你是犯了什麼罪?”
  少女用手指摸向少年脖子上的頸環。這個頸環的構造,以及代表了什麼意思,少年早已對少女詳細說明。
  穆歐魯連忙將後背緊貼在倚著的樹幹上。就算相信梅麗亞,但要是出什麼意外搞掉了頸環,自己可是會沒命的。希望梅麗亞能諒解自己的緊張。
  而自己實在不太想說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是梅麗亞看來相當認真。不,說起來,梅麗亞從不曾開玩笑,但她現在的眼神看起來比平常更帶意誌的光芒,少年能切實感覺到她這麼問並不是單純出於好奇心。
  穆歐魯張開沉重的嘴唇:
  “……因為殺了人。就是這樣。”
  至少,社會上是這麼認知的。或者該說法院的判決紀錄是如此。
  少年的長官,海德加·利浦少尉在某天早上,被發現陳屍於塹壕的一隅。
  由於鄰國的防衛隊固守堅固的堡壘不願出戰,而本國高層也不願意冒險強行加以突破,戰況因此陷入膠著狀態。在這個時候發生了第十六步兵部隊少尉的他殺命案,可說掀起了軒然大波。
  而在這場騷動中,同部隊某名二等步兵愛用的鏟子憑空消失一事,立刻就被注意到了。
  接著,經過約三十小時左右,憲兵隊的偵搜犬便在廢材棄置場發現了那把鏟子,而鏟子上明顯地附著海德加少尉的血痕。案發時間沒有當值的少年兵,拿不出經得起檢驗的不在場證明。一星期後,軍法會議結束,穆歐魯·裏德這個名字便消失了。
  (拿走我鏟子的那家夥,幹得還真漂亮。)
  現在已成為囚犯五七二二號的少年嗤笑了起來。
  在動機的層麵上要多少有多少。因為這名叫海德加·利浦的男人根本是個人渣。
  脖子掛滿了掠奪來的藍寶石和黃金,而他如何得手那些東西的故事,聽了就讓人不舒服,卻總是逢人便拿來吹噓。酒品差勁無比,依心情毆打自己麾下的士兵也是家常便飯。熱愛賭骰子,但隻要大輸的時候就會麵紅耳赤地翻桌。雖然身為戰場地鼠的隊長,但一次也沒見他手上拿過鏟子。他總是躲在陰涼處,擺出不可一世的態度監視部下幹活。
  而少年與同部隊的地鼠們常圍著晚上炊事的營火笑罵,說總有一天要把那家夥連廢棄的塹壕一起埋掉。而這件事果然成真,海德加·利浦少尉被殺害的屍體真的被埋在了戰場的一角。
  遭到逮捕的少年不論是在偵訊時或軍事法庭上,都堅稱自己不是犯人,是遭到冤枉。(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麼呢?……畢竟沒做就是沒做嘛。)但是理所當然的,既沒有不在場證明,也提不出物證,因此沒有人相信少年的主張……
  “騙人。”
  清冽的聲音震動著靈園的空氣。
  她的話語,將少年從陰沉的記憶深淵中拉了回來。
  “穆歐魯絕不會做那種事的。”
  梅麗亞以率直的眼神注視少年。隻專注地看著他,毫不懷疑少年是無罪的——透露出“我相信你”的感覺。
  “……嗯。”
  宛如歎息般的聲音從少年的喉頭溢出。
  少年明白自己的心有所動搖。
  他又開始複誦。
  (我一定得逃離這裏。)
  ……在腦中,一次、兩次、三次。
  然後像要逃離少女的湛藍眼眸似地別開頭:
  “謝謝。”
  少年這麼說道。
  “如果梅麗亞是法官,那我一定就會被判無罪了吧。”
  為了掃去襲卷心中的紛亂,穆歐魯擠出笑容。當然,要是被判無罪就不會被送來這個共同墓地,也不會像這樣每晚與梅麗亞見麵了……
  “那這麼說,其實……穆歐魯並不是原本該在這裏的人呢。”
  梅麗亞以黯淡的表情低語。看來,她似乎也和自己想著一樣的事情……她那番話,還有那個表情,我應該如何看待才對呢?
  忽地,嘴擅自動了。
  “我說啊,這隻是個假設啦——”
  少年眼睛看著別處說:
  “要是我從這裏逃走……那個,你如果願意的話……”
  “……”
  發現自己正要出口的是什麼話,少年突地止住。梅麗亞因少年欲言又止而投以視線,或許是被這道視線給突破,穆歐魯還是把話說了出口。
  “…………你如果願意的話……到時候,要不要和我一起逃走?”
  梅麗亞的眼睛眨呀眨地,然後又低下了頭。
  穆歐魯反倒冷靜了下來,在一旁等著她的回應。
  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但現在看來,發出這個邀請似乎也不是太壞的決定。雖然沒有根據,不過即使說出了自己有打算逃走,她應該也不會將這件事告訴達利貝多爾。
  雖然想過幾個方法,不過都還稱不上逃走的計劃。但是不管是以哪一種形式得到協助,自己逃出這個靈園的時候都肯定會將梅麗亞卷入。既然如此,自然也得提供她一點好處才行。
  而雖然還沒有算得上妥善的計劃,但讓她在日後的計劃中占有一席之地或許也不錯。(——有她存在,也不一定就會綁手綁腳吧……?)雖然也有自覺這樣的想法或許有些天真,但穆歐魯也沒辦法忽視內心某處發出的這種渴望。
  ……不難想像,她在這個共同靈園遭受到和自己一樣,甚至更差的待遇。
  被稱為人類的天敵,那個擁有無數異名的怪物。
  強忍著那種東西就沉眠在自己腳下的恐怖,以及不得不加以埋葬的恐懼——在自己之前的掘墓者肯定都沒能承受住。
  而這件事,還不限於隻發生在掘墓者身上。
  回想起——梅麗亞挺身麵對肉塊怪物的背影。回想起被砍飛的手臂、被穿刺的身體。
  沒錯……身為一名守墓者有多麼痛苦,少年現在已經非常清楚了。
  維持著聽到少年邀約時的模樣,梅麗亞一直保持沉默,櫻桃小嘴有時還顫栗似地顫抖著。
  但是,她沒有說“不行”。在穆歐魯看來,少女心中雖然再三糾葛,但還是將那句拒絕的話語吞了回去。
  (有沒有什麼方法能再推她一把呢?)
  然後,穆歐魯想和那個時候一樣,牽起她的手——
  “……!”
  但是手指與手指並沒能產生接觸。
  梅麗亞躲開了穆歐魯伸出的手。
  “……抱歉。”
  少年吐了口氣說道。
  “我這是在說什麼呢?……那個,剛剛的話就請你當作沒聽——”
  “不是的。”
  梅麗亞打斷了少年的話。“該說抱歉的是我。”並搖著頭說。
  “這不是你不好。隻是……我的雙腳,無論如何都離不開這個靈園。”
  穆歐魯啞口無語。
  梅麗亞的這番話,聽起來完全就像她字麵上所說的那種意思。仿佛並非出自心理的抵抗,而是以在物理條件上來說,她真的無法離開這個靈園。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穆歐魯。”
  聽到少女的呼喚,穆歐魯抬起頭。梅麗亞接著又說:
  “……你可以,跟我來一下嗎?”

  拎著提燈的少女走在前頭,兩人在深夜的墓地緩緩而行。
  路途上,兩人都沒有對話。
  穆歐魯的視線不在視野不佳的腳邊,反而都在走在前頭的梅麗亞背部。他直盯著少女纖細的雙肩,布料下隆起的肩胛骨,尤其是被兜帽所覆蓋的後腦勺。
  (——她為什麼總是戴著帽子呢?)
  這絕不是客套話,她擁有一頭相當美麗的秀發。然而除了些許劉海之外,其他部份全都被藏在那頂兜帽下,少年覺得那真是太可惜了。他隻看過兩次少女沒戴兜帽的模樣。第一次是少女在淋浴的時候,而第二次則是被怪物將外套連身體全都撕碎的時候。第一次的時候是因為頭發都被水給濡濕了,第二次則是因為少女滿身是血,一點也不是好好欣賞的時機。這麼一想,還真的從沒好好欣賞過她美麗的發絲。
  如果就這樣伸手拉下她的帽子,會怎樣呢?
  思考著疑惑的同時,這個混著不純思想的惡作劇心理突然浮上心頭……但他立刻修正念頭,朝自己的腦袋敲了一記。
  (剛剛不是才失敗過而已嗎?我這豬頭是在想什麼啊?)
  就在數分鍾前,自己滿是泥上的手想牽起少女的雪白纖手時,才剛揮了空。想到這一點,要是沒有任何理由就扯下少女的帽子,她的反應應該會像對掀起女生裙子的小鬼生氣那樣吧。
  (不過,也挺想看看梅麗亞生氣的表情——……)
  就在少年想著這樣的蠢事時,前方的少女停下了腳步。
  這裏離墓地中央的大樹隻剩一點點距離。頭頂茂密的樹葉遮住月光,在地麵投下陰影。
  而就在少女的前方,有一座墓碑。
  刻意領少年前來此處,但梅麗亞卻隻是站在原地,一語不發。
  穆歐魯站在她身後,直接越過她讀起了墓碑上的文字。
  日期是兩年前。然後——
  “瑪麗……亞?”
  是個少年並不認識的某人的名字。
  之前,從少女口中流出的某人的名字。
  “——瑪麗亞也曾經是守墓者。”像在說給石碑聽似的,少女說道。
  “她是,你的母親嗎?”
  因為名字很像,因此穆歐魯這麼推測並向少女詢問。但是少女緩緩地搖頭:
  “我想應該不是。”
  “……你想……是什麼意思?”
  “因為瑪麗亞和我長得一點也不像,年紀相差也不多……還有,我雖然在懂事之前就已經在這裏生活,但卻從未見過自己的媽媽。”
  平靜的語調一如往常,但是少女站在墳墓前,如追思般雙手交握的模樣散發出一股沉痛……從她真情流露的樣子可以看出,少女有多麼傾慕這位名叫瑪麗亞的人物。
  梅麗亞緬懷了故人好一會兒。緬懷故人那開朗的性格、總是安慰自己的那份溫柔、有時卻又會惡作劇過了頭的往事,以及那已逝之人才是杜芬真正飼主的事……
  “……我想,最接近的角色應該是,姐姐。吧……如果瑪麗亞願意讓我這麼稱呼她的話。”
  然後,梅麗亞又陷入了沉默。穆歐魯直看著她,明明早該看習慣了,但還是覺得少女的側臉真是美麗無比。在閉合眼皮上的睫毛,仿佛就代表了少女心中的迷惘而晃動著……
  “——……”
  要問的話,就是現在了。
  穆歐魯唐突地這麼覺得。
  於是問道:“守墓者究竟是什麼?”
  “——是偷取黑暗之力的盜墓者。”梅麗亞回答。
  少年緊抿雙唇。
  ……真頭痛,聽不懂少女回複的意思是什麼。雖然算是得到了回答,但是這種時候該怎麼辦才好呢?想不出來。於是少年陷入沉默。
  少女回頭看向穆歐魯,又慢慢轉回看向自己的指尖,然後說:
  “……穆歐魯,會怕我嗎?”
  少年聳聳肩。幸好,如果是這個問題,答案就簡單多了。
  “你之前不是才和我說,你不是那些東西的同類嗎?”
  “?是這樣嗎?”少女疑惑地回想。
  “就是第二次見麵的時候啊,你忘了嗎?啊,不過那時候是……”
  話頭停下。那天是初次見到怪物,當晚因此做出很多荒唐事,現在想起來都還很難為情。
  少女緩緩轉身:
  “穆歐魯知道關於,‘擁有力量的黑暗’的事嗎?”
  “嗯,算知道一點。”
  擁有力量的黑暗、惡魔、不死之物。而最單純的說法便是——怪物。
  那個異形擁有許多不同的稱呼。
  隻在夜晚現身、擁有不死之身、人類最大的敵人——
  這些情報都是從卡拉斯那裏得來。雖然現在也仍不知道能信任那家夥到什麼程度,不過至少目前自己親眼所見的部份,都證實卡拉斯所言不虛。
  ……包括關於她身體的事在內,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個究竟是什麼——”梅麗亞說。
  “不過,守墓者指的是,將擁有力量的黑暗‘放入體中’的人類。”
  “……‘放入體中’?”
  “嗯。如你所見,那個既不是生物也不是非生物……對黑暗來說,形狀並不重要。我解釋得……可能不是很好……例如一顆蘋果,吃掉以後就隻剩下蘋果的芯,不再是蘋果了,對吧?”
  少女時而比手畫腳,繼續說明下去:
  “生物必須維持其外型,才能持續是那個生物。一旦失去了外型,就變成和失去前不一樣的東西了。但是……你把那個看做是擁有殺意,而且會動的黏土好了。黑暗之間的差別,其實隻在於是一杯黏土或一整缸的黏土罷了。所以它們才會沒有死亡這回事。以一般方法不管怎麼破壞它們,它們都會複原……”
  說到這裏,梅麗亞似乎是覺得讓穆歐魯有所誤解了,慌張地補充:
  “不過,呃,黏土當然隻是一種譬喻,不同的黑暗之間並無法像黏土般混在一起而融合,反而會發生同類相斥的現象……不知道這樣子說可不可以……隻要碰觸到比自己高階,比自己強大的黑暗,較弱小的一方就會因此窒息,陷入一種假死狀態……”
  穆歐魯拚命運轉著腦袋,試圖理解少女努力吐出的話語。
  在急救處置的教學講座上的確曾經聽過,隻要以顯微鏡觀察就能發現,所有的動植物都是由微小的“細胞”顆粒所構成。雖不知這些細胞為什麼不會四分五裂,而能保持住生物的形體,但是總之動物就是由“骨骼細胞”和“肌肉細胞”所組成,合而為一,成為一個生命。
  但是那個怪物卻與這條生物的規則背道而馳,它們的身體都是由無法破壞,也不會死去的某種東西所形成……
  “我的身體裏,就放入了一部份那種東西。”
  梅麗亞手押著胸口說道。
  “……那是怎麼辦到的?”
  穆歐魯質問。
  “你是人類吧?”
  少女點頭,視線盯著自己的腳尖:
  “被埋葬在這個共同靈園裏的黑暗不會蘇醒,但是它們的身體,毫無疑問地就埋藏在這個地麵之下……而——”
  梅麗亞抬起頭,看向頭頂枝葉茂密的巨木。
  “就在這株樹下,埋葬著‘擁有力量的黑暗’中最強大,擁有足以稱為王者之力量的黑暗。而種在這裏的樹籽伸出樹根,從它的身體吸取養分而成長,因此這株巨木的一枝一葉中,都流動著構成‘擁有力量的黑暗’形體的東西……當然,果實也是。”
  聽到這番話的瞬間,雖然已經不記得是何時,但少年想起自己當時撞見的,梅麗亞在樹下吃的那個東西。

  ——像是將黑暗凝聚成固體一般的漆黑塊狀物,仿佛擁有意誌般脈動著的果實。
  也就是說,那個東西是植物與怪物的一部份混合後的產物……?
  “這顆大樹會結出僅此一顆的黑暗之果。隻要吃下它,守墓者——也就是我,就能像盜墓者偷取東西似地,從‘擁有力量的黑暗’偷到力量,而且是最強的力量。所以其他黑暗隻要碰到我的身體,就會因為互斥反應而變得動彈不得。”
  少女這麼說。
  “也因為這樣……守墓者雖然是人類,但同時也是黑暗的一部份。所以,守墓者無法離開埋在這下麵的黑暗本體……也就是,無法離開這個共同靈園,而且……也死不了。”
  (……真的嗎?)
  少年以有點焦躁的口氣,丟出從剛才就一直盤旋在腦中的疑問:
  “等一下。你剛才不是說那個叫瑪麗亞的人也是守墓者嗎?”
  如果少女宣稱如同她姐姐一般,那個名為“瑪麗亞”的人物也是守墓者,並且從怪物身上偷取了力量,那麼這裏立了她的墓碑就太不合理了。設立墓碑是為了悼念死去之人,然而守墓者卻應該是不死的存在……就如同自己親眼所見的那樣。
  還是說,另外還有什麼自己尚不知情的條件?
  如果有,那就代表梅麗亞也……?
  她也會死嗎?
  “……瑪麗亞她……”
  艱難地、痛苦地,少女吐出答案:
  “瑪麗亞她………………………………是自殺的。”
  眼淚仿佛隨時會奪眶而出,嘴唇顫抖著,梅麗亞稍微加快了說話的步調,繼續述說:
  “瑪麗亞還活著的時候,我並不是守墓者。因為力量的來源有限,所以無法同時有兩個人擔任守墓者。所以那時候,我沒能馬上理解瑪麗亞為什麼要自殺。但是,在我成為守墓者的第一個夜晚,就在一隻外型是六腳老虎的‘擁有力量的黑暗’將我的右臂咬成碎片時,我懂了……”
  少女摸向自己的手臂。
  纖細的上臂,幾乎接近肩膀的位置。
  從她灰暗的表情,少年理解了。
  梅麗亞的腦海中,現在正重播著當初怪物撕碎她手臂的情景,以及當時的恐怖與疼痛。
  少女說:
  “我,討厭疼痛。”
  隔著衣服,穆歐魯覺得右大腿的舊傷痛了起來。那是之前想逃離這裏時,被杜芬所咬出的傷口……而那時,黑狗的確手下留情了。被那麼凶惡的大嘴一口咬下,自己的腿還能留在身上,現在甚至忘了身上曾有這個傷,就這麼過著日子。
  但是在被咬的當下,隻覺得痛到眼前幾乎一片空白。
  被手下留情,而且不過是那種程度的咬傷,就已經這麼痛了……
  少年思考起來。
  (……那麼,死不了的身體,會是怎麼一回事呢……?)
  想起不久前,在這裏目睹的淒慘光景。
  擁有無數鐮刀般的腳,活像個肉塊的怪物,不停殘殺、貫穿、打爛、切碎、扯破、粉碎……企圖殺死梅麗亞。
  所謂致命傷,顧名思義自然便是會讓人和死亡來一場約會的傷。不知道要多麼幸運或不幸降臨在身上,大多數的人才能在一生中遭遇一次以上的致命傷。
  ……但是就在那一晚,梅麗亞究竟承受了幾次瀕臨死亡的痛楚呢?
  雖然,不管多麼深的傷口,都沒能在身體上留下任何痕跡。
  但是,記憶不會消失。她體中對痛覺的記憶及恐怖的回憶,都無法治愈,隻能逐漸沉澱並且不斷累積。
  簡直就像拷問,而且是極度惡質的拷問。
  這種事不管是誰,總有一天都會受不了的。
  承受無數次這麼嚴重,令人幾乎死去的疼痛,肯定會覺得還不如死了痛快。
  ……梅麗亞說,守墓者不會死。
  那是謊言。
  守墓者會死。
  心死了。
  敗給了對死的渴望。
  ……就像瑪麗亞那樣。
  “她是在晨曦中融解消失的。”
  少女以極度淡然的口吻說著。
  “就在東方的天空變白,星星已經全都不見蹤影時。我雖然想要阻止她,卻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不管說什麼都傳不到她耳中,就隻能在一旁看著……”
  “然後,第一道朝陽直射在瑪麗亞身上。”
  “原本應該是很柔和的春日朝陽,對瑪麗亞來說卻像煮沸的熱油一樣。全身沐浴在陽光裏,她就像蚯蚓般在地麵掙紮,就像她身體裏的黑暗之力要將她撕碎似的……”
  穆歐魯並不知道瑪麗亞的容貌。因此,想像起少女所描述的情景時,在他眼皮下出現的是被陽光燒灼,擁有一頭茶褐色秀發的少女。
  這個想像的情景有多接近真實狀況,少年無從查證。但可以確定的是,那毫無疑問地是發生在“這裏”的事……就在這個墓地,這個腳下。
  “被光所包圍的她看起來很痛苦很痛苦,但是卻非常開心。在她身旁看著這一切的我了解,她為了能夠死去而感到開心。”
  “然後她又哭了。為了被留下的我而哭。因為她知道當自己消失以後,我就會被迫成為下一任的守墓者……”
  少女撫摸著墓碑的邊緣。
  “……然後,我就把靈魂已經離去的她,葬在這裏。”
  沉默來臨。
  穆歐魯完全想不出該說什麼。他的心中,正經曆著人生中從未有過的震撼。
  “——對不起喔,穆歐魯。”
  少女突然道歉。
  (為什麼要向我道歉?)少年更困惑了。(該道歉的明明是我……因為……因為我——)
  雖然轉為麵向少年,但少女的視線依然沒有與少年相交。她繼續說道:
  “因為穆歐魯不是因為自己想要而來到這裏的。所以我才想,是不是該對你這麼說……”
  她的口氣漸轉開朗:
  “我自從成為守墓者,就一直孤伶伶一個人,也沒遇過什麼好事。不但看不到太陽公公……還得承受許多疼痛。但是,我也去不了別的地方,而如果是要為瑪麗亞守墓,這樣或許也好。真的,從來沒有過開心的事……”
  梅麗亞的臉依然藏在兜帽裏,但手拾到了嘴邊:
  “……除了和穆歐魯變成朋友之外。”
  偷偷窺探兜帽下的臉。發現少女表情變得柔軟……少年第一次看見……梅麗亞的笑容。
  少年的太陽穴跳起強烈的鼓動。
  (我要從這裏逃走。)
  他又開始複誦這句話。
  (……我隻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接近你。)
  少女熟悉這個墓地,為了得到她的協助,所以才要接近她。
  穆歐魯當初訂下這個計劃,而如今已逐漸開花結果。
  她相信自己,並且還理解了自己並不應該在這裏。
  光看這一點,就已經能確定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但是……
  ……既然如此,為什麼會感到這麼空虛?
  ……為什麼會產生這麼厭惡自己的感覺?
  最重要的隻有達成目的。身為囚犯的自己,並沒有可以選擇手段的那種從容。少年對自己強調這件事。拘泥於手段而導致目標無法達成,那就本末倒置了。
  沒錯——
  我該怎麼做?
  該怎麼逃離這裏?
  重要的隻有這件事。
  但是,即使十分明了這一點……是否能為她做些什麼——這個多餘的念頭仍然持續縈繞在穆歐魯的心頭,揮之不去。

[ 本帖最後由 blat490 於 2010-8-14 01:07 編輯 ]

blat490 發表於 2010-8-14 01:07

  7

  在夏日的豔陽下,頭卷布條,手揮著感覺已經融為一體的銀色鏟子,囚犯少年正挖著洞。
  將鏟子插入地麵,一挖、一抬、丟。然後再次插向地麵。
  一連串動作毫無間斷,仿佛機械般準確,又像野生動物般流暢靈動。
  “早安——小莫莫!”
  此時,卡拉斯帶著打從心底快活的笑容,打斷了他的工作。
  “小莫莫……?”
  少年對卡拉斯投以陰沉的眼神……然後視線定在卡拉斯的頭頂。正確地說,是卡拉斯小小頭頂上的堅硬物體。
  “你……那個是……”
  穆歐魯喃喃說道。
  “嗯嗯,就是之前答應你的東西啊,拿去。”
  “謝啦……不好意思,我沒想到你竟然會真的拿來。”
  “沒什麼啦——不過是小事一樁。不過,我是怎麼也想不透,莫古拉小哥要這玩意兒做什麼用……喔,你現在就要戴了嗎?”
  “那當然。”
  穆歐魯將帶子在下顎綁緊,用力到連臉頰肌肉都被往上擠。(很好,這就行了。)當然,多了這麼一個東西也不代表什麼,隻是至少振奮了一下自己的精神。
  現在的心情,讓少年想要順勢來個第二行軍裝備二十公裏馬拉鬆消耗一下體力。不過現在身上既沒有除了頭部以外的裝備,也沒有路線,隻好繼續拿挖洞來發泄。
  卡拉斯看著獨自興高采烈的少年,有點受不了似地歎了口氣:
  “你好像真的很喜歡那玩意兒啊?我真搞不懂,那種無趣的東西究竟是哪裏好?”
  “要你管。你這種隻喜歡閃亮東西的家夥是不會懂的。”
  “咦?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錢啊?”
  我和你說過嗎?卡拉斯歪著頭笑道。
  “錢是好東西啊!收集金錢最快樂了!隻要有錢,什麼都辦得到!而且錢不隻閃閃發亮,花起來也很開心,要是能把錢帶到另一個世界,那不知道有多好啊!”
  這次換少年有點受不了了。
  ……臉上是天使般天真無邪的笑容,嘴裏吐出的卻是這種話語,這樣的小孩還真是讓人厭惡啊……穆歐魯現在更是如此感覺。
  熱切地訴說完之後,卡拉斯換上一副惹人厭的笑容,向少年探聽:
  “對了,莫古拉小哥,你和她進行得還順利嗎?”
  “……”
  少年露出遲疑的態度,然後從自己挖的洞走出幾步,像要說悄悄話似地對卡拉斯招手。
  (……拿了那家夥的禮物,這也沒辦法。)
  卡拉斯小跳步地走近,然後穆歐魯小聲地說:
  “……嗯。最近這陣子,應該算是‘進行得還順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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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你做了什麼嗎?”
  “我隻是試著直率一點而已。”
  “嗯——這樣啊。虧我還期待看你被拒絕呢。不過算了,隻要你能讓她幸福就好。”
  這時穆歐魯突然揮時作勢要打向卡拉斯。
  “喔唷!”
  卡拉斯就像沒有體重似地,輕盈地避開——
  接著就像被蛇吞下肚子那樣,一鼓作氣地沉入地麵。
  “喂……喂!莫古拉小哥!這是什麼啊!搞得我屁股很痛耶!”
  穆歐魯歎了口氣,拿起鏟子。
  戰場地鼠特製的陷阱,又狹窄又深,卡拉斯整個人都陷在洞裏,而洞穴的深度深到就連手指都夠不到邊緣。
  “其實我也不是很想搞這種小把戲啦。不過這也不能怪我啊?人被逼急了就會不擇手段,所以,我看你也老實一點會比較好喔。”
  “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卡拉斯哭喪著臉說。
  “我是善良的卡拉斯耶?這樣對我,太過份了吧——”
  毫不理會耳邊傳來的抗議聲,穆歐魯說:
  “你有什麼事沒對我說吧?”
  “……”
  卡拉斯的表情變得僵硬。
  “說起來,你出現得也太頻繁了。會來這裏的外部人士,也不過就食品盤商和雜貨業者,除此之外就隻有你那些戴麵具的同伴,而他們也不是那麼常出現。而且他們來的時候似乎都是坐大卡車出入,所以疑問自然就來了。為什麼隻有你不是?”
  “……”
  被埋在洞裏的卡拉斯笑了。
  “哎呀呀,你真的是一隻觀察力很強的地鼠呢!隻派你挖洞真是太可惜了,以前從沒有人這樣和你說嗎?”
  嘴角幾乎咧到臉頰,那笑容帶著一絲冷酷。
  “好啦,現在請你給我老實招來。”
  穆歐魯也笑了。因為卡拉斯的話太好笑。
  善良的卡拉斯?太滑稽了。
  ——因為烏鴉從古至今,都是代表不吉利的鳥啊。

  ……然後,時間來到黃昏。
  少年把威脅卡拉斯用的陷阱填平。
  比起挖掘,填平要輕鬆多了。把乘了土的鏟子拿到洞穴邊,接著一切就交給地心引力。
  把土填到跟地麵同高之後,再用腳踏一踏抹去痕跡。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少年瞥見達利貝多爾矮小的身軀朝這裏走來。
  “……囚犯先生,那是?”
  老人疑惑的視線直指少年的頭部。
  “撿到的。這應該無所謂吧?要是碰到被那種怪物襲擊,或許能讓自己安心一點。”
  “……唔。就隨你吧。”
  “找我什麼事?又要埋東西了嗎?”
  穆歐魯把鏟子擔在肩上問道。
  不——達利貝多爾搖頭。
  “我是來交待你明天要開始的工作。”
  然後老人領穆歐魯來到的,是在墓碑林立的靈園中看起來簡直像未建地的寬闊一角。
  少年湧起討厭的預感。
  達利貝多爾彎下腰,將從口袋中拿出的釘子釘在腳邊。
  “從這邊……”
  老人走了起來。
  步幅雖比卡拉斯來得小,卻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毫不停止、走個不停,完全不見老人有釘下手中第二根釘子的企圖。
  感覺連時間的流動都變慢了。
  (夠了吧!快給我停下來!)
  穆歐魯瞪著老人,在心中默念著。他幾乎快要忍不住衝上前,一把抓住那穿著特別訂製燕尾服的後背了。
  “……到這邊為止的洞。”
  總算釘下第四根釘子,達利貝多爾宣布標記完成。因為距離實在太遠,聲音已經小到幾乎聽不見。以少年當初挖來埋葬肉塊怪物的洞和這個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今天也晚了,就請你明天開始動工吧。”
  達利貝多爾簡潔地說完,殷勤地行了一禮,便從少年身旁走過,要往大屋子走去。雖然不是很想和這老人有什麼親昵的交流,但在老人擦身而過時——
  “這麼大的洞,是打算埋一艘飛船嗎?”
  穆歐魯還是忍不住這麼開口。
  達利貝多爾發出忍俊不禁,像蟲鳴般的嗤笑,然後便離去了。
  穆歐魯歎著氣,把鏟子插在地上。
  ——看來,自己的動作要比預定的更快一點才行了。
  雖然老人說可以從明天再開始,不過少年還是行動了起來。雖然即使提早一點開始做也不會有太大的進展,但就做多少算多少吧。待會還得去馬房拿搬運廢土用的台車才行。
  這個洞真的大到誇張。即使說要埋下飛船也絕不是開玩笑。當然,這指的不隻飛船的船體部份,甚至還包括充滿氦氣的流線型氣囊。
  ……那些怪物,體型越大力量越強。
  一開始看到的大頭怪物,埋在和馬房差不多大的洞裏。
  傷害梅麗亞的肉塊怪物,則是足足有兩倍之大,而且還擁有可怕的力量。而既然那種怪物是不死之身,那麼恐怕即使以一個精銳的戰車中隊,也無法阻止它的行動。
  而現在,自己正在挖的洞,大小又遠超越了用來埋葬肉塊怪物的洞。
  那麼……預定要埋在這裏的怪物,究竟有多麼……?
  少年不禁感到一陣顫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那種東西存在嗎?要是真的有,隻要一隻就足以消滅一個國家了吧?
  所以,才要有守墓者以一己之身去保護一整個國家的——甚至更多的——人的生命嗎?
  穆歐魯專心地挖著地。不知不覺間,廢土已經堆成小山,到太陽完全下山時,土已經堆得比少年還高了。謝天謝地,今晚萬裏無雲,月光皎潔明亮。
  因此——梅麗亞並沒有像平常那樣帶著提燈。
  “穆歐魯……?”
  來到少年身旁以後,少女發出驚訝的聲音。
  下身都在洞裏的少年抬頭看向梅麗亞,發現她深藍的眼眸帶著不解,直盯自己的頭頂。
  (……啊,對了。)明明是今天才拿到,穆歐魯卻已經幾乎忘了它的存在,感覺就像已經和自己的頭部合為一體似的。卡拉斯帶來的玩意兒,雖然上麵沒有國徽,但是形式規格和步兵部隊的正式采用品相同,就連尺寸都像拿卷尺量過少年的腦袋一樣剛好。
  “啊,是指這個吧?”
  少年告訴少女自己頭頂上的東西是什麼,然後便聽少女不熟練地念著那陌生的名字。
  “……鋼……盔?”
  兩人一起坐在洞穴邊緣,看身旁少女一臉看見稀奇古怪物品的表情,少年不禁有點想發笑,也覺得很開心。
  少年心情暢快,說明起這個防具有多麼優秀。人類自古以來便會使用頭盔來保護人體最重要的部位。而到了現代,因為以鋼鐵及合成樹脂製作,更使硬度提高並輕量化。在戰場飛舞的戰車炮彈及手榴彈會引起爆風並射出破片,因此便需要這個防具來護身。隻要在中距離以上,鋼盔還擋得住手槍的子彈(大致上),因此從流彈底下撿回一命的步兵不計其數。數年前,首相在敞篷車遊行中遭到狙擊,當時他若有戴鋼盔,說不定就不會喪命了。而人類需要使用頭盔的場合不隻是戰場,舉凡各種球類競技、運動、騎馬、騎乘摩托車,還有礦山、工廠、工程現場——……
  梅麗亞興致勃勃地凝視熱切訴說的少年,然後開口問了一件事:
  “……可是,為什麼穆歐魯,現在。要戴著鋼盔?”
  “——……”
  穆歐魯為了該怎麼回答而傷腦筋。
  現在都已經入夜了,說要遮陽也說不過去。當然,這裏也不會有子彈飛來。
  (我戴著這個的理由……)
  少年開口回答:
  “……是因為心情會很好。”
  “是嗎?”
  麵對這個完全是硬擠出來的解釋,梅麗亞完全不疑有他地接受,還一臉欣羨地點頭,仿佛她真的相信鋼盔有這樣的功效。
  少年本想修正這個解釋,但想想還是作罷。他解開下顎的繩結,然後以雙手捧起鋼盔說:
  “你要戴戴看嗎?”
  梅麗亞雙眼閃著光:
  “你願意借我嗎?”
  “……”
  穆歐魯點頭。
  接著,“啪沙”一聲,少女很自然地掀開兜帽。
  ……老實說,少年相當期待這一幕。將鋼盔交給少女,其實包含了少年的算計。因為他想看梅麗亞脫下兜帽的模樣已經很久了……
  藏在黑布內的頭發,從雙肩輕柔披落,垂在背後。少年的鼻子嗅到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
  月光灑落,緊鄰少年身旁的少女,茶褐色的秀發仿佛是以砂糖織成,散發美麗的光澤。
  然後梅麗亞以有點難為情的表情,將雙手向少年遞出的鋼盔伸去。那雙手臂微張的動作對穆歐魯來說,看起來就像等待著擁抱似的……
  ……不行。不得不承認。
  梅麗亞太惹人憐愛了。
  我喜歡她。
  歪著頭的模樣,一開一合眨著眼睛的模樣,一舉一動都可愛到令自己難以自拔。
  真想現在立刻將她擁入懷中,深深地一吻。
  ……但是辦不到。
  就連以言語表達出自己的心情都辦不到。
  遞過鋼盔,少年看著少女白皙華奢的手臂,接著又看看自己沾滿泥土的厚實雙手。
  我知道——她和我“所在的世界不同”。
  好喜歡梅麗亞。
  不隻是容貌和身體(不過也不否定),連她被卡拉斯說是骸骨般的心髒也喜歡。光是看到她湛藍而平靜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身影,胸口就不由得糾結成一團。
  若要問為什麼會這樣,答案或許也隻有自己的心髒被那雙眼眸點起了火吧。這種情緒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不禁想像起要是真能擁她入懷,不知該有多美好。
  但是,她是守墓者。
  將“擁有力量的黑暗”注入身體裏麵,擁有不死之身,不能在陽光下走動,也永遠離不開這個墓地。
  而自己是囚犯五七二二號,然而是冤罪,並不想將餘生都用在挖掘墓地上……絕對不要。
  將尺寸不合的鋼盔戴在頭上,梅麗亞的眼前幾乎都被遮住了。
  “……好重。”
  少女模糊的聲音傳來。穆歐魯笑了:
  “梅麗亞,你的頭發纏到帽帶了喔。”
  “咦?”
  少年說著站起身來,將手指伸向垂在梅麗亞側頭部的帽帶,往前輕輕一拉。
  ……剛才的話,是騙她的。
  穆歐魯伸手扶住向下滑的鋼盔。
  半圓形鋼盔的帽緣一直滑落到少女的嘴巴一帶,完全遮住了她的視線。
  少年確定梅麗亞的視野已被遮蔽後,悄悄靠近……在少女額頭處的鋼盔上……一吻。
  “……穆歐魯?”
  “……看來,這個似乎不太適合梅麗亞。”
  和少女拉開距離後,少年將鋼盔從少女頭上拿起。
  (——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
  心髒跳動到幾乎要衝破肋骨飛出來。
  就連隔著一層鋼板都這麼緊張了,若真的接吻,自己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玩弄著帽帶,偷瞥一旁的少女一眼。她露出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直看著少年手中的鋼盔。
  所幸,從她的反應看來,似乎並沒有發現自己剛才對她做了什麼。
  “……梅麗亞。”
  穆歐魯縮著頭,想用肩膀藏住擅自變紅了的臉頰,然後說: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是因為冤罪才來到這裏,我不應該是一個囚犯。”
  “……嗯。”少女平靜地點頭。
  “所以,我要逃走,我要離開這裏。等這個洞挖完以後,我們就要說再見了。”
  當理解這番話代表的意思時,梅麗亞臉上浮現的表情,是穆歐魯預想中第二棒的。
  “……嗯……這樣……對你來說也比較好。”
  ——震驚,然後是悲傷。
  她為了將與自己別離而哀傷。對於這個事實,少年湧起一股仿佛施虐者般的快樂。而這個“第二棒”的反應,其實也是最輕鬆的反應。雖然隻是自己妄加揣測的想像,但要是她哭喪著臉拉著自己的手哭喊“你不要走”,自己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反應,自己該做的事都不會變。
  時間也不夠了。
  隻能拚了。
  現在,要挖自己身為囚犯服勞役的最後一個洞。
  剩下就隻能祈禱計劃會順利進行,還有自己能撐得過去了。

  8

  “太優秀了,竟然隻花四天就完成了這麼大的洞穴。”
  不過,一般人看到這個洞穴,應該都不會覺得是用來當墳墓用的吧。這個讓穆歐魯挖到手都幾乎要腫起來的洞穴,簡直就像個遺跡的考古挖掘現場。
  來到這個靈園時領到的銀色鏟子,現在已經完全是自己的最佳拍檔了。雖然比以前的短了些,不過用起來並沒造成任何不便。而且或許是因為材質極佳,整體的重量也比較輕。一天若要揮動幾千、幾萬次鏟子,對手臂來說,即使隻減輕一點點重量也是莫大的助力。而且,鏟子前端不管如何粗暴地使用都還是一樣銳利,幅度加寬的鏟麵還可以一次鏟起更多泥土。另一頭握把的部份也下過工夫,讓使用者能更輕鬆地將體重施加在鏟子上。
  一想到現在要進行的計劃若是失敗就會失去這個夥伴,少年就不禁悲從中來。一定要成功。
  不過,與推動這個念頭的最大動力相比,對這把鏟子的不舍還遠比不上就是了。
  “哎呀呀,真是辛苦你了。你應該也累了,請早點回去好好休息吧。”
  達利貝多爾笑著說道。不過那笑容絕不是為了少年的辛勞而笑。
  穆歐魯正打算離去時,突然像想起了什麼似地停下腳步。
  “啊,我想問一件事。”
  他轉頭看向駝矮的老人。
  “如果今晚有工作要做,那我今晚是不是醒著比較好?”
  ……其實他的言外之意是,怪物是不是會在今晚出現。
  “這的確有可能。好,你就這麼做吧。”
  嘴角的皺紋深陷,達利貝多爾這麼回答少年。
  穆歐魯輕輕點了個頭,隨即離開現場。
  (……這麼一來,不確定事項就少了一個。)
  同時,時間限製也隨之明了了。
  穆歐魯在蓄水池旁清洗身體,接著趁太陽下山前回到墓地,在大樹下消磨時間。
  向就在一旁的瑪麗亞的墓打聲招呼,在墓碑前供上不知名的花朵。花是從附近隨便采的,雖然大半像雜草似的,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最後,把鏟子插在地上。
  全部結束以後,少年背倚著樹幹,眺望可能是人生最後一次觀賞的夕陽西沉。
  在烏黑森林另一頭落下的太陽又大又暖和,還帶著溫柔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穆歐魯想起某次夢見的父親背影。要是早知道會有這種寂寥感,真該每天都來看才對。所謂重要的事物,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然後夜晚來臨。
  這是最後一夜了。
  根本不必穆歐魯去找,幾乎在太陽完全下山的同時,梅麗亞就自己現身了。
  從四天前那一夜,自己告訴她即將離開,她就一直心情黯淡。就連身上黑外套的色調,看起來都似乎隨之更黑了。
  麵對這樣的她,心頭浮起即使說謊也想安慰她的衝動,但是不可以這麼做。要是告訴她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她一定會反對吧。
  而且,她的意誌也不能影響自己的決定……自己果然是殘酷的人,就算冤罪得以洗雪,受的這些懲罰或許也可以當作是為了補償自己傷害了梅麗亞。
  (要是讓我判決,傷害了她的人應該不會隻被貶為囚犯,而是死刑吧。)
  “……穆歐魯。”
  少女以有氣無力的聲音呼喚少年。
  接著,欲言又止地抓著外套的袖子,低下頭好一陣子。穆歐魯逼自己不去看少女的表情。少年覺得,她露出那種模樣,在現在這種時候簡直就像作弊。
  “我們,要說再見了呢。”
  在一段很長的沉默後,少女終於開口。
  “嗯,是啊。”
  “既然是最後一次見麵了……我有個願望。”
  梅麗亞抬起頭。眼眶看起來雖然有點濕潤,但眼神卻十分堅強。
  “你轉過去一下。”少女向穆歐魯請求。
  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穆歐魯還是轉過身去。
  (該不會是要捅我一刀吧——)就在腦袋胡思亂想的時候,背後傳來像是被大型球體撞上的輕微衝擊。
  “——梅麗亞?”
  不敢相信。
  少女將她美麗的臉龐,埋在自己粗糙的背後。
  穆歐魯全身僵硬,然後聽見背後傳來呼吸聲。
  “有太陽的味道。”
  不隻是透過空氣傳導,甚至透過背後的皮膚聽到她的聲音。
  “我一直都好想這麼做。”
  轟——感覺身體中的血液都熱了起來。而比血液更熱的,是背後被少女口鼻貼著的地方。
  “……隻是汗臭味啦。”害臊起來的穆歐魯脫口而出。
  “你不要說話。”
  梅麗亞像鬧別扭的小孩般對穆歐魯下令。
  夜晚的墓地十分安靜。
  兩人都默不作聲之後,耳中隻聽得見少女的深呼吸。
  一回神,少女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環抱在少年的腹前。
  (這太詐了吧……)少年站在自己的角度想著。(她這樣子抱著,我要是不折斷她的手……不就得讓她一直抱下去?)
  侮麗亞就這樣抱著,像沉睡的孩童般規律地呼吸著。
  穆歐魯沒打破寂靜,隻是拚命壓抑想要轉身抱住少女的衝動,讓它像夕陽下山般漸漸平息。
  當衝動完全消失的時候,少年聽到“怦通”、“怦通”的鼓動,從感受到少女呼吸熱度一帶的稍微下方處傳來。
  (那隻笨鳥,有種再說一次看看——)
  少年在心中咒罵卡拉斯。
  (——她的心髒哪裏像是空無一物的骸骨了?)
  ……到梅麗亞抬起頭,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這段時間的長度,已經讓少女微紅的臉頰上留下了布料皺摺的壓痕。
  “……謝謝你。”
  穆歐魯轉過身來,梅麗亞低聲向他道謝。
  因為太過難為情,兩人都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所以——其實也不是因為這樣——穆歐魯說:
  “那,現在換梅麗亞轉過去。”
  臉頰仍然泛紅的梅麗亞點頭,溫順地聽從了穆歐魯的要求。
  少年的手指搭上黑色的兜帽,然後把它拉了下來。梅麗亞秀發流泄而出的光景,美得簡直就像打開了珠寶箱。
  穆歐魯撥開那美麗的頭發,露出少女的後頸。
  指頭觸碰到肌膚的瞬間,兩人都為之一顫。
  穆歐魯將手暫時離開少女,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而深呼吸。
  少年低聲說了一句話。
  然後,少年以手臂環住少女纖細的脖子——
  使盡全身的力氣一扭。

blat490 發表於 2010-8-14 01:08

  Hole:3 GRAVE ROB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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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地鼠挖的深深的陷阱中。
  嵌著一個外表看起來像小孩的怪人。
  ……從怪人那裏收到了鋼盔,這麼做實在有點恩將仇報。但是,現在不是計較手段的時候,時間已經不夠了,
  梅麗亞還能再撐多久?
  她的精神,還能承受痛楚到什麼程度?
  能夠測量出這個答案的工具,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所以沒有人有辦法得知……不,應該說即使真的有,也不需要使用。因為隻要自己不讓她再一次感受到那種痛苦就好了。
  “好啦,現在請你給我老實招來。”
  穆歐魯質問起嵌在洞裏的卡拉斯。
  “首先……請你說一下你究竟是什麼人物吧。第一次見麵時你給我看的那個麵具,其實是假的吧?”
  “才沒有那回事呢。”
  卡拉斯仰頭看向少年。那天真無邪的中性臉龐上,戴著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來的白色麵具。
  “你看,這是真的啊。因為這是我從‘獵人’的朋友那裏拿到的嘛。”
  “……哦,也就是說,你並不是那個什麼‘獵人’的一員囉”
  “你的直覺真是比任何爪子還銳利啊,莫古拉小哥。”
  拿下麵具,卡拉斯以和平常一樣輕佻的口氣說著,然後聳了聳肩。
  “騙了你的部份,我道歉啦,我想這樣子應該有助於我們進行對話……因為,要說明我的立場,實在有一點難度。”
  “我管你難不難,說就是了,不然我就真的埋了你。”
  穆歐魯以鏟子鏟起一瓢上,舉在洞穴上方。雖然隻是用來威脅,不過若卡拉斯繼續這樣不正經下去,他也不排斥至少把卡拉斯下半身埋掉為止。“你饒了我行不行啊——”卡拉斯求饒似地嘟起嘴,然後不情不願地開口:
  “這個嘛,硬要說的話,應該是‘被害者協會代表’吧——?”
  穆歐魯搖動鏟子,上頭的泥上點點撒落,落在陷阱裏。
  “喂!別……別這樣嘛!我這次說的真的是事實啊!”
  “誰叫你口氣還是這麼沒正經。所以呢?是什麼的被害者?”
  “當然是被惡魔加害的受害者啊,難道還會有別的嗎?”
  “……既然說是代表,假設你不是在開玩笑,那就是還有別人的意思囉?”
  穆歐魯本是帶著開玩笑的心情說出這番推測,然而卡拉斯卻幹脆地回答:
  “嗯,有啊。大約有數十人。”
  “那麼,那些人在哪裏?”
  卡拉斯的臉上掛著淺笑:
  “……為什麼要這麼問?你不是‘每天都和他們見麵’嗎?”
  “你是指梅麗亞嗎?”
  穆歐魯單刀直入。他想不出還會有其他的誰。
  “她也是你那什麼鬼協會的一員嗎?”
  “她擁有入會資格。”
  卡拉斯回答。
  “但她不是……沒錯,‘還不是’。”
  “為什麼?梅麗亞她……”
  身為擁有不死之身的守墓者,還有誰比她更遭受怪物的摧殘?……要是有,應該也早就被殺死,然後埋在這片墓地下了吧。
  “很遺憾,我們隻能在白天活動,所以遇不到隻能在夜裏出現的梅麗亞。不過,也不能說對她完全不了解就是了……”
  卡拉斯的話語曖昧,少年想要追問細節,但是在那之前——
  “但是,如果是關於在她之前的守墓者,瑪麗亞的話,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而且肯定比其他所有人都還清楚。”
  卡拉斯說出讓少年無法忽視的話語。
  ……他不認識的、等同梅麗亞姐姐般的守墓者。
  為什麼這名字會從卡拉斯的口中出現?不,卡拉斯似乎對這個墓地的事所知甚詳,會知道應該也不足為奇。但是……
  為了隱藏自己的動搖,穆歐魯在現場坐下,洞穴中那顆鮑伯頭,因此在一瞬間暫時離開了他的視線。
  然後當少年在地麵盤腿坐定時,在耳邊聽到了這句話——
  “——你覺得,瑪麗亞為什麼會死?”
  少年慌忙回頭。就在一秒前,不,一瞬間之前確實還陷在洞裏的卡拉斯,現在卻站在穆歐魯的身旁,下顎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少年的耳邊像吹氣般細語。
  (這家夥是怎麼辦到的……?)
  “守墓者應該不會死,但是瑪麗亞卻死了,這是為什麼呢——”
  “……被太陽燒死的,不是嗎?”
  “哦,她連這個都告訴你了啊?”
  穆歐魯在驚訝之餘的回答讓卡拉斯感到意外,眨了眨眼。
  “嗯,沒錯……正是如此。不過,所謂被燒死,也不是像煎荷包蛋那樣被烤焦。我先來澄清其中一個誤解吧。沒有任何手段能殺死黑暗。說起來,那些家夥就連生與死的概念都不存在。它們的確是討厭日光,可是即使沐浴在日光下,頂多也隻是動彈不得,並不會死。它們隻是停止行動,到晚上又會恢複活動能力繼續殺人……然而,偷了它們力量的守墓者,一旦暴露在陽光下就會死去。你不覺得奇怪嗎?原本日光對人類來說是必須的,不是嗎?那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種事我才沒興趣研究,我想知道的是——……那個……”
  唐突地脫口而出,但又把關鍵部份吞回了肚子裏……少年困惑了起來。自己到底想說什麼,想要問出什麼?已經都搞不清楚了。
  哎呀呀——卡拉斯發出一陣歎息。
  “將‘擁有力量的黑暗’的一部份注入體內之後,人類就變成了守墓者。所以梅麗亞她現在既是人類,同時也是黑暗的一部份。這兩種屬性在她的體內交融,無法分離,彼此對彼此產生影響。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守墓者一旦暴露在陽光下,身體的行動就會停止。而那對人類來說,便意味著死亡。”
  “……?”穆歐魯歪頭不解。“……停止行動,就等於死亡?”
  卡拉斯以食指戳向少年的胸口。
  “你有辦法讓這裏頭的心髒停止跳動嗎?”
  穆歐魯笑道:
  “笨蛋,要是那樣的話……”
  人就死了……對啊,原來如此!
  “沒錯。不隻是心髒,舉凡呼吸、大腦、神經信號、以及其他東西……人類的身體,打從在母親肚子裏出現的那一瞬間,一直到死亡為止,都一定會有某些部位不會停止活動。不管是睡著了或昏倒了,那些地方也不會停止活動。所以反過來說,要是停止了,就等於死了。還活著和還在活動,其實是同義。”
  穆歐魯的雙臂在胸前交叉——
  “呃……也就是說因為被怪物停止活動的特性卷入,所以守墓者的心髒、肺部一類的——人類的部份也跟著不能動了……結果就導致了死亡。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卡拉斯頷首。
  ………穆歐魯緊咬嘴唇。
  諸多思緒在腦海裏打轉,不過,想最多的還是,究竟能相信卡拉斯到什麼地步。
  這些全都是推測,都是無法加以證實的事。仿佛走上可能是陷阱的吊橋,有誰能不煩惱?
  ……但是卡拉斯應該有其目的存在。
  ……而那家夥之所以接近自己,應該就是實現這個目的的手段。
  沒錯,不用說別人……那就像自己……對她做的事情……一模一樣。
  “莫古拉小哥,我想聽聽你的覺悟到什麼程度。”
  卡拉斯筆直地凝視少年。
  “我知道你或許不會相信……不過我真的很中意你喔。要是可以的話,我希望由你來拯救梅麗亞是再好不過了。所以,告訴我——為了她,你能做到什麼程度?”
  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穆歐魯沒有絲毫猶豫。

  2

  夜晚的空氣十分寒冷,少年以手摩擦著雙臂。
  飽含濕氣的風吹過,在頭頂的樹葉帶起一陣沙沙作響。而樹葉上方,掛在黑暗天空的是一抹薄雲,更上方則是朦嚨的滿月。
  被茂密的樹葉遮蔽,月光照不到巨木的根部。站在那不安定的影子裏,有一種仿佛要脫離人類世界,踏入黑暗領域的感覺。
  他脫下破爛的靴子,手指攀上樹幹的凹陷處,靠臂力爬了上去。不習慣爬樹,少年像隻青蛙似地貼在樹幹,慢慢地向上爬。要是手掌能夠到樹幹的背麵,就能輕鬆使身體保持安定了,但是這株紮根於“最強大怪物”的樹木實在過於粗大,張開雙臂抱在樹幹上,就連手肘也彎不了。
  雖然不擅於爬樹,但這在他不得不做的事情中,已經是最簡單的一件了。
  (千萬要讓我找到啊——)
  終於爬上往橫伸出的一根枝幹。雖說是枝幹,但也已經和一般樹木的樹幹一樣粗了。體格高大的少年即使以全身的體重踏上去,也不見它有絲毫搖動。接著,少年將自己的頭往一片漆黑的葉叢中探了進去。
  ——什麼也看不見。
  被仿佛吸收了月光的厚葉所包圍,視野裏幾乎一片漆黑。要在這裏頭找出什麼東西,難度簡直和在爛泥沼裏找出掉落的戒指一樣。
  不管怎麼看也看不清。
  得快點找到才行。無可奈何,少年伸手憑感覺摸索周圍。這株巨樹的兩端,包含所有樹梢,體積幾乎就和位於靈園一隅的大屋那麼大。而少年必須在這裏頭,以一己之力找出大小不過和自己拳頭一般大的物體。
  在由枝葉構成,深不見底的空間中,穆歐魯埋頭尋找,宛如潛入陰暗的海裏,在裏頭彷徨。
  尖銳的樹枝劃過臉頰與耳朵,可恨的樹葉阻礙了視線,感覺就連呼吸都在和自己作對。
  ——突然,汗水讓赤裸的腳底一滑。
  連忙一把握住樹枝,身體搖晃,左手承受了身體全部的重量。
  嚇出一身冷汗。這裏離地麵有兩米以上,要是在這種時候摔斷了腿,天下就再也找不出比自己還蠢的笨蛋了。
  他慎重地將雙腳踏上枝幹,重新取回平衡……
  (——……)
  然後伸出右手……摘下了果實。
  並不是因為看得見了。雖然是在黑暗中,就是知道“那個”就長在那裏。摘下它的瞬間,仿佛抓起一條活魚似地,手中傳來一股跳動的感覺。
  緩緩改變姿勢,以單手垂掛在樹枝上,然後跳到地上。著地的衝擊讓少年的腳一陣麻木。
  ……雖然完成了一件事,卻完全沒有成就感。
  ……該進行下一步了。
  帶著恐懼,穆歐魯將自己的右手暴露在月光下。
  握在手中的,是將要改變自己往後人生的東西。
  怪物的一部份。
  黑暗的果實。
  ……盜墓者的收獲。
  形狀大致像蘋果或桃子的綜合體。大小則是心型……也就是和心髒差不多大的心髒型。顏色……則是像塗上了墨水一般漆黑。雖然說是怪物的一部份,但是像這樣握在手上,並不會突然長出獠牙襲擊自己。
  這麼一個小小的東西,真的能讓人類成為不死身,變成再也不能站在陽光下的身體嗎?
  ——不過,穆歐魯知道有個和“這玩意兒”很像的東西。他的身體、手掌,曾經觸碰和“這玩意兒”觸感相同的物體。不暖,也不冷,不軟,也不硬,就像屍體的內髒般的觸感。就和他之前推進洞裏的肉塊怪物十分類似。
  …………視野一片黑暗。之所以能在枝葉造成的一片漆黑中摘下這個果實,靠的不是別的東西,正是少年的本能。在黑暗中的某一點,察覺了自己有印象的那種不舒服的感覺。
  而在月光照亮下,那討厭的感覺更是有增無減。打從心裏想吐的那種厭惡感滾滾而來,讓少年不禁想把手上的東西丟往隨便一個方向。
  但少年並沒有這麼做,反倒仰頭向月亮嘶吼,像具有攻擊性的肉食動物似地張嘴——……朝“那個東西”一口咬下。
  原本想像以為會是難喝咖啡般的苦味,但結果“那個東西”什麼味道也沒有。不用說沒有果實該有的香氣與汁液,就連口感也幾乎付之闕如。不管是舌頭或喉嚨,進入口中的瞬間,那個就像帶有黏性的泥土膨脹起來一般,嘴裏像含著滿滿沒有味道的繈糊塊。
  ……接著是一陣顫栗。
  “那個”在少年的口中開始蠢動。
  強烈的暈眩襲來,身體本能地啟動了防衛機製,讓喉嚨開始痙攣,想要將這個身體的愚蠢主人吞進口中的異物——而且是相當不得了的異物——從身體裏趕出去。
  穆歐魯拚命捂住嘴巴,強壓住這陣逆流。
  在習慣以後……慢慢地、慢慢地,口中的東西逐漸減少。但是與其說是經由食道吞了進去,倒不如說是口腔內的細胞全部都被蠢動的“那個東西”給緩緩浸透了。
  ……接著,最初的變化不是從胃部開始,而是腳底。
  “好重”。
  腳不知在什麼時候變得沉重無比。
  正常站著時雖然沒有影響,但是要跨出步伐的時候,腳踝就像被上了鐵鏈,或是有什麼拉著自己似的抵抗感。
  回想起來,梅麗亞也一直是這樣。從沒見過她奔跑。
  (把“擁有力量的黑暗”注入體內,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少年看向自己的腳邊。
  總覺得自己仲長的影子,看起來更增添了幾分濃厚……而且……從落在地麵,應該是屬於自己的影子感受到——不,是透過影子感受到,在地下更深的場所,有一股不知名的巨大氣息。
  ……就是這個。少年心想。
  蒙住眼睛,剛被帶來這個墓地時感受到的討厭感覺、像是踩在屍體上的恐懼感。仿佛巨大的某種物體在自己腳下蔓延開來。
  ——而現在,自己的身體成為了那個的一部份,化為一個末端。即使走路時將腳抬離地麵也切不斷,感覺自己和那股氣息緊緊相連。甚至還有一種身體被往那個氣息拉去的錯覺——……就像梅麗亞被切碎的手足自行接回她身體上一樣,自己的身體,“也想前往地下那個怪物的本體,與其合而為一”
  少年感到困惑。
  自己做了無可挽回的事產生的後悔,擋也擋不住地排山倒海而來。
  ……但是穆歐魯沒有為這種事感到迷惘的餘裕。
  感覺什麼的,管它去死。要是這阻礙了自己的計劃,想辦法排除就是了。但若是沒有,那麼自己現在可沒有那種閑工夫害怕。
  他再次檢視自己的身體。
  目前似乎沒有出現其他變化……需要確認一下。
  從口袋取出玻璃破片。那是從垃圾堆中撿來,可能是酒瓶或什麼容器的圓筒狀破片。瓶口另一端被打破,很是尖銳。
  少年拿著破片,毅然朝左手手背劃下。
  與自己想像程度差不多的疼痛傳來。
  靜脈似乎傷得很深,深色的血大量溢出,從手指滴落地麵。割傷的地方像是長了第二顆心髒似地鼓動著不停,並帶來陣陣鈍痛。
  穆歐魯以複雜的心情看著這一幕。
  總覺得自己似乎是做了相當愚不可及的蠢事——……
  ——然後,鼓動還不到數十回,傷口就逐漸消失了。
  被尖銳玻璃切開的傷口,像上下嘴唇合上似地,從內側開始回複為原本的模樣。還來不及感到焦躁或驚訝,皮膚也自行愈合了。手背上除了殘留的血跡和疼痛還存在之外,傷口已經完全消失無蹤。
  少年凝視著原本應該是傷口的地方。
  的確有一種說不上的不協調感。而那是因為明明還遺留著疼痛的感覺,但傷口卻已經怎麼找也找不到了。
  他的嘴唇浮起歪斜的笑容。
  不過,光是以破玻璃切開手背這種程度,當然不足以證明自己已經是不死之身。
  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絕對不允許失敗。絕對不行。
  所以,必須做更進一步的確認。
  他猶豫不決地將手伸向那裏。
  “……!”
  他發著抖。
  現在正打算做的行為,比將怪物的一部份吃下去更讓他感到抗拒。不過這也難怪,畢竟雖然說是確認,但實際上就等於是嚐試自殺。手指發著抖,手臂也發著抖,止也止不住。實際執行的念頭逐漸萎縮,少年緊咬著嘴唇。
  少年從懷中回想起梅麗亞脖子的觸感。
  穆歐魯將手指插進皮製頸環的內側,用力一扯。
  被“魔術師之繩”纏繞的右頸動脈被切斷,血液像水管破裂般噴濺而出。
  令少年意外的是,這痛楚本身並不是很大。
  不過雖然如此,紅色液體從自己的脖子——不管怎麼低頭也看不見的地方——毫不停歇地流出,依然是個相當令人震驚的景象。
  右半身在片刻之間就已經變成一片紅色,穆歐魯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傷口。視線逐漸變得模糊……看來是貧血了。
  這也難怪。因為原本該帶著氧氣前往腦部的血液,都成了染紅右半身和腳邊土地的油漆。
  ——……這……不太妙。
  少年意識的最深處這麼想著。
  和至今為止受過的傷都不同,是一種“漸漸往下掉”的感覺。無法抵抗,也承受不了,完全不知道該往哪裏使力,陷入無能為力的虛脫感。
  ——得做些什麼。得做些什麼才行。就像溺水時那樣,腦中拚命想著這個念頭,但就連這念頭也逐漸遠去,雙腳也失去平衡。突然單膝跪地的時候,少年隻朦朧地想著自己已經不行了。雙肩失去力氣而頹下,舌頭吐出,身體也橫向倒下……
  ……然後回神時……視線不知何時已經變清楚了。
  貧血症狀停止了。
  血的噴泉也停歇。
  傷口已經愈合。
  少年倏地起身,和平常一樣有力。不過,被血濡濕的衣服貼在皮膚上感覺不是很好,讓少年皺起了眉頭……然後——
  “——哈——”
  少年滿是鮮血的嘴唇,吐出了真正打從心底的笑聲。

  2

  ——這不是自己擅長的事。我有這個自覺。
  畢竟我原本是個專門挖掘戰壕的步兵,並不是檢察官或偵查兵。要以並不擁有的智慧去推敲事情的真相,自然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範圍。
  但是我有的是時間。被帶到這個共同靈園以後,除了每天挖洞之外,我也做了許多思考,並聽到許多能成為線索的事。
  所以現在,我對這件把我卷入的事又產生了新的疑問,而且也想出了對這個疑問的假設。
  首先我要再次強調,殺死海德加·利浦少尉的並不是我。我的前任夥伴——被貼上【S0357事件·凶器A】標簽,躺在軍事法院內像垃圾場般的證物保管室裏的那把鏟子。我願意以它發誓,人絕對不是我殺的。
  所以,這起事件另有犯人。
  殺死海德加的真凶。
  趁我睡覺的時候拿走鏟子,朝海德加空空如也的腦袋給予一擊,再將我沾上鮮血的夥伴放在垃圾場,把罪行推到我頭上的人,還活在這世界上的某個地方。
  案件審理時,並沒有很仔細地調查我的犯罪動機。憲兵隻稍微問了一下我部隊的同袍,就得到了相當足夠的答案,像是“穆歐魯因為個性叛逆,常常被少尉飽以老拳、夥食被打翻、被派去一個人處理馬糞一類的”。
  說起來,被那家夥像這樣欺壓的,根本不隻我。討厭海德加的人應該數也數不清。
  所以,即使另有真凶,那個人的動機也一定是出自於對海德加的怨恨吧。我一直這麼相信,不曾懷疑。畢竟就連我自己,也不隻一、兩次對那家夥湧上殺意。
  但是到現在的處境以後再回想起來——“真的是這樣嗎?”
  殺死海德加·利浦的人,真的是因為私怨才把他送去另一個世界嗎?
  ……從這裏開始,就全都是推測了。
  ……完全是“該不會是那樣吧”的那種推測。

  真凶會不會是利用囚犯製度,用冤罪把年輕、工作能力強的戰場地鼠送來這個靈園?

  我也知道這是個很誇張的假設。
  但是不需我多言,這個靈園絕對是個異常的場所。外頭的常識在這裏常常一點用也沒有,隻能以自己在這裏的所見所聞,做為判斷事情的根據。

  卡拉斯的證言,其一——〖那個老頭也很辛苦啦,每次雇用的掘墓者,都因為知道了惡魔的存在而嚇破了膽,最後都沒辦法再工作下去。〗
  即使隻是雇來做單純的挖洞工作,在這裏也絕非易事。既然無法繼續工作下去的例子很多,代表需要的是除了體力之外,萬一之時也可以將其封口,不會壞事的人。符合條件的,不就是帶上了囚犯頸環的戰場地鼠嗎?

  ……還有——
  偷取了黑暗之力的守墓者,還是會死。
  如果無法讓複數守墓者同時存在,就得準備候補……就像梅麗亞是瑪麗亞的候補那樣。
  可以的話,最好是即使知道怪物存在,也承受得住的人。要是還擁有能夠負擔嚴苛勞動的體力,那就更是一石二鳥了。而即使想逃,也因為化為了黑暗的一部份,離不開這個墓地。
  也就是說,我會來到這裏,是……

  最後,雖然和這個假設沒什麼關係——
  達利貝多爾總是“預先”要我挖洞。
  卡拉斯的證言,其二——〖惡魔似乎也知道自己居於下風,所以現在若非被追趕或誘捕,否則很少會出現在人類麵前。〗
  在挖好墓穴後,肉塊怪物就來到了靈園。也就是說,早就知道怪物會前來襲擊。雖然不知道具體的做法,不過達利貝多爾那個老頭和那群帶麵具的人,想必擁有引誘怪物前來的手段。
  當然,既然喚來怪物,要是沒有打倒怪物的手段,就和自己把手伸進獅子嘴裏沒兩樣。
  但是,這個共同靈園裏……有守墓者。
  就算如此,刻意喚來怪物,讓墓地和守墓者暴露在危險中,這又是為什麼呢?總不會說是為了保護其他的人類吧?
  向卡拉斯提出這個疑問以後——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啦,打倒惡魔的人,可以領到獎金喔。惡魔越大隻,領到的獎金也會越多。那些帶麵具的人就是靠這個吃飯的。〗
  而提供獎金的並不是國家或神殿這一類的組織,令人驚訝地,獎金似乎來自私人獎賞。沒人知道金主的身份,金主對那幫麵具家夥來說也多半成謎。而因為神秘人是以個人身份做這件事,因此不會有任何審查,隻要是打倒怪物的人,都會“非常公平地給予獎金”。
  〖梅麗亞等人原本是孤兒,所以沒有戶籍,也就等於不存在。所以達利貝多爾要胡誨領賞人的資料根本是輕而易舉。〗
  自己聽得笑了。這解釋實在淺顯易懂。不禁又想起了那間大屋裏豪華的裝潢及飾品。
  ——引誘出怪物,交給身為守墓者的梅麗亞解決,然後得到大量的金錢。
  進行一連串的推測時,胸口湧起一股熊熊殺意,那溫度和對海德加抱持的情緒完全不同。手中的新夥伴仿佛在叫喊著——我有比挖洞更有用的用途喔!
  但是,自己若這麼做,這次就真的要被判終身監禁了。當然,也沒有機會洗刷自己的冤情,待在這個地方,無法證實自己剛才的假設,也沒有錢可以拿去賄賂。我擁有的隻有這個身體,以及渴望梅麗亞的心情。

  4

  穆歐魯感覺到大氣在震動。
  定睛一看,夜晚來臨的墓地尚未產生變化。林立的墓碑與黑森林的另一頭,目前還看不見像是那大頭怪物和多腳肉塊同伴的異形。
  是錯覺嗎?因為自己的鬥誌太高昂了?
  (——……)
  他看向腳下。
  自己挖出來的,活像在開玩笑似地,一點也不像墓穴的巨大洞穴。這洞穴簡直就像遺跡的考古現場或大規模的地下壕。如果那預定要塞滿這個洞穴的怪物真的會來,那麼在距離多遠的時候能夠察覺呢?不,要說的話,更想問的是——這世界上真的有這種玩意兒存在嗎?
  不過要是現在告訴自己那是開玩笑的,那可就頭大了。它可千萬得來才行——
  “囚犯先生……”
  沙啞的聲音傳來。
  缺了鼻子的臉因失去血色而發青,顫抖的右手握著黑色手槍,枯枝般的手指搭在扳機上。
  “回答我——你把守墓者藏到哪裏去了?”
  雖然被槍口指著,但少年卻連看也不看達利貝多爾一眼,隻這麼回答:
  “你找不到她嗎?那還真是傷腦筋啊——”
  少年露出淺淺的、挑釁似的笑容。
  “畢竟這裏那麼大,可以藏的地方要多少就有多少嘛。”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那個’已經快要來了。啊!這樣下去——”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打斷老人的話,穆歐魯抬起頭。
  “要不然,你也躲起來如何?我覺得,怪物應該不知道怎麼區分守墓者、囚犯,還有貪心的老頭之間有什麼差別吧?”
  “——你……你的脖子……!”
  老人終於發現少年“沒戴著”頸環。少年的腳雖然沉重,但是利用自己跨步距離大,一下子便接近了老人。
  不帶感情的槍聲連續響起。
  射出的兩發子彈,打進了穆歐魯的肚臍右方和胃部正中央。
  “……嗚!”
  像是被強力的鉗子扭轉般痙攣的感覺,以被打中的點為中心擴散開來。但少年還是忍著痛,一把揪起達利貝多爾的衣襟,然後就像前幾天對卡拉斯那樣,把老人駝矮的身軀丟進預先挖好的深邃陷阱裏。
  或許是因為憎恨,覺得老人的慘叫聲真是難聽。應該是落地的衝擊讓老人摔斷了腿吧。
  膝蓋落地,捂住被擊中的腹部,少年發出嗤笑:
  “……真不好意思啊……你這種貨色,妨礙不了我的。”
  鮮血的泡沫由食道湧上,從口中噴了出來,體內像被刀割般疼痛。身體被開出小洞,胃袋大概破裂了吧,或許是強酸的消化液溢出,正燒灼著內髒。
  在地麵開出的深洞底部,不斷傳出叫罵聲。雖然要把洞填起來也不是不行,不過這個洞挖得幾乎像水井那麼深,老人沒有工具是絕對出不來的。
  “……痛死了——”
  少年橫躺在地發出呻吟。
  雖然說在一般狀況下,這應該已經算是致命傷——
  但要是連這種程度都忍受不住,那後麵應該也不用玩了。
  好不容易能站起來以後,少年立即離開該處。風勢似乎變強了,吹在被自己血液濡濕的衣服上,隻覺得冷得想發抖。
  抬頭看夜空。
  雲以高速飄動著。
  森林的樹木幾乎被吹得傾斜,樹葉像合唱般發出聲響。
  時間雖有限,但現在也隻能等。有沒有什麼該做卻遺漏了的事呢——穆歐魯獨自思考著。
  靈園某處,傳來杜芬的遠吠。
  卡拉斯在白天的時候,就先把那隻笨狗帶走了。
  雖然不知道卡拉斯對杜芬做了什麼,但卡拉斯小孩般的手一撫摸,它就像被去勢似地變得溫頤。不知是否自己多心,總覺得那黑色瞳孔的凶光也暗了許多。驚訝地追問卡拉斯原因,那家夥卻隻是笑而不答,還跳到狗的背上。自己要是那麼做,胯下八成會被杜芬狠狠咬一口。
  ……卡拉斯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
  結果還是沒能弄清楚這怪人的真麵目,覺得自己似乎被唬弄了。“被害者協會”這種東西,冷靜下來想想,八成是為了脫身現場瞎掰的。
  不過,自己要做的事,的確不能遭到杜芬妨礙。
  為了從梅麗亞那裏偷取力量。
  為了讓梅麗亞無力抵抗。
  在自己將她……的時候。
  風又變得更強了。
  穆歐魯轉頭眺望四周。
  就像地震似地,大氣震動起來。
  本以為是自己錯覺的微小現象,像爆發的水蒸氣般逐漸膨脹。
  就和那一晚同樣的,讓皮膚寒毛直豎,顫栗不安的感覺……
  要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襲來都無所謂。穆歐魯做好準備。
  遠遠傳來刺耳的金屬聲。那絕不是澄澈的聲響,而是像歪斜的齒輪互相摩擦旋轉,令人聽了就不舒服的聲音。
  一陣一陣的強風玩弄著少年。
  在仿佛踩著風箱的少年腳邊,影子一瞬間搖動了一下。
  月亮像月蝕般出現一道黑影。
  少年抬頭看向天空。
  ……掛著月亮與星星的夜空,飄著煙霧般雲朵、遙遠的上空,“那個東西”雖然沒有翅膀,卻扭動著身體在天上飛行。
  風強到幾乎把少年吹飛,穆歐魯像要激勵似地揪住自己的腳,瞪視必須麵對的那個存在。
  飛在天上的,是由數萬把劍構成的大蛇。
  或許是因為距離過遠,比起不快的感覺,大蛇在空中遊動的姿態反倒帶著幾分優雅。一開始像是要遮住月亮的極長異形維持著蛇行的姿態,但是速度像飛降而下的箭矢般直逼而來。隨著距離縮短,落在地麵的影子也無窮無盡地擴大。
  那身體的形狀,就像磁鐵掉到無數縫衣針裏,沾黏無數棘刺……不、不對。那真的由無數發著黑光,沒有柄身的雙刃劍構成。而從遠處看去像針一般的劍,近看後才發現是一把把連穆歐魯都揮不動的雙手大劍,劍刃的部份還像鏈鋸般高速振動,像頭發般密密麻麻地組成巨大而細長的身體。每當怪物扭動身體,刀刃便互相摩擦發出雷鳴般高亢的聲響,而在發出聲響的同時還會像漏電一樣激起火花。纏繞著藍色的火花,由利刃組成的大蛇劃破黑暗的夜空飛翔而來。
  “那個東西”以尾部朝地麵降下的光景,簡直就像製裁的雷電從天上打下。
  而穆歐魯就在那正下方。
  覺得自己像隻被龍卷風吞噬的地鼠。
  接觸的瞬間,全身就像被丟人一個巨大的攪拌機,四分五裂。在最初的意識遠去之前,少年還以殘存的右臉頰笑著。
  ……這個強烈到會讓人發狂的痛楚。
  一想到這原本會由少女承受,少年禁不住自己的笑意。
  好喜歡梅麗亞。
  如果自己和她所在的世界不同,那就過去她那一邊吧。
  即使因此要離開自己生長的陽光世界也無所謂。
  不管用什麼狡猾的手段,都要把自己與她聯係在一起,把自己放在她離不開的場所。要“籠絡”她這件事,之後再慢慢來就好了……
  真的忍不住覺得可笑。現在才發現,不管是手段或目的,優先性和順序都完全顛倒了。
  ……原本應該是為了離開這裏,才要接近她。
  ……結果卻因為想接近她,而選擇了留在這裏。
  自己飛散四處的碎片緩緩地聚合。就連這個過程的時間也不放過,每當沒有臉部的大蛇以身體衝撞,便帶出無數劍光,像撫摸少年身體似地將其切碎。振動的雙刃劍鋒利無比,不管是肌肉或骨骼都像紙張一般被輕易切斷。不過短短十秒,少年已經變成了數千塊肉片。肉片緩緩地回複原狀,然後又被迅速變成肉片,這樣的過程不斷重複,再重複。少年看見了自己身體的內容物。
  看見藏在血的紅色下內髒的顏色,看見骨骼的斷麵,看見大腦以及包覆大腦的果凍狀物質。還好沒有戴鋼盔來——在一分為二的頭蓋骨愈合後想起的竟是這種事,少年不禁覺得滑稽。大腦被打爛之俊,在一片赤紅的黑暗中,感覺時間的流動變得緩慢。但在那之後,意識又會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清醒。這種疼痛,就像口中的智齒全部一起開始作怪。不過,大腦被打爛的這種經驗,應該很寶貴吧?畢竟人類在體驗過這種滋味後,就活不過來了。發出慘叫的同時,穆歐魯也笑著。梅麗亞一定也有過這種經驗才對。這麼一來,自己離她或許又更進了一步。想著這種事的自己,奇怪地笑了。身體因為被切成碎片飛散的衝擊而慘叫。要是還能發出聲音,就會發出慘叫;要是還有能動的手腳,就會像發狂似地刨抓地麵;而要是還能思考,腦中就全都是梅麗亞的身影。她頭發的顏色、湛藍的率直眼眸、隔著鋼盔親吻的滋味、臉頰貼在自己身上的溫度,還有從背後傳來的心髒跳動聲。關於她的一切,讓少年在這毫無止盡的致命傷所帶來的痛苦中不至於發狂。就在臉部像被削蘋果似地切成兩半時,看見構成大蛇身體的劍已經有許多把像死了一樣停止動作。這個地獄是會結束的。在意識回複之後,少年抱著這樣的希望。伸出勉強還連在身上的右手,少年主動封住一把襲來的劍。指尖因為抓住振動的刀刃而像爆米花一般炸開,但是本應產生痛楚的這個部位,已經連右肩一起被從身體上斜斜切落。
  (……我得……快一點才行。)
  吐著血在地麵翻滾,穆歐魯仍想著這件事。大蛇的劍還有很多把,但是必須和它在天亮前分出勝負。這麼想著的意識因失血而朦朧,就像要睡著了一樣。不過如果是現在倒也無所謂,反正在下半身回來之前,自己也動彈不得。少年仰躺在地上睜開眼睛,不知不覺間,雲已經散去。
  真是一片美麗的星空。

  “告訴我——為了她,你能做到什麼程度?”
  麵對卡拉斯這個質問,穆歐魯毫不遲疑地回答:
  “任何事都行。”
  那家夥露出微笑:
  “嗯,真是個好答案……謝謝。”
  現在這爽朗的表情和平常人小鬼大的模樣相比……該怎麼說呢?還真可愛。不過,這個可愛和梅麗亞的可愛當然是不同層麵的意思。穆歐魯板著臉說:
  “我才不希罕你向我道謝。”
  “哎呀,直率一點嘛,少年充滿熱血的心可是非常眩目的呢。”
  “……你這家夥!”
  被譏笑的穆歐魯雖揮出拳頭,卻完全打不中卡拉斯。姑且不談威力,少年是真的抱著打中卡拉斯一拳也無所謂的想法,結果卻隻能喘著氣看卡拉斯嘲笑自己。接著卡拉斯又跳上墓碑:
  “你有拋棄自己至今為止的人生的打算嗎?”
  卡拉斯笑容消失,像吟唱般說道:
  “從她身上奪取一半的力量,連同那詛咒一起。”
  才剛被問過是不是做好了覺悟,少年毫無猶豫:
  “……那有什麼問題。”
  這樣正如我所願。
  守墓者和地鼠。之間存在著難以打破的阻隔,使兩者無法在一起。既然如此,改變自己的立場就好了。而這個方法,正是少年所企求的。
  “但是,要怎麼做?”少年向卡拉斯詢問。
  卡拉斯回答:
  “守墓者的力量,本來是隻有一個人能擁有。為了共享那個力量,讓它折半——”
  穆歐魯仔細聆聽盤著腿的卡拉斯說出的話語。
  “——你必須先殺死她一次。”
  “什……”
  ……說什麼蠢話啊,這個笨蛋。少年一瞬間啞然無語,接著將手一揮加以否定:
  “你難道是要我把她拖到太陽下嗎?……我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啊?”
  看著慌張失措的穆歐魯,卡拉斯笑了:
  “要是那樣做她也死不了的話,那我倒也沒意見。”
  “看吧!你果然是——”
  “我說你啊……明明就不是個傻瓜,不會用腦子想一下嗎?要封住‘擁有力量的黑暗’還有別的方法。雖比不上陽光,但即使到晚上也解不開——‘因為是人類靈魂長眠之處才辦得到的方法……想想看嘛,你明知道這個方法是什麼才對啊?”
  穆歐魯瞪著卡拉斯,咬著嘴唇,然後進入思考。
  回想和這家夥至今為止的對話。
  再思考自己腳下的這一片墓地。
  注視自己手上的鏟子。
  然後看向卡拉斯坐著的墳墓。
  (共同靈園——……人類和怪物“共用的墓地”。)
  “想到了嗎?”
  讀出少年表情的變化,卡拉斯詢問。穆歐魯則點了頭。
  “然後,這個部份很重要喔。讓她力量變弱以後,最後一個步驟是——”
  卡拉斯掛著滿臉的賊笑,說明了那個方法。
  聽完以後,少年滿臉通紅,激動得連口水都噴了出來:
  “這種事我哪辦得到啊!”
  “有什麼關係?而且,我猜你到時候肯定是開開心心地這麼做~~”
  “……”
  穆歐魯咬著嘴唇,因無法辯駁而感到不甘心。
  他帶著尷尬的心情詢問:
  “……真的……可以這麼做嗎?”
  “沒問題,你放心啦……唔,我想梅麗亞本人一定也為了將你卷入這種事情而感到愧疚,會想為你盡一份力……但是——”
  卡拉斯這麼說著,表情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而扭曲:
  “瑪麗亞相當珍視梅麗亞,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這一點絕不會錯——隻有這一件事,我保證自己沒有說謊……隻不過,瑪麗亞不是那麼能忍耐。不,該說她是個超級沒骨氣的人。對於成為惡魔的一部份感到恐懼,而且忍受不了不死之身帶來的疼痛,所以她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雖然她會這麼做也是出於無可奈何……但唯一讓她掛心的,就是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或許是她單方麵的自我滿足也說不定,但是她真的很擔心梅麗亞,而且是擔心到無法安心長眠的那種程度……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替她完成這個心願,讓梅麗亞得到幸福……”
  關於這件事,自己的想法也完全相同。
  之所以用陷阱對付卡拉斯,想要探出情報,也是為了這個。不論是怪物或守墓者,都遠遠背離了自己至今生活的世界常理,自己一介無名小卒根本無能為力。就算真想到能做什麼,選項也少得可憐,而且一點也不覺得那些方法真的能拯救少女脫離這種處境。
  但是——要是真的能讓梅麗亞得到幸福,自己不知道會有多開心。
  要是自己為她除去了痛苦的根源,她會以什麼表情麵對自己呢?
  可能的話——雖然知道非常難以實現,但少年這麼祈禱——然後,若自己能夠在一旁守護著她得到幸福……自己一定也會感到幸福。
  做為代價,即使無法逃脫,即使再也無法踏出這個墓地一步,都無所謂……
  (……自己的幸福嗎——)
  雖看不太出來,但穆歐魯笑了。真奇怪——自己到目前為止從來沒想過這種事。來到這裏以後,淨是想著要逃走,在那之前則是過著每天光是思考如何苟延殘喘,就已經費盡全力的日子。
  而不管是之前或之後,自己做的事都隻有一種,那就是挖洞。
  “抱歉喔,莫古拉小哥。”卡拉斯說。
  “我想,這個計劃……應該會讓你承受不少痛苦……”
  接著以一臉歉意的表情向穆歐魯低頭。
  “我說啊——”
  穆歐魯微笑。他對自己將要說出的話,感到有一些難為情。
  “雖然很感謝你為我擔心啦——不過對我來說,什麼都辦不到才更讓我痛苦喔!”

  最後一顆星星消失。
  連月亮也看不見了。
  然後,藍白色的天空正準備迎接下一個星球——太陽的到來。在東方的地平線下,能感覺到那巨大天體的氣息。早晨的第一道光……死亡的倒數計時已經逼近。
  他的身體已經感受到這個征兆。
  那是和身體被怪物切碎,完全不同類型的疼痛。
  就像脊髓或腦幹的中樞神經,被人以手直接用力捏住。
  以無數刀劍構成的大蛇實在過於巨大,而且充滿力量。可怕的雙刃劍一把又一把地將他是身體分成兩半,加以切割。為了封住他的行動能力,少年一整晚都在持續死亡與再生的過程。
  當怪物最後一擊貫穿自己的胸膛,隨著吐血而漸遠去的意識,然而感到一股安心。
  (……我撐過去了——)他心想。
  怪物延綿的巨大身體沉入洞穴。那個像刺蝟般密密麻麻,構成怪物身體的劍上,全都沾滿了穆歐魯的血,一片鮮紅。而它恣意的暴動,讓四周的地麵都像被鋤頭翻過一般,留下無數銳利刻痕。也有許多墓碑卷入這場事件,被掃得東倒西歪。
  掩埋就等之後再說吧,不過是鏟土而已,誰都辦得到。反正這家夥會在太陽照射下根本就不可能行動。
  (得快一點才行……)
  單手拿起銀色的鏟子,他朝那裏跑去。
  朝瑪麗亞的墳墓旁邊,怪物老大沉眠之地的樹下。
  注入“擁有力量的黑暗”的影子無比沉重,就像一顆巨大的鐵球鎖在腳上。不管想要在腳上如何使力,都隻能以搖搖晃晃的緩慢速度前進。光是要提升一點點速度,就得耗盡全力。
  周圍已經明亮到不需要煤油燈或電力提燈的照明。
  太陽再多久就會升起呢?
  雖然急得快發瘋了,但是身體卻怎麼也快不起來。
  趕著趕著,終於抵達目的地。乍看之下,那裏什麼也沒有,隻有瑪麗亞的墓,還有在那一旁的大樹。大樹的枝葉在少年頭頂搖曳生姿。
  但是就在樹下,有一個最近剛被挖掘過的,新土的痕跡……
  穆歐魯非常慎重地以鏟子插向那裏的地麵。
  然後一鏟、又一鏟。
  ……到第五次的時候,少年拋開工具,再也忍耐不住地跪在地麵,像一隻真正的地鼠,開始以雙手刨挖地麵。
  想起了第一次見麵的情景。
  無法忘記,也不想忘記的,和梅麗亞初次相逢的記憶。
  在深夜中的墓地昏倒,差點被她埋在墓穴裏的回憶。
  ——而現在,立場簡直就和那時候顛倒了。
  少年的手指拂上茶褐色的發絲。她的頭發被泥土弄髒,汙穢不堪。對那麼美麗的秀發做出這種事,感覺真是抱歉,頭發可是女人的生命啊……不過,這和自己之前做過的事相比,被討厭的順位應該低很多吧。
  而和自己待會要做的事相比,至今為止做過的任何事都沒什麼了不起了吧。
  在天色將亮末亮的破曉時分,他挖出被自己親手掩埋的少女。
  完全是自己的獨斷獨行。
  完全是為了他自己的目的。
  所需要的,是成為守墓者的力量。而那個力量隻能有一個人擁有。為此,他必須從現任的守墓者——梅麗亞手中,將力量奪取過來。她既是人類,同時也是黑暗的一部份,所以要將她埋在這個共同靈園,封住她的力量使她變弱,也就是進入假死狀態。不過……現在當然不能讓她繼續這樣下去。
  將少女的身體完全挖出以後,將她的背部靠在自己彎曲的膝上。
  〖這個部份很重要喔。最後一個步驟是——〗
  仿佛能聽見卡拉斯說出這句話時的竊笑聲。
  那惹人憐愛的臉龐上有幾道淚痕,少年不假思索地將其拭去,但是被少年滿是汙泥的手指一抹之後,反倒更髒了。這個光景,仿佛暗喻著往後這種事也隻會不斷重複。一想至此,少年不禁感到一股悲傷。
  他以左手環住失去意識的少女頸後,然後靠近。
  ——就像個盜墓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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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歐魯偷走了梅麗亞的唇。
  ………明明是閉上眼睛這麼做,但就在接觸的瞬間,感覺眼皮內側仿佛發出一道白光。感受到泥土與鐵鏽般的血味,也感受到像蘋果酸酸甜甜的味道。
  因為緊張及欲望,不自覺地想要就這麼繼續下去。但少年還是將手指搭上少女的下顎,然後扳開了她的嘴。
  接著深深地、甜美地,把黑暗注入她的體內……
  ……微微地,感覺少女閉著的眼皮跳了一下。
  ……這是為了讓被埋在封印怪物用的泥土裏,陷入假死狀態的少女蘇醒所必須的處置。將已經融入自己體中的東西,還出一半給原本更熟悉它的那具肉體。這麼一來就知道了,可以確定卡拉斯並沒有說謊。隻不過,這種方法實在是……
  “早安,梅麗亞。”
  “……!”
  她恢複意識的同時立即抬起上身,和少年拉開距離,還附著在衣服上的泥土紛紛掉落。從她的表情看來,似乎已經知道少年對她做了什麼。
  “穆歐魯……”
  梅麗亞咬著牙,狠狠地瞪著少年。
  然後又像不知道該說什麼似地陷入沉默,接著臉紅了起來。因為生氣與害羞,兩者都讓血液集中到少女的臉部,但是分不出究竟是哪一種比較多。
  穆歐魯的表情綻放開來。不管是哭臉、笑臉、困擾的臉或害羞的臉,他都已經全部見過,但是生氣的臉或許還是頭一遭。而就連生氣的臉看起來都如此可愛,究竟是為什麼呢?
  瞪著這樣的少年,梅麗亞生氣地說:
  “……我的脖子很痛耶。”
  “對不起。”
  少年一道歉,少女便低下頭,然後牽起少年滿是鮮血與汙泥的右手。
  ……和那時候又相反了啊——穆歐魯再次想到。
  初次發現梅麗亞秘密的夜晚,口中請求她與自己做朋友,然後牽起了她的手。而當時沾滿了鮮血的,是她。
  “我好擔心你……”
  看見少年滿是鮮血卻毫無傷痕的手,少女便全都懂了。方才生氣的表情已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悲傷的臉龐。
  (這張臉的話,還真不太想看到啊——)
  但是在胸口擴散開來的卻是無比的安心感。
  “……我不希望穆歐魯為我做這種會留下痛苦記憶的事。”
  “我並不是為了梅麗亞喔。”
  少年露出笑容。
  “……是為了錢啦!”
  打倒怪物的獎金,會公正地支付給打倒怪物的本人。而因為“梅麗亞·瑪斯·格布雷”是沒有戶籍的孤兒,所以獎金會被那個臭老頭拿走,但就算隻是被雇用,那一招要用在囚犯五七二二號身上可行不通。如果卡拉斯說的金額屬實,那麼就算要“買到”清白也不是難事吧……領到的錢搞不好都能蓋起一座城堡了。
  “……”
  無視於咧嘴賊笑的穆歐魯,梅麗亞對他投以尖銳的視線,同時朝少年的手背捏了一把。像是在告訴他——不要說謊!
  (其實……這倒也不是真的完全是謊話啦……至少有一成是真的。)
  沒錯,不是謊言。但是比起金錢,光是讓現在握著自己右手的那隻溫暖的手不再沾染上任何血跡,作為行動的理由就已經十分足夠了。不過,要在她藍色瞳孔的注視下說出這種話——
  ……自己實在辦不到。
  “真是的,你這隻地鼠有夠不坦率啊!”
  聽見聲音從天而降,穆歐魯與梅麗亞都不約而同地抬頭。
  仿佛睥睨著兩人,卡拉斯坐在一旁的墳墓上頭。
  然後向梅麗亞投以一個促狹的笑容:
  “——嗨,該說好久不見?還是該說初次見麵呢?”
  認出那張臉的瞬間,梅麗亞吃驚得瞪大了眼:
  “你……你,為什……?”
  她嚇得花容失色,聲音難得發起抖來,“簡直就像活見鬼了似的”。
  “不……不對……說話的方式和眼睛的顏色都不一樣……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的臉會和瑪麗亞那麼像……?”
  少女慌張著想站起來,但腳似乎是因為被埋了太久而麻痹,隨即跌了一跤。然後卡拉斯從墓碑上跳了下來,帶著愉悅的表情向梅麗亞伸出手。
  梅麗亞帶著困惑,將自己的手伸向那小手。但是就在下一瞬間……唰!手指揮了個空。
  不管是梅麗亞或在後頭目擊的少年,這一次都吃驚到說不出話。
  接著,連助跑也不必,卡拉斯又跳上墓碑,那動作就像地心引力並不存在似的。然後卡拉斯笑著說:
  “抱歉喔,我是瑪麗亞,但也不是瑪麗亞——我是卡拉斯。”
  然後,這名怪人終於說出自己真正的身份。
  “至今為止,已經有數十名守墓者以陽光自殺……而我,就是他們靈魂渣滓集合起來形成的幽靈。所以我是瑪麗亞,但也不是瑪麗亞。不過,就像她的外貌與我混合了那樣,她的精神也由我確實地繼承了……當然,包括她對你的重視與不舍也是。”
  理解現在站在眼前的並不是自己的姐姐以後,梅麗亞的臉上在一瞬間閃過一絲悲傷,但是隨即又說——
  “……嗯。而你也同意她幫助我,對吧?”
  說完,她向卡拉斯輕輕頷首。
  然後胸口滿溢的情感直接化為表情,在臉上綻放出平靜的笑容。
  “沒錯沒錯,就是想看你這個表情啦。”
  卡拉斯滿足地微笑。
  “……真是的,什麼‘被害者協會’啊,根本是在唬弄我嘛!”
  心情終於平複,少年不開心地說道。
  “再說,幽靈不是應該晚上出現才對嗎?”
  連少年自己都覺得,這真是個完全搞錯方向的抗議。不過因為腦中現在還一片混亂,也隻想得到這個了。
  “我自己是也這麼想啦——”
  卡拉斯指著自己的胸口說:
  “在這裏的我,是被惡魔所束縛靈魂的聚合體,而我們都死在陽光下,或許這就是原因吧。我們的魂魄就這麼停在那個時候,隻能在看得見太陽的白天出現。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即使化成了幽靈,還是見不到瑪麗亞心愛的妹妹。”
  “一定是因為你體內的瑪麗亞在鬧別扭。”
  梅麗亞說完——那還真是自作自受啊——卡拉斯自嘲地笑了起來。然後又轉向穆歐魯:
  “啊,對了對了,順便告訴你,因為烏鴉‘在晚上是瞎子’嘛。”
  “……你這家夥要唬弄人到什麼時候啊——”
  正想臭罵,背後卻突然傳來激烈的痛楚,穆歐魯蹲了下來。和被怪物切割的感覺不同,像是“身體的芯”受到殘害一般……
  “……嗚……”
  穆歐魯回頭看向那個東西。
  朝陽投射在他的背上。
  活到現在為止的十六年間,每天都會映入眼中的那道光,現在卻覺得像是斷頭台刀刃反射出的光芒。
  “——還有,我記得地鼠要是看到陽光,眼睛好像也會瞎掉,是嗎?”
  穆歐魯當然沒有忘記。取得黑暗之力的代價,讓守墓者死亡的條件。但是——……
  “啊……”
  梅麗亞發出細微的呻吟。
  她也在陽光下,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從袖中伸出的右臂。穆歐魯還是站不起來,便直接在地麵坐下。
  他察覺自己的身體正處於嚴苛的處境。
  和拿掉頸環的時候一樣,那種失血過多而死的虛脫感——
  (不過,這是……)
  梅麗亞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眼睛眨呀眨地。
  “變弱了……?”
  “——好啦,我體內的瑪麗亞的目的已經達成,就暫時讓兩位獨處一下囉。我也差不多該去找那個可惡的老頭好好報答他一下了~”
  卡拉斯看著兩人的模樣,宣布自己要先行告退,站了起來。
  “……抱歉喔,莫古拉小哥,感覺像是利用了你呢。”
  然後手一揮,小小的身體便像飛走了一般消失,和出現的時候同樣突然。
  (有什麼好道歉的……要說利用,也是彼此彼此啊。)
  隻能在白天出現的怪人。
  死去的守墓者們靈魂聚集而生的幽靈。
  卡拉斯這個荒謬的存在,對達利貝多爾來說應該是個天大的誤算。不過,就算沒有那家夥幫忙,自己一定也會獨自展開行動……隻是不知道會不會像這樣那麼順利。
  (話說回來,這個身體真有點不方便……)
  穆歐魯緩緩握住右手,然後再張開。
  映在地麵的影子隨他的動作改變形狀,而在影子下,還是能感受到成為少年本體的怪物巨大的氣息。那個東西因為討厭陽光,而想在少年體內停止活動。而那就是身體之所以產生讓他起不了身的異變的原因。
  ……但是……
  自己腳邊的氣息中,除了讓人恐懼的怪物之外,還有一個不同的感覺。
  少年知道那是什麼……是梅麗亞。是和他分享了黑暗之果實的另一個存在。他與她身為人類的部份互相結合互補,抵抗著想要停止活動的“擁有力量的黑暗”……少年這麼覺得。
  “梅麗亞……”
  正開口叫她,少年突然噤口。
  梅麗亞麵向空無一人的空間,忽左忽右地翻弄著自己的手。
  然後像鍾擺失去慣性力那樣,漸漸停下動作。
  她將手心朝向太陽。
  “好怪喔。”——對著已經數年沒見的太陽,她嗬嗬傻笑。
  那是仿佛還不習慣笑容似的,有點僵硬的微笑。但卻是讓人看了以後,連胸口都會跟著暖了起來的幸福表情……
  “這種疼痛……我不討厭。”
  在穆歐魯注視之下,朝陽的光芒照亮了她的美貌。陽光下的她,遠比在黯淡的月光下來得更有魅力。被泥土弄髒的頭發、臉頰、手掌,都仿佛從內側溢散出淡淡的金黃色光芒。
  真希望能一直看著這樣的笑容——穆歐魯如此許願。
  ……但是就在下一瞬間,這個願望破滅了。
  因為,有誰看得到撲向自己的胸口,緊緊抱住自己的人的表情呢?
  少年甜蜜地品嚐著太陽帶來的疼痛,撫摸少女的頭發,然後對少女回以擁抱。

[ 本帖最後由 blat490 於 2010-8-14 01:10 編輯 ]

blat490 發表於 2010-8-14 01:11

  後記

  初次見麵,大家好,我是新井円侍。
  看了這本《SUGAR DARK》的讀者們,謝謝你們。
  我所尊敬的某位作家曾說:“後記完全是一種畫蛇添足的東西。”
  不過我並不是要實踐這位前輩的話。既然機會難得,我想借這個後記來說說自己“為什麼會想要寫關於墓地的故事”——這種非常畫蛇添足的事。
  還沒看過本篇故事的讀者,我想這後記裏應該沒有重大的爆料要素(應該吧),不嫌棄的話就請繼續看下去吧。
  一開始的契機,老實說有點曖昧。
  當時我還穿著學生製服,在高田馬場某間書店的電玩雜誌區站著白看書。遊戲的名字和內容我幾乎都記不得了,隻記得在一篇當時算是相當複古風遊戲的報導裏,看到一個以點陣圖繪成的木乃伊男性玩家角色。而那個角色的職業欄裏寫著“守墓者”。
  沒錯,守墓者。
  原來如此,守墓者和“戰士”、“魔法使”一樣,能當成遊戲裏的職業啊……
  ……當時的我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
  那時我已經開始以文章進行創作,而且正因為沒梗可以用而感到苦惱(其實現在也是)。這個從腦袋一隅蹦出來的靈感,說什麼都要好好珍惜。我就以守墓者這個詞做為發端的關鍵字,開始了我的妄想。
  既然要讓守墓者登場,那麼不可缺少的要素自然是墓地,也就是埋葬屍體的場所。
  這麼說或許跳得有點太快,不過請容我這樣舉例。在遊戲裏,被打倒的怪物屍體不會留在原地,而是直接消失。但是在我們所居住的真實世界裏,要是真有會襲擊人類的怪物存在,將它們打倒之後,應該不可能閃爍幾下以後就憑空消失吧——既然如此,是不是應該要有專門用來掩埋它們的場所呢?而住在那種地方的守墓者為了能夠執行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必須擁有某一種特殊的能力?
  ……像這樣絞盡腦汁,想了又想之後,雖然還是感到自己的實力相當不足,但也總算寫出了一篇以現代日本的共同靈園為舞台的故事。這是我值得紀念的初次投稿,不過它很理所當然地在第一輪審查就被刷掉了。
  我支持的朋友,以及最重要的,看了這本書的各位讀者,真的非常謝謝你們。
  身為一名作者,我對自己的怪癖與極端都有所自覺。
  不擅長的事也還有很多,總之就是個乳臭未幹的人。
  就連感謝的心情都無法好好地表達出來。
  但是總有一天,當我成長到擁有足夠的實力,一定會報答諸位給予的恩惠。
  話說,雖然會是最後一集,不過看來我還能再寫續篇。就算隻有這樣,我也已經感到非常幸福了。不過,若是看了這篇故事的讀者也願意再看我的續篇作品,我真不知道會有多麼高興。
  我會以“最棒的傑作總是最新作”這句金言勉勵自己,努力奮發。若各位讀者不嫌棄,就讓我們在《SUGAR DARK》第二集再相會吧。

  2009年11月
  新井円侍
  P.S.
  本書已設有官方網站,請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前往一遊。
  【http://www.araiengin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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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SUGAR DARK被埋葬的黑暗與少女01 新井円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