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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笛子 作者:還珠樓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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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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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發表於 2015-1-9 11:47 | |閱讀模式
    【小說書名】:鐵笛子

    【小說作者】:清 還珠樓主

    【內容簡介】:離開蘭州北關十七里有一個地方名叫花蘭堡,是個兩千多戶人家的大鎮。地當水陸要衝,一面通著黃河渡口,一面又是官驛往來要道,商賈雲集,甚是繁富。附近還有許多小村鎮,到處水田縱橫,土厚泉甘,出產豐美,昔年甘涼、寧夏、青海、新疆各省各地往來販運的貨物都以此為集散轉運之地,無形中成了西北諸省的交通樞紐。河岸上下游停滿舟船皮筏,人煙稠密,熱鬧非常。附近村鎮富翁甚多,除擁有大片田業、聚族而居的多年土著而外,另有好些都是靠著販運羊毛、布匹、水菸、雜貨以及各種土產因而致富的大商人。地方富足,屋是五方雜處,平日倒也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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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48 |
    一、飛賊

      離開蘭州北關十七里有一個地方名叫花蘭堡,是個兩千多戶人家的大鎮。地當水陸要衝,一面通著黃河渡口,一面又是官驛往來要道,商賈雲集,甚是繁富。附近還有許多小村鎮,到處水田縱橫,土厚泉甘,出產豐美,昔年甘涼、寧夏、青海、新疆各省各地往來販運的貨物都以此為集散轉運之地,無形中成了西北諸省的交通樞紐。
      河岸上下游停滿舟船皮筏,人煙稠密,熱鬧非常。附近村鎮富翁甚多,除擁有大片田業、聚族而居的多年土著而外,另有好些都是靠著販運羊毛、布匹、水菸、雜貨以及各種土產因而致富的大商人。地方富足,屋是五方雜處,平日倒也安靜。
      黃河對岸有一高山,山上有座白塔寺,琳宮梵宇,紅牆綠瓦,廟貌甚是莊嚴,廟產也極富有,和尚甚多。以前這班商人多半無什知識,加以出門在外,帶了大批貨物跋涉江湖,常冒波濤之險與風塵的勞苦。彼時交通不便,關河險阻,就是太平年間,一個不巧仍不免遇到盜賊搶劫,有時人財兩失,連性命也保不住。
      出門人在外,心心念念就是平安二字,因此一到地頭,征塵甫息,便興高采烈起來,不是滿酒大肉,選色徵歌,想上種種方法作樂,賓主互相呼朋喊友,彼此應酬作樂,以償他經年累月衝冒寒暑、跋涉風塵的勞苦,便是事情一完,去到那些有名大廟宇中燒香還願。
      雖然土木無知,就算神佛有靈,也管不了人間爭名奪利、發財保身各色各樣、許許多多說不完的閒事。為了交通不便,官府無能,長途深山密林之中到處均有伏莽,要是實力太差,所請鏢師無能,情面不寬,自己再不小心,該出事的照樣還是危險,只白花上許多有用之財,一半送與和尚,一半買上許多香燭紙錠,付之一燒而外並無用處。
      然而民智未開,迷信的還是迷信。經商得利的人都把自己櫛風沐雨辛勤所得,不歸之人力勤勞,而歸功於土人木偶。發財的人越多,那些有名的廟宇中香煙越盛,廟中和尚也更富足。
      黃河對岸白塔寺廟宇最大,地勢最好,又是面臨黃河風景之區,平日遊山的人就不知多少,自比別的廟宇還要享名。那些燒香還願的人除附近善男信女而外,往來不斷的商客竟占了太多數。和尚迎合人的心理,每年再有兩次廟會,到時兩面渡口人都擠滿,山上下到處都是香客遊人佈滿。
      尤其是在七月中旬的一次盂蘭盆會,有錢人家在對岸山上和黃河岸上到處高搭蘆棚,大放燄口,唸經施食,超度亡魂。最有富名的還要互相鬥富賽會,在河裡大放河燈,往往萬千盞燦如繁星的河燈順著河中急流飛馳而下,連那麼寬的河面均被佈滿。
      黃河的水又急,這一個中元鬼節所糟蹋的人力物力簡直不可數計。好些富貴人家鉤心鬥角,花了大量金錢人力和多少天的功夫把燈制好,點燃之後放在河裡,只看得一眼,兩岸喝采吶喊之聲剛一人耳,上千上萬的河燈已一瀉千里隨流而去。
      當那水大流急之時,往往第二批還未下水,頭一批數千百盞河燈已超出視線之外,在天水混茫中略閃即隱,無論多少萬數的河燈也只看得一兩眼,當時消滅不見。初放時節滿河面都是點點繁星隨波起伏,順流而下。
      放的人家又多,此滅彼繼。河岸上燈光照耀,火把通明,一眼望過去,水面上萬千星光飛舞奔騰之中閃動起一條條的金蛇,上下流一二十里以內都是燈月交耀,鐘鼓饒鈸、笙蕭管笛之聲與經聲梵唱相與應和,響徹水雲,實是一時奇觀,熱鬧非常。
      每到七月初頭上,高中元法會還有十一二天,本就是各路商幫聚集的時候,不久又是白塔寺盂蘭盆會,會期一到,遠近各州縣村鎮稍微有錢的人們照例都要趕來逛會,有的是為燒香還願,有的是為來看熱鬧,每年從六月底邊起便一天比一天熱鬧起來。
      因是客貨往來集轉之地,鎮上所開客貨棧最多,這時所有大小客棧均都住滿,除每年必來的常客早就把房包下不算,有那定不到棧房的便往附近商舖人家借住。許多富翁豪客和附近村鎮上富家有來往的,更將人家園林包下。有那許下大心願的,並還老早趕來,看好地方,搭下放燄口的席棚,搶先念起經來。
      最有錢的富豪巨紳為了一時方便,擺闊誇富,並在棚旁蓋上一所暫時居住的樓房,以備自己親友居住和看會之用。內裡設備齊全,飲食起居無不講究。等到中元法會一完,算是功德圓滿,糟掉大量金錢人力還在其次,最可恨是這些臨時搭蓋的許多席棚、樓閣房舍之類。
      雖是臨時居住,也多高大整齊,應有盡有,自己不能帶走,便不肯送人,留作次年之用也好,偏是當夜法事一完,或是連法船一齊放火焚燒,或是拆毀,連同堆積如山的大量供品和施食所用五穀雜糧、饅頭米飯之類全數推入河內,名為超度水陸孤魂,又叫燒晦氣,講究燒得越多越好,火勢越旺越發財,能保全家平安,升官發財,名利雙收。
      其實西北諸省大都荒涼,儘管土厚泉甘,貨藏於地,因其交通不便,沙漠又多,民殷物阜之區,像甘肅全省,算將起來真富足的地方並沒有多少,而一班富翁不是經商發財,便是擁有千百畝田土的土豪地主,大眾人民十九貧苦,但都勤樸耐勞,只知安於命運,極少進取。
      所有財富都集中在極少數人手內,人民大都穴居野處,像東南諸省普通鄉民所居的房舍,十九從小到老一天也未住過。彼時旅客往往走上好幾百里的路,連經過好些地方,看不到一幢極普通的房屋,至於樓台亭閣、高房大廈,土人畢生沒有見過的簡直不算希奇。
      所經村鎮並非全無人煙,但其所居不是土窯崖洞,便是地底掘出來的洞穴,往往地面上種著莊稼,人卻住在所耕田地的下面,生活之簡單勞苦決非大江以南的人所能想見。
      休看花蘭堡這樣繁富,中元法會所做佛事這等豪華,絕大部分的人民終年仍在水深火熱、喘息呻吟之中。這班有錢的善男信女放著活人不救,卻去巴結施恩於那渺不可知的孤魂怨鬼,也不想想這些孤魂怨鬼由何而來。
      鬼如有知,想起平日受盡這班人的壓搾苦痛、無形危害,雖不一定都是直接兇手,到底人間沒有這些專以吃人盤剝、富家肥己的人,大家生活差不多,自能各以勞力智能安居樂業,少無憂患,老來死於安樂,便是死後家屬子女照樣能夠安於所業,春祀秋嘗,憑上各人信仰與天性之親各盡其心,既說不上是孤魂,想乞憐於這些行屍走肉和未來的厲魄惡鬼,更談不到怨仇二字,要什麼超度周濟!
      鬼如無知,此舉更是廢時失業、耗財惹氣,白便宜那些肥頭大耳、不勞而獲的和尚,事完還將許多有用之物付之濁流,使旁觀萬千苦人望而生羨,直有鬼如可做,人不如鬼之感。即便神佛有靈,既主濟世救人,講究一粒飯米也要珍惜,這等糟蹋物力決所痛恨,明明天怒神怨的事,偏認為是莫大功德,結果惡貫滿盈,照著必然之理早晚家敗人亡,資財蕩盡,身敗名裂,依然不能免難,豈非天下第一滑稽之事?
      就以當時來論,財力稍差,不是不能顯耀,人前露臉,便是被對頭指點嘲笑,破了財還要嘔氣。如其招搖太甚,暫時因是轟轟烈烈,眾口喧傳,誰家都被自己壓倒,此將下去,可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富名一出,勢力稍小,一面受到貪官污吏的注意,一面引起盜賊惡人的覬覦,不定何時就有禍事光臨。
      為此一會年年多少總有事故發生,不是當時,便是過去以後。至於調戲婦女、打架群毆一類更是司空見慣,年所必有,時有發生,不以為奇。可是此會向為當地豪紳大戶和廟中和尚主辦,只管年年都有亂子,有時並還引起凶殺群毆,能夠把這前後十多天平安度過,只抓著一些偷兒,擠死和踐踏重傷一些普通看會的老弱婦女,或是殺死打傷一些貧苦土人,不出什大亂子,便算幸事。
      官府照樣年年放任,從不禁止,並派重兵彈壓,甚而親身上香,自家也搭上一座席棚,大放燄口。
      離七月半還有十來天,鎮上已是人多如鯽,肩摩踵接,常時擁擠得車馬都難通行,官道兩旁搭蓋的蘆棚和賣各種香燭零食的小攤前後擺出好幾里。附近居民都把這半個多月當成一條財路,老早便粉刷牆壁,收拾炕席用具,把全家老少擠在一間小屋之內,或是乘著天熱露宿在外,餘者全都騰出,以備那些普通香客租賃下榻之所,便一席之地都捨不得放過。
      當地小康之家大都養有車馬,院落頗寬,心思巧的人還在院中和後牆外面搭上席棚,運氣好的只要接到一兩個手面寬而又忠厚的老財,便夠一年嚼過(用度)。真個到處擠滿,全無隙地。
      人多天熱,汗氣熏蒸,假使彼時有人用望遠鏡凌空下望,看這許多互相擠在一堆的人團往來蠕動,烏煙瘴氣,彷彿一塊腐肉上面佈滿蟲蟻,旁邊明放著青山綠野、空曠涼爽之區,偏是一個也不捨得離去,另外大小各路還有一條條的人線,真如蟻群奔赴,齊往這一大人團趕來,真不知他們為了什麼。
      當年恰是年景最糟,先是一場大旱,跟著山洪暴發,黃河水漲,下流六七百里近河之區並還決了兩個口子,方圓千里之內成了一片汪洋,秋汛尚在緊急,水還未退。只管水旱頻仍,民不聊生,赤地千里,顆粒無收,成千累萬的災民困在水中,哀鳴嗷嗷,慘不忍聞,快死的無人救濟,地方宮府雖有一點賑糧,也是敷衍故事,杯水車薪,救不了幾個大人。
      而當地的中元法會非但照樣舉行,因有幾家富民豪紳去年被一外鄉土豪比了下去,約定第二年互相比賽,為恐實力不濟,特意把地方上幾十家紳富聯合一起,準備與那一家鬥富。風聲傳出,人來更多。
      雖然災情重大,反比往年加倍熱鬧鋪張,雙方俱都不肯示弱,隔年便命專人尋覓地方,暗中佈置。廟中和尚不肯得罪本地富紳,最顯目的一片好地方不肯出租,推說早已被人定去。對方來人冷笑了兩聲,也未開口,便自辭去,由此便無舉動。
      到了當年春天,才聽傳說對方到時另有出奇制勝之策,到時斷無敗理。當地這班紳富聞報大怒,也不知對方葫蘆裡賣點什麼藥,由去年起想盡方法打聽,風聞對方財力驚人。
      主人是涼州一個大土豪,省城駐防的將軍福山還是他的好友,因兩邊河岸好地被這一面奪去,索性賭氣,趕到上游三里搭了兩座大蘆棚,長達兩里,要放五十萬盞河燈,業早制好,只等到時放在河中,順流而下,比去年還要豪華勢盛。
      為了特意相拼,事前先不露出,到了約定比賽的夜裡突將蘆棚開放,大展花燈,唸經的和尚都是四川請來的僧人,所搭蘆棚事前並不令人觀看,還有好些豪華奇巧的玩意。準備到時一經開放,便將所有香客遊人全數引去,使這面比去年更加丟人。眾紳富聞言又驚又急,一面命人打聽對方舉動,一面各出財力,想盡方法,以備到時爭奇鬥富。
      為了關係重大,官家這面自己雖有勢力,到底不知對方虛實,這類事情一個不巧,當時引起群毆打個落花流水,除各人原有教師打手之外,又用重金聘了好些有名武師,準備鬥富不勝便鬥武力。
      先還防駐防將軍和對方真有交情,又推了一個有聲望的大紳香探詢得知對頭土豪成大忠在外經商多年,回鄉才只五年,除財產多得出奇,手下人多而外,非但省城大官都不相識,連他本鄉的人也都無什來往,以前連姓名都不知道,只知他家主人在外經商,每年均添不少田產,自稱涼州是他故鄉,從小出門,一直在外經商,所有田產均由專人掌管,休說本人不曾見過,連家眷都無一人留在故鄉。
      直到五年前所居莊堡花園建造成功,發財回鄉,方始有人見到本人。年只四十多歲,妻妾甚多,看去像個文人,還有官派甚深,不像商人,對於外人卻頗和氣。因其所建莊園佔地三四百畝,外有一圈石堡和一道護莊河,內裡樓台亭閣華麗異常,花木甚多,風景極好。
      人在外面,老早派人回鄉興建,經過十年之久方始完工,那豪華富麗,地方上人從未見過,人都勢利,又都好奇,覺著這樣一個大人物如何以前無人知道,最奇是連個親族都沒有,一旦回鄉,連男帶女卻來了好幾百,抬送人和行李的車轎牲畜又是在那一年之中前後十幾次陸續到達,東西多得出奇,好些華麗衣物用具全是京城和江南諸省定制而來,講究已極。
      人快要到齊,主人方始輕騎由遠路趕回。這樣豪富的闊人回時打扮並不起眼,一行共只三人,各帶一個小包裹,騎著三匹快馬,在天剛亮時趕到,還是雪天。先還不知他是主人,因有一人在前途無心相遇,後來無心到他園中做工,認出他左耳刀瘢,耳輪削去一塊,這才傳說出來,越想越怪。
      因其發財回鄉不拜地主,財又最富,心中不平,約好同往拜訪,期前一日忽接請帖遊園賞春,見面一談人極客氣,酒席設備考究已極,房中並有京城王公貴人和各省封疆大吏所送字畫,都以兄弟相稱。家規極嚴,手下豪奴都穿著比客人還要富麗的衣服在旁侍候,一呼百諾,連大氣都不敢出。
      內中一人較有心計,又中過舉,曾往京城去過,不知怎的覺著可疑,去向官府密告,請其注意。本城文武官吏聽他一說也頗驚奇,尤其所蓋花園城堡許多違制,正在密商傳詢。
      第三日忽將那舉人請去,說此人實是發財回鄉的巨商,京城王公貴人多有結交,人最義氣,昨日正要往傳,忽接某王爺和某中堂同時用八百里加急驛遞密函通知,要我們格外照應,勢力甚大,地方上有這樣人於你們只有好處,遇到公益的事還可請他獨力承當,或是多捐一點,你們要少好些攤派,千萬不可得罪。
      那舉人一聽對方這等財勢,便想巴結,去過兩次,對方也極看重,不久忽然病死。
      此人表面謙和,內裡驕傲,向不回拜,始而地方紳耆還能請見,第二年便推有病不輕見客,有事求他,均由所派管事張三爺代見。架子雖大,人卻豪爽已極,有求必應。涼州紳富無形中把他當作財神一般看待,尊敬已極。
      可是省城督府司道和駐防將軍聽口氣只有一二人受過京官請托,並無深交,將軍也是其中之一,經此一來越發放心。這班昏庸無知的清朝官吏眼看大旱之後又來洪水,每日只是敷衍應酬,一點不管災民死活,卻任兩府上豪富紳賽會鬥富。
      反說此是繁榮地面的盛舉,做夢也未想到裡面隱伏著許多危機,稍一不妙便是極大一場凶殺,一旦爆發不知死傷多少人命。人多口雜,風聲越傳越遠,準備定房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端的盛極一時,從所未有。
      不料在賽會前三月蘭州城內外忽然出了一個隱名大盜,由四月中旬旱災起後發生,到了六月初下流決口發生水災之後越鬧越凶。起先是那些準備賽會的土豪富紳家中,門窗戶壁分毫未動,忽然失去大量金銀。
      最奇是內中一家有兩座大糧倉,竟會在十天以內失盜了兩三千擔,事前還不知道,直到末一天翻倉取糧方始發現,四面未動,中心被人盜去,這許多的東西如何拿走?
      後來所盜人家越多,互相傳說探詢,才知失盜之家必有來賊所留謝帖,當中一個「謝」字,旁邊墨點淋漓,每次所留雖然大同小異,並不一律,有時好像匆匆把字寫上,旁邊再亂塗上許多黑點。
      先還當是來賊姓謝,柬帖是他所留符號,開頭專盜金銀糧食,偶然帶上一點珠寶之類,因其為數太多,那麼沉重的金銀,每次少說也有好幾千兩,一個人能有多大力氣;何況是賊,要在半夜無人之時將其盜去,所偷又非少數,照常理說已是極難;最奇是那些富家倉庫中的存糧被他一偷就是一兩千擔,最少的也有四五百擔,豈是一人之力所能辦到?
      這樣笨重而佔地方的東西,又難公然運走的大量糧食,如何會被偷去?除那張謝帖外不留一點痕跡,便公然明火打搶,這樣大量的東西也辦不到。如說同黨人多,失盜以前又從未發現可疑形跡和面生的人在附近窺探,偏是來得那麼準確,不偷則已,一偷就是多的,被盜人家在出事以前對那倉庫銀庫定必疏於防備,再不便是發生什事,無暇顧及。
      後經幾個名捕、武師仔細思索查考,這才悟出那是一張謝貼,上面黑點是所畫鳥雀。因那賊不會畫,看去不像,先誤認是些黑點,到了末兩次畫出鳥形方始醒悟。因那黑點似雁非雁,均疑那賊外號與鴻雁之類有關,偏是用盡心力查訪不出一點線索。
      蘭州乃甘肅省會,城內外富戶甚多,一半是土著多年的地主大族,還有一半也是由經商起家,在當地買了大量田產準備享福的富翁,越是住在南北兩關城郊一帶的家道也越殷富,地方分隔又遠,每一村鎮的大姓富戶全養有保鏢護院的教師打手。
      這班人多會武藝,比官家捕快高明得多,風聲傳出全都加急防備,日夜巡邏,如臨大敵。官家雖然顧不到這大一片地方,城內外的富戶相繼失盜,其勢也不能不問。在官私合力嚴緝之下,這等緊急形勢,休說尋常小偷,多高本領的盜賊也必稍微斂跡。
      無奈那賊行蹤飄忽,動作如鬼,智計又多,機警絕倫,對方防備越嚴,他下手越快,防者自防,偷者自偷,不發現可疑形跡不大在意還好一點,只一發現疑點,有時並還窺探出賊的蹤跡,對付這樣一個本領高強的飛賊自以全力重視。
      等到準備停當,只一下手定必撲空,中了那賊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計,這裡賊的影子還未見到,家中業已被他偷去一大批,簡直神出鬼沒,不可捉摸。始終不曾有人認出賊的形貌,至多看個背影,只要有人在夜裡發現牆上房頂有一黑影閃過,至多兩日,或是當夜,非失盜不可。
      有時明明看見那賊逃到附近土人後園裡面,等到四面包圍追將進去,忽然發現一隻大鳥由裡面衝空飛起,再看人已不見,接連兩三次過去,才知那賊還會邪法,化為大鳥逃走。
      內有一次事前準備好了火槍,官府又有格殺勿論之命,準備人擒不住,化鳥逃時便一陣亂槍打死。等到四面包圍,一聲吶喊,快要動手之時,一試火槍業已失去效用,原來不知何時內裡火藥已被對方邪法所毀,火繩藥引也全濕透,簡直拿他無可如何,似這樣神出鬼沒之事甚多。
      所變大鳥是一隻天山頂上所產金眼黑雕,本就猛惡,常人相遇,如是孤身,往往為其所傷,何況飛賊所變,於是民間驚傳,說得那飛賊和神怪一樣。可是那賊偷了銀錢卻喜周濟窮苦,許多無力生活的苦人常常平空得到好些銀錢。
      妙在那些銀子均已換過形式,或是剪碎,並非失主原物,拿在市上去用不會被人認出賊贓,因此一班富豪雖然一提起就咒罵,恨之入骨,均欲得而甘心,一班土人卻是心中感激,背後都喊他飛神子黑恩公,無人對他說個不字。
      事情本來發生在旱災之後的三四月問,開頭專偷金銀和大量糧食,從未傷過一人,也不騷擾婦女,中間只和兩家大財主所用的名教師開過兩次玩笑,也是傷皮不傷肉,並未施展辣手。
      後來公私合力查得太緊,糧食已不再偷,專偷金銀和珍貴之物,簡直防不勝防。那些紳富家中的教師打手惟恐失掉飯碗,越發添枝加葉,說得對方簡直是個劍俠神仙,非人所敵,都說我們吃東家飯,多高本領的盜賊均不怕他飛上天去,就是敵他不過,也能憑著江湖上的義氣和朋友的情面稍微敷衍,請其另尋主顧。
      像這樣軟硬不吃、只被看中休想逃脫、永不現出本來面目、能夠變化大雕飛鷹神怪一樣的異人如何能擋?要說我們無用,別家教師打手更多,勢力更大,怎會無用?偷得更多不說,稍一耀武揚威,並還連去數次,可見不是人力所敵。我們自知不是對手,驚動官府只多結怨,所失更大,且喜不肯傷人還是運氣,否則我們無妨,主人卻是難料。
      最好暫時自認晦氣,讓別人去做冤家,等將他擒到再打出氣主意,否則反有害處。好些富家均被這類話嚇退,有的嚇得連官都不敢報,滿擬這樣忍受對方必好一些。哪知事情不然,那賊好似深知這些紳富的虛實底細,平日人較寬厚,不十分苛刻土人的還好一點,要是刻薄成家,人再驕狂小氣,偷上一次決不肯完。
      偶然隔上十來天,當地不曾出事,附近各州縣卻被鬧了一個河翻水轉,只是土豪劣紳幾於無人倖免,那些金銀珠寶無論藏得多麼謹慎隱秘照樣不翼而飛,只聽空中一聲雕鳴準定失盜。
      開頭兩月鬧得最凶,幾於無日無事,官私兩面都拿他無可如何。這日有人議論,說快要中元賽會,偏巧發生此事,涼州富翁成大忠是對頭,家中閒人又多,除所用佃戶園丁而外十九外路口音,於是生疑,命人往探,才知對頭早就失盜,為數比他們多了好些倍,業已召集全家人等日夜防備,如臨大敵。
      因其久走江湖,所識有本領的人甚多,非但派人四出尋訪,凡是聽說失盜之區,只一得信,便有專人趕來窺探動靜,把那賊恨之入骨,曾有勢不兩立之言。只是不曾報官,官府得信往問,互相密談了一陣,對外並不承認被偷,無奈連出事兩次均有上人在場,來賊也似對他格外開玩笑,竟將所偷金銀珍寶開上一張大失單,貼在他莊前照牆之上,後面照樣畫上好些大小似鳥非鳥的黑團和一個「謝」字,聽說旁邊比別處多了一根鐵條,不知何意。等到發現,業已眾口喧傳,傳說出來。
      這班有錢的人家正在人心惶惶,近一月來飛賊忽然失蹤,已無失盜之事。先被飛賊一鬧,大家都減了興趣,不是和涼州富翁打賭,雙方叫陣,好些事業已舉辦,欲罷不能,又有兩個在旗的顯宦和本身兩個許下心願的官眷做主,幾乎為此中止。
      直到六月中旬飛賊似已遠去,沒有動靜,官私兩面搜捕越嚴,又聽傳說飛賊已被對頭打成重傷,現在隱藏在一個新受水災,荒僻的村落中養病,傷勢極重,俱說性命危險,朝不保夕。
      因那飛賊為人極好,本年兩次水旱大災全仗他出力救濟,救活的人不知多少,當地人民都當他親人一樣看待,據說被打倒時人已快死,對頭人多,正下毒手,也是這些苦人拼性命不要將他搶救下來等語。官府得信自然不肯放過,立時派了差官帶上好些有名捕快帶了公文趕去。
      到後一看,當地全是新受水災的苦人,見了官人便紛紛哭喊求救,遠近各村全數驚動,紛紛趕來,非但異口同聲從無此事,去的人反被包圍,哭求救濟,人是越來越多,七嘴八張,哭喊連天,吵成一片,簡直無法下手。
      一用官家威勢查問,這班快要餓瘋的人便說:「官家不管我們,還要冤枉我們是窩主賊!」當時暴噪起來,差一點沒有激出民變。
      當地災情嚴重,地方官業已奏報,新接聖旨還要虛情假意收買人心,在水已快退盡之時傳旨救濟,命地方官安輯撫綏,去的官差怎敢激出事來?可是無論走到何處,都是一大群老弱婦孺包圍哭喊,索討賑糧,行動皆難,如何再去搜捉犯人。
      好容易大聲疾呼,說明來意,又經縣官同去開導,總算那縣官平日辦賑甚為出力,最得民心,並能想盡方法使那出錢的善人方便,不似尋常官吏既要從中侵吞,玩忽人命,又還要向出錢人敲詐勒索,官民感情極好,經他一說,不再十分鼓噪。災民均說這裡的確有兩個受傷甚重的人,交出不難,他也傷重,無法逃走,但這兩人幫過我們不少的忙,須要答應賑濟我們,發點錢米,才肯壞了良心獻出。
      否則,你就挨家搜索也無用處。如說窩藏飛賊,我們這遠近幾百里村莊凡是災民人人有份,正愁沒有吃的,只捉一個,大家都去,情願坐牢,省得餓死。
      為了案情太大,去的人還有一個頗有地位的差官,心想:各富家都出有重賞,只真擒到飛賊,募捐容易,冒失答應。先因災民答話吞吐,藏頭縮尾,說得那兩人簡直是他們的恩人,防禦災荒、救濟難民又極出力,與來時所聞好些相似,一個並還養有一隻大鳥,也是黑色。
      並說那兩人好處太多,以前不知是賊,實在肚皮餓不過,才壞良心將他獻出,並要縣官作保,否則不乾。縣官雖極為難,真假都不敢說,無奈官差倚勢強迫,說他地方上藏有大盜,如今我們由省裡發現線索尋來,吃刁民聚眾挾制,你怎置身事外,還要前程不要?
      縣官早已受人指點,也不生氣,一面力言當地災情嚴重,費了許多心力到處捐募,好容易水退,有了一點轉機,實在不曾發現賊蹤,所說未必是真飛賊,必須慎重,一面勉強答應。
      去的官差本就疑心那賊救災出力,縣官袒護,越聽越像。等到帶人掩到兩家崖洞之中一看,不禁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原來所說兩人確是受傷甚重,一個並還有鳥,但是決非什麼飛賊。一是土著多年的老農夫,洪水來時業已逃到高坡之上,因其平日肯為眾人出力,人緣極好。
      想起此次水災本難活命,全仗別人相助保得妻子,因此遇事越發出力,上月築堤堵口竟賣老命,夜以繼日,本就累病,新近又滑跌了一交,被水沖出兩三里,等到救起人已重傷。另一個是專養魚鷹的,以打魚為生,為了船太破舊,沉水重傷,所養魚鷹有一隻是異種,比常鷹要大一兩倍,所謂黑色怪鳥即是那只大的。
      知道弄錯,那些災民卻不答應,說這兩人平日為人最好,你們說他是賊,不獻出來還嚇我們,如今昧了良心獻出,不給賑糧不行。最後費上許多口舌,又經縣官再三和災民說好話,並允回省請賑,方在眾口咒罵之下一同狼狽脫出重圍。
      去的官差個個心明眼亮、精細狡猾,還恐災民是受飛賊利用,不肯就罷,又在縣中住下,想了種種方法明查暗訪,非但毫無所得,誰也不曾見過飛賊影子,連有人大力助賑都說沒有此事。盤問縣官,答說兩次大災雖有遠近紳富捐輸,十九有名有姓,還經官家苦口勸說方始拿出,為數不多,許多災民一半是靠自己開荒和就地取材,做那各式各樣生理,由外來客商收買,用糧米交換,才能勉強度過,至今還有不少衣食均無的災民,從未聽說有人暗中大量周濟。
      來人見上下一詞,以前所聞料是謠傳誤會,只得掃興回去。可是離開災區稍遠,到處都是對那義賊歌功頌德之聲,神奇的傳說更多,但一開口打聽,不是支吾改口,便不認賬,性氣暴一點的聽出官家派來捉賊的差人,立生敵意,白眼相向。因貪重賞,先還不肯死心,內中一個聰明的老捕忽然醒悟,知道對方深得人心,本領之高還在其次,似此人望,再如強迫窮搜,一個不巧還要惹出極大亂子。
      所有窮人都把對方當成至親至愛仗義疏財的福星,自己這面卻是成了公敵,無論走到哪裡,一遇見人便帶三分仇視,這強盜如何捉法?越想越覺可慮,斷定欲速不達,急則生變,忙和同伴商量,回省密稟。
      官府聞言越發大驚,均認為此是未來地方上的大害,最好此賊真個傷重身死,如被養好,人心如此歸向,稍微嘯聚便成反叛,那還了得!立時召集滿城文武官吏想好主意,並將那些貴紳富豪借宴會為名請來秘密商計,以後再如失竊,報官也是無用,最好表面上不要聲張,公私合力,先查探出他的來歷下落,黨羽多少,無論如何也要擒到才罷,似他所為已是朝廷未來之害,非但地方上有身家的人而已。
      諸位深明大義,當知忠君報國之理,似此亂民賊子,無論如何也非探明他的生死下落,將其擒來歸案不可。議定之後表面不提,暗中比前更加緊張,原有官差教師不算,又用公私之力,將兩個業已退休的名捕生死判許成和名武師殺手鐧馮富暗中請了出來,發下海捕公文,給以重金,身旁帶著密令各州縣一體嚴拿的公文,到處化裝搜訪。不料公私雙方只管緊張,飛賊從此渺無音信。
      這班富豪被偷的共只二十多家,底子極厚,雖被偷去不少,均未傷什元氣,還有好些未遭波及的見飛賊久無信息,均疑已為仇家所殺,傷重身死,官府只管還在加緊嚴緝,這班紳富卻都鬆懈下來,尤其手下那些吃太平飯的教師打手多一半是飯桶,本就怕事,難得被偷人多,哪一家均未破案,可以推托,又有許多神奇傳說,主人不能見怪,樂得不了了之。
      雖有幾個本領較高而又有點見識的,料定事情無此簡單,在飛賊生死下落未探明以前仍是可慮,又因對方本領太高,斷定不是尋常,來歷必大,誰也不犯著出頭結怨、貪此一功,加以中元期近,人都忙於賽會,並不因為被偷人多減少佞佛媚鬼興趣。
      有幾家偷得凶的並還求神許願,想將所失心愛珍寶在神鬼保佑之下得將回來,或是遇見什麼機會發上一筆大財,補償所失,並咒飛賊快遭報應,如其傷愈未死,由那些受過好處的神鬼迷他心竅,使其早日破案。如其鬼使神差被自家的教師打手捉住,去向官家和眾失主領取重金重賞,借以露臉爭光,更是快事。
      幾面一湊,非但不曾真個協助官家暗中捉賊,提都難得提起,均主中元賽會之後看官方有些眉目,飛賊是否從此不見,再做打算,所談均是如何賽會,和對方比富爭奇,為本鄉本土爭光露臉之事。
      光陰易過,眼看相隔賽會期正日第一天越近,對頭方面尚無舉動,好些專為超度亡魂、大做水陸道場的人們早在上月開始。有那連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大放燄口的,更連法事都做了一個多月。
      這些專門迷信、浪費物力財力的本分富翁,雖也佈置得富麗堂皇,香燭、紙錠、法船、樓庫之類堆積如山,內中也有不少河燈,但都每年照例舉動,有的是地方上人出頭集資承辦,有的是那往來鎮上的富商和廟中和尚商量,互相出錢認捐,交與歷年承辦的行家做會首。
      雖然這類人財力頗大,非但年有定例,一心一意專做功德,決不與人賭氣,也最怕事,所有會場均在對岸白塔山腳水邊比較偏僻之處,有的並在廟中舉辦,和這班死出風頭的富豪完全不同,也不一路,辦起法事來只管應有盡有,卻恨不能一錢不落虛空地,把所花費的人力物力都用在所謂孤魂野鬼身上,務使得到實惠。
      辦事也極認真,決不貪污取巧,從中得利,並還任勞任怨,貼上許多錢都願意。人更精明,會打算盤,講究真工實料,不重奇巧,所用河燈最多,但都一色紙製,下有木托的粉紅色蓮花燈,大小一律。
      每年照例由這班專做法事、不與旁人鬥富的人先放河燈,再由賽會人家互相出奇制勝,講究一個蓋一個。要是勢均力敵,各擅勝場,口碑一律,無什高下,非但彼此顏面無傷,有的並還因此一會成了朋友,明年合在一起去鬥別人;否則從此結下仇恨,互相叫陣,明年再比,再如不勝,仇恨越深,要是無人和解,便是一場群毆。
      照例每到七月十五後半夜多少也有一場鬥毆,一向傳說三年一大架,兩年一小架,越打越發,非打不可,只要三年不打架,那千萬孤魂怨鬼的陰氣勝過陽氣,便要發生瘟疫,死亡多人。
      這類謠言也不知哪裡來的,官府稍微開明一點的一面告示禁止,地方紳富立時群起反對。和尚勢力又大,這春秋兩次廟會為和尚每年最大收入,中元盂蘭盆會更關重要,平日文武官府都有來往,甚至京城裡的王公貴人也有交通,在彼時為政不得罪於巨室與同寅協恭的明言顧慮之下一不拗眾,官再做得稍小一點哪裡還敢力持成見,和尚更是從來只盼生意興隆,哪管什麼我佛慈悲、傷人破財。
      於是官府告示只是彈壓看熱鬧的游民土人,對於那樣興風作浪、專一誇富爭名、連對神佛都未必是真個有什信仰的土豪紳富,只有量他財勢大小分別保護,代為示威。而這些飽食暖衣、生活豪奢、不勞而獲還不安分的土豪惡神自更興風作浪,恨不能一舉便將他人壓倒,顯得自己財大氣粗,奴視一切。
      因其內中含有迷信成分,認為誰家當年比在前面,明年運氣必好,比在最前的一兩家更是萬口喧傳,不可一世,於是與賽的人把它看得萬分重要,哪怕至親好友,均是鉤心鬥角,出奇制勝,絲毫不讓。
      對本鄉本土的富家平日多半相識來往,雖然輸了照樣成仇,不過明年翻本,還好一些;對於外方來的富豪稍微比不過人家立成深仇大恨。何況對頭這面本是近三四年方始出現,先只到白塔寺做法事,專一超度自家親友,據說內有多人均是隨他經商的伙計,雖然也放燄口施食,一做道場便是四十九日水陸,花費甚多。
      上來從不惹事,也不與人鬥富賽會,為首主人總在中元末一天才來上祭,事前四十多天均他手下的人主持,難得有人見到。前年因其運有大批貨物停在鎮上,準備轉運別處,忽然破例,前三天趕來。因其自成一幫,初經當地,許多行家均不相識,穿得又極平常,看去中等身材,四十多歲,隨行二人也是尋常打扮,毫不起眼,也無人認得他。
      會前照例還要賽燈,各式各樣的奇巧河燈各蘆棚內外俱都掛滿,內有許多準備臨時突然顯耀的俱都藏起,不到十四夜裡走燈時節還看不出來。就這樣沿河望去已是一條極長的火龍,中間再湧起一座座的燈山光塔,火樹銀花,互相照映,五光十色,燈月交輝,端的富麗好看到了極點。
      對頭成大忠從頭一年十五起,必要和那兩個形影不離的同伴,也不顯眼,也不帶什手下,雜在遊人之中,去往各處燈棚看上一遍,向無表示,從不與人說話,偶然有幾個廟中和尚香火之類無意中與之相遇,知他是個大財主,想要巴結,未等上前,人已走人人叢之中。後聽主辦道場的人說,主人不願人知,路上再遇不許招呼,以後再遇也就不與交談,至多和相識人指點說上兩句,人多擁擠,誰也不曾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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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48 |
    二、銀花明火樹 朗月耀星河

      這年因其十二白天就趕了來,閒中無事,仍和兩同伴沿河遊玩,住在和尚廟裡。為了過河方便並還帶來一隻小船,十四夜裡忽想移居鎮上。像他這樣豪富,先又來了客貨,自然不怕沒有房住。
      過河時天早入夜,當年花燈因有兩三家富豪嘔氣,各結一幫互相比賽,比較往年還要熱鬧,河岸上燈火通明,宛如白晝,遊客香客成千累萬,往來如織,各處燈棚人都堆滿。大忠等三人照例自來自往,不要手下接送,一點架子也沒有,因此卻出了事。
      這兩家富紳中有一人名叫張玉庭,父親是朝中大官,乃兄又是山東提督,家財豪富,本身也有一點功名,越發趾高氣揚,目中無人。雖然讀過一點書,不似尋常土豪那樣強橫作惡,仗著自家財勢和父兄的交情,也極驕狂任性,想到就做。每次出門都要帶上許多豪奴,前呼後擁,所到之處常人早被轟散。
      這年因幫一家親戚與人鬥富,別出心裁,定制了幾百盞花燈,自覺必能出奇制勝,到了十四夜裡忽聽人說對頭打算以多為勝,要放三萬六千盞河燈,因料自己這面趕造不及,業已點出,誇耀示威,雖知對方是個土財主,不如自己能運巧思,休看燈多,決非自己這面對手,但是還不放心,惟恐丟人,只帶了五六個隨同練武的教師和豪奴,穿著常服,自往窺探。
      不料那土財主非但擁有幾千頃良田,並在鎮上開有好些行棧,暗中做著極大土產生意,資財十分雄厚,但知官家一面自己勢力不夠,惟恐樹大招風,想作長久打算,無奈斗大的字認不得幾升,一班有財有勢,又有功名、富而且貴的人家都看他不起,無法結交,又不願降低身分去走門子,特意設下巧計,知道這兩家對手財勢雙全。
      張玉庭非但父兄都是文武大官,乃父門生故舊多在當道,本省文武官吏府道以上都是他的世交,稱兄論弟,因其少年公子,家財豪富,無須求人,並不時常出入公門,喜歡應酬,只是擺闊,無什請托,這等人如與結交,將來必有大用。
      第一年先借賽會引鬥他的內兄內弟,果然第二年將他引了出來,一面用盡心思暗中準備,一面派人喧說,自己無什學問心思,只能以多為勝,其實暗中準備的又多又好,耗費金錢之多自不必說。
      當玉庭便服窺探之時,對方早有專人暗中窺探,動作皆知,知其來時還未吃飯,打算看燈回去再同飲酒賞月,特地備了幾桌盛宴相待。先故意把那許多奇巧燈彩露出一半,等到玉庭看出不妙,非丟人不可,自家雖有極大財勢,父兄在朝為官,自身又有功名,其勢只能暗中報復,不能公然和往年鬥燈的土豪一樣打出人命,連累父兄官聲和自己前程,就是將來暗算,當年人卻丟定。
      尤其是這次賽會不是本心,全因內兄內弟去年為人所敗,愛妻慫恿,非代翻本不可。經此一來,不問以後如何,當時人已丟定。照著鄉風,自己亮燈不與人鬥,算是專做功德,還不相干;一經指明叫陣,如遭慘敗,非但傳為笑談,丟人太大,失了家中名望,並還晦氣,無論官商俱都不理。日子又短,多大財力也難挽回。
      正在急怒交加、無可如何,主人畢貴忽然親身迎出,卑詞恭禮來請入席。照例此是對方自知不敵,惟恐傷名倒運向人求和的表示,於理不能不去,何況主人禮貌慇懃,只約有兩個有名望的相識紳青,並無多人。初意以為對方虛聲嚇倒,不知自己做了多少燈彩,暗中得計。
      入席之後主人忽然自願認輸,只求從此雙方合成一家,不要張揚出去。同時又說:「公子真個高明,暗地做了那麼多而且好的花燈,我今夜才知底細,差一點沒丟大人。」
      玉庭明知不如人家遠甚,只好含糊答應。心想:對方雖然上當,總算雙方顏面無傷,是他自家求和,少時最好把燈和在一起,但又不好意思開口。正在為難,那兩個舅爺也被主人用自己名義請到,見面之後背人一談,才知對方不願結仇,非但當先求和,並且另一半最好的花燈早就換了自家旗號。
      這類比富賽燈之事照例虛虛實實,張冠李戴,事前不說真話,主人為示去年失禮,並還送了極重的禮物,均是富貴人家最心愛的古董字畫、珍奇玩好之物。對方雖然商人,事理卻極明白,人更豪爽慷慨,反比一般俗吏酸丁談吐舉止高明得多,雙方一拍即合。
      這三個少年公子雖然心喜,終恐旁人議論,主人把話說開,約定事後結交,登門拜訪,當時也未深留。席散出來,見正走燈,天氣還早,連日擔心的事業已過去,還結交了一個富商中的通品,路上越談越高興。
      正往前走,忽見一條小船橫波斷流而來,其急如飛,到後一看,那船乃是特製,船底附有兩長條羊皮製成的氣囊,左右兩舷各有一個水車,由兩個壯漢搖動,後面兩人划槳,一人撐舵,走在這樣浪大流急的黃河之中竟是又穩又快,精巧已極,從未見過。
      中艙只有三個不起眼的船客,等到趕去人已上岸,船也快要開走。一時乘興,想要喊住詢問,打算買來游河,不料同行豪奴誤認土人所有,又恐船開,上來便用威勢嚇人,吃船上人回罵了好幾句,想要發作,船已離岸,船頭一人大聲笑罵:「你們只好欺負尋常百姓,我們自家的船,既不當官,又不欠糧,休說不受人欺負,便是你們拿去也不會用,到了河裡只有淹死,明日十五想受超度還來得及。」
      三人聽他口吐不遜,自是大怒,無奈船已走遠,只得氣在心裡。正準備明日派人過河查問,忽在自己燈棚之內認出那三個坐船人,因其身材衣服相似,只當是普通商民,隨行豪奴又以惡聲相問,不料內中一個正是成大忠,非但不肯受欺,口齒尤為厲害,竟用言語將眾人問住。
      豪奴和另一同行教師剛想伸手,大忠只是冷笑一聲,往旁閃開,身邊兩人稍微用手一擋,動手的全吃了虧,幸而有兩個和尚認出大忠,上前解勸。那教師原是行家,也嘗到對方味道,忙使眼色止住眾人,向和尚一打聽,才知那兩個是他所用保鏢,武功極高。三人雖然生氣,因表面上未分勝負,又有顧忌,就此走開。
      怨家路厭,十五前半夜和畢貴合在一起,準備放燈,大忠又往燈棚遊逛,擠在人叢之中無人看出。畢貴討好,笑說:「此人必是涼州土包子財主,沒見過世面。」略談了兩句也就放開。等到河燈放完,這年恰是畢、張、朱三家的燈和燄口最盛,從來所無,本是對頭,又化敵為友,合成一起,終場無人打架,只擁擠踐踏傷了二十多個看燈的土人,平安度過。
      正在歡宴慶功,準備賞月,忽見昨夜快船亂流截河橫波飛馳而來,到後縱上一個壯漢,遞一名帖,說奉主人成大忠之命,請諸位財主公子明年今日在此賽會比燈,但他每年均做功德,此係昨日有人背後發話,欺人太甚。另一樁事,預定由明年七月十三夜起亮燈,十五比賽走燈放河,與另做的功德無關,共只三日,望諸位地主人賞光等語。說完,得到畢貴回音,立時回船馳去。
      這時一班有燈的土豪紳富均來慶賀,畢貴又喜拉攏誇張,意欲就勢勾結,酒席擺了一百多桌,人都在場。這班土豪均想巴結闊人,人人好勝,正在商量,以後索性在這三家領頭之下合在一起,不再比賽,忽有外州縣人挑戰,口氣十分強做,並還把當地富人全數挖苦在內,不由激動公憤。
      當時議定,對方多大財力也只一人,我們人多勢盛,還不是一比就比下去!有錢人都會打算盤,傷財惹氣一半好名,一半為了一時之憤,事情一過,想起大量金錢的損失,多半肉痛;無奈騎虎難下,不得不咬著牙齒與人相拼,一面再想方法搜括盤剝以補所失。
      口說輸財不輸氣,除非雙方仇怨真深,都巴不得乘機下台,而這類人大都氣味相投,稍微遇見機會,有個名目可以推托,立時合在一起,經此一來大家拉平,在本鄉本土不能受外地土包子欺負,一個丟人大家沒臉的號召之下,自願化除嫌怨,互相勾結。
      何況還有三家財勢最大的人領頭,聲勢何等浩大,自然滿心情願。有那以前被人鬥敗、自知財力有限、浪費無用、再打腫臉充胖子,連那小財主的名望都不能保持、業已忍著氣憤退出圈外的小富翁們,得到信息都不肯錯過機會,想盡方法拉攏加入。
      為首三家見聲勢越來越大,還在得意。哪知對方非但財力雄厚,揮金如土,不惜耗費,心思並還靈巧。到了第二年七月十三夜裡,一看對方所準備的燈棚也和尋常差不多,數目多少卻是相差懸殊。對方又是外州縣人,事前派有密探,所用工匠早已買通,一舉一動均有報告。
      所占之地雖然半里來長一條,所制花燈均是仿造往年所見,無什新奇,表面看去雖然也極繁華,用錢不少,但是自己這面還有多半暗中藏起,要到臨時方始出現,對方並不知道,看那意思和地勢,並無別的隱藏,如有也早得信,別的不說,單是內中二十萬盞花燈,為數之多和工料之好,先非對方所能辦到。
      正在得意洋洋,一面埋伏下許多叫好的人,準備事完把對方羞辱笑罵一場。第二日夜裡雙方照例走燈,看出對方燈還是那些,所用土人極少,拿燈的人均是一色打扮的年輕壯漢,單那一色鮮明華麗的服裝所用金錢就不可數計,人有好幾百,扮魚籃法身和龍女、善才的少年男女更是俊美,通身珠光寶氣,吃周圍數百盞明燈一照,已是好看到了極點,觀音手上魚籃更是極好珍珠穿成,再裝飾上許多珍寶,旁邊更有二十四名手持刀劍火把的華服壯士保護,越覺寶光四射,聲勢驚人。
      為首三家知道對方遠在涼州,花燈準備得少,不能大量運來,欲以服裝魚籃取勝。雖然事前業已得信,各富家的珍珠寶玉全數取出收集攏來,也裝有一個珠寶穿成的魚籃,勉強可和對方拉平,那許多身穿華服的持燈壯漢突然出現卻未想到,步法又似受過訓練,進退快慢都有法度,所到之處真似一條火龍,沒有絲毫零落中斷,不像自己這面拿燈的都是貧苦土人,穿得多半破舊,有的並還赤背赤腳,和叫花子差不多,走起燈來也是參差零亂,毫不整齊。
      往年看慣,只覺熱鬧,從未在意,這時相形之下,一樣的燈,對方還沒有自己這面多,有幾種出奇的並還沒有,無奈對方人用得好,衣履服裝整齊一律,相形之下由不得便減了許多成色,被人家比了下去。偏是事前不知,等到發現,當時要幾百身綾羅綢緞製成的服裝,多大財勢也變不出。頭一樣那些持燈少年的整齊步伐先辦不到。
      妙在對方也有好幾百人,走到路上肅靜無聲,只聽音樂悠揚,細吹細打,隨同內中十幾個手持各色特製號燈的人進退,從無一人開口說話。當頭先是數十枝大火把,作一圓陣向前開路,燈隊緊隨在後,所過之處人們自然讓開,對看燈的人從未疾聲厲色說過一句重話,連想將他從中衝斷都辦不到。
      不似自己這面,好些執事豪奴拿了鞭棒,前呼後應,厲聲號叫,奔走不停,汗流浹背,亂成一片,但總是那麼散亂,對於那些看燈的人不時揮鞭亂打,朝前開路,還是顧不過來。雖然事前伏有領頭叫好助威的人,不知怎的沒有人家過燈時觀眾那樣歡聲如雷,爭前趕後,看完一段又繞路搶往前面再看,彷彿從來未見之奇。雖然為首三家各運巧思,有許多精奇巧妙的燈對方一盞也沒有,看的人一樣同聲贊好,不算丟人,到底掃興。
      畢貴人較機警,一看便料對方不是易與,再見人家財力大得驚人,又想重操前法,借著比燈拉攏,交一巨富朋友,增厚實力。及至十五日裡,命一心腹暗往投帖,想法拜訪,竟碰了一鼻子灰。
      對方答說:「這類小事敝東不值親來。諸位都是本地財主貴人,他一個土包子也不敢高攀,拜訪萬不敢當,本人也不在此地,有什話明年再說。」
      畢貴人本陰險,聽出對方口氣不善,分明料其必敗,令在明年翻本,別無商量,非但驕狂已極,也實欺人太甚,不由勾動無明火,想要到時打上一架,一則所辦河燈甚多,對方實力業已打聽清楚,並未見他大量把燈運來,如照目前的燈仍佔上風,就是昨夜走燈也只服裝吃虧,魚籃觀音和龍女善才沒有人家講究好看,別的也還各具勝場,不能算敗。
      二則張、朱兩家世家子弟,本人均有功名,決不願為此妨礙父兄官聲。心想自己還是勝的居多,敗了明年翻本,另外設法暗算,一樣可出這口惡氣,也就罷了。
      為了昨夜走燈相形見絀,當日格外慎重,並還租了許多戲衣,裝了許多神鬼,那些抬送花燈入水的土人也都另用酒肉犒勞,臨時訓練。到了月上中天,河兩岸大小好幾十座放燄口的燈棚正放燄口施食,所有水陸道場功德均快完滿。
      快要賽燈之時,對方還是那麼毫無動靜,除原有外一盞新燈也未添出,自己這面卻是層出不窮,相繼點起,放在南岸之上助威,擺成好幾里長一條火路燈河,河上下一片通明,連天也被映成紅色。對方燈棚中的觀眾已越來越少,最後好似自覺無趣,將所有的燈都取出來,放在一座空曠無人的臨河土崖之上,只四五人拿了火把在彼照看,餘早走開,不知何往。
      因那許多燈也是加工精製,十分華麗,聚著一堆之後也極好看,遊人也有不少趕去。但因土崖太高,路不好走,只能遠望。眾富翁聚在一處看台之上遙望,說對方到底土包子,這樣高的地方,水邊放燈之處均被我們占滿,這許多燈如何送它入水?同時連接飛馬來報,說各處路口均不見有對頭送燈的車馬走過,以為對方無聊,只好把昨夜的燈取出賣弄。
      畢貴忽然想起對方的燈不曾準備浮座,看他心思那樣靈巧,怎會不曾想到?眼看時辰已至,各處法船業已焚燒,遠近河中已有不少河燈出現,一批接一批,越來越多,兩岸觀眾人早佈滿,專等人家放完,最後一場激烈緊張熱鬧場面,自己那十萬八千盞河燈,連同近三日陳設的各式花燈,業已暗中送往上流一兩里路的水邊埋伏。
      只等三聲號炮,金鼓齊鳴,立時送人水中,順流而下。對方還是靜悄悄的,剛聽人報,說對方似知不敵,人已全數不知去向,只有幾個主持的人因在廟中做道場,法事剛完,正在開發香紙賞錢,有人問他比燈之事,推說另有同事主持,與他無干,東家不知來否。
      眾人正在議論,紛紛嘲笑,對方臨陣脫逃,從來所無,不將燈放完,回去被許多孤魂野鬼附在上面,一定晦氣,不久必要家敗人亡。為了當年水大流急,兩岸做道場的所放河燈雖多,到了水中吃狂流一催,因是尋常紙燈,只在水面上像一叢叢的螢火蟲一般,略微明滅,一閃即消,轉眼都盡。
      儘管這許多無知的人化了無窮財力,一到大河之中便覺渺小,幾句話的功夫全數消滅,被浪頭吞去。此時只剩上流一兩處道場,懷著遊戲心理,共總幾百盞河燈,卻不同時入水,三五盞一叢,飄飄蕩蕩隨水淌去,有的還未近前便被水打滅,看去已無什意思,兩岸觀眾同聲歡呼,震得河水均要飛起光景,連畢貴也斷定對方無什作為,立時發令放燈入水。
      當夜月明無風,天氣甚好,河中雖是水大,浪頭不高,那些特製的花燈不易被水消滅,燈燭也是特製,比平常粗大好幾倍,能夠流出一二十里,正是顯耀時機,一聲令下,剛剛放了三聲號炮
      ,第一通金鼓還未打完,忽見崖上火起,才知對方的燈就在崖上焚燒,並不入水。正在同聲笑罵,說這等無知,水鬼得不到燈非尋他晦氣不可,早知虎頭蛇尾,只見一場,我們也省卻好些心思。跟著便聽人報,說崖上火起之後,那看管燈的幾個壯漢也都溜走,不知去向。
      畢貴想起日裡對方那樣驕狂,不應不戰而退,心方生疑,不便出口。忽見兩個短小精悍的青衣人拿了成大忠名帖走上台來,說此是敝東回帖,令我二人致意,今夜事情將完,請諸位財主公子明年如其不吝見教,敝東照樣奉陪。畢貴一聽口風不對,忙使眼色止住眾人不令嘲罵,正想借話探詢,來人把話說完便轉身走去。
      台上擠滿各家親友,台下的人更多,忙命人去喊回,業已不見。等到三通鼓罷,河燈發動,遠望彷彿大片火雲紅浪順流蔽河而來,真是一時壯觀,好看已極。為首諸人較有見識,雖料對方必有舉動,又聽身邊武師說,那幾百個壯漢都像外鄉人,個個筋強力壯,看去武功頗有根底,方疑對方要集眾打架。
      心想,自己人多,還有好些彈壓的官軍,也不怕他。正在傳令暗中準備,那一簇火雲轉眼越散越寬,來勢絕快,萬點明星順流而來,業已快到台前,相隔還不到半里。
      當地河面較狹,也有好幾里寬,由上流放燈之處起,兩里多長一條河面已成了一片燈海。初出現時還不怎樣,等到河面被燈遮滿,前頭已有三五十盞為群的河燈零星飄到台前,猛瞥見上流天邊起了一條紅龍,越來越近,離那大片燈潮發源之處已快接上,均覺奇怪。
      先疑自己這面主持放燈的人格外求工,把燈分成兩起,另外趕往上流遠處坐了船到河中放燈,因此一開始便聚而不散,成了一條直線,與兩崖放法不同。看著看著,忽然發現那大片燈潮當中有好些奇怪的花燈,高出水上好幾尺、丈許不等,內中似還有人,又不像是坐得有船。
      就這轉眼之間,那條紅龍已與大片燈潮相連,來勢更快,竟由當中穿過,看去好似一條十餘丈長的火龍,上面五光十色,奇麗無比,在萬燈叢中順流破浪而駛。同時發現那許多高出水面的花燈果然有人拿著,有的並還拿有流星之類,舞成一個火人,凌波飛馳而來。
      當頭數人業由台前馳過,過時並朝岸上舉燈歡呼,最奇是這些人並未坐船,打扮得也和水中鬼怪一樣,另外還有好些扮成魚龍、夜叉、妖精、鬼怪、蚌螺、龜黿之類,人藏裡面,多半看不出來,大片河面上立時魚龍漫衍,精怪百出,燈既奇巧富麗,拿燈的人又和真的水怪一樣,挺立水上,順流而下,自己這面二十多萬盞河燈非但比不過人家,反倒烘雲托月,為對頭增加了許多威勢。
      那條火龍還未走近,天邊又出現一條,前後五條,五樣顏色,上面萬點明燈之外,還有各式各樣的花彩,壯麗無侍,美觀已極。最奇是那龍張牙舞爪,飛行水面之上,比尋常玩龍燈的還要靈活生動,端的巧妙不可思議。第一條來勢大快,只看出內裡有人,還不知道怎麼做的,為何人會立水不沉,動作這樣自然。
      等到第二條過時,命人坐了小快船趕往河心臨近一看,第四條白龍也自走過,因其通體雪亮,外層鱗甲不知何物所制,銀光閃閃,這才看出那些舞龍燈的人腳底是一長條短木塊連成的特製木筏,因那木塊寬只兩尺,長才三尺,和蜈蚣環節一樣鉤連一起,龍身又大,四圍近水之處都有各式花燈環繞,連人帶木筏全被遮住,便近前也不易看出。
      同時對方業已派人通知,說:「這玩意說穿了一錢不值,那些踏波而行的燈手並非什麼山精水怪,不過主人想的笨主意,這些燈手又是由湖廣江西各省請來,曉得一點水性,會划龍船的水手,每人均踏有一塊木板,但是下面浮有兩三寸粗羊皮豬腸和豬尿泡製成的幾圈氣囊,人再識得水性,立在上面自然不會沉倒,暗中並還藏得有舵,可用腳踏,隨意轉折,不足為奇,諸位財主公子仿造容易。
      「如其有此雅興,明年不妨一試,學這法子也可奉告。自來牡丹雖好還要綠葉扶持,如不是諸位地主人代備有二十萬盞河燈,我們人燈較少,也不會這樣好看。全仗主人捧場,才得有此盛況,特命我們代為致謝。如今太平年間,有錢人做完功德,作此遊戲,使各州府縣的人一同觀賞,也是有趣之事。
      「敝東從小經商,南北通都大邑都有他的買賣,但是家居無聊,極願以燈會友,每年與諸位作此三日之會,請勿客氣。」這時河岸上的觀眾早和暴雷也似叫起好來,眾人全都面面相覷,悶倒座上,做聲不得。
      畢貴總算家財最富,又不願輸這口氣,心雖恨毒,但被對方財勢嚇倒,料其雖是商人,必有極大來歷,門路更多,手眼通天,否則不會如此狂傲,也不會有這巧心思,不敢動武,打算探清細底再說,只得朝來人說了幾句「口說無用、明年再看」的門面話,事後一商量全都恨到極點。
      先想設法暗算,又恐對方真有勢力,兩敗俱傷,只得一面查訪來歷,一面準備。心想,水裡的事弄不來,這般會水性的人先難物色,抄人家的老調也不光鮮,決計放棄水面,專在岸上出奇制勝。一面用勢力和人情勸告白塔寺和尚,將所有好地方完全包去,準備第二年翻本。
      成大忠一賭氣,索性連白塔寺的和尚一個不要,自往雲南、四川等處請了好些僧人,另外聘請許多有名望的高僧,特意覓一空曠無人的河岸,搭下幾處法台,分別坐談講經,先照往例做起法事,到末三天另外比鬥。眾人見此聲勢,又是心慌,又是恨毒,也各想盡方法,打算到時一拼。
      偏巧當年由四月裡便鬧飛賊,先還疑與對頭有關,後一訪問,成家也被偷去大宗珍寶,去年扮魚籃的那些珍寶差不多被人偷光,只是不曾報官,方覺騎虎難下。飛賊忽然失蹤,想起對方欺人大甚,最氣人是因向自塔寺定道場,和尚貪他主顧,打算從中講和,反被罵了一頓,說他雖也勞民傷財,放著許多災民不救,來此浪費,一則他的家財都憑心思財力經商而得,不曾盤剝苦人,更不曾做什貪官污吏,也非守財奴,自己有許多大買賣,用得再多也不相干,不像人家的錢多半造孽而來,真要心疼,不敢打腫臉充胖子,稍微低頭,當時作罷。
      否則,雙方雖是一樣有錢,道路不對,至多不與計較,談不到化敵為友講和之事。所說實在可氣,越發憤怒,下了決心,準備當年再敗,便買出幾個兇手,由各人身邊教師中選出人來與之動武,就是得勝也必將他除去才能消恨。飛賊這一失蹤,越發寬心大膽鼓起勁來。
      本來雙方都是聲勢浩大,彷彿摩拳擦掌,只等時機一到,短鋒相接,一個不巧便要惹出事來。旁邊的人只顧貪看熱鬧,不知內裡伏有極大一場凶殺,當地官府早有風聞,知道雙方除鬥富賽燈窮極工巧,並還準備一水一陸各占一面,打算決一勝負,誰也不肯絲毫讓步,別的卻不知道。成大忠那面照例事前聲色不動,表面上還看不出來。
      省城以張、朱、畢三家為首,這幾十家紳富卻是用盡心力,樣樣都有準備,上來先將河岸一帶稍好一點的地方全都占滿,準備到時擺出十里來長一座燈山,河燈多半業已變成花炮水老鼠之類,命人埋伏兩岸,等對方的人拿了花燈凌波而過,便將預先製成上附河燈的火箭旗花朝對方連人帶燈射去,落到河中,藥線燒斷,仍化為一盞蓮花燈舒展開來,落到水上隨流飄去,看去不過是種別出心裁用箭射出、無須用人放入水中的河燈,實則所用便是火箭,那種旗花藥力更強,無論射到人和龍燈上面當時燃燒起來,猛烈已極。
      為了用心陰毒,防備對方情急翻臉,並還備有上千名打手,各家教師全數出場不算,並還在遠方各地聘了好些有名望的武師鏢客從旁相助,這班人原因幫助官家擒那飛賊互相約請而來,到後不久飛賊失蹤,卻被留下示威。一樁不相干的閒氣,竟將事情鬧大,連飛賊之事都放過一邊,專心一意和對方勢不兩立。
      省城文武官員以及當地府縣官看出形勢嚴重,一個不巧雙方破臉動武,定要死傷多人,鬧出極大亂子,心中萬分愁急。上司大吏又在日常催逼,問那飛賊可曾得著消息,無奈雙方財勢太大,決不聽什勸告。省城這面非但有名紳富全都在內,並還預防官府作梗,托有不少大人情,連督府將軍均有今日親貴函托照應,小小兩個州縣官如何敢抗。
      總算當地府縣官均是寒士出身,雖然做著清廷官吏,人頗清正,皋蘭知縣楊昌壽又是耕農出身,識得民情,人更清廉,上月到任知道此事,老大不以為然,連夜做好稟帖去見藩台密稟,說本年各處水旱災民甚多,這些紳耆富戶放著巨萬災民無衣無食不肯出力捐助,卻將大量有用資財獻媚鬼神,和人嘔氣。
      本意借著宴會召集攏來曉以大義,令其停辦,再出告示嚴令禁止,命將有用之財救濟那些垂死待救的無告之民,並還免去為了此會發生私鬥傷害人命,以勵民風而固根本。為防官卑職小,人微言輕,這些富紳都是在籍的顯宦,惟恐不聽勸告,反生誤會,欲求藩台和督府將軍商計,命令禁止,免得刁民借端滋事,引出非常之變。
      楊昌壽原因先和知府商量,被告曰:「藩台和將軍的夫人便最信佛佞鬼,非但每家建有一座水陸道場,並因去年燈會好看,聽說今年雙方比賽還要熱鬧,特在河邊最明顯得看之處建上一座看台席棚,到時大請滿城文武貴官的官親官眷賞燈玩月。藩台夫人並為此事將河南巡撫的娘家老太太和兄嫂姨妹接來看會,便督府軍門也都接有遠近親友。
      「我和老年兄一樣,雖然做著本省首府首縣,都是懷著為國為民的心腸。我二人又是同年至好,科甲出身,與風塵俗吏不同,不願巴結長官,使人民受害,無奈中元盂蘭盆燈會為多少年的惡習,由來已久,黃河兩岸人民又最迷信鬼神,所放河燈非但說是水中孤魂可受超度,河裡龍神也要出來欣賞,燈事如好便可免去明年水災,得慶安瀾。
      「其實去年的燈最為講究出奇,多而且好,今年便決了兩處口子,下游千百里內都成澤國,豈非笑話?無奈積習難返,遇到這類事發生必說天意,如非每年敬神,水災更大,再不便是決口是在別處,與當地無關,為了敬神才未波及,簡直無理可講。
      「我們官卑言輕,公公婆婆太多,何況這些夫人太太、官親官眷正在起勁頭上,我們攔他高興,事情辦不到還要耽誤前程,豈不冤枉?真能拼舍一官達到自己心願,為了百姓也還值得,偏是絕對無望,就算上憲明白,也作不了那些老少夫人的主。
      「我看還是留得這一官半職,遇見機會還可為老百姓盡一點心,比較激於一時義憤,平白把十年寒窗、數千里奔波勞碌、好容易得來的一點小功名輕輕送掉,於事無補,連將來想為黎民盡點心俱都絕望還好一點。
      「不過他們鬧得這樣凶法,我們到底是地方官,只管大吏縱容,本城紳富膽大妄為,事前勸告無用,出了亂子照樣要受連累處分。我們事前常時稟告,專一請示,請老夫子們把稟帖做得婉轉一點,自將腳步站穩,只是暗示形勢嚴重,不做一定主張,他們三大憲和將軍如其能納忠言,知道利害,只要批示下來,我們立時雷厲風行,認真禁止。
      「否則不出事大家都好,出了亂子我們也有話說,捏著他們把柄,至多受點公過和輕微處分,不怕他不為弭縫擔承,再要把事鬧大,地方府縣業已據實幾次呈報,本城文武上憲一再不理,還不許人多管,朝廷知道只有嘉獎,弄巧還可因禍得福,實比老年兄向上硬頂高明得多。照你那樣,不問上憲聽與不聽,這些大姓巨室先被得罪。
      「你做的又是首縣,以後這官如何做法?我二人如非同年老友,又是同寅至交,我也不會直言無隱。做官的秘訣第一是要說的話行得通,上來先把上司得罪,你多愛老百姓,官先做不成也無從愛起。」
      楊昌壽雖覺同年好意,無奈天性梗直,自覺此舉每年浪費無量金錢,動不動還要死傷多人,實是民間大害,拼舍一官也非力爭不可。當時犯了書呆子脾氣,表面謝了指教,只將內中妨礙官親的話頭改掉一些,連幕賓也未商量,自帶稟帖,當作一件機密大事,先見藩台密稟。
      話還不曾說完,藩台是一個旗人,迷信而又懼內,先拍桌子大罵一頓,說:「你不敬鬼神,天誅地滅!尤其稟帖上面說,所謂龍神都是一些小蛇蟲豸,無知蠢物,褻瀆神靈太甚!你參官回去,將船打翻,全家淹死,無什相干;萬一龍王遷怒,明年發動水災,豈非萬死不足以蔽其辜?」
      當時便令回去聽參。楊昌壽本由災區升遷首縣,素有骨氣,立被激怒,也反聲相抗,力陳利害,並說:「對方封疆大吏,本年遇到這重災情,當時不知發動急賑,事後又將災情隱蔽,以多報少,不知水退之後還有大量災民無衣無食,轉眼秋風一起,饑寒交迫,劫餘之民現已朝不保夕。
      「像受旱災的徑川、慶陽兩州府縣更是赤地千里,到處哀鴻,省城這許多的豪富紳耆,當此水旱災荒嚴重之際,不將有用之錢救濟災民,卻去巴結渺茫無知的死鬼小蛇,不知是何心肝!諸位文武大官任憑他們膽大妄為,養成驕奢淫逸、好勇鬥狠的刁惡風俗。
      「不加禁止,反倒聽任官眷搭台賞玩,非但有失官體,也似有負朝廷付托之重,昌壽身為民牧,雖然官卑職小,斷無放棄職守之理!休說一官得失不足所計,只要問心無愧,便是當時為了頂撞憲台摘印下獄,全聽尊便,公道自在人心,昌壽靜待後命便了。」
      藩台阿圖海本是近支皇室親貴,由御前侍衛起家,年未四十便做了封疆大吏,雖是紈絝出身,因乃父現任兩江總督,所用兩個幕賓卻都是老公事,曾隨乃父多年。阿圖海奉有父命,最為尊重。
      這兩人也真不負主人之托,樣樣留心,一聽戈士哈來說皋蘭知縣和主人爭吵,忙即趕來偷聽,見阿圖海已要發令收監,知道楊令先任酒泉,頗得民心,連任三年,除去兩個土豪和一個坐地分贓的惡霸,這次在景泰任上連經水旱災荒,均能勸募富民,出錢出力,並還不避烈日大水,親身下鄉辦賑,不知怎會被朝廷知道,如非朝中有人,省城好些大官均不免於處分,雖將災情報輕掩飾過去,楊令勤政愛民業已簡在帝心,這才將他調任首縣,不久還要升遷。
      未到任前雖因謠傳,他兩次辦災全仗飛賊暗助,並未查出實據。上月剛巧迎合朝廷心意,密本奏保,越級升遷,忽然摘印下獄,公事上如何交待得過?對方又是科甲中人,同年甚多,不少當道,東家這等冒失,豈不惹出事來?忙將平日約定的暗號發出。
      阿圖海一見心腹下人借送鼻煙走進發出暗號,知道把事做措,盛氣頭上還在發作,兩幕賓已派人來請,一個便將剛把頂帶摘下的縣官搶前攔住,再三好言勸慰。昌壽便說:「只要答應禁止燈會,取消歷年惡習,照我條陳曉喻紳富,移作賑災之用,便朝藩台大人磕上一百個頭賠罪也所甘心,否則情願辭官不做,回家種地。」
      幕賓知道全城文武官眷都把看燈當成一件大事,那些紳富也不能全數得罪,再三勸慰說:「貴縣所說看似一樁小事,便是敝東和貴縣一樣心思也無力禁止。如將前議作罷,將來出事決不使貴縣受什處分。如恐牽連,像貴縣這樣廉能之吏,敝東和撫台業已聯名奏報,轉眼升官。好在事情還早,明日便請敝東掛牌,另為調優,先署一個州缺,等聖旨到後再行升遷,並著即日起身,省得為此擔心,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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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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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49 |
    三、訪俠

      楊昌壽想了一想,微笑答道:「多謝老夫子的盛意,昌壽為民請命,有心無力,十年讀書全無用處,此時業已醒悟,覺著在此情勢之下,無論官大官小,除卻昧著良心迎合上司、巴結敷衍、等候升官發財而外,決不以官家之力為百姓盡點心力,這樣的官做它何用。先父原是一個老農,因受富戶盤剝,差役欺凌,悲憤而死。
      「臨終遺命要我用心讀書,做官之後好代人民做主,出他和許多百姓的一口怨氣,使所到之處人民過點好日子。並還說到,官要越大越好,如做貪官污吏,學了人家的樣欺壓百姓,便不是他子孫。先在景泰任上,我雖覺著遇事不能順心放手,還不像現在這多管頭。身為地方官,一個廟會都禁不了,這官做它作什?假定暫忍一時,照府尊老年兄所說,等自己做了大官再照心願行事,恐也未必有此指望。
      「再聽老夫子一說,想起這幾年來做官的經歷和一切官制法令,以上凌下,不問是非善惡,均要迎合上官個人喜怒利害來定,以及種種使人有力難施的悶氣,照此形勢,我便做到老,甚至內而宰相中堂,外而封疆大吏,照樣混到老死為止,多大心力也無從施展。
      「我既不能做那日常違背良心、專做應聲蟲、已結上官、迎合巨室的貪官俗吏,更不忍違背先父臨終以前的遺命。我一想起他老人家受那富家和衙門差役的兩重惡氣,傷病交作,死時之慘,我真悲憤難安。反正一樣受氣,索性回去耕田,還我本業。
      「雖然沒有宦囊,家只十餘畝祖傳薄田,至多再去受富家和差役的氣,決不至於上面受人欺凌,下面還要不論是否本心都要奉行公事,再去欺凌百姓,使先父九泉之下更加悲憤。請轉告憲台大人,老夫子方才的口氣我已聽明,我雖有些同年在當道,自家也是散館翰林,親戚做大官的雖然沒有一家,師友同年卻不在少。
      「但是我想天下老鴉一般黑,他們至多為了友情仗義不平,讀書專為做官還是一樣,便他們本人遇到我這樣下屬,也未必能有一個例外。既非我的同道,以後和他來往也是多餘。單論師友淵源、詩文知己,與世道人心何益。家無餘田,與之交往反倒誤我耕耘,我已決定從此脫離宦途,長為農夫沒世,所願未成,只以為恥。
      「目前既不會用他沽名釣譽,顯我做骨清風,為民請命,將來發生事變更不會說我預識先機,早有遠見,並還為此棄官而去,博那虛名。我只作為因病辭官,與人無關,不留一點痕跡。如其有心為難,將我下獄也是聽便,好在我向來每一到任天天準備交代,又向不帶家眷,如蒙早派賢能接替,容我一肩行李早日回鄉便感盛情了。」
      另一幕賓也趕了來,知他出了名的書呆子,從不派什官差下鄉,遇到官事都是輕車簡從,帶上兩三人。稍小一點的事都是自往審問,輕不押人。無事便往民家串門,隨便閒談,一點官威沒有。人民十九和他相識,親如家人,無話不談、甚而做過壞事的人都不隱瞞,只要對方直言無隱,不加欺騙,從此不犯舊惡,決不過問。
      前在酒泉任上做了三年縣官,鬧得衙中差役紛紛辭退,他也從不利用官法強留。並說,照我這樣做法你們無法作弊,當然要謀生路,去只管去,到了鄉間如敢倚仗官勢和舊日惡習欺人,只比常人還要加倍治罪。結果鬧得衙中人都走光。後被百姓知道,爭先自往輪流應役,偶然坐堂問案,都是鄉民充當臨時差人,官司和解的居多。
      他也政簡刑輕,極少坐堂,難得用到差役,無關重要的事都是兩造自來,連他一起坐在堂前石階或是花樹之下評理,均各心服意滿而去,至多兩三堂便可完結。監牢中常時空無一人,偶有個把不老實的刁民與人興訟,禁不住站堂的臨時差役和旁邊觀審的都是當地百姓,是非曲直、虛實真假多半曉得,官又聰明細心,善於開導,眾人對官親熱愛護,均敢說話,稍微一問立時分曉。
      人都對他敬愛,不忍欺騙,遇到田裡有什出產,常時成群結隊與他送去,推辭不掉,便合在一起大家平分,或是官民同樂。遇到年節令時聚在一起,高高興興飲食說笑上一天。可是他那麼一個小縣,從來無人欠糧,從到任半年後便沒有了盜賊,官與民簡直成了一家。
      調任之時人民說什麼也不讓走,後經再三勸告,說景泰旱災已成,上憲為他善於辦賑,特地調去,還要回來,結果仍是偷偷溜走才得起身。到了景泰,地方雖然要大得多,做法也與前不同,官與民仍是成了一體。最難得是旱災之後跟著一場大水,除上流決口水來太快,當時淹死的人而外,真餓死的簡直沒有幾個,清官能吏之名全省皆知。
      自己早料這類人剛直倔強,未必聽話。東家和撫台偏因一時好奇,想試試他的本領,迎合朝廷之意,先調他的首縣,不料到任不久便發生此事。聽口氣還是同寅再三勸告,方始先上密稟,照他為人也許早就發出告示,嚴加禁止,甚而押上幾個會首和廟中和尚都在意中。
      這樣呆子留在本省也是討厭,難得去志甚堅,並還沒有絲毫報復之意,立將話頭改變,一口答應,並還拿話把他套住,跟著又送一千兩銀子程儀。昌壽付之一笑,程儀也不退回,全拿來送了跟他辛苦多年、辦事忠實細心、志同道合、貌似鄉愚的一個年老落魄幕賓,和一個從中舉後便追隨不捨、表面像是長隨、實是由窮途中救來的患難之交,另外還有兩個新用的書童。
      昌壽只有一子,隨衙讀書,年才十五,名叫楊沂。本意父子二人同返間中故鄉,餘均遣散。前說四人,幕賓年老思鄉,拿了程儀揮淚而別。新用兩人家在本地,雖感主人恩義,此去回鄉無事可做,經昌壽一勸,也都送出郊外為止。
      昌壽做了將近十年的官所積只二百多兩銀子,那一千兩程儀老幕賓最多,送了六百,新用兩人每人五十兩,只那長隨名叫時和,昌壽所送三百兩銀子雖然收下,毫未推謝,人卻說什麼也不肯離去。
      昌壽因他十年相隨,教他讀書頗多,文理通順,頗有才幹,又會一點武藝,不願耽誤他的前途,始而婉言辭謝,後並假怒堅拒,時和似因昌壽使其難堪,一怒而去,走時人都未見。
      楊沂覺著此人不應如此,昌壽歎道:「我兒你哪知道,此人是個血性男子,這等走法十九含有深意。事出意料,我真不該操之過急。我恐他暗中跟來,比較明的同路反更使他寂寞呢。」楊沂知道時和最是忠義,也覺父親料得不錯,哪知走了兩天始終不見人影,父子二人頂好對方激怒不來,也未在意。
      走時中元將近,第三天便是十五。方想本年燈會必有變故,過了兩天,路上聽說,這場燈會非但平安度過,並還化敵為友,成了一家,雙方勢均力敵,又經準備多日,各以全力相拼,會合之後越發盛極一時,繁華富麗之景實非言語所可形容。並因成大忠調度得好,一個受傷的也沒有。但那勞民傷財、人力物力之耗費為數之大簡直驚人。昌壽父子慨歎了一陣重又上路。
      因老家是在四川間中左近,歸途是由省城東南起身,想經隴西天水再由秦嶺入川。這日行經鞏昌府,想起前在景泰任上交一義士,曾說他家住安定(現名定西)南城外七里莊。
      有一昔年在京城相識的同年舊友周興渭,也是一個看破世情、歸隱故鄉的散館翰林,大家都是窮朋友,在京時又住同院,交情甚深,曾說安定昔年出過兩位隱名大俠,奇跡甚多,前交異人雖說從小在外流浪,專管人間不平之事,故鄉便在安定會寧交界華家嶺深山之中,與所說有關。
      愛子楊沂聰明好武,從小強健多力,平日便喜放了書本不讀,去向時和偷偷學武。先想他讀書求名,屢戒不聽,自從辦理兩次賑災,見到兩次異人,越發想練武藝。那異人也曾答應將來傳授,只為彼此忙於賑災,對方形蹤飄忽,又無幫手,只在災民中選出二三百個壯漢,聽他隨時調度,搬運錢米,忙得不可開交。
      可是此人神通廣大,每次由外回來定必帶有大批錢米,賑糧從未斷過,自己只照他所說專心領頭調配,官民合力一同辦理。內有兩個劣紳表面捐助,暗中侵吞,哪知對方神目如電,無論何人稍微舞弊立時知道,暗中警告,不消多日,好人固是格外出力,壞人也都斂跡悔過,改變過來。
      表面雖說官家出面領頭勸募辦賑,為此還得了極好名聲,受到上司嘉獎,民心敬愛,實則此人出力最多。尤其是他由各地捐募來的銀米財物,為數之多說起驚人,每一想起,書生無能,因人成事,坐享虛名,便覺慚愧。
      愛子楊沂對於此人更是五體投地,敬若天神。因見武功真好的人有這大用處,對於兒子練武也就不再禁止,未次相見本有拜師之意,不料大水剛退,災情大減,人民在他指點之下好些都在重建家園,開墾荒地,眼看人心快要安定,此人忽然失蹤。
      隔不一月官差便來捉人,說他是個有名飛賊,幸而事前因他不肯說出名姓,老百姓背後不是叫他恩人,便是取上好些外號,看去貌不驚人,身無長物,所捐財物偏是那麼來得容易,為數又多,更不肯和人見面,心早生疑,並還受過他的囑咐,事前有了準備,老百姓又對他愛護,假作癡呆,將來的官差軟硬兼施擋退回去,由此便未見面。人民絕口不談,連自己暗中訪問都不肯說實話,也不知重傷養病的話是真是假。
      調任首縣之後,上司幾次探詢,都照預先想好的話回復,雖未洩漏他的真情,始終不知下落。愛子卻說此人決不會死,屢次想往尋訪,均恐走泄機密,於他不利,欲行又止。起身時愛子還曾力請,自己也急於想見此人,探明他的音信,難得安定有此老友,這高本領的異人以前又曾談過那另兩位異人的奇跡,雙方必有淵源。
      他是本地人,許能知道幾分。好在自己已無仕宦之志,連批文都不等便棄官而去,這樣昏庸殘暴的官場,也決不想叫兒子再求什麼功名,轉不如聽其心志,學成本領,還可多救點人。好在無官一身輕,父子二人共只一肩行李,足可隨意行止,前面不遠便是安定,何不就便訪問,看看周興渭,可知此人下落來歷。就是兒子不能拜師,這樣義俠之士得到一點平安信息也可放心,主意打定,便即尋去。
      安定乃省城通往天水平涼的要衝,商市繁盛,農產豐富,更是枸杞、大黃、甘草等有名藥材出產轉運之地,人民大都能夠求得衣食,赤貧極少,為甘肅省內有名富裕之區。七里莊人家甚多,當地本年年景獨好,將近秋收時節,村鎮之中熱鬧非常。
      周興渭雖是一個老翰林,為全縣最負盛名的人物,但他世代耕農,到他這一輩方始讀書,居然點了翰林,這樣小地方自然當成一件天大喜事。但他做了十年小京官,雖然回鄉,並未發財,田地一畝也未增多。全家老幼八九口,三四十畝田園由他領頭躬耕自給,居然小康之家。
      平日絕口不談時事,地方官府對他先還尊重,因其家道寒素,向不倚仗紳宦科名出入官府管人閒事,剛回家兩年還長了兩年書院,近年索性連這號稱清貴的山長也堅決辭去,平日打扮得和農夫一樣,日子一久,非但鄉民看他和常人一樣,連地方官見他向不管事,也不回拜,往訪多半推說出遊未歸,也就不再理他。
      興渭聽親友背後譏嘲,非但不以為辱,反覺這樣省事,少掉好些麻煩,可是附近鄉民都和他好,容易打聽。昌壽父子稍一詢問,便把人尋到。
      本是多年不見的老友,久別重逢,再一談到各人辭官經過和滿肚皮不合時宜的憤氣,越覺志同道合,相見歡然。周家雖是農人,自耕自種,全家勤儉,回鄉數年反倒成了小康之家,比做京官時東挪西借、愁柴愁米要好得多。
      二人又都是持躬勤謹,生活清苦,對於朋友外人卻極大方豪爽,都喜盡其所有拿來待客,何況周家種有菜園,養有不少牲畜家禽,當時殺雞為黍,煮酒剪菘,共坐豆棚瓜架花樹之下相對歡飲,共話平生。雖是田家風味,沒有海味山珍,卻別有一種親切而又歡樂自然的情趣,男女老少全沒一點拘束。
      等將前事談完,回到周家挑燈剪燭重作夜話,昌壽這才說起尋訪隱名異人飛神子之事。剛一開口,興渭原有一子一女,都是十六七歲,比楊沂稍微年長,也在一旁陪坐,聞言兩小兄妹首先匆匆趕出。
      楊沂見他二人神色驚惶,覺著奇怪,假裝走動,跟出一看,周家門外甚是寬敞,只環著一道半人多高的花籬,左邊是一座瓜架,搭得頗高,綠茵茵的,右側房後環著一條小溪和一片稻場,再過去有十幾株大樹,一條黃牛正在靜靜的吃草。籬外大片空地也立著二三十株大樹,樹林過去便是一條河岸,通往相隔半里莊鎮上的一條道路。
      沿河南岸都是老槐高柳之類。七月底邊的天氣,秋暑未退,蟬噪之聲到夜方息,方才賓主對飲便在那兩株大樹左近,這時下弦半鉤殘月剛掛林梢,一陣接一陣的涼風由田野中吹來,甚是涼爽,到處靜蕩蕩的。周氏兄妹男名周勤,女名周芸,初來雖未談到雙方學業藝能,看去人頗機警,女的也未纏足,動作均頗輕快。
      楊沂見兩小兄妹先借花籬掩避,一東一西兩面張望了幾眼,方始裝著看牛,同往左側林中轉了一轉,看意思好似留神房後有無外人窺探,並向隔溪鄰家門外乘涼的人問答了幾句方始走回,表面裝作從容,心中彷彿有事,處處留意光景。以前曾聽時和隨時指教,未便跟出,在花籬內裝看天色,暗中留意看了一陣。
      正要回轉,周芸已似警覺,和乃兄耳語了兩句,便同趕回,笑說:「我們前往看牛,楊世哥想必怕熱,我們不比老年人怕受涼,田裡事情已完,只等收割,我去端點椅子出來,就在門外樹下乘涼談心可好?」
      楊沂想聽異人下落,心料父親話將說完,主人神氣好似有點知道,意欲旁聽,方答:「多謝世哥世姊,今日天氣涼爽,小弟不熱。」
      周勤人已走近,忽改低聲說道:「楊世哥,可由年伯和家父談天,我們借著乘涼在外面留神察看要好得多。但是年伯所說的話一時不可提起,明日我們看好無人之處再行詳談就知道了。」
      跟著又故意高聲說笑,請楊沂只管隨便,不要客氣。
      楊沂還未及答,忽聽昌壽呼喊,進去一問,昌壽開口便說:「那位異人樹下強敵,內中一位並為所傷,我們非但以後不可隨便提說,還要格外小心。你到外面和二位世兄世姊乘涼閒談,我和周老年怕還有話商議,此事不可再提,明日自會讓你知道。」
      楊沂見二老都是那麼神情緊張,面帶愁憤之容,暫時只得退出。二老一直談到夜深方始上床。次日早起,昌壽因主人再三挽留,又見當地地土肥美,風景頗好,主人情意殷殷,反正無事,業已答應,先托便人回家送信,過了中秋方始回去。飯後天熱,便乘午睡時節,父子二人背人談說前事。
      原來安定東北會寧縣地當祖厲河上流,物產豐饒,比安定還要富足。照例越是這類地方富人越多,也越易發生不平之事。昌壽前聽周興渭所說異人便是其中之一。
      先是兩縣交界華家嶺附近有一牧童,年才十一二歲,原是一個窮苦孤兒,姓祖,乳名旺子,父母死時年才八歲,從小便與人家放羊割草,混口苦飯,終年衣不蔽體,仗著聰明伶俐,從小便受磨折,熬練出一點體力,能耐寒暑饑渴之苦,從來沒有生過什麼疾病。
      每日與左近人家把事做完,便往父母墳旁土崖洞裡一鑽。因其人雖聰明靈巧,口甜會說話,左近種田人都喜歡他年幼能幹,無論是做什事,只他答應下來一定做得好好,但是天性倔強,心高志大,又有算計,自知窮苦村童無人看得他起,表面不說,心裡卻想大來早晚能照父親死時所說好好為人,做點事業,平日對人只管一臉笑容,伯叔公婆喊得十分親熱,從不肯與人為奴,或是常年受人管束。
      每日前往相識農人家中幫做一點雜事,或代放羊割草,挑水掃地,但決不專做一家,當人長工。
      中間有兩家富豪見他那樣伶俐,年才十一二,長得和十五六歲一樣,一個小人,百多斤的水桶挑了就走,做起事來又麻利又勤快,從不偷懶,幾次想要將他收去做書童,他都不肯。內有一家是個小地主,年老無後,還想收作義子,他也堅拒。
      先兩家富人恨他不識抬舉,告知全村的人誰也不許用他,以為旺子沒有吃的必要屈服,哪知旺子竟是硬到底,年紀又長了兩歲,體力越發健強,善於爬山,見人都往當地山中彩那野生藥材,跟著學樣,有時並還掘點山糧,打上一兩隻小的野獸,去往別村販賣。雖然生活比放羊勞苦,照樣可以度日,反倒多了一身衣服。
      當地民風誠樸,居民都與他父母相識,本不以那兩家富人為然,加以平日用慣,人去之後好些不便,又恐小小年紀為山中蛇獸所傷,一面去向富人求情,說他性野聰明,不易受制,何苦造孽逼他,一面向其勸告。
      旺子也因採藥打獵之事往返太遠,好些採藥材的地方均被商人和藥夫子包占,明知對方無理,野生之物誰都可採,無奈人小力弱,鬥他不過,偶然運氣好,得到一些拿到鎮上去賣,收的人偏都是那麼黑心,明明一樣東西,到了自己手中便十不得一,如其不賣。
      這班人和事前商量好一樣,第一個給少,第二個反更刻薄,比第一個給得更少,還要挑剔,不賣又沒有吃的,每次都要受上許多閒氣。自己還未長大,想起父母臨終之言,又不敢和人打架,遇見運氣不好之時,不是餓著肚子回來,便是露宿山野之中,餓了肚皮還要受凍,遇到大雨大雪更是苦透。
      手邊又沒有應甩的傢伙,轉不如代這些相識人家做點零工,放羊割草,還比較安定,只為生路被對頭斷去,非爭氣不可。
      旺子正在咬牙狠心,想幾時能夠長大,遇見好人識幾個字,學點本事,不受人欺,多麼快活。這年覺著再有兩三月人已十三,老長不大,老遇不到好人,以前想往那兩個富家書房外偷聽先生教書,先記下來,等把書得到再去認字,聽了沒有兩天便被人趕走,內中一家始而非打即罵,後又強迫為奴,實在可惡。
      不久便發現那些讀書的小相公無一好人,教書的老夫子說話走路都是那麼搖頭晃腦,不知怎的看不順眼,人家又趕得緊。心想:我就把書讀成,和那先生一樣,連路都不會走,說出的話也叫人聽不懂,有什意思?
      讀書之心雖然冷淡下來,但這兩家財主聽說都由他爹讀書做官才有這片家業,那些兒女走將出來也是吃得好穿得好,出起門來卻跟著幾個大人,明和我一樣都是小娃,可是無論什事,或是要什東西,那幾個大人全聽他的招呼,非但沒人敢欺他,看誰不高興還要欺人,隨意打罵,自己便無緣無故被這兩家狗種打罵過幾次,故意把羊趕得滿山亂跑,人急得心裡火燒一樣,他們卻當作開心的事看了好笑。
      跟的大人專討這些小狗種歡喜,幫他打入罵人,連村裡幾個種有他家田地的大人也挨過打罵。內有一次受欺發狠,要和他們拼命,被幾個相識的大人勸住,再三警告,說是萬動不得,這兩家比那強收義子的陳老頭勢力更大,他家小人只有人敢動他一根頭髮休想活命。
      同時想起父親便為種了內中一家姓張的田,年景不好,欠了點糧,把家中東西逼光,吃了幾天官司,還把田強行收回,這才急病而死,死時再三囑咐小心之言。這兩家是親戚,又都財主,最是強橫,自己不肯做他書童,以致逼得連給人家放羊都不許便由於此。同是一樣人,天底下事為何這樣不平?再想起父親死時慘狀,不禁傷心痛哭起來。
      旺子正在悲痛,平日相識、常找他做零工的吳四老爹忽然尋來,說:「那三家恨你不知好歹,不許用你,我們已經托人求下情來。你小小年紀在山中彩荒,實在可憐,還是回去的好。如今我和幾家同村的人也都說好,誰家有事你幫誰做,也不算是長工,由我們這幾家大伙供你吃的,每年冬夏還可尋一身舊衣服與你換季,你看如何?」
      旺子雖然年幼,頗有心思,常聽村人傳說,有兩個採藥人在山中遇仙之事,起初先想做人實在無什意思,窮人一年忙到頭,無衣無食,富人手腳不動,吃穿都好,還要打人罵人,把人送官治罪。像這樣的財主,便照父親臨終所說,大來能夠做到白吃白用白欺負人,還不講理,豈不和張家一樣?
      眾人表面不敢開口,背後提起人人咒罵,就做財主有什意思?看來還是成仙學道最好。第一不受人欺,也不怕窮,誰要倚勢欺人不公不平,我就殺他,叫這些財主們變成好人,再幫窮人的忙,使他變成財主,這有多好?
      不料用盡心思,時刻留意,把整座華家嶺和附近的深山全部尋遍,非但神仙影子不曾尋到,而且平日所聞那些山洞又髒又黑,污穢潮濕,好些洞穴中還有怪味,越看越覺以前所聞全是騙人的話。否則,既是神仙,便應公平講理,眼看許多惡人為何不問,只聽有錢人信奉神仙,升官發財,從沒聽說神仙給他什麼報應。
      所說不論真假,神仙放著許多窮苦的人死而不救卻是真的,似此重富輕貧,真有神仙我也不做。何況近來越想越無此情理,心便冷了下來。
      自己老想成家立業,做一好人,偏又不知如何做起。為了窮苦,連想讀兩句書都辦不到,連平日幾個相識的農家都因財主作對斷了來往,無家可歸,連住的一個土崖洞都不能明目張膽公然回去常住在內。
      正在悲憤頭上,忽有相識人尋來安慰勸說,寄與同情,當日又正大陰,快要下雨,饑寒交迫之際,不禁心生感激,覺著還是這些沒錢的種田人有點人心。所說幾家平日相處又好,不似別家只管上來說好,不要我做拉倒,做錯情願受罰,無故卻不受氣挨打,日久成習,不致像別的村童那樣常時受人打罵。
      有時為了多吃半碗薄稀飯,仍要受女主人的閒氣,只這幾家人最厚道,這一成了公用,至多冬來沒有穿的,吃的決不發愁。山裡業已跑熟,有時還可借著放羊掘點藥材,打兩隻野兔,換點私房錢,添點衣服。當時答應一同回去。
      因這幾家都養有好些羊,知其可靠,叫他一人代放,閒來做點雜事,早出晚歸,事完仍回崖洞居住。轉眼過年,主人又湊了兩件舊棉衣褲與他改好穿上,雙方倒也相安。那兩家富人子弟因其早出晚歸,難得遇上,也未生事。
      這日旺子想起明早二月十五年已十三,老是為人牧羊,如何才能上進,想起愁煩。早起趕了一群羊正往山口走進,忽在無意之中打到兩隻野兔。自從村人公用之後,人都喜他勤謹,旺子又有心計,把年下主人給的兩三百個喜錢和平日採藥所得湊在一起,買了一把尺多長的快刀和一根三尺多長的鐵棍、一柄藥鋤,自己再編了一個竹籃,照例放羊時必要帶去。
      眾人因他能幹,決不誤事,從未阻止。身邊還積有兩百多個制錢,一向不捨得用,準備積得多時再買一柄獵叉。華家嶺山口原有一所山村,住有六七戶人家,因有採藥人常時來往,倒開有兩家茶酒店。
      二月間天氣,花明柳媚,風景頗好,旺子放羊照例走出老遠,離山口還有三里多地,左近野生枸杞甚多,彩到大而成形的可得善價。旺子一直夢想掘得一株像別人傳說生具狗形的枸杞,發個小財。初進山口時,為想心事煩悶,無意之中在一老樹根下發現兔窠,當時打到兩隻肥的。
      因和內中一家酒舖主人工老漢相識,便托人家代為燒熟,回來同吃一隻,再帶一隻回去送人。說完轉身要走,忽聽人喊:「好肥兔子,送我一隻下酒如何?」
      旺子回顧,見蘆棚下面坐著一個窮漢,年約三四十歲,身穿一件青布衣,貌相清瘦,兩眼卻是黑白分明,比常人明亮得多。腰間係著一根鐵笛。旺子自家雖然勤儉,對人卻極大方,又見那人衣服上面補了兩處,知和自己一樣窮苦的人,先當山中採藥的人,不知怎會未帶傢伙。
      暗忖:此人一清早便來此吃酒,面前只一把酒壺,連個酒菜都無,必是窮苦朋友,也許清早入山連吃的都沒有,便走過去笑說:「這兔子是我湊巧得來,沒費什事。本想留上一隻送人,你既想要,送你也好。大哥你貴姓呀?」
      窮漢把眼一翻,怒道:「你這小娃怎沒規矩?我比你年長得多,如何喊我大哥?實對你說,我由前日起還未吃過東西,本想向店家賒點酒食,無奈時光大早,沒有什麼吃的,吃了幾杯空心酒,正在難過。我吃得多,一隻兔子不夠,你不請客拉倒,你如請客,兩隻兔子全數送我下酒,再將你腰問的錢送我一點,好人做到底,你便喊我師父也不計較了。」
      旺子也是福至心靈,先覺那人說話無理,兔子全送,還要代會酒賬,上來先罵不懂規矩,本是有氣,正想挖苦他兩句;繼一想,此人說話似瘋非瘋,好些不通情理,也許空心酒業已吃醉,自來人窮氣大,反正白得之物,何必與他一般見識?既然請客,酒錢又不甚多,索性做整人情,交個苦朋友也好。
      聞言並未生氣,立時改口笑答:「大叔,怪我年輕,喊錯了你,兔子全數送你下酒,酒錢由我來付好了。你貴姓呀?」邊說邊將腰間藏了兩個多月未捨得用的二百多制錢解下,準備取出一二十文相贈。
      窮漢始而端坐不動,微笑說道:「我一直當你小氣呢,人真不易看透,想不到自己儉省,待人大方,像你這樣小娃真個難得,這枝鐵笛子便是我的姓名,你記住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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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49 |
    四、大俠鐵笛子

      旺子因那一串錢穿得甚緊,不易解下,正在解那死結,聞言方答:「大叔你姓鐵麼?」猛覺手上一鬆,那串制錢已被對方全數拿去。當時也未想出拿在手上的東西,怎會這樣稍微一鬆也未強奪便到了對方手內。
      初意對方必是代他解那死結,決不會全數都要。因覺那人外路口音,兩眼亮得出奇,不願被人看出小氣樣子,笑說:「這二百多制錢還是過年村中諸位伯叔嬸娘送我壓歲的,還有一些是我賣藥得來,從來未用,結打太死,你代我解也好。」
      窮漢把兩隻怪眼一翻,氣道:「你不放心,不捨得請我,你就拿去,不必嘮叨,說這些廢話!」
      旺子年輕大方,又好面子,聞言忙道:「大叔不要多心,我是真心請客,你吃多少酒錢由我來會鈔好了。」
      窮漢又問:「你是真心請客,我不客氣了。你如後悔,卻不能說我大人騙你娃兒呢。」
      旺子因見時光太早,桌子上只有一把半斤來重的小酒壺,常時來往當地,知道酒價共只十六文一斤,兌水的還不到此數,酒性又烈,心想,至多請他吃上一斤白酒,還不到二十文。
      又見對方手拿錢串,正看上面死結,說話大氣,毫不勉強,認定取下一二十文了事,決不會多,又急於要去放羊,聞言氣道:「我雖年輕,只比大人說話還要算數,不信你打聽去,哪有改悔之理。錢交你手,你隨便用多少,決無話說。」
      窮漢笑道:「這是你自己說的,我這點錢雖還不夠,可惜你只有這一點,不知如何積蓄起來,我不好意思,也只好將就,說不得了。」
      說罷,連錢串往袋中一揣,接口笑道:「你與人家放羊,小娃兒家受人之托必須忠人之事,你既安心請客,不會翻悔,我也照實收下,沒有客氣,還不快走,不要耽誤人家的事,快些去吧。」
      旺子竟被蒙住,無話可答。話是自己所說,不料事出意外,被對方巧語套住,不能說了不算,心雖悔惜,無奈性剛好勝,明知上當,也說不上不算來。暗忖:我好容易積了幾個辛苦錢,被他拿話繞去,如其改口爭論,就奪回來也不體面,何況對方如是騙子,到手之財決不吐出,此時放羊要緊,不能和人打架,何苦花了錢還要丟人,不如大方到底,我也假裝糊塗,以後再看。
      早晚沒有遇不上的親家,此人如真為窮所迫,或是真有急用,我雖窮苦,孤身一人,尚能免於饑寒,像他們這樣年紀的人多半還有妻兒老小,萬一真有急用,幫他一點忙也應該。
      念頭一轉,一絲聲色不露,從容笑道:「承你看得起我,可惜我與人放羊,只過年時得兩個歡喜錢,平日分文俱無,不能多的幫你。等我放羊回來,如其再遇,我們再談天吧。」說罷起身。
      旺子走到路上,想起辛苦半年所得只被人家幾句話全數騙去,還不能認真討還,始而又好氣又好笑,打點報復主意,回來去向王老漢打聽,對方如是騙子,以後想法給他一點苦吃。繼一想,對方一個異鄉人流落在此,無家無業,雖然欺我年幼,有些可惡,也是出於無奈,我以後還想上進,這麼一點小事如何當真?就是被騙,也不犯記在心裡。
      平日還說大來得志,想盡方法去救苦人,如何見了苦人稍微幫忙這樣小氣?一個人趕著羊群,自言自語走了一陣,到了放羊之處,剛把羊散開,猛想起方才之事好些不合情理,最奇是王老漢從小看我長大,人又忠厚愛群,我一個小娃,為外鄉騙子所欺,那點錢得來又非容易,他立在一旁一言不發,並還面有笑容。
      前聽人說,老漢弟兄二人以前還當過鏢師,自從二十年前他哥為一仇家所殺,他不久便隱居本山,人再和氣沒有。去年兩次求他傳授武功,均說他不配當我師父,對於前事答話支吾,並未十分否認。
      先還不信眾人以前所說。去年冬天下雪,孤身去往山中打山雞,歸途遇見兩隻凶狼,逃離山口不遠,正喊救命,當頭一狼已快撲上身來,忽然慘嗥倒地,後面一狼也被人用飛刀透胸而過,殺死雪中,跟著便見老漢踏雪而來,心疑兩狼是他所殺,雖不認賬,但那兩隻死狼卻是由他媳婦拖了回去,並還送了自己一張狼皮,說狼乃他的好友所殺,人就住在附近,只不可對人說起。
      由此雙方十分投緣,每次來往山中,必要在他酒鋪坐上一會,遇到冷天還要擾他一兩杯。似他這樣精細的人,怎會旁觀不語?先立在窮漢身後,面有笑容,後又借故走開,目光始終不曾離開自己,走時並似暗中點頭,彷彿應該這樣做法,是何原故?
      心念一動,恨不得當時趕往探看。勉強挨到午後,將所帶乾饝胡亂吃下,趕了羊群便往回跑,準備就在山口野地放青,抽空打聽,並看窮漢走未。
      剛由山窪中走上歸路沒有多遠,離山口還有兩里多路,忽聽笛聲嘹亮,響徹雲霄,彷彿自空吹墜。立定靜心一聽,那笛聲高亢清越,從所未聞,似由前面一座面對瀑布、離地數十丈的峰崖上面傳來,想起窮漢腰間正掛著一根鐵笛,此人從未見過,這笛聲也是第一次聽到,不似尋常竹管所制,心中一動,立時循聲趕去。
      相隔還有數里,偏在右側一條谿澗的對岸,須要繞路才能過去,又驅著大片羊群,費了好些事趕到崖下,才想起無法上去,自己還能勉強攀援,羊群如何同上?當地慣出豺狼,春天還有蛇蟒之類,方悔冒失,笛聲忽止,喊了幾聲「鐵大叔」,沒有回音。朝上仰望並無人影。
      惟恐羊群有失,只得回轉,又費了好些事才繞到山口,窮漢業已不在。酒客甚多,未等開口,王老漢已先使眼色止住,更疑有因,勉強耐著心情,就在山口附近停了一會,將羊群送回各人家中,匆匆趕往王家。
      夕陽西下,人已散盡,剛一見面,王老漢不等開口便先說道:「你是因為辛苦積來的錢被人用去不甘願麼?」
      旺子忙答:「我已請客,絕無此理,我還恐那位大叔錢不夠用嫌少呢。」
      老漢笑道:「你這娃兒真個乖巧,詳情暫時還不能說,我只問你,路上說什後悔的話沒有?」
      旺子人極聰明機警,但向不喜說謊,便照直說出。
      老漢笑道:「你說的都是人情,這樣還好,沒有錯過機會,這位老前輩我想不會怪你,有此大量和志氣就夠了。此是你平日夢想不到的事,休看二三百錢小事,關係你一身成就極大,不可錯過機會。照我看法必有指望。
      「本來我連這幾句話也不便對你明說,因這兩人業已離去,那鐵笛之聲我也聽到,乃方才那位老前輩與好友約會的信號。我因他方才走時將你請客的錢原數交回,並還交我一錠銀子,與你代做衣服,命你以後無須牧羊,先來我店中暫住,在左鄰村塾中先認點字。
      「並且你這娃兒心機太巧,曾在途中自言自語之言,我知你平日勤儉,難免假裝大方,心中疼錢,恐其說錯了話,照你那樣說法如其是真,他雖暫時他去,遲早必來尋你,真太好了。當你趕羊回來之時,比往日早得多,又是那麼性急,彼時這裡還有與他相識的人在座,你都不曾見過,既恐把話說錯,又防洩漏他的蹤跡,為此示意要你回頭再來。你過兩天推說店中要用伙計,搬了來吧。」
      說罷取出方才那一串錢,還有五兩銀子,也是對方所留。
      旺子再三辭謝,老漢笑說:「不必,此老言出必行,難得對你看重,不可違背,錢只管收,銀子由我暫存代做衣服好了。」
      旺子一問對方姓名,才知那窮漢是位隱名異人,師兄弟二人,另一位江湖上只是聽說,無人見過。因其腰間所掛鐵笛,常人多大氣力也吹不動,他吹起來卻是聲振雲霄,似要穿金裂石,清越震耳,自稱鐵笛子,江湖上也都叫他外號,無人知道真的名姓。
      武功之高簡直驚人。如能蒙他垂青,拜為師父,將來成就不可限量等語。旺子聞言喜出望外,連忙拜謝,依言行事,沒有幾天便辭別各家羊主人,搬到山口裡面,每日用功讀書,並由王老漢背人傳了一點紮根基的武功。
      從早到夜用功甚勤,稍有空閒便照老漢所說來路探望鐵笛子來未,又往前聞笛聲的峰崖頂上看了兩次,終無影跡。每次往尋師父,老漢也未攔他。教書的孔先生是個飽學寒士,不似別的塾師拼命嚴管,死讀死背。因他聰明用功,自知向上,從不拘束,旺子出入方便。
      日子越長,盼得越苦,眼巴巴盼了半年,眼看夏去秋來,再有幾天便是八月中秋,師父音訊渺無。
      屢問王老漢,均答:「此老一向神龍見首,形蹤飄忽,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你只照我所說那兩處隨時留意,早晚遇上。不過他老人家敵人太多,你這樣固表誠心,又是自願拜師,只見一面,還不知他來歷住處,就遇對頭不致加害,也必看你不起,無什相干,因此不曾攔阻。
      「其實,他既看得上你,必要尋來,你守在家裡也是一樣,去雖無妨,玉泉崖頂最好不去。我已說過,如其遇見面生可疑之人向你盤問,只把前事說出,因覺那人奇怪,又在這裡吹過笛子,心中奇怪,來此窺探,聽他回答相機應付。像你這樣沒有得過他的傳授,又只見過一面的小娃,決不至於與你為難。
      「如其所說的話不好聽,千萬不可計較,以防遇見量小的人,在令師未到以前先吃他的冤枉虧。還有山外土財主張家沒有什麼好人,近日小的常時帶人往山中打獵,見時可速避開,免受閒氣。在未真個拜師以前,你索性是個不會武功的放羊娃也好。因你再三請求,我傳了你一點武功,成了半瓶醋,一知半解,你天性又太剛直,一個不巧反倒吃虧。我說的話必須記在心裡。」
      旺子自是感謝應諾。後又往崖頂連去數次,見那峰崖甚是險峻,崖頂卻極平坦,還有一塊大磐石,三株盤根錯節的古松,對面便是那條界破青山的玉泉瀑布,玉龍倒掛,水聲洪洪,泉響松濤相與應和,景色清麗雄奇。另外還有一個石洞,約有三丈方圓,也頗寬敞明朗,並在洞角尋出幾件壺碟杯筷和一副鐵棋子,料是師父所留,仍放原處未動。
      這日因老漢城裡有事未歸,聽王媳說,方才曾見兩人步法十分輕快,似往玉泉崖走去,可惜見時人已走遠,沒有看清。旺子每日苦望,得不到一點動靜消息,當時連書也未讀,便趕了去。因從王老漢練了幾個月的武功,越發身輕力大,那又陡又高的玉泉崖居然練得上下如履平地,不似以前那樣費事。
      初意王老漢翁媳都是江湖中人,隱居在此,平日言動十分謹細,每次提到鐵笛子更是慎重,不是背人密談,便是稍微借話一點了事,從不明言。聽王媳方才口氣,分明這兩人便無師父在內,也必與之有關,否則不會如此說法,急於往見,一到便以全力攀援而上。身法頗快。
      到後一看,並無人影。心想,師父也許到別處走走再來,或照王老漢所說故意試我誠心,洞中杯筷盤碗定是師父常用之物,自從初見一直藏在洞內,無人動過。他老人家常喜在這崖上飲酒下棋,吹蕭觀瀑,就這兩人沒有師父在內,既是師父的朋友,也應對他恭敬,反正無事,何不將這些東西洗滌乾淨,以備應用?
      方悔來時太忙,忘帶酒菜。及至走到洞中,將杯筷等物取出,趕到瀑布旁邊一個小水塘中洗滌乾淨,忽想起還有一副鐵棋子和一方鐵棋盤,同藏上面洞穴之中,事隔數月,想必佈滿灰塵,還忘了洗滌。
      因知崖頂向無人跡,常人也難上去,便將所滌杯筷諸物放向鬆間盤石之上,再往洞內一看,棋盤仍在原處,那兩簍拇指大小的鐵棋子竟不知去向,原放棋子之處留下兩個飯碗大的圓圈,四面灰塵甚多,看出那兩個裝棋子的藤簍似被人取走,心疑師父方才來過,棋子已被取走,先悔來遲,萬一師父拿了棋子走去,錯過機會,以後不知何時才得相見。
      後想棋盤尚在,也許師父嫌那棋子有灰,去往峰下洗滌,棋盤也是佈滿灰塵,怎又放在這裡?拿到洞口一看,棋盤乃是一塊方鐵片,上畫好些小方格,分量不重,不似那兩簍棋子,紅黑二色,拿在手裡明淨光滑,沉甸甸的,又厚又重。
      棋盤上面雖有灰塵,往地上一磕,稍微拂拭便可應用,越料師父是在峰下洗那棋子,因棋盤用不著洗,不似棋子看重,故未帶去。忙將棋盤仍放洞內,匆匆趕往峰下,到處一尋,哪有人影!眼看日色偏西,心終不死,腹中卻餓了起來。
      旺子起初想買一柄鐵叉往山中打獵,王老漢說:「你住在此吃穿不愁,最好文武兩途多用點功。你年小勢孤,打獵無人作伴,前山極少發現野獸,梧桐岡那面鳥獸雖多,多半猛惡,還有虎豹青狼,一個不巧遇上便要送命。
      「如非你還有點力氣,近又學了一點武藝,連玉泉崖都不宜孤身前往。等你能去之時,我這裡兵刃暗器都有幾件,隨時可以取用。這類尋常獵叉遇見厲害一點的野獸打它不倒,反為所傷,買它作什?」
      隨贈了七枝鋼鏢,十二粒鋼丸,作為往來玉泉崖防備萬一之用。另外身邊還有以前買的那柄尖刀,遇見尋常小獸,照王老漢所說打法,比前果然容易得多,只要看見,十九手到成功。
      旺子心想,師父不知真個來了沒有,不管是他或是他的朋友,遲早總要回來。今日飯吃太早,崖上崖下奔馳了好些時,不曾停歇。此時已覺腹饑,萬一師父回來,好容易見面,其勢不能走開。再說,對於師父也應孝敬,何不乘他未回以前打上一兩隻樟鹿兔子之類,用身邊火石尋些樹枝點燃燒好,先吃一飽,再將好的留下,獻與師父,能先見面和師父同吃更妙。
      好在打獵的地方和梧桐岡只隔一條山脊,常有漳鹿之類翻山竄來,上月還曾打到一隻,打得到獐鹿更好;否則,山腳樹根下到處都有兔穴,怎麼也能打它幾隻肥的野兔與師父下酒,豈不見我一點誠心?就是師父回來,由山脊高處遙望也可看見。主意打定,立即趕去。
      那一條山脊原是華家嶺前後山交界之處,過去便是大片森林溪谷野獸出沒之區。山那邊的野獸雖多,山勢高峻,極少過界。上次旺子所得肥鹿原是一時湊巧,不知由何處竄過山來,急切間如何能夠得到。山上下石樹頗多,尋了一陣,一隻獐鹿也未遇上。
      剛到頂上,便聽遠遠虎吼和狼嗥之聲,遙望前面夕陽光中,森林內好似起了騷動,知那一帶猛獸甚多,不是膽大機警、本領高強、並還聯合多人的獵戶,輕易不敢前往,就去也都不敢深入。
      每次所得雖多,因太危險,還要設法越過一道又險又滑、橫亙絕壑之上的山梁才能通過,不是獵人們真個窮極,或是有什急用,輕易無人前往,一去至少二三十人,內中還有好些借著機會跟著去彩林中珍藥的藥夫子。就這樣戒備森嚴,如臨大敵,有的仍難免於傷亡。
      最兇惡是林中的大青狼,比虎豹還要厲害,那樣險滑而厭的山梁,竟能做一條線成群往來,稍見人影便要趕來傷害。這虎狼吼聲聽去甚近,想起王老漢和眾獵人平日所說驚險之事,孤身一人不敢逗留,又見天近黃昏,恐師父回轉錯過機會,肚皮又餓得難受,暗罵,我真蠢極,附近便有桃樹,山桃正熟,還有野紅茗可以掘吃,好歹均能充饑,何必非要吃肉不可?念頭一轉,忙往下跑。
      正走之間,猛瞥見側面山石後有彩影閃動,旺子當年春天往山中尋師,遇見過一條五色斑斕的大蟒,因逃得快,未被發現,中途回顧,那蟒正吞吃一隻大獾,其行如風,快得出奇,差一點沒有嚇死。歸告王老漢,再三警告,不令再去,並還通知山口內外打獵和採樵的人。
      過了十來天,忽聽傳說那蟒已死絕壑之內,隨眾往看,蟒身似已落入壑底,不見影跡,只剩半邊蟒頭,掛在石樑旁邊樹椏之上,附近幾株樹木全被蟒尾打斷,野草也被掃平,血口開張竟達尺許,外面還拖著一尺多長的紅信,凶睛陝陝,一目已瞎,流著黑水,但又未見暗器。
      因蟒頭斷處不是刀斬,蟒眼又流黑水,眾人都說那蟒無意之中被什毒刺傷了一目,毒發自死,死時犯了凶性,在當地亂迸亂跳,好些草木均為所毀,不知怎的一來,一蟒尾掃向山崖上面,崖石被它打碎,大塊落下,將頭打斷,蟒身負痛,頭被樹椏卡住,身子凌空下落,墜入壑底。後又在相隔十餘丈的壑底隱隱約約發現一條死蟒影子,越以為所料不差。
      旺子細看附近崖上並無墜落之痕,只半邊蟒頭卡在一株斷樹椏中,附近也無山石碎裂之痕,方要開口,王媳奉命隨眾往看,暗使眼色止住,心疑是她公公所為。回去一問,說是另一異人因好友為蟒所傷,幾乎送命,特地趕來,用毒針射蟒雙目,將其殺死。蟒頭乃他特製暗器打碎,蟒身墜壑時蟒頭已斷,隨同餘勢猛射出去,被樹椏卡住,因此不曾墜落。自己也是方才聽人送信才知底細。
      旺子喜問:「可是師父之友?」王老漢笑說:「隔山森林中常有異人來此採藥,如何一聽有本領的人便是你師父一路?你年輕無識,你師父至遲中秋前後必有音信,到時自會告知。無論遇見何事不要多問,也不可隨便洩漏前事。大害已除,再往山中,只留心別的蛇獸好了。」
      旺子事後想起尚自心驚。這時見那彩影也是五色斑斕,映日生光,比前見還要好看,花花綠綠一大堆。因有草樹將前面山石遮住,不曾看清,心疑是條大蟒,嚇了一跳。
      正要逃避,忽又覺那彩影不像是蟒,似有羽毛飄動,定睛一看,不禁大喜。原來那是幾隻極肥的山雞,不知由何處沾了點水,這類禽鳥最愛惜它的羽毛,將長尾攤向山石之上正曬陽光,共有五隻之多,相隔均不甚遠。內有兩隻並還聚在一起。心中大喜,忙即輕悄悄掩向樹後,取出鋼丸連珠打去,居然打中四隻,只有一隻驚走飛去。暗忖,我今日運氣真好。
      剛往回走,遙望峰崖上面老松下有兩條人影閃動,料知王媳所說兩人已到崖上,既在上面對坐,師父多半在內,這一喜真非小可,也不再顧別的,匆匆採了幾隻山桃,提了山雞,邊吃邊往回跑。快要趕到,忽想起崖頂甚是乾淨、如在上面烤雞,煙火熏的,灰塵狼藉,用柴用水也不方便。
      好在師父決不會走,身邊帶有小刀,不如就在崖下洗剝乾淨,將雞燒好再送上去,一舉兩便。幼童心性,還恐師父先看出來,輕腳輕手先將雞皮剝掉,去腹洗淨,用樹枝撐好,乘著晚風斜陽晾乾水氣,再往附近斲些枯樹鬆塔柏葉之類,回來將火點燃,連熏帶烤將雞肉燒熟,就原枝穿好,乘著熱香趕上崖去。
      還未到頂,便聽上面有人笑說:「哪裡來的烤雞香味?想必下面有人烤雞,我去看看是誰。如是山中土人,買它兩隻來吃也好。」
      旺子方想,上面兩人還不知道,另一人不知是否師父,忽聽一人接口攔道:「老五,你不要忙,人家送雞來了。」
      旺子聽出二人均非師父口音,心雖失望,但想此是師父常來之所,便不是他,也是他的朋友,怎麼也能問出一點信息,仍往上面趕去。到頂一看,見那兩人一個年約六旬,頷下無須,塌鼻突唇,一雙三角眼,形貌枯瘦,帶著一臉好笑。另一人看去年紀不大,中等身材,貌相兇惡。
      旺子年輕,識人無多,雖看不出這兩人的來歷心性,不知怎的心生厭惡。暗忖,師父初遇時看去也和常人相同,因其有心相試,只管說話無理,但那辭色仍是使人可親,不像這樣神氣。這兩人雖都帶著一臉笑容,穿得也頗整齊,為何看去不大順眼?心中尋思,呆得一呆。
      矮的一個已先笑道:「你這娃兒哪裡來的?天已黃昏,小小年紀,如何孤身一人在此烤雞,又到這崖上來?可是想賣與我們麼?」
      旺子先想由這兩人身上打聽師父下落,何時前來,忽然回憶王老漢平日警告,遇見生人必須先探明他姓名來歷,方可露出你師父姓名之言,心方一動。
      恰巧對方開口,見師念切,脫口答道:「我正為二位大叔烤來的,請隨便吃吧。」
      矮的一個見那山雞甚肥,烤得又好,香氣撲鼻,不由饞吻大動,隨手接過,拿起一隻撕開便咬,又遞一隻與同伴。瘦長子自一見面便朝旺子上下打量,似在想事神氣。先想不接,後見那雞熱氣未退,香噴噴的,也動了饞吻,一面接過隨手撕吃,連誇了兩聲雞好。
      見還剩有兩隻,笑說:「老三,你問三不問四便吃人家東西,可知這娃兒的來歷麼?」
      那叫老三的矮子笑答:「管他什麼來歷,至多對頭派來,知我二人在此,故鬧玄虛,這好肥雞我們吃了再說。」隨向旺子道:「這雞還有兩隻,你也吃一隻,吃完我們還有話問呢。」
      旺子人本機警,對那兩人雖極恭敬,暗中卻在留意察看,聞言心又一動,越看那兩人越不對心思。覺著憑師父那樣劍俠中人,他的朋友神情言動必與相同,如何這兩人說話神氣都是那麼說不出的討厭,是何原故?
      所說對頭不知是誰。我還是小心些好。心正尋思,覺這兩人年歲相差,不應是弟兄相稱,怎麼一叫老五,一叫老三,彼此全沒一個長幼?
      忽聽瘦長子笑說:「你猜得不對,雖然這樣高峻的峰崖,他一個娃兒不應容易上下,身法又快,使人疑心。但他並未得到對頭的傳授,就算對頭,知我弟兄不會以大欺小,況又送禮而來,斷無給他吃虧之理。但是這廝何等心高好勝,武功如無根底,不得他的真傳,決不使其出來現世。
      「這娃兒明是窮苦山民之子,不知受了何人指點,看出我們形跡,特意借此進身。方才我在北峰閒眺,曾經見他上下峰崖兩次,身法頗快。先也疑是對頭徒弟,因你心粗氣盛,未對你說。方才他在下面烤雞,我早看見,正想吃完這點酒下崖詢問。剛看出不是對頭家數,跟著他便尋來。
      「來時我在山口外遇一開酒店的老漢,好像昔年縱橫山東路上那個金八,後在酒店門外見一村婦,腳底頗有功夫,曾在後面朝我二人注視,也許這老少兩人教他尋來,不信你問,這娃兒之來必與那老少兩人有關。」
      叫老三的笑答:「老五此言有理,這樣無因而至,又是一個村童,必有原因。」隨問旺子:「你叫什麼名字,何人教你尋來?」
      旺子一聽對方連王老漢都不認得,料非師父至友,還恐對方故意相試,早打好了主意,聽完答道:「我叫旺子,是個孤兒,就住在山外土窯裡面,日常無事打些野味,掘些山糧,賣來度日。
      「這崖頂瀑布好看,有時打得野味必在下面烤好,拿到上面來吃,並不知道有人。後見二位大叔在此飲酒,這崖太陡,這裡除了我從未見人上過,覺著希奇,又聽說要買雞下酒,心想,不花本錢的東西,我一個人也吃不完,正好請客同吃,還有趣些。」
      瘦長子接口問道:「你可是見我二人本領好,想拜師麼?」
      旺子答道:「我有一位師父,只是見過一面,打算拜他為師,人已不見,業已盼望了半年多,一直未來。我已決定,遇見這位大叔便做他的徒弟,別的師父卻不想拜了。」
      瘦長子便問:「既不想拜師,為何送我雞吃?我們要尋一人,你見過麼?」
      旺子便說:「每次打來野味常時請客,雖有賣錢時候,必須為數較多,還要缺食之時。今日實因腹饑,打算烤吃一兩隻回去,不料無意之中打到四隻,打算吃上兩隻,再帶兩隻送人,恰巧二位在此,又聽這位說香,故此奉送。這一帶的人我都認得,你打聽的人是什模樣?」
      瘦長子隨說那人形貌,前有約會,本定重陽節前來此相見,日前有人在天水附近與之相遇,料其早到,特地趕來。
      旺子一聽對方所說正是師父鐵笛子,笑答:「我想拜的師父正是這位老人家,可惜去年只見到他一面,當時沒看出他的本領,人走之後方始醒悟,為此每日盼望。二位大叔是他朋友,如能引我往見,那真感謝極了。」
      叫老三的聞言二目立閃凶光,方要開口,被瘦長子止住,微笑問道:「你如尋他不到,拜我二人為師如何?」
      旺子原因王媳指點,心有成見,明已看出對方不是善良一流,一則年幼無什識見,二則對方並未有什兇惡舉動,拿他不准。先想不說,萬一真是師父之友,豈不怠慢,錯了機會?說了又恐遇見對頭。因聽對方口氣不會以大欺小,故意如此說法。
      如是師執之交,便可表示拜師誠心,否則,雙方只見一面,拜師不過自己心願,並非真的師徒,也不致因此受害,說時暗中留意二人神色,見瘦長子還是那麼一臉詭笑,另一個卻是目射凶光,面現怒容,立時明白了兩分,表面裝不知道,從容應答,神色如常。
      話剛說完,叫老三的已先怒道:「你這無知蠢娃怎不識抬舉?」
      瘦長子攔道:「這也難怪,我們吃了人家的雞,不應再說什話,至多過了重陽節,他看出雙方高下,自然後悔。這娃兒頗有志氣,人也聰明,好漢不怕出身低,放羊放牛有什相干,不能都和你徒弟一樣,暫時無須勉強。」隨問旺子:「我們不能白吃人的東西,還有兩隻雞你一同賣與我們吧。」
      旺子天性剛直,已聽出對方是師父的敵人,如何肯賣?就這樣,仍想探聽師父下落,何日能來,假裝糊塗,笑道:「我不要錢,肚子正餓,這兩隻要留來自己吃了。我想拜師和盼過年一樣,如肯說明我師父住處,是否還要來此,我便情願餓上一夜,都送你們;否則我回去沒有吃的,如何全數送人?」
      叫老三的剛怒喝得一聲「蠢娃」,叫老五的瘦長子已先攔道:「老三就是這樣毛包,我們已差不多吃飽喝足,何必讓對頭日後說嘴?給他幾個錢打發走吧。」
      叫老三的正回手取錢,旺子忙說:「我不要錢,雞也情願奉送,只請說出我師父的住處姓名便了。」
      叫老三的怒喝:「你既想拜老狗為師,莫非他那外號鐵笛子還不知道?」
      旺子聞言大怒,忍氣問道:「你說那人是我未磕頭的師父,如有本領當面尋他,為何背後罵人?」
      叫老三的越發大怒,怒喝得一聲「驢日的」,身方起立,瘦長子把手一揚,旺子立覺身邊有一股急風往橫裡掃過,人便歸座,隨聽笑道:「老三不可這樣,這娃兒有此誠心毅力也頗難得。不肯要錢,留點人情也好,由他去吧。」
      隨又對旺子說:「鐵笛子未必肯收你做徒弟,大約中秋前後到重陽節為止必來赴約,不妨來作旁觀,我們決不傷你。如先見他,可把今日之事一說,叫他往硃砂場送一個信,了那二十三年前一場公案,就會對你說了。」
      旺子便問:「你二人貴姓?」
      叫老三的怒道:「見了你師父自會知道,誰耐煩與你這樣蠢娃多說!」
      旺子看出那人凶橫可惡,再與鬥口定要吃苦。那叫老五的雖然始終詭笑嘻嘻,口氣和善,那一隻三角鬼眼始終注定自己,隱藏奸詐,也決不是什善良人物。尤其方才用手去攔同伴,隔著好幾尺遠一塊磐石,手並不曾上身,也未見怎用力,便聽呼的一聲掌風,對座的人好似被他逼住,立時坐倒,神氣頗不自然。
      他們是自己人,有話好說,就是防他打我,不應如此著急。那掌風又勁又急,極似王老漢所說八步劈空內家掌法相同,可見此人更是厲害,何必吃他眼前虧,立將所剩兩雞拿起,走到崖口。
      因對方白吃了兩隻雞,還要背後罵人,罵的又是每日心心念念的師父,越想越氣,仗著近來練了輕功,崖勢高陡,下時更加輕快,以為對方追趕不上,正想轉身說上幾句氣話,稍見不妙,立時連縱帶跳往下逃走,忽聽叫老五的瘦長子笑呼:「回來,我有話說!」
      旺子因瘦長子雖然也是師父對頭,老是那麼笑語溫和,也未出口傷人,不便向他發氣,心卻不願回去,裝未聽見。方一遲疑,想說什麼話好,猛覺急風颯然,夕陽殘照中似有人影一閃,心疑有人追來,剛慌得一慌,待要避開,瘦長子已立在身旁,笑道:「我二人決不欺你,只問你幾句話如何?」
      旺子心想,他雖師父對頭,人卻和氣,反正我打他們不過,不如借此機會說那驢日的幾句,氣憤憤說道:「年紀大小都是人,我好心好意請你們吃雞,你那同伴為何出口傷人?我師父就算是他對頭,也等見面之後再說,我又不認得他,師也未拜,怎麼連我一起恨上,一口一句蠢娃,分明以大壓小,欺我年幼力弱。
      「此時我打他不過,要我的命都行,決不輸口,他打也不還手,是好的,說出姓名住處,過個三年五載,等我拜了師父,學好本領,我必尋他,一分高下曲直。」
      瘦長子一面伸手向後一搖,接口笑道:「他就是這樣暴脾氣,你小小年紀,這樣剛強,我真喜歡。空話不要說了,幸而有我在此,便是三太爺見你年小,又不知我二人來歷,一心想拜鐵笛子為師,聽人背後議論,娃兒家的性情自然有氣。他雖因你無禮發怒,也決不會傷你。
      「如遇別人,你這條小命就真的難保了。本來我有好些話說,看你此時神氣正恨我們,說將出來你也不聽,將來再說也好。我只問你,山口開酒店的老漢姓名,他家共有幾人,可有兒孫,有一少年村婦是他什人?」
      旺子早得王老漢指教,脫口答道:「他是我們這裡第一個好人,人都叫他王老漢。有兩個兒子,均在天水會寧一帶販藥材做藥夫子,只媳婦在家,幫他開酒店。這兩弟兄年近四十,常時往來本地,他家在此住家已有幾十年,人是再好沒有,你問他作什,莫非也是你們兩人對頭?」
      瘦長子見他答話不假思索,辭色自然,聽完想了一想,笑問道:「你才幾歲,他家在此住了幾十年怎會知道?我們和他無仇無怨,不過見那村婦像個會武功的,隨便問兩句。」
      旺子原知道王老漢當年是江湖中人,先已聽出對方口氣,先問明了村婦年貌,故意氣道:「她便是王二嫂,她爹她哥都是本山有名獵戶,去年弟兄姊妹三人曾在半日之內打殺一狼一豹,我們都恭敬她。人雖大方,卻極正派,前有壞人酒後說了兩句瘋話,差一點沒被她打死。
      「你這老漢偌大年紀,打聽人家女子作什?她家由王老漢的爹起就住在山口裡面,單酒店就開了二十多年,我爹在日和他是酒友,常時談起,怎不知道?天已不早,我肚皮餓,要回去了。人家雖是女子,她公公年老無力,她娘家爹和兩個哥哥卻不像我年小好欺呢!」
      瘦長子笑說:「我另有用意,你這娃兒不要誤會。」
      旺子已假裝氣憤,轉身就走。雖是連縱帶跳往下急馳,王老漢所傳身法卻不使出,裝成平日用心熬練出來的本領,並非有人傳授。到了半山,正覺裝得頗好,又料瘦長子必在崖上窺探,頭也不回,正要順坡而下,隱聞上面笑說:「這娃真鬼,看他多會做作!」
      心想,這兩對頭是何來歷,老的更是奸猾,他曾打聽王老漢翁媳,莫要有什惡意,不如趕緊回去送信。因自己怎麼裝腔也瞞不過對方雙目,又忙著回家報警,到了山下連雞也忘了吃,一賭氣索性施展輕功,加急往前飛馳。
      前面不遠便是岔道,一條是來路,一條是往梧桐岡附近打獵的谷徑,彷彿一個人字的尖端,當中隔著一片峭壁。再往前去,轉過昔日放羊之地便是出山大路。正走之間,忽聽隔崖谷中笑語喧嘩之聲,人數甚多。
      這條路常有獵人藥夫子成群來往,回來都在日落黃昏之際,旺子見慣無奇,心又有事,不曾留意,只管朝前急馳,不料谷中那伙人成群趕出,當頭恰是十來個手持刀槍、肩挑灌兔山雞之類的獵人,業已走在前面,雙方正好撞在一起。那一段山路較厭,兩邊都是竹林,旺子跑得太急,無意之中衝到人叢裡面,夕陽明滅中也未看清。
      當地山中野獸藥材均多,偶然也有別處富貴人家子弟乘著好天趕來打獵,初見對方獵人裝束華麗整齊,刀槍雪亮,個個精神,只當城裡富貴人家來此行獵,自恃人小腿快,身法輕巧,路被這伙人擋住,都是前呼後應,互相說笑,談論稱贊,走得並不甚快。
      回來心急,打算由人縫中穿過,耳聽身後有人喝罵,也不知是在罵他,見前面還有五六人並排同行,邊說邊走,後面一罵,忽同應聲回過身來,剛看出內有兩個熟臉,心中一慌,忙往旁邊一閃,待由密竹林中繞出,不去惹他,後面兩人業已連罵帶追先後趕來。人多雜亂,心慌太甚,又未留意側面,微一疏忽,恰撞在為首一個少年身上。
      旺子從小孤苦,生長山野之間,終年勞作,筋力本極健強,王老漢又是一個成名多年的巨盜,雖然洗手多年,功夫並未拋荒,表面和氣,看去年老無能,實則本領甚高。旺子近半年多得了他的傳授,更肯下苦用功,武功差一點的大人尚非其敵,何況是個紈絝少年;起勢又猛了一點,一不留神恰巧撞中那人左肩,身子一歪,連胸膛也撞了一個重的。
      旺子原知這伙人的來歷和厲害,見誤撞了人心更發慌,無意中又踏了一腳,只聽「唉呀」一聲人便後倒。目光到處,知道闖了大禍,剛一伸手想將少年拉住,忽想起亂子太大,怎麼也是沒命,不如逃走的好。
      微一遲疑,少年已仰跌在地,大聲哭喊咒罵起來,跟著便聽眾對頭同聲怒喝。少年原是單人搶上,身後一人還未趕到人便跌倒,後面還有二三十人都是手拿刀叉、棍棒、鳥槍之類,見狀同聲怒吼,宛如一群虎狼猛撲過來,後隨那人已先趕到,回轉矛桿惡狠狠想要打下。旺子知道不妙,情急驚慌,慌不迭想往竹林中竄去,不料夕陽已快落山,兩面竹樹又多又密,光景昏暗,事前心慌太甚,不曾看清,逃的這一面竹林更密,等到發現林中無路,喊聲不好,想要閃避業已無及。
      這原是瞬息間事,等到慌不擇路,待要回身往另一面林中竄進,眾聲怒吼喝罵中剛聽出少年哭喊大罵:「將這小驢日的放羊娃捉回去,由我親自動手活活打死!」猛覺叭齧兩聲,肩腿等處已連中了好幾棍棒,當時打倒,被人擒住。這班對頭倚仗威勢一向強橫,常人稍與爭執當被打個半死,隨便傷害人命不以為奇,何況一個放羊的孤兒,又將他的衣食父母誤傷,越認為對方大逆不道。
      既以行兇為樂,又想巴結主人,上來便下毒手,幸而少年從小嬌生慣養,本心是因旺子在他所帶人叢中衝擠,不知閃避,認為冒犯威嚴,新近又學了一點武功,倚仗人多勢盛,打算親自捉住,把新學會的幾手花拳拿人演習,顯他本領,就便出氣。
      不料害人不成先吃了眼前虧,受傷也自不輕,並還當眾丟人,連手都未交,便被一個平日看得豬狗不如的放羊娃撞跌在地,越發怒火攻心,傷又疼痛,恨到極點。被人扶起之後,氣得顛著一隻腳哭喊大罵,定要生擒回去親自打死,不許先傷他的性命。旺子總算在少年破口怒罵之下僥倖把命保住,否則對方人多勢盛,又都帶有刀槍器械,就是體力健強,練過半年武功,照樣休想活命。
      旺子被人打了好幾棍,又挨了兩矛桿,如換旁人也早殘廢,後又被人綁起,自知無幸,先氣得大聲咒罵,後覺這樣白吃人虧,多挨幾下,便不再開口,咬牙切齒,任憑對頭拖了就走。少年已被人背起,眾口一詞同聲喝罵威嚇,一窩蜂似往山口外趕去。
      走過王家酒鋪時,旺子拼著挨打,正在故意大聲叫罵,想使王老漢翁媳知道,前往相救,暗中偷覷酒鋪裡面,王家人一個不見,只一個小伙計,面還向內,正在做事,好似不曾理會。
      心方發急,猛瞥見對面樹下立著兩人,正是方才崖頂所見的老三、老五,瘦長子手中還拿著自己方才隨手丟向林內的兩隻山雞,上面還帶有一點泥土,分明隨後跟來,不知怎會搶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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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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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0 |
    五、絕處現生機 始識溫情出同類

      前文旺子因在玉泉崖上遇見兩人,都是乃師鐵笛子的對頭,一稱老三,一稱老五,不知姓名,只看出人頗兇險,神情鬼祟,不似善類。中等身材叫老三的一個更是一臉惡相,非但口出惡言,並還想要傷害自己。那叫老五的瘦長子年紀反要老些,看去約有六十來歲,將老三止住,才未動手。
      後看出瘦長子雖是一臉笑容,比那叫老三的似更陰險,曾打聽王老漢翁媳,語多可疑,急於趕回送信。正往前面飛跑,忽由隔崖山谷中衝出一伙壯漢,暮色昏黃,不曾看清,等到看出這伙人的來歷,知道厲害,想要閃避,後一少年業已喝罵追來。
      旺子心慌閃避,縱得太猛,少年沒有真實本領,倚仗人多氣盛,只顧想拿旺子試手,發威出氣,去勢又急,一個收不住腳,被旺子無意之中撞跌在地,還踏了一腳重的,越發急怒攻心,哭喊大罵。
      旺子知闖大禍,意欲竄往林中逃走,不料那一帶竹林太密,等到發現已自無及,被眾人棍棒矛桿打倒在地,就此綁起。如非少年受傷恨毒,想要生擒回去親手報仇,活活打死,幾乎當時送了小命。
      原來那少年正是離山口兩里來路張家莊第一家富豪鄉紳張錦元的愛於張興保,弟兄二人,他是老大,年才十九,業已娶有一妻二妾。小時頗有一點鬼聰明,非但會套幾句八股濫調和做一些風花雪月的對子,並還歡喜舞弄刀槍,嗜好又多,聲色犬馬、琴棋書畫無一不愛,只是沒有長性。
      人更驕狂,見異思遷,人說愛博而情不專,他卻連點皮毛都未得到便自以為是。仗著生在富貴人家,財產眾多,人情勢利,父母本就說他聰明絕頂,旁邊的人再一奉承巴結,越發自命不凡。年紀不到十歲,大人先就說他神童。剛做了兩年童生,又得了文武雙全、風流才子的雅號。
      乃父人情甚寬,本來到處都有照應。興保雖然浮而不實,卻會鬧鬼,仗著從小嬌慣,用錢隨便,教讀先生是個無行文人,有名的惡訟師,善弄刀筆,手眼通天,表面上還頂著一個名士的雅號,被張家重金聘來,教讀多年,在一個想要求取功名、一個想要於中取利師徒二人互相勾結之下,也不知鬧了多少故事。
      這年應考,興保自知所套陳文濫調多是老師改本,只可騙騙父母家人,真要上場十九無望。乃師更深知這位貴高足的本領,老東家雖然溺愛不明,並非通品,到底舉人出身,做過兩任知府,一任糧道,也算是個半內行,文章雖關各人命運(彼時功名中人都是宿命論者,便是才人落選,也說文章憎命,歸諸運數,至多罵上幾句主考瞎眼了事),但那落卷底稿拿出卻要使人看得過去。
      以前還可拿令公郎少有神童之譽、秀髮太早、最好使其斂才就範、大器晚成之言推托,如今學生年已十六,好些比他年紀更輕的童生均已應考,無法再推。東家偏又望子成名之心太切,不得不硬著頭皮撞它一撞。
      正苦木鍾不能撞響,露出破綻,打碎飯碗,不料這位高足竟先得其心,一聽要考,便向乃師秘密求教,說:「文章憎命,自古已然,老師所教格局太高,恐其不合時宜。萬一主司瞎眼,非但有失家君想望之殷,於先生面上也不大好看。先生足智多謀,如想一方法,使學生博此一領青衿,非但學生感謝師恩,家君也必有以重報,不是大家都好麼?」
      乃師聞言,自合心意,好在對方有的是錢,由十六歲起便奉父命先學當家,無形中大權在握,盡可隨意揮霍,立索千金為之營謀,連關節帶槍替雙管齊下,非但入學,名次也高。報喜之後,師徒二人得意洋洋,大罵主司瞎眼,再不受了人情請托,否則決不能在前三名之外。
      十七歲便是秀才,又是富貴人家子弟,人更生得秀美,能言善辯,這有名無實的少年才子竟越傳越大,連本地官府都認為是前程萬里遠大之器,格外另眼相看。
      興保始而只是搗鬼裝腔,欺騙父母家人,日子一久成了習慣,竟將此是金錢買來的臭功名當成真事,一面附庸風雅,在他大書房中擺上許多琴棋書畫、絲竹管弦,表示他的多才多藝;一面養了好些武師打手舞槍弄劍,成群結隊騎上駿馬出外招搖,算是戎馬書生文武雙全。
      入學那年,便因乃父急於抱孫,人家又仰慕他的財勢,娶了妻子,也是一家富戶的女兒,長得頗美。娶妻不到半年,先將一個隨房丫頭收房為妾。第二年去往省裡鄉試,偏遇見那任主考頗有風骨,關防嚴密,無法行賄,關節不成,如非乃師一同投考,將卷子換過,幾乎交了白卷。結果雖未中上,落卷還看得過,一般人不知乃師槍替,反代不平。
      興保雖然落第,照樣驕狂,先在省城嫖妓,歸途看中一家民女,又用勢迫利誘,強納為妾,人還沒有成年,身子已被酒色淘虛,偏要好勇鬥狠,騎馬試劍,常說:「大丈夫必須文武雙全,萬里封侯,我決不做那酸丁腐儒。」話雖如此,偏無恒心,稍微會了幾手花拳便得意非常,自以為是。
      這日見秋高氣爽,一時乘興,帶了許多武師打手人山打獵。其實他這打獵照例虛張聲勢,專為好名,照他本人所習刀槍暗器,休說一鳥一獸都打不到,本身還要好些人隨後保護,美其名曰借此演習兵法,觀看山川形勢,以為將來立功絕域之契。並說諸葛武侯身統十萬大軍六出祁山,與盲瞞司馬逐鹿中原,綸中羽扇,指揮若定,照樣鼎足三分,何嘗親自動武?
      等到隨行武師打手打來野獸,回到家中卻要逞能居功,大言不慚,彷彿追飛逐走均他一人之力。方能有此大獲。有那心機巧的武師故意把那野獸打個半死,再由他收全功;或有野獸經過,乘他發箭之時暗放冷箭,在旁相助,打倒便算他的。
      出手的人固是立得重賞,興保也必以此自滿,彷彿一個專喜說謊的人日久成習,聽的人還在懷疑,他本人已先相信,竟將自家所說的假話當成真事。雖是一個浮囂荒淫、狂傲無知的紈挎少年,因其家財豪富,用錢如水,只能討得歡心,從無吝嗇。這些爪牙豪奴對他分外恭順,也頗忠心。
      前年興保因聽人說左近有一孤兒,名叫旺子,聰明能幹,能耐勞苦,常來書房窗外偷聽讀書,往往半日不去。先是一時好奇,想博善名,又聽一武師說旺子體力甚好,如其學武必有成就,打算收一得力書童,並還顯他豪俠好義,提拔寒苦。
      不料對方竟不識抬舉,怎麼威迫利誘俱都不肯,並有決不與人為奴之言,不由大怒,犯了少爺脾氣。因那書房鄰近花園旁邊,牆外便是樹林,旺子常往偷聽讀書,自己書房早已成了掛名差使,除和乃師勾結,裝些斯文,欺騙乃父,冒充才子而外,極少前往,只有一個十來歲的兄弟和兩個小舅子在內讀書,便告老師,見了旺子立時命人驅逐,不許偷聽。旺子也覺那老師不像好人,酸氣先看不慣,心生厭惡,不願再去。
      本已無事,興保彼時沒有現在驕狂強橫,也未想到打他,偏巧同莊劉大公是他岳丈,刻薄成家,最善用人,看中旺子能幹,想要收他為奴。另外還有一家富戶也是這樣心思。
      兩家先後命人往說,均被旺子拒絕,並說,「我一貧苦孤兒無田無業,既不當官,又不應役,只不犯法,便可憑我力氣吃飯。要我做事容易,講好工錢日月決不誤事。我不該誰欠誰,無緣無故要我長期做人奴隸死也不乾。我雖年輕,沒讀過書,卻曉得做人的道理。將來長大,我還要去做事,不能一輩子都在你們有錢人家腳下隨便受人打罵。」
      並還說了幾句這三家為富不仁的閒話。去的豪奴全都大怒,想要打他,被眾村人勸住。回去一說,都有了氣,立時傳話村中農人准也不許用他。如非有一老年紀人在旁解勸,當時便要綁來吊打。
      興保比旺子年長不過幾歲,本來認得面貌。當日打獵回來,因所得野獸甚多,正在說笑得意,見一村童由隔崖飛也似急馳而出,衝向人叢之中,本就發怒,想命人抓回喝罵,問其如何這樣大膽,敢在自己人叢中衝過。忽然認出那是旺子,想起前去年所聞狂言,也沒和人說,斷定對方不敢還手,意欲打倒,顯他本領,親身趕上,滿擬兩拳一腳便可打倒在地。
      原無殺人之心,不料身太虛弱,所練幾手花拳全不濟事,手還未出,人先被人撞倒,傷還不輕。自出娘胎連重話都未受過一句,第一次吃到這樣苦頭,又禁不得一點痛苦,痛得直哭。事後想起,平日自命英雄才子,將來還要盡忠報國,萬里封侯,馬革裹屍尚非所計,如何一個英雄豪傑,被人一撞便號哭起來?
      眾目之下已極難堪,何況對方又是平日看得豬狗不如的放羊娃,這人丟得太大,腳又踏得骨痛欲裂,寸步難行,越想越恨毒,怒火中燒,覺著當時殺死都不稱心,意欲生擒回去慢慢折磨,親自下手,日夜吊打,直到打死為止,以消惡氣。經此一來,旺子雖然僥倖把命保住,狗子張興保也全仗此一念沒有引出別的亂子。
      旺子深知對頭厲害,以前村人喊他回去為各家做工,全是那些農人憐他孤苦,人又能幹,以為日久事冷,仗著所種的田都是張家所有,豪奴多半相識,只向兩個為人較好而又有權的豪奴求情,說了許多好話,便喊回來,上面的人並不知道,也見不著。原是瞞上不瞞下,並非真把人情托到。
      也是雙方貧富懸殊,輕易也見不到,才得無事。後來王老漢奉鐵笛子之命令其移居山口,探出前事,並還再三警告:無事不可去往莊中走動,如見這三家對頭,尤其張家的人,必須遠避,並有張家養有好些武師,如被擒去誰也難於解救。近年狗子張興保年長入學,越發驕狂。
      去年有一外鄉人與之路遇,為了那人病勢沉重,一時疏忽,不知底細,不知說錯了什麼話,被其聽見,命人擒往莊中,由此失蹤,不見那人出來,想已被殺。你一個未成年的孤兒,我又洗手隱居多年,不願露出本來面目。你的事雖已過去,遇上仍不免有兇險,到底不可不防。
      旺子本就存有戒心,一見闖此大禍,料無倖免,心想,別無救星,只王老漢一人,到了酒鋪門首正拼挨上兩棍,高聲說話,並向沿途居民說對方如何倚眾行兇,將他毒打經過。偷眼一看,王老漢翁媳均未在內,有一新用店伙正在做事,也似不曾理會。方想,此去凶多吉少。
      猛瞥見對面樹下立著兩人正是玉泉崖上所遇師父鐵笛子的對頭,瘦長子手上還拿著方才在林中丟掉的兩隻烤山雞,雞上沙泥尚未去淨,心方一動。忽見瘦長於朝他搖手示意,連使眼色,意似不要再強,白吃眼前虧。
      猛想起這兩人,曾說師父中秋重陽之間要來赴約,令我帶信告知師父往硃砂場尋他二人,了那二十三年前一段公案,這和蝦米一樣的瘦長老漢決非好人,如何對我表示好意?方才他曾想收我為徒,也許借這機會將我救出,好勸我拜他做師父;否則不會如此。心方一喜。
      忽又想起王老漢平日所談師父隱跡風塵,專一周濟窮苦,和貪官污吏土豪惡霸作對,他那救人方法甚多,照例是救到底,與平常那樣號稱劫富濟貧,只是一時施捨,不問那人善惡,也不管對方以後能否生活的俠客俠盜大不相同。秦隴川湘一帶所有貧苦無告的人和各地的農人,好些都受過他的幫助,感恩已極,把他當作親人一樣看待。
      因其深得人心,他肯幫人,人也拼舍性命幫他,到處都有極多的人與之一體。因此所到之處從來沒有辦不到的事,救的人不知多少,對他敬愛的人更不知多少,而他打扮言動都和常人一樣,毫無足奇。自己聽說羨慕得了不得,為此立志拜他為師,學他的樣也去救人,便是武功本領能比他好,沒有他這樣心思志氣也不在自己心上。
      何況這兩人一臉奸狡,叫老三的一個更是兇惡,橫不講理。我如受了他的好處,強迫拜師,豈不討厭?反正此時還未送命,到了對頭家中我再相機行事,多麼厲害兇惡,只要這口氣不斷,心思不亂,終可無事。
      照王老漢所說,人如遇見兇險艱難,如能拿定主意,沉著應付,相機而行,並非不能渡過難關。怕既無用,罵也平白多吃些虧,好在我的力氣比尋常大人還強,不如停了叫罵,表面聽其自然,暗中留意,到了夜深人靜再作逃走之計。將來學成本領,尋這驢日的父子報仇,為這一方的人除害,豈不上算得多?這兩個不是好人,不可理他,免得被他救出,師父知道不再要我做徒弟,豈不冤枉?念頭一轉,越想越有理,裝不看見,把頭一偏,也不再叫罵。
      眾惡奴聽他忽又叫罵,紛持棍棒正要亂打,狗子張興保好名之心最盛,覺著對方一個放羊娃,許多大人打他一個,沿途土人背後定必議論,故意喝道:「你們不許亂打,這娃偷我們的東西不止一次,為了前年不許人用他,今日竟敢拿刀行刺,這等小賊理應送官,自有王法制他,你們由他亂造謠言,直當狗吠,理他作什!」
      旺子暗罵:「驢日的,真會想法子冤枉好人!我那把刀藏在身邊,並未取出,他竟說我行刺,分明想要我命。聽這口氣必叫狗官動刑。這裡離城頗遠,只你今夜不害死我,便有逃生之望。」心中暗喜,覺著有了生機,也就住口。
      山口離張家莊只兩三里路,狗子業早被人抬起,急於回去醫傷,吊打旺子,連催快走,不多一會便自趕到,那兩個自稱老三、老五的外路人也未見他跟來。到了張家已然上燈,張老夫妻聽說愛子打獵受傷回來,大驚趕出。
      全家老少宛如捅了馬蜂窩一樣,亂成一片,前呼後擁,把狗子抬到房內,父母妻妾哭的哭,問的問,彷彿奇禍當頭,不知如何是好;連吵帶罵,又怪同去的人是廢物,大不小心,這多的人保護,還使大相公為一狗娃所傷,非將他活活打死不可。
      狗子因覺平日自稱文武全才,無故為一村童所傷,丟人太大,恨到急處,立意上好傷藥,吃完晚飯,召集手下惡奴爪牙私設公堂,先毒打一陣,留著小命,每日鞭打三次,以作消遣,直到打死為止。見父母妻妾同聲咒罵,要將旺子打死,老大不以為然。
      藥還不曾包好,先就厲聲大喝:「你們如何不聽我話,不許亂打,等我親自坐堂審問這狗娃小賊,就便演習,以為將來做官問案之用。我不過一時疏忽,被這小賊狗娃行刺,且喜神佛祖宗保佑,傷處不是要害,倒是今日我親自打了許多野獸,如非用力過度,像小賊這樣狗娃來一百個行刺也休想近我身。
      「你們吵得大凶,頭都吵昏。此時風塵勞碌,還要叫媳婦她們為我梳洗更衣,養息些時,出去坐堂問案,二位老人家請回房去吧。」
      狗子雖被撞倒,鬧得一天星斗,其實只被旺子撞了一跤,踏傷了腳指頭,當時走路不便。從小嬌養,初次吃苦,彷彿事情比天還大,傷並不重。張錦元夫妻始而憂急如焚,心痛已極,張妻和狗子妻妾更急得流下淚來。等到脫下衣服,週身仔細查看,只右膀挫去一點浮皮,腳指有點紅腫,餘均無傷,方始放心。
      張錦元一聽愛子想要借此坐堂問案,反覺此是一件有益之事,笑說:「我兒真想得好,將來出去必由外官做起,借此練習果然是好,可見我兒真有志氣,將來非做大官不可。這狗娃實在可惡,真要打出人命,他家無什親屬,無人敢於出頭,就有什事也由你老子擔待。
      如嫌一件案子不夠演習,可向賬房查問,將那些欠祖的佃戶抓幾個來,算是陪綁,就便嚇他們一下早繳欠租也是好的。花園後面果園中本有一崖洞,乃每年催租時的監牢,稍微不服,連狗娃一同收監,問完案子,再派上兩人當獄官禁子,做得就更像了。」狗子見乃父非但不攔,反而湊趣,越發高興。
      正要催人準備,忽聽窗外有人冷笑了一聲,房中人多,除兩老外都是趕來討好問安的婦女,擠在一堆,那些武師打手奔馳了一日,均在前面歇息。狗子傷痛漸止,藥已上好,換過衣服躺在床上,正在發狂任性,猖言無忌,邊催快擺夜飯,邊催趕緊準備公堂。
      又說翻山過澗、打獵奔馳均是步行來去,不曾騎馬,連與虎鬥,用力太過,要妻妾們代他捶腿捶背,一面還要爪果茶水,說了這樣又是那樣。他這裡一呼百諾,口張便要手到,全家老少眾墾捧月亂做一堆,誰也不曾理會到外面。
      後來還是老賊想起方才笑聲,回房時往外留心一看,到處燈火通明,天早人夜,只走廊上有幾個丫頭剛由房中奔出,分頭去往各處傳話,連催夜飯帶準備愛子學做大官坐堂,並無一個男子。平日一向安靜,內外之分極嚴,除卻愛子張興保興來時喜歡喊些武師和教讀先生到內客廳飲酒說笑,或是請些富家子弟、學中朋友在內宴會而外,平日男丁,無論老少上下,無故向不許走進。
      刺客只是一個放羊娃,無須戒備。又當打獵歸來,初回來時雖有好些人相繼慰問,因知裡面女眷甚多,不似尋常請客時已先迴避,又當小主人受傷忙亂之際,只一兩個精幹傷科的老年人到裡面略看傷勢,說是無礙,便自退出,連藥都照愛子心意,由所愛姬妾代為敷治,無一久停。
      餘人均在二門外面遞上問安稟帖,一聽傳話免去進見,天氣又熱,已各回去。又當吃夜飯的時候,何人有此大膽,敢在窗下窺探冷笑、先疑聽錯,及至兩老夫妻互一詢問,又都似乎聽到,那人笑聲甚是特別,不是本地口音,好像一個外路來的中年男子,本覺奇怪,想要查問,因忙了好些時,始而愁急過度,後來看出愛子只是腳上浮傷紅腫,仗著傷藥靈效,痛已止住,雖還憤怒,恨不能將放牛娃旺子打個死去活來,心已放下。
      這一全家忙亂,又過了吃飯時候,均覺腹饑,身邊原有幾個老妾和好些丫頭,因小主人受傷,爭往討好,年輕一點的丫頭更貪熱鬧,想看坐堂問案,所有僕婢下人均圍在乃子房內外。
      回房一看,身邊那許多服侍的人幾乎走光,只剩兩個隨身丫頭,不由大怒,發威喝罵了一陣。等到下人得信紛紛趕回,夫妻二人又拍手跳腳怒罵了一陣,跟著吃飯。又擔心愛子的飯量是否因此減少,傷處還痛不痛。
      小的一個狗子張文保年才十一二歲,比乃兄小時還要淘氣貪玩,任性胡鬧,聽說哥哥要學做官升堂問案,興高采烈,也想學佯,連飯都顧不得吃,自帶了一些附學的親友於弟趕往前面如法炮製,先坐上一會假堂,正在裝腔,作威作福,說什麼也不肯回來。
      張氏夫妻不怪自己溺愛大甚,家教不嚴,先怪下人偷懶,拍桌大罵,說:「二相公今日如其餓壞,便要眾下人的狗命!」
      後見去請的人被小狗打得鼻青臉腫,非但不肯回來吃飯,還把去喊他的丫頭捉住,迫令跪下,作為刺客,由兩旁假裝差人的同學頑童亂打一陣。老賊聽了反而好笑,說這小的一個大來也必做大官,有出息有志氣的人連小時兒戲都與眾不同。
      一面又怪下人不會說話,騙他回來,又叫把飯菜送去,還教了一套話,無論如何也要騙得小相公吃飽。又恐長子性暴,常時欺侮兄弟,非打即罵,少時夜飯後出來坐堂,見兄弟和他搗亂,定必不快,難免吃苦。
      另派兩人餓了肚皮代幼子望風,以防撞上。大的有氣,小的不服,動起手來,小的吃了大的虧,這個不比外人,如怪大的不該以大欺小,非但不聽,還要被他頂撞幾句,他這裡苦心孤詣樣樣都代兒子想到,幾下一亂,卻將方才所聞笑聲忘了一個乾淨。
      這時全家上下一齊驚動,把狗子張興保一場任性任為,兒戲之舉當成一件大事,形勢緊張已極,比官府真的坐堂還要考究熱鬧,內有幾個明白宮事、隨同主人到過幾次任上的惡奴更格外巴結,想要討好,一人一個主意,臨時添了好些刑杖、木枷、鐐銬之類,鎖鏈更是現成,仗著人多手眾,器用齊備,不消多時便全製成。
      小狗子張文保再一搶先演習,惡奴便從旁湊趣,一面指教如何審問犯人,以及喝堂威用刑之法,先後沒有多少時候,一座大廳便變成了一座大堂,只比官府還要威風,簡直和真的一式一樣。
      依了小狗子張文保,打假犯人沒有意思,雖然用錢買打,只肯假裝犯人,打上一頓便給上許多打錢,可是這班惡奴全都狡猾,用刑的人都不用力,打得地皮叭叭亂響,人卻不曾打中,被打的人假意哭喊求饒,背地卻朝同伴偷使眼色暗笑。
      後來改由同學假做差人,因不知道打法,剛打了兩下,惡奴便大喊跳起,說是將他打傷,還要稟告大相公。共總打了三四下,結果給了加倍打錢,一點也不過癮,就這樣還無人肯乾。
      好容易把喊吃飯的丫頭捉住,打得連哭帶喊,看去像真,正繃著臉發威,心中得意,忽被縱起逃走。惡奴還說此是老太太寵愛的人,恐怕打傷,不令再追。看的人都笑個不停,實在不成體統,急切間尋不出甘心挨打的人。
      又知兄長已快開飯,不早點過這官癮,被他闖來,官做不成,還要被他打罵。爹娘因他有了功名,越發寵愛,就幫自己也管他不了。心正發急,忽想起真刺客旺子,和賬房迎合主人心意命惡奴傳來的幾個欠租佃戶,意欲一試。
      內兩惡奴見他越鬧越凶,知勸不聽,暗命一人由內趕出送信,說:「大相公有話,無論何人上他官座全都不依。」並說:「二相公坐堂之事業已知道,少時就要出來追問,堂上還有好些佈置須要準備。」
      一面同勸文保:「二相公年紀輕,好些事不曾見過,不如先在一旁觀審。學會之後,明日先把附近的那些筋強力壯的苦人買上幾個,只肯給錢,由你真打真罵,和真坐堂一樣,豈不有趣得多,大相公今日為刺客暗算,受了點傷,正在怒火頭上,何苦惹他,自找虧吃?老大爺又幫你不了,這是何苦?」
      文保素怕乃兄,甚於父母師長,當時嚇退,氣得跳腳咒罵,說:「我也是人,只許他玩,不許我玩!早晚有長大時候,將來做了大官,第一個先把哥哥開刀,要他全家狗命。」
      眾人好容易將他哄開。恰巧父母疼兒,強迫丫頭送來一桌飯菜,小狗鬧了一陣也覺腹饑,帶了一群同來頑童自往別房吃飯不提。
      大廳上除各種臨時湊成的皮鞭弔索、竹板枷鎖等刑具而外,還擺了兩排刀槍架子,當中一個大公案,兩旁挑著一對大燈籠,一些執事的惡奴雖因主人未出,自往廳旁小屋之中說笑議論,不曾站堂,看去也是刀槍耀目,威風凜凜。休說一個未見過世面的村娃,便是成年的土人看了也自驚心膽寒。
      狗子張興保業已開飯,正在眾姬妾服侍之下準備吃飽坐堂,毒打旺子,發威泄恨。旺子本來不免一頓毒打,連性命也是危險,彼時有財勢的豪紳惡霸像旺子這樣無告之人隨便慘殺,不以為奇,任多殘酷冤枉,也決無一人敢為出頭。
      要是有家屬的稍微懷恨,說上幾句怨言,給對方知道,隨便借個題目,便可使其家破人亡,連大氣都喘不得。眼看再有片刻人便凶多吉少,准知天下事往往急轉直下,出人意料。
      旺子自從被擒,便想起張家好幾代人均做州縣,在外面是貪官,老來回鄉變成土豪,財勢甚大,後花園裡設有石牢,狗子之祖在日更是地方上的惡訟師,倚仗乃兄官勢無惡不作,平日重利盤剝,欠了重利錢還拔不清的土人常被關入石牢,吊打追迫,曾經逼死過好幾條人命。
      狗子之父雖是兩房合一子,從小嬌慣,因隨乃父在任上生長,跟著有了功名,做了十多年州縣,告老回鄉不滿十年。雖是世代豪紳,但比他父叔性情稍好。初回鄉那兩三年並不倚勢欺人,偶然還要尋上幾個老年土人說笑訪問。直到後來買青放利,走上老套,方始一年比一年壞,狗子張興保再一長大,越發強橫。
      自己父母便是他家先後逼死。因在他院中做過兩年長工,詳情全都知道。臨終以前再三哭訴警告,說老的雖愛擺官架子,並不十分兇暴,只是身邊賬房和幾個心腹爪牙可惡。自從勸他學上代的樣買青放利,為了心貪,專為子孫打算,年年加租加息,利上滾利,才致做出好些傷天害理之事。
      我們窮百姓決敵他不過。你一年幼孤兒更須留意,千萬沾他不得,只和我一樣,種了他家的田,或是賣身為奴,便要苦上一世,永無出頭之日等語。平日又聽好些老年人傳說,他家除有兩個外省跟來的老管家比較稍好,餘者十九沒有人性。本有仇恨,再將狗子撞傷,此去斷無生路。
      又見對方人多,拿有兵器,如其強抗,多吃苦頭,還要送命,急中生智,暗中用力把綁處繃緊,表面絲毫不強,也不討饒,總算惡奴粗心,狗眼看人低,素來諂富欺貧,何況一個未成年的放羊娃,越發看他不起,嫌他人髒,又要逼他同走,只將雙手反綁,身上再圍上幾圈綁繩了事,旺子身旁的暗器和那一柄尖刀一件也未被搜去。
      一路耀武揚威,押往石牢之中,推進牢內,藏好鐵鎖,便不再過問。因狗子怒極恨透,意欲親手打死出氣,不許眾人先行打傷,旺子無形中卻占了便宜。只初被擒和在山口高聲喊人挨了幾下,並未受著硬傷。
      到後一看,那石牢離地三丈,本是後花園角上原有的一座崖洞,經過人工修建而成。因靠近花園盡頭的側面是片峭壁,通體高達二三十丈,無法上下,只有一道高牆與之相連,洞口形似半邊葫蘆,離地也有兩丈來高,鐵柵之外還有木門,洞外是一丈方圓人工建成的木台,上有一問平房,專供催租惡奴拷打佃戶、逼寫賣地賣身文約之用。
      平日無人在內,只有幾件粗制桌椅,另有數尺寬一列木梯以供上下。雖是園中最偏僻的所在,另外還有一列高而且長的圍牆將花園那面隔斷,花園西南角圍牆裡面地頗寬大,種有好些果木,並住有六七家惡奴的家眷。
      旺子到時天剛黃昏,見牢洞內黑洞洞的,洞口卻掛著一盞風雨燈籠,也不甚亮,內裡陰風森森,牆上並有血腥氣味,料知凶多吉少,少時狗子不知用什非刑毒打。悲憤了一陣,暗忖,背後傷心悲憤有何用處,還是乘此無人想法子逃生要緊,否則這頓毒打先吃不住。
      想到這裡,便走向洞口,隔著鐵柵由木門縫中朝外張望,見側面果林中燈光閃爍,微聞婦孺呼喊之聲,彷彿正吃夜飯。來時曾見樹林中露出幾處屋脊,照此形勢,下面必還住有敵人爪牙,心中一驚。
      隔了些時,忽聽腳步之聲順梯而上,先疑是要擒他前往拷打,耳側一聽,來人已到門外,竟是幾個貧苦人家的幼童,年輕好奇,來此偷看,一面談論,說起狗子業已設下公堂,要將刺客打死之事。
      旺子聞言越發愁急,因幼重中又有兩個女娃,均說這類放羊娃怎會行刺,一個活人將他打死多麼可憐等語,心中一動。暗付,我早就腹饑,少時還要被人毒打,不問能否逃走,均應吃飽,才有力氣。這幾個娃好似還有人心,方自尋思,恰巧有人詢問是否真個行刺,旺子立時乘機訴苦,說他冤枉,並說饑渴交加,要死也想做個飽鬼,請其相助,給點吃的。
      這幾個男女幼童均是園丁家中子女,年紀最大的才十三四歲,年幼天真,均代不平,旺子說話又巧,竟被說動,引起同情。但是這班幼童都知主人厲害,恐受大人責打,雖都義憤,代抱不平,誰也不敢有什舉動。
      一聽旺子求助,全都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旺子看出眾人心意,苦笑說道:「我並不想你們放我逃走,不過我一早起入山打獵,還未吃過東西,好容易打到四隻山雞,送人吃了兩隻,剩下兩隻還未及吃,便被他們捉來。如今饑渴交加,實在餓得難受。你們如肯行好,請給我一口水喝,再給我要兩塊饝吃就多謝了。」
      眾幼童聽完,想了一想,有幾個大的方說:「你早不喊人,方才飯已吃過。休看我們父兄都是他家用的人,身價高低卻有不同。我們這幾家都是代他們管花園的,家裡大人每日只管打掃花園、栽花種樹,連主人的面都難得見到。那些管家大爺稍微禮送不到,朝上面隨便說上兩句小話,照樣挨打挨罵,還要磕頭賠禮,不過白住他們房子,雖然沒有工錢,所種的地可以少交點租。
      「只要每年果子生得好,把那些大爺二爺的禮送到便可無事,比起外面那些佃戶要好得多罷了。我們省吃儉用剛剛夠過,誰家都未必有什多餘的食物,水卻現成,我們叫兩人回家去找一下,要有吃的便帶了來。聽說大相公非要你命不可,也許想把你餓死。
      「方才管家王大爺還對我們大人說,牢中關有刺客,雖然逃走不脫,你們也要小心一點,如何偷偷送你飲食,這事情要被他們知道,我們幾家連老帶小都不得了,莫要好心無好報,你挨打時節卻不要說出來呀!」
      旺子口答:「哪有此理!」
      方想外面木門雖是活口,現被幼童開放,鐵柵堅固,掛著極大鐵鎖,雙手被綁,如何飲食?內兩幼童年才十來歲,不等話完業已當先跑去。大的幾個把話說完,一面分人去找飲食,並告先兩幼童不可被人知道。
      去了一會,大的拿了一碗水和半塊麥餅趕來,說:「費了多少事方始尋到。」
      正隔著鐵柵喂與旺子吃,一面命人望風,以防大人由園中事完走回,撞上挨打。先去兩小的忽然趕到,手中還拿了兩隻烤山雞。
      眾人間他:「哪裡來的這肥山雞,必是你家叔爹留下,怎敢偷來送與刺客?」
      二童答說:「我家住離通往園外的後角門最近,只有叔嬸二人,一做園丁,一做女僕。么叔每日回來最遲,家中無人,先托鄰居代做飲食,由上月起雙方口角,么叔見我兩兄弟年已漸長,好些事都來得,便令抽出一點拔草功夫回家煮飯。吃完晚飯也無須再往園中做事,比較別人可以自主。
      「因恐么叔今夜回來太遲,留有好些蒸饝,意欲往取。因張家人多,外人向來不敢走,近角門常時忘了關閉,也從未丟過東西。當日擒來刺客便是由此走進。惡奴們走時雖令關好,彼時正忙著斲柴蒸饝,又要去往門外挑水,口雖答應,忘了關閉。方才往取剩饝,剛到便見門外立定一人,命將兩雞帶與旺子,並還拿了一串制錢叫分與大家,以作酬勞,但不許對人說。」
      眾人均覺奇怪,問那人可曾見過,還說什話,二童略一遲疑,答說:「那人說旺子是他徒弟,托我們照看,別的未說,跟著人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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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0 |
    六、劍光搖冷燄 夜雨遁孤兒

      旺子早就認出那兩隻山雞正是被擒遺失林內,後在山口看見瘦子提在手上之物,先頗驚奇,當此性命關頭,饑渴交加之際,也就不去管它,隨口應答了幾句,便說:「自己只要一隻,加上蒸饝麥餅足夠一飽,下餘請眾分吃。」
      一面暗中留神,見拿雞的二童雖和眾人一樣,赤著雙腳,穿著一身補了巴的舊衣,看去人頗靈巧。眾人只兩個年長的稍微乾淨,也是大人舊衣改制,比外面那些窮苦村童好不多少,方覺惡人家裡的奴才高低也大不同,怪不得他們心好,原來和我們一樣,也是終年做著牛馬,乾看別人享福的人,比起日裡那些驢日的惡奴,一個個如狼似虎,真個相差天地。
      忽然瞥見內一幼竟暗使眼色,想起送雞的人,心中一動,正想探詢,另一幼童忽說:「那人說,今夜大概不會過堂,也許少時還有人來,我們最好走開,把他給的錢各人分上一二百,再把這只雞吃掉,免得被人看破。」
      眾幼童的父兄雖在園中做事,都是當地土人,終年勞苦,勉強度日,這些幼童第一次得到許多錢,全都喜出望外。年幼無知,只管圍在門外亂吵,一經提醒全都害怕,連那喂雞與旺子吃的一個也忙著想走。
      二幼童乘機接過,笑說:「我弟兄年紀小,我嬸子年輕,又是老太太身邊的人,有點情面,不會亂打。錢你們分,只裝不知,闖出禍來,由我二人拼著挨打擋這一陣,由我來喂他吃好了。」
      眾幼童已不得有人承當,又急於分錢吃雞,一聲招呼便紛紛散去。
      旺子也吃了大半飽,因恐人來,邊問邊吃。
      二童便說,「那位老大伯說,你今夜非被打死不可,全仗他出力解救才得無事。他要救你出去,張家再加十倍的人也攔他不住,隨時均可下手。因我不信,他還做給我看,巴鬥大一塊山石,被他一拍便成粉碎。後角門外大樹,被他指頭一觸,就是三個兩寸來深的洞眼。
      「本來這時就可救你出去,只為你日裡有眼無珠,心眼太死,救你不救還不一定,要看心意如何,叫我轉問一聲。如肯拜他為師,今夜必可將你救走,做了他的徒弟,從此不受人欺,吃好的,穿好的,錢隨便用,永無用完之時。如其不願,守定你那叫花師父,也不勉強,但他只請你吃這兩隻雞,底下他只顧自己的事,任憑惡人打死便不管了。」
      說時旺子業已吃完,見二幼童一個忙著說話,一個便去台下望風,神色甚是張皇。一問那人形貌,正是叫老五的瘦長子。
      料這兩人必是王老漢所說飛賊大盜一流,並還是師父的死對頭,不禁氣道:「你對他說,我旺子情願被人打死,也決不拜他這樣人為師。本來這兩隻雞我不應該吃人家的,一則此雞乃我途中所失,被他拾去,只算物歸原主,並且我還請他們吃過兩隻,他為我跑這一趟只當還情,也不冤枉。
      「從此雙方抵消,誰也不該誰。休說我旺子有師父,決不做他徒弟,便是以後他有什好意,我也不會再領。他二人如是英雄好漢,決不以大欺小,借此害人。我一個沒有本領的貧苦孤兒,因我不肯聽他的話,不再管我閒事,我決不恨,只請他不要在我危急之時暗算作梗就是好漢了。
      「我有本領自會想法逃出,如果該遭毒手,被小狗打死,師父一來自會代我報仇。他和惡人作對是他的事,不與我相干,請他不要管我的事。你兩個弟娃真好,叫什麼名字,肯對我說麼?」
      二幼童大的一個年已十齡,看去甚是機警,邊聽邊收拾雞骨和地上的餅屑,原受指教而來,本意旺子聞言定必驚喜,一聽這等說法不由氣往上撞,還未聽完,剛把小眼一瞪,說:「旺子你怎不知好歹,這位老人家我想拜師還不知答應不呢。想收你做徒弟,你倒不要。我叫鍾大娃,那是我兄弟二娃,好心好意送你吃的,說話這等氣人。這高本領的師父你不要,卻想做小叫花子!」
      旺子暗忖,瘦長子雖非好人,這幾個小娃都還不差,何苦叫他生氣,剛笑說:「弟娃不必生氣,我已有了師父,人又極好,你將來一見自會知道。」
      忽聽頭上有人接口道:「這娃雖是死心眼,頗有骨頭,大娃二娃快回屋去,一會便有人來給他苦吃。他不知好歹,由他去吧。」
      二幼童聞聲往上一看,天空陰雲業已佈滿,星月無光,洞口昏燈搖曳中,離地數丈高的削壁上面大壁虎也似隱綽綽爬著一條人影,聽出口音正是方才在角門外送雞的瘦長老人。
      鍾大娃兄弟在那伙幼童中年紀最輕,也最聰明,早為瘦長子所動,立意想要拜師,聞聲驚喜,連忙應諾。先朝台下一看,方才七八個男女幼童業已拿了錢趕往果林深處,暗中平分,無一在旁。乃弟二娃正由下面跑上,連打手勢,口中呼哨,以作警告,料知園中有人要來,忙即仰頭低聲說道:「老師父快走,他們來了。旺子不知好歹,吃了苦自會知道。」
      隨將外層木門關上,跟著二娃往下逃走。旺子在裡面,耳聽二童行時又朝上低問:「何處相見?」
      瘦長子答以「明日夜晚可到園外山崖之後竹林中相待,到時還有話說。」跟著一陣腳步之聲順梯而下,便沒了聲息。
      木門關後石牢越發黑暗,等了一陣不見人來。正想試探著由後面彎手將腰間尖刀拔出,設法割斷綁索再想主意,忽聽說笑之聲,忙裝老實,坐在牆跟底下。
      正在呻吟,來人業已走上,共只兩人,為首一個惡奴惡狠狠將門打開,先隔著鐵柵怒罵:「狗娃,今日運氣,你不該粗心大膽將我家相公撞傷,如今當你刺客,本定今日夜裡要你狗命,總算你狗娃運氣,莊中出了一點小事,現奉相公之命來些查看,並給你吃點食物,免得明日有氣無力,不好挨打。」
      旺子心中恨毒,本想罵他幾句,後由昏燈中認出來人中有一個年老的以前相識,人也稍微和善,立在一旁並未開口,忽然動念,求告道:「大叔,此事不能怪我,你們也都看見,我幾時是在行刺,他從後面跑來撞在我的身上,自家沒有氣力,我又驚慌太甚,這才無意之中將他碰倒。這點小事如何便要我的性命?」
      先發話的一個正要開口喝罵,被那年老的勸住,笑說:「他一個無知的放羊娃,孤苦伶仃,連個親人都沒有,何苦與他一般見識。」
      先發話的忽然驚道:「天快下雨,這裡離前面還有好些路。相公今日連吃大虧,怒火頭上,我還有事,有勞老大哥,我要先走了。」說罷轉身匆匆往下走去。
      年老的見同伴一走,悄悄說道:「旺子,方才前莊那些土人見你可憐,均來托我求情。無奈事情太大,這位小爺已恨你入骨,本是凶多吉少,總算運氣,方才他由裡面走出,正要過堂,不知怎的會跌了一跤,和日裡一樣,不怪自己疏忽,卻說都是你這野種害的。
      「聽楊教師說,他受傷甚重,休說坐堂,弄得不好還要殘廢。也不知怎的,走得好好,無故會跌這一跌,幾乎痛暈過去。本來已顧不得打你,方才忽然傳話,說你罪魁禍首,萬不能容,因我隨他多年,將我喊去,命先毒打一陣,又要將你餓個半死,等他好了再打。
      「我深知這位小爺脾氣,勸說無用,故意用巧話說了幾句,表面勸他自己報仇,實則想你多活兩天,免得當時送命。萬一五行有救,他這人喜怒無常,過上幾天我再暗托那兩位教師想好說詞,也許能有挽回,想法子恭維他一陣,一下不挨就此放掉都在意中,省得小小年紀冤枉把命送掉,因此趕來送一口信。
      「你千萬不要心厭胡打主意。你要記好,一個人只最後一口氣未斷,便有生機。他們說你性子太烈,千萬輕生不得。
      「我跟大老爺雖然最早,連大相公也都說我真實可靠,只是我是山東人,不會巴結,出力看攤子的事情向例由我去做,要代人求情說好話多半說不進去。總算一班同事知我是老人,好些有關係的事都由我管。大相公雖不喜歡,卻相信我,因此還不十分排擠。
      「這幾日內我必為你盡心。本來叫把喂狗吃的東西與你拿來,叫你做狗,爬在地上咬吃,我把同伴說了幾句,拿了一點剩菜蒸饝,你手綁上也不好吃,天又快要落雨,不及等候,等我把你綁繩解開,先舒散一夜,稍微養神,我再托看園的老鍾隨時留意。如其相公傳命帶人,再把你綁上。此是私情,你卻不可對人說起。」
      旺子知道對方人較忠厚,以前那幾家農人敢喊自己回來做事,托的便是他,由不得心生感激,連聲稱謝。
      那人乃張家老僕張升,已將鐵柵開放,親自把食物送進,代將背後綁繩去掉。後見外面飛沙走石,狂風大作,恐有暴雨,笑說:「你不要害怕傷心,放寬一點,遲早有救,我先去了。」
      說罷從容走出,將鐵鎖上好,關門自去。旺子體力健強,又學過武功,先聽眾幼童說,知道這時下面住家的那些園丁均在園中有事,除照看花木而外還要隨時打掃落葉灰塵,掌管各處燈燭,有的還要輪流打更,回來極晚。
      園門一關,剩下都是婦孺,男的做園丁,沒有工錢,全仗婦女幫著種點糧食,照看果樹,忙了一天老早都睡。對方一個老年人,同伴惡奴已走,一拳打倒便可由下面角門逃將出去,鬆綁時節心方一動,抬頭望見對方一雙老眼望著自己,慇懃勸慰,辭色誠懇,沒有一點戒心。
      暗忖:人家好意,不應恩將仇報,譬如和惡奴一樣,罵完一走,綁都不解,又當如何?立將前念停止,決計憑著自己力量設法脫身。心方尋思,張升落鎖關門而去,走到梯子上面還在自言自語歎氣,意似他也貧苦出身,受過許多不平之氣,像今天的事怎樣能怪人家,就是誤傷,也不應要人性命。未兩句相隔已遠,聽不真切。
      風忽然轉小,跟著便有雨點打下,晃眼之間越下越大。由門縫外望,雨勢甚急,昏燈影裡滿台皆是雨水,朝下流去。正看之間,忽然一陣風過,暴雨隨著狂風由門縫中朝裡打進,打了一個寒戰,猛然警覺,暗忖:這樣狂風大雨正是逃走機會,怎還不打主意?
      念頭一轉,因已吃飽,又不願吃那殘食,便不去看那食物,忙將尖刀拔出,朝外一試,外層木門竟未上閂,一推便開,借著外面那盞氣死風燈的餘光仔細一看,鐵柵建得十分牢固,鐵環均釘在外面,另外還有幾層鐵條,小刀決弄它不動,四面試探毫無辦法。
      估計天已夜深,幸而雨勢甚大,所有園丁均被隔斷園中,無人往來。忙了一陣,打不起主意,正在為難,忽然一聲迅雷,電光照處,發現牢頂有一漏光之處,因其離地太高,看不真切,看過便罷。後聽雷鳴電閃之聲漸密,知雨快住,天已深夜,再不想法逃走,天明之後事更艱難。
      正在暗中摸索,用刀去掘鐵門外面釘環,一不留神,用力稍猛,竟將刀尖掘斷寸許。手中只此一點脫身之具,再如毀壞,只有等死。同時又探出外面鐵環甚多,就能掘掉一兩個並無用處。那鎖更是重大,休想傷它分毫。
      旺子正在情急無計,無意之中摸到腹間暗藏的寬皮帶,猛觸靈機,想起洞頂一角既漏天光,必可爬出。身邊還有七枝鋼鏢,只要能通外面便有法想。隨聽園門開響,有人說笑和關園門之聲,料是園丁回轉,天時少說也在三更左右,再不逃走更無機會,便將腰問皮帶中所藏鋼鏢取出幾枝,走往洞角。
      剛一抬頭,便有兩個電閃接連打過,這才看出離地兩丈左右洞壁靠外一面有一條兩尺來長的石縫,電光照處估計不會太窄,側耳靜聽,下面的人業已踏水回去,風狂雨大,誰也不曾留意上面。恐人看破,先伸手出去將外層木門輕輕關好,內裡越發黑暗,伸手不辨五指,急於脫身,只得暗中亂摸。
      當地原是一座石洞,改成囚牢,四面石壁多不平整,還有好些石包石角凸出,可以攀附。靠外一面有的地方並有大小裂縫,如換旁人自然無法上去,旺子力大身輕,人更強毅,不畏艱難,先用手把下半石壁形勢摸過,想好主意,再將鋼鏢用力插向石縫之中,拿鋼鏢當梯子,手腳並用,一面攀著石角踏將上去,上下倒換,居然上了一半。
      後來試出那鏢純鋼打就,便是無縫之處也可用刀柄打穿插將進去,主意想得又巧,上來便作之字形上援,中間還遇到兩處石角,約有一二尺大小,盡可落腳,越往後越容易。不消片刻手便搭到石縫出口。一試寬窄,最寬之處竟有七八寸,深約三四尺,中間上下均有銳角,幸而身子瘦小,足可蛇行而出,心中狂喜。
      外面那盞昏燈還未熄滅,由暗入明自更容易,便把鋼鏢收起,由石縫中連擠帶蹭鑽了出去。外面便是木台,離地雖有兩丈多高,估計還不艱難,仔細想好形勢,正要下去,剛把身子調轉,好容易把兩隻腳順向外面,腿骨在石齒上擦得生疼,褲子也撕裂了一口。
      腳正懸下,忽見白光一閃,電閃也似,耳聽滄的一聲,好似有人在鐵鎖上用鐵器打了一下,心中一驚,知道縮退回去被敵人知道只更吃苦,事已至此,不如硬著頭皮溜將下去,和他一拼死活,來人不多仍可逃走。
      心中尋思,終恐敵人看破,人由上面逃出,頭在裡面還未鑽出,被他猛下毒手,連躲避都辦不到,忙把手腳放輕,悄悄乘勢把全身掛了下去,雙手攀著上面崖石,頭剛退出,一面把手緩緩放落,一面用腳試探壁上有無墊腳之處,忽想起鐵柵在內木門已關,有人開鎖,木門必已開放,正好就勢墊腳,只是踏空不得。
      又想,這大風雨,來人手中應有燈火,如何未見,也無別的聲息?偏頭一看,昏燈殘燄明滅之下,門果往外開了半扇,只不見人,覺著方才鎖響之聲甚重,怎只響了一下便罷?心中奇怪,猛覺腳底好似有一突出的石塊,有了落腳之處,稍微一墊便可踏到門上,輕輕跳落。
      忙把雙手一鬆,身子往下一沉,因那木門無故自開,鐵鎖又響,心疑人已入內,只管搶先逃走,全神貫注門縫以內,別的均未留意。驚慌忙亂中似覺腳踏之處比預計低得多,並似往下沉了一沉,目光到處,再隔兩三尺便是木門的上面,照此形勢無須再借木門勢腳便可縱落。
      人本機警,一見離地不高,立時變計,身子往側一偏,便即縱落台上。覺著風雨甚大,殘燄熒熒,洞口那盞昏燈已快熄滅,木門以內靜悄悄的,鐵柵始終未聽開動。忍不住探頭往裡一看,鐵柵上那麼重大的鐵鎖連那寸許粗的鐵環竟會被人斬斷,但未打開,斷鎖尚掛上面,人卻不見。
      先疑王老漢來此解救,但又不應不和自己見面。忙往四外一看,到處黑沉沉的,果林和角門旁邊所住人家早已入睡,不見一絲燈光,木台上面也是空無一人。
      忽想起方才由上縱落,中間接腳的崖石好似隨同下沉,不像石頭。借著殘燈餘光一照,剛看出那片石壁上下如削,並朝裡縮,崖頂上面的雨水正和瀑布長繩一般大大小小朝下飛墜,因那崖頂越往上越朝前突,大量積流多未落向台上,就有幾根也在離身三丈以外,打得台板發發亂響,時斷時續。
      狂風過處,電閃明滅之中,宛如一列大小銀蛇凌空飛舞,蜿蜒而下。台下積水甚深,壁上又光又滑,從出口到底哪有絲毫落腳之處!
      正在驚奇,疑有神助,忽又想起那瘦長子曾有答應拜師便救他出去之言,想起前事和這兩人的奸狡神情,忍不住自言自語道:「這是我自家逃出,你雖將鎖斬斷,與我無干,說什麼也不能拜你這樣惡人為師!」
      話剛出口,隱聞黑暗中有人接口,笑說了一個「對」字,聽去不像日間所遇兩人口音,忙即循聲注視,昏燈已滅,天更黑暗,低呼了兩聲:「你是哪個?」
      未聽回音,知其有心相避。暗忖:天已不早,趕緊逃走還來得及,尋到王老漢求教,必能問出來歷。
      旺子念頭一轉,剛由黑暗中順梯而下,忽聽園中隱隱哭喊之聲隨風傳來。那一面本是大片燈光,連夜不斷,哭喊之聲聽去愈遠,心疑狗子傷重,家人擔心,在彼哭喊。恐老賊夫婦派人拿他出氣,慌不迭縱到下面,掩往角門一看,門竟大開,容容易易逃了出去。
      知道此時路上不會有人,回顧對頭莊中燈光隱隱,吃雨中水氣一映,直成了暗赤顏色。隱聞人語喧嘩,十分熱鬧。暗忖,這些驢日的真會享受,天已深夜,還不肯睡,不知鬧些什麼。人家一年苦到頭沒吃沒穿,辛辛苦苦種成的莊稼,要被你們拿去八九成,動不動還要打罵送官,私刑拷逼關入石牢受罪。
      你們一點氣力不出,白拿人家那許多,天天享福,還不安分,這叫什麼世界!等我學成本領專和你們這些人作對,非叫你們把重利盤剝多收來的租谷全吐出來救人不可。
      旺子邊想邊走,所穿衣服雖然單薄,又被仇敵和自己前後撕碎,一條條一片片披在身上,到處水泥雜沓,路滑難行,好些地方積水深達一兩尺,仗著年輕力健,逃命心切,地理又熟,一路跳高躥矮加急奔馳,不消多時便冒著狂風大雨趕到山口。
      剛一走進,遙望前途風雨中露出一點燈光,一看地勢正是王老漢酒店。暗忖:此時必已四更左近,他家向來儉省,睡得又早,此時怎會有燈,分明才趕往相救,見我業已脫險,故意現身。
      心正尋思,忽想起逃時匆忙,內有兩隻鋼鏢釘在壁上,離手太遠,不及拔取,此鏢頭上有他當年暗記,傳我時再三囑咐,此鏢緊藏身旁,不要被外人看出,萬一有人查問,可說爹爹二十年前山東好友所贈,死後無心尋出,用來打獵,不知原主姓名,也未見過。
      可見此老隱居在此,怕人知道。昔年名望又大,如被對頭手下得去,查問根底,生出枝節,如何對得起人?心想:離天明還有些時,王老漢尚不知道,不如及早趕回,乘著風雨夜深將鏢取回,免得惹事。
      略一停頓,又想前面幾步就到有燈之處,好似自己住的那一間,有燈定必有人,身上又冷,還是回去換好衣服,披上一件蓑衣,朝家人招呼幾句,並托向隔壁老師送上一信,再往取鏢,索性逃往山中,免得連累他家。匆匆趕到一看,燈光正是自己屋內,門也虛掩,裡面靜悄悄的。
      剛衝進門,目光到處,瞥見桌上正放著那兩隻鋼鏢,下面還壓著一張紙條,上寫「孺子可嘉」四字,底下並未具名,只斜橫著一條像根短棍的黑道,房中一人皆無。
      旺子雖受王老漢照應,事前卻曾商計,作為旺子看中當地,自立家屋,用木板樹幹在酒鋪旁邊蓋了一間小木板房,上鋪茅草。旺子人緣好,當地土人都說他孤苦可憐,年輕能幹,有志氣,誰都樂意幫忙,七手八腳,只兩三天便蓋成功。
      王老漢只在暗中相助,對外絲毫不露,作為旺子以力自給,打獵採藥之餘抽空讀書,只在王家搭伙食,以便風雨冰雪無法人山時有個方便,省錢省事。王家在當地又是第一個好人緣,肯幫人忙,不以為奇,均料旺子沾他的光。因是有人經管,樵彩所得可獲善價,不致吃虧。
      共總一個小人,只打到兩件好皮,彩得一些珍藥,便可過上三兩月。因此粗布衣服和鋪蓋用具逐漸增加起來。當地民風淳樸,最喜這類勤健有為而肯積蓄的人,何況又是一個未成年的孤兒。立家之後人家見他日子過得漸好,越發同聲稱贊,連以前逞強欺他的藥夫子在眾口同聲稱贊之下也都另眼相看,誰也不知這老少二人的隱情。
      旺子心懷大志,又得王老漢全家暗助,不是讀書就是練武,真正打獵採藥雖比以前減少,仗著年紀漸長,學會武功,人又聰明耐勞,不畏艱險,每出必有所獲,從不空回。王老漢再張大其詞,不是旺子最恨人娶童養媳,和比丈夫年長討來專供勞役的等夫嫂,連想娶親都是一說即成,雙方只管親如家人,旺子日前並還背人拜了王老漢做義父,表面卻是各歸各,兩不相干。
      初意房中有人等候,及見室中只有失去的兩隻鋼鏢和一紙條,知王老漢寫不出這好的字,心中奇怪。先疑瘦子所為,正拿著紙條出神,不知走好是不走好。張家哭喊喧嘩之聲,好似發生變故,是否與此有關也是難料。
      王家就在緊鄰,探頭一看,都是黑洞洞的,分明人已睡熟,打算換好衣服,打了包裹,喊醒王老漢,商量再走。心想今日之事義父不會不知,照他為人和本領,決不至於袖手。猛瞥見鏢已插入皮帶,紙條還在桌上,恐落別人手中,剛剛拿起,看那上面黑道是何用意,忽想起師父腰間鐵笛子與此相似。
      當時醒悟,心中狂喜,脫口喊了聲「師父」,剛關好的房門忽然無故自開,跟著人影一閃,對面一看,不由大怒,原來那人正是玉泉崖上所遇叫老三的中年人,左手還用麻線穿了一串人耳走將進來。
      旺子雖然料定當夜之事與這兩個對頭有關,因已悟出先失鋼鏢下面所壓紙條所畫黑道乃師父鐵笛子所留暗記,心便有了把握。再見來人面帶詭笑,神情鬼祟,手上人耳約有六七隻,鮮血淋漓,還未被雨水沖淨,點點下滴,分明這一會的功夫被這兩個惡賊殺死多人。
      就算所殺乃是張家父子,自己的對頭,這等殘忍兇惡的行為也是頭次看到。又料來人決無好意,忍不住氣憤憤問道:「深更半夜,我共總這一問小屋,向不空留外人,素不相識,尋我作什?」
      旺子早看出對方本領比他高得多,真要有什惡意,非吃他虧不可。偏巧回來晚了一步,師父業已離去,途中未遇,不知走往何方。
      先想王老漢全家均是極好武功,一呼即至,故意高聲喝問,還有一點仗恃。話剛出口,瞥見來人一臉獰惡、狡詐神情,一雙賊眼正望著自己的的放光,猛想起王老漢翁媳最是義氣,新來伙計表面老實,實則是他義父老友之子,為避仇家來此隱身,本領也非弱者。
      就算日裡被擒走過時他們不曾看見,見我到夜不歸,也必尋人探詢。山口內外居民十九眼見,到處傳說,王家斷無不知之理。照他為人和平日口氣,不應置之度外,如何他裡外兩旁房舍這樣又黑又靜,不見一點燈光,若無其事,於理不合。這兩個對頭十分凶狡,日裡相遇又曾探詢過他翁媳的姓名來歷,語多可疑,莫要這兩人便他平日所說的那些對頭,心有顧忌,雖在暗中相助,自家卻不出面,也許師父就他請來都不一定。事情哪有這樣巧法,終日苦盼,渺無音信,剛被惡人擒去,快要打死,人便趕到。
      再一想,由崖洞上面逃出時似有東西把腳托了一下,如是師父,崖壁又凹又滑,刀切也似,沒有附身之處,師父人矮,其勢不能凌空而立,決夠不到。既來救我,定必見面,不會連喊不應。義父身材高大,定他所為。本意救我,因恐對頭知道,又見人已出險,恐我洩漏機密,先自避去。
      照此形勢,義父必有深意,連這盞燈都未必是他所點,否則我由外逃回不會不知,如何不來相見?本來對頭還不知他來歷,我一喊人,反而洩漏他的機密,怎麼對得起人?本來人如非真個厲害,憑義父那樣人,我這樣高聲說話,也必有人趕來,還是謹慎些好。
      心中一驚,生出顧忌,越發有些膽怯,無奈話已出口,只得把心沉隱,口中說話,一面留意對方動作,手叉腰問,看好房中地勢,準備對方動武便先下手為強,與之一拼。
      旺子正在暗中發慌,硬著頭皮發話,來人乃是北直隸有名的惡賊李文玉,因其眉心有一黑痣,外號三眼花狼,人最凶狡,進得門來聽旺子發話拒絕,直如未聞,先把那串人耳往桌上一甩,回手脫下身穿油綢子雨衣雨靠,還算客氣,未在旺子房中糟蹋。
      自己拿向門口連抖兩抖,把上面所積一點雨水抖去,擰了一擰再行抖開,呼呼兩聲便復原狀,把雨帽歪帶頭上,雨衣靠往左腕上一搭,大模大洋走向桌前,把桌上茶壺拿起,用碗斟滿,一飲而乾,再回轉身,一屁股坐在桌旁炕上,取出懷中一枝頭尾都是上等翡翠鑲金的象牙小煙袋,裝上煙絲,就油燈上點燃,也不答理旺子,一口氣連吸了兩袋。
      旺子見他反客為主,目中無人,那等狂傲自大模樣,越發有氣,又知對方不是好惹,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問了兩次全都不理,不敢伸手硬拉,估計先後兩次大聲說話,就義父未回,王家二嫂也必驚動,便新來伙計丁十二也應聽見,怎會全無動靜?
      自己由張家逃出已有不少時候,想和王家翁媳商量,探詢師父人在何處,以便尋訪,又在房中耽擱,幸而離明尚早,風雨未住,如在平日,若被仇敵發現,早就追來。天明以前不問尋到師父下落與否,均須逃往山中。這廝偏這樣賴皮,不打發他先走決不放心,又不知他是何來意,不禁又氣又急。想起王老漢平日警告,不敢發作。
      正在無計可施,打算用話激將,試探來意,李文玉把兩袋煙吃完,把金煙袋上煙灰磕去,從容放好,揣入懷中,望著旺子,嘻著一張賊口,冷冷地笑道:「你這孩子討厭我麼?如不是我和你五大爺,你雖逃回也難安身。天光一亮,你那張家對頭必要尋來,這房子暫時雖是你的,你准住得成麼。
      「我們好心好意想要救你,怎的不知好歹?本來你這類野孩子我看不上,只為你五太爺愛才,見你小小年紀這樣膽大機警,真有骨頭,居然不要人幫忙,自家逃走出來,總算難得,彼時我正將張家父子連他手下那些王八蛋一齊制住,本不容他活命,五太爺心軟。
      「因張家狗種雖然得罪咱們弟兄,老的還好,以前並且幫過咱們的忙,被五太爺無心認出,這才由他出面做好。如今事還未完,正和張老頭商計,因知你已逃走,風雨太大,恐你年輕膽小,逃命心慌,半夜入山遇見危險,托我先來把你喊住,就便問你幾句。
      「五太爺說,你果然自己脫身,沒有靠人,雖然另外有人把鐵鎖斬斷,你已由上面洞中逃出,這個忙並未幫上,你肯不肯拜他做師父由你的便,非但不會勉強,就你將來知道好歹,回心轉意,想要拜師,他也未必容易答應,這都不提。
      「我李三大爺一向看不起人,何況你這樣一個又窮又髒的野孩子,全因你五大爺跟你不知哪世裡的緣法,會看得你太好。我也覺著小小年紀,居然會這樣有骨頭,才活了心。我問你話,這是格外賞臉,必須恭恭敬敬實話實說,再像方才那樣口出不遜,你三太爺一有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旺子聽出二賊果在張家大鬧,那許多惡人爪牙均被制住,還割了好幾個人耳帶走,本領之高不言可知,照此口氣似未存有什麼惡意,素無仇怨,自己年小,本身或許無事,甚而連張家對頭也被嚇退,就是天明發現人已逃走,都不致趕來作對,才會這等說法。
      不過所問的話決非尋常,必與師父和王家有關,一答不好便要使人受害,看神氣既不會傷害自己,怕他作什?心中尋思,一面靜想,一面靜聽,聽完之後,因氣憤對方無理,也把板凳往門旁一拉,對面坐下,一面把草鞋脫下,用手搓著腳指頭,故示傲慢。
      冷笑答道:「你這人好無道理,素不相識,共只見過一面,還是我請的客,一不該,二不欠,大風大雨深更半夜無故闖入人家問三問四,彷彿你比主人還要隨便。開口不是三太爺,就是五大爺,便你真個年高有德,也要人家自己對你恭敬才有意思,這等自言自語,自尊自大,我認得你是誰。
      「不錯,那叫老五的老漢曾叫兩個小娃把我失去的雞送還,並想收我為徒,我不願意。後來他在外面崖上偷聽,我已說好,逃不出去是我該死,與他無干,寧死也不要他幫助。無故派你來此是什意思?如說張家那些惡人被你們制住,不會再來害我,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我又不曾托付,事前並還言明,真是這樣也不承情,何況張家有財有勢。
      「當時打不過你們,明日報官,到底如何還拿不定,豈能以此居功?你兩個既然自命英雄,比誰都高,想必不會倚仗凶威勢力,欺負一個比你們年紀小兩三倍的小娃。真要氣我不過,是好的不必等我多久,只等個三年五載,我年紀稍長,學成本領,照你今夜所為,比那老五還要可惡。
      「你不尋我,我也尋你,到時我打你不過,被你殺死,決不皺眉。如在此時欺人,只不怕臉皮厚,或殺或打也由你便。我旺子從小孤苦,能夠長大全仗自己手腳和心思,你刀架在我頭上也嚇不退。我嘴太刻薄,你越發狂我越氣你,這是何苦?
      「本來人在世上,原應彼此互助,不論窮富都是一樣。有錢人仰仗我們苦人的地方只有更多。誰都有個不便時候,休說問問人,問什事情均應直言無隱,盡自己的力氣去幫為難的人,那才叫是好漢。問幾句話有什相干?換了別人,這樣風雨深夜無處投奔,望見燈光尋來,人之常情。
      「我旺子雖窮,向不小氣。家中別的沒有,多少還剩兩塊麥餅冷饝,一點鹽菜,水更現成。這炕不大,睡上三四個人足能擠下。休說問話,便請你吃,請你住,也必好好待承。像這類半夜裡望門來投的人,十九都是沒有什麼錢的出門人,光景就比我好也都有限。真有錢的老客早住店去了,怎會投我。
      「算起來都是我的同等弟兄、叔伯大爺,我一個人獨居無聊,來了外客只更高興,請還請不到呢。像你們兩個,老五雖是老奸巨猾,說話還極和氣,居然看得起我,更是難得。像你第一次見面,我先恭恭敬敬當你好人叔伯看待,你先欺我人窮年幼,罵了我的師父,還要罵我,樣樣蠻不講理。
      「實不相瞞,日裡玉泉崖上直到現在兩次相見,如非人小力弱打你不過,早就和你一拼高下了。就你日裡可惡,方才進門時稍微客氣一點,來者是客,我也不會有氣。照你這等行為口氣,實看不慣,我已恨極。無奈我是小娃,你是大人,硬要賴在我的炕上不去,還鬧了我一地的雨水煙灰,真太氣人。
      「我這叫恨在心裡,無可如何。我這人雖不會說假話,但最恨你這樣凶狂的人。隨便問我什話,我決不高興回答。再說,我又沒有應該回答的道理。我做的事不問亂子多大,也有我自己抵擋,不必你們費心。算我怕你是個瘟神,你那一串人耳朵嚇不倒我,看去只有討厭,最好請走。
      「你如走往門外不再擾我,有什話問也許憑我心願回答一兩句。再如擾鬧不去,我拿你無法,看了你又心煩,情願讓你。總算你是英雄好漢,會以大欺小,把人家房子霸佔了去,逼得主人這大雨天連自己家都不能住,你真要不怕人笑話我馬上就走。要想倚老賣老,行兇逼人,休看我一個孤苦無依的幼童,一句也不會聽你的。」
      旺子人甚聰明,早留心對方神色,見他始而濃眉倒豎,似要發火,眉心一粒黑痣也在顫動,以為要糟。因聽隔壁沒有絲毫動靜,越料王家顧忌來人,不敢出面,對頭所問的話也必與他有關。
      本就情急負氣,見狀不由激發剛直天性,怒火往上一撞,話更難聽,滿擬對方必要惱羞成怒,事已至此,怕也無用,又從心裡起發生厭恨,怎麼也忍不住,邊說邊在暗中準備,假裝抓癢,手插腰袋夾縫之中,以防萬一動手,乘著坐近門口,又有桌凳阻隔,稍見不妙,下面抬腿把桌子踢飛,朝炕上敵人打去,同時上面右手三枝連珠鋼鏢,左手抄起板凳橫掃過去,再乘忙亂中出其不意身子一側一挺便可奪門衝出,好逃向外面。
      敵人在張家殺傷多人,如能將其打死,正好以毒攻毒,非但本身可以無事,還可為民間除去一個大害。如其打他不到,這等下手多少也必負傷,等他追出必有一點耽擱。這大風雨,對方路徑又生,黑暗之中多大本事也使不開。主意打定,話更刻薄。
      正說得起勁,忽見敵人濃眉放平,二目凶光盡斂,回復原狀,二次掏出鑲金翡翠象牙煙袋,重又從容就燈點吸,面上笑容也與方才不同,目注自己,將頭微點,身子靠在被褥上面,腳登炕沿,搭上一條二郎腿,神態比前更加安靜,一任嘲罵,若無其事,看出不像激怒。
      前凶後和,用意難測,正覺奇怪,李文玉又連吸了兩袋煙絲,口弔翡翠煙嘴,似想什事神氣。先是一言不發,直到聽完,略停了停,方始笑道:「我真作興你一個小孩會有這大膽子,如說無知也還罷了,你偏什麼都知道。從見面起一個大人未遇,也無一個指點,竟會看出我們本領。
      「表面說話氣人,句句先把我僵住,使我乾生氣,不能與你一般見識。我和五太爺曾向多人打聽,均說你從小孤苦,獨居在此,從未有什師父,也未見人教過武藝,只有一個教書的窮酸,你跟他學認點字,鐵笛子三字更無一人曉得。這廝一向形蹤隱秘,不知怎會被你看出,想拜他為師。
      「據你說只見一面,所說也似不假,竟會斷定他要收你做徒弟,不談出一點意思不會這樣拿穩,此已奇怪。最難得是你想拜他為師,以及平日背人學武,山口內外這許多人都誇你人好聰明,能幹耐勞,有志氣,你的心事竟無一人知道。
      「我三太爺三眼花狼李文玉向來殺人不眨眼,竟會被你僵住,挖苦了我一大頓,無法出氣。這樣刁鑽古怪、有心眼、還有主意、不大點年紀的孩子從未見過,無怪五太爺見了直說可惜來遲,事前不曾發現,被對頭得去,此時連我三太爺也對了心思,何況別人。
      「休看罵我,因你狡猾口巧,反覺對我脾氣,我已決計不再傷你。照你這樣人,我料鐵笛子必肯收你為徒,可惜他至多活到重陽節前,也許就這幾天便要送命,辜負你一番苦心罷了。我情願向你認錯,以前不該當你窮苦野小孩看待。
      「你師父雖是咱們對頭,我和你總算沒有過節,借你這地方歇歇腿,喝碗茶,抽兩袋煙。好在你那張家對頭因五太爺一說,更不敢尋你晦氣,無須逃避。咱們聊上幾句,談上一會,總可以吧。」
      說時,旺子聽那人忽改和王老漢差不多的北方口音,與日裡所聞雜音不同,便留了心。先料十九翻臉,及見說完無事,反倒轉了口風。因對方神態舉動始終狂傲,頭枕在自己所堆被褥上面,腳登炕沿,二郎腿蹺起,辭色雖轉平和,還是那麼自高自大,旁若無人。
      心想,這廝頭倚被褥,背朝窗槅,此時無論何人,只由窗外一伸手便可要他性命,他卻大模大樣,口發狂言,說師父不久死他手內,照這樣粗心驕狂決無此理。猛瞥見破窗格上有一人手微搖,定睛一看,正是義父王老漢,似在窗外窺聽了好些時候,正朝自己搖手示意,立時警覺。暗忖,對頭如無本領,怎會發此狂言?
      義父平日說得師父簡直飛仙劍俠一流,這兩賊卻如此看輕,他翁媳那高本領,竟不肯出來相見,必有原因。我如何這樣大意?因恐對方警覺,不敢多看,借著拔鞋把頭微點。
      抬頭再看,窗外人已不見,知道老漢意思,不令得罪來人,也不令逃入山內,心越放定,立轉口風,笑道:「你這樣說法,便算來客,我怎會說不好聽的話?只我知道,你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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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0 |
    七、破窗逃巨寇 異地晤良朋

      李文玉始終頭都不曾偏過,聞言笑說:「你這小孩真靈,我只問你,你每日搭伙食的酒鋪老頭幾時來此開這酒店?他家還有什人?你們相好,他平日又最肯幫你的忙,如何你今日闖了這大的禍,他若無其事。方才咱們爭吵,他也不來看你,是何原故?」
      旺子假裝有氣道:「你這位客人怎麼這樣脾氣,剛說得好好,又說怪話。你問這些事,日裡相見我已說過。他在此開店雖只近二十年的事,如說住家,便我聽說的也有祖孫三代。張家多大勢力,他們有家有業在此,自然要怕連累,幫我也在心裡,怎敢露出?這是沒法子的事,不能怪人。老漢全家全是好人,誰都知道。他和你們對頭我的師父鐵笛子素不相識,你也知我口緊。他這樣忠厚老漢,你老打聽他作什?」
      李文玉想了想笑道:「你一個小孩獨居一屋,你剛由張家逃走,我便得信進來,共總好似沒有多少時候,你到家作過什事沒有?」
      旺子本想不答,因見方才王老漢在窗外連打手勢,動作輕而且慢,和那面上緊張神情,斷定對方厲害非常,口風雖轉,用意總是難測,想了想,搶笑答道:「我到家把燈點起,剛把衣服換好,你就來了,連門都未出過,也未見有人來。」
      李文玉又問:「可曾出門取什物事?」
      旺子心想,自己到家並無多時這廝便來,本未出進,做過什事無須瞞他,理直氣壯地答道:「沒有,誰還騙你麼!」旺子原恐對方疑心又在房中耽擱了一陣對方才到,恐其因燈生疑,才說是自己所點,後想這廝人甚狡詐,莫要燈光早被發現,正在後悔,再要盤問如何回答,向不說謊,、心裡有點發急。
      文玉隨問:「今日天涼,怎不生個炭爐燒點水吃?」
      旺子只當問的是閒話,沒好氣答道:「我逃命還來不及,準備回家取點衣物逃往山中,你便趕來麻煩,怎會想到生火燒水?再說天還不算真冷,鄉鄰又好,他開的是酒鋪,茶水取用十分方便,我們窮人天黑就睡,點燈之時極少,要那熱水何用?」
      文玉忽然目閃凶光,哈哈笑道:「到底是個小孩口嫩,自漏馬腳。你說剛剛逃回,不曾出進做事,也無人幫你的忙,這盞燈擦得又明又亮,滿滿一碗燈油,算你回家自備,我來稍遲,不曾看見,壺裡面的水卻是熱的,分明沏上沒有多時。你未走往人家,又無人相助,這一壺熱水哪裡來的?」
      旺子聞言,才想起那把瓦壺乃王家所有,先放桌上,不曾理會。因見師父紙條,只顧尋思,也未伸手去摸。方才這廝進門連飲兩碗,似見有熱氣冒起,一時粗心,不曾想到壺水來處,被這廝看出破綻,一假百假,這類兇人說翻就翻,剛一發怔,想要回答,還未出口。
      李文玉見他臉紅,已接口說道:「小孩子不要為難害怕,我三大爺說話算數,無論如何也不傷你。休看我不曾回顧,窗外那人和你鬧鬼我全曉得。我料此人恐我看破,業已走去,所以沒聽他有走回來的聲音。
      「其實,你第一次伸手叉腰想摸暗器,一面打算把桌子踢飛乘機逃走時,這廝業已掩在窗外,必是見你口出不遜,恐吃我的虧,又知你那點毛手毛腳,在三太爺面前簡直送死,稍微一動人便分了屍,急得無法,暗打手勢警告。你偏說得起勁,不曾看見,直到假裝穿草鞋以前方始看出,改了口風。
      「我並不承他的情,你就強做到底,我也滿不在乎。本來抬手便可將他抓住,因想這樣大風大雨,老傢伙雖然是可惡,和我無仇,偌大年紀,提心吊膽站在大雨裡頭,好容易才將你提醒,怪可憐的。本已不想計較,但我恨他真人面前鬧假,藏頭縮尾,非要他現出原形不可,乖乖的叫老傢伙滾來見我,看看是否昔年山東路上那人。只要知錯服低,交代得過,便不與他一般見識。否則,我三大爺自己尋去,他就沒有全屍了。你們暗中搗鬼,還當我不知道呢!」
      旺子見對方二目凶光䀹䀹,神態突轉獰惡,最奇是人未回身,外面那大風雨,王老漢雖然年老,武功從未丟下,輕功更高,自己防他暗中掩來,也曾留神靜聽,風雨之下並無絲毫別的聲息,所打手勢又輕又慢,這廝竟和眼見一樣。
      話雖凶狂,料無虛假,打是決打不過,老漢蹤跡已被他看破,如是敵手不會這樣害怕,不敢出面。這等兇惡,逼人太甚,恐有別的顧忌,還不敢真個和他翻臉,心正發慌。
      李文玉見旺子已被問得變臉變色,正在得意洋洋,說得起勁,末句話還未說完,便聽窗外有人說道:「放你娘的屁,驢日的瞎了眼睛,沒瞎了耳朵。近日和老鬼蘇五口口聲聲要尋我老人家報仇,今日黃昏兩次相遇,對面卻不相識,我正好笑。因我徒兒有事,打算辦完再尋你們兩個老驢日的算那什三年前的舊賬。
      「不料都是那麼死不要臉,一個強要收人為徒,一個倚勢行兇,以大欺小,被一個小娃兒刻薄挖苦個夠。未了還吹大氣,彷彿你有後眼,不論窗外有什動作,你老祖宗連來帶去都和眼見一樣。
      「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後,始終不曾離開,你曉得個屁!你是現在滾出來,或將老鬼蘇五喊來,約好地方,分個存亡,還是想吃完月餅重陽糕再往鬼門關報到,也隨你的便。無故打算欺負人家忠厚和平的老漢,你才是當時不得全屍呢。」
      旺子一聽正是前遇鐵笛子的口音,不禁大喜,不顧聽完,早慌不迭縱身趕出。見雨中立著一人,窗前燈光映處正是師父,身上業已濕透,腰間所掛鐵笛子卻拿在手中,目注窗內發話,喜得連呼「師父」,趕將過去便要跪拜,鐵笛子把手一擺,就勢拉住,往旁一指,同立王家酒館屋簷之下,口中仍在發話未停。
      旺子初意對頭如此驕狂,決不甘休,哪知裡面悄無聲息,也未見人出來。直到鐵笛子把話說完,又隔了一會,方聽裡面獰笑道:「鐵老二,你真可以,日裡撞我的人就是你麼?方才窗下既然是你,算我耳目不濟,眼力大差。不問這開酒店的是什來歷,從此不提今日之事。
      「不過我們的事不是這等了法,你也無須吹什大氣。這樣風雨黑夜,彼此都不免於取巧,顯不出真實本領,何況正主人尚在張家,也還未來。你少罵大街,是好的第三日天晴以後同往玉泉崖一分高下好了。」
      鐵笛子方罵:「這驢日的虎頭蛇尾,真不要臉!」忽聽喀嚓一響,窗門粉碎,旺子只當敵人破窗而出,剛要開口,吃鐵笛子把手一拉,拖向身後。
      旺子方覺師父令其躲避,說時遲,那時快,隨同窗門響處,先由裡面飛出一物,同時十幾根寒光暴雨也似由門內迎面飛來,耳聽丁丁丁丁銀雨分飛一片響聲中,一條黑影箭也似往斜刺裡暗影中縱去,才知敵人聲東擊西,一面詭計暗算,一面乘機逃走,方喝:「師父快看!」
      鐵笛子已怒喝道:「本來我不傷你,夾著尾巴逃走也罷,偏要這樣陰險下作,不賠還我徒兒的窗戶休想逃走!」邊說邊要追去。
      人卻未動,剛把手一揚,忽聽呼呼兩聲,好似兩股急風撞在一起,緊跟著面前人影一閃,由斜刺裡縱來一人,正是那瘦長子,還是那樣詭笑嘻嘻,立在五六尺外破窗前面,笑說:
      「鐵老二不要發急,老三就是這樣,不管遇見什人,死愛佔便宜的脾氣。反正我們的事終要作一了斷,這大風雨,何必大家都做落湯雞,鬧上一身泥水呢!令高足實在不差,聽他口氣還未正式拜師。窗戶由我賠還,就拿他打賭,後日玉泉崖誰能得勝,誰便算他的師父,你看如何?」
      旺子又想開口,被鐵笛子攔住,笑道:「此時勝負未分,廢話少說。你們如其得勝,盡可隨便,打的什賭!好在我和你兩個多少年的死對頭,照例不見不散。這二十多年來哪一次都是你們自己滑脫,為尋你們蹤跡真費了我不少心力,始終沒個了斷。今年春天聽說你們合在一起,居然反要尋我,真是再妙沒有。
      「彼時我正有事,約你秋後相見,你們居然期前尋來,看去不像是假。因此你說哪一天都可,否則照你們那樣狡猾,今夜便不放你過去。後日玉泉崖準定到場,但你同黨李三卑鄙無恥,我已說好隨他的便動手,還是作賊心虛,見你不在,恐一個人敵我不過,又想乘機暗算,把我徒弟窗戶打碎,方才被你一擋他已逃走。如今算是落在你的身上,卻非賠不可呢。」
      蘇五笑道:「鐵老鬼,你怎如此小氣?五太爺從來不曾欠過人家,既說由我代賠,自無話說,誰還叫他小孩子吃虧不成?銀子拿去,這一塊有五兩多重,想必夠了吧。」說時,由囊中取出一把散碎銀子,就著窗前燈光看了一看,雙手合攏一搓一揉,七八塊碎銀立時合成一個圓珠,遞將過來。
      旺子忍不住說道:「我這窗戶稍微尋點木塊樹枝一釘一編就成,用不著這多。我向不訛人,我不要他銀子,也決不拜他做師父。不過這瘦長老漢沒有老三討厭,多少總算幫過我一點小忙,師父把銀子還他吧。」
      鐵笛子正將銀子接過,托在手上,好似察看成色,轉臉喝道:「小鬼不許多口,這銀子又非他自有。賊吃賊,吃更肥,憑什麼不要?」
      隨向蘇五笑道:「你這老鬼假裝大方,分量雖然不差,卻將一些不夠成色的雜銀揉在一起,打算取巧。許久不見,怎麼還是那麼老不要臉?我眼裡不揉沙子,這裡面有兩小塊不夠成色,被你揉成一團,挑出來還真費事呢。」
      邊說邊將手一搓,手中銀子立和麵條也似搓成一條,再用右手兩指一捏一捻,銀便成了粉屑,落向左手,挑了兩小塊出來,再用雙手一搓一捻,一堆銀屑又成了一團整的,隨笑說道:「不夠成色的雖然不多,共總不滿二錢,這也不能便宜了你,快些換來,好放你走。」
      旺子這才醒悟雙方是借題目暗中比鬥各人功力,見師父剛把銀子搓成一條,用手捏碎成屑,蘇五便退了兩步,一雙三角眼卻注在師父手上,正在留心,防他暗算。
      忽聽蘇五接口笑道:「你不用故意挑剔,再賞你師徒一塊,有什相干?五太爺今日未穿雨衣,週身水濕,要回去換衣服,不耐煩和你多說。後日如其天晴,午後玉泉崖相見。如其落雨便往後推,不要失信。銀子拿去,多餘的賞你多灌一點黃湯,五大爺要失陪了。」
      旺子見蘇五邊說邊往後倒退。師父口雖說話,手中兩塊碎銀只得豆大,卻未交還人家,人也立在原處不動,神態甚是從容。跟著又見蘇五往身邊摸了一下,雖帶著一臉詭笑,彷彿比前緊張,知這兩個敵人均是能手,雙方多年宿仇,恐其突然出手暗算。
      師父還是那麼大意,眼看對頭已快退往窗側樹下暗影之中,還是只顧鬥口漫不經心神氣,實忍不住,方想提醒。
      蘇五說到末句,忽然把手一揚,暗影中立有大小兩點白影一閃,同時又聽丁奪兩聲,鐵笛子雙手一揚一伸,哈哈笑道:「你這沒出息的老鬼老是這一套,有什用處?莫要鬼頭鬼腦,乘這三日功夫快點多請幾個救兵,多少還可挨上一點時候,以免上場送命太不好看。
      「你如還是昔年那樣不長進,後日只有送死,早點想法子湊雞毛壯膽子,多約幾個幫手,我也就便為世人多除點害,省得到處尋找他們忙不過來。」
      旺子眼尖,看出敵人所發好似暗器,已被師父用兩粒碎銀打飛,撞向樹上。那團大的白影乃是一塊銀子,已被師父接向手上,才知雙方本領針鋒相對。彼此還未動手以前均能料出敵人心意,有了準備。
      最奇是這樣黑天雨夜,只有破窗裡面映出來的一點燈光,雙方動手時相隔已在丈許以外,黑暗之中竟打得這樣準法,比王老漢平日所說似更厲害。
      遙聞前面暗影中笑道:「鐵老二鬼休狂,你五太爺今日實是受人之托,有事未了。明日又有一點小事。加上天還未晴,便宜你多活兩天,到時就知厲害了。」
      隨聽低喝:「老三不要妄動,既然說好後日動手,在未交手以前便應兩不相犯。我不過想試試老鬼近年的目力,就便賞他一點銀子,你當是今夜便和他動手麼?」
      鐵笛子笑道:「你兩個不必裝腔作態,故意搗鬼。你們不過想將那一串人耳朵送往張家詐財,恐我作梗,先打招呼。其實張家父子老的貪官,小的惡霸,全家上下除卻那些園丁花匠十九惡人,反正不義之財,假手你們給他吃一點虧,省我出面。等你到手,再轉交我去送人,再好沒有。不是為了張家,我今夜還不會放鬆你們呢。
      「否則,你們全用詭計暗算,未了冷箭不曾放成,又恐我看出那暗器的來歷,一個故意說話逃往東面,一個暗中掩來,將樹上所釘暗器拔去,我都看見。這等鬼頭鬼腦先看不慣,就是約定後日動手,今夜也先叫你嚐嚐味道了,各自夾了尾巴快走,沒的叫人噁心,連小娃兒看了也都好笑。」
      說罷不俟答言,便拉了旺子回轉屋內。對方也沒有聲息。
      旺子到了屋中又要跪拜,見師父將手連搖,令自己重換濕衣,不令開口,不時側耳向外,似在靜聽。
      隔了一會方說:「驢日的果然逃時心慌,走了相反的路。如今已同趕往張家連享受帶詐財去了。這一票撈得不少,等他到手我再取來救濟苦人,省我許多手腳也是好的。」
      忽見破窗外有兩人走過,定睛一看,正是王老漢翁媳,未等叫應,人已繞走進來,手上還拿著一卷毛氈,先朝鐵笛子禮見,一面忙代旺子將毛氈打開,釘在窗上,以御風雨,一面笑說經過,並向鐵笛子請教。
      王媳跟著走往隔壁,又拿了大盤鹵雞野味、香肝煮花生之類酒菜,和大盤蒸饝,一小壇酒,連同杯筷放在桌上。還拿了一塊紅氈請鐵笛子中坐,令旺子正式拜師。
      鐵笛子笑道:「我已決計收你為徒,不必拘什形式。既然主人誠意準備,也不應該辜負,就此行禮也好。不過當我徒弟不是容易,我與尋常號稱俠義、專顧自己虛名、不求實際的人絕不相同,我那禁條你想必已聽老漢說過,有好些話還無暇多言。
      「此時天色快亮,張家父子被二賊今夜行兇大鬧心膽已寒,老賊蘇五雖極陰險狡猾,但極愛才,上來便將你看中,千方百計向你賣好,以為他這次為了尋仇準備三年,非但本身練有驚人武功和凶毒的暗器,並還約有兩個比他還高的能手,到時暗助,斷定我必死在他的手內,然後軟硬兼施,強迫收你為徒。此賊外表陰柔,內裡剛愎自用,一向任性。
      「你雖是我徒弟,一則年幼,又知你還未拜師,只管對他二人無禮,反更看重,毫無恨意。曾向張家警告,說狗子自不小心,傷人不成反被撞倒,不該倚勢行兇,不許他家再和你為難。
      「彼時狗賊李文玉先到張家,仗著他那點穴法和一身本領,將為首教師點倒,再將老賊父子擒住,逼令把全家上下召集在大廳之內,由他處罰。照他平日凶殺和綁票規矩,已先將幾個和他動手叫罵的教師、惡奴耳朵每人削去一個,不是小狗妻妾生得美貌,跪地哭求,並還任他調戲,答應獻出大量金銀贖命,幾乎連張氏父子的耳朵也同削去。
      「這兩個惡賊做強盜行兇,只要有錢,向例不問是非善惡,往往極惡窮凶的惡霸,只要對他口味,話說得好聽,多獻金銀,肯將美貌姬妾供他淫欲,照樣無事,甚而因此打成交情,算他黨羽,同惡相濟都不一定。死傷的都是那些為了衣食、做人鷹大的飯桶教師,端的淫兇殘忍,慘無人道,便無當年仇怨,我也放他不過。
      「無奈二賊本領甚高,蘇五老賊更是凶狡,我連費了多少心力,始終沒有成功。內有兩次業已大勝,仍被逃走。二賊對我更是咬牙切齒,恨之入骨。這次原是事前有約,訂在中秋重陽之間來此決一存亡。前日我在途中得信,說二賊已來尋我,料其提前趕到,必有幾分自信,我忙跟蹤趕來,稍微探出一點虛實底細,還不深知,故方才放他一步。
      「這二十多年來二賊本是形影不離。李賊在張家行兇之時,老賊蘇五為想收你為徒,只在狗子出外坐堂時下手暗算,使其受傷倒地,不能打你,跟著趕往石牢威脅利誘,你都不肯,自覺無趣,重又回到張家。本助李賊下手,忽然認出老狗張錦元前在杭州府任上受過他的賄賂,賣放了兩個老賊的內弟,事完之後看出蘇賊本領驚人,便他兩個內弟也因貪色大甚,病倒娼家,方始擒住。
      「想要賣好結交,又有一點膽寒,知道這類人的錢用不得,非但盛宴相款,待若上賓,並將所收賄賂退還,送了好些禮物,一句一個俠客義士、英雄豪傑,足恭維了一陣,因此老賊對他留下好感。後往杭州尋他,人已告老回鄉,一見是他,未免不好意思。
      「一則李賊手狠心毒,業已傷了多人,連人耳割去好幾隻,又把人家婦女抱在懷中調戲,無法落場,再者張家財寶眾多,到手肥肉也捨不得,只得一個做惡人,一個做好人,先用暗號將李賊引出,說了幾句,再假裝在房上動手喝罵,編上一套鬼話。二賊本領都高,打得十分熱鬧,最後才由李賊說了幾句狠話,要張家明日黃昏以前獻出所藏三萬兩黃金、二十萬兩銀子,否則全家殺死,雞犬不留。
      「並說蘇賊不該幫助外人,他黨羽甚多,個個厲害,這人耳乃是他殺人記號,只有一隻不贖回去決不甘休。說完大罵逃走。蘇賊跳下房去安慰了張氏父子一陣,假裝好人,代為說合。並說,李賊人多厲害,真要都來,他也不是對手,要張家看開一點。
      「張氏父子好幾代人的貪囊本來不止此數,又有大片田產,金銀還不在心上。第一是他父子全家的性命財寶,第二是狗子妻妾,硬要獻上兩個與強盜,傳將出去丟人太甚。不料蘇五突來解圍,非但狗子妻妾可以保全,所索財物本來照著李賊的規矩一經出口分文不能減少,如今只要萬兩黃金,便可由他出面托人說和,並將李賊請回,以客禮相待,從此無事。
      「連去冬傳說天水附近深山中那幾個看中他家錢多、想要來此搶劫燒殺的有名刀客大盜,也可由他打發回去,竟把老賊當成天上飛落的救星,奉若神明。
      「李賊趕往石牢之先,我和老漢已經見面,本定由他用我短劍去斬斷鐵鎖,救你出險,我跟隨在二賊後面,不料你已自己逃出。我恐老漢蹤跡被賊看破,搶在李賊前面趕去,令其速退,又縱到門上托了你一把,隱向一旁。你只顧看那斷鎖,不曾見我。
      「老漢搶先趕回將燈點起,因不願使二賊知道,避向房內,你回不久李賊趕到。老漢不知我早跟在李賊身後,聽你口氣太剛,挖苦刻薄,恐狗賊激怒翻臉,遭他毒手。翁媳二人冒了大雨、帶了兵器掩往窗下窺探,暗中戒備,用手勢向你警告。不料此賊真個機警,他翁媳雖極小心,仍被識破,可是事前他看出狗賊不會動手,已先離去。
      「我恨他口出狂言,此賊沒有蘇賊陰險,但最卑鄙殘忍,本想激怒,給他吃點苦頭,被蘇賊趕來擋住。照今夜形勢,張家自顧不暇,近數日內自然不會尋你,久了仍是難說。蘇、李二賊再要看出收徒無望,你話又難聽,難免懷恨。自家話已出口,不好意思傷你,暗中支使張家和你作對卻所不免。
      「你一個人無妨,何況又有我在此,自更不會受欺,老漢全家隱居多年,方才狗賊叫陣便因安土不願重遷,好些顧忌,格外忍耐。張家尋仇生事,難免使他連累,故此這裡你已不可久居,天明之後便須準備起身。我另外也還有事,有好些話都顧不得多說。
      「你只記准人都一樣,自己如有智力,必須儘量幫人,大家都是這樣存心,結果幫了眾人,眾人也必幫了自己,照此做去,沒有不成的事。你平日的心思志氣與我十九相同,小小年紀真個難得,我破例收你為徒也由於此。如是和常人那樣,只想俠義名高,學了本領便一意孤行,任性而為,自覺樣樣高出眾人之上,誰都不如你,那就錯了。」
      旺子聞言恭謹謝諾,高興非常。談了一陣,王老漢去看門外煙雨溟滋,積水遍地,左近人家的炊煙業己升起,知天已亮。為了水霧迷濛,看去昏暗,且喜大雨未止,忙告鐵笛子師徒快些吃飽,乘此無人之際即速準備起身。
      王媳原和老漢一樣全身披掛,準備迎敵,見天已亮,忙即趕回,把衣服換下,又將日前代旺子所制的幾件夾棉衣連同昨夜準備好的小鋪蓋卷、兩雙新草鞋,以及兩傘油布一同取來,仗著所居偏在王家屋旁樹林之中,地勢隱僻,常人極少走過,雨又未住,不會有人窺探。老漢翁媳交代完畢,又囑咐了旺子幾句,自往開店。
      師徒二人在屋中吃飽之後,本定同行,鐵笛子見雨老不止,時大時小,天空陰雲密布,尚無晴意,想了一想,對旺子道:「我那住處就在玉泉崖底壑岸下面崖洞之中,裡面雖極乾淨,離地也高,上有崖石遮避,雨水流不進去,一則路不好走,我昨日剛來,只到洞中匆匆轉了一轉便來此地,裡面雖有一點糧食,乃去年所留,也許霉爛,無法再吃。
      「我今日有事,急切間不能回去,你一個人住在裡面非但寂寞,這樣雨天也有好些不便。何況昨日連受驚恐,一夜未睡,我看你把門關上,暫時先睡他半日,好在張家對頭不會尋你晦氣。萬一有事發生,我必先得信息,提前趕來,助你逃走。如其有人來問,可照我所說回答。」隨教了一套應付的話便要走去。
      旺子終日盼望師父,好容易遂了心願,恨不能終日隨在一起,先聽帶他同走,正在起勁,聞言只當師父疼他,聽完忙道:「我見了師父只比平日精神,昨日雖受惡人欺凌,並未受到重傷,頂好師父走到哪裡我也跟到哪裡,多少跟著辦一點事,還可學師父的樣,長點見識,不更好麼?」
      鐵笛子笑答:「你這娃兒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昨夜雖只見到蘇、李二賊,但所約的幾個兇人還未露面。我此時只得孤身一人,雖然到處都是幫手,總以小心為是。這裡我又不常來,山口內外這些土人只有一半和我相識,多和王老漢一樣,表面裝不認得,暗中都和我是自己人一樣。
      「另一半還沒有過交往。方才教你那些話便可對付他們,並非這班人的心不好,但恐無心傳說,於你不利,故此先作打算。我一個人要對付好幾個著名的惡賊兇人,休看人單勢孤,因有許多相識的土人暗助,內有好些能幹的我已暗中囑咐,便是方才不曾與仇敵約定,也可應付一起。
      「有你在旁反倒累贅。你本領如行也罷,偏又差得太遠。還是照我所說,把精神養好,等我回來領你同去,省得那崖洞你不認得,在雨水地裡亂找,就是找到不知下法,剛換一身乾淨衣服,何苦弄得水泥狼藉。真有志氣,知道用功,以後隨在我的身旁,用上一二年功,照你資質體力常人已非對手,再要苦練三年,便可得我所傳十之八九,師徒合力到處扶危濟困,照我心志而行了。
      「這幾天內非但不宜隨我一起,連後日玉泉崖上拼鬥最好都不要前往窺探,以免誤傷,或使仇敵對你懷恨。將來也許學業未成便要出去走動,一旦狹路相逢,受他暗算,何苦來呢!因你年輕,我以前從未收徒,只蘇、李二賊認得你的面貌,別的賊黨尚未見過,再好沒有。
      「雖然我有易容丸,此藥難得,能不用更好。假使你在兩三年內得了我的真傳,外面無人知道,這用處就大了。」
      旺子人最強項,想到便要做到,平日對誰都好,心中卻有主見,不易搖動,不對他的心意也決不服從。自從一見鐵笛子,談了不多一陣,無形之中會生出一種親切之感,後聽王老漢背他說起乃師從十七歲起便在江湖走動,南北各省幾被走遍,救的人不知多少,只二十多年前,不知何故,為了一事心灰意懶約有數年,隱居在秦嶺深山之中,不輕出山走動。
      彼時仇敵甚多,一班土豪惡霸、惡賊大盜都恨之入骨。十五年前忽又出現,王老漢洗手之後方與相識,雙方本有交情,又因外面仇敵太多,平日行蹤隱秘,沒有一定住址。地方甚多,玉泉崖便是一處,但也只知住在崖上。恐被旁人看破,從未去過,並不知道下面還有一洞,對他生平俠義行為卻知道最多,與昔年大俠湯八同一路數。
      無論何處,只他住滿三五月,或是常去之處,都有大批貧苦朋友和農夫土人之類與之交厚。因其歷年大久,救人太多,隨便走到一個偏僻鄉村,一推門進去,內裡全家老少定必驚喜歡呼,彷彿來了一個最親近的佳客,遇事群起相助,安危皆非所計。江湖上這多仇敵,連同多年來的官府搜捕,始終擒他不到,連真姓名也無一人知道便由於此。
      以前化名甚多,專和貪官污吏、土豪惡賊作對,官私兩面的惡人都是他的仇敵。有時為了擒他,並還互相勾結,用盡心思,都未成功。至多風聲太緊,他將以前名字或是外號去掉不用,鬧過一陣也就拉倒,可是他做的事始終如一,並不因為仇敵勢盛便自收風斂跡嚇退回去。
      不過另換新名,換上一個地方,照樣救人,與惡賊貪官拼鬥。去不多日,事情還沒有冷,人已回來,不將對方除去不止。這多年來誰都不知他的真實底細,一半因他本領高強,機智絕倫,他那本相又和普通人一樣,除目有英光不易十分遮掩而外,別無異處,只擅易容絕技,姓名年貌隨時都可改變,宛如神龍見首,一閃即逝。本領差的人根本不能近身,本領高的又被他智計愚弄,所以始終沒奈他何。
      最重要還是能得人心,走到哪裡都有成千成萬的人明暗相助,故意造上許多奇跡。明明人在東面,偏說人在西南兩面出現,難得眾口一詞,不是暗中相助,便將他隱藏起來,做得活靈活現,使那公私兩面的敵人全都疑神疑鬼,當他是個會法術的怪人,和飛行絕跡的劍仙一流。
      還未上前已為他先聲所奪,再一對面,不是被他打倒,傷而不死算是便宜,便是被他用上種種方法巧計將人嚇退,使那主謀的人自己收風,不敢為敵。對方真要太強,他早脫身而去,沒有一次不是撲空。對方如是惡人,被他看中,無論是有多大財勢、多高本領,或是請有多少幫手,他也決不肯放鬆,早晚除害而去,比起大俠湯八所做事業更多。
      只為姓名常變,有時只用一個暗號,這數十年中江湖上傳說的異人何止十個,其實除以前湯八不算,這十來人都他一人化身,化名鐵笛子還是近十幾年的事。
      不久許有仇敵尋來,內有數人和他拼鬥多次,比較知道一點,也只近年方始醒悟昔年所遇對頭便是現在的鐵笛子,真的姓名來歷仍是茫然,連老漢和他總算投機,常時還命代辦一點小事,敬他的酒他尚肯吃,幾次酒後高興,說起當年經過,也只知道一個大概。
      他那改易形貌的本領得過高明傳授,簡直好得出奇,所戴面具其薄如紙,連老漢對面都認不出,何況外人!有時不戴面具,他那易容丸只一敷上,非但皮色全變,老少深淺各種顏色全不相同,並可在面上做出許多特殊的標記,如麻面、缺唇、黑痣、歪鼻之類,平日無事便是旺子上次所見那等形貌,但也不是他的本來面目。
      一面說起平日為人之好和那虛心講理、通達人情,簡直沒有一樣不是高明到了極點。真年紀已有七十多歲,因其終日勤勞、武功又高人看那本來面目至多不過四十光景。從來不曾聽他談過徒弟,這次居然對你垂青,難得你小小年紀有此志氣,千萬不可惜過良機等語。
      人生世上,最難得是志同道合之交。旺子身世孤苦,人又聰明,耳目所及都是不公不平之事,思起憤恨,但又無計可施。本想長大為人做點事業,並為許多窮人解除痛苦,老想拜一高人為師,始終不曾遇上。第一次遇到這樣異人,上來只是一種微妙感覺,心放此人不下,並未想到別的。
      及聽王老漢一說,這位異人非但本領高強,平日所行所為更與自己一條心思,還有好些想不到的,加以從小孤苦,平日所受不是欺凌壓搾,便是刻薄算計,那惡氣也不知受過多少,還仗骨頭硬,不肯賣身為奴,否則也和別的村童一樣,所受還要慘酷。
      算起來,只王老漢和村中幾個老農對他較好,但是這些人多一半還是仗著自己終日勤敏、能耐勞苦交換而來。王老漢比較最好,但他隱居在此,惟恐人知,以前雖然相待頗厚,表面上並不十分顯露。
      一個孤苦無依的村童,初次遇到這樣一個對他鼓勵,寄予溫情,並還樣樣關切周到的異人和未來明師,自更感激到了極點。始而心心念念,好容易把師父盼來,滿擬從此便上明路,永不離開,一聽這等說法,非但近數日內不能常在一起,連玉泉崖比武惡鬥都不令其窺探,想要借此長點見識、看場大熱鬧都辦不到,心中老大失望。對方如換別人,早已抗聲爭論,便當面強不過,也必想盡方法非暗中跟去不可,無奈這前後兩三個時辰光陰竟似變了脾氣。
      鐵笛子平日對人本極溫和,又因以前雖然收了不少同道,內中也有不少拜他為師的,都是所救苦人中選出來的年輕有力聰明才智之士。但這類同道和門人大都不是專為習武,相從不久,便照自己所說聯合當地所救苦難人民,照自己所說方法,由這幾個人領頭,互相扶持,不是山中開荒,便是另謀生業,把許多人連成一片,專一防禦惡人欺壓,各安生業。
      為了領頭的人少,除在山中開荒的人,仗著山高路險,人都習於武勇,向來立法又好,遇事都經公眾商計,公平合理,又能一心一德,不怕外人侵害,每一處墾地都是安居樂業,越過越好,算是從未發生變故,餘者只離城市稍近,不論農工各種行業,日子一久,只要領頭人稍微疏忽鬆懈,仍不免於發生事故。
      有時事鬧太大,還要自己趕去,才能除害興利,將對頭惡人消滅。這班同道和門人為數雖多,散在各處,從來都是分別幫助各地土人,各有專責,無暇隨同自己習武,在江湖上奔走。平日雖然斷定越是出身窮苦人家的子弟越有好材料,為了各人心志不同,向不肯勉強人,必須經其自己願意,還要合格才要。
      體力智慧固是缺一不可,最難得是他的經歷必須經過磨折,見慣不平之事,明白道理,深知是非,而又具有毅力恒心,能夠捨己從人,不願自家名利成就、衣食享受,才能入選。
      因此看似容易,想覓一個全才卻是艱難,連物色了多年,雖然遇上幾個,均覺不夠,最不合意是那自私之念不易去淨,到了本身利害存亡關頭便易搖動,經不起考驗,因此一個也未入選。
      近年為此著急,方覺以前成見太深,意欲降格以求,遇到好資質先收了來,再用苦心教練,不料無意之中在當地發現一個放羊娃,連經探詢查考,雖然年輕,竟無一樣不對自己心意。這日正想借故與之相見,因和王老漢有話說,就便去吃兩杯。剛剛坐定,便見旺子尋來。
      當時一試,越對心思。因有要事在身,必須離開,匆匆托付王老漢照應,人便離去。三日前,因他仇敵就要尋來,忙即趕回,暗中查考旺子心志行為,竟比自己所料還好,已極高興。後又發現旺子連受仇敵勢迫利誘,到了性命關頭均不為動,這樣好的徒弟連考驗都用不著,自更喜愛。雖然見面時候不久,真比多年師徒還要親密,便是初拜師時所說的話也都辭色溫和。
      旺子不知怎的格外生出一種敬愛之感,彷彿對方無形中具有一種奇怪威力,使人自然不敢違抗,並不因此發生怨望,只開不出口來,想了想答道:「我本想跟師父長點見識,不料不能同去。反正我聽師父的話,叫我怎樣便怎樣。不過弟子醒來,少時也許天晴,師父不知何時回來,可有什事叫弟子去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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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1 |
    八、會佳賓茅屋驚黑老 敷妙藥轉眼易妍媸

      鐵笛子知旺子依戀自己,年幼天真,貪功好奇,恨不能時時刻刻跟在身旁,此舉大非所願,溫言笑說:「徒兒不必失望,以後隨我練成本領,照你平日心志出去救人,應辦的事不知多少,好些艱難困苦、驚險新奇的事都要你去經歷,只恐你到時還顧不過來呢,此時忙它作什。
      「你既說有恒心毅力,莫非兩三年的光陰都忍耐不得?我實是人單勢孤,雖有兩三個好幫手,還未通知他們,把你帶在身旁諸多可慮,一個不巧於你反有大害。我此去一半便為尋人,明知你不願意,也只好如此了。」
      話未說完,忽聽門外有人接口道:「這倒未必,鐵老兄你也大怕事了。」
      這時天明已有半個時辰,山村人家俱都早起,山口外鎮上又當趕集之期,路上早有行人走動;因是雨大,秋糧業已收穫,除卻必須趕集的土人冒著大雨,踏著水泥急溜,肩挑背負販往山口湧去而外,人家婦孺沒有什麼事的人都守在家中不肯出來。
      旺子昨日被擒,雖早哄動遠近,左鄰王家是自己人,右鄰相隔尚遠,人都怕事,見旺子破窗裡面蒙有毛氈,房門緊閉,門前還隔著兩片水塘,均恐連累,就避嫌繞路蹈水,儘管不平,無人敢於多事。
      王老漢早有防備,翁媳店伙三人輪流守望,見人一點頭,就有幾個最關心的也都去往王家酒鋪打聽,吃王老漢一敷衍便各走去。山口原沒有多少人家,不消片刻全都走淨,偶然也有一兩人落後走過,師徒二人均知有老漢代為照料,見有外人必發暗號招呼,因此連鐵笛子也未留意。
      旺子所居地勢頗高,門在王老漢旁邊,相隔約有兩三丈,中間一段地勢較低,積有一兩尺深的雨水,小溪也似流得正急,寬達四五尺。憑這師徒兩人的耳比如真有人縱過,休說鐵笛子,便是旺子也聽得出幾分,事前竟未絲毫警覺。
      一聽門外有人接口,旺子方覺老漢走時說得好好,怎會來了外路人,沒聽他們招呼,同時聲才入耳,門外已有兩人走進,身上全都穿著一身油布雨衣,業已舊得褪了顏色,上面還補有巴,好似漆過幾次。頭上各有一個帽套,連臉也被遮住,看不清面目。
      身材均不甚高,內中一個發話的人更瘦小。事出意外,待要詢問,鐵笛子業已上前,和矮的一個抱在一起,甚是親熱。另一人身材也頗瘦小,只比發話的略高半頭,忽指旺子笑道:「師兄,你這位令高足真個機警,你要不起身招呼,也許還要拿鏢打我們呢。」
      鐵笛子笑道:「這娃兒倒還不差,就是喜歡螳臂當車,不管對方強弱,便和人家硬拼,我真代他擔心呢。」
      旺子聞言,面上一紅,知道來人乃師父好友,心中驚喜,忙把手垂下,恭身行禮,方說:「旺子年幼無知,二位師叔不要見怪。」
      已被另一人拉住,笑說:「我是說笑,你不要多心,我們也不拘這些禮節。倒是我和你飛叔老遠趕來,冒著風雨走了半夜,到一人家投宿,偏巧主人與我們三人相識,又是王老漢的好友,昨日夜裡聽老漢說過,知你被張家惡霸擒去,飛叔便要往救,是我將他攔住,說你師父在此,張家就是銅牆鐵壁也早救出。
      「本來不等天明就要趕來,又因那家苦苦挽留,又是一個窮苦土人,不便辜負他的好心,每人吃了一碗麥粥。天明上路,因正趕集,聽人談說昨夜張家好似出了點事,又一人說主人寬宏大量,所擒放羊娃業已逃走,老莊主憐他孤苦,已不再追究。
      「我二人先料你師父所為,心正好笑,忽然發現兩個賊黨向一土人打聽張家的事和你師父化裝以後的形貌,不料那些土人當中有好些都你師父朋友,故意說了一個亂七八糟。那賊聞言將信將疑,自往酒店買點心吃。我們業已探出來歷,恐被看出,沒有跟去,為此耽擱。
      「你飛叔此時腹中有點空虛,想吃點東西,可笑那老漢坐在席棚底下假裝望雨,一別多年,竟未認出,我們只朝他打了一個暗號便走進來,也許還不知道呢。我看他店中正在燒雞煮菜,酒客一個都無,必是想要款待你們。多年老友,無須客氣。再說,此時他也不應顯露形跡,你可到他那面把雞要兩隻來,隨便拿點吃的,讓你飛叔解一解饞。
      「有你師父在此,他決不會要錢,無須和他客氣。如問來了何人,可說你師父舊友,叫他不要過來。你去時也要留心,先看兩頭無人,再走過去。我已看好地勢,你這扇門開得甚巧,有樹遮避,雨下又大,不致被人看破,到底留心些好。我們不怕,老漢好容易洗手多年,無人得知,不要為了我們惹出事來,快去快回吧。」
      旺子先就聽出那人語音清柔,像個女子,正在連聲應諾,來人已將背後小包放下,連雨衣雨套全數脫去,現出本來面目。看去二人年紀至多不過二十多光景,那帶女音的一個年紀好似更輕,像個美少年。
      二人均穿著一身尋常布衣,但都那麼勻稱貼身,英姿颯爽,只管長途奔馳,面上不帶絲毫風塵之色。內中一個包裡甚是沉重,料是隨身兵器和換洗衣服包在一起,但又不大,每人身上還有一口短劍。剛看出身材稍高的好似女扮男裝,男子絕無這樣美秀。
      暗忖:二位師叔這樣打扮,走到路上,如是晴天,豈不容易被人看破?聽完轉身要走,鐵笛子正和矮的一個說話,忽然喊住,笑說:「你真看不起老漢了,你兩夫婦想吃東西轉眼就到。外面雨大,何必罰他多跑一趟。再說,他頭一天拜師父,還未給二位師弟師妹引見呢。」
      女的笑道:「我真糊塗,只圖方便,以為相隔不遠,忘了外面還在落雨。不過師兄也太心疼徒弟了。」
      鐵笛子方答:「落雨還在其次,本來我有事要走,不料你夫妻這樣義氣,老遠得信便趕來了,我索性和你二位談上些時再作計較吧。」
      說完,剛令旺子上前拜見,說:「這兩位是你師叔,你已入門,本不應該隱瞞,到底年幼,如知底細,恐其走口,故此我的真實姓名未對你說。二位師叔卻是無妨。我三人都是關中諸俠和俠尼花大師的門下,另外還有幾位不在此地,平日彼此意志不大相同,也難得見到。
      「只他二位和一位沈師叔連我四人久共患難,就是有事,每年也必見上一次。此是昔年你大師叔樂游子的門下,姓姜名飛,此是你姜二嬸,也是你的師叔,乃昔年俠尼花明嫡傳弟子,姓萬名芳,早在三十年前便威震川湘和西南各省,夫妻雙俠之稱,快些上前見禮。」
      旺子剛朝二人通名禮見,鐵笛子忽笑道:「我說來了不是?」跟著便見房門被人推開。門外立著男女兩人,正是王老漢的次子王萬山夫妻,各人身披蓑衣,頭戴斗笠,分捧大小兩個木盤,內中放著剛出鍋的雞和牛肉。
      另外大盤蒸饝,還有一壇酒和各種用具。旺子喜呼:「二哥幾時回來的?」
      萬山笑說:「你快將東西接過,免得我們週身水泥,鬧得你屋裡滿地狼藉。我奉老爺子之命,還有話和三位伯父說呢。」
      鐵笛子等三人早同上前相助,把木盤接到屋裡,笑說:「難為你兩夫婦了。」
      旺子便問:「今朝外面可有形跡可疑之人來此窺探?」
      萬山笑答:「爹爹今早回去,便命我往相識人家傳話,山口內外的人家都是多年鄉鄰,和我父子極好情分,內有許多人家又都受過我大爺的好處,都代留心,因此無人尋你。張家傳出來的謠言雖多,賊黨似因大爺不好惹,業已訂好約會,風雨又大,樂得在張家享福做上客,因此從早起不曾看到一個生臉。
      「直到姜伯父伯母走來,初見面時還拿不準是誰,人去之後忽然想起,我大爺昔年武當山諸同門好友,只此三數人志同道合,往來親密。二位伯父身材又比常人稍矮,非是二位伯父不可。因他奉有大爺之命不便離開,此時外面雨大,再要不停也許還要漲水,使三位伯父又多操心呢。當初蓋這小房便用過心思,由我們旁門過來,就是有人也看不出。恰巧酒菜煮好,特地命我夫妻送點過來,拜見三位伯父,請安求教。」
      說時,王氏夫妻已將斗笠蓑衣脫掉,掛在屋簷下面,脫去鞋釘,由懷中取出一塊上刻虎頭和金彪二字的竹板,竹色業已年久通紅,到了屋中朝三人雙手一舉,正要拜倒,被三人攔住,笑說:「你爹爹真個太謙,如何把當年信符當了名帖,快些同坐講話。」
      旺子見人坐定,便去關門。
      萬芳笑說:「既是外面無人,前窗又被遮沒,多麼氣悶,開在那裡無妨。」
      旺子應聲走回,昨夜吃剩的酒菜食物已早收拾乾淨。王媳說尚有事,禮見之後談不兩句,便將昨夜用剩之物取走。
      鐵笛子便問:「外面還有什麼消息?」
      萬山答說:「此時山口內外多是我們耳目,稍有信息必來通知,俱都無關緊要。內有兩家張家佃戶,因是多年舊人,他們兩個兒子早被張家要去,一做書童,一個做點雜事,比較別人有點照應,消息也頗靈通,但這兩家大人受苦多年,心中懷恨,只管近兩年來日子稍好,老覺張家是一群虎狼,常時勸告兩個兒子,令其留意,不可學同事惡奴的樣。
      「仗著乃子勤謹能幹,雖因聽了父母之言不肯格外討好,沒有別的惡奴那樣當道,也頗得寵,昨夜的事全都知道。方才假裝看望兒子,背人打聽,說張錦元真有本事,本定至少要送萬兩黃金與二惡賊,才保得全家無事,不知怎的,一夜功夫竟將蘇、李二賊說動。
      「將兩個收過房的美貌丫頭假裝姬妾出來陪酒,被二賊看中,美人計就此成功,結果連那最後所說的萬兩黃金也都免掉,並還用藥將狗子的傷醫好,只把兩個丫頭送與二賊了事。雙方還結了乾親,並在花園中備了幾間講究房子,以供二賊子隨時往來居住之用。
      「天水那班號稱俠盜的刀客早就看中了張家財多,不是相隔太遠,雙方又有防備,虛實不知,已早下手。可是從去年起風聲越來越緊,這伙刀客本領頗高,隱藏深山之中,行蹤無定,官府拿他無可如何。見他不在本鄉打搶也就含糊過去,張家每日為此心神不安,曾用重禮請了好些武師保護。
      「不料全是飯桶,昨夜被惡賊李文玉一個人全數制住,有三個武師的耳朵還被割去,恬不知恥,事後還拜李賊為師,算是掛名徒弟。張氏父子想起前事越發膽寒,本意就此拉攏,保全身家,沒想到二賊為色所迷,自願打消前念,結果只苦了那些削去耳朵、被打傷的武師惡奴,和被迫嫁與二老賊的兩個女子。
      「她們原有父母家人,被張家立契時買斷,不許相見。本心收房得寵,或是日久生厭,改嫁出去,也許還能見到自己親人,這一嫁與比她們年紀長兩三倍的老賊巨盜,休說回家無望,將來事敗也許同受連累,真個可憐已極。
      「狗子妻妾貪生怕死,先仗著美貌,任憑惡賊調戲,事過之後,推說此是保全丈夫全家,並想暗中行刺,與來賊同歸於盡。如今你們化仇為友,我們一是大家閨秀,另兩個也是好好人家出身,被人摟抱,週身亂摸,索性和他拼命也罷,如今卻是心跡難明,以後如何做人?二賊昨夜走後同聲哭罵,尋死覓活好幾次,最後連公婆帶丈夫一齊苦勸,非但不怪她們淫賤無恥,反說她們是捨身保家,深明大義。
      「當時如其只顧一時虛名虛節,罵賊而死,豈不害了全家性命?何況你們從來端莊穩重,孝順翁婆,服侍丈夫,賢名在外,誰都知道。方才假裝向賊討好,我們早已看出,藏有深意。如非想要詐降行刺,當著全家上下那許多人,你們平日連丈夫當人說句笑話都要怕羞的人,怎會做得那樣過火?說出去人都不信。非但丈夫全家,以後對你只有感激,不會輕視,誰要再提方才之事便要他命。
      「他們讀書人編了些話,自己騙自己,裝腔作態鬧了一陣。二賊一回,又是全家上前,想盡方法討好巴結,吃苦的是別人,就這三個女的仍是原樣未動,仗著老的心思巧妙,拿做官那一套去應付兩個惡賊,結果分文均未損失,二賊並還為他所用,答應這裡事完,便往天水去尋刀客首領。
      「說好便罷,說不好便由二賊為首,由張錦元出面,作為地方上的鄉團義勇,幫助官兵將那伙刀客除去。看起來,多麼厲害的惡賊還不如人家這些做過貪官的土豪劣紳有本事。休看人家手無縛雞之力,手段真高等語。我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爹爹因見惡賊已與惡霸豪紳合成一流,事更可慮。
      「雖料天晴以前對頭雖裝大方,不會前來擾鬧,也須防他一步。正想大爺人單,爹爹和小姪們本領又差,幫不了大忙,心中發愁,二位伯父忽然尋來,高興得了不得。自己不便離開,為表敬意,特命小姪投帖,以代親身拜見。現已藏好,外面無人,怎會洩漏?」
      還待往下說時,鐵笛子忽然把手一搖,萬山人頗機警,立時住口,正要出探,被姜飛隨手拉住,笑道:「我這里門戶大開,雨水正大,外面那位朋友何不進來談上兩句再走?」
      旺子聽出口風不對,因師父搖手,不令出去,便由板牆縫中朝外窺探。剛瞥見王老漢坐在對面蘆棚邊上,面現怒容,剛剛立起,手中還拿有一物,面前黑影一閃,外面的人已應聲縱進。
      旺子定睛一看,幾乎嚇了一跳。原來那人長得和旺子差不多高,生得又瘦又乾,皮膚漆黑,穿著一身黑色緊身短裝,身披一件又寬又短的皮斗篷,頭上帽子也是皮制,連人帶服裝通體皆黑,又是一雙天生紅眼突出向外,滴溜溜亂轉,走起路來跳跳蹦蹦,手舞足蹈,那皮斗篷只是一層單皮,與兩臂相連,隨同人手舞動起伏,油光水滑,形貌服裝無不奇特,看去像個大蝙蝠,又像一個猴子,簡直不像是人。剛一進門,便朝眾人笑道:「聽說鐵笛子在此,是哪一個?」
      話未說完,鐵笛子已笑道:「你是昔年浙江天都峰冒充怪物,專門鬧鬼,欺壓善良的那個小野種麼?這便是鐵笛子,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小黑人聞言並不發怒,哈哈笑道:「我當昔年威震川湘的賽空空,現在改名鐵笛子的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的怪人,原來是個鄉巴佬。憑你這樣也敢橫行江湖,專和我們作對?本來天明前蘇、李二兄與你約定,後日在玉泉崖頂相見,我無須乎來此,只為你的名望太大,一班無知之徒說得你那麼神奇,打算先來見識見識。
      「誰知耳聞是虛,大失所望。我看像你這樣一個有名無實的玩意,也用不著費什大事,不必再等後日,你說個時辰,今日我先和你分個高下。這幾個無知後輩想必是你徒弟,如其不知厲害,同去送死,或是留在這裡,全都聽便,只叫那不知好歹的放羊頑童跟去好了。」
      旺子見來人如此狂妄,早就激怒,因見師父坐在炕上,望著來人微笑,神態甚是從容,姜、萬二人一個從一開頭把來人叫破,便即起立,頭向後窗望雨,萬芳也湊了過去,夫妻二人並頭低語,由側面看去似在發笑,一任來人發狂,如無其事。
      只王萬山和自己並坐板凳之上,來人才一進屋神情立顯緊張,連在暗中兩次拉手,意似對頭厲害,不令妄動。旺子聽到末句,實忍不住,剛開口喝得一個「你」字,猛瞥見小黑人一隻鳥爪般的怪手已朝師父揚起,看去人小,那手卻比常人要大得多,又瘦又薄,宛如一柄鐵抓,大有用武之意。
      師父面容業已沉下,不禁恨到急處,手已伸入腰間,鏢剛取出,第二個字還未出口,就這時機不容一瞬之際,耳聽哈哈一笑,微覺一股急風飄過,姜、萬二人同時回轉身來。姜飛笑問道:「你這小黑鬼認得我這無知後輩麼?」
      話剛說完,來人本是趾高氣揚,目中無人,不知怎的,見了姜飛面容立變,獰笑怒喝:「原來你兩口子也在這裡,怪不得這廝如此驕狂,大模大樣。我自和你武夷山中一會,業已八年。本定三五年內尋你一分高下,先是有事耽擱,後又尋找你們不到,始終未見。今日巧遇,索性把昔年舊賬並作一起,來個了斷。姓鐵的有了靠山,你們人多,只好容你們多活兩天,後日天晴,再往玉泉崖拼個死活存亡便了。」
      姜飛剛冷笑了一聲,沒有開口,旺子已被萬山拉住,來人一句話還未說完,鐵笛子已笑道:「不要臉的雜種,在我鐵二先生面前狂吹大氣,就這麼容易走麼?」聲隨手出,忽將右掌往前隔空打去。
      那小黑人自見姜、萬二人,似知不妙,口中說話,人已退到門口,說完,剛兩臂一揮,呼的一聲身子立時扭轉,往外面飛身縱去,沒想到雙方同時發作,勢子都快,一個怕吃眼前虧,人大驕狂,不肯丟臉,只管腳底明白,想要下台,一面仍想交代兩句過場再走,滿擬練就一身絕頂輕功,身具異秉,動作如飛,說完一走便可了事,不料對方比他更快。
      他這裡剛一轉身,對方掌已發出,只聽呼的一聲,凌空打出老遠,總算武功高強,雖中了一劈空掌,人卻落在水溝對面,不曾跌倒。旺子畢竟功力太差,無什見識,不知敵人業已吃虧,見師父掌風又勁又急,敵人縱得甚快,業已起在空中,也不知打中沒有,微聞哼的一聲,人便輕悄悄落向對岸。
      想起來人可惡,心中有氣,不假思索揚手就是一鏢。小黑人也是該當晦氣,只顧防備三個勁敵,怒火頭上,為想回罵兩句,陰溝裡翻船,竟被打中。雖未受什大傷,但是旺子年紀雖輕,所用的鏢也是高明傳授,力猛勢急,這一鏢竟中在左肩腫硬骨之上,鏢尖鋒利,傷勢不重,卻將皮衣刺穿,劃破一洞。
      小黑人連番失利,越發急怒攻心,一看鏢是旺子所發,剛罵得一聲「無知小狗也敢欺人」,伸手似想拾鏢,緊跟著一股急風帶著一條人影衝門而出,正是鐵笛子飛身追來,忙將身子往旁一閃,厲聲大喝:「你們倚仗人多,此時便去玉泉崖頂一拼也可。」
      鐵笛子也不理他,先將滾落泥水中的鋼鏢拾起,微笑說道:「二先生今日良友重逢,還要敘闊,天明前業與蘇、李二賊約定,如何說了不算?此是你們卑鄙無恥,約好日期,以為你有點鬼門鬼道,又來試探強弱虛假,自找沒趣,方才那一掌和這一鏢只是我師徒憤你驕狂,給蘇、李二賊帶個信號回去,誰還與你一般見識。
      「歸告同黨諸賊,說我二先生本定他來一千一萬也是我一人和他相對,不料來了朋友,我雖不知底細,也許還不止他夫妻兩位。我雖不是存心,事前原曾說過叫他約人的話,休說朋友好意,除暴安良也是我輩中人分內之事,無論是誰,遇上都決不肯放手。
      「此是公眾的事,其勢自不能拒絕別人相助,但照眼前形勢,憑你們幾個毛賊狗盜後日一個打不過,再想說上許多無恥的話取巧逃走,便我答應,別人也辦不到。
      「我和你雖是初遇,蘇、李二賊卻在我手上逃生過好幾次,再想逃走,就他臉厚如山,不怕丟人,我再放他逃走,也太不好意思了。這雨太大,就是日內天晴路也難走,再要發動山水,更有好些討厭。發水之後也許我還有事,無暇與人私鬥,最好叫他把日子推後一點,多約點狐群狗黨,索性等雨住後再約日期,只不漲水,隨便哪一天都可。
      「你們還無須乎費事,隨便派上一人往玉泉崖頂洞中留下一信,當日我必有回復。這裡雖是我徒弟所居,不久便要他去,莫要尋我師徒不到又說廢話。如發山水,至少要過中秋才有准信,索性定在重陽節登高一會更是從容。他要不願意改,只在張家門首掛上一盞紅燈,不必再等後日,今夜我們便往尋他好了。」
      小黑人聞言,停了一停,獰笑道:「聽蘇、李二兄說,當初本定重陽節前相會,因未約定准日,恰巧近日空閒,提前來此,沒料剛到你便在此。心想,你只一個人,用不著再約別的朋友,你們既約有幫手,事情又當別論。本來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誰都有個高親貴友,何況雙方都是多年深仇,誰的情面寬,只管隨便。
      「我先因李三哥說你太狂,又聽民間傳說,你簡直是個飛仙劍俠,早想見識見識。偏巧八年前離開武夷,一直隱居兩廣深山之中,始終沒有機緣與你相遇,打算看看你到底是什人物,你卻倚仗有了靠山,欺人太甚,這一掌一鏢之仇,只有三寸氣在,決不甘休!你的話說得倒也光棍,既是你們人多,無須再和蘇、李二兄商計,我便代他做主,準定重陽節相見。
      「我還給你一個便宜,用鏢暗算我的小狗是你徒弟,我雖不曾被他打傷絲毫,我這件皮衣乃深海裡魚皮製成,最是珍貴,被小狗打穿一洞。照我平日規矩,無論何人,對我稍微無禮,必殺無赦。他倚仗是你的徒弟,這樣猖狂,萬容他不得,非我親手將他撕裂不能消恨!他將張家兒子撞傷,被擒牢內,半夜逃走,不是蘇、李二兄,對方決不甘休。
      「他占了便宜還要賣乖,實在可恨。因我對於仇敵向例親自下手,從不要外人干預,在重陽節前你師徒只管放心,有我黑老做主,決不許張家和別人有什舉動。聽說玉泉崖太遠,道路又被山水沖斷,中間裡許長一段水深丈許,不知何日才退。事情就此定准,萬一蘇、李二兄有什話說,信便送到此地,省得往遠裡跑,路不好走。那崖太高,常人也無法上去,你看如何?」
      姜、萬二人本來同立門口,望著小黑人發笑。姜飛幾次想要上前,均被萬芳拉住,直到對方把話說完,鐵笛子剛答「由你」二字,萬芳忽將姜飛一推,輕輕一縱便到小黑人所立大樹之下,戟指笑道:「你這黑小鬼再發狂言,我沒和你訂什麼約,那就不客氣了。
      「你八年前在武夷山頂被我夫妻打敗,還死了兩個同黨,曾說至多三四年必要將我夫婦撕裂而死,隔了八年並無音信。今春才聽人說,你因在武夷慘敗,同黨傷亡殆盡,立足不住,竄往兩廣,後又逃往五指山中,專一欺壓那些黎人。
      「正想這裡事完前往尋你,沒想到在此不期而遇。只當助紂為虐,真有多大本領,原來仍是從前伎倆,就你這樣也敢欺人?有本領先報當年之仇再說。方才那一掌如覺不夠受用,可要我再找補一下?」
      黑人好似膽怯,獰笑怒答:「賤婢廢話少說,此時彼此不知深淺,你們人多,我以前是你敗軍之將,決不含糊。在未和你們正式交手以前,你黑老爺認輸如何?」說罷回身要走。
      萬芳聽他口出不遜,大怒喝道:「野種休走!」說罷回手往腰間一拔,一枝三折鉤連槍立時抖直。
      小黑人早防到這一著,業已接連幾縱,蠟蜒點水晃眼就是好幾丈,那連在身上的黑斗篷隨同兩臂顫動,宛如一隻大鳥凌空飛翔,動作本極輕快,又因方才吃了一劈空掌,知道厲害,惟恐又受敵人打擊,縱時不住迴翔轉折,將頭回顧,黑翼凌空,分外顯得輕巧好看。
      黑老縱到斜對面高坡之上,回顧敵人不曾出手,萬芳已被鐵笛子止住勸了回去,手指自己正在說笑,知被看輕,惡狠狠手指眾人這面怒嘯了兩聲,方始往山口外連縱帶跳如飛馳去。
      旺子笑道:「這野種長得活鬼一樣,又像猴子,又像蝙蝠,他那吼聲比狼嗥還難聽,哪裡像人?他叫什麼名字?」
      姜飛正埋怨萬芳不讓他上前,自己卻縱將出去,鬧得一頭雨水,這是何苦,聞言接口笑答:「你這小孩真不知深淺,如何不聽招呼便先出手。沒有我們在此,你這條小命就保不住了。你師父劈空掌多麼厲害,何況相隔這近,對頭人又凌空,如換別人,早已臟腑皆裂,他卻只往前沖了一衝,輕輕落在地上,連身子都未搖晃,這等功力豈是常人所能抵敵。
      「你那一鏢也真打得巧,他那最寶貴的魚皮飛篷竟被打穿一洞。這廝名叫黑老,原是人與山中大猿交配而生,生具異稟,又拜在一個異派能手門下,本領甚高。自來沒有名姓,其師先叫他小黑,後來年長,在外為惡,自家改稱黑老。休看人小,年紀少說也在半百以上。
      「天性兇殘,殺人甚多,專講手抓撕裂。年前在武夷山中,我二人與之相遇,還有兩個同黨,也都兇惡已極。我和你二嬸不是仗有師傳獨門兵器如意鎖心輪和一口寶劍,想要全勝,照著彼時功力都未必能有把握。
      「為了這廝心狠手黑,特意為他尋一老前輩苦練了兩年三元圖解,準備等他上門送死。初意第三年終不免一場惡鬥,這廝想是探知我二人的來歷,知非敵手,二次相遇不勝必死,始終沒有尋來。為了惡名遠播,遭此慘敗,自覺無顏立足,隱往海南五指山中,常在兩廣為惡,形跡均極隱秘,今年方始聽人說起他的下落。
      「既敢來此助紂為虐,必有幾分自信。方才我聽出門外樹枝微響,同時瞥見老漢朝我打手勢,料知來了勁敵,還沒想到是他。後來看出,多年不見,還拿不准他深淺,故意避往後窗,暗中準備,先由你師父和他交談。本意只想取笑,還不想當時相對。
      「因其說話太狂,才忍不住,剛剛回身,不料這廝竟是知機,立時收風退縮。你師父自然容他不得,先給他嘗了一點味道,看神氣,這廝只是昔年受創太重,存有戒心,又見我弟兄三人在此,惟恐三打一,越發有些膽怯情虛,倉皇退去。這一掌未將他打倒,可見功力比前大進,已非昔年。
      「他和老鬼蘇五一樣,陰狠歹毒,不是斷定全勝,當時情願吃點小虧,事後報復更加慘酷。你不該打他這一鏢,他那魚皮斗篷最是珍貴,本來刀斧不傷,不知怎會被你打穿一洞。此鏢哪裡來的,如此鋒利?」
      鐵笛子接口笑道:「此鏢乃老漢所贈,原是百鍊精鋼,並還雜有寒鐵金精在內,能穿兩三層鐵板,上面還有老漢昔年仗以成名的標記,想是喜愛旺子太甚,送了幾枝與他,要不是恐怕落在黑老手內,看出來歷,我也不會搶先去拾了。」
      萬山笑道:「此鏢多年不用,爹爹恐兄弟膽大,山中遇險,贈了七枝,上面雖有昔年標記,話早教好,就被外人發現也不妨事。」
      姜飛笑道:「原來此是老漢昔年成名之物,這就莫怪了。旺子今日樹此強敵,以後真要隨時留意呢。」
      萬芳氣道:「這野種小黑鬼,莫非真不要臉。方才我問他八年前所發狂言還未做到,如何又要與一小孩結仇,動不動便說用他那雙腳爪把人活活撕裂,真個無恥該死,我決容他不得!旺子不必在意,日內我就尋他,是好的,先把我夫妻這兩個仇人撕裂再說。」
      鐵笛子笑道:「師妹何必和野種一般見識。旺子也實膽大無知,以後不奉師命不許隨便出手。今日雖和這野種結仇,這廝向來自大,師妹方才的話雖未說完他便先逃,光棍一點就透,在未和我們交手以前,決不至於單尋旺子作對。我先還打算叫旺子獨居玉泉崖山洞,你們二位一來我已變計。
      「他雖無須隨同出敵,除卻動手那天,早晚都有人和他一起,不足為慮。倒是他昨日吃了一點苦頭,一夜未睡,我們三人索性換了裝束,把形貌變過,去往王家暢飲幾杯,午後我再出去一趟,讓旺子睡上半日,等我回來再打主意離開此地,就便試試對頭如有人來,能否看出我們形跡,師妹你說可好?」
      萬芳笑道:「師兄如何專問我一人?我已半老的人,莫非還是當年愛好看的脾氣,怕你把我變成醜八怪麼?自從那年用了你的易容丸少卻許多煩擾,你二弟童心未退,恨不能每次出門都變一個樣子,一點不知愛惜。
      「本已剩下不多,去年我們分手之後,沈大哥又尋了來,他向來不肯用這東西的人,為了一事不便露他本來形貌,剩下一點全被討去,我們沒有用的,才現本來面目,並非得已。這次尋你,一半為的是討藥,後聽傳言蘇、李二賊公然到處聲言要和師兄拼命,又由土人口中問出你的蹤跡,方始連夜趕來。以前兩次相遇都在山中,故沒有用,哪是怕難看呢。」
      姜飛笑道:「你弟妹說我童心未退,她也五十二三歲的人,還是當年天真,每次出門用藥最多。有一次還裝成一個麻子,再加上白癜風,朋友相遇全認不出,多半笑得肚痛。她還得意非常,隔兩三天變一副醜態,卻專說我一人。」
      萬芳嗔道:「我最恨你無論見了什人,老是把嫂子弟妹掛在口上,哪怕多年老友也改不掉,好像不這樣說,人家便忘記我是你的老婆,特為提醒似的。我們師長都有極深淵源,雖不同師,無異同門,你更是我們的老大哥,又是先進師兄,至交至友,對你叫我師妹多麼大方,為要一句一個弟妹,平日口口聲聲男女一樣,對我尊重,說起話來我彷彿成了他一人所有,莫非那藥他就沒有糟蹋?」
      旺子見二人生得那麼年輕俊美,爭論起來更和平常小夫妻拌嘴一樣,及聽年已五旬以外,方自驚奇。
      鐵笛子已哈哈笑道:「你兩夫妻年已半百,如何還是當年新婚不久情景?看你們這樣親密,我這一生未享家庭之樂的人真羨慕極了,閒話少說,我這次易容丸帶得最多,並還各式皆備,照我方法,什麼醜態都變得出,只要像你們這樣好看辦不到罷了。被小黑鬼一鬧,酒菜一點未用,索性送到對面去吃,換了容貌過去,作為酒客方便得多。」
      萬山在旁忙起應諾,端了先送來的酒菜,先往對面走去。
      鐵笛子隨由腰間解下一個革囊,倒出二三十個小鐵匣,內裡放有各式各色大小丹丸,外面注明用法,令旺子取來清水,各取一粒,分別用小杯裝上,加水化開,取出毛筆,照著姜、萬二人心意塗向臉上。鐵笛子再從頭頸底下拈著一點薄皮往上一揭,先現出本來面目,也將藥水塗上。
      旺子這才看出師父面上蒙有一片薄皮,那面具其薄如紙,不知何物所制,非但巧奪天工,竟連五官七竅一齊蒙住,一直套向頭頸,連眼皮都是嚴絲合縫,不是眼見說也不信。再看師父本相,仍是貌不驚人,只是圓臉變成長方,眉毛口鼻好些不同,就這樣一層薄皮簡直把人變作兩副形貌,決不相同。
      因聽師父說,化裝容易,只這副特製面具難戴,要費許多時候,格外細心,才不致被人看出。並說,這類面具共有好幾副,有的還生著一部絡腮鬍子,顏色也各不同。正聽得有趣,意欲一試,沒敢出口,忽聽身後笑聲,回頭一看,不禁驚奇,忍不住也笑將起來。
      原來就這一會功夫,姜飛變成一個滿臉皺紋、生有酒痣的老頭,頭髮也被染成花白,看去不過年老,還不怎樣。萬芳卻被變成一個中年醜婦,臉上紫一塊,黑一塊,一雙妙目也成了一大一小,面上還生看好些瘰癧,除一口皓齒未變外,人已醜怪到了極點,無論如何想不到這便是方才一個容光照人的美婦。
      再看師父藥塗得並不多,輕輕幾筆人卻大為改變,不是二人貌醜,如非親眼得見決認不出。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 簽到天數: 2668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1 |
    九、煮酒正談心 霪雨連朝來異士

      前文旺子由張家石牢逃出,剛回屋內,先是玉泉崖所遇飛賊大盜三眼花狼李文玉尋來,正受威逼,詢問王老漢來歷,師父鐵笛子忽在門外應聲,李賊深知厲害,破窗逃出。師徒二人未及追趕,同黨大盜蘇五忽然趕到,始而解勸,情願賠還所毀窗戶。借著換銀暗放冷箭,抽空逃去。
      二人回屋談不幾句,大俠姜飛、萬芳夫婦忽同尋來。正談得起勁,另一著名兇人獨身大盜黑老忽又闖進。雙方正鬥口間,黑老忽然發現八年前舊仇姜飛夫婦也在屋內,大驚逃去。旺子因憤來人凶狂,由後面打了他一鏢,竟將敵人一件極珍貴的魚皮斗篷打穿一洞,由此結下深仇。
      眾人談說完了前事,鐵笛子因旺子一夜未睡,又因姜氏夫婦已來,變更初計,提議各人改換面容,索性裝著外來酒客,去往隔壁老漢酒鋪對飲。王萬山首先應諾,將方才送來的酒食送還。跟著鐵笛子取出易容丸,連姜、萬二人一同化裝,旺子這才看出師父面上帶有極薄一層面具,敷藥之後越發判若兩人,對面都不相識。
      姜氏夫婦還是少年心情,姜飛化成一個滿臉皺紋、頭髮花白的老年人,貌相清臞,還不十分難看;萬芳卻變得又丑又怪,非但臉上黑一塊,紫一塊,還加上大片白癜風和好些疾病,人也老了一倍不止,休說放在外人眼裡,便自己如非眼見也不相識。
      旺子年幼好奇,心想試他一試,不敢出口。鐵笛子看出他的心意,笑說:「你雖與黑老結仇,此時他和蘇、李三賊已與張氏父子勾結一起,你年太小,照你資質不久即可學成,必要在外走動,黑老重陽一會如不伏誅,自是你未來一個大害。他們多壞,到底成名多年,先又約定,決不至於和你一個小娃尋仇。
      「我們三人如其均遭毒手,照你那樣剛烈性情,便沒有方才一鏢之仇,三賊也決放你不過,日內卻可放心,用它不著,到了應用之時,我這些隨身法寶都要傳授與你,忙它作什?好好睡覺,補足精神,有你二位師叔來此,你早晚都有人一路,已不會孤身一人寂寞難耐了。」旺子連聲應諾。
      三人已各將衣服換好,全都裝成藥夫子打扮,估計敵人決不相識,便令旺子把門關好,同往對面王家酒鋪走去。過時留意,雨勢雖小了許多,因山外有集,山口內共只數十戶人家,是趕集的已全走光,尚未回來。
      當地雖有一條小徑通往兩處山鎮,平日都是一些步行抄近路的單身行販和附近土人往來走動,大雨之後,山路被雨水沖塌,隔斷了好幾處,因此靜悄悄的,看去甚是冷落。王老漢開這酒店一半為了隱身,看利最薄,平日還要周濟窮苦,生意做不做並不相干。
      往日遇到這樣大雨便不怎應客,也不備什酒菜,當日為了昨夜今朝發生事故,連來異人,又是多年相識的有名人物,為防賊黨耳目靈警,張家勢力太大,恐露破綻,日後無法安居,不便公然過去,心中卻是渴望一見。
      又因酒鋪建在山口裡面,正當往來要道,賊黨如來乃是必由之路,一望而知,恰好就便窺探,非但沒有停火,反比往日還要做得起勁,添了許多酒菜,又殺了兩隻雞鴨,燉上一鍋清湯。雖是山家風味,居然也做出十好幾樣,見姜、萬二俠清早趕來,恐其腹饑,不等齊備,先命次子萬山夫婦把酒菜蒸饝送去。
      正在招呼,準備一切停當,請新來三俠吃上一頓洗塵,再將萬山喊回,代為照應,自己親身趕往隔壁陪客,就便敘闊,忽見一個小黑人大模大樣繞著酒鋪蘆棚外簷去往旺子門外窺探。
      雖因歸隱年久,雙方一南一北沒有見過,不知那是昔年大名鼎鼎的飛賊大盜黑老,行家眼裡看出來賊本領甚高,單那草上飛的輕功已是少見,尤其所穿連在兩膀和肩背上面的黑皮披風,形制奇特。
      這時滿地積水,黑老由山口外突然躥出,一躍好幾丈,落向對面土坡無水之處,再往自己這面側身飛來,又是一身通體純黑的奇怪裝束,看去活像一隻大鳥,落到身前,朝自己看了一眼,目射凶光,冷笑一聲,便繞著蘆棚底下走往隔壁門外張望,神態甚是驕狂,目中無人,知遇勁敵,又驚又怒。
      料知自己蹤跡對方必已看破幾分,否則不會這等神氣,本就憤恨,再一回憶天明前淫賊李文玉所發狂言,為了洗手多年,不願多事,連受狗賊譏笑,自己也是成名多年的前輩人物,竟被對方看得分文不值,新來小黑賊又是這等光景,不禁怒從心起,激發昔年剛烈之氣。
      剛剛起立,一面朝門內斜坐向外的姜飛打手勢,一面把昨夜準備賊黨當真要欺人太甚便與反臉、多年未用的獨門鏢弩由懷中取出,正待發話動手,忽見姜飛把手一擺,說了兩句話人便走開。因旺子屋中光景太暗,那賊初來,又有樹枝擋住,並未看清裡面,一聽呼喊人便躥進,身法快極。
      老漢是老行家,定睛一看,見來賊起步之處是片斜坡,泥土鬆軟,由相隔兩丈之處朝對面門裡縱進,中間還有兩處樹枝伸向頭上,最低的一處枝葉又密又寬,人須俯身而過,那賊縱起時直似飛燕穿簾,由樹下平穿過去,中間並還凌空轉折,將斜對屋門的樹幹避開,連樹葉也未碰著一片,立處泥裡也無一點腳印,才知來人武功之高迥異尋常,無怪姜飛不令動手。
      心正驚奇氣憤,自覺英雄遲暮,已無能為,平白受人欺負,只好忍受,兩個兒子雖然也非庸手,休說對面屋中三位劍俠異人萬比不過,便這形同鬼怪的黑衣賊也非人家對手,幸而早就知機,洗手多年,改作本分行業,如不急流勇退,照這樣的敵人遇上一個,非身敗名裂不可,豈不冤枉?
      心正尋思,忽聽對屋笑罵之聲,黑衣小人已飛身縱出,還未落地,先被鐵笛子打了一劈空掌,旺子冒失動手,又打中了他一鏢,將那皮衣打破,也許人還受了點傷,看出對方並非軟弱,乃是事情湊巧,否則似此好武功的人,決不致連這一鏢都避不開。
      鐵笛子的劈空掌何等厲害,敵人只在落地以前微微哼了一聲,並未跌倒,連身法都未亂,本領之高可想而知。鏢乃自己所贈、如被敵人拾去,平日還好,這時蘇、李二賊業已生疑,再見此鏢必更尋根究底,豈不討厭?
      心念才動,鐵笛子已跟蹤縱出,將鏢拾去,女俠萬芳也由對屋相繼縱到,因這兩人來勢疾如風雨,黑衣賊儘管本領高強,仍被鬧了一個手忙腳亂,似知不敵,交待了幾句過場,便連縱帶跳飛身冒雨而去,退時比方才身法更快。跟著萬山捧了方才送去的酒食回轉,全都未用。
      一問經過,才知那是昔年獨霸武夷山。威震福廣的飛賊大盜黑老。記得那賊出名才兩三年,自己便即退隱本地。後來常聽朋友談起,此賊乃大猿所生,曾拜異派高人為師,猛惡已極,從無敵手。
      近七八年不知何故忽然失蹤,他還有兩個心腹同黨與之同出同人,也均不知去向,所居一所花園也被人燒掉。這三惡賊自恃本領,向來手下沒有徒黨,所居園林因山傍水而建,形勝天然,富麗絕倫,地方卻不甚大。所用的人都三賊頻年擄來的美貌婦女,連應門澆花的都無一個男子。
      全園共有八十多名婦女,都在當日不知去向。先疑三賊作惡多端,為正派中能手所殺,直到前年鐵笛子來訪,無心中談起,才知三賊已死其二,剩他一人逃往海南五指山,所有姬妾和一些難婦難女均被姜、萬二人分別遣送回家,賊巢花園用火燒去。
      雙方本來定有至多三四年必要再見,一分勝負之約,不料黑賊一去不來。新近風聞又在兩廣一帶出現,照樣橫行為惡。此賊天性狂傲,因前仇未報,自覺不好意思,真名已隱,形蹤甚是詭秘。
      大約姜、萬二人已知此事,早晚必要除此一害。隨說起此賊的本領如何厲害,形貌也極醜怪等語,王老漢以為天南地北素昧平生,自己業已洗手,不會相遇,聽完也就放開。此賊昔年雖有飛天夜叉之名,他那皮衣輕易不著,沒想到會在此相遇,差一點沒有冒失出手,為他所傷,驚奇了一陣。
      因聽對面三俠還要化裝來此小飲,忙和萬山夫婦擺好杯筷和幾樣酒菜,一面添制熱炒。
      剛剛停當,三人已由對面貼著樹林縱將過來;王氏父子早就留心,自從黑老去後從未有人走過,雖有幾家鄰人,不是相隔較遠,便在家中避雨,閉門不出,又都忙煮午飯的時候,過來時沒有一人看見。三人這等服裝形貌、除非賊黨眼見人由對屋走過,決想不到這便是前後所遇三個強敵。
      老漢雖是見多識廣,又和三俠多年相識,知其善於易容,不是親見對面走來,換一地方對面相遇也認不出。乘著無人之際,老漢先向三俠敘闊,又命子媳等人分別禮見,照鐵笛子所說,由三俠並坐一桌,老漢父子裝著天雨客少,自家小飲,坐在旁邊桌上,一面留神窺探有無外人來此走動,一面和三俠說笑談心,中間提起二子本領太差,欲請三俠指點。
      姜飛笑說:「我們萍蹤無定,這位大師兄人更古怪,不論私交多深,不是經他看中的人,想他傳授師門心法決辦不到,即使迫於情面,也只敷衍一時,或是出上一點難題,對方辦不到,他也乘機下台。前日路上聽人說我沈大哥在問中訪友,相隔此間頗近,這裡的事必能得勝。
      「他比誰都好說話,並說我們取材不可太嚴,真正天才傑出之士並非沒有,到底極少,除非大愚和瘋人,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智慧能力,只肯用心下苦功,有志向上,便應成全等語。我料他日內必來,到時命二賢姪索性跟他學上兩年,豈不比我們零零碎碎的教法好得多麼?」
      王氏父子還未及答,萬芳笑道:「你近日哪裡學來的這樣滑頭滑腦,人家金老大哥因覺昔年仇家還未死絕,改名易姓隱居在此已有多年,剛來幾個賊黨對他便生疑心,想起可慮,打算令二賢姪夫婦再學一點本領,我們當長輩的應該盡心指教才是道理。
      「你自己終年東遊西蕩,至今未收一個徒弟,本身偷懶,山居時少,不願帶人在身旁也還罷了。我們鐵老大哥對於師門嫡傳武功衣缽傳人取材雖嚴,自他奉命下山,此數十年中到處幫人,量材使器,休說才智之士,便是尋常農人或是小工小匠,仗著他自己的博學多能和那江海一般的器量、佛菩薩一樣的心腸,用盡方法救濟貧苦,向來不拘一格。
      「對方只有一技之長,必以全力扶持,使其安居樂業之餘,再學他的樣去扶助別人。別的不說,單是各行各業,以及領頭開荒的記名弟子和口盟弟兄,便不知有多少,如何能以傳授武藝取材太嚴的一件事情便說他不肯收徒呢?他以前原說得好,只要自家安分克己,對人謙和,肯幫人忙,到處都是朋友,哪有敵人對頭為難。
      「世界上不平之事太多,學了本領除暴安良原是好事,但是這類人材萬千中選不出一個,資質稟賦差了不行,一個學不到家,救不了別人,還要連累自己身家性命受害。有了好的資質稟賦,還要有極好心胸志氣、毅力恒心,連出身為人都有關係。
      「他心目中的徒弟第一是要心志堅定,並還出身窮苦,經過磨練,才算上選。因其自來受人欺壓,看慣不平之事,心中有了是非善惡之分,再經師長詳細指教,不問本領大小,遇到事情先不至於鑄成大錯,也最經得起考驗,不致遇到勢迫利誘便受搖惑,第二才看對方資質如何。
      「因為智力稍差可以設法補救,只不畏勞苦,一樣能夠訓練出來,心志不定卻是大害。有衣食人家的子弟,像沈大哥那樣好的人材並非沒有,因其出身境地與我們所想成就的人好些相反,平日還好,遇到事情往往為了本身以前處境與之相同,因而有意無意之中發生輕重偏激之弊,甚至原諒好惡之徒。
      「對那貧苦的人即便同情,往往出於勉強,或是只顧自己虛名,不能細心體貼,做到盡善盡美地步。對苦人好,由於惻隱之心,也非真能重視,所以這多年來什麼徒弟都收,獨對本門武功寧缺勿濫,不輕傳授。像萬山賢姪這樣已有家學根底的人,要他收徒,便照我說也不合格。如單傳他一技一藝的防身本領,決無推辭之理,怎會敷衍一時,像你所說那樣滑頭呢?
      「你看大師兄多少年未收一個本門弟子,旺子只一未成年的牧羊孤兒,怎會這樣看重?最難得是雙方才見一兩面都是那麼親熱,可見同一氣類心志相投的人如磁引針,一拍即合,分解不開,不是人力所能勉強,也無情面在內。
      「他並非是門關太緊,有什成見,只是因人而施,量材相授,本門上乘武功不肯輕易傳人罷了。如其稍微指點,休說多年老友,便是外人求他,看在人家這樣恭敬禮待,他父子翁媳又這樣好法,哪有不傳之理?你當大師兄和你一樣,隨便就吃人家白食麼?」
      王老漢聽出萬芳借話引話,暗中相助,方想開口,鐵笛子已先笑道:「師妹,你這張嘴說話真個巧妙,明是你夫妻吃了人家不好意思,想叫我一人還情,囉嗦了這一大套。表面恭維我一陣,暗中卻要我對萬山賢姪夫妻盡心指點,其實明說也是一樣。
      「看蘇、李二賊對他父子這樣疑心,恐還不止眼前幾個賊黨,我三人又不能常年在此,就老漢不說,遇到此事我們也該為他想法,好在還有不少天才到重陽,等我少時探敵回來,大家商計,由明日起,連旺子帶萬山都去玉泉崖下石洞之中一同傳授。
      「學我本門上層內功雖辦不到,多學兩種防身本領和暗器,再轉傳姪媳,另外我再留點東西。我想重陽一會三賊不死必逃,不會再來,老漢兩個仇家我都曉得,伽敢輾轉尋仇,不是事前嚇跑,也必送死,不足為慮。沈師弟日內如來,再將他那獨門金鋼豆傳他夫妻,更萬無一失了。」
      老漢父子聞言大喜,一同起謝,萬山又要跪拜,三人攔道:「我們都不喜歡這樣多禮,只要好好為人,便算謝我。我們所傳雖非基本功夫,練成對敵也有不少用處,傳授之後照樣要守我們戒條,不能違背呢。」
      萬山恭答:「那個自然。」
      賓主六七人分成兩桌,暢飲說笑了一陣,天已過午。趕集的人業已陸續走回,有的並朝老漢探詢旺子是何光景,並把集上傳聞所得告知,老漢父子分別應答,暗中囑咐了幾句,各自散去。天雖沒有放晴,雨勢已住,老漢見路上走的都是左近熟人,偶然夾上兩個繞走山徑小路的行販採藥人,也都熟臉,沒有賊黨和張家的人在內,也就無什避忌。
      跟著又來兩人,先由山口跑進,神態慌張,老漢父子認出那是昨夜所托的兩個獵人,料有事故,恐三俠在側對方疑慮,裝看天色,走往棚外閒眺。
      那兩獵人一名錢啟,一名伍少奎,都是精強力壯的少年。本往酒鋪趕來,見老漢鄰桌坐有三個生人,果不敢冒失走進,呆得一呆,老漢已自迎出,開口便說:「那是我遠方新來的三位親友,是自己人,想在這裡採買一點藥材,無須避諱。」來人聞言方始心定。
      伍少奎想了一想,忽然轉身,立往對面樹下,假裝彩折樹枝,眼看來路山口,似防有人跟來神氣。」
      錢啟朝三俠看了兩眼,便隨老漢同坐一桌,密談來意,面上也是帶有緊張之容。鐵笛子認出錢、伍二人都是老漢從小看大,世居本山,又是老漢暗中收下的記名徒弟,人尚忠實,自己也曾幫過他們的忙,因換了形貌,認不出來,說時語聲極低。
      靜心一聽,才知錢啟人最和氣,和誰都說得來,更善打獵,因與張家兩個武師相識,所打的野味賣與張家時多,常往走動。昨夜因奉老漢探敵之命,恰巧落雨以前打到幾隻山雞,還沒有吃,今早便借送雞為由,各自尋人前往探詢。
      到後一看,張家那些武師大都面有不快之容,惡奴仍是那麼興高采烈,忙進忙出。細一詢問,內一相識武師當他不知底細,拖往無人之處,暗中告知昨夜蘇、李二賊大鬧張家經過,並說天明後又來了一個不知姓名、身穿黑衣的賊黨,本領更高。
      剛到和老賊蘇五談不幾句便匆匆外出,神態甚是驕狂,誰也不放在他眼裡,回時滿面怒容,所著魚皮披肩也被暗器打穿一洞。蘇、李二賊業已睡熟,被他喊起,背人密談了一陣,先不知說些什麼,後才聽出這三個飛賊大盜還有對頭,本領比他更高,雙方約定重陽節一分高下。
      因恐敵人厲害,只老賊蘇五留在張家,他和李文玉飯後先去天水把那伙刀客說好,便去約人,走時似說要往閻中褒城等地尋一凶僧相助等語。隨又談起旺子半夜逃走之事,聽對方口氣,為了事情湊巧,蘇、李二賊又有不令再尋旺子之言,因此張家上下人等全都疑心旺子乃蘇、李二賊救走,業已不敢追究。
      那武師因三賊太狂,有兩個交情較深的同伴又被李賊每人削去一耳,後雖發還,敷了特製傷藥,時候已久,便是醫好也成殘疾,不能復原。這類事丟人太大,以後不論走到何處都成話柄。
      三賊那樣厲害,打是決打不過,報仇無力,再見主人無恥,吃了人家大虧,把自家所用武師惡奴傷了好些,並命寵姬愛妾出來陪酒,供賊調戲,結果和賊打成一片,奉若上賓,不為身邊的人設法報仇,反說大家是飯桶廢物,除幾個臉厚心黑,為想保全飯碗認賊作父,想盡方法巴結討好,做了二賊徒弟而外,稍微有點骨氣的,不問受傷與否,全都心中悲憤。
      不是來賊太凶,恐遭殺身之禍,當時已自告退。便那迫於衣食,暫時無可投奔的也都恨在心裡,準備稍有法想便即走去。目前除一向為虎作倀,專以做人鷹犬,欺壓善良土人為業的惡奴而外,張氏父子已有眾叛親離之勢。
      錢啟聽出那武師心中懷恨,再拿話一引逗,已探得了好些虛實。出時遇見伍少奎,說往探望一個受傷的武師,因其曾經與賊動手,人頗機警,本領較高,最得主人寵信,心雖恨毒,自知不是來賊對手,當面服輸,向蘇、李二賊恭維,雖未當眾拜師,做那丟人的事,因其設詞巧妙,又是主人心腹武師。
      蘇賊人雖奸狡,不似李賊那樣驕狂,知道對方跟隨老主人多年,前在杭州任上便曾見過,昔年多少也有一點名望,無端受此大辱,覺著李賊下手太辣,有點不好意思。又因對方是個老人,全家在此,年已快老,不會有什他念,話更得體,竟被說動,便不瞞他,因此得聞機密。
      少奎平日和他投緣,一見房中無人,借話一激,對方怒火頭上,竟把機密的事全都吐了出來,所知比錢啟還要詳細。一聽凶僧虎頭陀那樣厲害,日內還有幾個惡賊也快趕到,都是黑老約來和他本領差不多的惡賊大盜,本意是因前月得信,有幾位正派中長老劍俠要往五指山尋他晦氣,想起上次武夷山傷亡同黨丟人吃虧之事,有了戒心,既恐多年經營的老巢和上次一樣為敵所毀,又因向來心狠手辣,陰險殘忍,不摸清對方虛實深淺輕不動手,只要上場,一發必中。
      由八年前大敗之後從未遇見敵手,心想先下手為強,迎頭趕上,不等敵人上門,搶前尋去探明虛實,立時下手。自己匿跡海南已八九年,敵人還當自己怕人知道,決想不到會先尋來,這樣出其不意,十九成功,加上這多年的苦練,本領比前更高,越發有些自信。但恐對方人多,還約有好些幫手。
      剛入河南境內便得到蘇、李二賊和鐵笛子訂約比鬥的信息。雙方相識多年,二賊三年前並還親去五指山尋訪,送了不少禮物,交情既深。又因上半年傳聞,尋他晦氣的幾個老輩英俠只有一兩人知道名姓,便疑有鐵笛子在內,也許事因昔年武夷山之約而起。
      姜、萬二人因他失約,近年訪出下落,約人同往尋仇,自知此舉關係一生成敗,表面只管驕狂,強敵當前,心中並未輕視,只想探明虛實,冷不防猛下毒手,殺一個是一個,萬、姜二人是否有關並未拿准。因鐵笛子聞名已久,不曾見過,到後和蘇、李二賊談不幾句,聽說對方只得一人,便匆匆趕去。
      行時雖知二賊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如非勁敵,不會這樣情虛膽怯,未說什麼大話,無奈天性凶橫,見了敵人仍是那麼狂傲自滿,看人不起,未等出手便吃了虧,不是武功精純,幾受重傷,總算機警狡猾,口說大話,心中卻在戒備,稍微一試,見勢不佳,立時逃走。
      因其向來陰鷙險狠,稍見不妙,不是自信必勝,或是萬分情急,從不肯與人硬拼。又見對方人多,姜、萬兩個死對頭又不期而遇,越發膽怯,並未施展全力相拼。回到張家一說,二賊問知姜、萬二俠也同趕到,別的能手還不知有多少,不由驚慌起來,均覺此是不能並立之局,就是自己能夠應付,不將敵人全數殺死,早晚仍是大害。
      互相咒罵了一陣,便拿張家作接待之處,由蘇賊坐鎮,黑、李二賊去往各處約請能手,準備一拼。錢、伍二人聽出賊黨人多厲害,忙同趕回送信。因恐後面有賊,故此張皇。
      鐵笛子聽完,悄告姜、萬二俠說:「狗賊李文玉最是淫凶萬惡,昨夜被他破窗逃走,沒有給他苦吃,想起有氣。本來就要尋他,少時我想趕去給他一點苦吃,使知厲害,多約幾個行蹤隱秘的惡賊重陽趕來,同時除害,一勞永逸,就便辦我的事。你兩夫婦卻不要跟去。
      「等旺子起身,天如不雨,可帶他和萬山同往玉泉崖,尋好住處,準備應用之物,以免到時措手不及。那崖洞裡外三間我們住在那面,要省好些枝節顧忌。現離重陽有不少天,萬一發了山水,我們救人要緊,更須有個住宿安頓之處。這裡至多為了雨大,住過今夜。
      「張家父子本是惡霸豪紳,今和狗賊勾結,索性成了賊黨窩主,他們對我仇怨越深,就是有話在先,這類狗賊有何信義?就許自不出面,卻令地方上的狗腿來尋旺子和王家的麻煩。雖然我們不怕,大家正忙之時,何苦多事,和這類沒有人心的豬狗嘔氣呢?」
      姜飛方要開口,吃萬芳止住。
      鐵笛子笑道:「你兩夫妻不必瞞我,我料你們必有去處,你們偌大年紀,還是那麼童心,去只管去,旺子不可帶在身邊,我說的事也要辦好。這娃兒樣樣都好,就是膽子太大了。」
      萬芳笑道:「還不是和大師兄昔年一樣,這才是難師難弟呢。」
      說時,錢啟聽老漢說鄰桌是自己人,無須避諱,只要留神外面,因見無人走過,又有同伴立在對面朝山口外窺探,已將語聲放高。
      老漢便告錢啟:「你們大驚小怪,反使賊黨多疑。好在家住山口以內,莫非人還不該回來?此時張家午飯剛開,主人還要款待來賊,決想不到有人暗中打聽,又在這裡吃過人虧,沒有十分自信決不會來。張家所用武師昨夜丟人太甚,見張氏父子卑鄙無恥、認賊作父,有點骨氣的業已懷恨。
      「便是幾個平日助紂為虐的好惡之徒也是表面不說,心中難過,既恐打碎飯碗,又想勾結來賊,無心他顧。你方才所說我己聽出,暫時不會有什外人來此鬧鬼,可將少奎喊來,免得被那眼亮的人看破,反有不便。你兩弟兄索性作為酒客,坐在那邊桌上吃上幾杯再作道理。萬一真有人來,你們裝不知道,由我父子相機應付便了。」
      錢啟接口答道:「老漢你話不曾聽完。本來我們在張家向那兩個武師分別探聽,各借看望熟人、送他野味為由,誰也不曾露什馬腳。那些惡奴常往山中打獵,因想向小狗討好爭功,知道他們都是虛張聲威,真會打獵的共只幾個武師,本領雖高,打起獵來仍是外行,差一點的野獸不是被他嚇跑便早藏起,往往費上許多事,連影子也見不著。
      「梧桐岡那面又都是大東西,還有幾隻最兇惡的老虎和大群白臉狼。狗子膽小,上次嘗過一次厲害,嚇破了膽,又不敢往深裡去,所得不多,偏要罵人飯桶。這些惡奴知他脾氣,因我二人從小打獵,地理最熟,深知野獸習性,能辨風色,便知獸群多少,藏在何方,向不撲空。
      「內有幾個狡猾的,每往打獵必要偷偷送信,命我二人暗中相助,打來野味由他偷偷交與狗子,回去狂吹亂捧,因此對我二人最有情面,不擺奴才架子,並還幾次想要引進,做他家的下人。我二人因張家小狗實在可惡,開頭兩次見我二人也在打獵,還要喝罵吊打,不許走近所走獵場五里方圓之內。
      「後經惡奴偷偷告知,又高興起來,這類反覆無常驢日的狗娃,我們憑力氣打獵為生,誰願做他奴才?
      「又受你老人家指教,每次都用好話謝絕,平日賣有交情,多半相識。出門以前遇見幾個,都談得好好。我二人也未想到有事。少奎比我心細,眼睛最尖,剛由張家走出,便見對面溪旁大樹下立著一個生人。這時雨下正大,那人穿得雖極平常,年紀至多三十來歲,身邊好似帶有兵器,身法甚快,手裡拿著一柄雨傘,似向張家張望神氣。
      「少奎初發現時曾見那人在隔溪行走,那地方相隔少說也有五丈,先未留意。恰巧有一惡奴由內趕出,要我們代他多打幾隻山雞,業已說完轉身,外面無人,少奎想敷衍惡奴兩句,回頭答話,惡奴已走。共總一兩句的功夫,再看門前那人已立在溪這面大樹之下,照他估計,必是他回身答話轉眼之間由對岸縱過,否則不會這樣快法。
      「心疑新來賊黨,我二人恐其多心,特意避開他那一面往回繞走,好在溪那面大片水田,種田的都是張家佃戶,全數相識,意欲假裝尋人,往附近雷老爹和馬家坐上一會,由他們後窗窺探那少年是否賊黨,還是張家對頭。則由側面木橋繞過,離雷家還有半箭多路,忽然回顧,發現身後跟來兩人,和樹下少年一樣,都是外路打扮的生人。
      「前見少年背上一個小包,所帶兵器好似疊在一起,不是你老人家平日指教,又看出他那包裡沉重,極有分量,常人眼裡還看不出,後面來這兩個卻太顯眼,非但所帶鋼刀鐵鐧均插肩上,一望而知,所穿也是一身短裝密扣的武家打扮,腳底一雙牛皮快靴,各有一身雨披,也極考究。鏢師不像鏢師,刀客不像刀客的樣兒,跟在我們後面交頭接耳,神情也極鬼祟。
      「先未看出是何來路,心方奇怪,及至趕到雷家,我們自然裝呆,恰巧馬六也在那裡,談論昨夜之事,我們一面和他兩人說笑,一面留神窺探,忽又發現還有一賊和身後二賊一樣打扮,業已走往張家門內。少奎假裝拿碗,由後窗往隔溪一看,樹下少年生人忽然失蹤,進門以前還曾見他立在樹下。
      「似因雨下大大,雨傘已破,想在樹下避上些時,望天發愁神氣。那一帶以張家隔得最近,但那中間一片廣場,也有十多丈遠,另外兩頭並無人家,只沿溪一條人行之路和一些樹林。無論走往何方,就這轉眼之間也不至於蹤影皆無。如說去往張家,一則神氣不像,再則這時正有一賊登門,與眾惡奴還在問答,那人便飛也沒有這快。
      「我們原因地勢迴環,雷、馬兩家雖在溪邊,相隔對岸張家和樹下少年恰巧成一三角,離開最近,就是大雨,這兩面有什動作全可看出。本是有意前往,身後四人無論走往哪一面去都不應該這樣繞遠。
      「進門時我曾回顧,那兩壯漢還在身後,相隔不過兩三丈,途向相同,都沿著溪邊田岸冒雨而行,料定有心跟蹤,進門不久定必趕到,朝後窗看了兩眼,似和主人說笑,正在猜想,這兩個決不是什好路道,十九賊黨跟蹤窺探,少時見面說什話好,等了一陣,不聽有人上門,對岸那賊已由惡奴引往裡面,便裝解手,出門一看,身後這兩壯漢竟不知去向。
      「附近還有兩家佃戶,男的趕集未歸,只剩幾個老弱在家磨麥,心疑來人走錯了路,或是有什原故,往那兩家打聽,故未跟來。再裝尋人,往那兩家一問,競說,方才只見我二人走過,從未見什帶刀壯漢。此外全是水田,雖有幾所人家,相隔均遠,門前乃他必由之路,如說半途退回,工夫不大,斷無不見之理,越想越奇怪。
      「因知賊黨耳目最靈,又見隔溪張家有五六個惡奴急匆匆分兩三起冒雨趕出,彷彿有什急事神氣。想起先前向眾武師惡奴探聽談論的話,好些不妥,萬一人去之後,對方想起生疑,豈不討厭?不敢就來,便在雷家借避雨為由,打了一陣梭兒胡。見雨已止,張家門內雖有惡奴出進甚忙,不像疑心我們,這才起身來此報信,離山口只剩半里多路,均未見人。
      「我方笑少奎膽小多疑,忽聽路旁土坡上有人冷笑嘲罵,回頭一看,正是方才身後跟蹤的兩個壯漢,同坐在一塊水還未乾的山石之上,這時樹上還有積水,風稍一吹便和暴雨一般打下。那地方雖是斜坡,石旁泥水雜沓,爛草甚多,這兩人有傘不用,穿著那麼華麗講究的衣服雨披,絲毫不知愛惜,同坐石上,也不知笑罵些什麼。
      「轉角一帶地較隱僻,來去兩面均有石崖大樹擋住,人不走近決看不出樹下有人。我們防他生疑,回看了一眼,裝不理會,正往前走,忽聽內中一人笑罵道:這兩個也不像是老實土人,可要喊他回來問上兩句,也許問出一點道理?另一個笑說:無須,我們光棍眼裡不揉沙子,這類蠢豬狗理他作什,先在這裡坐上一會,商量停當再走不遲。
      「下相隔已遠,雖不清楚,聽那兩賊口氣不久恐要尋來。少奎更說,他幾次留意察看,先後所遇四人,至少有一半是賊黨,本領均非尋常。內中一賊生得獐頭鼠目,短小精悍,二次相遇時,一面和同黨說笑,一面糟蹋附近花樹,也未看清用的什麼東西。
      「只見他把手一揚,人家種的那些枸杞便被整根打斷,口氣神情也以他為最惡,尤其那雙賊眼的的放光,滴溜溜亂轉,看去人不高大,偏顯得那麼凶狠,使人一見彷彿這驢日的臉上帶有刀子,冷不防就要殺人神氣。我們因料二賊必來,故此分出一人望風,也說不出什麼原故,自見二賊心便不安,少奎更是厲害,素來膽大的人,不知怎會這樣膽怯。你看他坐在樹下,全副心神不都是在山口外麼?」
      老漢還未及答,姜飛已隔桌接口笑問:「那賊面上可有什麼記認?」
      錢啟方答:「這兩人都是中等身材,一個鴛鴦眼,貌雖醜惡,還不怎樣;另一個貌並不十分醜,左眉好似缺了一塊,右頰斜著兩寸來長一條刀瘢,並不甚寬,不知怎的,看去那麼凶橫討厭,那雙賊眼又黑又亮,從所未見,但與去年來的那位身邊帶著鐵笛子的老先生不同,都是又黑又亮,這驢日的偏亮得怕人。」
      老漢插口道:「此事奇怪,莫非三凶兩怪也來了麼?他和蘇、李二賊並不同道,聽說還是冤家,怎會合在一起?」
      說完,見鐵笛子看了他一眼,似知失言,錢啟又在追問這五兇人的來歷,想起二人雖是山中獵戶,又是記名弟子,自家來歷身世並未告知,不應該把江湖上的事洩漏出來,彼此都是有損無益,忙把話風收住,笑說:「老弟不要打聽這類事,我也只聽傳說,以前曾對你們說過,自家本領不濟,不知道倒好。我老漢先就無能,你們所學限於天資年歲,還未得到我的一半,更是不行,最好不要多問。
      「你們先後所遇是否賊黨雖不一定,聽那口氣必是另有原因。我們這些指身為業的人人家決不致照顧,便是張家那些賊黨,他的對頭業已他去,並還訂好約會,只剩旺子一人在對屋睡覺,對方看他不上,決不會來。你弟兄辛苦了一早,想必饑渴,可將少奎喊來,往那邊桌上吃點東西去吧。」
      錢啟對於老漢最是敬佩,聞言料知無妨,才略放心,自將少奎喊來,往旁桌飲食談論。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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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1 |
    十、三凶兩怪

      萬芳笑說:「老漢猜得正對,聽那人所說,這兩賊非是五六年前我夫妻苦尋未遇的五個兇人不可,那鴛鴦眼正是兩怪中的鑽天鷂子尤衝,另一個不是三凶中的老三黑心狼魏野豬,便是第二怪金錢手矮無常陰同,另一個去往張家的也是這五兇人之一,不是事前和黑老、蘇、李三賊有什約會,便是訪出張家富名。
      「照他舊例,事前派人登門,獅子大開口,強要許多金銀。主人如其心明眼亮,知他來歷,當祖宗一樣接進,瘟神惡鬼一般送出,樣樣巴結,供應周到,也許一高興少要人家一半,或是不要,交成朋友,或是當時借用,如數取走,等搶來別家金銀全數送還,再加利錢,都不一定。
      「主人只不知趣,再見來賊只得一個,其貌不揚,話又無禮,稍微輕視,卻倒了大霉。有那聰明一點的富豪婉言拒絕,好好送走,至多破財,或是加上幾成,尚無大禍。可是這類土豪惡霸大都驕橫強做,不把人看在眼裡,一見來人勒索重金,口出不遜,自然難免發作。
      「有那自恃財勢、養有打手惡奴的,再一動武,不出三日便有家敗人亡之憂。最可笑是,這幾個兇人去到人家,照例先是好說,對方不聽,直到將他綁起吊打均不還手,仗著他那一身本領,等對方打過一頓,方始說上幾句狠話,掙斷綁繩,狂笑縱身而去。這便算他有了大理,再來不是殺個雞犬不留,也必將為首諸人和動手打他的武師惡奴全都殺光。五賊本領既高,又練就獨門硬功,刀斧不傷,端的兇惡殘忍到了極點。
      「我們尋他不是一年,只為這五個兇人自從昔年華山吃了雁山六友石鐵華等大虧,由此銷聲匿跡,多年不聽說起。以前我們本沒想起尋他,也是為了沈大嫂樊茵因有一次和沈大哥口角負氣,孤身一人回轉娘家。初意沈大哥必要追趕,聽上兩句好話也就下台。
      「他二人平日恩愛,這類事常有發生,不足為奇,每次都是沈大哥賠上幾句小心拉倒。偏巧這次走得太急,前面有客,正談得有興頭上,不曾理會。天又下雨,你那位大哥以為她發了小孩脾氣,不會真走,準備客去之後再去賠禮,沒想到客還未走,便奉師長之命令其連夜趕往京城辦一要事,關係重大,急如星火,等往後面去取衣包,才知大嫂已走。
      「一則事大緊急,不宜遲延,二位師長已先起身,稍微疏忽關係好幾千人死活。沈大哥雖是夫妻恩愛,不願為了大嫂一人,耽誤許多人的身家性命;又因大嫂娘家就在湘江上游洞庭湖邊,相隔只有一二百里水程,起旱更近。雖然天雨難走,以大嫂的功力當日也可到達。
      「何況還有一匹快馬,沿途均是富庶之區,人煙不斷,又是女中英俠,不須多慮。就這樣尚恐大嫂不快,匆匆寫了一封懇切的書信,把事情推在師長身上。並說關係如何重要,必須當時起身,因此沒有追她等語。雙方道路恰巧一南一北,自然不曾遇上。
      「大嫂一清早起身,並還騎了那匹愛馬小花雲豹,本想罰大哥走趟遠路,不令半途追上,馬乃湯八叔所贈,原是異種名駒花雲豹所生,日行千里,並通水性。大嫂先不知有事發生,將馬騎走,鬧得沈大哥前段沒有馬騎尚在其次,她本身還遇了險。
      「按說兩三個時辰便可回到娘家,這二三百里途程沿途都是人煙稠密之地,本不致發生變故,一則大嫂生得太美,她和沈大哥結婚較遲,所以至今看去還只像個二十左右的少婦,人既美貌天真,始終童心未退,本領又高,好打不平,江湖上對頭甚多,那馬更是觸目,和當年湯八叔所騎老花雲豹生得一模一樣。
      「老馬共只生了兩匹小馬,一匹現在八叔之子小師弟湯麟那裡,這一匹剛生下地便被沈大嫂向八嬸龍靈玉強討了去,比老馬還要機靈多力,連經八叔夫婦和我師父以及大嫂長期訓練,最是勇猛靈巧,差一點的人休想近身,並能分辨善惡,目力更強,無論什麼賊黨和江湖中人,只見一面便能記住,人還未到,已向主人急嘶示意,騎它上路,比帶兩個保鏢的還有用處。
      「可是不因此馬心太靈警也不會惹出事來。大嫂和大哥鬧閒氣,原是假的,一半想往娘家看望,恐大哥事忙,又和他惟一的過繼兄弟心情不投,才借題目賭氣先走,上來恐被大哥追上,馬行極快,並還繞走了一段小路。中途忽然腹饑,見雨稍住,前面恰是大鎮,近在江邊,意欲打尖,吃飽之後再走,讓馬緩一緩氣。
      「到了鎮店,照例卸下馬鞍,命店家取來馬料,看馬吃飽,自己再吃。因對那馬最是寶貴,馬又常時相助禦敵,能通人意,自一到手便未上過韁索,共只一副特製的馬鞍,還有身馬衣,專備雨雪之用,自家也是一身油綢雨披,走到哪裡都容易引人注目。她也向來不在心上,等馬喂好,自家要的酒食已由店家做好送來,方始飲食,馬也命人放走。
      「如換別處,這等行徑旁觀的人早已圍滿,只為那日我們把岳州湘陰兩處大惡霸除去之後,大哥大嫂雖仍住在武當山中,故鄉還有一點墓田和一所老屋,不時回鄉掃墓,偶然也在家中住上一年半載,近十餘年因已盡得師傳,大嫂又愛湘江洞庭風物,索性遷回故鄉,並在洞庭湖邊種了二三十畝水田,自耕自食。
      「又學湯八叔夫婦的樣,招些土人開墾沙洲荒地,由他夫妻和二子領頭,供給農具,種出的田卻算開的人所有,只將前借耕牛農具分期歸還,再借與別的窮人,始終分文不取。農人們受到災荒危害,必出大力相助,聯合所有農人一同防禦,這些開荒的人仗著當地水土之利,又有人出本錢,什麼難關都可由他夫婦領頭渡過,當然日子好過。
      「不消兩三年,是開荒的人都成了小康之家,因此引起左近豪紳惡人妒憤,群起為難,想了種種方法,官私兩面百計尋仇,結果自然敗在他夫婦和那許多農人手內,名望也就越傳越遠。
      「自從二子漸長,平日無事,最喜往來川湘之間,專管人間不平之事,湘江一帶認得她的人最多,打尖之處恰是熟店,伙計知她來歷,乘著天雨,不等別人發現,便先引往後偏院無人之處,等馬喂好,方說:前麵店房中住有兩起鏢車,準備由此轉入水路,似因天雨,風向不對,打算天好起身,原是常事。
      「方才聽說,這兩起鏢車均頗貴重,保鏢的也是長江路上西南諸省最有名的馮武靈鏢局,他們江湖上情面最寬,這多年來從未出事。這次不知何故,到時僵旗息鼓,連鏢趟子都未喊,一到便將鎮西頭第一家招商棧的後進上房包下。剛到沒有半個時辰,便有兩個鏢行伙計騎了快馬冒著大雨馳去。
      「服侍商客的伙計說那兩位商客往來鎮上多年,一向手鬆,又喜作樂,每來等船必要招呼幾個姑娘吃酒彈唱,鬧個通宵,這次竟是垂頭喪氣,躲在房裡步門不出,鏢師們也都滿面愁容。本來同行是冤家,這兩起商客竟會合成一起,聚在上房裡面低聲商計,彷彿有什變故將要發生。
      「今朝西首另一客店接連來了兩三起連行李都未帶的江湖中人。我們這裡水陸碼頭,來往人雜,早已看慣。後來幾起客人雖沒有什麼言動,公買公賣,給起酒錢只有爽快,看那神氣決不是好路道。最後來的兩人所帶兵器就插在肩上,一直不曾取下,看去頗有分量。
      「我們這幾家客酒店平日都有照應,老客投店,如有惡人跟蹤,哪怕住在別家的,也必暗中通風,最護正經商客,與別處自掃門前雪的不同。自家店中來了怪人,對面商客鏢師又是那樣愁眉苦臉,覺著可疑。正要前往送信,對門鏢師已有兩人投帖請見,和後來兩人在房中不知談些什麼,出時臉色甚是難看。
      「想是這趟鏢太貴重,隨行鏢師都是好手,內中一個還是馮武靈鏢頭的大徒弟,江湖上頗有名望,人更老練,對頭共只六七人,只未了來這兩個兵器奇怪,餘者都是那麼賊頭狗腦,毫不威武。這些有名鏢師竟似膽怯。店伙在外偷聽,彷彿對頭十分強橫,至少要將車上貨物送他一半才罷。
      「馮武靈是西南五省的總鏢頭,如何肯丟這大人?再三好說無用,反吃對頭挖苦了一頓,最後約定五日之內回信。如不講江湖義氣,情願全數奉送等語。有好些話不曾聽清,看那意思,鏢師途中早有警覺,業已派人求救,日內必有一場惡鬥。
      「本鎮只有一個巡檢和一個把總,帶著十多個吃糧不上操的老弱殘兵,這類事他管不了,再說也不敢管。鏢師們知其無用,添了官差地保只有討厭,向例不去報官。這先後八九個空身壯漢便住在對門店裡,時去時來,鏢師走後索性叫明,聚在上房之內,設下盛宴,叫了幾個唱的大吃大喝,又說又笑,高興非常。
      「店家自不敢得罪他們,只在暗中通知幾家相熟客酒店,遇見老客招呼兩句,免得無意之中撞上這伙瘟神。這匹馬大靈巧,常聽人說江湖上人十九見了眼紅,我也知道大爺大娘的本領,但是大爺今日不曾同來,大娘單人獨騎,平日行俠仗義好打不平,這班吃沒本錢飯的一提起便咬牙切齒。
      「那幾個人雖未見過,許多對頭在內也不一定。馮家鏢局多年盛名,所用鏢師都是有名人物,聽說對頭那麼無理,說了許多難堪的話,竟不敢當面發作,強嚥下去,可見不是好惹。人又那多,也許還有不少同黨,假裝過客,不曾露面。好鞋不沾臭狗屎,好漢打不過人多,大娘到底孤身婦女,此時不犯多管閒事。
      「小人親友多受過大爺大娘的好處,知道的不能不說,方才不聽吩咐,特意引來偏院,便恐被賊黨看出之故。最好不要將馬放出店去,打尖之後,乘著雨天馬跑又快,冷不防衝出鎮去,省心得多。就要管這閒事,好在還有五天,也等把大爺尋到,先和鏢師們見面,問明經過,下手不遲。
      「大嫂聞言微笑答說:多謝你的好意,你既認得我是誰,便應知我夫妻不問一人兩人在外走動,向不怕事,並且這兩起人素不相識,另一面雖是綠林中人,所劫只是幾個有錢的富商和一伙有了武藝本領、不憑自己力量謀生、專給有錢人做護身符的鏢師,只不傷害善良和窮苦百姓,沒有欺到我的頭上,便由他去,我走我的路,有什相干。
      「這匹馬賊黨看了只管眼紅;他有本領只管奪去。它平日喂飽之後必須遛上一遛,不能為了幾個狗賊便不敢出去。依我本心,還想叫它往鎮西野地裡遛上一趟,因你好意相勸,我也不願多事,就在來路樹林中走上兩圈,消一消食、我好上路。少時大爺還要尋來,可對他說,我老早由此經過,叫他少管閒事,見面再說便了。說完,朝馬說了幾句,用手一揮。
      「那馬深知主人心意,並通好些人言,低嘶了兩聲,便由偏院後面角門緩步走出。大嫂本愛飲兩杯,那家鎮店中人又都知他夫妻來歷,雖因平日叮囑,見面和對普通客人一樣;暗地卻極恭敬,所備酒菜均是上等,店伙又在一旁慇懃相勸。一面想起自己已過中年,二十多年夫妻,不應再鬧小性,這樣雨天,逼著丈夫前去追她,馬又只得一匹,也不知此時上路沒有,漸漸後悔起來。
      「因料沈大哥必往店中探詢,心想,多等一會也許尋來,就此下台,同往娘家,免得彼此都沒有伴。夫妻恩愛太深,為此著急,哪知越等越沒有信,不知丈夫奉命入京,身有要事,以為故意怄她,心方有點不快,又悔又氣。
      「忽聽馬嘶之聲,忙往角門趕出一看,那匹愛馬正與兩賊惡鬥,斜刺裡忽又趕來三個壯士,像是鏢師一流,始而上前解勸,說不兩句便動了手。跟著又來兩賊,鏢師這面本非對手,幸而那馬性猛靈警,能分敵友,從旁相助,出其不意,猛一張口將一賊小腿咬住,往上一揚,甩出好幾丈,撞在一株大樹之上,跌暈在地。餘賊見馬傷人,不由大怒,正發暗器想將馬打死,大嫂人也趕到。
      「動手喝問,才知這伙賊黨雖只十來人,三凶兩惡都在其內。先是鏢師和賊黨對面之後,越想越膽寒,分頭往請救兵,看出那馬在林中獨行,甚是靈巧,開頭也當無主野馬,內有一人想拉馬鬃,沒有到手,幾乎被馬踢倒。忽然想起馬的來歷,剛告同伴,由林中走出,想分一人回鎮探問馬主人的下落,不料有幾個賊黨跟蹤走來,一見便認出那是花雲豹,打算生擒回去。
      「那馬回抗,動起手來。鏢師正往前走,耳聽馬嘶甚急,回顧與賊惡鬥,卻不肯退,料定馬在當地,主人必在左近,聞聲定要尋來,猛觸靈機,想要借此討好結交,立時上前相助。始而還用好言相勸,賊黨不聽,方始動手。那四個賊黨只有一個是兩怪中的尤衝,下餘三個幫兇也非尋常人物,上來吃馬踢死了一個。
      「另兩賊和鏢師對敵,吃大嫂用本門明月弩打傷了一個,還有一賊想逃,大嫂本來獨敵尤衝,因那賊口出惡言,心中有氣,飛身追上,接連兩弩一劍殺死在地。尤衝見同黨三賊相繼伏誅,看出大嫂明月弩厲害,自知寡不敵眾,仗著一身輕功,當地離鎮甚近,抽空逃走,晃眼縱上人家屋頂。大嫂見賊逃遠,恐傷好人,鏢師們又在一旁恭敬求教,便未再追。
      「雙方正在談說前事,大嫂本就喜事,好打不平,再聽五凶賊如此強橫可惡,眾鏢師再三卑禮求助,不由激動義憤。正在商量,同去招商棧,到第五日鏢行所約的人到齊一同應敵,一面派人去往對麵店中查看,賊黨已全不知去向。跟著又聽人報,樹林中所殺三賊也被人抬走。
      「賊黨多年凶名,料其不肯甘休,等到快要黃昏毫無音信,又未見大哥追來,心疑把路走岔,否則斷無不來之理。賊黨所約期限還有好幾天,又不慣與鏢師們應酬,再三推辭,意欲回家看望,以防大哥撲空懸念,就便約了大哥再尋一兩個幫手同來。
      「為首鏢師先說敵人凶狠陰毒,向來不講情面,就許半夜掩來暗算,堅留大嫂住在店裡,另外派人去尋大哥,以防萬一。大嫂歸心大急,力言無妨,後又答應,當夜必回,就是賊黨來犯也趕得上。眾鏢師明知事情兇險,因見賊黨受創甚重,大嫂本領又高。
      「心想自家所約的人最快也要三四天才能趕到,難得遇到這樣好幫手,並可由她身上把大哥和別位英俠引去,以為鎮上人多熱鬧。賊黨就來,必在三更之後,彼時人早趕回,便未多說。大嫂既不放心大哥,恐其在雨地裡往返跋涉,又見五賊可惡,業已答應鏢師,好人應做到底。匆匆一說,連夜飯也沒有吃,便自起身。
      「走到路上,天已快黑,先見愛馬泥水又多,不肯使其急馳。二次起身,趕路心急,當地離她娘家尚有八九十里,為想早去早回,正在催馬加急飛馳,忽聽道旁有人說笑,似說馬快,人也不差。天雨陰黑,馬行如飛,想起可疑,相隔已遠,遙望身後來路大樹下似有兩個小人影子閃動,也未注意。
      「再走不遠,忽聽那馬低嘶報警,方料前有敵人,先發現那兩小人忽由後面追來,最近的相隔馬後不過數丈,心中一動。暗忖:這兩人不知是什來路,看去還未成年,怎的這好輕功,比馬還快?那兩小黑影時隱時現,時遠時近,緊隨馬後,已和箭一樣追來,相隔只有兩丈左右。
      「剛要開口喝問,猛覺那馬越發連聲怒嘶,跑得更快,兩旁林木飛也似往馬後倒退下去,人似騰雲駕霧,只聽耳邊風生,晃眼便是老遠,與平日發現敵人必要回身等待情景不同,心疑前面還有敵人埋伏,否則不會如此。
      「正在尋思,因馬太快,那兩黑影眼看追上,忽然失蹤,口裡的話沒有說出已不再見人影,同時發現那馬怒嘶更急,並往旁邊淺坡之上躥去,到後還顛了兩顛,知道遇到強敵,要她下騎準備,人數還不在少,才會有此表示,天氣又黑,如非多年練就的目力,三四丈以外來人便看不出。
      「情知事已緊急,決非尋常,一算里程離家只三四十里,忙即縱身下馬,正取兵器,向馬發令,如見敵人勢盛急速回家,與主人送信,並請來人相助。話還不曾說完,猛瞥見前途竹林之中有火星閃動,緊跟著便是一枝響箭橫空而過,隱聞左右兩面賊黨喝罵之聲。
      「原來這五個凶賊狡詐無比、本身武功又好,尤衝敗逃回去,先往店中送信,命眾同黨速退。起初當他夫妻二人一路,又因早來路上受了人家兩次戲弄,吃了啞巴虧,卻未尋見一個敵人,心疑還有別的異人勁敵。前途本有一處坐地分贓的同黨住在竹林後面,便把人退往這同黨家中,打算探明敵人虛實相機下手,一面選了兩個輕功最好的飛賊假裝客人,去往招商店裡窺探。
      「賊黨用心頗深,想劫那兩起鏢車已非一日,老早便在招商店埋伏下兒個賊黨,裝著本分商客往來鎮上,照樣帶有貨物,外人不知他們搶劫而來。住過幾次,店家十九相識,以致連那久走江湖的鏢師均被瞞過。雙方所居只隔一牆,並還有門相通,新去三賊均裝商客同伴,誰也不曾疑心。
      「伙計因這幾起客人手寬,貪得酒錢,有問必答,所以賊黨容易探得虛實。日裡四賊因為鏢行中人膽怯,臨時想起兩位隱名英俠住在附近,意欲分人往請,被賊黨得信,隨後趕去,逞強攔阻,就便將鏢師殺死一個示威,免得由那兩人身上引出強敵。中途發現那馬起了貪心,想要擒走,結果馬未得到,反傷了三個同黨,才看出厲害。
      「始而急怒交加,既恐中途罷手,丟人太大,以後無法在外稱雄,又防沈氏夫婦不是好惹,萬一將昔年幾個強敵激引出來,鬧得身敗名裂,更是冤枉,越想越恨,打算借口眾鏢師日裡不該出手傷人,不守五日之約,等大嫂\走便往店中下手,連客人帶鏢師一齊殺死出氣。
      「所派二賊剛到店裡,便由同黨向店伙口中探出大嫂孤身一人,就要起身。因眾鏢師也頗機密,雖因多年往來的客店,伙計都是老人,有的話還是不令聽去,以防走口。二賊只知大嫂與鏢師初次相識,無心出手,雖經苦留,仍要上路,別的全是猜想,並不全知。
      「以為此是報仇泄恨的好機會,忙即分頭尋人,互一商計;均覺沈氏夫婦乃綠林中的大對頭,難得女的單人匹馬,孤身上路,不問生擒殺死都是一件最有體面的事情,何況日裡又被她殺了三人,無故為仇幫助鏢師作梗,如不乘機將其除去,非但未來大害,傳出去也太丟人。
      「又聽伙計所說,業已答應鏢師出力相助,今明日必要回來。也許此去便是約人,如何可以放過?當時想好毒計,把人分成兩起,由那坐地分贓的同黨帶了二十多個賊黨三面埋伏,先把人馬放過,等其入伏之後同時發難,三面包圍。以為竹林旁邊有一小溝,乃大嫂必由之路,上來先是前後夾攻。
      「對方如真強,便且戰且退,到了溝中,再由上面埋伏的數十個嘍囉連發亂箭,天大本領也非死不可。因知馬認主人,靈警忠義,外人無法騎上,索性一齊殺死,免得那馬亂踏亂咬,比人還凶,無法近身。另由三凶兩怪帶上幾個得力黨羽,掩往招商店殺人劫財,仗著陰雨黃昏,路斷行人,準備停當,立即分頭下手,大嫂一點還不知道。
      「幸而那馬異種龍駒,耳目格外靈警,剛經過頭一起賊黨埋伏之處便自驚覺,前面伏得有人,連向主人急嘶警告,因賊黨有心放過,再從後面掩來,不曾動手,走的又是小路捷徑,沿途均有樹林掩避,天又入夜,大嫂聞聲回顧,不見有人,只發現馬後追來兩條小黑影,其行如飛。
      「那快馬竟被追上,心方驚奇。忽然聽出那馬怒嘶更急,彷彿前面有警,不是馬後,還未及查看明白,馬已看出前面伏有兩處敵人。雙方雖未對面,想是跟隨主人久經大敵,多年經驗,見這樣陰雨黃昏的天氣,那兩起人都伏在沿途樹石竹林之後,並有刀光火星隱現,一望而知懷有用意,地勢又是那等險惡,一面怒嘶告警,竟不等主人招呼,先就看好地勢,往道旁淺坡之上縱去。
      「到了上面便要主人下來。這類事大嫂已遇過不止一次,看出那馬已發暴性,料定賊黨必多,剛把兵器取出。賊黨知被看破,欺她人少,也就不再隱瞞,先是前側兩面二十來個賊黨相繼殺來,還未到達,便刀槍並舉,喊殺示威,四面搶上。那馬久經訓練,等主人把肚帶一緊,便連縱帶跳往坡側林中躥去。
      「賊黨哪知厲害,以為馬已先逃,正在吶喊:此是湯八的花雲豹,最是狡猾,莫要被它逃出求援,快些追上打死才好!隨有三賊往林中追去。
      「大嫂本來練有上乘劍術,後和我們同在武當,看出如意鎖心輪的妙用,她也要學,大哥此時愛她如命,因三折鉤連槍和判官筆還好打造,如意鎖心輪本來只有一對,後因二弟要學,我們磨著湯八叔,費了許多事,才把數十斤精金寒鐵尋到,托一老前輩又打了一對。
      「如照原有材料,本可打一對半,也是湯八叔說,這類兵器應該成雙,差一點的人又不能傳授,於是多加功夫,只打了一對,工料比原有的一對更好。彼時忘了大哥還要娶妻,那位老前輩不久坐化,無人再能打造。雖有兩個門人得到傳授,也沒有他老人家那樣耐心,不能煉到爐火純青地步,寒鐵更找不到,結果鬧得沈大哥和我哥哥都落了單。
      「二弟想和我配一對,便把舊的一柄要來,把新的送與我哥哥,因此沈大哥這柄比原有的更好,也更靈巧,煉的人更因煉好這一對時剛滿百歲,從此便要封爐洗手,把本領全數傳於門人,永不再煉。
      「因是末一次收場的東西,材料又多,格外求工,除原有機關之外,又在輪心軸內添了七粒鋼丸,專打敵人穴道,靈巧非常。當初為了用的是單輪,另一手還拿一柄短劍,會劍術的人輪劍齊施,多高本領也休想占她上風。我們難得遇到敵手便由於此。
      「大哥見大嫂愛極這件兵器,偏又無從打造,大嫂不肯要他的,彼時雙方尚未結婚,情愛業已深到極點。最後托我和兩位同門姊妹代向大嫂勸解,說大哥業已練成劍術,本來已有三件兵器,鎖心輪雖然有用,人只雙手,到底多餘,送你輪劍並用再好沒有。
      「他有一槍一筆足可應付,不遇勁敵,連本門劍術都無須施展。你二人交深骨肉,何必這樣客氣?如不過意,可將師傳天黃珠送他一粒,以為防禦各種毒香毒氣之用,不更好麼?大嫂不知我們有心作合,她那天黃珠能御百毒,帶在身上,多麼凶毒的蟲蛇聞風逃竄。因大哥吃過毒蟲的虧,本想送他一粒,恐用鎖心輪迴敬,欲言又止已有兩次。
      「經大家一勸,也就答應。等到雙方交換,我們才對她說,這兩件東西正是抄我夫妻的文章,算是男女兩家的聘禮,年輕姊妹難免取笑幾句,氣得她直要打我。隔了好幾年還說我刁。由此輪便帶在她的身旁。因為愛極這件兵器,遇敵時總是輪先出手。
      「一見賊黨殺來,問知三凶兩怪不在其內,料是乘虛去往鎮上殺人劫財,想起受人之托,想隔路遠,惟恐不及往援,越發氣憤。賊黨見她年輕美貌,話再無理,恨到極處,便將全身本領施展出來。
      「這時她身旁已有十多個賊黨包圍,內有幾個手還拿有火把,可笑這班狗賊明明早就知她威名,只為初次相見,看不出深淺,三凶兩怪又是專一取巧,欺軟怕硬,既想把那兩起鏢車全數搶走,又知大嫂不是好欺,故意推說鏢師人多,非親往下手不可,卻令群賊埋伏報仇,打算殺死商客鏢師,搶到鏢車,然後相機行事。
      「賊黨成功自然更好,否則鏢已到手再來接應,得勝可以誇功逞能,惟他獨尊,不勝也可相機進退。雖料他們人多,十九必勝,為了日裡尤衝嘗過味道,更防大嫂還有幫手,或是大哥趕來,存有戒心。這班無知賊黨哪知五凶賊嫌他等坐地分贓,專享現成,打算叫他等看看敵人厲害,反覺對方孤身女子好欺,大嫂人又溫柔天真,只管心中氣憤,動手以前還是那麼文靜,向無疾聲厲色,因此越發看輕。
      「上來並不動手,先將人圍住,正在耀武揚威,喝令投降免死,不料內中兩賊話太難聽,對方早被激怒,還不覺得,耳聽一聲嬌叱,敵人只將手中兵器一揚,身還未動,罵人的二賊已先後倒地,這才知道厲害,一陣大亂,刀槍並舉,一擁齊上。
      「就這雙方短兵相接之際,前面兩賊剛一倒地,先是林中接連兩聲慘嗥,入林追馬的三賊不知何故重傷了兩個,跟著便見那馬口中咬住一個死賊的腿縱將出來,一躍三四丈高遠,縱向賊黨叢中,一路亂甩亂踢,晃眼便有兩賊被死屍打倒,被馬踢傷。
      「賊黨前面本還設有一處埋伏,為首賊頭見這一人一馬這樣厲害,只一照面便傷亡了好幾個,急怒交加之下一面率眾迎敵,一面連打呼哨,想將前面埋伏的賊黨和山溝那面的噗呷全數喊來助戰。緊跟著林中忽又縱出兩條小黑影,這時有些賊黨嘍囉看出敵人只得一個,不像要往溝裡逃來,均想討好,各自帶了火把馬燈趕來助威,照得當地一片亮光。
      「大嫂因恐賊黨乘黑逃走,專朝幾個本領較高、未拿燈火的賊進攻,剛打倒了三四個,忽見馬後兩黑衣人由林中縱出。先還疑是敵黨一面,還在戒備,及見來人身量都矮,一胖一瘦,一個還是和尚,空著左手,右手拿一把破芭蕉扇,由林中縱出,剛到便連笑帶罵朝群賊撲去。
      「另一個又小又瘦,手中拿著一對形似佛手的練子抓,一縱老高,卻不開口,才一照面便各打倒了兩賊。燈光影裡認出這兩個正是昔年常往武當來訪我們,和二弟交情最深的那三個無名怪俠,一個小癩痢,一個小啞巴,還有一個人都稱他佟二哥的少年。
      「這師兄弟三人都是前輩異人天寒老人棘荊和丐俠王鹿子重開山門所收高徒,本領高得出奇,休說眼前這伙賊黨,再多兩倍也非其敵。又見來人一別多年,還是那麼少年時的滑稽神氣。賊黨先後又趕來了好些,死傷不算,連後趕到的也有二十多人,他竟不使近身。
      「大嫂還未動手,這兩人已先縱上去,小癩痢邊打邊說瘋話,口中笑罵,隨手一抓人便被他甩出老遠。小啞巴的練子抓更是撞上就倒,不死必傷。群賊先沒看起這兩人,因其搶先出場,無論那面來人均被縱身攔住,又因先後傷亡數賊,激怒暴跳,刀槍暗器全數施為。
      「不料小癩痢任憑敵人刀斲槍刺都不理會,偶然刺向臉上,吃他順手撈住,一拉一送,賊便脫手倒地,跟著便用敵人兵器回敬,當時打死,口中還罵:『蠢賊沒有本事殺人,卻將癩痢老爺的衣服斲破,不賠我不行,拿命來吧!』這句話只一出口,那賊便非死不可。晃眼之間倒了七八個。
      「大嫂因癩痢直喊:『大嫂子,下面滿地水泥,你穿得乾乾淨淨,不犯著和狗強盜嘔氣。我弟兄早已訪問出這伙狗強盜的來歷,他們作惡太多,一個也不能留。最好把你那匹馬喊回,看完熱鬧走你的路,給沈大哥代問個好吧。』大嫂早被他二人引逗笑得肚痛,坡下到處水泥,也實污穢,便依了他。
      「忽見賊黨亂發暗器,恐馬受傷,剛剛喊回,猛想起為首五賊已往鎮上殺人劫財,天雖剛黑不久,動手必在夜間,事情到底難料,忙向二俠詢問:『佟二哥如何未見,還有一起賊黨以三凶兩怪為首,現往殺人劫財,可曾遇上?』癩痢答說我弟兄三人專為前面苦竹溝這伙惡賊而來,未經鎮上,先還不知此事。
      「後見大嫂騎馬走過,本想追上談問幾句,忽然發現樹後有賊埋伏,忙往側面繞去。等將那幾賊打倒拷問,才知大概,匆匆問了幾句,只聽說這裡埋伏人多,恐你單人匹馬受賊暗算,忙和啞巴師弟趕來:我一向看那些鏢師不起,先覺他們雖不似狗強盜們殘殺善良,搶劫別人錢財,平日專和有錢人做鷹犬,也不是什好玩意。這伙賊黨又大可惡,早就預定除此一害,本沒想顧他們。
      「因佟二弟說,鏢師勝敗雖不相干,去的這伙賊黨卻是不能放過,照他這樣明目張膽,在大鎮店中殺人劫財,也難免於誤傷好人。我說他不過,這才分頭行事。啞巴照例跟我一起,佟師弟只好一人先走,約定這裡事完我二人再去接應。你如願意,不妨先走一步,趕往相助。這班狗強盜交我二人,包他一個也逃不脫。
      「大嫂聞言不暇多說,見場上賊黨就這幾句話的功夫人又倒了不少,除為首兩賊外共只剩下五六人,可是都逃不脫,無論縱往何方,均被他二人縱身向前擋住去路。竹林那面還有十幾個不知厲害,聞得告急警號拿了兵器紛紛趕來,看出都是廢物,決非二俠之敵,只喊:『二位師兄只誅首惡,這般小嘍囉由他去吧。』人便飛身上馬,往來路馳去。
      「剛跑到鎮口前面還有半里多路,便聽人聲吶喊,火把通明,接連幾條黑影對面馳來,黑暗中也不知是否賊黨,正在喝問,那六六條黑影忽然改道,一聲呼哨,往兩面暗影中躥去。天上雨還不曾全住,鎮口一帶兩面都是肢陀,亂石森立,騎馬不便,來賊又太機警,相隔好幾丈便自警覺,分頭落荒而逃。
      「山野崎嶇,水泥雜沓,還有好些河溝水田縱橫錯落,大嫂道路不熟,看出賊黨身法極快,逃得巧妙,不易追趕。又聽鎮上喊殺鳴鑼之聲甚急,並有許多人手持兵器迎面跑來,相隔尚遠,尚拿不定是敵是友。
      「心疑來遲一步,鏢師商客已受賊黨暗算,鏢師這面只佟二哥一人是好幫手,是否趕到也料不准,至於鏢行所請的人走時聽說最快也要三日才能趕到,左近雖有幾處武師,均不是為首五賊對手;不願連累人家樹敵,反正無用,並未往請。日裡想請的兩人又都他出,被自己攔住,沒有往請。
      「一見形勢混亂,想起曾受對方重托,心中發急,明知那六七條黑影便非為首五賊也非庸手,心想救人要緊,稍微呆得一呆,正要催馬趕去,那馬自見賊影本在怒嘶,未等對面賊已逃走。因主人急切間沒有打好主意,將它止住,腳步放慢,及至大嫂一拍馬股剛往前縱,忽又一聲怒嘶,往側一閃。
      「大嫂識得馬性,料知受了賊黨暗算,停馬一看,馬股上果被暗器連皮帶肉打傷了三寸來長一條裂口,血流不止。自得此馬,在江湖上往來多年,第一次吃此大虧。當時除官道外,四面都是亂石樹林,野草甚深。
      「賊黨原分幾路逃走,馬已受傷,恐再被人暗算,不便窮追,正氣得手指暗器來路大罵,遙聞側面有兩處賊黨回罵,語多不堪;正想不起往哪一面追,又有兩枝暗器由斜刺裡打到。大嫂已有防備,自打不中,心中痛恨,口中怒罵,一面留神暗器來路,想多少打傷一兩個狗賊出氣。
      「就這轉眼之間,前面人已追近,來人多半拿有燈火,剛看出來的多鏢行中人,猛瞥見一條黑影當先馳到,端的比飛還快,由眾人後面趕來,在燈光人影中連閃幾閃便到馬前,相隔三四丈,忽然凌空一躍,往側面亂石叢中斜飛過去。因見來人與賊黨同一途向,也是這等縱法,怒火頭上,竟將輕易不用的連珠鋼丸由鎖心輪中發出。
      「剛朝側面打去,忽聽那人大喝:『沈大嫂如何打我?』隨聽丁丁兩響,鋼丸被人打飛,黑影也自落地,正是暗器來路,彷彿和看見一樣,知道自己看錯了人,又愧又悔,方喊:『你是佟二哥麼?那賊暗放冷箭,傷了我馬,心中氣極,才致這樣粗心,二哥不要怪我。』
      「隨聽遠遠有人哈哈笑道:『你這不要臉的狗賊,仗著學了幾枝喪門釘,到處現世,暗算傷人。沈大嫂這兩粒鋼丸差點沒有把我打傷,都是你這狗賊鬧出來的,今天說什麼也要算在你的賬上。』跟著又聽草樹叢中兵刃相觸之聲甚急,眾鏢師已早趕到,見大嫂趕回,正給馬上傷藥,又聽出佟二哥是一路,只當大嫂請來,同聲拜謝,感激非常。
      「江湖中人本有窮寇勿追、逢林莫入的規矩,聽說賊黨分路逃走,當地一面通著江邊,一面靠山,西鎮口一帶除官路外兩旁形勢險惡,天又黑暗,惟恐還有賊黨乘虛而入,去往鎮店傷人,留守鏢師不是敵手,匆匆禮見之後,因佟二哥雨夜冒險往草樹叢中追賊,身是主體,不便旁觀,正在為難,打算分人接應。
      「佟二哥已由下面縱上,並還生擒一個禿賊回來,業被夾個半死。說為首五賊已全逃走,受到這樣重創,暫時決不會先尋商客鏢師晦氣,盡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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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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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2 |
    十一、數千年來的大害

      「佟二哥說完要走,經眾鏢師苦口挽留,大嫂也在一旁勸說,方將那賊綁起同回。到了店中一談,才知禿賊乃昔年妖僧三花頭陀門下小花僧法宗,師徒二人淫凶萬惡,到處橫行。後來凶僧為天寒老人所殺,賊徒恰巧離開,因得漏網。本已匿跡銷聲,久無音信,近年方和三凶兩怪勾結一起。
      「方才來搶鏢車,本定三更下手,也是法宗驕狂太甚,既想把這兩起鏢車全數搶去,連客人帶鏢師斬盡殺絕,又想早點得手,趕回賊巢生擒大嫂,報仇泄恨,丟我們的人。這類狗賊最無義氣,凶僧來得最後,到了鎮上才聽隱伏招商店的賊黨說起,天已人夜,想起以前殺師之仇便由大嫂身上引起。
      「那一次所殺惡賊甚多,不止妖僧一個,共死了二十多個名頭高大的惡賊,還有幾個淫賤女賊,均與妖僧師徒有好。凶僧懷恨多年,一聽大嫂單人獨騎,自恃近年苦練喪門釘,本領越高,便追下來。還未出鎮,遇見三凶兩怪同了幾個賊黨,說起前情,合成一路,又往回趕。
      「凶僧話大驕狂,行事任性,兩怪首先不憤,當時雖都答應,心卻忌恨,只未當面發作,這一提前,兩起商客鏢師本都不免,總算賊黨惡貫滿盈,黃昏前來了幾位我輩中人,都是崑崙門下後起之秀,路過此地,往大嫂所去店中投宿。聽店伙談起前事,本就激動義憤,內中一人恰與鏢頭馮武靈是朋友。
      「先沒想到群賊發難這快,吃完夜飯才往訪看,還未走到便遇見一個老趟子手,認得內中一人是鏢頭好友,本領極高,連忙拉向一旁,告以大嫂走後不久先來了一和尚,形跡可疑。後經仔細查探,才知客店中便伏有賊黨,形勢十分危急,求其相助,並請假裝過客投宿,先不見面露出形跡。這班人比我們還要年輕,看在朋友情分,全都答應。
      「剛搬往招商店,住在隔院,群賊也自趕到,打算裡應外合,當時發難。凶僧性暴恃強,自居首領,剛在外面發話,要眾人獻鏢納命,來人突然出面,動起手來。賊黨雖因上來大意驕敵,傷了幾個同黨,凶僧和三凶兩怪卻是厲害,雙方打了一個難解難分。內一鏢師和一副手還被凶僧喪門釘打成重傷,不是搶救得快,業已送命。
      「群賊傷了幾個同黨,越發暴跳,非要把人殺光不走。正在發威,佟二哥忽由房上飛落。凶僧正用喪門釘抽空朝人亂打,不料房上飛落一人,將暗器全數打飛,剛一對面,便認出他的來歷,知道還有一個癩痢、一個啞巴同在一起。這師弟兄三人照例形影不離,另兩個也必趕來,以前嘗過他們苦頭。
      「癩痢和尚和那啞巴更是古怪刁鑽,機警手辣,這棘門三俠得過乃師和丐俠王鹿子的真傳,週身刀箭不傷,手和鋼抓也似,撈上一把休想活命。自知不敵,大驚先逃。三凶兩怪比他更壞,見他一向目中無人,正發狂言,對方只多出一個幫手,連手也未交便先嚇退,斷定劍俠中人,否則不會如此,一聲暗號,仗著輕功極高,相繼縱起,逃出鎮口。
      「遙聞對面馬嘶,凶僧也被迫上,忽生毒計,令其替死,一面暗打手勢,分頭逃竄,一面故意激將,說對面來的便是你殺師仇人沈鴻之妻樊茵,此女實在可惡,好在天雨陰黑,道路崎嶇,樂得借著地形掩避,四散分開,各用暗器連人帶馬一齊打死。凶僧不知是計,又恨極大哥夫婦,立時答應。沒想到五賊只是虛聲誘敵,自顧自業已逃遠,只他一人相隔最近。
      「馬雖被他打傷,去掉兩三寸長一條皮肉,凶僧卻被佟二哥擒來,拷問明白經過,當時處死。作為強盜明火打搶,被眾鏢師打殺幾個,餘均逃走,沒有追上,由商客花了點錢,地方官照例裝聾作啞。當地離城又遠,常出盜案,好在事主是大商幫,多年往來,居民住客均可作證,就此糊塗了事。
      「次日大嫂回到娘家,問知大哥未去,苦竹溝那伙坐地分贓的盜黨惡霸所有莊園均被昨夜一場大火全數燒光,當地只此一處獨莊,遠近居民常受欺凌,畏之如虎,只當全家被火燒死,無人過問。
      「大嫂回時,只見十幾個老實土人在掘火坑,死屍一個不見,料被二俠殺光,再把死屍投入火內,田產分與附近土人,噗呷也被遣散。匆匆回到家中,發現大哥留書,方始消氣。對於三凶兩怪卻是恨到極點。等了一個多月,大哥北京事完趕回,問明前事,自是大怒,夫妻二人立往尋賊。
      「為防五賊狡猾,容易漏網,並向各地同門好友通知,到處搜尋,一連兩年,才在開封左近相遇,可惜無人相助,只他夫妻二人動手,結果仍被逃走,五賊連傷也未受。又隔半年,我和二弟同往訪看,恰巧撞上,五賊上次合鬥他夫妻,並未占到上風,三凶中的神刀手朱子方還幾乎被大嫂用鎖心輪打傷。
      「大兇惡狗星張洪泰又被大哥一判官筆幾乎連腿筋挑斷,仍不知道進退,一味記仇,約了幾個有力賊黨,欺他夫妻在家開荒,無人相助,欲用迷香前往暗算。不料湖邊沙洲上那些農人在他夫妻領頭之下成了一家,方圓兩百多頃水田,好幾千人成了一體,村規又好,平日守望相助,外來壞人休想鑽得進去,詭計還未使上,人已全數驚動。
      「來賊見土人太多,圍住盤間,因上來答話前後不符,土人生疑,當時露出敵意。人是越來越多,如其動武,恐將對頭驚動,事更無望,還須吃虧,本想敷衍退去;無奈對方先以客禮相待,後來看出歹人已不客氣,口風越緊,連想脫身都辦不到。
      「來賊見勢不佳,正要翻臉動武,我二人也正趕到。因聽大哥大嫂說過,內有兩怪面上又有記號,一個刀癱,一個鴛鴦眼,極容易認,再看出來人分作兩起人材,身邊都帶有兵刃,身法武功均非尋常,越料敵人上門。二弟淘氣,因為去過幾次,村人全都相識,假意解勸,令眾讓開,一面發話引逗,暗中嘲笑,想把來賊穩住,好使全數落網。
      「也是我們均未見過五賊,只看出內有兩賊最是強橫,領頭髮話,並有動武之意,心疑為首的賊,沒想到五賊奸狡非常,照例支使別的笨賊上前發威,他們閃在一旁觀看風色。說不幾句,賊黨聽出口風不對,兩怪首先驚覺,發出暗號,正要動手,主人也得信趕來。
      「來賊雖有十個,我們只得四人,一則作賊心虛,又見那上千土人一聽說是強盜來此尋仇生事,全都憤極。內有一些壯漢農閒時均經大哥指點,學過武藝,紛紛拿了刀槍棍棒,沒有的便拿釘耙鋤頭當兵器,同聲喝殺。我們惟恐誤傷,故意發令分頭堵截,暫時不令動手。他們最聽大哥的話,立時依言行事,沒有走的便用石塊亂打。
      「來賊多高本領也禁不住人多,想要回手,又被我們三柄鎖心輪擋往,轉眼打倒了兩個,越發心慌意亂,又是兩怪先逃,三凶緊隨在後。五賊一逃,下餘三賊見五賊一言不發,丟下他們被請來的幫手當先逃走,急怒交加。正在邊逃邊罵,被眾土人迎頭攔住一打,相繼又死了兩個,只有一賊帶傷入水逃走。五賊也有兩名負傷,仗著精通水性,當地近在湖邊,竟被赴水逃去,仍是一個也未除掉。
      「因料五賊仇恨越深,早晚還要上門生事,大家商計,決意除此一害,哪知由此起想盡方法到處打聽,始終不曾得到一點信息。一晃三數年,我們已把他忘記,想不到會在這裡出現。大師兄平日形跡隱秘,姓名年貌常時更改,五賊也許不知鐵笛子會是我們大師兄,更沒想到我和二弟在此,沈大哥得信也必要前來。
      「湊巧大嫂上月往游華山,也許便道來此,和大哥約好,同尋大師兄下落都不一定。去往張家的賊黨必是三凶之一,還有兩凶理應同來,並沒有見。另一少年多半不是賊黨,如我料得不差,不是大哥,也是我們朋友。他兩夫妻近年本領越高,形跡也越隱秘。等飯吃完,我和二弟前往尋他一尋就知道了。」
      說時,酒已吃完,飯剛送上。
      鐵笛子笑道:「你們和三凶兩怪這些過節我只知道一點,還不詳細,真想不到這五個狗賊會如此膽大。你夫妻就不遇見此事,也必要走一趟,去留聽便,但我有事必須一行,一個不巧便要明朝才回。旺子這娃兒膽子大大,去只管去,你們卻要照我所說,將他帶走才好呢。」
      姜飛見他說完起立,似有行意,笑說:「我知大師兄以酒為糧,不是想把旺子交我二人,二姊說這一大套,早不等聽完就忙著走了。這娃兒連受驚恐苦痛,一夜未睡,我們去完回來再帶他走,讓他養點心神多好。」
      鐵笛子把怪眼一翻,笑道:「你兩口子想圖輕鬆,把他丟下卻是不行。休看這娃兒膽大無知,不聽師長教訓,怎麼好說,老是心心念念打算跟著淘氣,早晚非吃上一點苦頭,不會知道輕重利害。一則年紀大小,外面的事還不懂得,二則他盼望太切,知我行蹤無定,恐又滑脫,尋找不到,心大依戀,想跟著長點見識,看個熱鬧,也是情有可原。
      「剛拜師不久,還不知道我的心情和師門規矩,不能一概而論。我輕不收徒,既然答應收他,他那出身為人和恒心毅力、遠大的志氣又無一樣不對我的心思,暫時無暇管教,只能原諒他的短處,一切都要照顧。先想蘇、李二賊業已訂約,黑老來此窺探虛實又吃虧而去,料定賊黨多不要臉,尚不至於乘我們大人不在家,欺他一個毫無本領的小娃。
      「此時形勢卻有好些可慮,便你兩口子也不比我向來孤身一人,一家一當全都帶在身上,各人隨身都有一點東西,如嫌累贅,放在他的屋內,人去之後賊黨難免乘虛而入。老漢見有來賊自然不肯坐視,只和早晨一樣,一發當年老脾氣,當時便是亂子。如將旺子帶走,你們那些零星東西都可交他背上。
      「他年紀小,不遇敵人,為師長出點力氣也不相干。遇見對頭,你二人空身應敵輕便得多,他也決不致受害。這麼一來,他可長點見識,你二人有他代背包裹,只不穿那雨衣,便不會被敵人看破。就有賊黨來此,人都走光,老漢父子隨便如何說法均可應付,不是好麼?」
      萬芳笑答:「大師兄的意思我全明白,你向來不收徒弟,收了徒弟這樣愛法卻是少有。此時雨住,天有晴意,那雨衣實太顯目,賊黨只要以前遇過,一望而知,本不應再穿身上。可是旺子在這裡是個熟臉,誰都認得。昨日先和狗子結仇,後又得罪了三個惡賊,這樣同我們一路,豈不成了招牌。
      「還有我二人的包裹雖然不大,並在一起也不算小,包中除換洗衣服、幾件兵器之外,為想沿途接濟苦朋友,內裡還有好幾百兩銀子,分量頗重,江湖人眼裡一望而知。我們兵器折疊靈巧,不易看出,更使對方誤會,以為內裡藏有大量金銀。他一個村童,何來許多財物,沒有事也必惹出事來。
      「就說我二人的鉤連槍和判官筆可以分藏身上,銀子也可分帶一些,那一對鎖心輪先不好帶,照他原有形貌如何能行?依我之見,索性連他容貌一齊改變,包裹也分成三份,只將衣服交他,免他一人吃力。反正這兩件兵器日內必定傳他一件,不過鎖心輪恩師親傳,不便送人,你如造得出同樣的兵器,我連此輪也一齊傳授如何?」
      鐵笛子笑說:「四妹,你當我鍾愛此子,故意繞彎,代他求教麼?依我三人交情,用不著說,我的徒弟便是你的徒弟,何必用什手段?就恐你們客氣,盡可明言,用不著這一套。定要你們帶他一路,當然有點用意,只為急於起身,無暇多說,並非如你所料。
      「旺子有了昨今兩日的事,走到路上自然觸目,但是無妨,一則你們裝束已變,面目全非,有人詢問,盡可作為你們採藥相識,由此路過,見他孤苦可憐,又恐受害,收作徒弟,將他帶走,有什相干?真要有什瞎了狗眼的強盜看中他包中金銀,也是自找無趣,怕他作什。
      「何況這娃兒又鬼又淘氣,總算心眼還好,只經我兩三年的管教,足可成一人才,你方才所慮,我料他自會想法。今夜不回,便須明後日,我走之後,你將他喊來,最好仍照預計,連萬山一起先往玉泉崖準備好了食宿之處再作商計。能帶他一路更好,真要不願,有了地方就可安頓,不過常時必須和他見面便了。」
      姜、萬二人剛點頭答應,鐵笛子說完前言已匆匆走去,隱聞隔牆王媳笑語之聲,也未留意。
      萬芳先顧說話,尚未用飯,姜飛恐怕飯涼,方想叫她另換一碗,忽見裡房走出一個貌相奇丑、和旺子差不多高的村童,手中托著一個木盤,中盛兩碗剛出鍋的熱飯和一壺新泡好的熱茶端了過來,放在桌上,恭恭敬敬侍立一旁。萬芳見那村童嘴眼歪斜,面色花綠綠的十分難看,穿著一身新夾襖褲,腳底一雙布的鞋襪也是剛剛上身,沒有絲毫水泥污穢,只當老漢孫兒。
      方想,土人村童都穿草鞋藤鞋,大雨之後滿地水泥,如何上下全新?如是老漢令其拜見,怎又沒有稱呼喊人,送上茶飯之後神態雖極恭敬,一言不發,是何原故?正覺幼童丑得奇怪,心中好笑,猛一抬頭,瞥見先兩獵人業已吃完走去,老漢父子同望自己這面,面有笑容,王媳也由裡屋走出,似忍不住好笑神氣。
      心方一動,有些醒悟,未及開口,姜飛手指村童也剛笑說得一個「你」字,村童已先恭身說道:「二位師叔,並非旺子無禮,實在是一時無知,做錯了事。改不過來,不是怕師父生氣早出來了,請二位師叔不要見怪,饒我初次吧。」
      二人聽出旺子口音,一問經過,原來旺子平日常聽老漢全家說起師父行蹤飄忽,不可捉摸,好容易拜了師父,又見到兩位本領極高的師叔,心雖喜極,仍不放心,老恐師父忽然走去,又恐把他丟在一旁不管,恨不能寸步不離才對心思。無奈師命難違,勉強睡了個把時辰,興奮過度,夢中驚醒。
      一看天色尚早,想起師長之言,不敢過去,便在對屋隔窗探看。因師父要他午後才起,正越等越心焦,偶一回顧,瞥見桌上酒杯中三位師長所用易容藥水還剩有好些,不曾收起。先前留心察看,知道用法和藥的多少,打算試它一試,照樣用筆蘸藥,如法描畫,畫成之後,沒有鏡子,無從照看。
      乘師長談笑之際,光著個腳由後窗溜出,再由樹林中縱往王家後屋,翻窗而進。王媳見他那樣醜怪,幾乎嚇了一跳,問明之後,笑不可抑。旺子童心好奇,一照鏡子,先頗驚奇得意,及聽王媳警告,說此舉不合,何況易容丸乃你師父珍藥,未奉師命如何妄用,洗又洗不掉,才著了慌。
      後來王媳和他仔細商量,覺著醜媳婦難免不見公婆,反正無法隱瞞,索性換好衣服,想好一套說詞,出外請罪,也許無礙。
      剛把衣履換好,走到門口,一聽師父說他膽大淘氣,又自害怕,不敢出去。似這樣遲疑了一陣,見師父就要走,二位師叔吃完未一碗飯,也要起身,聽口氣還要去往小屋喊他,王媳又在一旁催促,方始端飯走出。
      見姜、萬二人竟不認得他,又是高興又是顧慮。恐二人怪他膽大淘氣,立在一旁偷看眼色,正想心事。忽見老漢父子翁媳望他發笑,對方似已有些明白,心想再不稟告便成有心戲弄,忙即開口求饒。
      不料姜、萬二人俱都童心未退,反覺這類易容之術並非容易,旺子只看了一會居然學會用法,雖然還有一些缺點,能夠這樣已是難得,笑說:「此藥搽上,至少要過一個對時,還要用你師父的解藥方能化去復原。如想繼續不變,只不用熱水洗臉,便可連經多日。
      「你這神氣頗好,不過小孩子家畫得太醜,使人看了好笑,反易注目,眼皮弔得也頗難受。我們回到小屋代你再描兩下,穿上這身衣服,便遇賊黨也認不出。布鞋恐防水濕,換一雙草鞋吧。」
      旺子喜諾,又問:「師父知道可要生氣?」
      萬芳笑道:「你師父如問,就說你姜師叔的主意便了。」
      旺子忙答:「這個不好,師父知道,不過怪我淘氣,加點責罰,如何可以騙他?」
      萬芳微嗔道:「你這也怕,那也怕,怎麼好呢?」
      姜飛見他發僵,笑說:「時已不早,我們還要去尋沈大哥的下落,這小孩果然不差,不要逗了。」隨告旺子:「你那師父耳目靈敏,心細如發,你由後窗繞往王家易容改裝,必已知道,所以走時那等口氣。你這樣刁鑽古怪,卻不肯欺瞞師長,正是你的好處。有我二人代說好話,想必不致見怪。
      「本來應去玉泉崖,看好地方再去尋人,但是到處水泥甚深,往返也有不少的路,你沈師叔這時不見到來,樹下少年是否是他還拿不定。如是外來劇賊,固應探他來意;要是沈師叔,他明知你師父在此,王老漢他也見過兩面,怎會不來,內中必有用意。
      「恐他人地生疏,必還不知我夫妻在此,也應先見一面。到了路上你只裝傻,不問少開口為是。這幾起惡賊兇人恐已合流,我們人少,再要一發山水,兩頭兼顧,事情還麻煩呢。」
      萬芳隨問旺子吃飯沒有,萬山夫妻見外面無人走過,已湊了過來,從旁笑答:「旺子先在裡屋業已吃過。玉泉崖已聽大爺說過地方,路雖難走,好在不是崖頂,只要知道地方便可尋到。二位叔父和旺子先走,小姪夫婦假裝斲柴,覓取藥草,將應用東西送去,就便安置可好?」
      姜、萬二人想了想,令其去時留意;便同起身。先往旺子屋內準備停當,把包裹中的衣物銀兩連同兵器分別帶在身上。萬芳笑對旺子道:「你師父想是知你練了大半年,紮有一點根基,昨夜見你由石牢中逃出時頗有功力,知我師傳十八手鎖心輪可以速成,這件兵器本身便有許多妙用,看他走時心意,似想我們把你帶到玉泉崖傳授幾手。
      「有此特製兵器,只要稍微有點力氣的人便可用以防身。本應照他所說教上半日,把手法學會再走,一則你姜師叔急於尋人,大雨之後到處積水污泥,也實討厭。事情不忙在這一半日光陰,今朝見你鏢打黑老,手法甚准,不過鏢有暗記,尋常打獵尚可,對敵不宜應用,以防惹事,連累主人。
      「包中暗器甚多,內有十二支手箭、數十粒鋼丸,你可拿去,手箭當鏢用,無須傳授;鋼丸用手指彈出,也易學會,現就傳你手法。照你那麼機警靈巧,你師父說你身法也頗輕快,同走一路並不累贅,如遇敵人不動手最好。
      「萬一非打不可,你不要和他硬拼,只拿這兩件暗器打他,一面縱跳閃避。如其一對一,多半不會吃虧。這根三折鉤連槍原有好些用處,你急切間自不能學會,遇敵時將它抖直,專當槍用,暫時借以仗膽吧。」
      二人邊說邊取鋼丸、鉤連槍分別指教,教的人固極盡心,旺子也真聰明,加以平日用功甚勤,常受王老漢指教,好些手法多半學會,當時一點就透。
      姜、萬二人見他這樣靈慧,越發高興。本定打好衣包就走,傳了半個多時辰,竟忘起身,後來還是王媳送信,說山口外張家莊前廣場上有人動手,蘇、李二賊和黑老均未在場,雙方均不知什麼道路。先是一個少年獨敵多人,那鴛鴦眼也在其內。
      少年這面後又來了一個幫手,打傷了兩個,跟著連老帶少先後又來了七八個,看去像是鴛鴦眼一面,不知何故,照面說不幾句便各分開。那兩少年自往新集村鎮上走去,鴛鴦眼這面約有十餘人,因內中兩個是由張家相繼趕出,如在往日,有人在張家門前打架,簡直大逆不道,再要有他們的人在內,對方更非吃大虧不可,可是張家許多惡奴打手都在門前旁觀,無一上前,也未開口發話。附近土人誰也不敢近前。因雙方交手沒有多少時候,鐵大爺並未在內,我們得信時人已散光。最奇是只有兩個老賊仍回張家,餘人均未同去,各自扶了受傷的人一同走去,乃是去往新集的一條小路。爹爹恐那兩少年是自己人,命她來此送信,請二位叔父走吧。姜、萬二人聞言,忙帶肚子匆匆起身,見外面已有土人來往,便照王媳所說由王家房後樹林中繞出,到了山口石崖之上,乘人未見,一同縱落,往外趕去。這長幼三人都是採藥行販打扮,王媳惟恐不像,又代旺子尋了一柄藥鋤、一個藥籃挑在肩上,布衣破舊,旺子雖是一身新衣,也是粗布,腳底一雙草鞋,形貌又都變過,路上行人誰也不曾看出。
      三人暗中留心,見張家廣場上空蕩蕩的,低窪之處多有積水,當中倒斷了一株半抱來粗的楊樹,像是刀劍斬斷。沿途土人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均在議論前事。張家門前立著幾個惡奴,另有十幾個土人打掃水泥落葉。天色還是那麼陰沉,當地連山口一面共有五條路徑相通,張莊地勢居中,但被兩條溪流隔斷,往來的人極少由他莊前經過,便有也是去往西面村莊貪走近路的過客。
      土人十九沿溪而行。相隔門前十好幾丈,除那些打掃的土人外,從無一人隨意走近。溪邊這面大片田地甚是肥沃。天已申酉之交,人都忙著煮飯,洗曬衣服,各處土崖窯洞內已有炊煙冒起,許多一絲不掛的村童有的牧牛,幫助大人做事,收拾東西,年幼一點的便在泥水裡打滾,無一個不是面黃肌瘦,污穢不堪。
      好幾十家土人分別擠在極小一片土坡之上,都是殘破矮小的土牆茅屋。破房前後稍有一點空地都種滿了莊稼,下餘大半都住土窯之內。溪對岸卻整整齊齊,立著一叢房舍,後面還有大片園林。遙望過去,園中花木錦繡也似。
      楓葉已紅,桂花初放,時有桂花香味隨風傳來,雨後園林越發顯得新鮮清麗,那掩映在花樹叢中的樓台亭閣,少說也有二三十處。同時並立的幾所有錢人家光景也差不多,估計這幾家富豪所居房舍園林佔地少說也有好幾百畝,四外空著的地方更多。
      莊前還有空出大片廣場,只種著一圈楊柳,地上的草剪得和碧氈也似,雖是秋天,一眼望過去還是那麼綠油油的,不是經過一日夜的大雨有了積水,數百畝膏腴之地決看不出一點高低。
      其實天色不算真晴,太陽未出,雨落不落尚看不准。因那廣場專供狗子張興保偶然高興騎馬試劍之用,狗子嗜好太多,雖養了幾十匹快馬,吃得又肥又壯,騎術不高,武藝更是外行,尋常一兩個月難得用上一次,惡奴們卻把它當成一樁大事。為了狗子喜惡無常,說要就要,明知不用也要備齊。
      當地三家富翁都是內親,聚族而居。張家財勢最大,廣場也是他家所有,照例不等天晴日出,雨稍一停,必要召集佃戶土人將廣場上的水泥雜草打掃乾淨。有時剛打掃好又下大雨,只得候雨稍住從頭再來,所以一到雨天土人最是苦惱,自己家中敗屋破牆,滿地泥污,老少衣物全都濕透,看去已是心煩,不及收拾,還要踏著水泥去代田主人打掃不相干的空地,稍微老天作對,一直忙上兩三次不得休息那是常事。
      姜、萬二人見那些土人放著家中一片狼藉污泥,男女幼童都成了泥人,絲毫不管,卻代人家收拾這些無用的空地,分明迫於無奈,心大不平。暗忖這類富人如論表面,他那田地不是祖上所留,便是自家半生心力的積蓄。老的平日深居簡出,向不多事,偶然還發善心,施點茶水棺材醫藥之類,並非惡人。小的強橫霸道乃近兩年的事,因其不大出來,被他打罵的人也極有限。
      土人生來窮苦的命,不是這幾家有大量田地出租,連飯都沒得吃。租佃出於雙方自願,輪流替他做工,也是慣例。他這不勞而獲,盡情享受,乃是理所當然,並非搶劫而來,如何和他作對,省得那樣罪大惡極;卻不知這類由於從古以來的流弊所及,自然發生、逐年加增的無形罪惡,比那有形的盜賊殺人還要弱國病民厲害得多。因為這類擁有廣大田產的田主人,一面倚仗他的財勢淫威,侵佔吞併,鬧得窮者越窮,富者越富。人世上的財產都被少數入侵吞了去,鬧得廣大人民都成窮苦。
      他們有財有勢,官私勾結,任性妄為,做了大好大惡之事,可以相互遮蓋原諒,在財可通神之下,沒有辦不到的事情,而這不知多少千萬的黎民百姓日子越過越苦,越發不能自拔,敵又敵他不過,無論何事都是窮人該殺,富貴中人有理,任其宰割。於是強壯一點的便流為盜賊,鬧得刀兵四起,人民越發苦難,受那正反兩面的壓搾掠奪,朝不保夕。
      善良老實一點的見自己終歲勤勞,難得溫飽,稍多一點收割,便被田主人強奪了去,說他田好,出產得多,明年還要加租。自己白出血汗,以後添上一層盤剝,還使田主以此為例,叫別的同類農人照樣加租,一個繳不上,便吃許多苦頭,甚至家敗人亡、賣兒賣女都在意中。照此情勢,自然誰也不願多賣苦力,來種下自己的禍根。既沒有改進農作的心思,又沒有反抗暴力的勇氣,就這樣墨守成規相沿下來。
      農民這面歷時千百年依然是樂歲終生苦,凶年不免於死亡,至多所受苦難太深,實在活不過去,一夫號召,眾人揭竿而起,同舉義旗,反抗暴政。經過一場大變亂,好容易亂平事息,以為可得安樂,無奈這類最關緊要的惡制度沒有根本改革。
      人都自私,為首起義的人再為帝王將相、車馬宮室、子女玉帛種種享受所誘惑,照樣還是老調,只換了一批人,億萬人民並未得到真正益處,甚而苦難更深都不一定,於是每隔數十年必有一場變亂,每隔百年,到二三百年必換一次朝代。人民就這樣世世代代痛苦下去。
      其實天才智慧之士不是沒有,但極少數,而這少數人的成功都是由於飽經憂患,深知民隱,能和大眾合成一體,所行所為也都照著這無數大眾人的心意才得成就。他本身先是個人,既不是神,也不是怪,生在眾人之中,自不能離開眾人而孤立,天才智慧只是他替眾人領頭髮揮的工具而已。
      下餘億萬人民也各有各的智能,為了這些少數人的壓搾限制無從發揮,勤勞所得不是被人侵佔了去,便是永遠做人奴隸。除了逼得無法,起義造反,拼個你死我活而外,別無想法。休說田地出產不會增多,連百工技藝也必停滯不進,除卻為圖善價專供少數富貴中人玩好的奇技淫巧而外,關係民生食用之物自不會有多發明。
      可是地土有限,荒遠之地無人開墾,苦人想開沒有農具資力,便開出來也被貪官土豪奪去,只好任其荒廢,大家都擠在原有這片現成土地上生活。人不能不生育,人是越生越多,可供衣食的土地本就越來越不夠用,又被這班少數人用種種暴力和一些自命有理的說法盤剝強奪了去,人再自認命苦,聽其自然,當然沒有出頭之日。
      退一步說,就算這少數人心地多好,他那制度和自然發生的行為已是這億萬人的大害,一面國家衰弱,人民苦痛,一面卻在恒舞酣歌,酒色荒淫,園林車馬,盡情享受,使許許多多世代苦難、歷千百年不能翻身的人民受他有形無形的危害,即此一端千萬要不得。
      何況他們還要窮奢極欲,倚勢橫行,像張家這樣,為了一個未成年的狗子偶然一時高興,便荒廢上大片土地,隨時勞役許多苦難土人,放了家中田舍兒女不能照管,專一為他收拾水泥,打掃馬場,別的罪惡不問而知。再聽旺子說他買青放利,以及多進少出各種巧立名目的盤剝,土人常時為了青黃不接,飲鴆止渴,借他一點造孽錢,一個還不清,便掉在泥塘裡面越陷越深,休想拔出腿來。
      年景不好固是要受重重剝削,有苦難伸;年景豐收,又要受到穀賤傷農之害,眼望著大量農產值不了多少錢,換不到平日必須的衣物,等到糧食被富家用賤價收光,過了季節,存糧吃完,照樣還要借債度日。除非人口較少,全家男女都能耕種,一年忙到頭,也只落個無債一身輕,吃碗苦飯了事。
      但這類深知利害、不輕舉債的農人生活既苦,田主也並不甚歡迎。非但照例交租、甘受壓搾之外,還要為對方多出勞役,三節兩壽多送一點禮物,才能勉強敷衍下去,否則便不免於把田收去。
      表面上有借有還,出於自願,沒有這些富人接濟,當時先過不去,欠債還錢理所當然。實則農民所受這些苦痛哪一樣不是制度不良所造成?在對方財勢運用之下,自然而然就要走上窮困死亡的道路,而不自知張家本身就是貪官污吏和紈絝惡霸,小的不過倚仗財勢和錢買來的功名,任性揮霍,荒淫為惡。
      因其年輕,剛出面不久,受害的人只是表面,還不甚多,老的更因做了多年官吏,由貪污積蓄了大量宦囊,再繼承祖上遺留的大量田產,和這種根深蒂固、勢所必然的萬惡制度,加上許多心腹爪牙,終日想盡心思吃人肥己,借著顯宦豪紳的招牌,不時花點小錢,用施茶、施藥、施衣、施棺等善舉假裝善人,一面縱容手下欺壓土人,無所不為。估計老賊由做官起直到退隱,做鄉紳富翁,他這大半生所迫害的人真不知有多少,所居高房大屋、園林樓台哪一樣不是許多民脂民膏和這些被害人的血汗結成。
      萬芳性情較剛,越想越有氣,後再聽旺子說張氏父子房中妾婢全是附近窮苦人家的女子,多因欠了他家重債,迫不得已,將親生女兒折價送上門去,和霸佔而來,就這樣,姿色稍差的還不肯收,非逼得人家敗人亡不止。內有三個少女家在天水附近,離此尚遠,並不欠他的債,只為張家在天水買有一片山地,種了幾千株果樹,出產風景都好,聽了下人小話,心疑管山的惡奴作弊,冷不防父子二人借遊山為名,前往明查暗訪。
      不料所用惡奴互相勾結,結黨營私,各有照應。管山的是一老惡奴,得到信息,知道常年作弊太多,主人來勢太急,不及遮掩,實在無法,想了一條美人計,仗著勢迫利誘,連夜將那三個少女強接到家,作為義女,到時故意使其現身,果被張氏父子看中,前事不究,只令設法。惡奴一面用花言巧語,連嚇帶騙將三女逼送上路,對那三家父母先許上些好處,稍微違抗,便倚主人勢力綁弔毒打,索性連那極有限的身價銀子也都吞沒,只有一家識得利害,又與惡奴有點交往,落個人去身安。
      下餘兩家,一個先上惡奴的當,認為對方年老,愛他女兒,想收義女,並無他意。平日又曾交往,不知口甜心苦,只說接去住上兩天就回,沒想到從此生離,不能再見。等到說出詳情,稍微哭喊要人,便被打個半死,還幾乎吃了官司。另一家只有一母,不敢反抗,活活氣死。
      這三個女子逼到張家,兩個年輕的做了丫頭,一個到家就被狗子收房,強納為妾,亂子也就出在這上面。當地後山原伏有一伙刀客,以前雖常在外打搶,一向不在所居五百里內殺人劫財,為首兩人甚是豪爽,與人交易公賣公買,從不欺凌弱小,土人多半認得。因不為害本鄉,有時還肯幫人的忙,出手又鬆,誰也不肯叫破,彼此相安已有數年。
      官府明知山中藏有刀客,惟恐激變,只求其不在本縣生事,自來裝不知道,因此勢力越長越大。窮人都往相投,人也越多。這伙刀客向來打搶均在遠處,不是值得下手,一舉成功,從不輕發。早就聽說張家富名,因拿不准對方虛實,又聽說主人做過大官,家中養有不少武師打手,所居雖近山野,但鄰近好幾處往來要道人煙稠密,許多顧慮,幾次要命人往探,都因好些難題而止。
      自從三女被張家強搶霸佔風聲傳出,被為首刀客得知,業已氣憤,那被惡奴毒打的一家夫妻二人均在中年,只此一女,被人搶去,遭了毒打,惡奴還要向官府告他一女兩賣,虧欠不還,眼看就吃官司,心中悲憤,立志報仇,竟連所種的幾畝山田棄掉,帶傷逃往山裡,向刀客們哭訴。
      為首二人一名豹尾鞭花蟬,一名野馬張三,先想本鄉本土不應作案,尚在遲疑,無奈手下眾刀客同情苦主,全都激怒,非要主持公道不可。
      又見這兩夫婦哭訴經過和所受鞭傷實在殘酷,便對他說:「我們久居此山,不能改變舊觀,不過惡奴實在該殺。好在你已無家可歸,可先將傷養好,帶著幾個弟兄,半夜趕往前山,將惡奴全家殺死,不要動他財物,作為是你夫妻報仇,免得壞了我們1日日山規。事後我們打聽好了張家虛實,就勢大舉,搶上一票,將你女兒救回便了。」
      過不幾天便命人將那惡奴全家殺死。正要探明對方虛實前往下手,不料張家聽說管山的惡奴全家被人仇殺,一面報官,命人接替,為防萬一,又派了兩個得力武師前往查訪,到不幾天便探明經過詳情,深知這伙刀客人多勢盛,忙回送信。經此一來,連當地官府也被嚇住,哪裡還敢追究。
      張錦元老奸巨猾,身家念重,惟恐追緊結怨,發難更早,天水左近的山又多,刀客都藏在深山裡面,仗著地利天險,便大動官兵也無法搜剿,暗中雖在聘請有名武師,專作保家之想,對於惡奴之死竟自丟開。官府見苦主不再追究,越發鬆懈,仗著偏僻小縣,離省又遠,就此把一場慘殺全家的人命大案敷衍過去。
      張家因聽武師回報刀客厲害,卻是從此提心吊膽,本在到處約請能手,最好用上點錢,由所請的人出面,將這伙刀客除去。成功之後便與當地官府勾結,作為地方不靖,所練義勇鄉團,幫助官軍,官私合力掃平一處亂民,使官府升官發財,自己以在籍官紳深明大義,為朝廷出力,消滅隱患,就不東山再起,也可得點獎賞封贈,算是一舉兩得。
      如其事敗無成,不過糟蹋一點聘禮,死傷的是外人,也與他家無干。這一年多雖也輾轉請過幾個有名武師,一聽要和這伙刀客為敵,都說山深路險,地理上先吃了許多虧,不如以逸待勞要強得多。只管誇口說刀客來兩個必死一雙,並在兩條來路上設下幾處耳目,窺探動靜,誰也不肯犯險前往。有兩個膽大氣粗,新來不好意思,想要貪功的,雖想一試,對方人多,別的武師打手不肯附和,只得罷了。
      事隔經年,因那為首刀客一向謹慎,探出對方有了防備,均想等待時機,不肯妄發。這伙武師見刀客始終未來,都說大話,認為自家威名遠震,不敢來犯,張興保再一吹他文武雙全,區區刀客不值一提,他便不敢來,我早晚也必帶人尋他。老的到底有點經歷,正在半信半疑,昨夜忽然來賊,只李文玉一賊動手,便將所有武師打手制住,全家忘魂喪膽,以為大禍臨身,不料老賊蘇五與他杭州任上相識,有過交情,只受了一場虛驚,便化敵為友。
      老的詭計多端,覺著此真天賜良機,正好以毒攻毒,於是卑詞厚禮,把莎、李二賊奉如天神,後來美人計成功,越發得意。蘇、李二賊和黑老那樣兇險狡猾,竟上了老狗的圈套,非但所索金銀分文不要,並因對方激將,打算就著尋人之便,給這些刀客一個厲害。可見張氏父子表面從未親手殺人,實比手持刀槍的強盜還要兇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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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2 |
    十二、桂子飄香秋山如畫 山民報警客館驚心

      三人原是邊走邊說,萬芳聽完,忽把秀眉一皺,氣道:「二弟,我們這些年來和大哥各位師兄師姊也曾到處除暴安良,打抱不平,常覺好些號稱惡霸的豪紳富戶罪不至此,除卻一些窮凶極惡之徒不算,事後想起往往後悔,覺著他們雖是重利盤剝,壓搾農民,當初一主一客也均出於自願,何致說得那麼罪惡深重。
      「尤其這些人只要犯在大師兄手裡,每使人覺得處置大過,心中不安。直到今日聽旺子一說,他一幼童,並不知道多少道理,所說全是實事,不知怎的我會恍然大悟。活了好幾十歲,才知這類極少數的富豪劣紳便不天性兇殘,公然作惡,但他本身制度先是一個歷代相傳的大害。
      「他便多麼善良,因其專做剝奪他人以為己有、勞役眾人供他一家一族享受的事,自然而然也必走上這條害人的道路。方才我曾想到,人都愛他自己所有,多想日子過得好些。如今到處都是大量苦人,卻又無人與之休養生息,也無謀生之道,全是為了沒有恒產恒業之故。
      「好的土地已被少數人霸佔巧取,邊荒之區沒有資力前往開墾,即便千辛萬苦開墾出來,又被這些少數人侵吞強奪了去,所以大眾百姓永無安生之日。人是越生越多,自然越過越苦。
      「假使有大權力,使其分田而耕,量力而得,人人均有恒產,人人自然均知向上,沒有窮人,也無大富,具有智能而又勤勞的人享受就比別人稍高,是他自己心力所獲,也不為過。常人除非懶惰自棄,也都能安度生活,這樣互相勉勵、各盡心力做去,原有土地的出產先不止此,新開墾出的地利也必逐年增加。人口只管加多,這大一片山河世界也不愁沒有衣食之處。
      「我們暫時無此權力,只好看到就做,救一點是一點。天下事隨著年月改進,沒有一成不變之理。假使永遠停滯,我們此時仍和上古茹毛飲血一樣生活了,哪有今日?照我看法,如今富吞貧,貴壓賤,為了有限的人巧取豪奪,使廣大人民沉淪水火,落在終身窮苦之中不能自拔,危害業已到了極點。
      「就是我們看不見全部改革,過上一二百年自來物極必反,早晚也必有這一天,使所有的人沒有貴賤貧富之分,大家都能安居樂業,各以智力取其所得,人間永無爭殺,天下也必從此太平,多麼好呢。」
      三人一路低聲談論,不覺走往新集村的路上。這條路在張莊的西南角上,相隔半里是個二岔路口,前段都是山溝野地,走出七八里才到集上,乃是本縣一個大鎮,附近各縣藥材山貨集散轉運之處,就不是集期,照樣來往人多,好些東西部賣得出,與別的山鎮不同。
      全鎮共有數百戶人家,分為前後兩街。前街多是各業行商的貨棧,後街人煙稠密,居民較多,開有二三十家商店,出賣農具和食用之物,還有兩家酒樓、幾家客店,西北路上的客店大都院落寬廣,備有牛馬棚,最大的能容數十輛兩三套的大車。內中一家悅來店最大,共有五座院落,能容二十多輛大車。
      店主人也是一個老江湖,與王萬山最有交情。三人去時還帶有萬山一封信。另一條路由三岔路口往西便走上通往天水的驛路官道,沿途村鎮頗多,這且不提。姜、萬二人因老漢聽說方才動手的兩少年和那一伙賊黨多半去往新集一面,只時間有先後。
      賊黨等少年走後,隔有半頓飯時方始起身,所行雖是另一條山路,前面並無大的村鎮,就有村落也是種著張莊這幾家富戶田地的窮苦土人,不會停留,到頭仍要繞到三岔路口。雖拿不准這伙賊黨是否走往天水,看那行徑頗似跟在兩少年的後面。
      二人急於尋訪沈鴻下落,看兩少年是誰,因何與賊黨爭鬥,又不到山口裡去。再想,今朝遇見兩賊便在新集一家店房門口,決計先往當地一探。因悅來店主柳六眼皮甚雜,多少必能打聽出點線索,往返又只二十來裡,所以上來便往新集趕去。
      先見雨住之後,路上往來人多,不便施展輕功,只得且談且行,進了山溝一看,前後無人,路又寬大,左面還有一條小溪,地多砂石,雨水早已流入溪中,激流滾滾,飛馳亂竄。當中地面微微凸起,路極好走。兩崖野花盛開,崖上下又有好些槐柳雜樹,新雨之後樹上積有不少雨水,鮮翠欲流,吃風一吹,變成大小水點灑到臉上,涼陰陰的。
      斜陽始終不曾露面,到處煙籠霧約,枝頭小鳥剔羽梳翎,嗚聲上下。雖然時近中秋,連日依然秋熱未消,剛顯出一點秋意,時有殘蟬曳聲而過,一陣接一陣的山風迎面吹來,中間還夾著各種野花香味。三人迎風而行,覺著心身輕快,涼爽非凡,沿途風景也別有一種天然的情趣,比起來路滿地水泥狼藉要好得多。那溝又長又闊,當時一高興,便把腳步加快,朝前飛馳。
      姜飛見旺子竟能追上,自己雖未施展全力,小小年紀不滿一年有此成就已非容易。正在連聲誇獎,令其量力而行,如覺吃力不要勉強,忽見隔溪山崖較低,還有一片斜坡可以走上,樹木甚多,許多野生的菊花已在含苞欲吐,並有桂花香味隨風吹來,想起愛妻最喜桂香,笑說:「二姊,崖上有桂花樹,我們由上面走,就便彩它兩枝如何?」
      話未說完,人先一躍過溪,輕輕兩個起落便到崖上。旺子幼童心性,見師叔誇他,自然心喜,也想逞能,口中應是,跟蹤縱過。
      萬芳本想攔阻,見這兩人已先縱過,只得跟蹤追去,相繼到了崖頂樹林之中,忽然一陣風來,樹枝上的積水便和暴雨一般當頭潑下,鬧得三人滿頭皆濕。
      萬芳剛埋怨姜飛不曉事:「這類地方晴天順路遊玩自然是好,此時樹上積有許多雨水,一個不巧週身被它打濕,豈不討厭?方才兩少年已去了好些時候,也不知是否有沈大哥在內,大嫂跟來也未。三凶兩怪已極兇險狡猾,又加上張家這起狗賊,黑老業已尋來,大師兄本領雖高,我們到底人少,你如何還是這樣小孩脾氣,強敵當前一點不在心上。」
      說時旺子眼尖,瞥見相隔丈許一株大槐樹後有人影一閃,旁邊正有一株桂花樹,便裝採花,趕將過去,留神一看,那人業已走開,乃是一個身背斗笠、腳穿草鞋、形似土人的壯漢,同時發現附近樹後還有四個,都是一色打扮,穿著一身土布短裝。
      因其不像賊黨裝束,姜、萬二人雖也看見,也因那幾個都像土人,賊黨不似這等神氣,旺子人地皆熟,又未開口,只當對方也在崖上行走,無心相遇,不願再露形跡。剛在暗中示意,不要跑得太快,使人生疑,忽然想起,這五個土人如何一樣打扮,衣服一色乾淨,沒有一個補巴,草鞋斗笠全是新的,都那麼年輕力壯。崖上樹林甚多,時有大蓬水點吹落,現成斗笠怎不取用,全數背在背上。
      忽見旺子手持一技桂花湊近身旁,低聲悄說:「這五個人好些可疑,背上全都帶有兵器,用斗笠蓋住,不留心看不出來。又跟在我們身後。二位師叔留意一點。」
      萬芳忍不住回頭一看,見那五人業已跟來,相去不過兩丈,表面裝著說笑,目光卻注定自己這面,所背斗笠也比常見的大,內中一個身材矮小的,笠邊還露出兩三寸長一角刀尖。
      說他綠林中人,不應這樣裝柬,手腳又是這樣粗大,皮膚曬得那麼黑中透紫;說是上人,貌相神情又不應這樣雄壯強悍,身法步法也與常人不同,一望而知練過武功,與尋常土人躬腰駝背,不是面容愁苦便是舉動遲鈍,毫不活潑的大不相同,急切間看不出什麼路道。
      本想回身借話探詢,姜飛早聽旺子說,從八九歲起與人牧牛放羊,在附近村落中流浪往來,相隔二三十里的土人便不相熟也都熟臉,這五人從未見過,又都暗帶兵器,所以生疑,料有原因,忙將萬芳拉住,悄說:「此時尋找大哥要緊,不必多事。萬一這五個是對頭也不在我們心上。前途都是山野,不見什人,既被看破,索性走快一點,他不逞強行兇,便由他去,尋到大哥再說,你看如何?」
      這兩夫妻,一個急於想見沈鴻,一個又極想念沈鴻之妻女俠樊茵,旺子也急於拜見這兩位師叔,都恨不得當時趕到新集。萬芳先就不願走慢,。又看出這五人的本領全都現在外面,並非強敵,無須放在心上,聞言笑諾,一聲招呼,各把腳步放快,施展輕功,飛也似順著崖邊無樹之處往前馳去。
      姜、萬二人老恐旺子功夫不到家,追趕不上,不肯施展全力,後見旺子並不氣喘,神態自然,力說:「從小爬山飛馳,善走長路,又經老漢翁媳指點,學了多半年輕功,雖不敢比二位師叔,真走起來還可快上好些。」
      先不甚信,二次由崖上起身,旺子又在連聲催快,並還當先前馳,細一察看,果比方才要快得多,雖然年幼好勝,格外討好,並不十分勉強,心中一喜,便加急前進,追上旺子,三人一路,照他快慢往前同馳。
      三人這裡越走越快,途中回顧,身後五人也在加急追來,看神氣未必能夠追上,暗罵:「笨賊,這點本領也敢出來追人!」
      萬芳一賭氣,又見旺子走得毫不吃力,索性催快,等旺子長力不繼再行停歇緩氣,看這五人還追不追。經此一來當然更快。初發步時,微聞身後好似喊了兩聲,雙方相去已有十丈以外,山風正大,不曾聽清。
      姜飛又在暗中囑咐說:「這五個決非我們對手,此時既不打算多事,索性不要理他。」於是三人頭也未回,等將那條山崖跑完,一晃兩三里轉入平地,路上已有行人往來,現出田地人家和一些零星小村落,三人也由上而下,轉向去往新集的大路。回頭一看,那五人已沒有影子,心中好笑。
      旺子隨同急馳,一口氣三四里路,雖未顯出吃力還有一點臉紅,便把腳步放慢。正往前走,迎面又來兩人,也與方才五人同一裝束神情,背後斗笠中也全藏有兵刃,均用粗布套包住,走得甚急,對面走過,頭都未抬。
      跟著又遇見兩個肩挑小筐做小生意的土人,裝束雖然不同,斗笠卻是一樣,這類背戴斗笠的土人本來甚多,不易分辨,如非來路五人形跡可疑,所背斗笠較大,看出暗藏兵器,先就留心,一點也看不出來。
      當日是鎮上趕集的正日子,接連三天,又當中秋將近,土人都用秋糧和各種田產山貨去往集上交易,往來甚忙。雨停之後,原有好些人去而復轉,新集往來要道水陸皆便,四通八達,來路大半段因是華家嶺一面,村莊較少。所有山地田土都在一些土豪富紳手裡,土人均極窮苦,趕集的人有限,早來冒著大雨往趕頭集的人業已回轉,天又不早,所以沿途無什人跡。
      等走到人村路上,相隔只剩兩里,便見各路田野中肩挑背負和推著手車、趕有牲口牛車的上人往來不斷,內中還有好些常往鎮上交易,有往來相識人家的,隔夜先把貨物運去,準備明朝再交易出賣的,途中互相吆喝,笑語喧嘩,甚是熱鬧。
      一輪斜陽剛在西方天邊陰雲層中透出紅光,附近雲層都被映成金、紅、墨、紫各色異彩,天空中還橫著一條長虹,大有放晴之意。越往前人越多,像方才自背斗笠的人倒有一多半,好些土人為了方便,都戴在頭上。細一分辨,由村前起直到鎮上,前後所遇背大斗笠裝成各式土人打扮的同黨少說也遇見十五六個,十有八九是由鎮中趕出,往華家嶺一面走去。
      有幾個裝成行販的,都挑著一副空擔,裡面隨便放上一點極少的菜蔬果品,裝成趕集回去。內中兩人所挑扁擔狹而沉重,兩頭中間均有鐵箍,三人料知有事,本來就想打聽此是哪路賊黨,忽見前面便是悅來店,恰有一個身背斗笠、身材高大的壯漢拿了一根扁擔匆匆走出,門口立著一個短裝老頭,像是店主,朝那人還打了一個手勢,雖未開口,神態甚是恭敬。過去一請教,正是店主柳六。心想,此老必知這伙賊黨來歷,忙照萬山所說把信交上。
      三人裝束神情均極平常,又是那樣貌醜,柳六先未看在眼裡。一聽萬山好友,忙賠笑容往裡讓進,敷衍了兩句,及至到了無人房內,把信一看,不禁大驚,連說:「老漢該死,以前也在江湖上跑過些年,竟會瞎眼,連平日最仰慕的幾位俠客都認不出,說出去都丟人,還望三位不要見怪!」
      跟著便忙命人準備酒飯。
      姜飛連忙勸住,說:「剛剛吃飽,無須客氣,只在這裡歇一歇腳,打聽點事。久聞老漢各路朋友都有來往,開店多年,外人到此必能看出一點來歷,我想打聽點事,能見告麼?」
      柳六連聲應諾。一聽姜飛打聽兩少年可曾來過,途中所見十幾個背斗笠的壯漢是哪一路賊黨,為何這等打扮,忙笑答道:「你先說這兩人看似少年,實則年已不小,非但來過,內中一位便住在店裡。昨夜到此,好似等人,將近中午未來。
      「因我看出這位不是常人,對他恭敬,蒙他老先生也看我得起,交我一張紙條,說有一男一女也許隨後尋來,這兩人雖不同路,都是他的姊妹兄弟,如其相遇,可將紙條交他,說在附近有點事,至遲黃昏以前必回,請這兩人在後院房中等候,千萬不可離開,以防相左。
      「不料他剛走不多時,門前便有一人走過,正與內中一人身材形貌相仿。我因受人之托,特意守在門前,以防錯過,忙照所說,冒喊了一聲洪相公,果然回身,問我喊他作什。我說有一陰相公是否相識,留有紙條在此。他剛看完,便問人往何方走去,前途什麼地方,我剛分別說完,便將紙條揣起,說他此時必須尋見此人,要往張莊趕去,怎麼勸說也留不住,紙條又被帶走。
      「心想還有一位女客,想把紙條討回,他說無須,只說陰相公如回,令在店中等候,他也至遲黃昏以前必要趕到,尚有事情商量。那位女客是他妹子,雖然日內必到,大約今日這樣大雨決不會來,說完便走。這時雨大,往來人多,這位身上穿著一身舊雨衣,轉眼不見。
      「先還當他混入人叢之中,後來我們伙計朱義由村口回來,說是曾見一人冒雨急馳,手中拿有一把雨傘,那大風雨動都不動,一算時光,就這轉身之間人已出村,這等神速從所未見。
      「守到下午,那位先住店的陰相公忽然趕回,還騎了一匹花馬,說那兩人已全遇到,特意回店取他先留的包裹,準備三人一路,還要去往別處尋人。此後有人來訪,只一個腰間掛著一根鐵笛的中年人可對他說實話,餘者不要多言。他說這位異人鐵笛子我也曉得,這位老前輩是苦人的福星。
      「二十年前便聽說起,近年才知他常時改換外號,與化名王老漢的金家父子相識,為想拜見他老人家,去年還特意到華家嶺萬山老弟酒鋪中守了好幾天,才得見到一面,得了許多指教。這三位男女英俠是他好友,當然有大來歷,我便對他說了。陰相公聽我相識,越發高興,因不肯要他店錢,還給了伙計幾兩銀子。
      「陰相公剛走,不過頓飯光景,天水那伙刀客的首領二當家野馬張三忽然帶了幾個人來,進門便把我喊在無人之處,說起張氏父子為富不仁,作惡多端,他弟兄本要尋他,不料這廝竟在暗中約人,請了許多武師打手,準備勾結官家大舉搜山,將他弟兄當亂民反叛全數消滅。
      「他素來性暴,不聽大當家的勸,選了三十多個有本領的弟兄趕來,打算乘著這幾天的秋集,窺探對方虛實,一面買通內線,索性先下手為強,搶他一個精光,並將張氏父子擄回山去,然後相機行事。中途忽遇大雨,他們出外搶劫都在遠處,照例裝成行商小販各色人等,輕易不出,平日仍在山中開墾山地,按時耕種,所劫的人也是有錢的貪官惡紳之類,偶搶商客,也只要他財物,不傷人命,不是吃虧得起的人決不下手。
      「偶然搶錯了人,只要問出真情,到手之後照樣發還。可是不看中則已,只要被他們看中,將來蹤去跡、強弱虛實以及本身底子厚薄訪查清楚決不放過,不問對方人有多少,防備多嚴,有力使力,力不敵使智,不到手決不甘休。所得一半週濟窮苦,一半留作自己弟兄公平分配,再抽出一些積蓄,作為扶持新來弟兄之用。
      「而被搶的人差不多均經打聽仔細,深知對方陰私,甚而還把把柄盜在手內,用以挾制,向不妄殺一人,又不輕出,藏伏深山之中,地勢奇險,樹林又多,誰也奈何他不得。
      「因此不滿十年光陰,聲威遠震,一班土豪惡霸聞名膽寒,都想他早晚是個大害,互相暗中勾結,到處約人想要除他,結果都因山深路險,人少無用,人多也辦不了事,就能尋到當地,只看到東一片、西一片長滿莊稼的山田,休說人尋不到一個,因其隱藏巧妙,所居不是山洞便在地底,逃時只把出入洞口堵塞封閉,急切間連門戶都尋不到。
      「即便發現入口,內裡黑暗已極,並有預先埋伏的猛獸毒蛇,誰也不敢走進。彷彿許多田地莊稼天然生就,尋不到一所人家。他們對敵第一是要保全實力,不傷自己一人,避實擊虛,專用奇兵去勝。一見敵人太多,全數隱起,卻在暗中作怪,使去的人心生恐怖,覺著四方八面都是敵人,草木皆兵。就此退還,不去惹他,至多歸途吃點小虧,受點警告了事。
      「如將他莊稼燒掉,再毀壞一點未收完的農具,不是吃他跟蹤追擊,打個落花流水,便是從此結下深仇,主謀的土豪惡霸更是休想活命。官府自然束手無策,好在蹤跡隱秘,天水境內向不生事,也就聽之。
      「幾次過去,鄰縣的富翁土豪只管夜不安枕,提起咒罵,但都拿他無可如何,只好耗費些造孽錢,多請一些保家武師,有的地方並還設有聯莊會。因其形跡飄忽,出沒無常,誰也拿不准他們何時光降,防備的人越多越好,天水周圍遠近州縣大戶人家全都養有不少武師打手便由於此。
      「我們這一縣雖然比較富足,因附近山中盛產藥材和別的山貨,多是外來商幫藥客。全縣真正大富的豪紳只張莊兩三家最出名,靠近華家嶺山地田畝方圓百里之內,有一多半是這兩三家的財產,內以張家最多,要占十之六七。雖是附近十多縣的第一家首富,因其地勢占得好,所養武師打手甚多,父子都有功名,大當家豹尾鞭花蟬人最謹細,覺著自己力量不夠,決不輕舉妄動。
      「雖早將他看中,還在等候時機,尚未發難,因此一向安靜。這次實是激將出來,他們弟兄雖未在本縣出手,常時卻要路過。因我比較明白知趣,向不隱瞞,便是地方上的窮人也有好些認得他們,有的井還得過好處,見面裝不認得。他們又都那樣打扮,休說張家那些飯桶武師,便是別的綠林中人也未必能夠分辨。
      「初進門時見他那樣氣盛,還嚇了我一跳。後來問明經過才知他因不聽大當家之勸冒失趕來,沒想到下手晚了數日。早來也好,就這一夜張家和幾個有名大盜勾結一起,非但不怕他搶,還要尋上門去作對。如非途中遇到一位異人趕到前面將對頭打敗,憑他們的本領去時稍露形跡便吃了大虧。
      「雖被別人勸住,只作旁觀,看出厲害,沒有冒失上前,事情並沒有完。同時探出對方除卻三個最負盛名的老賊外,昔年名震江湖的三凶兩怪也在其內,還有十來個賊黨也都不是弱者。
      「山中除他弟兄二人本領最高,只有限二十幾個開始結義的弟兄,經過多年熬練出來的體力和所學武藝,雖也不算庸手,別的都是遠近投來的窮苦農民,上起陣來雖極勇猛,無一怕死,畢竟這些人都是半途出家,來時業已年長,至少也是二十多歲,山中的人雖以這兩個當家的為首,實則大家同甘共苦,躬耕自給,真正出外搶劫之時極少,耕作時多。
      「聽說前年還有一位高人暗中指教,近來山規越發嚴整,好像這一兩年來就沒聽說他們出山鬧事。他的法子雖極巧妙,真有本領能夠對付強敵的連新帶舊人並不多。他們戰無不勝全仗眾心如一,機警細密,人又勇敢,方始成功。遇到三凶兩怪這樣強敵,各憑真實本領對面動手,便是敗多勝少。
      「他們又最愛惜同黨,不願傷亡一人,只管恨到極點,明見賊黨以多為勝,向兩少年圍攻,激動義憤,一經異人警告便全退了回來。那兩少年不知是誰,方才這兩位客人至少必有一個在內。聽二當家的口氣業已怒極,決不為了敵人大強就此罷手,到我這裡稍微歇腿,商計了一陣,便即相繼走去。
      「來時他還只有好些弟兄窺探對方虛實和地理形勢,只等回到山中,和大當家商計停當,想好計策,便即帶人下手。
      「我便告他,方才有一陰相公來此,騎著一匹花馬,可曾看見?在張家門前動手的兩少年是否有他在內?他仔細問完年貌裝束,連說奇怪。原來動手兩人事前便有一人與他們途中相識,未說姓名,好些事均聽那人指教,本領甚高,年紀比陰相公輕得多,是個美貌少年,正騎著這匹花馬,但決不是陰相公。
      「另外還有一位異人從旁警告,不曾動手,也不肯說名姓。本來素不相識,先未看重,後見那人身後背著一個包裹,竟和前遇少年一樣,也是那麼俊美,並還笑說,動手兩人都是他的好友,本來他想上前相助,因在來路遇到一個老怪物,和雙方都有一點情面,這場架打不起來,就要與賊一拼,也不定在今天。
      「又因為首諸賊不曾到齊,他向來不願做白費力氣的事,樂得先不出面,免得對方警覺,多了防備,反而不便。另有一起賊黨和那老怪物已快趕到,他們都是三凶兩怪約來,本想搶張家一票,曾照他們規矩登門拜訪,不知何故會被主人留住,看神氣業已勾結一起,還不曾探出底細等語。
      「二當家聞言,又見後來數賊向內中一人發暗器,那人身都未動,相隔老遠把手一抬,只見兩線寸多長的銀光和針一樣一閃,那賊的手立受重傷,抬不起來。後才看出用的是兩根繡花針,不是就在他的身旁親眼看見他用三指發出,那麼細小的暗器出手比電還快,誰也不會發現,這才心生敬佩。又將張家昨夜與賊勾結之事告知。
      「那人笑說:『原來如此,我來遲了一步,所以還不知道。他們就快打完,我們最好先走,莫被對頭相了面去。』說完人便走開。跟著,果有一手持拐杖的駝背瘦賊同了一伙賊黨先後趕到,將雙方喊住,和兩少年說了幾句,便各走開。他們立處雖比別的土人要近得多,離戰場也有七八丈,語聲太低,彷彿有重陽登高的話,別的都不曉得。
      「本還想和兩少年見上一面,那騎花馬的一個業由身旁走過,暗使眼色,並怪他們不應在旁觀戰,催其快走。二當家見他面有怒容,不敢當著敵人跟蹤,只得另走一路,退到無人之處,忙朝他們去路急追,一面命人四路追趕,意欲再見一面,與之結交,請其指教。
      「哪知到處搜尋,登高四望,明明只此兩條路,無論走得多快,共總不大一會,雖未一路,彼此同一方向,並還分人追趕,並無一人見到這兩少年的影子。先說那位更不必提。後來那起賊黨和先動手的一伙退將回來,走的是條小路,中途都是窮苦土人的村落。
      「張三料他們應往新集趕來,中途據尾隨的弟兄回報,那伙賊黨業已中途改道翻山而去,前途已無人煙。山崖那面除卻繞往華家嶺外別無道路。
      「最奇是那老怪物先幫群賊說話,走到路上不知何故與群賊爭論了兩句,忽然一怒而去,不是有人勸住,幾乎動手,獨個兒往新集這面跑來,其行如飛。去的人恐再跟過去被賊黨看破,又見老怪物老遠朝他揮手,也似有些警覺,不敢再追,忙趕回來。這前後三位異人始終竟無一人看見他的影子,只得留下十餘人,在這條路上往來查看,就便探敵。
      「沒想到還有一人將他那匹比人還靈的花馬騎去,遇時看出此馬外人不能近身,性猛心靈,力大無窮,料定這前後四人必是一路,急於回山送信;又因先遇騎馬少年曾令其急速回山,他尋到同伴,也許抽空前往之言,聽口氣好似山裡的事他全知道,越想越怪,急於回山,又在途中往來尋人,耽擱了些時才到。
      「心疑這幾位異人業已趕往天水,匆匆走去。他們的人剛相繼走完,二當家才離店門,三位便到,想不到一二日內遇見好幾位聞名多年的英俠,這位老弟年紀雖輕,既和二位一路,他的師長想也是位有名人物了。」
      旺子忙道:「我名旺子,你老人家前去義父酒店,彼時我還不曾和他住在一起,沒有遇上,所以都不相識。」
      柳六聞言驚喜,方說:「我早聽說老弟要拜在鐵笛子門下,果然如願,真太好了。」
      萬芳已朝姜飛笑道:「照此說來,非但沈大哥大嫂業已尋來,和賊黨動手的就是沈大哥夫婦,連我哥哥也會同時到達。最可喜是我這位嫂嫂比沈大嫂還要任性,老是獨往獨來,不願和我哥哥一路。這還不說,她由前年起便奉師命往雲貴一帶有事,預計至少今冬才得辦完。
      「哥哥兩次找她,同在一起,沒有幾天便被趕回,還說大家年已半百,應該多做點事業,再像少年時那樣形影不離,豈不叫人笑話,自家也不好意思。哥哥更比沈大哥還要聽話,心雖不願離開,但不敢強,又說她不過,只好生著悶氣回來。
      「看見沈大哥和我們老是夫妻一路,常發牢騷,說他是個孤鬼,一個人在外遊蕩已快兩年,許多惡賊兇人均遭了晦氣,我們均料嫂嫂不會就回,就回也不會到這裡來,想不到他兩夫妻會在此相遇。
      「聽柳老漢所說,分明我哥哥先來住店,今朝沈大哥尋來,想是途中得到信息,以為我哥哥已往張家窺探,又防沈大嫂來此跟蹤趕去,不料沈大嫂也在此時趕到,並在途中遇見天水這伙刀客,不知怎會曉得山中虛實,也許近年刀客們所遇、指教他們的那位異人便是我們好友都不一定。
      「因知張家賊黨厲害,將其勸住。那匹小花雲豹自從前數年被賊黨暗算受傷之後,沈大嫂永不許其出場,對敵以前必要將它遣開。我哥哥還未趕到,他夫妻已先會面,與賊動手。我嫂嫂必是故弄玄虛,未和哥哥見面,哥哥到得最後,途中遇見沈大嫂,才問出我嫂嫂的去處,借了她的花雲豹趕回店房,拿了衣包追去,連和賊黨動手的事都是後來得知。
      「這兩姊妹本極貌美,看去比我還年輕。她們一向膽大,不輕肯改男裝的人,竟會不約而同改了裝束,不是敵人厲害,耳目太多,便是別有深意。她們明知大師兄必往華家嶺,如何相隔這近,連山口都未走人,必有原因。如今沈大哥夫婦不知何往,我哥哥又慢了一步,不曾追上,到底往何處去尋他們呢。」
      姜飛方答:「可笑方才崖上所遇五人從後跟蹤,差一點沒有發生誤會。照他們所說口氣,共總兩條路,這裡沒有見人,莫要都去天水了吧?」
      柳六插口方說:「不會,就往天水,至多也只未動手的那一位女俠一人前去。」
      忽聽門外有人咳嗽,忙即追出,一會回轉,笑道:「三位途中所遇五個弟兄追趕你們並非惡意。先奉他首領之命,假裝土人沿途窺探,就便留心先那四位英俠蹤跡,無意之中遇到一位異人,說你們兩位與那四位是一路,此去張莊如與相遇,請其速回玉泉崖。
      「未等回問人便走去,形態甚是滑稽。正想起好笑,三位便縱上崖來,因所說年貌不符,又是兩個男子只說這兩人必往張家門前窺探,一見便要將話送到,如不見人,可分一人去往華家嶺山口內窺探,再如不見,可托開酒店的王老漢帶話,即速回轉。閒話少說,以防被人洩漏。
      「那人說時,還取出他們本山最重要的令牌為證,料是首領好友,當然照辦。沒想到還未走出多遠,便遇見姜、萬二位,又多了一個小孩,心中驚疑,正跟在後面商計,對方腳底忽然加快,同時想起方才所遇那人曾說,這兩人身後各有一個小圓包袱,內藏兵器,甚是沉重,比較易認,免得他們搖身一變,變上一副怪相,看不出來。
      「而這三人的貌相又都醜怪,方始有點醒悟,連喊兩聲,人已走遠,追趕不上,也拿不準是否。正在為難,忽有同伴趕去,說這三人已往新集一面走去,跟著又遇方才那個頭戴氈帽、手持芭蕉扇的矮胖,怪他五人誤事,說狗強盜們已同趕往華家嶺玉泉崖,想住崖頂山洞之中,群賊來意是向張家強討惡要,勒索重金,中了老賊蘇五以毒攻毒之計,事出無心。
      「可是他說這兩人帶著一個大孩、一個小孩,今夜也要住在那裡,只有一人落單,遇上賊黨,便是凶多吉少,命他五人速往報信,如有失閃回山必受重罰等語,嚇得這五個弟兄急慌慌沿途打聽跑來,問出三位人在這裡,不敢冒失入見,叫店伙把我請去,托我轉告,並問見他不見。」
      三人聞言,想起王萬山此時正往玉泉崖送飲食用具,掃崖洞,方才又聽野馬張三途中得報,說先和沈氏夫妻動手的群賊翻山往華家嶺走去,放著山口的路不走,故意繞遠,必有陰謀詭計,不禁著起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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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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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3 |
    十三、戲群賊 癩和尚赤手剪兇頑

      這伙賊黨乃三凶兩怪約來,與蘇、李二賊不是一起,天水刀客野馬張三不聽豹尾鞭花蟬的勸。往探張家虛實,先與樊茵相遇,知道許多機宜,在旁觀戰。萬英之妻乃昔年黑衣女俠明月光雙劍夏南鶯的愛徒夜遊仙杜霜虹,也是女扮男裝,萬里尋夫,由南疆野人山中輾轉尋來,但未露面。
      等萬英由新集趕去,敵我雙方業已停手,只遇見沈氏夫婦,互談經過,問知愛妻杜霜虹同情那伙刀客,又在途中遇一好友,約在刀客那裡相見,業已當先起身趕去。萬英夫妻情厚,一聽愛妻先期趕回,好生高興,知這兩位女俠連妹子萬芳雖然都是半百以上的人,但因骨肉至交,兄弟姊妹又是配成三對,多年夫妻恩愛,又都生得年輕,最長的看去不過三十左右,連妹子三姊妹都是童心未退,看這形勢,分明故意閃避引逗,又好氣又好笑,急於往見,便借了樊茵的小花雲豹匆匆追去,以致姜、萬等三人一個也未見到。
      姜、萬三人正談說間,忽聽途中所遇刀客趕來報信,說三凶兩怪本是自成一路,專尋張家強討惡要,勒索重金,如不遂意便要下手搶劫,殺人放火。因有老賊蘇五從中勸解,雙方還未破臉,在未講好價錢以前,除派去的一賊外,照例不受主人款待,本意去往新集住店,老賊蘇五詭計多端,意欲借刀殺人,以毒攻毒,故意用話激將,使這起賊黨往玉泉崖頂洞居住。
      初意並沒想到當日便有對頭要往下面崖洞尋來,只想鐵笛子和姜、萬二人天晴之後必往玉泉崖走動,或在當地下棋飲酒,吹那鐵笛。如發現賊黨在彼,便不誤認有意尋他作對,照三凶兩怪為人也必不肯放過。這伙賊黨享受已慣,蘇賊話雖激將,口氣含糊,並未明說何人在彼,先還心意不定,已快走到中途,不料所約賊黨中有兩人受了蘇賊暗中囑咐,令代誘激,深知老賊兇險,不敢不聽,拿話一激,臨時改道。
      那老怪物和這幾面的人多半相識,對於三凶兩怪也非有心袒護,只為後來這起賊黨內有兩個剛出道的少年,乃他故人之於,自家本性又極古怪,想保全這兩個小賊,但又不肯明言,打算叫這兩人嘗點味道,知難而退,這才出面勸阻,訂約比鬥。
      群賊對他自是恭維到了極點,無意之中上來恰又成了一路,後見二賊激將,想引群賊往玉泉崖上去住,知是蘇賊詭計,當時叫破。二賊惟恐兩面不討好,答話甚是尖酸,群賊越發激怒,非去不可,小賊更是口發狂言,老怪物當時大怒而去。
      姜、萬等三人聞言一算時刻,萬山夫婦必已早到玉泉崖,非與這伙賊黨撞上不可,想起王老漢父子全家好心好意,如何累他受害,深悔來時未照鐵笛子所說,先往玉泉崖去,方有此事發生。
      如今沈、萬諸俠一個也未尋見,先前想往附近訪友,準備約了那人同往張家,先給蘇賊一個厲害,也未如願,萬山夫妻反有危險,不禁情急起來,忙告柳六,將五刀客喊來一個匆匆問了幾句,便即告辭起身。因中途翻山,由這面去要近得多,也未再走張莊前面的山口回路,出門便即飛馳,往華家嶺玉泉崖趕去。
      本來相隔時久,群賊動身在前,追趕不上,仗著旺子從小孤苦,流浪遠近村落之中,華家嶺這幾條山路極熟,大雨之後哪一條路好走,有無山洪泥濘,也都知道,能夠抄近,三人又是極輕快的腳步,不消多時便離玉泉崖不遠。因下面山溝中水深過膝,正由半山坡上取路往前繞去,途中留意,一個賊黨影子也未發現,均疑賊已早到,萬山夫婦非吃大虧不可,心中愁急。
      旺子想起老漢全家恩義,更是悲憤,恨不能插翅飛去,由新集這面趕往玉泉崖,與山口那條路又是三角斜對,途中均是山崖險徑,除卻亂山便是樹林,就在平日也難得遇到一個採樵的人,大雨之後到處水泥雜沓,山洪阻路,更不會有人跡,人也無法往來,無法探詢前面消息。如其趕往王家酒鋪,更繞不少的路,均恐萬山夫婦遇害,情急萬分,走得更快。
      萬芳也說:「他夫婦休說遇害,只要稍微受傷,不把這些賊黨當時除去我不是人。」
      及至趕離玉泉崖將近,登高遙望,前面崖上下靜蕩蕩的,崖下水勢甚深,各處順山溝湧來的雨水萬流歸壑,宛如大小數十百條銀蛇,亂閃亂竄齊往壑中急馳,傾瀉下去,水聲轟轟,震撼空山,到處都是飛瀑流泉,比起來路所見還要雄壯得多。
      原有那條玉泉瀑布也比平日長大了好幾倍,滿崖上下都是虹飛電掣,玉龍飛舞,珠噴雪灑,氣象萬千,稍微眼睛一花,彷彿整座玉泉崖都要隨流湧去,頓成奇觀,好看已極,人卻始終不見一個。
      姜飛見崖下水勢猛急,好些地方為了水面太寬,對面沒有落腳之處,就是武功真好的人也難隨意飛渡,估計賊黨雖然早走了個多時辰,但聽旺子說,初來的人決不致這樣抄近走法,腳底又快,算他先到,也不過頓飯光景,萬山夫婦都有家傳武功,女的本領更高,就算賊黨人多,不是敵手,也不應毫無動靜。
      何況一路都在登高遙望,路才走了三分之二,玉泉崖頂業已在望,非但未見雙方拼鬥,人影皆無,於理不合。再往不好的想,萬山夫婦如已遇害,賊黨不問去留,走哪條路也應看見,怎會一直望到底始終不見一人?看神氣,也許群賊見崖下雨水太多,往來不便,平日享受又好,崖洞之中空無所有,雖有張家供應,往返不便。
      賊黨多喜女色,山居寂寞荒涼,自非所願,多半匆匆趕來,看了一眼便自走去,因見歸途難走,蘇五老賊老想就勢拉攏,使雙方合流,代張家求情,專和自己這面作對,本來暗中托得有人,就勢一勸,於是改走山口,甚而回到張家都不一定,萬山夫婦不曾遇上,才會這樣清靜。
      萬芳笑答:「這班窮凶極惡之徒對於我們早就咬牙切齒,心中痛恨,明知玉泉崖乃大師兄閒時吹笛下棋、與良友飲酒談心之地,又知他有一副金棋子,乃平日積蓄,準備防荒救災,事起倉猝,救濟難民之用,每次用完照例隨時設法將它補上,雖然時多時少,也值不少銀子。
      「這類沉重之物,大師兄平日孤身一人往來江湖,遍地親人,到處為家,最怕累贅,決不會帶在身旁。照旺子昨日初遇蘇、李二賊時所見情景,分明是想看相這幾百兩黃金,因尋不到,料被大師兄取走,心疑人已先來,才會那等說法。賊黨不來也罷,既已到此,哪有不往崖上窺探查看之理,這深雨水,常人自難飛渡,如何擋得住他們。
      「我由來路這面遠望,彷彿水寬崖險,難於縱過,走近一看,中間還有落腳之處,並非難事。三凶兩怪全會水性,以我猜想,非但崖頂上賊黨業已去過,連崖下隱藏的石洞均被發現都在意中,如何說得這等輕鬆?此地我未來過,聽大師兄說,今夜所居崖洞隱在壑旁石崖之下,內裡甚是寬大,沿途不見人影,就許賊黨和我們一樣,抄了近路當先趕來,萬山夫婦已被擒住,正在崖洞之中拷問,受苦受難呢。」
      一句話把二人提醒,都著了急。二人也趕到崖對面石坡之上,中間隔著一片水窪匆匆躍了過去。
      旺子當頭領路,早將兵刃取出,萬芳見他情急,又恐搶前遇敵,受了暗算,一看那崖形勢,憑自己的輕功並不難上,方在低喝:「旺子不可大意,由我在前,你只說出地方,緊防敵人居高臨下暗放冷箭,吃他暗虧。」
      邊說邊往前縱。剛搶到崖腳,下半本是一片坡地,再上兩三丈變成峭壁,雖比另一面還要險峻,一則先易後難,不必到頂便可望見上面敵人動作,又可借著地形隱避,偷偷掩上。
      萬、姜二人早和旺子商定,問好形勢,到時雖然時近黃昏,天色已轉清明,崖是石質,無什草木,水已流盡,輕功稍好便可隨意上下。萬芳剛搶往前面,把如意鎖心輪打開,忽聽崖那面有了響動,旺子便要繞將過去。
      姜飛忙把他拉住,低喝:「你怎如此冒失,賊黨明用誘敵之計,此去正好上當,快跟萬師叔搶到上面,我在這裡斷後,相機行事,以防你受賊黨誤傷。」
      話未說完,萬芳已帶旺子悄悄往上趕去。還未到達崖頂,忽聽隔崖臨壑一面有人急呼:「是二位師叔麼?請由下面過來,崖頂無人,不要再上去了。」
      說時姜飛已先趕過,二人也同趕到離崖頂不遠的危崖角上,聞言聽出萬山口音,心中驚喜。
      正要轉身,猛瞥見一條人影在斜對面山坡樹林之中閃了兩閃,看去像個矮胖子,頭戴一頂斗笠,似非本人所有,又寬又大,扣在頭上,面目全被遮住,又是居高臨下,中間隔著一大片水,沿途都是山石林木掩蔽,沒有看清。
      只覺那人裝束奇特,穿著一件寬袍大袖,像僧衣不像僧衣的粗葛衫,短只齊膝,下面赤腳,穿著一雙草鞋,背後似有一圓白影子,密林陰暗,略現即隱,俯視姜飛聞得萬山呼聲,已沿著崖腳石坡陡峻之地飛馳繞去。
      那人身法絕快,也似不曾看見自己,急切間不知是敵是友,料知追趕不上,又不知萬山吉凶,隔著後山崖這大一片地方,怎會知道自己前來,為何不來相見,一味急喊,心疑有什急事,也未縱下,見側面有一天然厭徑,雖然險滑,旺子還能走過,忙同趕去,到後一看。
      果是萬山,身上衣服雖破了兩片,人卻滿面喜容,立在壑旁,正朝姜飛揮手急喊:「師叔快來!」一面連向壑旁腳底張望,神情甚是緊張。
      三人已相繼趕過,未容問答,便聽壑底女子呼叱之聲,正是萬山之妻葵花針唐文燕在下面洞中喝罵。
      萬山見三人業已趕到,不顧多說,當先便往壑岸崖洞中翻落,口中喝罵:「狗賊鼠輩找死,可知武當山臥眉峰姜、萬二位師叔都來了麼?」
      三人見萬山週身泥污狼藉,人已縱落,隱聞撲鬥之聲由崖洞中往上傳來,料知下面洞中已有賊黨被擒,或是被圍在內,萬山夫婦在彼防守,想是賊黨乘隙欲逃,和王妻拼鬥起來,方才來賊甚多,憑他夫妻本領決非敵手,分明另有異人相助才得成功,只不知三凶兩怪是否全數落網。
      當時驚喜交集,不顧崖口水草泥污,姜飛在前,剛剛往下翻落,想往洞口淺岸之上縱下,目光到處,猛瞥見一個短小精悍的賊黨由洞中衝出,看那意思是想援著崖旁山藤往上逃走,無奈下面崖勢內凹,近頂一段乍看是片上突下縮的峭壁,共只洞前兩尺來寬一條淺崖,不是事前知道,只當是片藤蔓叢生的崖壁,決看不出內裡藏有一座山洞。
      那賊正是三凶中的大兇惡狗星張洪泰,被擒時自己受傷,仗著凶狡詭詐,假裝傷重,毫不抗拒,等對頭強敵一走,便打主意,暗用縮骨法,剛把手上綁繩褪掉,悄悄解去死結,乘著另一同黨和萬山夫婦相對爭吵喝罵之際,本來就想冷不防將餘下綁繩棄掉,乘隙逃走。
      但因萬山夫婦也是能手,一開頭就奉有異人暗示,防守甚緊,兵刃暗器全未離手,人都把住洞口,無一離開。同黨雖有六個,俱都被擒,綁了一個結實,內有兩個還受有重傷,轉動皆難,正在破口大罵,表示好漢,一面激怒敵人,以求速死,以免少時人來現眼,並想自己人抽空逃脫。
      不料這兩個敵人心明眼亮,只管相對喝罵,人卻不離原處。心正發急,剛把褲腿插的一把小快刀偷偷握在手裡,借著傷重不能起立,橫臥洞角,暗中準備。
      忽聽方才強敵去而復轉,探頭往下發話,大意是說,姜、萬二人同一幼童就要趕到。這些惡賊雖極厲害,均是初來,有一凶一怪均會縮骨法,但是平日酒色荒淫,功夫沒練到家,還受有傷,怎麼也逃走不脫,只管放心,崖頂空無一人,四面大水,我現在不願先見他們,又有要事去往赴約,必須離開,防你姜師叔他們誤會賊黨不曾來此卻是討厭。
      你兩夫婦可分出一人去引他們來此,照我所說處置,除那兩個極惡窮凶的一凶一怪之外,下餘四賊只要乖乖服輸,從此洗心革面,由你姜師叔破去他的氣功,便可暫時饒他狗命等語。話剛說完,萬山似因責任重大,萬一強敵走後,六賊掙斷綁索群起反抗抵敵不住,想請來人等上一會,人來再走,急喊了幾聲。
      上面來人先罵萬山這大個子,沒有出息,看守幾個現成綁好的狗賊都不放心。萬山聽出對方非走不可,一時情急,以為此人如在上面便不怕被擒的賊黨逃走,匆匆和女的囑咐了兩句,人便縱將上去。
      賊黨先聽二人爭論,說不幾句強敵便自走去,隨聽萬山喊人,好似姜、萬二人業已趕到。張洪泰暗忖,這兩個對頭多年仇敵,如被尋來休想活命。一時情急,便朝對面那兩個受重傷的同黨暗中示意,令其故意掙扎,王妻唐文燕得知六賊無一善良,自己孤身一人決看守他不住。正在持刀喝罵,一面拿著葵花針,準備賊黨一逃立時下手。
      張賊見她心神已分,目光專注對面,悄沒聲先用手中尖刀把鄰近一賊的綁索割斷,那賊乃是青海有名大盜多寶蜈蚣韓素,天性兇暴,第一次吃此大虧,心中恨毒,怒髮如狂,幾次想要喝罵掙扎,均被張賊示意止住,跌坐地上,暗中卻在用力掙扎,準備冷不防掙斷綁索,縱起逃走,或與敵人拼個死活。二賊相隔又近,經此一來脫綁而起。
      事有湊巧、對面一賊受傷雖重,生來力大,性如烈火,被擒時受氣最多,又因綁索用完,臨時取了一些山藤將他綁上。這類山藤雖極堅韌,綁得又緊,不易掙斷,但那賊狡猾,仗著會點氣功,先把氣繃住。
      萬山夫婦綁時稍一疏忽,見那賊傷重,不曾在意,自從被擒一直領頭咒罵,本就打著拼命主意,一見張賊和另一同黨連使眼色,一個已將雙手解脫,拔出尖刀,又聽上面雙方問答之聲越來越近,自覺時機瞬息,稍縱即逝,如其拼舍一命,也須死中求活,還有一線生機,否則,這兩個強仇大敵一到,照自己平日所行所為,一個也休想活命。念頭一轉,頓犯凶野之性,一聲怒吼,先將背上綁索掙脫,連腳底綁藤均未及去掉,冷不防就地縱起,猛伸雙手連人朝前撲去。
      唐文燕雖是將門之女,娘婆二家都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因是洗手多年不曾應敵,方才動手又深知這六賊的厲害,料定一賊暴起,餘賊也必同時蠢動,心中一慌,一面喝罵,急喊「萬山快來」,左手葵花針剛剛發出,準備橫刀斲去。不料來賊有名的沖天炮,向不怕死,來勢又猛又急,就將他一刀殺死,或是斲翻在地,人也必要閃開,否則必被撲中,鬧上一身鮮血。
      這還不說,最厲害是左壁二賊也在暴動,惡狗星張洪泰更是陰險狡詐,先令受重傷的賊喝罵拼命,吸住敵人目光,再尋上一個替死鬼代將綁索割斷,激令出手,又是一個性暴的惡賊,剛一脫身,便隨對面同黨左右夾攻。
      幸而萬山聽出情勢緊急,縱將下來,目光到處,瞥見二賊同向乃妻夾攻,雖是一雙空手,來勢只更猛惡,當頭一賊面上業已中了兩枝葵花針,竟毫不畏懼,縱時反將腿上綁藤掙脫,帶著一身的傷,惡狠狠迎面撲來,心中一驚,忙即上前。正待夫妻二人各敵一面,張賊支使別人暴起拼命,他卻假裝傷重,旁觀不動。
      等到萬山夫妻一對一由洞口打到當中,下餘三賊除兩怪中的鴛鴦眼鑽天鷂子尤衝受傷太重,軟筋被別人毀掉,實在無法脫身而外,下餘兩賊見此情景也都乘機掙扎,想用全力脫綁而起,內中一個已將手上綁索脫去,並還順手搶到一柄鋼刀,洞中當時一陣大亂。
      張賊早就聽出上面有人要來,本還存有戒心,不敢妄動,見狀大喜,上面的人又無動靜,最厲害的強敵業已走去,以為天賜良機,更不怠慢,立時乘隙衝將出去,因被擒時早就看好形勢,正想援著藤蔓翻上崖頂,姜飛恰由上面輕悄悄趕縱下來。一見有賊衝出,看去眼熟,料是三凶兩怪之一,更不怠慢,本意就勢一腳踢翻,不料旺子性急,竟由另一面翻將下來,瞥見有賊逃出,揚手就一鋼丸。
      不料張賊手疾眼快,武功甚高,旺子人還不曾縱落,先在崖上探頭,喝罵「有賊」!剛一揚手便被接去。正待回擊,一面援藤搶上,猛聽頭上風生,一條人影當頭飛落,心裡一慌,就勢把那個鋼丸改朝姜飛打去,業已無及,先是接連三粒鋼丸連珠打到,肩臂等處傷已不輕,最厲害是未了一下竟打中在先前被人打傷的背肋骨上,傷上加傷,竟將那根肋骨打斷,奇痛攻心。
      剛怒吼得一聲,錚的一響眼前一暗,左肩窩又受了一下猛擊,穿皮透肉,深嵌入骨,便是鐵人也禁不住。本就不能活命,再吃姜飛凌空當頭一腳,那崖又淺,一聲慘嗥,就這一眨眼的當兒,連受重創又吃姜飛用鎖心輪把鋼丸反擊回來,剛挨了一下重的,同時再吃了一腳,當時翻身仰跌,直落壑底。
      洞中五賊就這先後幾句話的功夫,已有四賊同時脫身縱起。當頭一個本來受傷甚重,再一空手拼命,吃唐文燕連打中了兩葵花針,還不知進退,反更情急暴跳,仗著一身硬功,妄想空手奪刀,與敵拼命。文燕看出來勢猛惡,人怕拼命,一面側身縱避,右手揮刀,左手接連又是三枝葵花針,全釘在那賊臉上,竟將左眼打瞎,奇痛攻心,暴怒慌亂中微一疏神,文燕看出那賊太凶,不敢再用刀背,乘其手忙腳亂之際,用力一刀將腿斬斷,就勢一腳踢翻在地。
      還有三賊相繼發難,一個也是空手,到底吃虧,萬山又非弱者,接連幾刀,剛將那賊逼往中心,另二賊同時暴起,一個搶了一把鋼刀,一個身邊暗器甚多,被擒時有一串月牙金錢毒刀纏在腰間,未被收去,乘機取出亂打,三賊武功都比他夫婦高,眼看危急,賊黨金錢刀剛一揚手,化為兩蓬寒光,分朝二人打去。忽聽錚、錚、錚、錚一串響聲過處,緊跟著又是兩三聲怒吼,三賊相繼倒地,同時兩大一小三條人影已相繼由洞外飛縱進來。
      原來萬山獨敵空手的一賊,情急勢猛,上來雖頗得勢,並未將人斲傷。文燕敵那持刀的一個更非對手,連發幾枝葵花針均被打落,心正發慌,又有一賊縱起,一聲呼喝,對面二賊便各往旁縱避,立有兩蓬銀光分頭打來。
      萬山夫妻瞥見敵人暗器上下飛舞而來,知道厲害,方覺不妙,心念才動,就這時機不容:一瞬之際,一股急風帶著兩團寒光圓如滿月飛將進來,剛一照面,還未看清,那兩蓬銀雨已被姜、萬二人的鎖心輪反擊回去,其勢更急。
      後面跟著旺子,一手拿著三折鉤連槍,一手連發鋼丸,甚是勇猛。
      萬山因見賊黨怒吼慘嗥,相繼倒地,忙喊:「師叔、旺弟且慢,還有好些話未問呢!」
      三人也自停手。分別上前一看,因姜、萬二人知道那賊來歷,夫妻二人恰巧同時縱進洞內。迎頭瞥見所發暗器,認出此是最凶毒的月牙金錢刀,一發十五柄,旋轉飛舞而來,難於閃避,並有奇毒,中人必死,一時情急,不約而同搶到萬山夫婦前面,用如意鎖心輪網中撈魚,用力一揮,無意之中各奔一面,變成一正一反。
      全洞地方又只三四丈方圓,沒有內裡山腹高大,救人心切,用力太猛,那兩套三十柄毒藥金錢刀全被打飛,滿洞激射。動手三賊驟出意外,沒想到敵人兵器這等厲害,相繼打中見血,內中兩賊並還深嵌入骨,當時身死。另一賊也被打中面門,傷雖不重,卻連中了三刀,當然也是無救。
      最妙是那大怪尤衝自知罪惡深重,敵人決不放手,有意要他好看,動手時先給他吃了許多苦頭,戲侮個夠,綁時又將軟筋捏斷,四肢不能用力,便是放開也逃不脫,無如天性兇險,還想陰謀害人。躺在地上正想主意,見五賊先後暴起,正在幸災樂禍,最好由五賊合力把萬山夫婦殺死,敵人跟蹤趕到,再將這五個同黨除去,免得丟他一人受敵人宰割,還要把方才對敵丟人現眼之事當笑話去向江湖上人傳說,送了性命再落罵名。
      旁觀者清;剛看出來那是和沈鴻夫婦一起的積年深仇,命中剋星,暗中叫苦。心念才動,接連兩柄月牙毒刀已相繼激射過來,一中左眼,一中腦門,只慘嗥得半聲便自死去。等到萬山夫婦提醒一看,五賊已各屍橫就地,皆斷了氣息。
      一問前情,才知三人走後,萬山夫婦拿了許多食用之物剛往玉泉崖走來,中途遇見一位異人。先並不知他是棘門三俠中的癩和尚,總算這兩夫婦常受老漢指教,眼皮較雜,見那人雖然貌不驚人,生得那麼矮胖,赤腳草鞋,下面露出半條泥腿,頭戴一頂斗笠,看去像個外路來的農人,身上所穿卻是一件寬袍大袖、形似僧衣的葛衫,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已與常人不同。最妙是他那斗笠又大又寬、內裡還藏有插鞘,與天水那伙刀客所戴一樣,並還是個特號的,比尋常的大得多。
      他人生得矮短,一顆圓頭差一點遮去半截,只露眼睛在外,大小還不相稱,這樣累贅的東西頂在頭上,走到空處自還無妨,遇到草木較多,或是密林之中,到處都是阻礙。原是新近刀客出外背在身後、隱藏兵刃暗器之物,真下大雨也不去管它。遇時業已天晴,對方彷彿娃兒脾氣,不知用什方法,也未見他動手,這頂斗笠竟和轉風車一般,在他頭上滴溜溜亂轉,永沒見停。
      初發現時,萬山夫婦剛抄小路無水之處翻將過來,先還當是一個頑童,不曾理會,相隔較遠,對方也似不曾看見二人。彼此途向相同,二人跟了一路,王妻剛說他頭上斗笠轉得又勻又快,手卻始終未動,實在奇怪。萬山也看出他身法步法與眾不同,正要趕上,矮胖子回頭望見二人追來,停步相待。
      剛一見面,便取笑說了許多瘋話。萬山夫婦雖看出他是異人,因未聽鐵笛子和姜、萬二人說過,分不出是敵是友,不敢冒失,並還存有戒心。對方好似嫌他二人不說真話,始而一路譏嘲。萬山沒有計較,只裝不知,總算二人小心謹慎,任他取笑,沒有回答,心自不免懷疑。
      後剛聽出所說的話含有深意,矮胖子忽然一怒而去。二人才知自己眼拙,上來沒有認出他的來歷,以致失之交臂,忙即高呼,請其留步,一面在後追趕,一時疏忽,見他年紀至多三十來歲,雖是怪相,人並不老,又是那麼滑稽神態,毫不莊重,上來只喊他「朋友」、「尊兄」,不知是位老前輩,對方均未回答。追了一陣沒有追上,卻將應走的路避開。
      後見對方穿入樹林之中,相隔老是兩三丈,也不理人,自知追趕不上,二人又挑著一副擔,頗有分量,心想,少時還要趕回家去取物,那地方雖離玉泉崖不遠,到底要多耽擱,同時發現對方戴著那大斗笠穿行密林之中,本應到處都是阻礙,他卻若無其事,眼看前面樹枝快要撞上,不知怎的竟會穿過,身法那麼靈巧,頭都未抬,竟會連樹葉也未碰到一片。
      這才想起近來人才太少,後起人物像這樣高的本領還是初次見到,不由醒悟了幾分。方想改口,矮胖子忽然回頭笑罵道:「玉泉崖有人在等你們,還不快挨打去,只管追我作什?」
      說罷腳便加快,只見前面斗笠影子在樹林深處接連閃了幾閃,人便失蹤,林中光景比外面昏暗,追趕不上,二人只得罷了。
      剛想起所說可疑,探頭一看,才知這片樹林就在玉泉崖的側面,出林越過一片淺坡便到崖下,看似追了好些冤枉路,算起來反而抄近,還未遇什水泥阻隔,彷彿有心引來此地。萬山原知敵我雙方業已約定日期,重陽節前不致這等無恥尋來作對,畢竟這類兇人惡賊素無信義,自家本領又差,不得不加小心。
      好在相隔不遠,正打算把擔放下,先往崖石下裝著採藥人往尋藥草,查看明白有人便不過去。本意所遇異人雖是那等說法,他父子全家與這幾起賊黨均無仇怨,與鐵大爺交厚外人並不知道,裝束打扮又與採樵的人一般無二,就是撞上,至多受點閒氣,被他盤問幾句了事,估計不會有什大害,只恐賊黨不講理。
      見他二人挑著許多東西,生疑盤問,欺人太甚,乃妻年輕性剛,一個忍耐不住便吃眼前虧。最重要是這崖後石洞恐被看破,期前來此擾鬧,有萬、姜二人在內也還不怕,可慮是諸位師長他去之時,他和旺子在洞中練功,被仇敵尋到既極危險,這些食用之物也必難於保全,為此想看清無人再搬進去,別的並未想到。
      二人拿著採藥的東西剛往外走,便聽林外人語喧嘩,探頭一看,來人竟有一二十個之多,非但其勢洶洶,無一善良,口氣更是可惡,並有住居玉泉崖洞之言。因未聽出所居是上洞還是下洞,正想抽身回家送信,不料賊黨耳目甚靈,已被發現:知道一逃反使生疑,索性裝不知道,拿了藥筐藥鋤故意說笑往玉泉崖那面走過,為想就勢窺探來賊動靜,明明可以縱過,還在泥窪當中涉水過去。
      賊黨先因他夫妻裝得像,神態又極從容,業已滅了疑心。萬山更裝本地土人,發現大雨之後來這許多生客,心中奇怪,向內一老賊詢問來意,雙方問答居然投機。賊黨見他夫妻本地土人,又常來此採藥,談起鐵笛子居然知道,萬山更故意表示無知,說得此老神出鬼沒,手下的人甚多,加上好些不三不四的話,對方不信並與爭論,說是有人見過。
      本來可以無事,也是玉妻在旁聽群賊說話無理,忍不住說了兩句話,一時疏忽,竟被聽出破綻,內中一賊忽然變臉,朝二人威嚇喝問。二人看出對方人多,無一弱者,前遇異人又有挨打的話,情知厲害,不敢硬來,只得忍氣吞聲,想裝糊塗到底。
      那賊正是兩怪中的大怪鴛鴦眼鑽天鷂子尤衝,青海大盜兩馬一虎三蜈蚣也在旁邊發威,要將他夫婦綁起。二人也自情急,想要拼命,一面還在勉強忍耐。忽聽哈哈一笑,面前人影一晃,方才所遇異人矮胖子當著許多人的眼睛不知怎會突然出現,由一株小樹旁邊,隨同那頂斗笠滴溜溜一轉,便到了群賊叢中。
      笑聲才住,開口便罵:「狗強盜,死不要臉,你有本領只管去尋你說的那幾個對頭,欺侮他兩個假老實有什用處!人家無非見你人多勢盛,自認晦氣,當是真怕你們麼?」
      話未說完,叭、叭、叭接連三四響,尤沖和大兇惡狗星張洪泰,還有青海三蜈蚣中的火蜈蚣沙三爸和三個為首惡賊,每人先挨了一個大嘴巴,內中惡狗星張洪泰打得最重,那好功夫的人竟吃不住,被這一掌把牙齒打碎了兩三個,連顴骨都幾被打碎,痛得哇呀呀怪叫。
      來人本領之高實在驚人,那麼多的惡賊,他只孤身一人應敵,連萬山夫妻都不叫動,一個人舞動那兩隻大袖子,穿花蝴蝶也似在人叢中縱橫飛舞,繞身而轉,頭上還戴著那大斗笠,一二十個惡賊圍攻一人,竟會撈他不住,」連衣服也未沾上一點,可是動手的賊沒一個不是吃了大虧。
      最妙是邊打邊說,頭上斗笠始終滴溜溜轉個不停,人本矮胖,從未見他縱躍一次,一言一動無不滑稽可笑到了極點。萬山夫妻二入黨著不應旁觀,兩次想要動手,均被喝罵止住,並向群賊笑罵,真有本事將他打倒,再尋別人晦氣,才算好漢等語。群賊本就恨極了他,再吃一激,便全向他一人圍攻。
      始而雙方都是空手,眼看七手八腳將他圍住,下的都是死手,他又從未縱跳,情勢危急,不知怎的滴溜溜一轉,敵人便自打空,妙在人越多越糟,常時被他乘機用那巧妙手法以敵制敵,群賊打入不成,反誤傷了自己人。
      明明相差只有分毫,竟會錯過,吃他稍微一閃便自避開,到了賊黨身後,上來他也不曾用什重手,除開頭幾個嘴巴打得又爽又脆而外,以後他是輕描淡寫專開玩笑,不是朝人屁股上抓上一把,便朝腰間捅上一下,鬧得被打的人又痛又癢,啼笑皆非,空自怒髮如狂,切齒暴跳,罵不絕口,終是無可如何。
      有兩個脾氣暴的咒罵太凶,被他在腰脅間各抓了一把,不知抓中什麼穴道,竟忍不住哈哈大笑,避向一旁,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來。
      這一場架打得真叫又熱鬧又好看,哭的哭,笑的笑,喊的喊,罵的罵,亂成一片,從來無人見過,可笑到了極點。後來還是為首諸賊見不是路,人多反而吃虧,也真恨毒,又知敵人厲害,竟不怕丟人,那多的人群毆一個不算,還將兵刃取出,改由四五個賊黨上前動手,一面將王氏夫妻看住,想用車輪戰法將敵人累死。
      內有兩賊並將暗器取出,連放冷箭。
      矮胖子笑罵:「狗賊無恥,休看你們人多,刀槍齊上,車輪戰法,還要暗放冷箭,我的法寶如其取出,嚇也把你嚇死。我還有兩個朋友未回,想等他一會,樂得拿你們開開心,多混點時候,並叫那小玩意見識見識。你們怎不知趣,這些破銅爛鐵傷我不了,這件新衣服卻是好友所送,蒙他老婆親手代制,你們如敢勾破一洞休想活命。不是怕把你們嚇跑,無法開心,我那法寶早就取出來了。為防你們看破,特意將它藏好,你們偏逼我取出,那是何苦來呢?」
      邊罵邊打,這群賊黨只三凶兩怪中的黑心狼魏野豬在張家作客未來,餘均在場,先吃了點虧,看出厲害,推說敵人扎手,由他四人和青海兩馬最後收功,在旁觀看風色,卻用巧語激使別的同黨輪流上前拼鬥,內中兩個乖巧的忽然醒悟,恰巧受了點傷,立時乘機抽身,縱出圈外。
      群賊一面添人合攻,因見萬山夫妻在旁忍不住好笑,身旁暗藏的兵刃暗器也自取出,氣極遷怒,尤、張二賊竟暗命同黨冷不防衝上前來,想將二人打倒,稍遮羞臉。萬山夫妻正看得熱鬧頭上,微一疏忽,幾乎吃了大虧。
      矮胖子見狀大怒,方罵:「狗賊,死不要臉,要我取出法寶那也容易!」邊罵,剛把身子一閃,繞向敵人身後,就勢將那件短葛衫脫下,由身後拿出一把形如破芭蕉葉的鐵扇子,還未舞動,忽由玉泉崖頂凌空飛落下一個瘦小枯乾的異人。
      萬山原聽鐵笛子說過,一見那柄扇子恍然大悟,知道此是棘門三俠中的鐵蕉僧癩和尚,後來這位生得那麼瘦小,那大年紀還像是個幼童,由那麼高的崖頂飛身直下,一縱就是好幾丈高遠,人還不曾落地,只憑一雙空手便將對面那賊抓住,甩出老遠,始終一言不發,分明是他三師弟小啞巴無疑,不禁大喜。
      和他夫婦動手的三賊一照面已打傷了兩個,還有一個已早見機,和那甩往對坡的兩賊一同逃走。和癩和尚動手的一群也看出敵人來歷,當時一陣大亂,先又吃過苦頭,知道棘門三俠向例同在一起,專管人間不平之事,佟二俠是個白衣少年,更精劍術,三俠來了兩位,另一位也必隱在一旁,還未現身,全都膽寒,一聲呼哨,為首諸賊當先逃走。
      癩和尚知道啞師弟手狠心慈,不是眼見群賊為惡,向不輕易殺人,練就神力和絕頂輕功,表面上比他還要厲害,縱身上前,抓起就甩,實則知他疾惡太甚,不願全殺,特意甩出老遠,東一個西一個,好使乘機逃走。
      這些賊黨武功又好,除非深知他的惡跡,有意要他性命,甩得越高越遠越可無事,凌空打挺,一個轉側便落在地上,乘機逃去。恐幾個為首凶賊均被逃光,他又只得一人,一面招呼,連打手勢,一面連用擒拿手打死了三賊,又擒到了六賊,便那逃走的十多個也有一多半受傷,內有兩個膿包並還哭喊求饒才被放走。
      後將所擒六賊用賊黨身邊套索加上山藤一同綁起,交與萬山夫妻看守,放在洞內。說已有人往喊姜、萬、旺子三人,不久就會尋來。等人到後,拷問明白,再行發落。自己尚有要緊約會,必須前往,說完便走。
      二人知道六賊個個厲害,並且三凶兩怪占了三個,雖有二賊重傷,到底可慮;無奈留他不住,只得回轉。
      等了一會,看出六賊多想蠢動,心正愁急,想殺傷個最凶的,又恐異人見怪,正在為難,癩和尚忽在上面發話,說:「你姜、萬二位師叔和旺子馬上就到。」
      恐其誤會賊黨未來,趕往山口探詢,空走一趟,分出一人去往隔崖迎接。
      萬山知這二位老俠如不離開,六賊決不敢逃,想請稍等些時,偏是不肯,並說:「重陽會前不想與姜、萬二人相見。」
      也不說出是什原故,說完人便走去。下面六賊聽出強敵已走,越發猖狂,萬山進退兩難,說了幾句詐語,想要恐嚇一時,忽聽隔崖有人言動,出聲一喊,果是姜、萬等三人趕到,心方驚喜。六賊業已暴動,無意之中全被自家暗器反擊打死。長幼五人互談經過,見此形勢業已無法,只好和方才那幾個死賊一樣,拋入壑底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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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3 |
    十四、小啞巴孤身殲巨寇

      萬山隨說:「癩老前輩既請二位師叔拷問,必有原因,如今不留一個活口,賊黨有無陰謀也不知道。」
      姜飛聞言,笑說:「無妨,今有棘門三俠相助,一任賊黨陰謀多麼厲害,也傷害不了我們,隨他去吧。倒是你夫妻真相被群賊看出,令尊歸隱多年,重陽一會不將群賊除去,必留後患,非但以後時刻都要小心,在重陽惡鬥以前,你夫妻乘我二人和鐵大爺在此,還要多用點功才行呢。」
      萬山夫婦巴不能多得一點傳授,聞言高興已極,再三拜謝。二人間知癩、啞二俠甚是精細,擒到六賊之後,先命萬山將林中所藏的擔挑來,放人後洞,方始抽身,還有好些東西不曾取來。雖料賊黨膽寒,雙俠走前又有隨後跟蹤之言,到底可慮,惟恐歸途撞上,便由萬芳、王妻唐文燕和旺子三人留守,姜飛同了萬山去取未拿完的食用諸物。
      二人腳程迅速,趕到王家酒鋪天剛黃昏,一問老漢,才知棘門三俠真個高明,早就防到他父子要為此吃虧,將來要受賊黨忌恨,為了今日之事樹敵結怨,不知用什方法,由二三兩俠分頭堵截,把四散逃亡的賊黨連受傷帶未受傷的逼成一路,快要逃到山口,大俠癩和尚突由後面追來,搶向前面,把路擋住。
      因這兩起賊黨無一庸手,內中兩個少年人道不久,頗有來歷,是方才所說老怪物好友之於,一個業已受傷,共總二十人,倒傷了十九個,除黑心狼魏野豬外,下餘兩凶兩怪兩個重傷被擒,另兩個朱、陰二賊非但重傷,並還殘廢。未受傷的幾個雖然膽怯,不能不講同黨義氣,又恐為首諸賊懷恨記仇,不敢棄之而去,棘門三俠又極厲害,無論如何逃法,都是追上便被攔住。
      除佟二俠外,癩、啞二俠最是古怪刁鑽,逼得這伙賊黨啼笑皆非,實在無法,只得合成一路,六個未受傷的要照料十三個同黨,雖有幾個能夠咬牙支持,不須扶抱,到底討厭。總算逃命心切,看出敵人此隱彼現,出沒無常,一味惡作劇,不像都要殺死他們,好似趕走了事,稍微一停,當時便要吃虧,因此走得不甚慢。
      好容易逃到王家酒鋪面前打麥場上,這位癩俠突然趕到,三俠相繼現身,把路攔住,說三凶兩怪和青海這六個為首惡賊,還有幾個兇人,本意一個也不容其活命,只為近年格外從寬,除擒到的幾個決不能留而外,內中十來個罪惡昭彰的兇人惡賊均經癩俠用重手法破了真氣,或是打成殘廢,此後便想為惡也辦不到。又因另外有事,姑且容他暫活些時。
      三凶兩怪連死帶重傷已去其四,只三凶中的黑心狼魏野豬尚在張家享福,如不給他帶點記號大不公平,便教了一套話,立逼內中一賊趕往張家將魏賊引來,並說事由群賊無故欺侮兩個山中打獵採樵的土人夫婦而起,只是路見不平,雙方並不認得。你們如與蘇、李二賊合流,和人家鐵笛子往玉泉崖上拼命,我決不問。要是在此欺侮老實上人,休說動手,只在山口左近五里方圓之內稍微走動休想活命。
      那賊一則迫於無奈,又因為首群賊和他暗中商計,想起當日吃此大虧,身敗名裂,並還傷亡許多黨羽,都是蘇、李二賊幫著外人代張家土豪出頭,借著講和作梗,才有此事,也許事前知道棘門三俠在此,特意引來上當,越想越恨。
      敵人如此厲害,打是打他不過,稍微違抗更加吃虧受辱,於是想出詭計,也打算以毒攻毒,暗令去的人轉告蘇、李二賊,今朝向張家勒索金銀之事作為罷論,但是目前吃了人虧,必須請他二人代約黑老等能手相助,念在江湖上義氣,多年老友,勸告主人乘機結納,將他們抬往張家調養,並還想借張家之力勾通官府來和敵人作對。
      三俠一向喜事疾惡,明明看出賊黨詭計,正裝不知,連聲喝問:「你們商量好了沒有?再如遲延,我弟兄還有約會,就不客氣了。」並告那賊:「群賊都是押頭,魏野豬如其怕死貪生,不敢前來,一個也休想全身回去。」
      不料雙方相持時久,群賊始而覺著丟人太甚,先恐魏賊來必無幸,再三服低好說,癩俠偏是不肯,後才勉強答應,把話商量好了再去,前後耽擱了頓飯光景。
      山口一帶居民見由山內跑出一伙穿著華麗、週身泥污、身帶兵器、多半血污狼藉、受傷頗重的生人,先當他們是別處走過的刀客,雖不怕搶,也都不敢走近。只王老漢一人明白幾分。又聽兩土人說,這伙生人便是先在張家門前向兩少年圍攻的惡賊,料知是在玉泉崖被諸俠打傷,方覺這面人並不多,賊黨勢盛,三凶兩怪之多,還有好些都是傳說中的有名大盜,如何這等大勝,心還奇怪。
      後見三俠相繼現身,把十九個賊黨的路攔住,對方竟不敢強。棘門三俠雖只平日聽說,並未見過,但那裝束神情、貌相身材,內中還有一個形如幼童的啞巴均極易認,當然一望而知。眾土人看了稀奇,也都遠遠圍住旁觀,聚了不少的人。老漢何等機警,聽出三俠口氣想將魏賊引來,不等話完,這裡群賊還未開始商量,他早命早晨去往張家窺探的兩個獵人假裝討好,教了一套話,趕往張家報信。
      三凶兩怪個個驕狂,魏野豬更是性如烈火,報信的人設詞甚巧,只說他們同黨與敵人在山口內爭鬥,雙方的人一多一少,敵人口氣甚狂,故意說了一個亂七八糟。魏賊本因事前探知,張家為附近各縣中第一首富,因防對方財大名高,又做過官,養有不少武師,不是易與。
      反正張家金銀甚多,銀子都存地庫以內,熔成一大塊,人少也拿他不動,特意約了許多黨羽,以為不論文討武劫,都是手到拿來。剛照舊例,上來先用賣打的方法,獅子大開口,一借就是十萬兩銀子,二萬兩黃金。
      如換平日,張家這伙打手惡奴見對方孤身一人,如此狂妄,目中無人,必是同聲喝罵,搶上前去,連幾個教師也不會通知,先將來人綁吊起來,毒打一個半死,再送衙門當強盜辦,好在名帖現成,個把人的死活不必驚動主人。別的不說,就這登門強討,口出不遜,便是死有餘辜。
      也許官府看到名帖,照財主豪紳的心意,把那人再治一個半死,主人還不知道都在意中。只為昨夜碰過大釘子,知道厲害,那兩個明火執仗、夜入人家的大盜現便養在家中,奉若上賓。再想起昨夜與賊拼鬥。
      平白受傷丟人,還被主人罵成飯桶,做奴才的苦楚,誰都有了戒心,非但沒有行兇打罵,反而和顏悅色,把來人請往客廳,送上煙茶,先向蘇五老賊稟告,問其是否同道之交,再去通知主人。
      魏賊在五賊中硬功最好,週身刀槍不入,每次打搶都是由他出場,先禮後兵,激怒事主,上來隨便對方打罵,決不還手還口,等到對方打罵上一陣,再用硬功,斷綁而去,這一來事主卻遭了大殃。本來只有金銀獻上,滿了他的慾望便可無事。再要聰明知機,把惡煞瘟神當作祖宗看待,遠接高迎,樣樣巴結。
      一旦投機,五賊一高興,就不全免也好得多,甚而有借有還都是常有的事;否則,休說喝罵毒打,禮貌稍差都不得了,打罵越凶受害越大,重則家敗人亡,無一倖免,輕則主人因是送有大量金銀,還可照著原數傾家贖命。最可憐是那些幫兇的奴才,不問是打手是教師,只要當時在場,稍微開口動手,經他認出,等把金銀勒索到手,必將這些奴才用強力相迫聚在一起,任其辱罵殘殺。
      當時如能保得性命,即便殘廢也是萬幸,否則為禍更大,無論逃往何方,本人早晚必遭群賊慘殺,連妻子也同受害,一動便要殺人全家,死在五賊手下的人真不知有多少。
      先當張氏父子土豪劣紳,家有大群武師打手,決不容其善取,不料這等恭敬客氣,下人如此,主人可想而知。這等神氣,照著平時舊規,對方只以客禮相待,便應與之好商量,無論如何也不能打笑臉人。如其所得不多,勞師動眾未免冤枉,一個逞強威逼,又壞了自家規矩,怕人議論,表面收風,心中氣悶。
      方想連日打聽張氏父子倚仗官私兩方勢力,一向驕狂,老的暗中盤剝苦人還不甚顯,小的橫行鄉間,膽大任性,仗著養了一群打手,從不把入放在眼裡,怎會這等神氣?照此形勢,必有高明指教。忽見蘇五陪了主人父子一同走進,非但滿面春風,連主人也說的是江湖上的過場話,蘇五更倚老賣老,一句一個老弟,並說黑老和許多弟兄均是主人好友,請眾位高抬貴手,主人必有一番敬意等語。
      魏賊是個粗人,又最貪財,當不住蘇賊老奸巨猾,一開頭便用情面套住,鬧得進退兩難。本來還想自己人多,近年因有強敵追逼,為防稍一疏忽身敗名裂,大家議定不輕出手,出手便要值得,至少每人要能坐吃幾年才算。好容易打聽到這麼一個有實財的大戶,無端被蘇五插在中間作梗,最可氣是自一開口便處處幫著外人,這塊到手肥肉為了幾句話斷送,越想越捨不得。正在暗打主意,借故翻臉,主人業已擺上盛宴,禮貌慇懃,蘇五更是滿臉笑容,顯得那麼心熱誠懇。
      朋友交厚,明知他口是心非,偏是無法挑眼,想起同黨諸兄弟因覺事主官私兩面均有勢力,照例舊規自來明做,從不半夜三更明火打搶,準備突出不意,對方一不忍痛,當時下手,此時定在外面等候回信,一個不巧,事辦不成,還受大家埋怨。
      魏賊正在暗生悶氣,一面索性把臉拉長,轉托蘇五做中間人,說現在大家窮得厲害,要他幫忙向事主明討價錢。忽聽門外有人動手,趕出一看,正是強敵尋來,自己這面只管人多,絲毫未佔上風,反而先後傷了數人。
      後來被人勸開,回到張家,正照惡狗星張洪泰所說,借口蘇五得信不出相助,有失江湖義氣,口風轉緊,蘇賊始終笑嘻嘻,也不分辯,一面暗令主人格外優禮相待,漸漸露出他並不是請來,和主人乃是多年至交,真要不服,不妨等李、黑二賊轉來,雙方再約上幾個朋友,分個曲直再說。
      意思便是好說還可令主人送上幾個了事,如其不聽,當時便成仇敵,有他在此,決不能使主人受此損失。雙方針鋒相對,魏賊剛想起方才勸架的老怪物也是蘇賊好友,比他弟兄交情深得多,暗中叫苦;急怒交加。忽聽下人來報,說起前事,怒火頭上,又想乘機和同黨相見,商量應付之策。
      以為蘇賊逞強出頭,欺人太甚,索性破臉,先和蘇、李二賊一分高下,能當時殺死更好成名,否則拼樹強敵,倚仗人多,將其打敗,一面托人向黑老去說好話,許以重利,令其旁觀,準備來個大舉,強迫主人把多年積蓄的金銀庫打開,搶他一個乾淨,多撈一點油水也是好的。剛一得報,連話也未聽完便往外趕。
      蘇賊終是細心,一聽便知事有蹊蹺,生了疑心,忙命喊那兩獵人來問。來人早受老漢指教,見了蘇賊又是一種說法,聽去大同小異,卻將群賊受傷,被三個生人攔住,神態甚窘說了出來。再問,便推這伙人先在門前打過一架,甚是兇惡,又都帶有兵器,只見爭吵,像要動手,誰也不敢過去。
      因恐與這裡的人有關,特來送信等語。蘇賊一聽,對方只有三人,又非先動手的兩少年,這等厲害,越發驚疑,偷偷趕去,老遠便看出這三個不是好相與,自己人單勢孤,仗著隔遠,對頭還未發現,當時溜走。就這樣,還恐對頭追往張家,一個不敵,丟人現世,兩個好幫手又都走開,所約同黨尚還未來,於是連張家也未回,只令下人傳話,說五賊決不敢要張家一草一木,只管放心。
      他還有事,今夜明朝必回,在此期內,上下人等准也不許多事。並說魏賊已不會再來,如有外人上門,只說重陽必到,無論來勢善惡,千萬不可得罪,說罷走去。
      魏賊卻是一個冒失鬼,匆匆忙忙趕進山口,一見自己的人各坐在土坡山石樹根之上,只有四個同黨在和敵人說話,神情狼狽,另有兩人在和兩個同盟弟兄交頭接耳,神氣也極緊張。一個剛要走開,又被喊回。尤、張二賊和另幾個同黨竟不在內,急切間沒有看出群賊慘敗,是坐的人都受有重傷。
      因見對方只得三人,內一戴斗笠的矮胖子搖頭晃腦,十分氣盛,不由怒火上撞。剛大喝一聲,飛奔趕上。群賊見他自來,所想陰謀業已無用,心剛發慌,暗中叫苦,想要出聲警告已自無及。魏賊還未趕到群賊面前,小啞巴已輕輕一躍三丈高遠,落在他的面前,一言不發,伸手便抓。
      群賊當此危難關頭,雖然各有各的打算,到底多年同黨,先還想利用魏賊代為約人,並不願其一人置身事外撿這便宜。及至見他冒失趕來,由玉泉崖起連受敵人欺侮戲弄,深知厲害,恐其無知,為敵人所殺,送了性命。
      心裡一急,有兩個一引頭,餘黨也由不得同聲大喝:「我們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早晚終有算賬之日,此時甘拜下風,魏兄不可和人動手!」
      那離得最近的兩個恰和魏賊交情最深,更在一旁大聲疾呼,說:「眾人業已大敗,不可冒失!」
      這裡群賊同聲吶喊話未完,魏賊雖是粗人,到底在江湖上多年,久經大敵,這等場面並非沒有遇過,剛聽出口風不妙,心中一驚,還未打起主意,一條人影已由相隔好幾丈處凌空飛來,落在面前。別的不說,那身法之靈巧神速簡直還是第一次見到,竟比前在洞庭湖邊所遇男女諸俠的輕巧好似還要高明,心怒交加,心中一慌,想要喝問,因見來人形似未成年的幼童,年紀卻似不小,剛想起此人與傳聞中所說的小啞巴相似,未容開口,對方已一爪抓來。
      雙方初見,魏賊雖因來勢大快,為敵人先聲所辱,一則平日驕狂大甚,仗著練有一身極好硬功,一向心雄膽壯,力大氣粗,從沒把人放在眼裡,除在洞庭湖沙洲之上為沈、姜、樊、萬諸俠所敗,以及近年奔走逃亡,偶然狹路相逢,吃過以上諸俠一兩次大虧而外,對於別的敵人仍是狂傲凶橫,難得看起。
      心中本有一種自滿的成見和習慣,明知對方不是易與,又聽同黨大聲警告,仍未十分在意,妄以為眾同黨中他那獨門硬功最好,敵人雖是厲害,憑這一雙鋼拳鐵臂也奈何他不得;加上小啞巴那雙枯瘦如柴的手臂和他一比,相形之下簡直相去天淵。
      一見敵人抓到,非但不想閃躲,反將兩膀運足全力,左手一掌朝敵人斲去,右手當胸又是一掌,滿擬對方武功多好,到底人大矮小,體力先差得多,這一掌只要斲中,縱不將他膀臂斬斷,也比斲上一刀還凶,無論如何禁受不住。照此用力猛斲,如在平日,便是一根粗鐵條和差一點的石樁也必斲斷,何況這麼又瘦又乾一條手膀?只要斲中,跟手一一拳,必把敵人打飛出三丈以外。
      魏賊心正打著如意算盤,念頭才動,百忙中忽然覺出敵人本似一個十三四歲的幼童,自己又生得特別高大,本來雙方高低懸殊,相差快有兩頭,不知怎的,敵人竟會和他成了面對面一般高短,只是身材瘦小得多。雙方對面動手,事前竟未看出對方如何縱起,這等打法身子凌空,下三路全都發飄,如非輕功好到極點,並還十分自信,故意賣弄,決不敢於施展。
      方疑對頭人小身輕,來勢那等神速,這一掌也許打他不中。哪知所料恰巧相反,這一掌斲將下去,敵人非但沒有架隔閃避,借勁縱退,並還照樣抓來,身法手法一毫未變,魏賊本人卻吃了大虧。那麼好的鐵砂掌,和多年苦練的硬功,斲在敵人手臂之上毫無用處,彷彿一段朽木遇見硬鋼,敵人照樣抓到,動都不動。
      對方那條手臂本是皮包骨頭,瘦小枯乾,看去一點也不起眼,不知怎的,這帶有好幾百斤力量的鐵砂掌斲將上去,竟和沒事人一般。百忙中只覺對方手臂微微一顫,再往上微微一震,當時便覺那力量大得出奇,比平日苦練功夫斲在石頭鐵塊上面更硬得多,痛得半身酸麻。
      魏賊暗道不妙,想要縱退,無奈平日手狠心黑,動起手來又快又猛,右手一拳業已同時打出,再想收回怎來得及?吃敵人右膀一格,右手便朝他的右腕橫斲過來。這一下來勢更重,奇痛徹骨,平日自負兩條比鋼賽鐵的手臂,只這一個照面便成了廢物,痛得眼前發黑,好似被那重有千斤的鋼閘,左右兩膀各挨了一下重的,如何支持得住。
      說時遲,那時快,這原是連念頭都不容轉的眨眼間事,魏賊連受兩傷,胸前自然也被啞巴抓上。這個更是厲害,彷彿中了一把鋼抓,連皮帶肉幾乎深嵌入骨,實在忍受不住,剛「哇」的一聲怒吼驚呼,隨同敵人順手一帶之勢,身不由己略微往前一衝,便整個凌空斜飛出去兩丈多高遠。
      因是週身痛麻,四肢無力,連想凌空打挺落向地上都辦不到,竟倒栽蔥跌將下來。落處恰是一片泥塘,積有兩三尺深的雨水,魏賊身材高大,人太沉重,撲通一聲,大半個身子鑽入泥裡,雙腳朝天,竟種了荷花。身受重傷,急怒攻心,上半身再插向水泥深處,如何禁受得住,就此一口氣不透悶死過去。
      旁觀諸人見小啞巴生得和旺子差不多高大,好似一個未成年的幼童,才一照面,便將一個比他身材大出一兩倍、高過兩頭的壯漢凌空抓起,甩出老遠,縱躍動作那等神速巧妙,又知此是張家奉若上賓的強盜惡人,越發快心,連老漢也由不得隨同眾人喝起彩來。群賊自是愧憤難當,還不敢冒失搶救。
      後來還是癩、佟二俠發話,罵了幾句,方將魏賊由泥潭中拉將上來,費了許多事方始救醒,可是雙膀全廢,各將筋骨打斷,便是醫好也成了殘疾,無法再去行兇害人了。中間王老漢當然做足好人,把群賊讓到酒鋪之內,又是茶水,又是傷藥,逐一敷衍,並還不要分文酬謝。
      賊黨因有癩、佟二俠先後警告,此後不許一人再進山口,和往玉泉崖一帶走動,又覺當地土人善良厚道,張家雖然相隔甚近,但一想起早來還在耀武揚威,去向人家勒索金銀,未到黃昏遭此慘敗,同黨非死即傷,保得全身的沒有幾個,還是敵人開恩,要他照應受傷的人,否則一樣不免。
      魏賊又和蘇五老賊互用冷語譏刺,說過不少大話,不滿一日便轉過臉來向其求助,也實無法開口。別的村鎮相隔太遠,不是有人仗義,樣樣出力,還真無計可施,受苦更甚,不知有人暗中指教。對於王老漢因蒙人家相助,更感激到了極點。棘門三俠知道群賊膽寒,不敢再鬧花樣,已自走開。群賊知這三個異人出沒無常,也極小心,哪裡還敢妄動!
      隔不一會,倒是張氏父子得到信息,內有兩個老武師恨極蘇、李二賊,又想賣好,同向主人獻計,就勢結納,派了許多長工,抬了藤兜,趕往山口裡面,想將群賊迎進莊去。群賊先還有點不好意思,恐遭蘇、李、黑老諸賊輕視,對方隨便說一句話便吃不住。無奈來時太驕,樣樣拿穩,滿擬手到擒來,就是途中用錢,隨便何處均可明搶暗盜,毫不費事,因此誰也不曾多帶。
      三凶兩怪和幾個領頭號召的人因是主體,身邊帶的銀子雖然較多,偏又都歸尤衝一人保管,已在玉泉崖被人擒去,聽仇敵口氣凶多吉少,衣包內的銀子當然也保不住,經此一來,非但無力打搶,便是張家放著大量金銀,也沒有這厚的臉前往取用。
      群賊連殘廢帶輕重傷有十餘人之多,此去醫藥車馬樣樣須錢,帶著這許多受傷的同黨上路,自顧不暇,能保得官私兩面的對頭不來為難,不使看破,已非容易,如何還敢輕舉妄動?各人的老巢相隔又遠,並還不在一處,連個告貸之處都沒有,越想越難,實在無法。
      來人又是辭色誠懇,禮貌恭敬,如往張家居住,非但衣食醫藥都有著落,主人這等外場,去時必有程儀相贈,並且他是附近各縣中第一家首富,本人做過大官,官私兩方均有極大勢力,也不怕人議論,只蘇、李二賊可慮,且喜相繼離開,一個不在,時機真個巧極。互一商量,那幾個未受傷的首黨空身逃走多半無事,如其護送這多受傷的同黨回去,走到路上,就仇敵說話算數,不犯他惡,不再作對,仍不免於被官府衙役看破。
      虎落平陽被犬欺,晦氣頭上最易生事,其勢又不能袖手而去,本在愁急無計,想不到一個做過官的土豪這樣會燒冷灶,真個求之不得,再好沒有,心裡說不出的高興,只不好意思出口。
      那些受傷太重的都是為首凶賊,看出這幾人的意思,也覺受傷的人數太多,如由這有限幾個未受傷的同黨分頭護送,照自己平日所行所為,此去無論水陸車馬,到處都是危機。仇敵作對固是無幸,便官家那些狗腿子想打落水狗貪功也極討厭,實是連累旁人受害,自己反有危險的事,難怪人家不願。
      去請賊的兩個老武師話說又巧,十分得體,樂得老了臉皮,裝著情不可卻,前往張家渡此難關。好在對方雖是豪富,金銀財貨堆積如山,但有蘇、李、黑老三個前輩兇人為他撐腰,另外還約請了不少有本領的同黨相助,隨便由人家送點程儀還可無害,真要動手強搶,這些人立時翻臉成仇,反正無望的事。
      當此勢窮力竭之際,樂得放大方些,接受人家好意,既免去許多險難困苦,由此勾結,交上一家大財主,借他勢力暗中相助,以為將來報仇之計,並還可與蘇、李、黑老諸能手合流,同仇敵愾,真乃一舉三得。先由真變假推辭了幾句,等到對方婉言力請,再故意做些過場,互相勸說,同往張家作客。
      剛一到達,張氏父子明知這班都是虎狼,無奈身家性命關係太重,以為江湖上人都講義氣,在他危難之中用心結納,從此便可永不相犯,遇上事這班人也必為出力,眾武師又異口同聲說得好處太多,於是連這班比蘇、李二賊還要下作的盜賊,也都奉若上賓,設下盛宴,優禮相待,群賊自是感激高興。
      蘇五老賊先恐棘門三俠放他不過,在李、黑二賊和另外約請的幾個得力死黨未到以前,往尋他的晦氣,仗著昨夜收有一個小武師做徒弟,恰在途中相遇,便編了幾句話,假裝看中對方是個人才,意欲暗中傳授一點真功夫,乘此無事背人指教。那小武師當然喜出望外,同到家中,把老賊當祖宗一樣奉承起來。
      老賊本是幾句謊話,對方這麼一來,反倒不好意思,不能不敷衍幾手,又想借此收買心腹黨羽。正在傳授,忽然得信,說群賊在玉泉崖和山口一帶被三個貌不驚人的對頭打了一個落花流水,為首的三凶兩怪兩個最厲害的被人擒去,命已不保,下餘三弟兄都被人打成殘廢。
      青海來的兩馬一虎三蜈蚣成名多年,威震甘涼西青一帶,何等厲害,被敵人消滅了一半,下餘只剩三個,和三凶兩怪一樣,也是打成殘廢,即便將來醫好,功夫已破,休說動手傷人,內中兩個傷勢最輕的恐連行動皆難,餘者越是成名年久、本領越高的受傷越重。
      十餘人中只有兩個傷勢較輕,可是真氣全破,再想用力對敵均非容易。如今人已全數被張氏父子請去,以客禮相待,留在園中養傷等語。
      老賊聞言,始而又急又氣,既看不起這班賊黨,覺著主人此舉無聊,沒有等他回去商量,做得冒失,又恐敵人不肯甘休,引鬼上門,萬一這三個怪人專和惡人作對,照他們平日所說,只知除暴安良,扶危濟困,對於兇人惡賊遇上就不放鬆,無須和他講什情理的口脗,跟蹤尋上門去。
      像張氏父子這樣人本來又是他們這班老少英俠最厭恨的人,對方雖不像自己這班同黨殘忍兇惡,隨便殺人,又有許多顧忌,恐怕連累善良受害,平日多半暗做,或是假手別人,非到時機不肯輕舉妄動,心中仍是一樣痛恨,有時對那罪大惡極的只有恨得更凶。
      以前聽說這三個敵人的蹤跡均在川湘一帶,突然在此發現,許多可疑。如非鐵笛子約來,便是另有作為,也許此來便是為了張家都說不定。方才不肯回去,一半由於防備對頭尋往張家生事,李、黑兩個得力黨羽如在,還能應付一氣,偏都他往,孤身一人如何對敵?
      雖然今朝已和仇敵約定,重陽節前兩不相犯,彼時天還未亮,第一黑老不該驕狂任性,自己也太大意,以為當時能勝,將鐵笛子除去更好,不能也可推托不知,共總和敵人訂約不過兩個時辰,自家便先違反。
      對方本來有話可說,何況這三個怪物一向各做各,師兄弟三人合在一起,自往自來,從不與人合流,始終也未敗過。只一成仇,或是被他看中,除和他拼命外無理可講,說什麼他也不聽。
      張家把自己當成祖宗和保全身家的福星,要是有人上門來尋晦氣,不問對付主人或是對付自己,均無袖手旁觀之理。自己如不在場,那班飯桶武師只要事前囑咐,樣樣退讓,沒有自己這個目標要好得多。如在張家,被對頭知道,事便難料。只一叫陣,不出去不行。
      如與對敵,憑自己的本領一對一,雖占不到上風,還不至於像三凶兩怪那樣慘敗。像這樣本領高強的強敵,休說以一敵三,只有兩個輪流交手,還無須乎兩三個打一個,十九便非吃虧不可。這次雖說還報昔年人情,幫了張家大忙,其實當時也得到許多好處和一個心愛的女人,便是將來利用之處也不在少,金錢上的通融先就有求必應,真比搶人還要方便。
      先朝主人說過許多大話,前後相隔不滿一日,如真被人打敗,如何有臉再住下去,因此才在附近人家暫避,沒料到主人這等荒唐,竟將這些最著名的凶賊當成上客,接到家中款待。對頭均有驚人本領,照他前後所為,這二十五六個兇人在玉泉崖全數除去並非難事。
      他將為首最厲害的幾個兇人殺死,有的打成殘廢,偏又留下六個本領較差和剛出道不久的,用心實是難測。方才索性走遠也好,偏又貪圖近便,一旦發生變故,斷無裝逘之理。
      老賊先悔平日性懶,專貪舒服,遇事巧使別人,不是萬不得已決不輕動,才有此失。表面上還不能露出,正在發愁,跟著連聽兩次人報,那三個怪人在請客的武師未到以前早就失蹤,一直無人再見。最後忽有一土人由新集趕來,說在途中與這三人相遇,內一戴大斗笠的矮胖子將其喊住,令往張家帶話。
      說他弟兄本是無心路過,因恨群賊欺侮土人,玉泉崖洞又是他師姪和好友鐵笛子常時往來之所,不願被這伙狗強盜佔據,這才動手,給群賊一個教訓,與蘇、李二賊無干,不必害怕,藏頭縮尾。並說,憑蘇、李二賊和黑老恐非鐵笛子的對手,最好多約幾個老狗強盜幫忙,不管勝敗,到底打起來熱鬧一點,旁觀的人看了也有趣味。
      你們雙方既已訂好約會,他三人看打架的心盛,本就不便多管閒事,何況鐵笛子是他們老大哥,群賊無異網中之魚,當然越多越好。如因他弟兄三人嚇退,便是破人買賣,對不起朋友,再要漏掉幾個,這類狗賊都和狐狸一樣,比兔崽子還靈,再想除他豈不麻煩?
      如此非到重陽節決不和他們為難,就是到了動手之日,他們也只看個笑話,人不犯他,他也不會犯人。再說一個鐵笛子便夠群賊受的,也用不著他們再出手。人家朋友多,趕來湊趣的人多少總有幾個,打落水狗的事一向不做,轉告蘇賊只管放心等語。
      那土人年紀頗輕,家在新集,常往張莊交易土產,不是張家長工,年輕氣壯,又經對方指教,急匆匆趕來,進門說了一大套,非但照實奉上,直言無隱,並還照對方所教口氣,強盜狗賊不離口,一句也未走樣。張家這班看門的惡奴雖因對方是個土人,心存輕視,方要喝罵,不料來人早已料到,幾句話便將惡奴唬住,想起蘇賊行時警告,業已氣餒,不敢發作。
      旁邊恰有一武師得信趕來,一聽便知有異人能手在暗中主使,否則區區一個土人,不會這樣大膽,稍一倚勢欺人,馬上便是一場大的亂子,好在事不關己,罵的是別人,竟任其暢所欲言,從容而去。蘇賊聞言,雖覺對頭欺人太甚,但照此情勢,回去決可無事,反而心定許多,表面裝著氣憤,借口回去查問,以防對頭來此擾鬧,無人能敵。
      立時起身回到張家,先想挖苦群賊,後想自家前途勝敗吉凶也自難料,多不好也是自己一面的朋友,終比仇敵要好得多,何況內中兩人與老怪物林颼有交,丟此大人,定必恨毒,正好乘機利用,由這兩個無知少年身上,將那洗手多年的老怪物激引出來,增加自家實力。
      再由這班賊黨身上引出別的能手,到時既可助威,又免為了幾句刻薄話樹敵結怨,豈非兩全其美?念頭一轉,便在同病相憐之下與群賊結成一黨,互相密計,多請能人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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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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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3 |
    十五、溪山真如畫 月夜舞金輪

      這一面,姜飛和萬山聽老漢說完經過,天色業已黃昏。因各種用具飲食之物早由萬山夫婦運往玉泉崖,來時王妻、旺子正在打掃後洞,準備覓地生火,萬山回家,一半是取那些未運完的東西,一半想向老父稟告前事。老漢見一切齊備,自己特意做的幾樣熟菜雞肉之類均早制好,連酒製成一擔,萬芳、旺子沒有同回,姜飛忙著回去,方才又來一土人,說棘門三俠令其轉告,今夜也許有客來訪,須備一點食物,免得臨時無法接待等語。
      心疑沈鴻、樊茵,萬英、杜霜虹兩對夫婦中有人尋去。姜飛說:「玉泉崖形勢險惡,群賊雖被棘門三俠慘敗,避往張家養傷,是否另約能手前往擾鬧卻是難料。萬芳等三人勢單,旺子本領更差,急於趕回。」
      老漢便未強留,仍由萬山以後輩之禮堅持挑擔,還多了一份鋪蓋,同往玉泉崖趕去。
      到時天已入夜,萬芳和王妻唐文燕也頗投機,早就在崖下尋好地方,將火生起,打掃乾淨,共收拾出三間石室,就山石上鋪好被褥,只等二人回來同吃夜飯,老漢父子所備酒食甚是豐盛,萬芳、文燕均善烹調,除原有菜餚外,又在當地採了兩樣野菜炒好,味甚鮮美。
      姜氏夫妻雖然也飲幾杯,並非特嗜,有無均可。因是一路風塵,從昨夜起便在雨中跋涉,未免勞頓,見瀑布旁有一水潭,水甚清深,天氣也還不冷,又有點餓,便把酒全留給鐵笛子,飽餐之後稍微歇息,輪流往瀑布旁邊洗了個澡,同往崖頂賞月。
      萬芳見月色甚好,一時乘興,想要傳授萬山等三人武藝。姜飛笑說:「這地方不好,這幾件兵器都是明光耀眼,映著月華老遠都能望見,我們雖然不怕賊黨尋來,終是討厭。我們又不一定終日在家,休看地勢隱僻,人家只要拿定我們住在這裡,仍可尋到,何苦多事!
      再說今日大家業已勞累,不如在此坐上一會,早點安眠,明日早起多用點功也是一樣,何苦把這大好的清風明月錯過,還要惹事呢!」
      萬芳笑道:「照你這樣膽小,寸步難行了。我們所居崖洞深藏壑岸之下,外有藤蔓、苔蘚遮蔽,由上望下,連洞前那一厭條落腳之處都看不出。別的尚可將就,每日飯總不能不吃,方才我們生火時,那炊煙裊裊上升,怎麼也無法消滅,敵人如由山口走來,有崖角擋住,還看不見,要是由梧桐岡側面山徑走過,老遠便可看出,人家只照炊煙來處一尋便可尋到,哪裡怕得了這許多呢!」
      萬山夫婦同說:「桐梧岡旁邊山路雖通著兩處山村,都是荒涼窮苦之地,有一大市集,相隔有五十里,除卻偶然有幾個抄近路的土人空身往來而外,外人走不到這裡,並且洞在下面,炊煙升到上面不會甚高,這一帶山風甚大,不等冒出地面早被吹散。
      「方才乃是事情湊巧,一則大雨之後,那些柴枝業已濕透,燒的又是本山特產的油桐,這類樹枝雖極經燒,油性甚重,煙子最多,稍微粗點的新枝發煙更濃,風吹不散。天氣一晴,我們專尋那些無煙的枯枝來燒,炊煙決不會冒到上面,二位師叔不必在意。」
      萬芳笑道:「我才不怕呢,本來閒得無事,如有賊黨來此討厭,再好沒有。方才那土人說,今夜有人來尋我們,也不知是敵是友,你看碧霄萬里,明月當空,照得這雨後山林清明如晝,這好風月佳景樂得享受,誰耐煩老早鑽進那暗無天日的崖洞裡面去睡,正好多賞玩些時,就便傳點武功多好。你姜師叔就是這個脾氣,他要睡只管請,我來傳授你們便了。」
      萬山夫婦到底年長,不知這一雙患難恩愛夫妻雖然年已半百,情感仍是那麼親密,人又長得年輕,都有一點童心,爭論拌嘴乃是常事,惟恐姜飛長路勞倦,想要早睡,方說:「二位師叔連日不曾睡好,坐上一會回洞安息,明早傳授也是一樣。」
      旺子一心一意想學本領,年幼天真,心直口快,出時早將兵刃暗器全數帶上,不等萬山說完,便搶口說道:「我看二位師叔精神甚好,內功真高的人不會疲倦,我照日裡所傳練上一會,先請萬師叔指教,看對不對如何?」
      萬芳笑道:「我早知你這小猴兒心急,要學都學,不能專教你一個。先不要忙,眼前用不著你們迎敵,冒失上場只有吃虧受害,於事無補。最好乘此機會先傳你們內家功夫,把根基紮好,再學別的容易得多,省得我們停留日子不多,他夫妻不能跟去,學上一些皮毛並無用處,你也可以長點功力,日裡所傳口訣你已記得,到了無事之時自家練習好了。」
      旺子立時乘機求道:「好師叔,你那兩柄如意鎖心輪實在愛人,方才殺賊時我看出它的妙用,心愛已極。我也明知這類兵器沒處尋找,但是既有此物,終可仿造,並且雙輪合用好處更多,想求二位師叔連三折鉤連槍一同傳授,再畫一張圖樣,將來長大,遇到機會再托好手打造,就尋不到精金寒鐵,沒有二位師叔的好,如用純鋼打造,一樣也能運用,好在二位師叔暫時不走,你老人家多開點恩,傳授我吧。」
      萬芳還未開口,姜飛笑說:「此子真個勇於上進,所說也頗有理,花明恩師雖有遺命,這件兵器十分厲害,不許輕易傳人,好在旺子乃鐵師兄的得意門人,他既這等喜愛,姑且傳授,將來遇見良工,用純鋼打造一副,雖比原來要差得多,比別的兵器總要強些。」
      萬芳方想說:「純鋼打造並非不可,此是恩師秘傳獨門兵器,多厲害的寶刀寶劍不能損傷分毫,如用純鋼打造,一個不巧,遇見強敵將它斬斷,豈不損失這兵器的多年威望?」
      話到口邊,還未出口,旺子一聽姜飛口風甚好,早就心花怒放,笑說:「我去拿來。」便連縱帶跳往崖下趕去。
      姜、萬二俠自離師門從未落過下風,本領也實真高,因嫌身帶兵器累贅,一到洞中,便連包裹相繼解下,放在一旁,出時見那崖洞地勢隱僻,崖頂居高臨下,環著山腳又有一圈空地,最近的樹林相隔也有多半里,外人來此隔老遠便可看出他的動靜,身邊只帶著一口寶劍。
      除旺子學武心切,是他所有全數帶上而外,餘均放在洞內。萬芳見旺子這等情熱,忽然心中一動,便未開口,立在崖上四面一看,月華如水,到處光明,滿地清陰,靜蕩蕩的,休說是人,連野獸也見不到一個,看了一圈重又歸坐。
      姜、王兩對夫婦本坐在鬆下盤石之上,雖是崖頂高處,因其面對瀑布,左右兩面看出老遠,身後一面卻被那兩株老松和一塊崖石遮住。萬芳原因當夜有人要來,不知是敵是友,棘門三俠一是啞巴,一是性情謹厚,靜如處女,輕易不大開口,只大俠鐵蕉僧癩和尚對友情熱,歡喜多事,也最刁鑽古怪,喜開玩笑。
      就許來者是個強敵都不一定,自家雖然不怕,好些應用之物均未帶在身旁,崖洞雖極隱僻,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真是沈氏夫妻和哥哥嫂嫂有人來此,事前業已得信,無須派人先來通知,越想越覺來人未必是什麼至交好友,想起那對鎖心輪關係重要,不應如此疏忽,心念一動,由不得又起身轉了兩圈,看出到處清靜,旺子業已往取鎖心輪,恐姜飛笑她多疑,也未向眾明言。
      剛一歸坐,忽聽鴉群飛鳴之聲,相隔頗遠,崖上四人何等機警,姜氏夫婦更是久經大敵的劍俠中人,知道此時空山寂寥,風聲水聲之外別無動靜,忽有烏鴉飛嗚,立生疑心,同時起立。趕往崖口一看,一群烏鴉剛由側面樹林中飛鳴而起,往另一面樹林中投去,料有原因。
      否則這等幽靜月夜,山中禽鳥業已歸巢,決不會突然驚起。姜飛方問萬山,得知鴉飛之處在梧桐岡側面,有一小徑與來路山口相通,但不好走,大雨之後越加險滑難行,忽然想起鎖心輪忘了帶上,心中一動,「噫」了一聲。
      正要轉身,旺子已滿面笑容如飛跑上,姜、萬二人見他雙手拿著鎖心輪,笑容滿面急馳而來,一面將他止住,悄告萬山夫婦:「鴉鳴可疑,我們在此望月,容易被人看破,還是隱身暗處,多留點神,且看這位癩師兄所說來人是誰。如見生人,就是遇上也作不知,暗中打一招呼好了。」
      萬山夫婦本覺那鴉群飛鳴奇怪,忙即應諾,分頭隱向崖旁暗中窺探。旺子滿腹高興,想學鎖心輪,不料下面鴉嗚可疑,有了動靜,暫時還不能學,只得把雙輪交過。
      萬芳見丈夫全副心神注定側面,知其近年格外謹細,因見驚鴉生疑,正在暗中戒備,笑說:「二弟,你近來怎的比前些年還要膽怯多疑,這有什麼相干,賊黨如來,只有送死,要是朋友來訪,月下談心再好沒有。方才還說鎖心輪沒在身邊,萬一敵人知道這裡地理,偷偷掩來許多可慮,恐有失落,如今業已取來,下餘全不相於,要你這樣小心作什?上下相隔這高,又只兩面可上,不等近前早已看破,人影還未見到,你先緊張起來,多麼小氣?人家旺子熱心熱腸想學本領,也不教他幾句。」
      姜飛答道:「芳姊,你不知道,我先聽說癩師兄命人帶信,也只當是二位大哥大嫂,沒想到別的。後來被你提醒,這才想起先在新集聽說,大哥大嫂們多半趕往天水,共總這點時候,當夜決趕不回來。就算是他四位之中有人要來,自家弟兄,也用不著特為此事派人通知,何況老漢父子款待我們,食用之物全都齊備,癩師兄他們不會不知,無須再多準備。
      「你哥哥和大哥都不大吃酒,二位大嫂酒量更小,備酒作什?可是我們這幾個至交好友差不多都來此地,有的雖未見面,彼此蹤跡也都知道,別位同門兄弟姊妹有交情的好友並非沒有,為了彼此心志不同,他們都在山中清修,獨善其身的居多,尤其近十多年見面極少,無形中業已疏遠,決不會在此時特地尋來。如我料得不差,今夜來客多半不是我輩中人,本領也必甚高,以敵人一面居多,否則癩師兄不會這樣看重。」
      萬芳笑說:「我方才也是這等想法,癩師兄好似有意警告,就便取笑,防備我們無意之中丟人,只奇怪來者如是敵人,還備什麼酒食呢?既這等說,你和萬山夫婦可借石樹掩避,留心察看下面動靜,我先傳授旺子鎖心輪的用法便了。」
      說完,姜飛便去另一崖角朝下窺探。
      萬芳因那鎖心輪當中一圈可缺可圓的輪心又明又亮,舞動起來寒光閃閃,耀月生輝,又在高處,老遠望去宛如兩輪明月縱橫飛舞,舞到急時更是奇觀,恐驚敵人耳目,旺子心又太熱,不忍辜負,只得在老松陰下,先把輪的用法連同師傅口訣分別傳授,滿擬當夜只記這一套口訣,明朝再行傳授。
      哪知旺子聰明絕頂,一點就透,記性又好,不消片刻,非但把那一百多句口訣背誦如流,並能把雙輪隨意拆卸回原,隨意收發。萬芳見他靈慧,用心更專,越發心喜,覺著鬆下黑暗,又在崖頂中心,只將輪上寒光隱去,便不至於被人看出,隨命旺子採了一些樹葉將輪包沒,就在樹下傳授、練習起來。
      旺子沒想到自己有此天資,居然一學就會,照此情勢,不到重陽便可學全應敵,萬芳再一誇獎,越發興高采烈,恨不能當時全部學會,除卻剛學不久,只知照本畫符,不會變化分解而外,非但傳一招學會一招,把手法學了一小半,有的地方並還能夠照著口訣自行領會。
      萬芳越傳授越高興,見他不到半個時辰竟有這樣悟性,以後便不親加傳授,只口訣不要忘記、多用點功,也能無師自通,真比自家兄妹在俠尼花明門下初拜師時所學還要容易,不由連聲誇獎,直喊:「二弟,快看這小孩有多聰明,難怪大師兄看重,連我也愛,這等美質真還難得見到呢!」
      這時,姜飛等三人業已看出當地形勢,斷定方才鴉鳴有人驚動,可是隔了這些時尚無動靜,無人便罷,如有敵人決非庸手,並且明月已上中天,癩和尚所說那人理應尋來,如是自家人,來勢不應如此詭秘,越想越覺可疑。萬山夫婦因聽姜飛夫婦口風尚且如此看重,自己本領有限,怎敢大意,一人看住一面,更絲毫不肯放鬆。
      姜飛看他夫妻遇事這等老練謹細,正在暗中誇好,並代可惜,忽聽愛妻笑語呼喊,回頭一看,這老少二人正練得高興頭上,先覺愛妻還是那麼天真膽大,無論遇見什麼強敵,和大嫂一樣,從未見她放在心上,全不想來人如是平常,棘門三俠怎會專人送信?
      就算來人介在敵友之間,甚而沒有敵意,細想所說口氣,也決不是什同道之交,微一疏忽,被人暗中掩來,人已對面,還不知他怎麼來的,面上也是無光。當此緊張時節,偏有這樣閒心,明日再傳不是一樣,有心說她幾句,無奈多年恩愛夫妻,又不好意思和她爭論,口中答應,欲言又止。
      後在無意之中連看了幾眼,才知旺子雖是一個貧苦孤兒,但那聰明智慧竟是從來少見,又因學過幾個月的基本功夫,小小年紀竟有兼人之力,兩柄鎖心輪也有不少分量,共總半個多時辰功夫,居然學會了一半手法,拿在手上同時舞動,無怪愛妻這樣高興,便自己遇到這樣美質也必加以成全,可見大師兄真有知人之明。
      他平日常說,為了貧富懸殊,不知埋沒多少有智慧能力的美質,要尋人才,非從大群苦人當中物色不可。第一,這些受苦受難的人們天資之好還在其次,無論貧富人都一樣,哪一等人也有才智之士,不算希奇;但是生長富貴人家的多了好些享受,和聲色犬馬種種嗜好,心志先就不堅,容易搖惑,不像他們聰明才智之外,無論何事,只一有了信心便知發奮,能夠一心一意努力向前,極少後退之日。
      困苦艱難本是他們以前家常便飯,在進取途中偶然遇到艱險困苦決不在意,哪怕前面是片鐵牆,只要牆那面是條光明大道,也必拼了性命穿將過去,受到挫折反更好加他的毅力膽勇,決不至於樣樣說得好聽,慷慨激昂,不可一世,事到臨頭,不是逢硬就轉彎,稍微吃苦先皺眉頭,便是志氣消沉,怕難怕險,停步不進,所以自來英雄豪傑之士都由險阻艱難之中長大等語。
      照此看來,所說真有道理,自己當初也是孤兒出身,後來從師發奮用功,才有今日成就,這些年來雖收了幾個門人,都是一時機緣湊巧,沒有仔細考察他的出身,所以成就不大,看去都是極好天資,但像旺子這樣好法卻是一個都無,以後真非像大師兄這樣鑽進苦人堆裡留心物色不可。
      姜飛心正尋思,忽聽萬芳哈哈笑道:「主人就在這裡,閣下既做不速之客,業已升堂入室,怎的不晤而去?我們因見今夜月白風清,來此觀看瀑布。方才見有佳客來訪,正要下去,不見主人就走,好意思麼?」
      話未說完,人已隨同語聲飛墮,箭一般往下馳去。
      姜飛知道愛妻本領比他更高,業已發現敵人,循聲二看,目光到處,瞥見一條白衣人影似由下面崖洞中飛馳而出,身法絕快,發現時業已縱過下面窪地,快要竄入林中,年紀彷彿不大,急切間也看不出是男是女,穿著一身短裝,背插雙劍,貌相神情似頗英秀,不知怎會被萬芳看破,當先追下,轉眼業已竄入林內,料非自己人。
      見旺子拿了一柄鎖心輪正要追下,萬山夫妻剛剛聞聲回顧,忽然想起一事,因見來人只得一個,估計萬芳能夠應付,忙將三人止住,說:「你們對敵尚差,不如留在這裡,使敵人不知深淺,做一疑兵,我去看看就來。」
      說罷接過旺子手中鎖心輪飛馳而下,也不追趕萬芳,先往下面洞中趕去。入洞仔細一看,前點燈光業被來人剔亮,那當作桌案的山石之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壓著那兩根判官筆,情知有異,拿起一看,來人業在洞中停了些時,並還酒足飯飽,留謝而去,不禁又驚又怒,料知來人不止一個,匆匆回身又往上趕。
      剛剛縱上崖去,便聽隔崖有人老聲老氣地喝道:「我當作是塊老姜,原來還是一塊嫩薑,明知客人要來拜訪,故意避開,偏又沒有眼力,我們擾了你一頓,早晚還情,何須這等小家子氣?如覺心痛,你只將我追上,我便認輸算還如何?」
      崖腳一帶原有數十丈方圓,那人口音時東時西,聽不准人在何方。姜飛斷定那是一個勁敵,有這大片山崖擋住,就此追趕必和捉迷藏一樣,不能一舉追上,反被對方取笑,照他這等口氣,輕功定必好到極點,並還深知自家底細。
      心想,自離師門從未丟臉,此人不知是何來歷,休看故意取鬧,洞中一物未失,只將留到明日吃的酒菜吃去一些,並還把杯筷殘肴收拾乾淨才走,也許有什不曾見過的高明人物故意取笑,否則癩和尚不會這樣口氣,來人也不是這樣做法。於是格外鄭重,並未出什惡言。
      一面留神查聽人在何處,一面察看形勢高低,如何才可把人追上,口中笑道:「朋友,區區薄酒粗肴,本為待客而設,何值一提?聽你聲口也是一個年高有德的人了,如何對人這等矯情?我姜飛雖然年紀不大,也是半百的人,早已沒有火氣,尤其自從恩師遠去海外,始終守著他老人家不把事情弄清楚決不倚仗師門傳授盛氣凌人的話。
      「除非真個遇到窮凶極惡之徒,便受點閒氣,吃他一點虧,也都付之一笑,決不放在心上。聽你說話不像相識,雙方素昧平生,無冤無仇,至多看我夫妻不得,或是受了小人播弄,都可當面明言,只你有理,隨便叫我怎麼樣都行。真要有什仇恨,這樣藏頭縮尾也不是事。
      我夫妻寄居在此,並未和人動手,也未有什事情發生,只今朝在一師姪家中遇到當年武夷山在我手下漏網的惡賊黑老,未等相對他便逃去,此外雖然還有兩個對頭,也都不曾交手。天明前並經雙方議定,要到重陽那天來此玉泉崖頂一決勝負,你如是他約來,不等約期,和黑老一樣,裝不知道,先試一下,那也由你,否則明人不做暗事,便請過來見面一談如何?」
      說時,姜飛本在暗中傾聽對方動靜,為想萬山夫婦知道,好有戒備,語聲甚高;後又覺著那崖兀立壑旁,三面均是空地,對方除卻仗著身法輕快,不等繞往前面便先逃走,決難逃脫自己目光。正準備對方再一答話,立時繞縱過去,只看出人在何處,自信內外功均得師門真傳,從小到老功夫沒有斷過,無論如何也能追上。
      說完不聽回音,話已出口,其勢不能顯出情急之狀,心方奇怪,萬山夫婦均在上面,有人在彼發話,斷無不見之理,何況還有一個旺子,更是膽大疾惡、耳目靈警的小孩,怎會一言不發,是何原故?略微一停,忍不住笑道:「朋友,你真個要我尋你請教不成?」邊說邊往前走。
      剛剛繞到崖的中部,打算冷不防斜縱過去,看出人在何處,是什來路,相機應付,微聞崖頂上面萬山夫婦低聲說笑,大意是說,人已走遠,姜師叔怎還不知?
      同時又聽萬芳遙呼:「二弟快來!」回頭一看,正是愛妻和方才白衣人並肩攜手由林中走出,雙方說笑甚是親熱,正沿著林外淺坡往梧桐岡那面走去,料有原因。心想,芳姊怎會和生人這等親密,照此情勢,崖。
      那面發話的老人就非自己人,也非存有惡意,且喜方才答話沒有傷他,這老少兩人明是一路,此老必有驚人的輕功,與其追他不上,相形見絀,不如先見這少年,問明來意再作打算,免得疏忽只有更好。念頭一轉,立朝萬芳追去。
      姜飛剛一舉步,白衣人已和萬芳分手,如飛往梧桐岡那面馳去,月光之下宛如一枝銀箭,端的快到極點。小的如此,老的可知。
      忙喊:「芳姊,快請這位尊兄留步,容我一見!」萬芳已回身迎來,見面笑說:「你當他是男子麼,這等急法,也不怕人笑話。他父女三人早就來此,方才烏鴉便她妹子歸途不知何事驚起,其實旺子剛把鎖心輪取走,他們便到洞中。這位老先生雖有神偷之名,性情也極古怪。
      「但比昔年怪俠七指神偷葛鷹做人還要乾淨,從不專為自己衣食偷盜,偷起來,一出手就是大的。今年業已八九十歲,以前本未娶妻,直到六十歲上,無意之中救了一個強盜婆,業已四十多歲,不知怎的非嫁他不可。他先不肯,後因人家連在暗中幫他幾次大忙,又服侍他一場重病。
      「最後當面明言,問其是否嫌她再嫁,老頭子不好意思,方始答應。婚後光陰卻極美滿,老兩口恩愛已極,又隔十年連生三女。到他大女兒二十歲上忽然洗手,由此江湖上才無什人見到。此老眼皮最雜,什麼人他都認得,和鐵大哥也有交情,只和我夫妻同門有限數人不曾見過。
      「此老一向偷富濟貧,雖做得沒有鐵大哥道地,只會施捨,沒有別的方法,但他平生所得不知多少,只管揮金如土,自家夫妻仍能以力自給,決不把偷來的不義之財供他私人享受,平日生活十分清苦。
      「直到近十來年洗手期中,仗著全家老少五人都是極好功夫,比常人多出好大人力,心思又巧,除讀書做官而外,士農工商他倒占了三門。所生三女大的已嫁,這兩個都是男裝,從小便未穿耳纏足,什麼行業都做,日子過得反比以前舒服。只為天性慷慨,辛苦所得的錢遇到苦人仍是隨手散盡。
      「這次他為昔年有一老友臨終以前托他照看後人,說過幾句托孤的話,特由川東輾轉尋來,並非與賊同流合污,只想將這兩個故人之子引走。不料這兩個小賊剛剛出道便與下流為伍,仗著一點家傳本領,競不肯聽他良言相勸。此老明知這兩小賊再要執迷不悟難免身敗名裂,當時負氣走開,心仍放他不下。
      「他父女本來帶有路費,足夠應用,只為棘門三俠形蹤隱秘,和我夫妻一樣,他父女不曾見過。癩師兄卻深知他的來歷底細。昨夜大雨同住一店,父女閒談,無意之中一句戲言引出事來。癩師兄自知他那怪相江湖上到處傳說,恐被對方認出,不曾露面,又想試試此老為人是否與所聞相符,先令啞師兄將他盤纏騙去一半,他父女還不知道,隨聽人說,那兩個故人之子和三凶兩怪一起要搶張家。
      「事前業已得到一點風聲,知道蘇、李二賊和鐵師兄尋仇,約在這裡拼鬥,但不詳細,也不知這兩起凶賊並非一路。因其對友熱心,惟恐延誤時機,匆匆趕去,連早飯都未吃。不料行至中途,癩師兄兩次與他作鬧,又將他錢包偷去,鬧得分文皆無。先想尋到兩個小賊再作打算,勸開之後中途口角,一怒而去。
      「事有湊巧,由店中起身時,她兩姊妹所帶的錢先被啞巴師兄騙去,老的再一失盜,父女三人分文皆無。先不肯偷,後來實在無法,她兩姊妹再三勸說,這裡大戶只有張莊這兩三家,本可手到取來,無奈最大的一家已與賊黨勾結,我們又是洗手多年,偷他少的不值得,如偷大的違背前言,不如尋一小康之家,索性明言相借,將來加利送還,何必受餓,吃飽再尋開玩笑的對頭。
      「剛商量好,快要起身,忽有土人送來一張紙條,激了他幾句,底下卻又恭維,說他父女人好,果然不愧神偷俠盜,名實相符,並說日裡連騙帶偷,兩次借他的錢,天明以前必可奉還,不少分毫。可惜事前疏忽,不知他父女身邊只此十多兩銀子,全數偷光,分文不留。
      「累他三位連買鍋盔的錢都沒有,當時又無法送還,真正抱歉。幸而玉泉崖下面洞中還有不少吃的,並有兩壇好酒,正對他的心思,可以奉敬,為此奉請光降,先吃一個酒足飯飽,再將偷騙去的銀子送還,千萬賞光,不要看他不起等語。
      「此老孤身一人往來江湖,數十年盛名,從未遇到敵手,想不到年已八九十歲,第一次被人戲弄了個啼笑皆非,那封信的口氣說得又極隱晦,非但此舉像我夫妻所為,並還寫上我二人和旺子的名字。他父女始而又好氣又好笑,素昧平生,何以如此,又想不出個道理。
      「群賊被棘門三俠打傷之事,他父女業已得信,因未見過三俠,啞師兄騙錢之事,又是一個相識土人出面,他只在旁裝病,一言未發。癩師兄偷錢時雜在人叢之中,並未戴那斗笠,故此當時不曾想起對頭來歷。因信上說洞中空空,我夫婦和旺子要到半夜方始帶了酒肉搬來,如去太早,無人接待,休怪無禮。
      「只得強忍氣憤,等到月上東山,方始尋來。先也疑是我們所為,到後覺著不似。來信又說,到時必須直赴下洞,不可使人看出,洞中如有酒食,便是為他父女準備,無須客氣。此時主人也許不在洞內,終要回來等語。如在未賞光以前先和別人相見,便非朋友之道。
      「好些話均將他套住,他本知我夫妻來歷,快到以前便越想越不像,到後望見上面有人窺探,心疑對頭還想戲弄,重又勾動怒火,索性照著來信所說,由那旁壑底取路,順著崖腰削壁,施展他那獨門輕功,尋到洞中一看,果然酒肉杯筷陳設整齊,準備待客神氣,山石上並有一張紙條。
      「上寫如其怕他,不吃是狗八字,前後一想,忽然醒悟。同時,他那第三個女兒貼崖偷聽,得知我們只是防賊,與他無干,下去一說,更明白了幾分。此老真個機警,久經大敵,料事如見,居然識破癩師兄的巧計,是想借此點醒,不願他被賊黨勾引了去,把一世英名付於流水,並還跟在他的身旁。
      「一面分人搶先趕來,算定我們不耐洞中黑暗,這等月白風清之夜必要出來賞月,他卻乘機去往洞內代我佈置,把酒菜杯筷一齊擺好,使其無緣無故先吃我們一頓,又受三俠這等戲弄,以後不好意思出場助賊為敵。看似故意惡鬧,實則有心保全。
      「我聽她所說時候,大約旺子剛取鎖心輪上來,癩師兄他們便到,匆匆擺好酒菜,他父女也隨後趕來,差一步也非撞上不可。此老天性強傲,先還有氣,打算顯點顏色再走,省得日後被人說嘴,連他女兒也是這等心意。不料這兩姊妹竟和我投緣,說是冤有頭,債有主,就算對方不該無故取笑,也應去尋棘門三俠作對,不應遷怒旁人。
      「老的還是不聽,她兩姊妹一個奉命警告兩個小賊,業已先走,和我相見的是他二女,名叫賽飛瓊林玉巒,又在崖旁窺聽了些時方始走開。他父女原因我們不知此事,連那杯筷酒肉也是棘門三俠所為,無故登門吃了一頓,還不知道何人暗中捉弄,快要吃完方始醒悟。
      「又聽出我們不曾同謀,不告而取與理不合,更防人說他父女偷嘴吃,公然相見也難為情,只得照著乃父所說,先打算假裝敵人,故意引我追他,就便試試平日所聞如意鎖心輪的威力。等我追到林中,對面之後忽又面軟起來,只兩三照面便即停手,說明來意,向我道擾致歉,一面取出她家特製的夜行燈朝崖那面閃了兩閃,跟著便說,她父親覺著棘門三俠有話不妨明言,他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莫非活了八九十歲連善惡都分不清,何必這樣惡作劇丟他的人。
      「此事決不甘休,因此還令三妹小公孫林玉男拿了他的鐵手令去往張家,喊那兩個小賊明日一早去往新集悅來店中與他相見。他這鐵手令昔年在江湖上比聖旨還要厲害,所到之處,綠林中人誰也不敢違背,已有十多年不曾用過,準備將他兩個好友之子喊去,不令加入賊黨,助紂為虐,表示他與張家之事無關,然後指名與棘門三俠約期相見,一分高下。
      「因你是棘門三俠好友,並有同門之誼,算計三俠隱在一旁,想和你先鬥一鬥,好將對頭引出。我夫妻如真一點不知,人又極好,便可作罷。她那燈筒便是信號。看你神氣必還未與此老相見,我想留她一談,她說有事,堅持要走,我又留她不住。不是我說,這位癩師兄太淘氣了,此舉雖是好意,此老多年盛名,按照敬老之禮,也覺做得大過。
      「據她說,棘門三俠至少也有一兩人時前時後跟定他們,我方才雖傳授旺子的鎖心輪,表面大意,實則早料今夜有事,隨時都在留神察看,所以此女剛一出洞,我便警覺。人家來了多時,事前一點不知,我總算未了多少還看出一點動靜,你們和萬山夫婦全副心神注定下面,莫非一點影子也未看出來麼?」
      姜飛聞言,忽然笑道:「你說這位老先生就是昔年所聞那位先叫小神偷賽葛鷹,後又號稱無形叟的那位林老英雄林颼麼?方才我和他隔崖發話,彼此都有一點敵意,萬山夫婦和旺子均在上面,非但句句聽出,崖那面的敵人也必看見,不知怎會一言不發。先還奇怪,照此說來,莫要癩師兄他們已到上面將他三人止住不成?」
      萬芳也覺崖頂上面靜得可疑,聞言立被提醒,笑說:「你料得對,我們快走,分路上去。我由林中走出,便留神這面,並未見人。也許這位癩痢頭師兄還沒有走呢。」
      二人邊說邊往上跑,到頂一看,旺子好似被人點了穴道,立在樹下呆如木雞,作出往前跑走之勢,木偶一樣不能言動,臉上帶著氣憤之容。萬山夫婦正在旁邊低聲勸慰,見二人趕上方轉笑容,迎面走來。二人先疑對頭所為,及聽萬山夫婦一說經過,不禁好笑,忙將旺子解開,重談前事。
      原來姜、萬二人還未追敵以前,癩和尚便在萬山腳底,貼著危崖連打手勢,不令開口。後來二人相繼追下,旺子膽大好勝,又要跟去,小啞巴突然出現,將其攔住。
      旺子也是一時疏忽,因未見過,一照面便誤認敵人,萬山夫婦又因癩和尚懸身危崖之上和他說話,沒有看見,旺子上來不問青紅皂白舉拳就打,被對方連跌兩交,始終沒有想到此是師執至交棘門三俠。一時情急,剛將初學會的三折鉤連槍取出,左手還發了兩粒鋼丸。
      萬山夫婦也自警覺,先因癩和尚說:「這娃兒膽子大大,必須叫他多少吃點苦頭,稍微磨練,免得臨敵冒失。這是為好,戒他下次,你不要管。」
      萬山終恐旺子吃虧,實忍不住,剛喊得一聲,癩和尚便發怒縱上,說了幾句,吩咐「不問何事不許開口」,說完,便往崖下縱去。
      同時旺子也被小啞巴點倒,並將兵刃暗器取下,交與萬山,打了兩個手勢,意似姜、萬二人回來自會解開,跟蹤縱落。
      剛到下面,一個瘦長駝背的短衣老人突在側面崖下出現,正朝姜飛發話,不知何故忽又回身,朝相隔十來丈的樹林中趕去;其行如飛,輕功之好從所少見。跟著便見癩和尚在他身後出現,相繼追去,這才看出先是小啞巴不知用什方法引逗,等他回身一追,癩和尚又追在他的身後,於是高矮三人和走馬燈一般此隱彼現,在前面樹林中追逐了兩圈,忽然一同失蹤。
      因那樹林雖稀,葉多黃落,但這三人身法都快,相隔又遠,只見兩三條人影閃了幾閃便不知去向。
      姜、萬二人因林氏父女各走一面,途向不同,還想追去,萬山忙說:「癩老前輩行時有話,請二位師叔不要追趕。並說林氏父女均是好人,休看開他玩笑,結果必能言歸於好,再如相見便是朋友。此老人最熱心義氣,朋友又多,平日留有極深交情,此舉非但保全一個成名多年的異人奇士,並還免去許多枝節,益處甚多。不過此老天性奇特,軟硬不吃,非此不可。」
      姜、萬二人聞言只得罷了。隨向旺子勸勉了幾句,時已半夜,又坐了一會,無什動靜,便各回洞安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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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4 |
    十六、洪水暴發

      大家忙累了一兩天,頭一夜又多失眠,石洞幽靜,睡得甚香。到了天明將近,旺子心中有事,老想多練一點功夫,昨夜被小啞巴制住,先頗憤恨,後經姜、萬二人解釋,知是有心成全,加以警戒,免得以後螳臂當車,冒失出手,惹出殺身之禍,對方又是師門至交,雖然不再懷恨,向上之心更切,立意想將那對鎖心輪學會。
      洞中光景昏黑,不知早晚,惟恐睡遲,又想初次求師長傳授,理應勤謹,如等人家喊起,非但失禮,也太懶惰。睡了些時,夢中驚醒,側耳一聽,洞外松濤四起,水聲如雷,空洞回音,比起昨夜睡前勢更雄烈,洞內卻是靜悄悄、黑沉沉的,人都高臥未醒。
      旺子睡在外洞,那盞油燈已早熄滅,洞口一帶已有白色光影透進,心疑天亮,以為眾人連經勞倦,昨夜睡得大遲,還未起身,意欲輕悄悄起來,先將火生起,把水燒開,再看天色行事。
      掩往洞口一看,疏星熒熒,殘月尚掛天邊,天還未亮,知起太早,越恐驚動眾人,好在昨日已在洞旁一塊五六尺方圓的崖石之上建有一座行灶,鍋爐現成,上有大蓬藤蔓遮避,用完之後也未取進,泉水更是現成,意欲先把熱水燒開,把昨夜吃剩的饝飯蒸好再說別的。
      剛往外走,忽聽身後有人低語道:「你已兩夜不曾睡好,怎不多睡一會?這瀑布的聲音好像比昨夜大得多,本來後洞那兩間石室都能避音,睡時聽去只略微有點水聲,沒想到這樣吵人。二位師叔後半夜裡還在談天,想必剛睡不久,最好放輕一點,不要驚動他們。」
      旺子見是王妻輕腳輕手悄悄掩來,知其人最能幹聰明,公公,丈夫都看重她,與別家媳婦不同。人也豪爽大方,平日承她熱心愛護,幫忙甚多,低聲答了兩句,便同走到外面。
      壑底黑暗,生火之處偏在洞旁腳底,相隔雖只六七尺,並無路徑,一面絕壑,一面蒼苔削壁,無可攀援,上下均要縱躍,頭上還有大叢藤蔓、懸鬆倒掛遮蔽,地極隱秘,由上望下決看不出。
      王妻昨日見那地方雖好,形勢奇險,旺子膽子又大,萬一黑暗之中失足滑墜,命都不保,特運巧思,利用那片平崖上面的銳角,先用寸許粗細山藤,結成一條八尺來長、兩尺多寬的索橋,中間再用極堅韌的細藤編成密網,兩頭繃緊,成一斜坡兜在下面,再將膀臂粗細的樹枝同樣用細藤繩索紮成一排作為跳板,上面還紮上許多草花。
      崖勢前傾,又有一段往外突出,由上望下決看不出,不用時還可取走,即便失腳也被藤網兜住,心思極巧,做工也極堅實。橋在洞左,瀑布偏在洞右轉角之上,隔開好幾丈,又有崖角擋住,暗影中看去,只見一條筆直的水柱一插到底,轟轟發發之聲震得山搖地動,甚是驚人。
      當時只覺水勢比昨日雨後還要浩大,因只見到一小半,二人均忙著做事,不曾理會。
      到了下面,正在生火,隔夜水已打好,無須往取。
      正談起昨日所遇的奇事,先是旺子偶一低頭,瞥見下面白影閃動,定睛一看,壑底的水業已漲上,幼童不知厲害,仗著會點水性,還在笑說:「這場而下得真大,大嫂昨日白忙了好些時,連手也被山藤刺破,早知下面的水會漲上來,這兩條懸橋,我會水性,便不做也不相干了。」
      王妻以前曾和丈夫往玉泉崖採藥,去過幾次,看出那壑又闊又深,由上望下只是水汽蒸騰,常年霧影溟濛,一眼望不到底。兩頭雖不甚長,通體像個十來丈大小長方形的天井,形勢險惡已極。
      便昨日來此,借著夕陽斜照俯視下面,也是暗沉沉的不知多深,更看不見絲毫水光,怎會一夜功夫水漲這高,雖然離開腳底崖石還有丈許,照此漲法,不消多時便可平岸,非但全洞被水灌進,再要往上漫出,附近大片田野也非淹沒不可。聽說山口一帶地勢比此較低,自己身家也極可慮,心方一驚。
      忽聽上面洞口萬山低聲急呼說:「蛟水發了,你們怎還不知厲害?看這形勢山洪必已大發,雖然你們腳底有兩處大缺口,水還不會淹上岸來,我想山口田野必已成了一片汪洋,爹爹不知防到沒有?」
      一句話把二人提醒,忙即搶了行灶趕上。
      天已亮透,姜、萬二人也早驚醒走出,一問經過,料知水災就要發生,又要傷害許多生命財產,正在相對愁急,萬山說:「小姪生長山中,這二十多年來共發生兩次洪水,聽說也是由玉泉崖開頭髮難,所以我家地勢建得較高,便山口那些人家,每次建房以前均經我爹苦口勸告,雖然往來不便,也都移向高處。
      「這年春雨連綿,我父子惟恐發水,特意備了酒食,約請全村的人開了兩條河溝,以防萬一泄水之用。他們平日都喜聽天安命,見那十幾天都是小雨,還笑我父子膽小多慮,只為平日情面人緣,又請他們吃酒吃肉,不好意思不來。我父子全家五人始終領頭當先,連生意都不做,還貼了許多酒肉糧食,鬧得那些說閒話的人都不好意思,爭先下手。
      「剛剛開好不滿兩日,天也有了晴意,所開河溝,休說照我父子心意,把大害變成大利,避過水災,兩岸還可添出二百畝良田作為公產,耕種所得,到了年終,按人力多少平均分配的活沒有影子,忙了三數日,還是兩條爛泥溝,連一寸水都沒有,天倒有了晴意。
      「哪知剛吃完了午飯,幾個刻薄嘴正說便宜話,笑我父子吃力不討好,又貼力氣又貼錢,開這兩條死水溝毫無用處,忽聽水響,那來勢真快,不到半個時辰狂流便自湧到,比第一次發水更凶,死水溝立時成了大河,並還衝開一條水道,因上流水路被洪水沖開,至今無論多麼天干水旱,都有兩三尺深的水足夠人用,才知我父子看得遠,感激非常。
      「張莊一帶方圓數百里內到處都是這三家富豪的田地,張莊最多,種田人都是他的長工佃戶,生活苦到極點。這還是老的讀書做官,比別的土豪惡霸溫和,只管長年壓搾,隨便打人囚人,和別的紳糧一樣為惡,平心而論,表面上無緣無故任意行兇、橫行不法、傷害人命之事並不甚多,他們的田最肥,土人生活卻是苦到極點。
      「我們山口一帶都是山田,開河之後才多了不到兩百畝水田,出產甚少,人們多以打獵樵彩做副業。因均自耕自吃,雖然石多土少,山地磽薄,日子反比口外的人好過得多。如非官糧太重,每年還有富餘。這兩條河關係最大,就這樣,仍因這年水勢太大,平地水深丈許數尺不等,總算那兩條河溝底深岸高,地勢極好,沒被洪水沖毀,留存至今。
      「加以事前告誡,水來之時人都住在高地,只有一家貪圖離田近便,怎麼勸也不聽,那種土牆茅頂的小屋當然一掃而光,仗著全村只他一家受害,容易救助,只毀了幾間房子,人並未傷一個,所以山口的人彼此情厚,對我父子更為親熱便由於此。所種田地也都分散各處,離家較遠,外人看不出來,連那三家土豪也因田地分散,不知內情,看不上眼,否則他們早已眼紅,侵吞過去了。」
      還待往下說時,王妻見萬芳同了旺子不等話完已先上崖,方說:「你怎這多閒話,爹爹昨日雖已想到,這次雨勢太大,從來少見,前上半月又接連下了幾次大雨,恐發山洪,本意請人準備,不料連遇賊黨擾鬧,無暇及此,也不知道準備沒有。還不上去查看形勢,乘水未到以前趕回家中送信,守在這裡作什?」
      話來說完,便聽旺子在上急呼:「姜師叔快來,萬師叔請你把包裹兵器帶上,最好把洞中食用之物也搬上來,水勢大得嚇人呢!」
      三人一聽,料知洪水成災,姜飛正要轉身去取包裹,萬山笑說:「師叔莫忙,你看下面水勢雖大,那條瀑布宛如一條大河朝下倒灌,水卻不再上漲,業已順著那兩處缺口朝野地裡流去。昨日我曾仔細查看,洞中井無被水淹過之跡,這些零碎東西暫時不用搬了。」
      邊說邊往裡走。姜飛也看出洞旁那兩條缺口寬約三丈,離生火之處還有七八尺水便不再上漲,知道萬芳初次見到這樣大水,格外憂疑,只將兵刃暗器和隨身必須的衣銀帶在身旁,匆匆趕上。
      到頂一看,所居山洞雖然隱藏壑岸之下,因玉泉崖一帶地勢特高,算起來離那最低之處還有三四丈,並還往前傾斜,越往前越低。這時山腳一帶水勢只到山腳,再往前去水卻大得出奇,平日所見肢陀和稍低一點的岡巒多半失蹤,或是只剩一些樹林帶著上半頂尖浮在水上,東一片,西一堆,到處水光閃動,大片汪洋,除卻幾座大的山林峰崖,遠近群山都和海中島嶼一般兀立水中。
      高地不是沒有,都被大水隔斷,極少相連。看那形勢,必是眾人睡後不久,山洪突然暴發,業已經過不少時候,否則水勢決無如此浩大。只見狂流滾滾,由高就下,往山口和昨日新集來路分兩三面湧去,到處波濤澎湃,浪花如雪,稍小一點的土堆吃狂流惡浪接連幾個衝擊,竟會整座衝坍,連同上面許多草木同時捲走,大一點的樹木不時連根拔起,衝出不遠遇到阻隔,被崖石將其擋住,不能流動。
      後面洪水猛衝上去,激動起千層浪花,看去分外猛惡。有的根深蒂固,雖未離土,也經不住山洪的打擊,多半橫倒歪斜,隨同驚濤駭浪起伏搖擺。那水也不知哪裡來的,這等浩大猛惡,共總夜裡不多幾個時辰功夫,竟將山中低地全數淹沒。
      萬芳連說:「怪事,也許地底藏有蛟龍之類作怪。」
      姜飛笑說:「蛟水山中常有發生,龍這樣東西只是傳聞。我小時也當真有其事,這多年來我也常時留心,訪問查看,從來不曾遇上。前和沈大哥在黃河暗助湯八叔放賑,所謂龍神大王只是兩條彷彿受過教練的小蛇,我只說了一個蛇字,那些無知愚民說我得罪龍神,群起和我為難,竟動公憤,要把我打死。
      「幸而八叔八嬸最得他們敬仰,他在附近山中又開有大片田地,見兩岸居民平日不知作堤防水,一味聽天由命,將辛苦血汗換來的金錢交與幾個流氓土棍、無知紳富搭台唱戲,去巴結從來無人見過的水神,明明一條小蛇,偏說是龍,以他夫妻為人,眾人那樣敬愛,別的都是言聽計從,如勸他們不要迷信卻是不聽,每年不知糟蹋多少人力物力,水災照樣還是隔兩三年仍要發生。
      「最氣人的是,水災如小,非但說是神靈保佑,並因鄰已為壑,災荒不在當地,幸災樂禍;水災如大,便說天老爺要收人,龍王做不了主,雖在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之際,還要編上許多鬼話互相傳說,騙人騙己。於是鬧得越迷信,越窮苦,是離河較近的人沒有一家不是苦到極點,真個又可憐又可恨,而又可笑。
      「早想把他們這種有力不用、信天而不信人的心思,乘著眾人和我弟兄爭論,群情憤激、其勢洶洶之際,乘機上前,登高一呼,先將眾人止住,再朝我和沈大哥故意喝罵,當眾評理,等被我們問得理屈詞窮,無話可答,一面攔住眾人不令亂吵亂動,再裝賭氣,用他十來年所積和這次救災未用完的公糧作保,由我出頭,先把小蛇打上記號,放到水中。
      「省得眾人說龍離水受欺,然後跟蹤人水,將蛇捉回,當眾打死,萬一因此發生水災,便由我弟兄賠償他們損失,否則,一年之內如無事故發生,便將龍王廟拆去,免得害人。
      「眾人先還不肯,後經八叔極力擔保,說我和大哥是湖南大財主,萬一出了亂子,由他先把糧食包墊出來,樣樣照賠,這才將信將疑,勉強答應。因我三人故意爭論時,道理說得明白,龍如有靈,就算岸上不能施展,水裡是它世界,照我這樣無禮,休說將它擒回,一到水中早被抓殺,吞吃了去,怎會這等廢物。
      「眾人方始沒有話說,只有兩個好惡的會首和廟中道士見我斷了他的衣食生路,硬說此是龍王試驗人心,再不犯了天刑,命數難逃,為我所害,早晚必有一場大禍。我還未及開口,人心又在浮動,沈大嫂雜在人叢之中激動義憤,將那三人和捉小雞一般甩倒地上,說事情是我三人所為,就算觸怒神靈,也與別人無干,他如有靈,不妨三日之內顯點報應。
      「實不相瞞,我們都是有家有業的人,這次放賑,便是我們所為,龍神算他有靈,也是害了你們不管,救你們的還是生人,因看你們正事不辦,專向邪神獻媚,每年辛苦血汗都為敬神唱戲用去,心中不平,這才出頭,改變風俗,像這三人對神這樣好法,神應幫他,怎會由我打罵,不加保佑,三日之內如無變故,便是他們借神斂財,欺騙你們。
      「如有變故,我們弟兄情願聽神處罰,或由你們處置。神恨的是我們弟兄,自然消氣,那時你們再賣兒賣女去巴結小蛇,以表誠心便了。說完,仍由湯八叔將我三人關在廟內,看神是否顯靈,以釋群疑。
      「沈大哥人最謹細,本不贊成此舉,覺著黃河水性無常,現雖水遠,但還拿它不定,萬一日內水稍一漲,或是衝倒一點堤岸,非但土人不能改變成見,連湯八叔夫婦威信也有損失。八叔卻說,他為此事操了好幾年的心,始終不能生效,好容易有此機會,難得我自那年三凶兩怪赴水逃走,勤練水性,剛剛學會,正好用上。
      「天下事顧慮不了許多,大哥終覺可慮,此時你和杜霜虹嫂嫂正往泰山訪友,沒有同去,有用的人太少。先因八叔乃當地人望,功德甚多,一時疏忽,以為當地水勢和那一條的河道均經他常時用心觀察,斷定秋汛已過,決口業已合攏,水勢每日都在減退,照他經驗斷無再漲之理。哪知還是大哥小心得對,由當日起便在暗中日夜查看,初意準備一有亂子發生,便由湯八叔發動人力搶救,只不成災便有話說。
      「沒想到第二日夜裡,兩個土棍竟買通了幾個水鬼暗中扒堤,打算造成水災,作為龍王顯聖,被大哥擒住,連夜召集沿河居民,當眾問明罪狀,並還問出以前借神害人許多惡跡。如非八嬸見彼時官貪吏酷,恐事鬧大,這幾個惡人幾被眾人打死,我由此對於龍神便不相信。
      「後又遇到兩次龍鬥,經人指說,仔細一看,乃是空中兩條水汽,隨著狂風在暗雲中飛馳,果然蜿蜒生動,但決不是真龍。如其是龍,照我眼見,其長真不知有幾千百丈,那頭也比這座山崖要大好幾十倍,這樣龐然大物飛舞空中,不應隨風亂轉,不能自主。
      「因離太高,身上鱗甲雖看不見,那一對龍目照比例少說也有山崖般大,理應明如電炬,怎會全無光華?就這樣,我還疑心龍身被雲裹住,跟著急追了好幾里,剛看出那水汽時粗時細,忽然中斷,跟著散成碎片,隨風捲走,白鬧了一身水泥回來,你不是還笑我麼。
      「龍這東西,就有,也和蛇蟒一類,地上爬的東西,但它身太長大,洪荒世界之中地大人稀,還能容它水陸兩棲,自在遊行。後來人煙越多,連經自然災變,這東西身太長大,種種不便,逐漸絕跡。
      「前古人們因其生相兇猛,用作旗號上的標幟,由此傳出許多神話,現在並無此物,也許深山大海之中還有來死絕的,年深月久想已易形變質,與前不甚相同了。便是藏蛟,也是隨水而出,因其長大,水中急馳,容易興風作浪,於是人也當它怪物。論它本身,未必真能發水,真要出現,只會水性,當時便可殺死,怕它作什!」
      萬芳氣道:「我只隨便一說,你仗著近年學了水性,便要誇口,只是害人的東西,管它是蛟是龍,都要除去,誰說是怕它呢!不過這水來得奇怪,壑底積水至今不曾上岸,玉泉崖地勢最高,水勢好似由此發動,分三面流去,越往前水勢越猛,眼前一帶只見水漲,並無大浪,是何原故?」
      萬山手指二人說:「崖旁不遠有一枯潭,與下面洞旁缺口相通,壑中的水到此不再上漲,變成伏流,狂湧而上,潭口地勢甚低,業已被水淹沒,所以不易看出。照此水勢,山口的路已斷,小姪就此趕回已辦不到,爹爹不知事前防備沒有,我正打回去的主意呢。」
      姜、萬二人剛看出四面崖腳有一處地方水和開了鍋一樣,不時往上冒起,滿耳濤聲中忽聽轟轟發發之聲,宛如萬馬奔騰喊殺而來。
      旺子在旁急呼:「師叔快看!」
      同時又聽遠遠猿啼、虎嘯、狼嗥之聲隱隱傳來,回頭一看,梧桐岡坡上忽然現出一線白光,先在樹林中閃動,耳聽萬山夫婦急呼:「兩路山洪同時暴發,如何是好!」
      二人未及發問,就這兩三句話的功夫,轟隆一聲大震過處,一片樹木折斷之聲,萬山怒鳴中,那白光竟是一股丈許高的惡浪,由梧桐岡高地上倒灌下來,側面流過去的山洪正往上湧,吃那大片浪頭雪山崩倒也似往下一壓,立時激起好幾丈高的浪花滿山遍野狂湧而來。
      因那來勢十分猛惡,這面流過去的山洪禁不起那水力重壓,幾個衝擊排蕩合成一體,湧起比水面高一兩丈的浪頭,一路奔騰澎湃,急逾奔馬,電射雷轟,就著地勢化成大小數十股驚濤駭浪,狂湧而馳。
      崖前地勢較寬,亂石土坡棋佈星羅,吃浪頭一打,顯得山洪猛惡,分外驚人。後面的狂流滾滾,還在來之不已,下面水勢立時繼長增高,轉眼加深丈許,估計最低之處水深已過四丈,有幾處高一點的上堆頂尖還未淹沒,上面大小叢生著二三十株多少不等的樹木。
      本來島嶼也似挺出水上,有的雖已經秋黃落,有那耐寒不調的經雨之後反倒肥潤,顯出新綠,青枝碧葉,與丹楓黃菊相映,看去更覺天趣盎然,生機活潑,清風蕭蕭,搖曳生姿。正覺倒影凌波,清麗入畫,吃那排山倒海的惡浪突然湧到,轉眼之間,先是前面泥上相繼鬆落,坍倒水中。
      水還不曾漫過坡頂,倏地全體塌坍,只見上面大小樹木,東倒西歪,在狂流中略一舞動,水色一渾,土花亂冒,相繼連根拔起,有的隨流亂轉,有的被山石擋住,那大一片土地樹木轉眼一掃而光,隨流以去,差一點的山石都被洪水沖倒。
      為了山多石多,襯得水勢分外險惡,但比姜、萬二人昔年所見黃河水災又自不同,妙在那大水勢,天氣卻是好極,下面只管驚波浩渺,狂流亂竄,上面卻是萬里晴霄,天清雲白。
      又當中秋將近,楓葉初染,滿山秋花含苞初放之際,如非眾人看出水災甚大,念切民生,觸目心驚,別有愁念,簡直從來未見的奇觀美景,置身其中耳目應接不暇,哪裡還捨離開?
      姜、萬二人聽萬山夫婦說,這次洪水恐比昔年兩次還要厲害,中間被水隔斷的山地,最遠的竟達裡許,最近也有好幾丈,連想回去都辦不到。昨日雖然帶了不少食物,看那形勢,急切間水還不會侵入下面崖洞,但不知何日水退,好些可慮。
      王妻為防萬一,已把下洞食用之物搬上崖頂,一面商計,想什方法回家一行,就便多取一點糧食。
      姜飛說:「我帶有水衣水靠,可以代你前往一探,只東西沒法子拿。」
      萬芳笑說:「你只要有點機會便想賣弄水性,三凶兩怪水性都好,雖然死了幾個,還有不少賊黨,你孤身一人,狹路相逢才討厭呢。」
      姜飛笑答:「看這水勢,張莊必已水淹,群賊本就膽怯,我這鐵老大哥一向救人要緊,水災一成,我們都要大起忙頭,無心再和群賊對敵。蘇、李二賊本來心慌,正好乘機下台,也許就此拉倒,或是改期,打不成了呢。」
      王妻接口道:「萬師叔此言有理,那年大水張莊全數水淹,第二年特把地基添高一丈,好些樓房重新加工建造,花費了許多錢財。他那房基堅固,地勢較高,雖不至於坍塌,這次水勢比那年更大,怎麼也不免於水淹,至少莊前四圍必被大水隔斷,賊黨昨日慘敗,哪裡還敢出什花樣。
      「我看姜師叔不必勞動,這裡有的是樹木竹竿,斲些下來紮一木排便可往來,也許水來太急,張家趕造不及,我們多紮兩副,順流馳往山口,還可賣他一點好價錢。我們不是他家長年佃戶,願者上鉤,如嫌價貴,轉送別人也是好的。」
      眾人都說有理,仗著刀劍鋒利,容易斲伐,老少五人同時下手,轉眼斲了一大堆,就著昨日綁賊的套索,取些山藤,削上一些竹釘,不消兩個時辰便紮成了兩副。大家忙於紮排,連飯也忘了吃,還是王妻提醒,就著現成冷饝匆匆吃飽。
      萬山夫婦急於回家看望,姜、萬二人也是少年心性,既想山中行舟,就便遊玩,又覺水災已成,困守崖上無什意思,不如乘了木排去和老漢商計救災之法。又料大水起後鐵笛子必要回轉,昨日分手時他便防到水災可慮,此事早在他意料之中。
      以他平日為人,必有預計,這類救濟災荒的事不知辦過多少,經驗豐富不算,並有一筆專門救急的錢財和好些存糧,許多有錢的人都經他說動,無論何地都有同道,召集人力物力均極方便。
      聽說昔年華家嶺山洪成災,便有一次被他無心撞上,暗中出力,救了許多苦人,也許昨日看出雨水太大,形勢不妙,去往別處準備,此去正好與之相見,學他一點手法,長些見識,以為將來遇災救人之用,省得空抱一番好心,遇到事變暴發,便不免於手忙腳亂。
      旺子自不肯一人獨留,互一商量,全都不願守在當地,好在這樣大水,不會有人前來,洞中所留均係鋪蓋食用之物,除兩個小衣包不願帶走,重要一點的都在師徒三人身邊,匆匆議定,便同起身。
      為了山路寬厭不等,水流太急,有深有淺,也許前途還有無水之處,這兩副木排紮得十分靈巧,長只七尺,寬還不到三尺,剛巧老少五人分成兩起。萬山夫婦在前,各拿著一根竹竿,業已走。
      姜飛獨立船頭,手執竹竿,又將三折鉤連槍抖直,以防轉側之用,萬芳先拿著一根竹竿在後撐船,後見旺子因聽二人招呼,鎖心輪業已收好,手持一柄三折鉤連槍,立中心,水流太急,人又矮小,用它不著,便將鉤連槍要過,準備萬一遇見橫裡衝來的激流,用它勾搭石樹,以防翻側。
      這時水勢越大,駭波電射,木排順流而馳,其急如箭,只見兩面山石草木、峭壁危峰一排接一排比馬還快,往後面倒退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山口業已臨近。遙望前面驚波滾滾,惡浪奔騰,平地水高丈許,由來路起已成一條大河,一輪秋陽已近天心。
      前面人家都是三兩為群分列兩岸,雖有兩處地勢較低,水也只淹到門前不遠而止,相隔還有三數尺,不曾進屋,田地卻均淹沒,只稀落落顯出幾片高地。昨日不曾留心,大水起後,這才看出老漢父子設想周密,山回零零落落約有好幾十戶人家,沒有一處房捨不當高地,當中只管波翻浪滾,洶湧奔騰,兩岸人畜房舍毫未波及,雞犬牛羊仍在上面起伏走動,悠然自得,不過所有土人均立門外,對著面前洪水面現愁容。
      老漢酒鋪在一平坡之上,形勢更好,晴天看去和平地差不多,門外就是人行道路,洪水起後,只昨日所見當中積水的窪地展寬了好幾倍,成一大河,他這一面水雖高漲,離門還有兩三丈寬一列斜坡,萬山夫婦業已先到,蘆棚內聚著二三十個壯漢,正在趕制蒸饝鍋盔。
      門前坡上做一排建了十幾行灶,水燒正開,鍋和蒸籠均是特號,有好幾層,看去裡面蒸有不少食物。方想這老漢也算是個異人,共總半日之間,哪裡弄來這多特大的蒸籠鍋灶?
      萬山業已揮手招呼,代將木排係好,姜、萬等三人剛一走進,老漢便由內迎出,低聲說道:「這裡都是自己人,無須避諱,他們均經招呼,不會多說多問。聽說賊黨昨夜有人連吃大虧,心膽已寒,只恐我們尋他,加以這場大水,張家連花園中頭層房舍均被水淹,暫時決不會來。萬一有什生人來此窺探,不問便罷,如問我們,只說路過遇水,來此暫避便了。」
      萬芳便問:「我們鐵老大哥可有信息?」
      老漢眉頭一皺,發愁道:「這真奇怪,這次大水從來所無,被害的人不知多少,方才有人去向口外看水,說水勢浩大,那幾條溪河已看不見,由此起到處一片汪洋,遠近數十處村莊都被淹沒,雖有以前兩次大水教訓,又經我父子這些年來逢人勸告,隨時相助,近處土人十九改住高坡,或是崖洞之中居住,傷人不多,田地卻被淹沒。
      「最可氣是今年本應豐收,收割剛剛開頭,照此大水,好些莊稼還未完全成熟,如今全被大水淹掉,那些收割得早的至多十之一二,並還不曾收齊,視此顆粒無收,這三家田主都有勢力,又是至親,連成一起,他們平日坐享現成,今年莊稼長得好,早就知道,決不輕易放過。
      「這類人只顧自己享受,哪管旁人死活。他們有時還歡喜裝好人,手下惡奴都和狼虎一樣,越是遇到這樣年景,越是他們發財機會,一面假裝好心,去向主人求恩,說這類天災不能避免,本年租谷只好看事行事,收一點是一點,以免激出民變;一面仗著主人官私兩面的威勢,去向佃戶催租,逼得人家賣兒賣女,蕩產傾家,鬧出人命,那是常事。官府要田主人納糧,照例幫他欺壓窮人,有理也無處訴。
      「這些財主就這樣縱容惡奴搜刮,已是死有餘辜,有時在他吃飽山珍海味、登高一望之下,看見四野哀鴻,哭聲震天,忽然一高興,或經旁人一吹一捧,發動了狗良心,也肯拿出點錢來作救濟,單是放賑,博取善名,不過是雷大雨小,中間層層剝削,鬧了一天星斗,救不活幾個大人,落到災民手中,所發的東西非餿即霉,不堪入口。
      「不論如何,他多少總花了錢,災民根本知道他們假仁假意,除卻情急號呼、無可如何而外,並未真個有什指望。就是好名心盛,並非真想救人,能有這種念頭,比那一毛不拔的總好一些。最可怕是借他的救災糧,表面說是三月之後起息,但是在此三月之內田裡哪有出息。
      「就算水退,種上麥子,到明年夏收還有七八個月,他們又都家無餘糧,衣食均靠田主借貸,三月之內如何有力歸還?由第四月起,便是二三分行息,利上生利,名為滾湯團,又叫種元寶,到了明年夏收,算他年景好,連租帶糧賦先就去掉一大半,剩個兩三成,以後幾個月的吃都不夠,如何還債。
      「經過對方打罵追迫,受盡凌辱,好容易哀求哭訴,把日期改在秋收之後,或是推到明年,但那借契必要重寫,當時免去一難,從此墮入阿鼻地獄,越陷越深,永無寧日。那慘痛的情景一時也說他不完,我們看了痛心,偏是無力解救。
      「第二次水災,幸而鐵大爺來此,我對他說,也不知是什麼意思,並未去尋田主人的晦氣,總算災民在他大力救濟之下沒有欠債,那一年張錦元又剛告老回鄉,不知怎的免了一年的租,並還放了一倉糧的賑,人才緩了口氣,此是從來未有之事,我還奇怪,說他難得。
      「不料只好了兩三年,由第四年起狗子漸長,所用武師惡奴越多,人也變了嘴甜心苦,說他如何心好,但是輕不與人見面,縱容惡奴壓搾土人,只裝不知。近年狗子有了功名,凶燄更甚,這類惡人鐵大爺連來幾次,一字不提,昨日走時,還說怕要成災,他至遲今日午前必要回轉。
      「他那快腳程,又精水性,水已淹出好幾十里,不會不知,如何人信皆無?這大一片災民,他如不回,人真不知要糟蹋多少呢。天明以前,我便聽出外面水聲有異,趕緊起身喊人,這時水還不滿一尺,幸而人多手快,鐵大爺昔年所備鐵鍋蒸籠均經我仔細保存,共只壞了兩口,忙即取出。
      「等將行灶搭好,水已大漲,總算發覺得早,水頭未到,我便帶人鳴鑼報警,由近而遠傳將下去,大約傷人決不會多,就是這多人吃的是件大事。近處還好,遠方村落地勢住得較低的人,雖保住人,那房舍牲畜、衣食用具定必衝去。地方這大,非有大量銀錢糧食不可,鐵大爺再不回來就討厭了。」
      萬芳說:「我這位鐵老大哥聰明機警,料事如神,生平沒有為難之事,心思更是細察,此時不來必有原因。也許早就料到,已在準備,因知這裡糧食太少,空手前來無濟幹事,此時正在大鎮集上採辦糧食呢。」
      老漢答道:「此言料得不差,我想也是如此,但是此去兩處大鎮,雖都是米糧集散之地,一則相隔甚遠,最近的也有二三十里,這水不知漲到何處,別的不說,就是新集比較最近,又是往來要道,鎮上也開有幾家糧棧,這條路先就高高低低,除卻那條山溝而外未必都可行船,假使新集被淹,這些糧商有什天良,價要高出好些,還不好買。
      「鐵老先生孤身一人,雖然到處都是朋友,真正得用的幫手卻少,他一個人怎忙得過來?依我之見,張莊這幾家土豪大戶所存糧食最多,真要打他主意,只鐵大爺和諸俠英俠肯出頭,並非難事。我老頭子活了這大年紀,有什不值之處,方才我已想開,反正蹤跡已泄,除非重陽一會將這伙賊黨全數除去,稍微漏網兩個,互相傳說,我昔年幾個強敵就是老死,必有徒黨子孫留下,早晚不免尋來生事,難於安居。
      「再等半日如無音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由我父子為首,召集遠近災民去向張家討吃。內裡雖有不少賊黨,經過昨日慘敗,心膽已寒,我們只說棘門三俠主持,再由二位英俠相助,軟硬兼施,不怕他們不依。先將他們糧倉打開,顧了眼前再打主意,不知可好?」
      姜飛笑道:「老漢,你雖熱心好義,但這類吃大戶的方法,稍微處置不善,非但被吃的人心中不服,編上許多說詞,搖惑人心,便是這些土人心思做法先不一樣,善良的顧忌太多,不敢上前,狡猾的借此興風作浪,暗中取巧多得,發生許多不公不平之事,使那許多善良人民所得無多,因見分配不公,心中還有不平之感,別的弊病尚多還不要去說他。
      「所以這類事必須通盤算計,先要深人民間,把那公正勇敢、不畏勞怨而又聰明機警的人才多多益善,先物色上一批,作為中心,下手之時也和行軍一樣,要有紀律,不可行兇動武,樣樣都要講禮,以身作則,領頭指示的人還要時刻留意,察看他們一言一動有無過分,或是不及之弊,隨時改正,才能使得人各有獲。
      「被吃的人在眾怒難犯與理屈詞窮之下,想起他多年盤剝所得,此時還與別人,就是不捨不願,也是自然低頭,無話可說,才算成功。事前沒有準備,當此人心悲憤之際,號召雖極容易,一經發難便不可收拾,本心救人,結果生出許多弊害。
      「忠厚點的照樣不能救窮,狡猾點的再一興風作浪,以窮為榮,專一領頭去吃大戶,他也變成不勞而獲,大好園林房舍以及許多合用之物均被分散毀壞,太多窮苦人民並未得到真的好處,反而養成驕情強橫之風,為害甚大。
      「故此辦這類事決不是匆匆一說、冒冒失失便可發動。第一所得之物要善於運用,一面救災,一面還要使它變成一種生養的力量,生生不已,循環下去,於暫救一時之中培養扶助這大群苦人,使其從此能安生業,以力自給,一天比一天好過,才是道理。
      「第二要明白人不好,東西好,哪一樣成物都花費了許多人力物力才能製成,只應儘量利用,不應毀損糟蹋,白便宜幾個狡猾的人,大眾苦人並無所得。更主要是救急而不救窮,只幫助他們渡過難關,轉入安樂,前半救急不算,底下便須運用他們自有的無限人力自救救人。
      「這樣效力才大,否則賑糧放完,人民不事生產,照樣還是窮苦,甚而遊手好閒,一味依賴,養成情風,生出許多事來,都在意中。再說,無論多麼大的力量,要養活無數窮人,任他多麼富有,也是坐吃山空,難以為繼。別的細節尚多,一時也說它不完。
      「我們化名鐵笛子的大師兄對於此事最有經驗,辦得最好,無論何事都要想前想後,先把未來結果仔細想妥方始下手。他因這數千年來的田主制度雖是萬惡,早晚終須改革,但自清兵入關以來,異族勢力尚在強盛之際,想要全數改革尚非時機。
      「為此他另有一種作法,這些年來,他用種種方法賑濟災荒,扶助窮苦,比昔年湯八叔所救的人不在以下,從未發生事故,使那剛得救濟的苦人受到禍害,也從未吃過大戶,但那許多為富不仁的土豪惡霸更從未輕易放過一個。休說張莊這幾家富豪多行不義,張氏父子更是罪魁,他決不會放過。
      「便是縣城裡面我們聽說的那兩家,連同貪官,他也必有處置。我料他昨日走得那麼匆忙,必有原因,至於賣糧食的好商遇見他更倒霉,不是想好主意,先由別地運來大批糧食,暗中再加阻止,使他賣又賣不出,運又運不走,無法居奇壟斷,非公平交易不可,使其得不到暴利,自願賣出。
      「還要感激我們,這還算是好的。否則,便是表面由他要多少給多少,只有東西,不怕花錢,另外卻用一種巧妙方法把所用的錢取回,好了使他保個本錢,一個不好,暴利得不到,連本錢也因他貪狡太甚全數斷送。
      「聽說因他救人太多,所識糧商各地皆有,他並不斬盡殺絕,只要對方低頭服輸,從此改過,不再剝削窮人,他便與人為善,非但把本錢還他,並還隨時加以扶助,只在事前說好,平日由你做生意,只要公平賣買,良心不黑,決不過問。我出的股子雖然取自別人,也是人民血汗,和我自己托人經商所得,散放各地,專作救急之用。
      「我至今還是一個窮人,從不用他分文,也不要你什麼利息,可是遇到災荒,一旦須用糧食,必須盡其所有平價賣出,由我就近運往災區分發,作為救災扶窮之用,卻不許隱藏欺騙。你們雖然少得利益,但可永遠興隆,遇到困難必已全力相助,豈非兩全其美。
      「這班經他警告說服和他一條心的商人各處都有,尤其西北中原諸省到處都是,各地窮苦人民又多和他親如弟兄,辦起事來端的又快又好。我和沈、萬四位兄嫂一共六人,加上各入子女,人比他多,老想學他的樣,時刻也在留心,竟不能像他那樣恰到好處,平平穩穩便把一場災荒渡過,真個手法妙到極點。
      「他對張家這幾家早晚必有下文,必是目前還有顧慮,時機未至,他那金棋子只有二三百兩黃金,這大水災決不夠用。他雖與人合股開米店,本錢大半不多,至多暫欠,不是白拿,這許多的賑糧如不在事前想好主意,便難善後。他來得越晚越有辦法。我看今日非回不可,放心好了。」
      老漢雖和鐵笛子相識多年,不算深交,有好些事都出傳聞,並不深知,聞言才放了心。自從發水,老漢便約附近土人相助,趕蒸各種食物,這時業已蒸好許多,由土人用新造好的船排相繼送往災區蘆棚內外。
      本有好些人在幫忙,加上本村和山口外撐船涉水、趕來探看水勢的也有十好幾個,有的立在棚外張望,有的見新出籠的饅頭,老漢昨日防備鐵笛子等朋友人多,備有不少酒菜,匆匆不及收藏,被其看見,便要了兩樣對飲起來,這樣酒客共有三桌,都是張莊三家富戶的家人惡奴、教師之類。
      老漢心中不願,表面卻不肯得罪,只說今日酒菜特多,乃是萬山友人所托辦喜事用,少時便要命人坐船送走,不能多賣,每桌吃了一些,就此藏過,一面和姜、萬二人議論,說這大水勢,他們還有心腸看水飲酒,說笑高興,真有天良。
      忽聽有人老聲老氣連呼酒保,回頭一看,乃是一個花白鬍鬚的老者,貌相清秀,微微有點駝背。
      老漢先想不賣,繼一想此人從未見過,另外三桌正在飲食,不能有什分別,一看架上還留有一點酒菜,一面應聲,命伙計送過,並說:「酒和各種蒸食都有,就是菜少,請他包涵一點。」
      一面悄問萬山說:「我們這許多眼睛,此人何時走來如何未見,身上又無水泥,一向不曾見過,你看可與昨夜駝背老者長得一樣?」
      萬山答道:「昨夜所見比這個還要駝背,又是前朝山人打扮,月亮底下,相隔太高,雖未看清,但與此人好些不像。」均覺奇怪。
      老漢見那人頭上只有稀落落一縷頭髮,挽著鴨蛋大的髮髻,身穿葛衣,扭作一團,搭在臂上,只穿著一身葛布短裝,下面高統布襪,長及膝頭,腳下踏著一雙藤鞋卻極精細,除鞋底水濕外,週身乾乾淨淨,照那坐處,明是由山裡走來,斷無不見之理,不知怎會突然出現。
      最奇怪是頭上還插著一根翠簪,色作深碧,通體晶瑩,映著日華,宛如一條碧光,閃閃生輝,明似一件價值千金之寶。孤身一人,這等災荒年月來此飲酒,又是那等老氣橫秋神氣,越看越疑心。
      想起昨日山口外雙方爭論,曾有駝背老人從旁解勸之事,又喊兩個當時在場的土人來問,均說昨日因懼張家惡奴凶威,不敢隔近,雙方打得正凶時,駝背老人突然趕到,稍微說了幾句,便和群賊起身,沒有看清面目,好似比這老人背駝得多,人還要瘦一點,裝束像個道士,腳底所穿也非藤鞋,並非這等打扮,來時也無一人看見,大家均覺面生可疑等語。
      老漢聞言,又見旁坐三桌有張家兩個教師、惡奴在內,均向老頭注視,低聲談論,似不相識,雖料不是昨日所說的老怪物,形跡終是可疑,側顧姜、萬二人也在低聲談論。正想商量查探那人是何來歷,姜飛忽朝那人相對一笑,便走了過去,老頭那一桌與前三桌酒客恰是東西斜對,各在一旁,中間還有不少人在做事。
      旺子好奇,早由伙計手上搶過酒菜,送到那人桌上。正在談論,不知說些什麼,同時玉泉崖來路上,貼著水面凌波順流飛也似馳來一人,因是水大流急,來勢特快,遠望過去來的是個白衣少年,腰間佩有寶劍革囊,挺立水上,身子極少轉動,並未坐船,彷彿踏波飛行而來,眾人全都驚奇,紛紛吶喊、議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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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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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4 |
    十七、林玉巒酒肆做兇頑 癩和尚旋身誅惡霸

      天明前,旺子和王妻唐文燕先後被水聲驚醒,才知山洪暴發,水災已成,老少五人匆匆紮好木排,趕往山口,王老漢業已搭上許多鍋灶,蒸制救荒的食物,陸續命人派船送走。因沈鴻、樊茵、萬英、杜霜虹四俠聽悅來店主柳六說,似往天水趕去,鐵笛子遇到這樣大水理應趕回,也是渺無音信。
      老漢正和姜、萬二人商量,心中愁慮,先是張莊三家富豪的惡奴、教師人山看水,正在鋪中飲酒說笑,忽又來了一個頭挽抓髻、上插翠簪、身穿葛布短裝、下穿長統布襪、腳登藤鞋尚未濕透、面容十分清秀的白鬚老人,眾人見他形跡可疑,背又微駝,先還當是昨日沈、樊諸俠與群賊動手時趕來解勸的駝背老怪物無形叟林颼,一問萬山和昨日旁觀諸人,均說此人形貌與無形叟好些不像。
      旺子因見來人可疑,早裝端菜,先走過去,和老人在說話,相隔頗遠,也未聽出說些什麼。姜飛正朝那人窺看,忽見對方朝他點頭微笑,旺子手伸背後又在連招,不禁心動,定睛一看,忽然醒悟。
      正要走過,猛又瞥見玉泉崖來路上流頭馳來一人,遠望過去,那人是個白衣少年,左佩寶劍,右掛革囊,貌相身材十分英秀,彷彿凌空挺立水上,踏波亂流,隨同前面湧來的驚濤駭浪奔騰起伏,急馳而來。相隔尚遠,旁觀諸人因見那人不曾坐船,只當凌波飛渡,大為驚奇。
      正在同聲吶喊「快看」,互相指點驚疑,波流如箭,來人相隔已只三四丈遠近。萬芳「噫」了一聲,正要迎上,就這轉眼之間,來人已馳到坡前,脫去腳底木板走將上來,朝萬芳使二眼色,暗中將手一擺,便朝老人旁邊一桌坐下。
      這才看出來人腳底綁著兩條木板,長約二尺,厚約半尺,人立其上,隨流而來,動作極快。坐定之後嘴皮微動,似向老人說了幾句,便喊:「店家大哥,有什麼吃的沒有?」老漢看出來者又是一位異人,忙即趕上。
      姜飛也走到這老少二人面前,因是起身在前,不曾留意萬芳神色,方覺那少年一雙俊目黑白分明,英姿颯爽,年輕秀氣,是個從來少見的美少年。
      老頭業已起立,哈哈笑道:「我老頭子在江湖上不算太老,也不算小了。這次一時乘興出遊,見兩個故人之子日趨下流,想起亡友之托,欲加告誡,不料被小禿驢戲弄,登門拜訪,擾了主人一頓,做了不速之客,還幾乎發生誤會。
      「雖然天寒老前輩不是外人,我和他見面時年紀甚輕,棘門三俠也許還未出世,這玩笑卻真開得氣人。本想和他計較,他兩弟兄偏是涎皮賴臉,一味軟纏,拿他無法。老大刁鑽,老三更是陰壞,叫人乾生氣,無可如何。這等事在我一生還是初次遇到,後聽小女說,才知賢梁孟都是好人,我最對不起的是姜老弟,好些無禮。
      「今朝山洪暴發,連新集也進了水,如今數十里方圓之內已是一片汪洋,我見他們都忙於御水,新集總算一處熱鬧村鎮,竟買不出什麼酒食。聽說這裡有一酒鋪,酒菜均好,先還想此地是一山村,大水剛起,人都忙於防水,也許比新集還要顯得忙亂,能買到酒食更好,否則就便看看水勢,向賢梁孟道歉也好。
      「來了才知主人這樣急公好義,菜雖不多,酒卻極醇。我料姜老弟多半在此避水,也竟料中,真乃快事,不嫌冒昧,請到這邊桌上同飲如何?」
      姜飛聽他聲音甚高,那三桌教師、惡奴似已聽見,各朝對面張望,暗忖:我夫妻為避賊黨耳目,方始變換容貌,想不到此老如此計快,連姓也喊將出來。方才自己曾和老漢父子密談,十分親切,只為穿得破舊,面目全非,外人眼裡認不出來,他這麼一說,被張莊這幾個爪牙聽去,豈非與王老漢父子不利?
      無奈初次相見,對方話已出口,無法挽回,剛把眉頭微皺,賠了笑容想要回答,老頭似已覺察,忽又轉向新來少年道:「二娃,無須這樣掩飾,快坐到我這一桌來,說話方便一點。」
      少年也似覺著乃父口敞,但又不能不聽,低聲說了兩句,不知說的什麼。
      姜飛業已聽出這老少二人來歷,只不知昨日看見此老的人,連萬山夫婦和旺子也一個不曾認出,是何原故。
      剛低聲笑說:「林老先生,昨夜光降,事前只聽說有佳客要來,不知底細,正在崖頂眺望,有失迎迓,未得領教,不料今日幸會,自當奉陪,不過對面角上都是惡霸鷹犬,王家父子隱居多年,他們本分山民,敵不過惡霸凶威……」
      底下的話還未說完,老頭二次哈哈大笑道:「姜老弟太多慮了,小女久仰弟夫人英名,和昔年白蓮三奇女長春不老的佳話,昨夜匆匆一見,雖然芳容已改,言動之間仍能看出幾分。方才特意踏水趕來,專誠拜望,三小女也快尋來,怎不請來一談。
      「這裡的事休說我全知道,便是張莊那些狐群狗黨和為首惡賊也都經人密告,盡知這裡主人來歷,此時想要隱飾已無用處。不過我可斷言,這類行屍走肉遲早滅亡。經此一場大水,除非他父子真個大覺大悟,懸崖勒馬,把所有每年搜刮、以舊換新、越存越多、累積下來的十幾座大糧倉,和那地窖中的金銀全數獻出,或能保得一點身家外,在引鬼上門、強敵當前和眾怒難犯、人天共憤之下,已成了烈日當頭的一堆殘雪,轉眼便要全數消滅。
      「那些為了養家做人奴才、平日無什惡跡的飯桶教師打手許能保得性命,回家抱娃兒,那是便宜,幾個罪惡深重的再也休想保得性命。你當他們此時自顧不暇,還敢張牙舞爪,出來害人麼?別位不說,我老頭子雖已退隱,不大好管閒事,但看山口這些人的義氣,已早打算,從今以後有人敢動這裡一草一木,便是我老頭子的對頭,賢梁孟只管放心便了。」
      那旁萬芳因常往來東西南北諸省,各處口音都聽得懂,先已看出後來少年便是昨夜所遇、老怪物無形叟林颼之女玉巒,正要走過,一聽先來老頭正是乃父林颼,越發高興。因其聲高口快,雖是滿口川西土音,話說大急,左側三桌上的幾個武師、惡奴也似聽出,已在低聲密議,神情鬼祟,面有怒容。
      恐給王家父子留下後患,忙將老漢止住,低聲悄囑說:「那三桌對頭和林氏父女東西相對,相隔頗遠,林颼話說得急,土音又多,看神色只是生疑有氣,覺著話不好聽,還未十分明白,可裝不知,前往三桌敷衍,就便查探他們動靜。林氏父女由我夫婦和旺子款待,再將方才藏起的酒菜命文燕切上一點,暗中送上,省得被人看出你和我們關係,將來又生枝節。」
      老漢方答「無妨,我已不在心上」,見萬芳說完人已轉身,略一尋思,便朝旁邊三桌走去。
      事有湊巧,那三桌上人只有兩個武師和一惡奴是張家的人,餘均另兩家土豪的打手和親屬,均是一些少年任性、強橫已慣的小人。第一夜鬧賊時,那兩武師一個生病剛好,尚在調養,一個同另一惡奴去往縣城辦事,昨夜剛回。早起聽發大水,便趕了來,雖聽同伴說了一個大概,並不知道詳情。
      昨日雙方動手,老怪物趕來勸解的事更一點也不知道。如非出門時有一在張家多年的老武師看出形勢不妙,覺著內憂外患一齊都來,再三叮囑,說過日常有可疑生人來往山口內外,內中也有主人的老友新知,也有對頭一面,此去看水,無論遇見什麼人,均不可以得罪,便對本地人也要和氣一點,免被外人見了不平,生出事來等語。
      當王老漢推托酒菜不多,餘均人家代定專辦喜事之用,不肯出賣時,如在平日,已早出事。只為另兩家土豪派來的人,只要張家有人在場,一向以對方為主,隨聲附和,雖然不快,因這三人平日那樣強橫,均未挑眼,尤其大水之後,成千累萬的災民都是對頭,一個激怒,就許勾動舊仇,惹出事來。
      何況張家連日又有許多奇事,發生好些謠言,也有一點顧慮,只低聲罵了兩句,均未發作。
      先對林颼之來並未重視,後見白衣少年踏水飛馳,心中驚奇,未免多看了幾眼,只覺老頭語聲甚高,神態狂傲,因不願惹事,又正談論少年不知是何來歷,沒有十分在意,只有一人越聽越不像話,對方好似在罵自己,等到招呼眾人靜聽,不要多說分神,恰巧聽到老頭未了罵他的話。
      那兩武師名叫蠍子鉤朱彰、雙頭夜叉黎錦文和惡奴馬三寶,一向驕橫,初次挨罵,已然有氣。另外一個名叫劉子貴的,恰是另一土豪的堂弟,管著大片田莊,外號黑算盤,又會一點武藝,和兩武師是把兄弟,平日對於佃戶最是凶橫,種他家田的土人無不畏之如虎。
      雖不似張氏父子挾有官家勢力,家中設有公堂石牢,表面上所為只比張家還要橫暴,稍不遂意,隨意綁弔毒打。幸而好酒貪杯,喜怒無常,終日常在醉鄉,否則種他家田的土人身受苦難比張家佃戶還要加重。
      都是幾個罪惡昭彰的小人,無事尚且生風,哪再經得起人引逗,當時激怒,剛罵得一聲「老驢日的,你說啥呢!」
      人還不曾起立,蠍子鉤朱彰比較奸滑,雖在怒火頭上,見這老少二人竟是父子,與店家相識的兩個中年男女已走過去,老少五人同坐一桌,正在問答說笑,猛想起來時老武師的警告,林颼後半說的話雖因人多雜亂,大家都在蒸饝,忙於送往災區,此呼彼應,語聲喧嘩,蘆棚地方甚大,作一長條,雙方東西相隔好幾丈,全未聽清,只知對方在罵他的衣食父母和同黨同事,別的都為人聲所亂。
      但那少年只憑兩塊長還不滿兩尺的木板踏波而渡,順流飛馳,那麼猛急的浪頭,和木偶人一樣挺立水上,隨波起伏,一動不動,來勢和箭一般快,不是武功真好,決不能到此境地。別的不說,單那腳底水力也就無法平衡。要是自己,休說順著急流走這遠路,身子先立不穩,他卻和沒事人一般,小的如此,老的本領想必更高。既敢說此大話,當面罵人,決不是什好吃的果子。
      鄰桌上又有兩個昨日看過雙方惡鬥的人,雖因林颼身子挺起,面貌越發清瘦,衣服不對,也不像昨日那樣駝背,因比別的土人立得要近得多,覺那貌相神情仍有兩處相似,不過今日未戴高簷帽,露出頭髻,乍看好像兩人,所帶翠簪更是一件價值數千金的珍貴之物,既疑昨日所見異人,心中又生貪念,一直都在留意對方言動,時候一久,不由越看越像,只不十分駝背,均覺前後兩個老人是一兄一弟。
      正和同伴議論,一聽劉子貴罵人,想起昨日雙方打得那麼厲害,駝背老人一到,稍微說了幾句,便即停手之事,惟恐前後所見是兄弟同黨,否則無此大膽,心中一動,隨即趕過,將劉子貴止住,告以前事。朱彰聞言越發心驚,忙告眾人暫時安靜,好在老狗還未聽見,不如看清形勢弱強再作計較。
      眾人也因後來少年和對方坐了一桌,想起方才少年來勢,全被提醒,料非易與,有兩個性暴氣粗的便低聲談論:「這老狗素不相識,無故出口傷人,實在可恨。少時就不當場出彩,賞他一個下馬威,也要打聽清楚他的來歷,給他一個厲害才能消恨。」
      劉子貴和惡奴馬三保也是越想越有氣,正商量回去約上幾個好手,再把昨夜來的客人請上一位,來此問明來歷,好歹也要將他打個半死。
      忽然一眼望見王老漢在旁邊桌上溫酒,收拾碗碟,不知有心在旁偷聽,以為方才兩個中年男女與老漢相識,後和對頭父子同飲說笑,必知來歷,便將老漢喊過,低聲喝問:「這四個驢日的哪裡來的,快說實話!」
      老漢當日一早見山洪大發,水災已成,本就有氣,想起這幾家土豪只知自己享受,不顧別人死活,那樣大的家財,從不肯做一點好事,幾次設法結交他們手下惡奴,令代忠言勸告。
      說華家嶺的山洪至多三五年必發一次,要淹沒大片田地,這裡許多土人固是生死呼吸,平空增加許多苦難,便你們田主人多大財勢,枯骨頭搾不出油來,除卻多害些人,照樣也有損失,不如一勞永逸,將由山口起這條河溝開出兩條渠道,非但從此沒有災害,還可興出許多水利,受益無窮。
      哪知頭一個張、劉兩家先不願意,說多花點錢還是小事,這兩條河渠一通山外,由山內流出,自己地裡雖然終年水旺,可多兩三成的出產,另外一條由山內繞山而出,流往別處,白便宜山內外十幾處村莊的下力腳板和一些小田主,已是氣人。最可恨是他們多產糧食,勢必導致穀價低落,減少好些收入,倒不如聽其自然,雖然每隔些年必要發生一次水災,但受害的是那些生來命苦的下力腳板,此是前生造孽,今世受罪,命中該死,天不容他,又不是田主人害他的,有什相干?
      為了水災欠收,自然我們也有害處,但是表面吃虧,算起來還是便宜。一則我們遠在多年以前早就防到,三家十幾座大糧倉全放出來,少說可抵五年收成,可供全縣百姓兩三年的吃用,在新陳代替累積之下,每年都有不少增加,到了荒年穀價必要飛漲,我們放出一兩成,便是一本兩三利。
      機會如好,鄰縣再有災荒,所得更不可數計。等到糧食換成銀子,到了穀賤豐收之時再行大量收買,將其補足,還要增加許多,結果名為一年荒,我們倒添了好幾年的收成。糧食照樣堆滿倉中,庫裡面的銀子平空又增加了許多。至於買青放荒,逼收欠租所得尚未計算在內。
      這些該死的下力腳板天要收他,不關我們屁事,就是全家死光,至多損失欠租,吃虧之處並還可從轉租的佃戶身上陸續設法取回,一點不會丟掉。他們無產無業,天生拿力氣換飯吃的東西,無論過得多苦,那是命該如此。他們要吃飯,便不怕他不來租我的田,人總不會死絕,死了一批又來一批,用不著這樣操心。
      每次水災均要死傷許多人畜,雖然有益無損,又是發財機會,但是我們全都敬天信佛,從未求神許願,望他成災。再說所得雖多,四面大水,出入也不方便。可是天老爺要收人,給我們添財,此是定數,我們如何反抗?要想用人力去抵抗天災,便是違天逆數而行,自己出了許多錢,卻便宜了人家。
      便拿收成來說,雖因水利開成,增加一點年景,但是每年糧價定必平穩,不能幹中取利,更不能為了災荒發財,白堆著成千累萬的糧食,不遇到災荒設法出脫,便算每年翻糧,掉換新糧,都是佃戶長工效勞,不要出錢,至少一頓粗糧和每半月四兩肉的牙祭,也是多出來的耗費。
      儘管越積越多,實際上庫裡銀子卻不能大量增加,糧更不易賣得善價,太不合算。天底下沒有這樣呆子。我們坐在高房大屋之內,吃飽山珍海味,稍微用點心思,遇到豐年增加食糧,遇到荒年增加庫銀,就是當年把我糧食搬空,不過隔上一年半載照樣裝得滿滿實實,庫裡銀子卻添出了好許多。
      每一件事都有精明強幹的人專管,幾句話一說出口,沒有幾天銀子和水一般流將進來,一點事不費,這是多好福氣。你們偏要勸我做這油蒙了心、糊塗混賬的事,哪有此理。非但不肯出錢出力,領頭動工開那河渠,反將那幾個連經自己勸說有點良心的惡奴大罵一頓,回來聽些埋怨了事。
      自己在用了多少年的心思,前兩次的大水災不算,便這三兩年一次的尋常山洪只一發難,心要把兒子喊回,由梧桐岡玉泉崖發源之處起,親身實地查看地形和山洪來勢,以及水道去處。不知受了多年辛苦艱難,好容易查出利弊,無奈財力太薄,明是一件最有利的事無法下手,而這幾家富豪反倒幸災樂禍,把它當成發財良機。
      即便聯合山內外土人輪流分工,建此百年水利,聽對方口氣,也必以官私兩方的勢力淫威出頭作梗。休說對方人多勢盛,敵他不過,事辦不成還要惹出亂子,連累善良,傷害許多人命。
      就是對方溫和一點,不以暴力強制,山外大片田土都是他們所有,只要一聲令下,不許土人出力相助,誰也不敢違抗。單憑山口內數十家耕農樵彩的人,去掉老弱,能有幾人?就對方不來阻止,也是辦不成功。
      那年鐵笛子變易形貌來此救災,曾與他談起此事,先也十分動念,幾經尋思,仍覺時機未至,好些顧慮,以致遲到今天,發生這場從來未有的大洪水,新集業已被淹,水還在漲,被害的生命財產不知多少。當初只要他們稍有一些天良,休說不曾發生這次洪水,便前兩次的水災也不致發生。
      幸而前些年把山口內小河開通,人家都搬在高地居住,否則也是一樣受害。鐵笛子對於此事最是關切,去年便說,人力物力用得大大,就是公眾有利的事,叫人家出力氣,也不能不顧他的衣食。目前正在準備,不久必辦,偏又有事他往,來遲了數月。昨日先還恐賊黨警覺,不該心存顧忌,雖恐雨後山洪突然發動,有好些話均未得仔細商量,他便走去。
      聽口氣,好似此來對敵收徒還在其次,最重要是治水防荒,興修水利,一勞永逸。心想話說太長,至遲明早即回,等他歸來再與密談也是一樣,不料水勢來得這快。不過這條河渠不是三數日可以開成,有他在此,急賑救災到底好辦得多。本就悲憤愁急,再一想到蹤跡已泄,反正不免傳揚出去,不如放光棍些,索性拿出本來面目,救完水災,去和這幾家惡人一拼存亡,免得虛生一世。
      不是姜飛勸阻,方才惡奴強要酒菜,業已發作。
      這時一聽對方口出不遜,又是幾個作惡多端的小人,不由氣往上撞,因是素來老成持重,又不願打那不如他的人,還在強忍怒火,勉強答說:「姜、萬二人是往來山地採藥的老客人,不知他的底細。這父子兩人更從未見過。」
      劉子貴哪知方才罵那一句已被林颼父女聽去,業已種下禍根,只為雙方初見,忙於談心,無暇及此,尚未發作。老漢人又剛直,表面謙和,心中最恨這類惡人,正當追原禍始怒火頭上,辭色終是勉強。
      劉、馬二人看出老漢神情冷淡,面有憤容,相識多年,一向當他是個開小酒鋪的山民,哪還放在眼裡,強暴已慣,初次遇到這等神情,加上方才的氣,竟把那老少二人忘記,當時觸怒。
      剛把桌子一拍,滿桌杯筷盤碗震得叮噹亂響,同聲怒喝:「你這老驢日的也敢無禮,將他吊起來打!」
      朱彰也看出老漢辭色不遜,心中有氣,本要隨同發作,忽想起對面那兩個對頭,心中一動。目光到處,後來白衣少年業已不知去向,略一尋思,還未開口,先是劉、馬二人起立要抓,老漢身子一閃,也未見怎縱躍,人已往旁避出一丈遠近。
      馬三寶一手抓空,去勢大猛,差一點撲到對面蒸籠架上。
      劉子貴酒後氣粗,自恃會點武功,口中怒喝:「驢日的,你敢逃走,大爺今天要你狗……」底下一個「命」字還未說出,棚內忙著蒸饝的二三十個土人連同旁觀的人都和老漢相好,又都知道這三家土豪的罪惡,平日氣憤,見他們這三桌十餘人遇到這樣災荒若無其事,乘著人家急於救災之際不住呼喝,要酒要菜,趾高氣揚,神氣活現,已是有氣,無緣無故還要打入,當時激動公憤。
      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兩三人喝罵動手轉眼之間,剛聽老漢碟碟一聲怪笑,說得「好呀」二字,對方末句話還未說完,猛覺一條白影和箭一般斜飛過來。蠍子鉤朱彰到底內行,看出老漢那大年紀,身法如此輕快,一聲怪笑,目射英光。
      萬山夫婦本在幫同做事,聞聲驚顧,也相繼縱到,一看便知不是好相與;同時又覺急風撲面,白影飛到棚內,外面的人同聲怒吼,料知不妙,剛剛大聲疾呼:「大家有話好說,老漢多年鄉鄰,忠厚老實,不要動手!」
      話還不曾說完,先聽一聲驚叫,劉子貴首被斜飛過來的白衣少年一掌橫打出去兩丈來遠,順山坡滾落水中。
      馬三保不知厲害,也未看清來人是誰,剛罵「該死驢日的,你們想要造反!」聲出人到,被少年一腳踢翻地上,爬不起來。
      萬山夫婦早就恨極這班惡奴,只為乃父當時告誡,不得不忍氣吞聲,恨在心裡;一見老父受人欺侮,越發激怒,雙雙奔過。本就引滿待發,再見老漢已先發作,林玉巒飛身過來,一照面就打倒了兩個,反正不能善罷,耳聽蠍子鉤大聲勸解,人卻不肯上前,面有驚懼之容。
      想起他平日的可惡,立時雙雙回身,朝朱,黎二人撲去,同聲怒吼:「今日你們還敢上門欺人,我先饒不了你!各位叔伯弟兄把來船收住,一個也不要放他逃走。諸位不必動手,多大亂子都有我夫妻承當!」口中發活,人早上前。
      朱、黎二人頗有本領,早就見勢不佳,又為敵人先聲所奪,一見王氏夫婦撲到,心裡一寒,好漢不吃眼前虧,口中急呼:「王二哥,我們並未得罪,為何這樣?」邊說邊往後縱。
      後面便是蘆棚外面土坡,水已漲高丈許,到了中部這一段通往山口一面流得最急,二人本意對方追逼太甚,仗著會點水性,打算入水逃回,再去請人報仇。
      心正發慌,黃龍轉身,同時身子一扭,只等稍微沾地,便往水中竄去,忽聽腦後笑道:「外面水大,留神濕了衣服,你兩個回去吧!」
      說才入耳,猛覺後頸上好似中了一把鋼抓,痛嵌入骨。二人也真聽話,只「哎呀」一聲,便往棚內倒甩進去。
      王氏夫妻知道這三桌先後來的十餘人都是些只會狐假虎威、見不得真章的飯桶,只此兩人本領較高,下餘雖有兩個橫眉豎目、挺胸凸肚的打手,也都不堪一擊,上來如將這兩個武師打倒,餘人全被鎮住。一見逃走,正往前趕,沒想到逃得快,回得更急,差一點沒有撞上。
      夫妻二人不約而同,一個相隔最近,就勢一掌,凌空橫滾出去,跌在一堆木柴之上,驚慌忙亂中敵人手法又快,連經兩個打擊,只急呼得半聲,連念頭都不容轉便仰跌下去,嘩啦啦一片響聲過處,把那一小堆枯枝亂柴壓坍,人也鬧了一身硬傷。另一個朱彰平日仗以自豪的顛倒連環腿蠍子鉤也是絲毫不曾使上,吃王妻唐文燕一擋掌橫打出去,正落向方才客桌之上。
      同座的人因見雙方動手,對頭人多勢盛,又見自己人上場就倒,動手的正是方才踏浪飛馳的白衣少年,業已膽怯,朱、黎二人一逃,越發驚慌害怕。這班惡奴照例虎頭蛇尾,見勢不佳,立時收風,一面離座,想要逃避,一面急口分辯,不關他事,座上已無一人。
      朱彰也是仰面朝天,元寶形打跌桌上,叭喳連聲,滿桌盤碗杯碟打成粉碎。為了文燕這一掌打得稍重,去勢太急,到了桌上又隨同許多破碗破碟殘湯剩菜一齊掃落地上,背脊受傷自不必說,人由桌子滾下,負痛情急,再一打挺,人沒縱起,又撞在另一桌板凳角上,連人帶板凳一同翻倒。內一同黨閃避不及,還被那號稱蠍子鉤的左腿撞了一下,身受誤傷。當時一陣大亂。
      王老漢業已聽出白衣少年是老怪物林颼的二女林玉巒,曾聽萬芳說過,見她忽然縱過,將對頭打倒,同時瞥見棚外來人正是鐵笛子,這兩個助紂為虐的武師已和鷹捉小雞一般被他一手一個掐住頭頸,拋將進來,被兒子媳婦打跌在地。眾土人也都動了公憤,齊聲喊打,擁上前去。
      心想,我此時雖已橫心,畢竟事尚難料,何必為我父子牽動大家?再說憑這十多個狐群狗黨,一個女扮男裝的林玉巒已夠他受的,何況還有他父林颼和姜、萬二俠俱都在場,又來了一個鐵笛子,再加十倍的人也不是對手。
      本用不著人多,忙將眾土人止住,大喝:「諸位高鄰弟兄請退一旁,憑這幾個鼠輩決不是我們的對手,他們一個也跑不脫,請大家各做各事,由我和這兩位外來的好漢子對付他們吧。」
      眾人只知王氏父子打獵打得最好,會點武藝,因其為人謙和,不肯炫露,還不知道這樣厲害,連張家請的兩個名武師均被打倒。新來這位少年英雄看去本領更高。平日專以欺壓善良倚勢橫行,稍不順眼便要動手毒打的一些打手惡奴,和土豪家中的二老爺、三莊主之類。以前見人何等威風勢力,此時全都驚慌失色,連那始終不曾開口的幾個也都離座而起,欲逃無路。
      再見逃的人吃了大虧,也自不敢,一個個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只有兩個膽大一點的在唱三花臉,裝成一臉丑笑,連分辯帶說好話,主人這面理都未理。
      劉子貴業已滾入水中,連灌了幾口渾湯,在水中掙命,剛被土人用竹竿撈了起來。
      因是事出意料,倉猝之中尚還不知厲害,土人救了他的性命,一個「謝」字都無,反倒跳腳大罵,急呼:「反了!哪裡還有王法!我回去非請老親翁張知府大人親筆和縣太爺寫信,把這些驢日的當成反叛,用站籠站死,打他三千板子,辦成死罪不可!」
      正罵得熱鬧頭上,口裡連噴帶嗆,滿肚皮的濁水還未吐完,鼻涕眼淚同時交流。因相隔較遠,初次吃此大虧,認為奇恥大辱,怒火攻心,也未細看棚內是何光景。那兩土人氣他不過,剛要動手,一個「你」字才出口,猛覺身前一擠,一條半大人影晃處,也未見怎動手,竟被來人倒推出去好幾步。
      旁立本有幾個土人,因聽劉子貴一罵,均說這類奴才不該救他,又見棚內老漢父子已佔上風,對頭全都呆若木雞,人心大快,一面埋怨同伴,相繼趕去。
      那兩土人無故被來人推出老遠,當是對頭一面,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正要發作,目光到處,見先後出現兩人,定睛一看,當時轉怒為喜。原來這兩人正是昨日黃昏前將群賊打傷多半,後就失蹤的那個癩和尚和小啞巴,頭上那頂大斗笠業已不見,露出一顆小時長滿癩疤、滴溜滾圓的光頭,禿得一根頭髮都沒有,真像一個矮胖和尚,立在對頭面前搖頭晃腦,神態更是滑稽。
      張莊先後來人,原有兩條小船停在坡旁,土人雖聽王氏父子吩咐,將船扣住,不令一人逃走,因見對頭全都嚇倒,呆立未動,貪看熱鬧,加以平日受氣太多,雖非張莊佃戶,遇上他家爪牙,不是硬討,便是強買,稍微爭論,吃了虧還受人家打罵,耳目所及全是不平之事。
      近年受了老漢之教,專用軟功假賠笑臉,雖好一點,虧仍非吃不可,全都懷恨在心,提起咒罵,難得有此快心之事,都想看個明白。
      內中兩個惡奴聽出對頭口風不妙,又見王氏父子和前後兩個外來的對頭正在招呼,相繼發話,宣示他們的罪惡,側顧小船無人看守,妄想乘機溜回莊去求救報仇。剛由人堆後面背了同黨輕悄悄繞將出來,打算冷不防跳上船去,撐了就逃,不知對頭早有算計,故意不問,見未追來,還在暗中心喜,只一上船,便可順流逃回,轉眼帶了多人,來此報仇泄恨。
      走到船旁,拿起竹竿,快要縱上船去,兩土人一肚皮悶氣無從發洩,剛罵得一句「驢日的,敢逃!」
      想要追撲過去,忽聽嚓嗒兩聲,竹竿忽然斷落地上,二惡奴也全跌倒。原來小啞巴已趕將過去,不知用什方法將竹竿打斷,人也被他打倒。
      最妙是劉子貴一點不知利害,正罵之間,忽見面前滴溜溜一轉,多出一個矮胖禿子,形貌醜怪,滿頭癩疤,怒火頭上,以為不知哪廟小和尚逃荒來此,未容開口,癩和尚已笑嘻嘻罵道:「小惡霸,你罵誰呢!」
      劉子貴一聽對方口出不遜,越發怒火上撞,喘吁吁伸手便抓。癩和尚把兩隻怪眼一翻,笑罵道:「你這烏龜爪子髒了我的衣服,你賠得起麼?」
      邊說往旁一閃。劉子貴不知遇見異人,對方已早聽人說他萬惡,有心戲弄,給他苦吃,一手抓空,二次回身,連罵帶打撲上前去。
      耳聽有人急呼:「癩師叔和啞師叔正耍泥烏龜,你們快看熱鬧!」
      同時瞥見對方送酒菜的村童,同了那中年夫婦和白衣少年,還有幾個土人,正由棚內趕出,猛想起同來還有多人,內中還有兩名好手武師,怎不管我死活?
      正要回頭去看,癩和尚連閃了兩次,忽然笑道:「你這小惡霸,怎的討厭?我想等你嘔完狗肚皮裡苦水泥湯,再給你嘗點味道,偏不知趣,非要我把手弄髒,那也說不得了。」
      劉子貴本是怒髮如狂,神智已昏,因棚內人已圍滿,雖聽喝罵之聲好似對頭所發,自己人無一開口,心中驚疑,急怒大甚,立意毒打癩和尚一頓,對方又是連罵帶躲不曾回手,越發膽壯。
      只管兩次側顧,始終不曾停手,等話聽完,業已追了幾個照面,情急暴怒,正悔出時未帶兵器,猛覺面前禿頭一晃,以為這次必可將人擒到,正準備將其抓住連踢帶打,心念才動,雙手照樣抓空,叭的一聲面上早中了一掌,打得又爽又脆,左半邊臉立時腫起老高,奇痛難忍,面前人已不見。
      剛怒吼得一聲,屁股上又被敵人擰了一把,這一下來得更是厲害,好似被鋼鉗夾緊,擰了一下重的,人又長得肥胖,從小嬌生慣養,酒色荒淫,專講享受的人,幾時吃過這樣苦頭,直痛得哇呀呀怪叫,心都要抖,連氣帶急,急呼人來將這賊禿驢抓往縣衙門辦他死罪。
      忽然聽出自己人在棚內同聲哀號,哭求饒命,猛想起方才那條打他的白影好似白衣少年,如何被水沖昏了頭,不曾想到,吃這許多眼前虧。心中一驚,仍以為自家有財有勢,最有勢力的紳士又是他家內親,土人決不敢拿他怎樣,照眼前形勢,決非敵人對手,最好威迫利誘,責成這些土人將對頭穩住,回去喊人,將他擒往縣衙,連這小禿驢全當刀客殺死報仇。
      劉子貴心中正想壞主意,因敵人未再動手,正打算忍氣吞聲逃進棚內,抬出官家勢力恐嚇對方,憑著這一張巧嘴軟硬兼施,將這幾個仇敵穩住再說。
      剛往前走,耳聽身後笑罵道:「小惡霸,慢點走,你好好一張狗臉,只高起了半邊,到了人前多不好看,還是我費點事給你再補上一片,多麼妙呢!」
      劉子貴業已嘗到對頭味道,再聽棚內求告之聲越來越響,又見船也被人奪去,二惡奴已被打落水中,還未舉步業已膽怯。也不知自己平日所練拳腳,怎會今日打人全無用處,敵人衣服都沾不到一點,挨這兩下卻是痛到鑽心。
      後退無路,前面又是勁敵,聞言心正發慌,不知如何是好,人影滴溜一轉,癩和尚已到了面前。連受重創,心膽已寒,哪裡還敢動手,慌不迭想往後面縱退。滿擬敵人又矮又胖,此次閃避得早,當不至於受傷,誰知全無用處,敵人並未縱跳,偏和影子一樣沾在身上,隨同倒縱之勢,方覺一顆滾圓的癩和尚頭仍在面前,似還隔近了些。
      心方一寒,一手護臉,打算招架,一手還想乘機反擊,猛覺軟脅上被人輕輕抓了一下,奇癢難禁,再也忍耐不住笑將起來,雙手一鬆,只顧護癢,一個哈哈不曾打完,叭的一聲,右半邊臉上又中了一下重的,牙齒當時打活了兩三隻,滿嘴鮮血直流,眼前發黑,兩太陽直冒金星,腳底又是斜坡,再被石塊一絆,腳底一滑,當時仰跌在地,負痛慘嗥,一聲怒吼,恰巧一粒斷牙齒滑向喉中,嵌到氣管裡面,一口急氣不曾緩過,就此送命。
      癩和尚因對方有點武功,平日為惡又多,想多給他吃點苦頭,沒想到死得這麼容易。又見旺子在旁連聲誇好,姜、萬二人和昨日所見女扮男裝的林氏姊妹相繼趕出,在旁好笑,越發有興,還想引逗一陣,口中笑罵:「小惡霸裝死麼?我不隨便打你,快滾起來!」
      連喊兩聲未應。旺子當是氣厥過去,上前一摸,人已送命,笑呼:「癩師叔,小惡霸死了!」
      癩和尚方喝:「放屁,共只打了兩個嘴已,這大個子,哪裡會死!」
      旁立土人喜事,以為癩和尚不願把人打死,上去解救,已無回生之望。癩和尚親往查看,果然氣斷,還未開口,旺子過去接連兩腳踢向水中,連同先兩惡奴隨波而去,轉問癩和尚:「癩師叔,我真想見你三位師叔。啞師叔方才在此,如何不見?還有佟師叔呢?」
      癩和尚笑罵:「你這小孩,怎的這樣心狠,人已死了,還踢他兩腳作什?我師兄弟三人暫時本不想見你們,被你師父途中拖來,少時自會相見,你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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