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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風I

鐵笛子 作者:還珠樓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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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 簽到天數: 2668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4 |
    十八、茅屋聚群英 杯酒言歡談大業

      姜、萬二人剛剛走近,想和癩和尚招呼敘闊,林玉男用一個木盆由山口外逆流撐將進來,剛和乃姊玉巒相見,一聽棘門三俠人在外面,隨同追出,搶前手指癩和尚笑道:「算起來你們還是我的長輩,照你和那位啞巴師叔所做的事真叫氣人,不是我爹爹先和你做了朋友,今日相遇,你便多大本領,我不和你拼命才奇怪呢。」
      癩和尚笑道:「姑娘不要生氣,這事怪我不好,將來必有補報。你沒見小啞巴看見你來,不好意思避開了麼?休看我們比你長了一輩,我臉皮最厚,自知不該這樣開玩笑,偷你們的銀包,情願認罰,只不真個拼命,叫我轉世投胎,要打要罵隨你的便如何?」
      林氏姊妹見他搖頭晃腦滑稽神態,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萬芳插口笑道:「這是我們同門好友當中第一位厚臉皮,一向油皮賴臉,不做好事,這神氣哪裡像個長輩?你兩姊妹不要上他的當,你只叫他說話算數便了。」
      隨喊:「癩師兄,她兩姊妹當你尊長,你已說了補報的話,不要忘記啊!」
      癩和尚方說:「那個自然。啞師弟已先想到,她爹真個嘴巧,我弟兄三人竟被繞住,只我臉皮厚,不在心上,老二老三都幾乎不好意思再見他們。到底薑是老的辣,這樣不行那樣行,比我們厲害得多。本心開個玩笑,忘了她兩姊妹年輕後輩,又是女子,反倒自找麻煩,你說多妙!」
      萬芳方說:「這是你的報應。」
      忽見萬山夫婦由人群中搶進,朝癩和尚、玉男分別見禮,笑說:「事情已完,我們全佔上風,鐵大爺請諸位伯叔姊妹到裡面去商量正事呢。」
      眾人同到裡面一看,對面十餘對頭,受傷落水死了三個,兩個重傷的武師,下餘還有八人,均被鐵笛子等制住,不敢妄動。互一商計,依了上氏父子和眾土人,這些人中只有兩個平日稍好,餘者均非善類,想欲全數綁起,等到救災除害事定之後再行發落。
      鐵笛子先說不可,林颼本和鐵笛子不相識,見他一到,跟蹤趕過,插口說道:「老漢,你只恐走漏風聲,不知此事好些不妥,既然罪有輕重,人有好壞,不能全殺,放他回去固是走漏風聲,留在這裡請問作何處置?如今四面大水,裡外隔絕,官府無能,照例敷衍,不是隱匿災情,便是誇大其詞,請來賑糧,他卻暗中侵吞,並不發放,哪怕災民死上千萬,只能保住他那狗官決不過問。
      「今朝我已得信,昨日莊中雖然來了幾個有名惡賊,但是我們這面能手更多,那兩個故人之子少年好勝,雖然看出厲害,還顧一點虛情和江湖義氣,先還不肯脫離賊黨,後見小女拿有我昔年的鐵手令,和他先人臨終以前交我的一枚金環,知道再如抗令,我先放他不過,這才勉強溜走。
      「可恨老賊蘇五,為恐洩漏賊黨機密,剛走不久,恰巧所約賊黨趕到了幾個,竟命兩個鼠輩暗中追趕下來。剛到中途,正想暗下毒手,棘門三俠中的佟老二突然現身,將追來二賊打傷逃去。我不料他二人當夜便往新集等候,歸途恰巧追上,由佟老二口中間知底細,休說賊黨萬無倖理,便張莊這幾家土豪惡霸本就惡貫滿盈,無端又把這些兇煞引進門來,不問勝敗,都不免於家敗人亡。
      「我們正好乘此時機,把這許多土人救離苦海,天明前山洪暴發,下手更是容易,好在我們人多,只把幾處出口要道堵住,不令他們過去,便都成了甕中之鱉。等到除去首惡,然後分別罪情輕重發落,豈不是好?方才放他八人回去,正可使其搖動人心,莫非這樣大水,官兵還敢發動不成?真要貪官惡霸互相勾結,假公濟私危害人民,索性反他的娘,鬧個大的。再說這類飯桶官軍,來上一萬也不是我們對手,這樣膽小顧慮作什?」
      鐵笛子等他說完,從容笑道:「老兄,事情沒有這樣簡單。實不相瞞,我為此事業已籌思了三四年,現在才樣樣有了一點準備。這次趕來,最重要便為的是這裡土人太苦,想把他們救出苦海之故。不過當這皇帝老兒家天下的制度沒有推翻,未到時機以前,億萬人民十九聽天由命,有力不用,無什知識。
      「大眾人民原極善良,不到山窮水盡,逼得他喘不過氣來,眼看妻離子散、家敗人亡,還要大家都是一樣受害,才肯鋌而走險,勉強能夠挨過,便想勉強苦挨過去。人心決不一律,最難號召,那些住在通都大邑城市的商民謀生之計較多,更成了自了漢,各顧各,偶然說動幾個,濟得什麼?
      「我已想過,殺官造反,把眼前所見土豪惡霸殺個雞犬不留,以我們的本領,和這許多忠實勇敢的窮苦百姓,下起手來真比什麼都容易,只是事情終有結果,並非憑借一隅一縣之地和有限幾人血氣之勇,殺掉幾個土豪惡霸便可了事。
      「昨夜我已防到要發洪水,果然應驗。本來計策已有好些改變,非但這幾個惡奴無須殺綁,連方才死那三個也可不必。好在死這三人都是有咎應得,又可借他嚇人,已過之事不必再提。這八個打手就是放回,好些巨賊住在張家,均知官府無用,又都驕狂好勝,便主人想要報官,也必不肯做此丟人之事。
      「至多派人來此擾鬧,有我們在也不相干,何況事由得罪林老兄而起,他們還有好些顧忌。以我之見,他們既已哀告悔過,方才也曾加以警戒,真假由他去,我自有道理,仍令各坐原船,放回去吧。」
      當眾人密議時,那八惡徒均在蘆棚一角待命,一個也不敢逃,全都膽戰心驚,等鐵笛子喊進眾人,說完前言,下令放回,並向群賊帶一口信,不由喜出望外,自稱眼瞎,再三稱謝,互相扶持,分坐原船駛去。
      人剛一走,鐵笛子便說:「如今形勢已變,救災第一,我因想開這兩條河渠,原在鄰縣和附近村鎮中存有一些糧食,今已移作救災之用,開渠錢米另外想法,至遲黃昏前後便可運到。至於張莊這幾個豪紳惡霸,暫時不宜妄殺,留在那裡還有大用,尤其張氏父子引鬼上門,一面想借群賊之力保全身家,一面卻知此事關係重大,無窮後患,終日都在心神不安,我們因勢利用再妙沒有。
      「天水那伙刀客經我數年管教,他們本是良民,逼而出此,並非得已,如今更成了一伙急公好義、勇於為善之士,便他平日也並非專以搶劫為業,這次出力頗多,存糧也有不少,沈、萬兩對夫婦業已趕去,不久同來。此事我已有了通盤打算,只請林老兄父女代辦一事就更妙了。」
      林颼接口笑問:「你說的話我已醒悟,真個名不虛傳,高明已極。可是要我去做反問麼?」
      鐵笛子笑道:「林老兄真個口直心快,有好些話少時再和你密談吧。」林颼便未再說。
      老漢問知鐵笛子由昨日走後忙到現在,休說酒癮未過,飯都未吃,忙命萬山夫婦連作準備,一面笑說:「鐵老先生為了災民和窮苦土人,這樣出力,理應吃飽才好做事。我備了些薄酒、粗肴,諸位英俠稍微小飲談心如何?」
      鐵笛子笑道:「災區情形我已看過大概,糧船未來以前大家吃飽也好。我們又要救災,又要和賊拼鬥,防他搗亂,事情尚多,我素不做那矯情之事,主人盛意殷殷,業已準備現成,正好享受,誰也不說那些好聽話吧。」
      萬芳笑說:「還是我們大師兄爽快,他這大半生的光陰全都用在貧苦百姓身上,無日無夜不是用心,便是用力。自從出山以來,共只數得出的每一兩年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弟兄姊妹聚上幾天,連那偶然來訪的良晤,我想得起的次數也極有限。就這樣,他還多是抽空順便來尋他們,便頭年定好約會,前往赴約,也都在事前經過盤算,就便之舉,始終仍以救人為重。
      「專為同門聚會,真正快樂,遇上三五日酒癮,和大家作長日長夜之談的快活日子,算將起來先後才只囚次,餘者沒有一次能算真正空閒。他那事情之煩,和相識苦人之多,聽了都叫人心裡緊張,他卻始終老是那麼從容不迫,若無其事。我們如與那事無關,他還提都不提。事過之後,除卻直接受他好處的人們,極少有人知道。
      「他把救助善良苦人當作終身事業,年月一久,自然不免傳說開去,等到名聲越大,官私兩面的對頭越來越多。他為不願招搖,顯露形跡,換上一個外號,或是改了姓名,人都當他失蹤,不再提起,可是這成千累萬的貧苦百姓仍都知道是他。最難得是都是那麼守口如瓶,無論對頭勢迫利誘,竟會人心如一,非但不肯洩露一字,甚而編上一些假話愚弄對方,使其上當,一面想盡方法送信,只管行蹤無定,他們自有方法把信傳到,並還快極。
      「開頭我們雖也在外做些義舉,也以救人為樂,一則沒有他的細心體貼,周密機警,智勇絕倫;二則我們救濟苦人,雖抱著一種扶危濟困的心意,對於他們也極同情,但是事情一過便即丟開,他們雖極感激,雙方終不親切。大師兄卻和他們親如家人,救人之後,過些時候還要與之來往,一面明查暗訪,看出渡過難關之後能否上進,以力謀生,不再依賴別人。
      「稍微懶惰,固要好言勸告,鼓勵他的勇氣,真個有什困難,過不在他,更要設法幫忙,當然雙方情感越來越深。我們事過便完,不特好人未做到底,事後極少關心,便是偶然走過,為了不願人知,怕人報恩耗費,連面都不肯見,如何還會親密?我們的飲食起居好些習慣也與這些人大不相同,似此一時一地的小恩小惠,當然人救不多,並還覺著這類貧苦的人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結交無用,上來先有輕視之心,因此我們對他救助無多。
      「像大師兄那樣,常能得到他們出力幫助,常在強敵之下孤身脫險不算,並還加以反擊,無一次不占足上風,更是從所未有。每聽人說起大師兄的種種奇跡,和救人之多,雙方打成一片,沒有辦不到的事,心還奇怪;後來經我和姜師弟、沈大哥大嫂仔細查訪,並向大師兄請教,得知他那做法與我們大不相同。
      「非但深入民間,終日都在盡心盡力,便是平日和這些苦人一起,無論飲食言勸種種習慣,也能與之同化合流。對方先受了他的恩惠,並還照顧到底,遇事扶助,好了誇獎,不好勸善悔過,加以教導勉勵,無異嚴師益友,當然比他父子家人還親,於是年代越久,救的人越多,到處都是他的耳目親信了。
      「我們男女夫婦同門六人,近十年來雖然照他方法去做,相差仍遠,第一智慧本領也不及他,又沒有他那樣有耐心,比起以前,多少總算救了點人,否則,做了一世義俠之士,結果徒擁虛名,一問學成下山之後救過多少苦難中人,卻是數得出來不多幾個,豈非笑話。
      「大師兄無論何事,均要合乎人情,從不偏激矯在,終日不眠不休,餓著肚皮苦乾,冒了危險出入虎穴,那是家常便飯,不以為奇,也從未皺過眉頭。遇到同門好友,知己重逢,或是以前受過他恩的人辦上好酒好菜請他歡聚,他也照樣大吃大嚼,興高采烈,口到杯乾,言笑無忌。除同門同道外,只請他的人真有力量,不是勉強,從不拒絕,反更喜慰。
      「聽方才口氣,除害救災之事不知用了多少心力,如今必已樣樣準備停當,也許除一些江湖上的元凶首惡外,不會多傷什人,更不會出什亂子,至於這幾十里內的災民也必遇救無疑。以我平日所知,他只用心在前,多麼兇險艱難的事也必輕而易舉。他又海量,理應陪他暢飲一頓,辦起事來更有精神。老漢不是外人,這一席酒備得真好,我們每人敬他三大杯,預祝成功如何?」
      說時,眾人業已分別坐下,只鐵笛子把林颼拉向一旁,低聲密談了一陣。話剛說完,王氏父子情知蹤跡已泄,激於義憤,也不再有避忌。因覺人多,沈鴻、萬英兩對夫婦,也許連那刀客首領都要前來,鍋灶蒸籠連大帶小只有十幾副,不能蒸出過分多的食物。
      人手儘夠,忙也無用,夜來還要犒勞,索性托人殺了兩條豬和十幾隻雞鴨,採些菜蔬,一面防備人來太多時,可以足用,一面叫媳婦多做一些酒飯菜待客,自己也來陪坐。
      旺子所居木房本來不大,老漢恐眾人談話不便,內人多大鬧,自己家中鐵笛子首嫌悶氣,旺子所居三面門窗,天又晴朗,只把破窗上面毯子揭去,便成裡外通明,十分爽快。房子雖然稍小,用兩張桌子一拼,連王老漢共是十人,恰巧夠坐。
      小啞巴本在一旁看水,沒有走遠,早被請來,只佟二俠未到。鐵笛子問知人已他往,眉頭一皺,笑道:「二弟那好一個人,偏有這樣怪脾氣,三十年前幾句戲言,便會這樣認真。昨夜今朝兩次相遇,那等勸說,他已答應,還是不來。大家年已半百,還要固執成見,好好同門弟兄姊妹,尹邢避面,不能同時相聚,你師弟兄三人照例形影不離,鬧得癩、啞二位師弟有時只好和他另做一路,何苦來呢?」
      癩和尚笑道:「這次大師兄不曾料到。據我平日觀察,二弟早已後悔,當初不該認真,尤其是對沈師弟不起,心常內疚,只是無法出口。話已說出,收不轉來,這類事情我最不善說詞,又無機會,以致因循至今,鬧得同門知己之交生分多年,好些不便,實在冤枉。
      「老二人最隨和,獨對此事十分固執,恐我說他,稍露口風立即設法避開,或將活頭岔過。我知他這多年來心中煩惱,也就不忍多說。昨日大師兄那一席人情入理的話,已問得他心服口服,今朝再遇。又將樊師妹的意思和沈大哥所說告知,越發感動,如我料得不差,也許借此為由,朝天水那面迎去都不一定呢。」(事詳拙作《獨手丐》。)
      姜、萬二人聞言方要開口,忽見萬山跑進,笑說:「沈、樊、萬、杜四位伯叔和佟二俠一路,還有天水大頭領豹尾鞭花蟬、二頭領野馬張三,押了九條大小糧船,逆流而來,業已開進山口。經過張莊時,還遇見兩個新到的賊黨迎頭喝問,幾乎動起手來,後被佟二俠上前嚇退。
      「據探報人說,如今張莊那面必已得信,不知山口裡面的人都是一條心,把我們這面兩個獵人設法喊去,許以重利,想收作他們的內應,隨時報告我們這裡虛實,豈非笑話?如今頭一條大船已快靠岸,聽說糧食甚多,後面還有好些竹排要來,沈師叔他們此時改在未了一條船上,以防萬一。方才命人傳話,問這許多糧食放在何處?如放船上並非不可,只恐忽然水退擱淺,無法開回。」
      旺子和林氏姊妹聞言先往外跑,姜、萬二人也要迎去,鐵笛子先將五人攔住,笑說:「大家先不要忙,這一帶地勢我都看過,頭兩條大船糧食如不卸完,這未一條船不會開進山口。相隔太遠,又是逆水行舟,你們須坐小船開出山口才能與之相見,如其一同駛進,非但船多擁擠,水深之處只有當中一長條,轉側不便,再有船來便難開出。
      「水還在漲,那些難民沒有吃的,這幾條船還忙不過來,蒸籠鍋灶相差更多,便是連夜趕做也來不及。我來時已早想到,內中三條平底木船均帶有鐵鍋蒸籠各種用具,只將糧食卸下,便可開往救災。這九條船,只有三條是花、張二人所有,餘均新集僱來,講好應急之用,糧食送到便要放還,不能抵用,好在後面來的還有十幾條竹排,我雖不曾眼見,自從清早得信,便命人分頭通知,自己還走了一趟,不是等紮竹排,他們比我還要早到些時。
      「有的糧船又在鄰縣,相隔較遠,分由水旱兩路趕來,也許此時剛剛起身。不過張莊既有賊黨出頭作梗,不得不防他一步。再者,這些木船最大的只裝四五十袋粗糧,小的不滿十擔,就是別處還有存的,以我預計,休說不要興修水利,單是救災先不夠用。內有好些竹排,專為分送乾糧之用,沒有多的糧食帶來,本就想向張莊借糧,賊黨反來引逗,真個可笑。林老大哥同二位令媛最好和諸位弟兄姊妹見上一面,吃完這頓酒提前起身。
      「姜師弟和萬師妹同了旺子都不大喜吃酒,可乘此時把飯吃飽,趕往山口外面代他們斷後,請新來的人到這裡來,飲食之後好辦正事。由今日起還要分班輪流,坐了小船往來山口內外查探,稍有可疑,便將花、張二人所帶信號發出報警便了。」
      正說之間,沈鴻、樊茵、萬英、杜霜虹和佟二俠已由對面蘆棚興沖沖走來,互相禮見一談,才知前遇二賊乃是坐了張莊自備小船往迎同黨的,因見來船可疑,方才又有被打惡奴歸報,得知山口裡面強敵甚多,正在蒸饝,準備救災。
      因樊、杜二女在頭一船上,當先開路,人又生得美貌年輕,二賊不知厲害,上前喝問。雙方還未動手,佟二俠看出來賊是他三弟兄兩年前西北路上的敗將,由後面飛越過去,剛一現身,便將二賊嚇退,仗著船輕流急,逃回莊去。
      沈、萬二俠和十幾個刀客首領均在未條船上,知道張莊聚有不少兇險人物,恐其尋仇生事,一到山口,便將樊、杜、佟三俠喊往未條船上,一同斷後。本意把那幾條僱用的大小木船放回,送他走遠,方始入山,以防連累,忽見莊後有一小舟,上坐兩人,打槳飛駛而來,老遠便喊,說奉莊主和各位英雄之命,救災乃是好事,此時水大,也無法動手,便到重陽節水如不退也必改期,請告鐵笛子和各位英雄,在水退以前雙方隨意坐船來往,兩不相犯。
      並說張氏父子是局外人,諸位英雄只在莊中暫時寄居,主人並不參與此事。方才雖因誤會,死了三人,乃是他們自取其禍,後將死屍撈起兩具,備棺盛殮,此事業已過去,決不經官動府。雙方都是江湖上的英雄豪傑,目前又發生這大水災,如蒙賞臉,由他父子做和事佬,使雙方言歸幹好,兩罷干戈,再好沒有等語。
      沈鴻等五俠看出那兩人乃張家所用武師,內中一個耳朵傷還未好,用布紮緊,說時不住朝後張望,並還想等回音,便令上船。細一盤問,得知張氏父子因家中養有許多豺虎,心本不定,又經兩個明白一點的武師幾次暗中警告,越發憂疑,再經昨日棘門三俠玉泉崖和山口兩場大打,傷了好些惡賊巨盜,同時看出群賊口說大話,外強中乾,好些膽怯之狀,半夜裡忽又來一少年,手持一物,只幾句話,便將兩個賊黨逼了就走。
      這時李、黑二賊剛剛約了人來,蘇賊立命同黨追去,走時還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連那少年一同擒回。不料天明前去的人只回來了一個,並還受傷頗重,跟著發水,看水的武師打手還有別家的人均被對方打了回來,還死了三個,說起敵人的本領從來不曾見過,越想越心寒。因聽群賊明言,經官無用,反而有害,實在無法,仗著老賊蘇五昔年情面,拉往一旁,勸令講和,以免兩敗俱傷。
      蘇賊雖未公然答應,張錦元卻看出他的心意是騎虎難下,惟恐對方不允,平白丟人,便和他說好,先打對方一個招呼,水退以前兩不相犯,以免出入不便,一面暗令心腹武師乘機偷聽對方口氣。這些武師均因來賊狂傲,心中痛恨,又知此是未來大害,賊黨如在,不論勝敗,這碗太平飯先吃不成功。就是主人厚道,也不免於受氣,於是全說出來。
      沈鴻等諸俠已知鐵笛子的用意,便令來人轉告張氏父子,善惡邪正,宛如水火,不能並立,講和之事再休提起。水退以前本以救災為重,不願與人私鬥,但也不容鼠輩猖狂,兩不相犯,自然是好,賊黨也可就便多約點人送死等語。來人又代張氏父子說了許多好話,沈鴻等見那兩人辭色誠懇,事還未定以前,不願使其難堪,稍微勸告了幾句,便令回去。
      看出敵人膽怯,不會出什花樣,便留花、張二人看守,一同走來,大家相見。談完前事,內中最歡喜的是旺子。前三日還是一個村童,在老漢翁媳照顧之下,雖比以前為人牧羊,受那欺凌打罵要好得多,但是心目中的師父共只見過一面,並還不曾面允,一去不來,是否有望還拿不准,每日正在苦望,無端受那奇禍,被狗子擒去,並還身遭毒打。
      眼看凶多吉少,好容易費盡心力,由那狂風暴雨當中逃將出來,心情正在萬分悲憤,做夢也未想到,就這一夜功夫因禍得福,跟著會見幾位師長,都是成名多年的英俠,不禁心花怒放,宛如貧兒暴富,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到王家之後,人來越多,師父又去而復轉,知道事已定局,無論如何也可守定師長,從此不會離開。
      後來棘門三俠,沈、萬兩對夫妻和佟二俠等趕到,哪一位都是奇俠異人,各有特長,先是一心想要討教,多學一點本領,不是守在師長旁邊,一呼即諾,承應恐後,便是忙進忙出,幫助做點雜事,連飯也無心吃。
      男女諸俠見他勇於任事,最肯出力,人又聰明機智,俱都看重,誇他難得,癩、啞二俠更是喜他。旺子因這兩人表面上一冷一熱,天性俱都滑稽,幼童性情,分外投機,老跟在二人旁邊問長問短。
      癩和尚看出他人小志大,樣樣均肯用心,問出的話都含有深意,便朝他使一眼色,引往無人之處,低聲笑道:「聽你師父口氣、這場架暫時決打不起來,就打也在秋深水退之後。休看賊黨不是我們對手,你那一點本領,隨便一個小賊你也未必打得他過。我們均以救人為重,不像尋常江湖中人專重個人私鬥。你要討得他的歡心,第一是要學他的樣,將來學成之後,承他衣缽出去救人。
      「你年紀輕,就將師傅本領學會,也只對付敵人,遇到大事驟然發生,眼前放著許多苦難的人民,你便多麼心好,也是無法救濟。難得遇到這場大水災,此時你各位師長正在調度安排,只等糧船到齊,人和用具也都運來,分配停當,便要領頭出去救災。你雖跟去,所見只是一斑,再要疏忽過去,結果只湊了一場熱鬧,並無所得,也長不了多少見識,將來自己出外,遇到稍大的事,仍要手忙腳亂。
      「最好此時守在你師父旁邊,耳目並用,留心察聽,他是如何運用心思,分配人力物力,以及籌備銀米,救急之外還要防荒,興修水利,除害之外還要軟硬兼施,恩惠並用,使原有惡人但有可原之道,便設法使其從善歸正,化莠為良,這才是大學問,大心胸,比你學那一技之長高明得多,也更有用處。只管趕前趕後,忙些零碎小事,有什麼用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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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5 |
    十九、開渠興水利 妙計募災糧

      旺子聽癩和尚一說,立被提醒,暗忖:恩師昨日曾說,既要立志除暴安良,扶危濟困,第一要與這許多受苦受難的善良窮人打成一片,才能成功,並還不致受那仇敵侵害。此言實在有理,什麼事都是人多力大,才易成就。
      我是他惟一愛徒,理應隨時留心他的言動和一切算計,遇事才能出力,忙謝指教,便回到小屋裡面,見鐵笛子剛由懷中取出一張新畫好的災區草圖,指示眾人少時如何分別出發,並說:「林颼父女本領甚高,輕功更有特長,群賊多半是他後輩,又知此老天生特性,識人甚多,都有深交,一呼即至,許多慕他盛名想要結納的尚不在內。
      「昨日癩師弟他們不應做得大過,我先還恐激怒此老,樹下強敵,對方意氣用事,無端多生好些枝節,不料此老居然見風收篷,順坡下台,我們平空多出一個好幫手,再妙沒有。據我意料,休看張莊賊多,決不敢再輕舉妄動,多麼咬牙切齒,也必借口水退,拖延時日,暗中準備,求人相助。
      「他父女這一去,更可把賊黨鎮住,不再討厭,雖然那幾個首惡元凶非除去不可,至多容他多活些日,多約幾個同黨兇人遭殃,這樣大水無法行動,也做不出什為惡的事。我們的人又多,加上天水這班刀客足夠應用,免得許多枝節,糧食也不致缺少。先沒想到事情這樣順手,如照昨日所說,把除害放在前面,非但手忙腳亂,這些糧食先就為難,就能到手,也有許多糟蹋,哪有這樣又和平、又順手的好呢?」
      旺子先聽眾人口氣,好似這場惡鬥打不起來都在意中,聞言覺著這場熱鬧仍可看到,就便學點手法,暗中高興,從此便守在鐵笛子身旁,直到糧食用具相繼運來,兩面山坡上面,只是高地,俱都搭上蘆棚,砌好柴灶,一齊生火,造飯蒸饝,本來送往災區的賑糧已早陸續送走,只是鍋灶蒸籠和船樣樣缺少,不敷應用。
      到了黃昏將近,船和竹排越來越多,由男女諸俠分頭帶了糧食和救急的用具分批出發,一面把生熟賑糧用船、排送往災區,分贈災民,使其暫時充饑,把低處的運往高處,有那無家可歸、蹲伏屋頂樹枝上面的災民便用空船接回,分別安排食宿之處。
      天水來的刀客先後約有二三百人,都是年輕力壯的勇士,在鐵笛子領頭之下,早就漫山遍野斲伐樹枝茅草,搭好窩棚,作為災民住處。一面分配他們應用必須之物,令其暫時休息,等到水勢稍退,人的精力恢復過來,再以工代賑,開掘河渠,一面重振廢墟,分配田地,有那代人耕種的佃戶,均由鐵笛子等男女諸俠代向對方交涉勸說,至少也使災區土人每一個都有田可耕,並還脫去田主人的壓搾欺凌。這些災民多與鐵笛子相識,便那未見過的,也早聽到民間傳說,當他神仙恩人一樣。
      地方上發生這類水災,縣官多麼昏庸無能,也不能裝不知道。到了第三天,便有一個典史帶了幾個差人坐了小船前來查看災情,鐵笛子事前早有準備,容他轉上一圈,便另有人出頭,作為幾個糧商和一些隱名善士在此救濟,官家如願辦賑,立時奉讓,否則便請回去,不要過問。
      沿途災民見了小船上面官差再一同聲呼噪,說:「大水漲了三天,你們官家才來,名為救濟,共只兩條小船和極有限一點粗糧,有的業已發黴,我們連塞牙縫都不夠,等你救濟,人早餓死。難得新集鎮上來了幾位過路好心人出頭辦賑,並不要你官家分文相助。人家辦得又好,只兩三天人全救脫險地。你們那些鬼話,我們百姓早已看透,如和往年一樣,想要從中取利,來此作梗,這幾個救命恩人只要負氣一走,我們立時和你拼命!」
      有那激烈一點的,竟在高地上手指來船咒罵,要把人扣住作押頭,既說放賑,我們便和你要吃的!
      那縣官因有貴客過境,只願應酬,自己不來,令典史代為查看,不料那典史也是個無用的傢伙,不知災民身後有人主持,只說當地民風強悍,當時嚇退回去。和縣官一說,比他還要怕事,但又沒有不來之理,和師爺們計算了兩天,屢命差人探報,均說放賑的乃是幾個藥商,都是四川財主,在附近鎮上開有糧店,銀米方便,山區災民已全脫險,到處歡聲雷動。
      因這幾個富翁前在別處救災,官府作梗,花了許多銀子,還受閒氣,故此不願人知,更不願官家參與,否則當時就走,丟下不管。縣官雖覺當地山高皇帝遠,好些事均可向上隱瞞,像這類匿災不報,要受極大處分。
      為了前程,只得硬了頭皮,帶上好些差役儀仗,照樣鳴鑼開道,又徵用了幾條民船,帶上一些乾糧,相機應付,前來查看。為防萬一,一到先去拜會張錦元,也不知談些什麼,便面帶喜容匆匆坐船趕回,只在張家吃了一頓酒席,連災區也未去,便偃旗息鼓各自回轉,由此便無什事發生。
      旺子每日追隨鐵笛子和各位師長之後,無論何事全都參與。諸俠見他小小年紀,如此用心有志氣,個個誇獎看重,樂於指教。鐵笛子無意之中收此好徒弟,更是高興,除細心指點,教以處事之法而外,並還抽出功夫傳授武功。姜、萬二俠和癩和尚、小啞巴更是稍有一點機會便不放過,就在同往災區放糧船上來去這一會,也都加以傳授,這場大水一直連到九月中旬方始逐漸減退。
      災民雖然救出,因那山洪是由山中流出,每隔兩三年必要發動一次,又發生過兩次大災,當地土人均有一點戒心,水頭一現,當時傳播開去。自從山口開了一條小河,山洪初到以前有了停蓄之處,無論水勢多猛,都要經過些時方始湧往山外。這次發水天雖還未亮,仗著老漢父子急公好義,人又機警麻利,遠近各村均經約定,稍見水頭,立時命人分頭告急,一面嗚鑼告警,所以受傷的人並不甚多,死的更少。
      水起前數日,先由山中諸俠供給賑糧,分別各村情形,各送三天熟糧,十天生糧,一面以工代賑,命眾災民準備河工用具,編織草袋,斲伐樹木,製造木排,工糧之外並有種籽分配,直到明春生活,均由諸俠包辦。一面分頭去往各村,召集那些災民,宣說河渠開成以後如何分配田畝,以及耕種之法。
      到了重陽節邊,又令災區遠近各村互推有才能的人同來山口,指示機宜,告以用主人方面業已說好,改變舊章,將租減收多半,從此公平交易,永無壓搾侵害之事發生,只管安心,日子必能越過越好等語。當時歡聲雷動,喜極涕零。
      因鐵笛子和眾人事前再三告誡,不許洩漏,只說此是田主人的自願,因為河渠開通,有了水路,收成增加,並有幾位有財力的善士相助,互相勸說,才能有此結果,別的不許提說一字。這大一場凶災,和這大一片土地的分配,竟在雙方心悅誠服、公平合理之下全數辦完,地方官一點不知信息。
      為了時機未至,最重要的帝王專政尚未推翻,好些顧慮,事情辦得十分隱秘。除那些身受的災民外,表面上十分安靜,外人一點看不出來。最妙是連救災帶辦水利,須用大量賑工銀米,鐵笛子事前籌備的只得十之一二,下餘都是張莊這三家豪紳惡霸和遠近各村落中的小富翁自願捐輸,張莊那十幾座糧倉竟由張錦元全數捐出,交由諸俠主持發放,隨意運用。
      張錦元乃附近各縣中有名的顯宦富紳,官府方面聽他被那幾個路過的善士感動,大量捐輸,救此災荒,自然更無話說。
      旺子用了好些日苦功,仗著聰明機智,學會許多本領。又聽癩和尚說,照此進境,稍差一點的賊黨已能取勝,暗中高興。每日盼望水退,好和群賊惡鬥,為民除害之外,自己還可一試身手,實地演習,增加許多見識,哪知一直沒有信息。後來聽說,十之七八的賑糧均是張莊糧倉中物,好生驚奇,兩次想問,均被萬芳暗中止住,心正不解。
      到了十五日裡,水已退去多半,災情已早穩定,許多避水災的難民也都準備重建家園,搶前耕種,鐵笛子忽命旺子同了花蟬、張三去往天水一行,就便認明入山途向,以為日後往來之計。旺子自然遵命,隨了花、張二人起身。
      這時水剛退了一半,仇敵那面音信全無,連明年重訂約會都沒有過。偶然聽到眾人口氣,張莊這班賊黨並未離去,旺子心雖惦記,終覺還早,不會說到就到,三人去時乘馬,歸途騎的又是那匹小花雲豹,往返不過三四天,怎麼也能趕上。
      只奇怪這幾家豪紳惡霸均與仇敵一黨,怎會這樣捨得聽話,把所有存糧全數捐出助賑?這類可博善名的事他還不肯出頭,只在暗中交與各位師長主持。仇敵均非庸手,非但不曾作梗,也無一人見面,是何原故,心中不解。到了天水,住了一日,便忙著回來。花、張二人知他心意,也未堅留。
      旺子聰明,出入山口的幾條秘徑業已看熟,匆匆分別,騎馬便往回趕。歸途馬快,當日到達。途中看出靠近新集張莊一帶已全現出地面,想起連日秋陽甚好,山水照例說退就退,何況山口內那條河道業已開通,水退起來更加容易。照此形勢,賊黨便是不來挑戰,諸位師長也必尋去,雙方日內非動手不可。
      到了張莊,見一切如常,甚是安穩,好些惡奴均在打掃水泥和水後的積污,先未留意。後有一人點首招呼,甚是和氣。自從發水第三日,因事已叫明,師徒四人業將形貌還原,旺子還得了幾粒易容丸,早就現出本來面目,又隨諸俠坐了竹排往返災區,張家這些惡奴打手常在門前看水,知他已拜異人為師,大為驚奇。後來糧倉開放,旺子前往取糧,彼此越發相識,對他也更看重。
      旺子早就聽說,對方上下人等均已改了脾氣,為了事忙,水還未退,並未十分在意。聞聲回顧,見那人早和王老漢相識,本比別的惡奴要好得多,水後相見,人更和氣。這才看出打掃的都是張家所用掙工錢的下人,土人極少,雖有幾個,也用錢米僱來,出於自願,心中奇怪。
      同時想起那伙賊黨尚在花園之內未走,比前只有人多,意欲就便探詢,好向師父稟告,便把那人引向一旁。
      剛拿話一引,那人便笑說道:「你不要問了,回到家中自然知道。你師父鐵笛子正等你呢。」
      旺子聞言,立往回趕。未進山口,便聽多人吶喊和打樁之聲。水已差不多退盡,只剩幾片小的泥窖還不曾乾。走前本就聽說,工料人夫均已齊備,日內便要大舉興工,料知第二條渠道業已開始,人聲才會這樣雜亂。
      匆匆趕進山口,到後一看,各位師長俱都不在,連老漢父子也都走開,酒鋪之中只王妻唐文燕帶了二三十個幫手在內主持,酒已暫時不買,正在大量蒸饝,以備修河民工夜來犒勞之用。另一面還殺了好些豬羊。見面一談,好生失望。
      原來旺子去後第二日,眾英俠便往張莊後園應約,和群賊惡鬥,前後不過兩個時辰便大獲全勝,幾個首惡元凶十九除去,只李文玉帶了兩個園丁的兒子見勢不佳老早溜走,不知去向。蘇、黑二賊和新請來的群賊全數伏誅,連屍骨也被林颼父女化去。動手以前雙方說好,不關主人的事,將群賊所居後園一角隔斷,並請萬英、杜霜虹二俠暗中埋伏,以防群賊溜走。
      事前因有林颼父女三位怪俠做中間人,早和賊黨訂有條規,互相遵守,在水未退盡以前兩不相犯,只管約人相助,但不許將主人牽涉在內,否則便是他父女三人的仇敵。無論何方都是如此,兩無偏袒。群賊早就覺著仇敵勢盛,林颼父女更是難惹,所說也極有理,口口聲聲要以災民為重,又知他和敵人並無淵源,自然不肯得罪。
      其實林氏父女和諸俠早經密計,所說的話雖極公平,但是雙方都是針鋒相對,不勝必死,誰也難於逃脫。群賊也是恨極這班英俠,新近約來幾個好幫手,自信太強,人又較多,不知此是一網打盡之計。內有幾個驕狂性暴,像黑老和幾個著名兇人再一首先答應,說了大話,餘人自然不便示怯。
      幾個狡猾的巨賊,像老賊蘇五之類,又覺自己本領高強,善於臨機應變,即便敗在敵人手裡,憑自己的心思本領也不至於為人所殺,至多再丟一次大人,不怕不能脫身逃走,樂得借這一條將眾同黨僵住,好逼他們多出死力,勝了更好,敗也於自己無害,於是答應下來。
      林氏父女未說定以前,先在暗中去向張錦元父子警告,曉以利害,準備拿話打動之後,再由他三人出頭去借那三人家富貴家的存糧。張氏父子到底不是十分糊塗,始而保全身家之心太切,只要當時保得全家活命,蕩產傾家也非所計。後來發現蘇、李二賊竟是一路,人既驕狂,隨便一句話都和聖旨一樣,不容絲毫違背,又多使人聽不入耳,表面上對他還要敷衍恭敬,祖宗一樣看待,全家老少連同武師打手俱都不服。
      這還不說,最可慮是黨羽越來越多,都是那麼兇悍粗野,不通人情,好好一座園林,佈滿獸蹄鳥跡,自家人只他父子為了身家安危,不得不忍著苦痛賠盡小心,前往敷衍,誰也不敢走進。家中女眷太多,婢美妾嬌,當蘇、李二賊初來時便受了許多侮辱,如今賊黨越來越多,一個紳宦人家簡直成了賊窟,每一想起書香世族遭此橫逆,便自痛心疾首,無奈引鬼入室,賊已進門,再想請走難如登天。
      又知內裡還有好些淫賊,家中武師均非其敵,這班人狼子野心,不知何時發生大禍。便是能夠相安,照目前形勢和群賊口氣,大有從此安居,拿當地作為永久巢穴之意。照他平日所說,行為那樣殘酷,姦淫殺搶無所不為,早晚必被官軍搜捕,自己家敗人亡之慘決所不免。
      再經幾個跟他多年的武師舊人再三警告,越發害怕,日夜憂疑,心膽皆寒,還不敢露出絲毫形跡。自覺人生苦痛,到此地步已達極點。仔細一想,惡人真個親近不得,一上賊船便成附骨之疽,落在地獄裡面,休想拔出這條泥腿。
      張氏父子正在無計可施,忽然連聽手下人說,鐵笛子等異人多半手無分文,全仗人緣救此大災,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流傳民間,人又如何好法。這大一片水,成千累萬的災民,竟以私人之力全數救出,不由大力感動。
      同時覺著此時處境比那只愁衣食、人卻自由自在、互相同情扶助、沒有心神苦痛的災民窮人只有不如,似此終日受人挾制威逼,眼看一個極大的地雷點燃藥引,捧在全家人的手上,轉眼就要爆發,還不敢稍微放開,進退兩難,啼笑皆非,空自悲憤到了極點,無可如何。
      正打不起主意,林氏父女忽然暗中尋去,先由玉巒姊妹借著主人挽留小住之便,先向張家那些婦女警告,曉以利害,再由林颼向他父子力說。張錦元到底做官多年,老奸巨猾,不用人說,已早知道,此是未來滅門大害,一看林氏父女的談吐氣度,與群賊迥乎不同,所說更比自己想得還要周到;又聽說起賊黨未來的陰謀,不禁心寒膽戰,通體汗流。
      林颼又受鐵笛子之教,將平日做世神情收起,口氣十分誠懇,這一來說中心病,大為感動,立時伏地拜倒,痛哭求告,竟不等開口,自願獻出所有存糧和庫中藏金,專供諸俠救災防荒、濟世之用,以後無論何事全都聽命。
      林颼見他父子居然能分善惡,只求除此大害,保得身家清白,非但本身家財可以源源供給,並還勸說另兩家親戚一同捐輸。張家擁有大量財產,留此一條財源,將來可做許多好事,自然高興。
      雙方把話商量停當,明日再作林颼出面,當眾借糧救災。群賊知他心情古怪,言出必踐,雖將所捐銀米交與敵人救災,只派人暗中通知,令其來取,並不與之交往,兩女並還寄居張家,要到水退之後才去,非但不生疑心,反因此老感情用事,打算借此利用,由主人出面,求其相助。哪知林、鐵二老早有預計,死星業已照命,不久就要發難,一個也逃不脫。
      林颼沒料到一個貪官豪紳、土豪惡霸這樣明白慷慨,覺著難得,又是一個最重情感的人,一見話說得體,時機成熟,立時當眾聲言:「我已洗手多年,不願無故和人爭殺,專以救人為重,沒想到主人如此慷慨,一口答應,他既看我父女得起,便不能不有人心,自來刀槍無眼,這樣凶殺,一個不巧,在你們那些對頭心中,土豪惡霸一向當作仇敵看待,非但敗時不免遷怒泄恨,便是得勝,也不免於和主人為難。
      「這個我卻看不過去。雙方人數又多,本可約在山中決一勝負,一則水已退盡,到處泥污,玉泉崖頂地方大小,別處都是樹林,非但不便,且易驚動俗人耳目,事後還要連累善良。既然雙方都不願意顯露形跡,難得主人後園地方廣大,又有飲食休息之處,到時先由主人辦點酒食,表面款待雙方,實則減消敵意,敵我各占一面,分人出鬥,只不逃走,未動手的人盡可在房中等候。
      「打得時久,未分勝敗的人也可稍微休息,不似以前,每次爭鬥均在曠野深山之中,兩不方便。我雖誰也不幫,但為災民承了主人大情,不能坐視人家欺他,到時由我父女三面防守,不到結局誰也不許溜走。並將主家的人全數遣開,將後園隔斷,不許一人近前。休說傷他家人,如其成心毀他一草一木,無論是誰,我均不與甘休。」
      林颼話說極巧,表面上彷彿幫著賊黨一面,群賊竟為所愚,全數點頭。林颼故意還勸群賊暗中準備,多約點人,不可洩漏,越穩越好,到臨動手前兩日方始通知,往請敵人赴約。其實鐵笛子等諸俠早有準備。賊黨本多心明眼亮,雖知林颼為人交情甚寬,對於仇敵雖認得幾個,並無深交,終覺所說方法限制太嚴,仍有一點疑心。
      後見商定之後,林氏父女因暫時無處可去,一同住在園中一角書房之內,每日只是飲酒觀花,只不與群賊當見,偶然出去也都坐了小船,帶上兩個張家的人,前往災區探看,遇見相識仇敵,也僅點頭招呼,所說都是救災之事,別的一字不提,非但未與仇敵相見,雙方爭鬥的事也從未再提。
      因恐對方疑心,恰巧李文玉無意之中看上園丁家的兩個幼童鍾大娃與鍾二娃,暗中收為弟子,逼著主人做了兩身衣服,一個裝作書童,服侍林颼,一個幫助搖船,隨時留心查探,沒有一絲可疑言動,只似有點感激主人,每日常見,以為張氏父子好客,這高名望的異人,自難怪其格外恭敬,也就不以為意。
      沒想到十五夜裡,萬芳、樊茵、杜霜虹三女俠,登門挑戰,說水已決退,問群賊願在何處動手?群賊立照林颼所說回覆,約定十七中午主人請宴,申初動手。賊黨探知仇敵至多十二三人,還連開酒鋪的老漢父子在內。
      到時一看,王老漢父子三人未來,卻添了昔年豫西三俠岳綱、楊宏、仇雲生,還有昔年大俠湯八之子湯麟,和天水兩個刀客,人數隻得十六,比賊黨少了兩三倍,但無一個不是好手。剛一上場,便看出形勢緊急,黑老人最凶狠性暴,雖聽棘門三俠英名少並未見過,一心只想對付姜飛、萬芳兩夫妻。
      因昔年在武夷山嘗過鎖心輪的味道,特意苦練多年,乘這一場大水,又去約了兩個有本領的同黨,本意練就輕功,上來指名討戰,只將仇敵打傷一兩個,冷不防抽空溜走,挽回昔年凶名,再借題目,臨去以前向同黨挑上幾句眼,一走了事,省得夜長夢多,跟著這群飯桶丟人吃虧。
      在賊黨未敗以前,表示他是專為報仇而來,功成即去,上來打著速戰速決的如意算盤,開頭叫陣。不料正經仇敵還未開口,敵人隊裡忽然慢吞吞走來兩人,一胖一瘦,都是矮子,一個更是瘦小枯乾,一言不發。雖聽同黨指說,這癩、啞二俠不好惹,因見對方都是那麼貌不驚人,動作又都不快,言動神情卻是滑稽刁鑽,處處引人起火。明知這兩敵人久負盛名,善者不來,心中仍存輕視。
      不知當日一戰,鐵笛子早把虛實得去,男女諸俠全都領了機宜,誰也不許違背。對面賊黨中的能手早經認定,特意派這兩位異人給他一個下馬威,以防敵人仗著練有極好輕功,見勢不佳抽空逃走。開頭只林氏父女三人防守,一個顧不過來,又被漏網。
      除老賊蘇五和兩個著名的兇人外,最注意的便是黑老和所約死黨神力金剛靳德。二賊性太兇暴,本就看著癩、啞二俠有氣,再因對方搶先上場作梗,預定得彩就收的陰謀無法施展,怒火越發上撞。黑老因啞巴只是神情討厭,沒有開口,癩和尚卻是搖頭晃腦,說之不已。最氣人是口中唾沫橫飛,不時噴在人的臉上,好像成心一樣。
      按照江湖規矩,又是頭一場,不能不容對方說話,耳聽敵我雙方都因癩和尚辭色滑稽,忍不住笑了起來,所說的話句句刻薄,偏又無法攔阻,否則便顯小氣,好容易強忍怒火,把話聽完,待要動手,不料敵人狡猾,有心戲弄,借著靳德一句氣話,身子一閃,便將他丟下,趕向靳德身前,借話答話,喊得一句:「你想先打,再好沒有!」
      聲隨手到,迎面先是一個大嘴巴。靳德因對方辭色懈怠,沒有起眼,不料出手這快,方喝:「要打就動手,不然快滾,廢話少說!」
      微一疏忽,冷不防竟被打了一個滿臉開花,鼻口鮮血直流,空有一身極好硬功和練就的神力,無端遭人暗算,吃此大虧,還說不出口,急得咬牙切齒,暴跳如雷,雙方便動起手來。
      黑老沒想到癩和尚會挑人動手,心疑要逃,恨極之下,忘了旁邊還呆著一個強敵,立意上來便使殺手,將敵人抓死。一聲怒吼,正要轉身追去,不料他快人家更快,腳剛離地,身往旁側,雙手伸出,還未抓中敵人,耳聽颼的一聲,急風撲面中,一條小黑影已和箭也似衝到,來勢快得出奇。
      雖仗武功精純,未被衝倒,但也不曾避開,被敵人一手擋開左膀,一手打中肩背,撞出丈許遠近,由此起便如影隨形,縱橫跳躍,動作如飛,雙方四人先打了一個難解難分。黑老上來受此重擊,覺著這一掌打得極重,憑自己的功力竟會隱隱作痛,半身酸麻,料知受傷不輕,如換別人,單這一掌便不送命,也難免於筋斷骨折,經此一來挫了銳氣,心便有些發慌。
      最可氣的是,敵人比他身手還要輕靈,追逼甚緊,一絲不懈,憑自己那好輕功,連想賣一破綻,取出兵刃暗器都辦不到,幾次往旁飛縱,身子還未落地,敵人業已跟蹤追到,連緩手的功夫都沒有,稍微疏忽,便不免於手忙腳亂。那兩條皮包骨頭的手臂看去瘦小,招架之間卻比鋼鐵還硬,實在無法,只得施展全力,專用手腳和敵硬拼。
      猛瞥見雙方又各有數人上場,都是一對一在惡鬥,另外約的一個同黨剛一上場,便被女俠樊茵接住,各用兵器交手,本是旗鼓相當,暫時還分不出勝敗,想是求勝心切,將自己練來報仇,日前才送與他的毒藥追魂彈打將出來,連發兩彈,敵人不知底細,竟用寶劍擋開,立有兩股彩煙爆散,覺著此是救急之物,不該妄用,敵人雖然必倒,對方能手甚多,一被看破,有了防備,自己少時用以報仇便無把握。
      心念才動,忽聽一聲怒吼,忙中抽空,再一回顧,不知怎的,敵人未倒,毒煙迷香尚在微風中飄蕩,不曾吹散,同黨業已屍橫就地。正在又驚又怒,又是一聲怪叫,叭噠一聲大震,原來神力金剛靳德已被癩和尚上面雙掌一分,將兩條鐵膀蕩開,緊跟著一頭撞向前胸,只吼叫得半聲,人便仰跌在地,死於非命。
      前後不過半頓飯時,兩個最有力的同黨相繼送命,對面敵人偏又這等機警靈巧,連兵刃暗器都使不上。
      黑老正在情急暴怒,忽聽癩和尚哈哈笑道:「老三怎沒出息,你這樣和他作什?他那輕功你已試過,不過如此,這小黑鬼不到黃河心不死,你不容他把那些破銅爛鐵施展出來,怎會死得心服口服呢?」
      話剛說完,小啞巴忽然不戰而退,一縱兩三丈,落在主人所備茶桌之旁,端起一碗涼茶一飲而盡,正倒熱茶。黑老哪知厲害,立時乘機取出他那中藏暗器的獨門兵刃蜈蚣槊,怒吼一聲追縱過去。身子凌空,還未下落,眼前人影一閃,一道寒光已隨敵人迎面飛來。
      因小啞巴生得瘦小枯乾,事前不曾看出身邊帶有刀劍兵器,腰間雖似橫有一條並不甚寬,不像是什軟鞭之類,驟出意外,來勢分外猛急。黑老早動凶性,怒髮如狂,恨不能一下將人打死,本準備人一落地,便發暗器去打敵人要害,手中雖然按好機簧,但沒想到來勢神速,迥出意外,人並不曾回頭,竟和看見一樣,連念頭都不容轉,方想發那暗器,一面凌空倒縱,以防撞上。
      說時遲,那時快,就這時機不容一瞬之際,剛瞥見寒光一閃,急切間不知何物,又因方才對敵吃了點虧,看出敵人厲害,有些膽怯,忙把手中蜈蚣架去擋,就便放那暗器毒釘,已自無及。
      只聽嗆的一聲,手中一輕,蜈蚣架好似被人斬斷。猛想起棘門三俠均精劍術,不禁大驚,慌不迭一個驚燕翔波,凌空轉折,待要往下翻落,敵人手中兵器已同時打下,乃是一隻大茶杯,帶著剛倒的半杯熱茶,叭咻一聲,茶杯打得粉碎,滿頭淋漓,又熱又痛。
      以平日所練功力,休說茶杯,便是一隻鋼鏢,只不打中七竊要害,也不至於受傷,沒想到這一茶杯竟開了花,當時似有碎片嵌進,奇痛非常,驚慌百忙中,覺著敵人內外功夫都到上乘地步,否則不會打得這重,頭已打破,再不見機凶多吉少。
      本就不敢戀戰,同時目光到處,就這一個起落幾句話的功夫,場上業已成了混戰。表面看去自己人多,其實敵人厲害,為首十幾個有名人物已前後傷亡了六七個,老賊蘇五也被鐵笛子一人看住,成了苦戰,旁邊兩個和他交厚的同黨上前相助,剛被鐵笛子打倒,分明非遭慘敗不可。
      心裡一急,更不怠慢,恰巧落處是片高牆,敵人似全出動,大都一個人對付兩三個,無暇他顧,以為此時見機先逃,還有脫身之望,忙和箭一般往上躥去。上半身剛躥過牆頭,腳還不曾落在實地,忽聽哈哈一笑,暗道不好,又料後面敵人正追上來,兩下夾攻,如何能當?
      心裡一橫,打算硬衝過去,猛覺一股掌風撲面飛來。目光到處,瞥見牆頭那面冒起半截人影,正是癩和尚,手還未交,人已被那掌風打退,身子凌空,無法再上,只得就空中一個轉側,二次打算往旁翻落,猛又瞥見一條人影帶著一條寒光斜飛過來,想避無及,竟被小啞巴一劍由腰間透胸而過,凌空帶著一股鮮血甩落地上。
      群賊見這幾個厲害同黨紛紛傷亡,心膽俱寒,都想抽空逃走,誰知林颼父女和萬英、杜霜虹,連同剛退下來的棘門三俠早已防到,無論逃往何方均被攔住。遇到林氏父女,只說雙方約好要分死活存亡,不許中途逃走,你們倚仗人多,業已違約,再要溜走,我父女先辦不到,至多不讓過去,稍微動強便要翻臉,尚不至於送命;遇到那個敵人卻是凶多吉少,除非平日惡名不大,還可投降,聽憑發落,否則便是哀求苦告也難免於一死。
      有時敵人理都不理,話還不曾說完,命已送掉。內中棘門三俠最是手辣,並還深知群賊底細和罪惡輕重,雖然疾惡如仇,遇上必死,除對為首之凶外,都是先將罪惡說出,問得那賊無言可答,方下殺手。內有一賊因對方所說出於耳聞,不甚真實,急口分辯,竟在危機一髮之中逃得活命。張家共有五六十個賊黨,倒是先被棘門三俠懺傷的一批,除三凶兩怪和雲南諸巨賊外,居然沒有被殺,只是事後均向諸俠求饒伏罪,起下毒誓,從此改邪歸正,並由鐵笛子再三勸告,自願將氣功破去,再放上路。
      諸俠表面上當著群賊故意要和主人為難,經林氏父女出頭分說勸阻,方始回轉,林颼再裝好人,由張氏父子每人送了極厚程儀送走。賊屍早經林颼用藥化去,一場惡鬥就此終結。
      諸俠雖覺便宜了幾個土豪惡霸,但因鐵笛子善於運用心計,非但大量災民得救,並還興修水利,永免災荒。這些土豪驚魂乍定,全都膽寒,一個個痛改前非,將所有田地交出,由諸俠按照人數多少,已耕未耕,減去大量租息,平均分配。事情做得又機密,又公平,災區的人沒想到一場水災,反而因禍得福,高興非常。
      感恩戴德自不必說,所開河渠又關係他本身的利害,所得工資比以前種田所得加幾倍,人心本是肉做的,何況這類善良百姓自開工起人人努力,個個爭先,誰都不肯絲毫鬆懈,就有一兩個喜歡偷懶的人,在大眾耳目互相監督告誡之下,更不好意思不賣力氣。
      從十五起始,十六旺子走後,下半日水勢忽然大退,鐵笛子按照預計,命所有人工分成日夜兩班輪流出動,共只三數日的功夫,便做出加倍的工程,事前準備又極周密,全按兵法部勒,有條有理,一絲不亂,所有用具均極齊全耐用。莊事完了後,男女諸俠分段查看,重新考查,仔細商計,本定五個月工程才能完畢。
      因是人心振奮,不辭勞苦,做起事來個個精神抖擻,笑容滿面,比起以前被官家和當地豪霸逼迫服那勞役,表面不敢強抗,實則忍氣吞聲,眼淚往肚子裡咽,監工的皮鞭棍棒剛一離開,立時懶惰下來,一個個垂頭喪氣,一點打不起精神,迫於無奈的情景迥不相同。
      諸俠所訂規條按時而作,雖極嚴整,形同虛設,從無一人違背,只有監工的人黨著他們出力太猛,再三勸阻,令其休息,多不肯聽。
      他們的話也說得好:「這兩條河渠乃我們的命脈,本應由我們出錢出力才是正理。諸位英雄俠士費盡心力將我們救出苦海,又幫這樣大忙,自己有利益的事,多出點力也是應該,何況每日還有錢糧可拿,給得又多,性命更是諸位英俠所救,此與以前惡人強逼,忍了饑寒代人家做苦工大不相同,再不拿點良心出來,怎麼對得起人?」
      諸俠終覺一個人必須得到休息,才能發揮他的能力,這等做法雖然成功更快,到底人要吃虧;又經鐵笛子重訂規章,極力分解,才好一些。當日二次估計,不到年底便可大部完工,事已就緒,無須再要多人統率指揮,只鐵笛子一人為首,加上王老漢父子,和由眾人當中選出來的一些監工頭目足能應付,大家又都有事,早就想去,便同起身辭去。
      鐵笛子為了自己要辦的事太多,不能長期在此,先因九月半才動工,當地氣候雖非酷寒,到了臘月仍不免於天寒地凍,難於破上;又當大水剛退,土人均要搶種晚秋,好些顧慮,如在兩月之內不將規模建好,根基打定,到了十二月初間便要停頓,等到明年春暖雪化才能動工,一個不巧要多費好些人力物力,耽誤農耕,顧慮甚多。
      最後想出日夜分班之法,以便兩面兼顧,既不誤補種晚秋,又可防備明春桃花水萬一發動,又受災害。想得雖極周到,心中仍拿它不穩。哪知萬眾一心之力這等大法,一動手便超出預計,照此下去,至多趕到十二月初邊便有完工之望,心中喜極,一面命王老漢代買豬羊,以作每隔五日犒勞之用,一面托沈、姜、萬三對夫妻往天水赴約時,轉告花、張二人,把山中壯士挑上二三百名,並在當地再僱上數百民工,趕來相助,以便一勞永逸。
      旺子回來這一天諸俠剛走,林颼父女也要起身,玉巒、玉男兩姊妹更因仰慕樊茵等三位女俠和洞庭君山之勝,本意同行,到岳州沈家住上些日,就便領教。後因沈鴻、萬英等男女四俠答應花蟬夫妻,事完約了姜飛夫婦回到他的山中小住十日,再經褒城入川,由川西水路溯江而下,往洞庭家中去等林氏姊妹。林颼又要先往劍閣、廣元兩地訪友,雙方算好相會時期,約定成都見面。
      如其相左,便往洞庭見面。諸俠走後也要起身。鐵笛子因他父女三人以前只有一面之識,林颼那樣怪人,這次居然能和自己共事,非但志同道合,並且出力最多,做法也極巧妙,雖然寬容了幾個惡霸豪紳,一則對方遭此橫逆,連經告誡,業已痛悔前非,獻出大量家財助賑,均出自願;二則這次救災興利所用銀米,十之七八都出在他們身上,當這幾千年相傳的惡制度未消滅以前,只要平日不是罪大惡極,能夠懸崖勒馬,真心悔過,也應與人為善,不為己甚,何況以後有事還可尋他,樂得留備患急,也就放過。
      雙方近日越發投機,恰巧修渠的事已有人專管,暫時無事,便親自送他父女上路,所以旺子到時,一位師長也未遇上。又聽說張莊這場惡鬥激烈非常,盼了多日,不料仍被自己錯過,心頗失望。
      文燕見他不快,笑說:「你想錯了,那日連我們全家三口鐵大爺不令前往,分明是因賊黨人多,你我功力尚差,休說雙方混戰之時,敵人避強擊弱,受了傷害太不值得,便逃脫幾個,被他記在心裡,當你本領尚未練成以前,一個不巧狹路相逢,如何是好。
      「我們還有林老前輩做靠山,非但當眾發話,不許外人妄動一草一木,行時並將他的鐵手令留下,這比什麼護身符還有用處。你小小年紀,膽子又大,你師父和賊黨結怨最多,這次你雖當時往來災區,人多知你是鐵大爺的徒弟,一則那些日賊黨不曾出來,認得你的只有蘇、李二賊和黑老,兩個業已伏誅,你不上場到底要好得多。
      「還有這匹小花雲豹,本是你樊師叔所騎的馬,你來時她正往天水途中,不曾相遇,走時也未提此愛馬。我料你這男女六位師叔與花、張二位訂約在先,本來要去,怎會命你將馬騎回?你走那日,鐵大爺恐你不會騎馬,問了又問,還要當面演習,此舉必有深意。
      「我知你年輕喜事,以為這場熱鬧沒有趕上便不高興,卻沒想到你師父平日行徑。雖然到處都有他的親人,另一面江湖上的兇人惡霸和各地貪官污吏,沒有一個不恨他入骨,稍微發現影跡,便要用盡心計陰謀暗算,真個日常都在驚險之中。你跟他一路,只把本領學好,還愁沒有施展身手的機會麼?」
      旺子聞言前後一想,以及走前數日諸位師長對他所說的口氣,當時醒悟。跟著鐵笛子和老漢父子相繼回轉,問知小花雲豹業已騎回,便取出一包馬藥交與旺子,說:「此馬靈慧非常,這次如非花、張二人受了它主人指教,憑你休想近身。它知此行是尋主人,如見不在,難免自己尋去,這副韁索並制它不住。
      「今夜先將此藥取出核桃大一塊,化水和在馬料之中,此是它主人的暗號,入口便知你樊師叔命它供你乘騎。每日務要用心照看,照日前樊師叔所說喂放教練之法,每日再騎上一趟,一面加緊用功,以免到時手忙腳亂。我的事素不一定,也許一封信來,說走就走,如其分不開身,便要命你代我一行,就便歷練。你那功力尚差,非先準備不可。」
      說罷,又將一枝三折鉤連槍取出,說:「鎖心輪姜師叔不能送人,再者你此時尚用它不來。這枝三折鉤連槍你已學會,只是手法尚欠精熟。從此兩月之內你都清閒,正好勤練。另外還有幾件暗器,均是你各位師叔所賜,你均知道用法,和鉤連槍一樣,稍微下點功夫便可用來對敵。
      「你照我所說用功次序做去,到時再說吧。老漢的鋼鏢帶在身旁易生枝節,此時你有許多暗器,用它不著,不可再要了。」旺子聽出那匹小花雲豹已被師父暫時借來交他乘騎,並有將來派他代出辦事之意,師長如不看重,怎會如此。平空又得了這好的兵刃暗器,驚喜交集,心中感激,便照所說用功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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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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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5 |
    二十、小俠客風雪走徵騎

      華家嶺這場水災,鐵笛子等諸俠做得雖極隱秘,無奈由救災起,帶開渠,差不多經過小半年光陰,場面大大,日子又久,諸位英俠又有一身驚人本領,官方雖未驚動,民間傳說卻是越來越遠。那兩條河渠在眾土人努力加工之下,到了十一月底竟將基礎打好,一切停當。
      本來當年便可全部完工,不料天降大雪,這年氣候特冷,還有好些未完的小節,好在無關緊要,留交老漢父子和十幾個由眾人當中選出來的頭目主持,等到明春雪化,將那一些細節修繕停當,迎著桃汛開閘,引水入渠,大功立可告成。老漢父子住此多年,地理極熟,深知山洪水性,有的地方比鐵笛子還要高明,盡可擔當,便托他父子代辦,以便起身。
      這日老漢因鐵笛子挽留不住,特意辦了一些酒菜,為他師徒餞行。這時,旺子日夜用功,常得高明傳授指點,功力大增,進境極速,每日均想師父那日所說,這匹小花雲豹業已騎得極熟,進退轉側,縱高跳遠,無一樣不如人意,以為師父必要派他單騎上路出去辦事,哪知老無音信,以後從未提過。
      眼看隆冬大雪,河工已完,就要起身,師父一字不提,方想:此事奇怪,我本不願離開師父,聽說他老人家言無虛發,前數日還在考驗我騎馬的事,今已要走,如何不聽提起?照癩師叔的指教,說師父表面隨和,心中卻有分別,以後最好樣樣聽他的話,不要見他好說話,隨便多問,一直守定此言,沒有問過,也許到了路上再行分手。
      恩師生平都是步行,向不騎馬,我是他的徒弟,斷無我身騎馬,讓他步行之理。到了席上,眼看吃完就要上路,越想越不對。
      正想設詞探詢,猛一抬頭,瞥見師父正對他笑,心中一動,欲言又止。
      快要吃完,鐵笛子忽然笑問:「你的包裹兵器,連我昨日交你的二百多兩銀子,都包好了麼?」
      旺子忙答:「鉤連槍和暗器業已帶在身上,銀子一半放在衣包之內,早準備停當了。」
      鐵笛子點了點頭,又隔一會,旺子吃飽,在旁陪坐,知道師父酒量素好,今早便說主人盛意殷殷,此去都是荒涼之區,難得有此美酒,必須儘量吃他一醉。這頓酒少說還有個把時辰,冬天日短,時近未初,不是人馬都快,這樣大雪寒天,恐未必能走出多遠呢。
      旺子心正尋思,鐵笛子忽又笑呼:「徒兒,這裡有兩封信,你拿了它先走吧。我還有點事情往別處去,你只照著第二封後面所開途向縱馬馳去,不消三日便可趕到。見了那人,交信之後,再繞道入川,去往青城山金鞭崖後茅棚之中等我便了。我的形蹤無定,開春三月如未見來,再由水路順流而下,到岳州洞庭湖邊水南洲上你沈師叔家中訪問。
      「我們原有約會,訂在四月中旬相見,到時再不見我,也必知道下落。你初次出門,走此遠路,一半想使你歷練,長點見識,一半想你多認得兩位老前輩,得他們一點指教,以免我這幾個月大忙,無暇傳授,跟在一起,有時專與敵人糾纏,連功都不能用。
      「但恐年幼無知,萬一與強敵狹路相逢,吃人的虧,又與你諸位師叔商計,將樊師叔的小花雲豹也借了來。此馬靈慧絕倫,勇猛非常,比帶一個有本領的同黨還要得用。它最深通人意,一呼即至。此馬活韁你已會用,如見情勢可疑,或是對敵之際,你將活扣一拉,當時解開,便可照你意思行事,並能助你殺賊,真個再好沒有。
      「此是樊師叔最珍愛的寶馬良駒,它雖靈警,你也必須隨時小心照護,免受敵人暗算。此馬和老花雲豹生得一樣,最是觸目,威名遠振,不知底的小賊不是你的對手,有本領的惡賊巨盜都知此馬來歷,就是懷有仇恨,知道你諸位師叔均精劍術,本領高強,又不似我始終隱姓埋名,永遠獨往獨來,樣樣隱秘,像前兩月張莊那場惡鬥,無意之中同門多半趕到,尚是初次。
      「人都當我孤身一人,不知我師門淵源,以為好欺,可以以多為勝,對於馬主人卻是心有顧忌,惟恐牽一髮而動全身,將許多強敵引將出來,除非雖有原因,決不敢輕易欺侮傷害,騎它上路好處甚多。我特意借馬與你乘騎也由於此。休看雪大天冷,此馬異種龍駒,最耐奇寒酷熱,多麼險滑的路照樣飛馳,快慢由你的便,放心好了。」
      旺子驟出意外,又驚又喜,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這些日內又看出師父脾氣,專重力行,不喜多言,事越重大,越無什麼話說。仗著以前多半年的用工,塾師又是一個明白事故的飽學之士,識字頗多,均能講解,見師父把話說完,信放桌上,尚未交過,正在停杯沉吟,偷眼一看,信封後面寫著「旺子面交二姊親啟」。
      並注有幾行小字,好似寫的地名和所經各處如何走法。心正尋思,老漢最愛旺子,見他面有驚奇之容,知其近來對師越發恭敬,不敢隨意開口,暗忖:旺子一個未成年的幼童,近年由秦隴入川路上道路雖頗安靜,仍有好些隱跡的歹人。這樣大雪寒天,騎此一匹最易驚人耳目的名馬,上次張莊一場惡鬥,本可將來賊一網打盡,諸俠偏是寬容太過,只把十幾個首惡除去,餘都放走。
      最可慮是那有名惡賊李文玉事前漏網,見機先逃。此賊最兇險,同黨又多,將來必是一個大害。旺子又是此賊最恨的人,小小年紀初次出門,如何當此重任,心中頗代疑慮。繼一想,鐵笛子料事如神,向無失策,也許雖有深意,借此試探旺子,使其增加閱歷也未可知。
      心念一動,忍不住問道:「旺子年幼,初走遠路,此行何事,能多指教他一點機宜麼?」
      鐵笛子笑答:「事情一半開在信封後面,他此去頭一站住在青鬆壩那裡,還有一人自會對他詳說。他雖年幼,無什經歷,人還機警,所學本領也還勉強去得,我當初便是這樣歷練出來,比他只有更難。為想旺子將來傳我衣缽,早有預計,途中雖然不免艱險,受點勞苦,但是有此良馬可以代步,無異多上一個幫手,並且沿途窮苦人家多半和我相識,交情頗深,這一路到處都有照應,比我當初單人出道,做那三年花子,憑著赤手空拳修積善功強得多了。」
      說罷將信交過,又從身邊取出一個玉梅花,命旺子藏在身邊。此去無論何地,只要對方是個平民,或是近年才得初發的小康之家,均可上前投宿,向他請教。開口先說一個「齊」字,如無回音,便相機行事,看人好壞以定去留。否則對方必要問你哪裡來的,你再將拇指和二指、中指合攏,打一蘭花形的手勢,立時將你請進,不妨稍說來歷,再如盤問,便以玉梅花作證,自會得他照應。
      他們俱知我的心意,大酒大肉雖吃不到,飲食起居定必照應,就有仇敵上前相助,一個人應付不了,將馬放走,便可隨地隱避,得到他們照應。只不要貪玩貪舒服,去往大戶人家投宿,尤其深山曠野之中,孤零零的人家廟子不可隨意走進,照此馬的腳程,就遇賊黨也不能把你怎樣,放心好了。
      另外一封明日趕到青鬆壩尋到那人再行開看,可對他說,你是我新收弟子,為了去年除夕所說之事而來,自會對你明言。此人是我老友,當地的人都認得他,稍微一問便可尋到。」
      旺子一一應諾,覺著事並不難,沿途又有照應,心中略放。只是所帶銀子太多,又知師父身邊向來不帶多錢,恐其途中缺用,方說:「弟子自會省吃儉用,不消這許多銀子。」
      鐵笛子已接口答道:「這個不然,你不比我,我雖日行千里,當時身無分文,但是相識人多,到處有人給我吃的,我又不用什麼車馬之費,身邊不帶行李,每日兩飽一倒,隨地皆可。休說用錢之時極少,真要用到,便非少數,我自有方法取得,或問人借,難我不了。
      「你在二十歲以前又須遵守我的規條,多高本領,不許打著偷富濟貧的招牌偷盜他人財物,便做善功義舉,也要以力得來。初次走此長路,到了地方,把事辦完,還要繞往四川,由水路直下洞庭,前後將近半年光陰,好幾千里途程,身邊帶錢太少,如何夠用。
      「何況此是你各位師叔所給,並不是我拿出,就有多餘,留作救人之用也方便些。前途如其有人送你銀子,只要對方是你師執至交,或是你幫過他們的大忙,受之無愧,均可隨意收入,都當作濟貧之用便了。」
      旺子二次應諾,將信接過。老漢父子也想旺子此行到處都有照應,和那朵白玉梅花的來歷,才知鐵笛子便是昔年由秦嶺隱居武當臥眉峰的劍俠,鐵笛仙崔老人門下惟一高足、外號小笛仙的大俠齊全,相識多年,也只知他近二十多年所更換的幾個外號,真實姓名來歷尚不知道,今日居然當面說出,不是格外看重,怎會如此?
      信上的事不肯明言,一定關係重大,前途必有佈置,也就不再多說。旺子初次離開師父,心甚依戀,還想再停一會,多問幾句,但不敢強,等把小花雲豹喊來,仔細查看所帶衣物,並將那兩封信和白玉梅花貼胸藏好,謝了老漢全家,又往塾師家中拜辭。
      正要上馬,見鐵笛子和老漢低聲談話,望著自己含笑點頭,忍不住問道:「恩師何時起身,現往何處,真要等到明春才得相見麼?」
      鐵笛子笑道:「你這娃兒天性甚厚,此去不必懸念,我一向獨往獨來,沒有一定所在,對你查考已非一日,無須再加試驗。這次實是事情太忙,無暇兼顧,休看好友甚多,你去辦的這件事卻不願人知道。難得你小小年紀,有此膽勇機警,忠義誠謹,又知上進,命你代往再好沒有。
      「你我實是背道而馳,短時期內不會和你相見。我想照我走法十九無事,由此到青林壩道路安靖,所行多是官道,偶然經過荒野山村偏僻之區,遇上幾個尋常刀客,看上你這匹馬,他也無法搶去。尋到那人,拿信一看,他自會指點你去間中的途向。由此往前,每到一處,起身以前主人必要指教,此時不必多用心思。天已不早,雖然馬快,大雪剛停,這一段路不好走,留神錯過宿頭。這等寒天,無法野宿,豈不受苦,快些上馬去吧。」
      旺子先還以為師父有心試驗,也許暗中還要跟來,聞言才知要他自己單人匹馬在外歷練,所辦的事十分重要,一面覺著師父看他得起,拜師不久這樣信任,一面覺著年幼無知,此去數千里,人地生疏,萬一事辦不好,師長責罰還在其次,有何面目回覆師命?當時憂喜交集,心情頗亂。
      師父已說了兩次,再如多問便顯膽怯,心想:什麼事都是人做出來,以前我一窮苦孤兒,終年受人侵害,身無分文,尚能掙扎出頭,何況今日?各位師長已傳授了好些本領,防身兵器之外,還有這多銀子做川資,坐下又有馬騎,真乃夢想不到之事。當此立功長見識的良機,如何顧慮起來?念頭一轉,心膽立壯,重向鐵笛子和老漢父子翁媳全家拜別上路。
      那小花雲豹自從旺子照師父所說訓練了兩月,業已熟練非常,樣樣均如人意。馬既靈慧,旺子又最愛它,兩下十分親熱,輕易不上轡頭,這時因走長路,恐人注目,才將女俠樊茵特製的韁轡與它上好,先在旁邊吃草,喊來之後,因和鐵笛子相識,知是主人好友,又知要行長路,立在一旁不住昂首驕嘶,露出歡喜之意。
      鐵笛子見它顧盼神駿,笑說:「你好好送旺子上路,再有數月便可回轉洞庭與你主人相見了。」
      那馬竟似明白人意,低嘶了兩聲,便伸頭入棚,朝鐵笛子肩上挨蹭不已。鐵笛子又囑咐了兩句,便令旺子上馬。旺子當著師父還恐失禮,將馬牽到蘆棚轉角,回顧鐵、王諸人均在望他,面有笑容,想起前途遙遠,至少還有四五個月才得相見,心中一酸,縱上馬去,拉緊轡頭,不時回望,直到走出山口,連蘆棚也看不見,才把轡頭微微一拎,那馬立時放開四蹄,朝前馳去。
      就這縱馬飛馳轉眼之間,微聞山口外路旁坡上,有一川音少女低聲笑說:「千里馬要有千里人才配得上,這娃兒土頭土腦,配得上麼?」
      旺子聽出對方輕視,心中不快,偏頭回顧,不料馬行如飛,就這晃眼之間業已馳出老遠,等到想起回顧,相隔已在十餘丈外。發話之處,乃是一片山坡,雪深過尺,林下似有兩條人影一閃,忘了將馬勒住,也未看清。二次想起,那山坡地勢傾斜,自來無人行走,何況上面積雪厚達尺許,說話的好似一個小女娃,聽聲音不過十三四歲,怎能在上行走,並有譏笑之意,越想越奇怪。
      再往回看,相隔更遠,人已無蹤,前面不遠便是張莊,一個小女娃,也不便和她計較,只把那兩人的身材和所著紅衣記在心裡,仍往前面馳去。開頭一段離村莊近,河渠工事還有好些細節未完,工雖暫停,零星用具和明春補做的事尚須整理,遠近各村的人均要來往。
      自從分地減租、興修水利上之後,人心振奮,遇到公益的事搶先下手,一點不用招呼。那雪雖下得大,隨下隨掃,當中開有一條道路,並不難走。
      可是一過新集,便無人管,任其堆積,路甚難行。雪雖停止,一路朔風怒號,冷氣侵肌,除新集附近雪中還有車馬行人往來之跡,再往前去景更荒涼,白茫茫一片山野,路斷行人,所經村落家家關門閉戶,連雞犬也見不到一個。知道當年雪大,天氣特冷,人都畏寒,不肯出來走動,恐馬滑倒受傷,無意之中失足踏空,落向溪溝之內,不敢走快,便將馬強行勒住,不令飛馳。
      不料那馬身輕力大,強健非常,隨同主人往來南北各地,多麼艱險的路全都是走過。旺子見雪厚過尺,時刻都在憂疑,它卻一點不在心上,加以休息了兩個多月,恨不能在大雪長路之中任性飛馳,施展它的本能,偏被旺子強行勒住,急得連聲驕嘶。
      旺子近來雖然悟出馬的靈性,畢竟人馬言語不通,先則它不住昂首驕嘶,噴氣如雲,不肯聽人羈勒,還不知它心意。又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只當那馬走了長路,力乏饑渴,想早投店飲食安息,無奈上來走得太快,飯又吃得太晚,腹中不饑,所穿衣帽均係王妻唐文燕照鐵笛子所說精工特製,粗布厚棉,外加風帽,週身均被包沒,溫暖輕便,年輕氣壯,並不覺冷。
      路上忘了打尖,見狀想起馬行太久,一口氣走了一百多里雪地,不曾停歇,回頭一看,來路村落相隔已遠,前面一片白茫茫,看不出人家所在,心中著急,微一疏神,把手一鬆,那馬便和箭一般朝前竄去,再勒馬韁已勒不住,又恐將馬勒痛,不敢十分用力。
      正在愁慮,打不起主意,忽想起前年為了附近鎮上收山貨的客人欺他年幼,打來野獸珍藥賣不出好價錢,心想走遠一點,果然賣錢較多,加上往返用度,仍差不多,還要多耽誤一天功夫,以後便未再去。記得前途有一大鎮,名叫張王廟,比新集還大,一面靠山,一面是河,乃水陸要道,鎮上店舖甚多,熱鬧非常,計算途程大約不過八九里路,這一帶好似師父所說的官道,田壟都在兩面,路頗寬平,只要馬不失腳,踏向破橋雪窩之中,便可無事。
      心中尋思,無意之中回顧馬後,蹄印極淺,差一點看不出來,猛又想起恩師曾說,那匹老花雲豹能夠水上飛馳,踏波而渡,今日天氣奇冷,北風又大,雖是剛下過的浮雪,被風一吹想已凍結,此馬如此身輕,便是下有空穴也不至於陷落。各位師長前兩月未走時曾經說起此馬的靈慧,遇到難行險地,或是大敵當前,索性將活扣抽開,解去它的轡頭,任其自己行動,反比受人拘束要好得多,也更聽話。
      進退旋轉之間,只把那一叢救命鬃稍微一拉,或是伸手微拍,便如人意。韁繩乃是防人注目的裝飾,並非必需等語。此馬上來走得好好,此時忽有怒意,必有原因。前半月騎它山中演習,連馬鞍都不用,從未有什失閃,何不試它一試?忙將活扣抽開,稍微一抖,馬頭籠套全數解落,未等紮好,馬已一聲驕嘶,翻蹄亮掌,加急往前馳去,比開頭一段還快得多。馬蹄踏雪,聲更輕微,只聽一串沙沙淨猙的繁音急響,晃眼便是一兩里。
      道路兩旁均是結有凌冰的樹木,遠望銀花璀璨,瓊瑤對立,彷彿兩行銀蛇蜿蜒飛馳,迎面竄來,轉眼之間化為兩條閃閃生光的白影,電一般往馬後倒退下去。一陣接一陣的北風朝馬前壓倒,雖然戴有風帽面罩,馬行太急,那酷寒之氣得隙即入,照樣透體生寒,冷冰冰的,方覺手凍足僵。
      暮色越深,天氣越冷,時已不早,如非雪光反映,天早黑了下來。心想,前去大鎮人家甚多,只一尋到,便可投店安歇,不知地方記錯沒有。念頭還未轉完,忽聽馬又驕嘶,順大路往左一側,轉身馳去。目光到處,先瞥見二三十點燈光,跟著發現好些炊煙,相隔只有一里來路便可到達。
      這才想起,張王廟大鎮離開官道還有兩里來路,轉角之處是一土崖,沿途肢陀起伏,時高時低,故此先未看出,心中一寬。因馬太快,天又大冷,共總沒有多少時候,先抖下的韁索籠套夾在脅下,尚未紮好,眼看前途燈光點點,越來越多,人語喧嘩之聲隱隱傳來,正想將馬止住,把韁索套上,馬頭一偏,業已走到。
      前面兩三丈便是鎮上,大小店舖門前均有燈籠火把點起,還有許多賣食物的攤子正在高聲吆喝,熱鬧非常。對面已有數人走來,知道再上韁轡已來不及,只得將馬鬃一拉,朝馬頸拍了兩下,馬便收勢,緩步走去,彷彿輕車熟路,不等招呼便往右側一家客店走去,到門停住,嘶了兩聲。
      旺子剛一下馬,店伙便趕迎出來,一見旺子是個年約十五六的村童,似覺奇怪,正朝人馬注視,還未開口,櫃房中又有一人趕出,像是店東,見面低喝:「快將客人引往後面西偏院中居住。院中原有馬棚,人馬可在一起,不必再分開了。」
      說時,街上的人見一幼童騎此快馬,又沒有韁,均覺奇怪,內有幾個好事的正趕過來。
      店東先不和旺子招呼,搶先迎上,低聲說了幾句,來人便自退回,店東這才轉身,搶到旺子前面,賠笑說道:「這樣大雪寒天,尊客由長路跑來,人馬想都有點疲倦,請到裡面暖和一會,吃杯熟茶,上好馬料,再用酒飯吧。」
      旺子見那店東生得短小精悍,與尋常商人不同,人卻和氣,並不因為自己行李單薄,年幼村童,稍存輕視,想起師父和老漢父子均說,此去遇到大城大鎮繁盛之區,可向店家投宿,無須十分儉省,所投的店也以大的為佳等語。又恐那馬饑渴疲倦,並還似乎來過一樣,不等招呼便往裡走,業已到了院中,自然不便退出。
      但恐費用太多,忙說:「我有一點急事,明日必須趕路,只有一榻容身已足,不過此馬乃是尊長所借,不能委屈了它,馬料卻要豐富一點。你貴姓呀?」
      店東笑答:「在下樑五,此馬以前來過,尊客只管放心。小店無多費用,這裡風大,請到裡面再談如何?」
      旺子畢竟面嫩,便跟了進去,見店伙引路在前,因無韁轡,無法牽它,馬也緊隨身後,途中兩次回顧,見自己跟來,便昂頭往後園走去,果似來熟神氣。心疑店家與沈、樊二俠相識,否則不會這樣慇懃,越發心定。西偏院是一所極幽靜的上房,內裡陳設比別處更加整齊。
      為了隆冬大雪,當地又是往來要道,商貨集散之區,那雪連下了四五日才住,比來路一帶積雪更深,除鎮上街道有人打掃外,離鎮裡許車馬均難行動,許多商客俱都住在各店房中,還有好些常年包有店房的老客要等過年才走,因此別處山村俱都荒涼冷落,極少見人往來,當地卻比平日還要熱鬧,鎮上十幾家大客店俱都被人住滿。
      旺子暗中留意,見那客店甚大,前後共有十來座院落,由進門起直達後院,到處都有車棚馬廄,共有一百多問客房,能容好幾十套車馬,到處住滿客人,惟獨後進一左一右空著兩個小院,一個客人俱無,又是這等講究,知是店家特為招待貴客所留的獨院上房,心中不安,無奈對方是個老江湖,說得又甜又巧,使人不好意思拒絕。
      心想,聽老漢父子說,許多客店專一敲詐初次出門的生客,往往一宿之費可抵窮人數月之糧,遇到黑店更不必說,故此途中必須留意,不可上他圈套等語。照此神氣,明以上客相待,我穿著十分平常,又未露白,為何被他看中?本想試探著把萬山所教江湖上的過節說上兩句,一則初次經歷,對方那樣慇懃誠懇,實在不好意思叫破;又恐馬受委屈。
      見那馬廄十分整齊避風,馬料更是上品,還有半桶黃酒,正是那馬喜飲之物,暗忖:事已至此,上當只得一回,好在身邊帶有乾糧,我只推說途中吃飽,不吃他的東西,睡在坑上再啃冷饝,一樣可以吃飽。共只用他一頓馬料,也鬧不出什花樣,不如放大方些,且由他去,好歹將馬喂飽,就在旁邊空地裡遛上一陣,回來安息,省得再投別的店,沒有這裡方便。
      旺子主意打定,假裝照看那馬,想要走出,猛想起銀包雖然紮在腰間,兵刃暗器也在身旁,包中尚有兩大錠銀子不曾取出,老漢叫我不要露白,如何丟在那裡?其勢不便帶出帶進,心方遲疑,忽見方才引路的店伙有一個中途離去的,同了兩人,一個端著熱水盆,兩個用提盒裝了幾樣上等酒菜,還有酒和蒸饝米飯,都是熱騰騰的,放在炕桌上面。
      本是熱炕,店東又命人生了一個火盆,越覺室中溫暖異常,棉衣已穿不住,惟恐明日費用太多,忙說:「我路上業已吃飽,並未要什酒食,請端回去吧。」
      店東先把手一揮;伙計全都退出,隨向旺子把手一恭,賠笑說道:「小英雄無須客氣,千萬賞我一點薄面,恕我梁五高攀,陪你用上幾杯,我也還未吃飯呢。這個不算請客,本是在下自用現成飲食,人說借花獻佛,這個連借花獻佛也說不上。我曾受過馬主人的大恩,雖不知小英雄是他什人,既騎此馬,必非外人,這現成杯酒之敬,容我稍盡地主之誼,總可以罷?」
      旺子一聽,對方果與沈、樊諸俠相識,心中一喜,覺著所料不差,不由生出親切之感,疑念漸消。因守師長之誡,並未說出姓名來歷,梁五也似知道來客心性,也未深說,只問沈、樊二俠什麼稱呼,旺子答說:「那是小弟師叔,梁兄不必太謙,你我弟兄相稱如何?」
      梁五聞言大喜,當時改口,略問姓名之後,更不再探詢來歷。旺子先頗留意,後見對方眉宇英悍,人雖精明,但是對人誠懇謙和,改口之後越發親熱,初次出門,交到這樣的人,也覺投機難得。對方樣樣知趣,不似有什虛假,飲食又極豐美,不由越來越覺他好,只是萍水相逢,受此厚待,聽那口氣好似全部奉送,不要分文。
      想起師父平日之言,老大不安,但想對方既與沈、樊二位師叔相識,馬又認得客店,就是外人,多少有點淵源,此人又說受過二位師叔好處,想必是真,反正推卻不掉,不如且由他去,等到明日上路之時再和他說。哪怕這頓酒飯算他所請,店錢馬料仍要照付才是道理。為免爭執,也就不提。
      梁五暗中留意,見他年紀雖輕,言動之間甚是靈警,外表偏又那麼天真,暗中驚奇。二人邊說邊吃,都是一些閒話。旺子先還恐他久坐不去,或是有事相煩,托帶什話,不好意思拒絕,方想假裝疲倦,哪知對方人甚想得周到,飯剛吃完,泡上一壺好茶,便推店中有事,道了安置,舉手辭去。
      旺子見外房還有店伙伺候,推說明早還要趕路,令其自便,跟著關了房門,熄燈上炕,越想越覺事情奇怪,方才因恐對方乘機轉問,也未探詢他的來歷,到底受過二位師叔什麼好處,此人動作又是那麼靈警輕快,口氣十分恭敬,多半也是江湖出身無疑。想了一陣,覺著有些神倦,兩眼一闔,朦朧睡去。
      旺子睡得正香,忽聽有人在撞窗戶,驚醒坐起。當夜雪月交輝,月光正照窗上,毛茸茸的好似一個馬頭,正是那匹小花雲豹,不知何時走來,朝窗上用頭連撞,心中一驚。初出遠門,樣佯小心,因房太熱,只將外穿棉衣褲脫掉,內裡衣服,連兵刃暗器均未取下。
      一見馬撞窗戶,料已發生變故,忙即推窗一看,外面月光如水,照得天宇空明,房上積雪都成銀色,到處靜悄悄的,並無絲毫聲息。心方略放,吃窗外寒風一吹,身上熱氣全消,手已冰涼。
      暗忖:今夜真冷,正要縮回,馬見旺子縮退,忽然張口來咬衣袖,由不得心又一動,低聲悄說:「這樣大雪寒天,你在房中養神,明早上路多好,深更半夜出來撞我窗戶,莫非這裡還有敵人麼?」
      這一人一馬平日常用手勢連比帶問,好些事均能領會,旺子初意馬廄太冷,再不便是天已快亮,想要趕路,隨口一問,馬竟將頭連點,心更驚奇,忙說:「你不要動,我穿好衣服就來。好在天已不早,我已睡足,好便罷,不好便走他娘。」
      說罷回身,關好窗門,馬也不再頂撞。旺子立時下炕,匆匆穿上衣履,結束停當,因不願白擾人家,取出一小錠銀子,想放在桌上,悄悄騎馬就此上路。繼一想,後院離店門共有六七層院落通道,店中人多,勢非驚動不可,外面無什動靜,主人不像有什惡意,又是此馬自己尋來,如真和二位師叔相識,不問交情深淺,這等走法於理不合,還要被人笑罵,說我膽小多疑,實在不妥。
      正在遲疑,又聽馬撞窗戶之聲,但不甚重,似催起身,連忙走出,想要詢問,那馬銜了衣服便往外拖,蹄聲極輕,彷彿怕人聽去。經此一來,更斷定店中有事發生。
      旺子正要朝外走去,猛覺背上一緊,回頭一看,馬又在咬背後包裹,看意思似乎要他解下再走,也拿不準是否。連試兩次都是一樣,試將包裹解下,那馬立時張口銜住,頭朝旺子往前頂了一頂,便銜了包裹輕悄悄回身,往馬房中走去。旺子試一回轉,馬又回身撞來。
      前後一想,忽然醒悟,心想:此馬今夜舉動奇怪,照這神氣,分明店家不是仇敵,另外有事,要我前往探看。惟恐身帶包裹行動不便,故此要我解下再往前走。回顧那馬果在昂首作勢,不曾追來,越知所料不差,便將身邊兵刃暗器摸了一摸,準備停當,開門走出。
      同時發現門旁小屋中昏燈搖搖,臨窗炕上有一店伙睡得甚香,也未驚動,輕悄悄掩將出去。走過當中正院,到一大樹之下,隱身側耳一聽,因天太冷,各房商客連同守夜店伙均已睡熟,只有打呼之聲隱隱傳來,別無動靜。暗忖:我乃投宿客人,深深半夜到處窺探,非但於理不合,被守夜的更夫看破,還要被人誤會,豈不冤枉?
      再說店中院落又多,急切間也查看不完,被人撞見無以自明,好些不妥。恩師和王老漢又有不是真遇不平,不可多管閒事之言。天氣這冷,何苦亂撞?又不像有事光景,那馬偏又如此堅決,非要我來不可,是何原故?
      方覺無從下手,又無異狀,打算回去,和馬再打手勢,如其真個有事,索性喊起店家,問明形勢,有無可疑客人,或是有什不平之事發生,再來也是一樣。只店家梁五真與二位師叔相識,事便好辦得多。
      想到這裡,剛要回走,忽聽來路房頂上冰雪微響。這座安平客店地大房多,主人善於經營,打掃清潔,各處院落中的積雪早已掃盡,房上積雪卻是高達尺餘,吃房中火炕一烤,溶化了好些,簷角上冰柱四垂,上面雖都凍成堅冰,因是新雪,上層虛浮,多半又薄又脆。
      旺子耳目雙靈,受過高明指教,稍有響動立時警覺,聽出東小院一面有人在上走動,知己應驗。剛把腳步收住,改路往響聲來路掩去。前面乃是一條貨車通行的道路,東面稀落落種著一排棗樹,正張望間,先是兩條人影貼著對面樹陰如飛馳來,腳步甚是輕快,一身短裝,背上寒光閃閃,還帶有刀,到了斜對面,略一立定,側耳聽了一聽,便朝東偏院角門之內掩將進去。
      方想:這大一座客店,如何不聽打更之聲,這兩人如是外來盜賊,店家怎麼擔當得起?心念才動,當頭一人忽然回顧,月光之下看清面目,不由氣往上撞。原來那人正是店東梁五,身後還有一個同黨,兵器是對護手鉤,業已拿在手上,以為這裡竟是一個黑店,打算跟蹤掩將過去。
      前面二人進門之後,門內忽又走出一個店伙,雙方打一手勢,忽又退出,隱在對面兩棵大樹之下,好似埋伏等人,看去不似想要害人光景。心方不解,那房上雪響已早停止,待不一會,微聞對面門內有女子怒喝了半聲,底下便無聲息。
      梁五似已警覺,朝同伴打一手勢:「東小院有賊,業已出事,我們快走。」說罷,三人各取兵器,相繼往門內縱進。
      旺子藏在樹下,離對面大樹只得丈許,聽出梁五等三人發現賊黨,來此偷盜,埋伏門外,想要迎頭動手,不料來賊已由別處房頂上橫越過去,搶在前面。旺子終是年輕好勝,又覺梁五這人不錯,既非黑店,便應助他一臂。同時,又聽東偏院內金鐵交鳴之聲,知己動手,跟著便有手持兵器的壯漢由店伙房中短裝走出,但不跟去,只在院中覓地藏起,向前張望。
      左角廂房燈光忽亮,內一壯漢便朝那廂房趕去,隔窗和客人低聲談了幾句,大意是說:今夜鬧賊,東家業已帶人親自出手,包你無事。我們安平店中,客人丟了一草一木,都必照賠,只管放心安眠等語。
      旺子本來兩次躍躍欲試,一聽此言更生好感,剛剛舉步,想往門中縱去,忽聽身後有了響動,忙即縱身回顧,正是初到時端酒菜的一個伙計,一見旺子,忙即收勢,恭身說道:「小英雄,恕我無知眼拙,今夜來賊十分扎手,東小院上房兩位女客也非常人,敝東本想和她裡應外合,兩下夾攻,不知怎的沒有動靜,也許中了來賊暗算。如今打得甚急,我知尊客劍俠門下,求你仗義相助才好。」
      旺子聞言,越發激動義憤,匆匆點頭,便往對面角門中縱將進去。身剛落地,忽聽頭上風生,一條白影由房頂上往東小院飛越過去,身法快到極點,一閃無蹤。因店伙相隔已有兩丈,並未招呼,也不知是敵是友,忙往裡面趕進。
      快要到達,想起師言:「近來賊黨多用迷香毒藥,上次張莊對敵,如非你諸位師叔服過小還丹,也難免於受敵人暗算。你孤身在外,遇見敵人,先將我特製的解藥聞上,方可動手。」
      心中一動,忙將身邊解藥噴筒取出,朝鼻孔中噴了一些,然後掩將過去,剛把進門一條丈許長的小弄走完,轉過牆角,目光到處,人已倒了一地。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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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5 |
    二十一、客館救婷婷,未敢通詞逢彼怒 長途馳駿馬,忽驚別語憶朋交

      旺子初次臨敵,甚是小心,轉過牆角,探頭一看,院中的人業已倒了五六個,雙方好似剛剛分完勝敗,倒地的人俱都未見轉動,也無聲息,似已死去。同時瞥見兩條帶有刀光的黑影,正往上房東首一問相繼縱去,只看到一個背影。因雙方都是夜行人的打扮,急切間分不出是哪一面得勝,覺著雙方都有不少的人,自己人單勢孤,不敢造次。正打算看清形勢再行下手,掩身暗處,定睛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地上倒著六人,梁五等三人全在其內,照此形勢,分明來賊厲害,梁五等店家全被打倒,自己如何能行?其勢又無後退之理。正在進退兩難,忽聽上房又有女子怒喝之聲,跟著便聽兵刃交觸,雙方喝罵,動起手來,不由激動義憤,也就不再顧忌,怒火一撞,正往前縱。
      旺子因受師長指教,動作十分機警,照例不先出聲呼敵。剛剛縱到台階上面,側顧地上六個店家,梁五和內中一人似在轉動,救人心切,也未留意。又覺賊黨厲害,暗器業已取在手內。正想隔窗窺探,看清形勢再行下手,猛瞥見一條黑影由房中縱將出來,下面也有呼喝之聲,雙方恰巧迎面。
      那賊上來先將上房兩個女客迷倒,正要入內下手姦殺,不料店家梁五原是綠林出身,洗手歸正,開此客店,因比別家準備周到,店伙和氣,飲食起居樣樣精美整齊,旅客又極平安,非但店中向無失竊之事,遇到一些孤身行旅,或是缺少盤川的住客,並還量力相助,因此生意極好,同行俱都忌妒,鎮西有一家店主,更把他當成仇敵。
      日前聽說鎮上大鬧飛賊,便留了心。當日夜裡有兩女客投宿,看出不是常人,特意讓往東小院上房之內居住。隨有兩人假裝旅客投店,這些店伙都是股東,內有一半還是梁五舊日同道,隨同洗手,開此客店,一個個心明眼亮,一望而知是兩個黑道中人來此探路。
      先不願得罪他,便以婉言相告,說客房業已住滿,請其另覓住處。梁五正陪旺子吃飯,事後方始得知。外面本來派有耳目,也來報信,說那兩人曾跟在新來女客身後,形跡可疑,料知夜來必有事故,立即暗中戒備。梁五等三人伏在小院門外,另外三個好手隨時在房上下暗中留神戒備。
      不料二賊輕功極好,因覺那兩女客不是好惹,又知店家有了準備,徑由別院偷偷繞來,剛用迷香將上房二女迷倒,這兩起人也先後警覺,動起手來。打了一陣,來賊放出迷香毒彈,當時倒了四個,只梁五和另一本領較高的同黨知道厲害,因身邊解藥不及取用,又見二賊十分厲害,一面將氣閉住,乘機假裝昏倒,一面準備。
      二賊如下毒手,冷不防縱將起來與之拼命,再試一下。二賊如其走去,再將同伴用藥解醒,同起拼鬥。二賊本極兇殘,照例不留活口,一則來時在房頂上發現警兆,做賊心虛,二則那兩女客均是強敵,本已迷倒,不知怎的上房內會有響動,疑是中毒不重,業已醒轉,不顧再下毒手,以為梁五最好面子,惟恐驚動客人,上來都是啞鬥,不曾出聲,回來再殺不遲,慌不迭同往上房趕去。果然醒了一個,當時動起手來。
      房中地窄,敵人身法靈巧,多了一個幫手反而施展不開,如非敵人要顧同伴,二賊幾為所傷。同時瞥見窗外梁五業已坐起,正在輕悄悄推那未醒的人,剛醒這個敵人,不知何故,再用迷香竟失效用,惟恐梁五這面人多,一聲呼喊,下手更難,仇報不成,還要吃人的虧,心中一驚。內中一賊立時衝出,迎頭遇見旺子,百忙中也未看清,只覺來人身量矮小,像個幼童,素性凶橫,殺人如同兒戲,不問青紅皂白,揚刀就砍。
      如論本領,旺子雖得師傳,像這類成名多年的巨賊,想占人家上風並非容易。只為旺子生來膽勇機警,自一上場,便覺自己行動冒失,不應多管閒事。看方才梁五和他手下人的身法均非弱者,片刻之間便被兩個來賊打倒,六個人尚且打不過二賊,何況孤身一人,不由起了戒心。
      正在盤算,進退兩難,心存顧忌,忽聽上房女子喝罵,與賊動手之聲,重又激動義憤。暗忖:事已至此,不遇上便罷,既然撞上,便須一拼,斷無後退之理。主意打定,膽氣立壯。因覺二賊厲害,右手鉤連槍,左手取出兩粒鋼丸,本就打著急不如快、偷偷掩去、冷不防打傷一個便好應付的主意,於是全副心神都注定在前面。
      一見窗門虛掩,上層吊窗並還向外吊起了些,初意縱到窗前,看好屋中形勢,猛下殺手人耳聽窗格上喀嚓一響,隔扇啟處,一個黑衣短裝的賊突然由內竄將出來,雙方恰巧迎面。旺子這根鉤連槍自得到手便加功勤習,業已練得精熟,敵人來勢越猛越要吃虧,無意之中正好把姜飛所傳連環奪命迎門三槍的手法用上。孤身一人,初經大敵,格外用心,耳目身手又極靈巧,惟恐一擊不中反而受害,心裡一緊,雙手同發。
      那賊一刀砍來,覺著眼前人影一閃,錚的一聲,那柄刀竟被對方兵器鉤住朝外一抖,不知怎的使不上氣力,竟被蕩開,心方一慌。說時遲,那時快,就這時機不容一瞬之間,猛又覺眼前微微一亮,知來暗器,想要閃避已自無及,微聞身後有人喝采,一個「好」字剛聽入耳,臉上已連中了兩鋼丸。
      那賊一身硬功,尋常刀槍不入,旺子這兩鋼丸一中左目,一中鼻樑,恰巧破了真氣。雖是打中眼角,不曾深陷入腦,左眼珠已碎,奇痛攻心,自禁不住。剛怒吼得一聲,負痛情急,驚慌忙亂中,身後忽然掃來一股急風,由不得身子往旁一偏。正待咬牙忍痛揮刀迎敵,旺子上來用槍將敵人的刀鉤開,因覺來勢太猛,惟恐當面撞上,左手兩鋼丸相繼打出,同時身子往敵人反手方面一偏,就勢一抖槍尖,施展絕招想要刺去。
      百忙中瞥見那賊已被鋼丸打中,身子橫了過來,又成對面,右手的刀還在亂舞,知其痛極心昏,手法已亂,無須多費手腳,一聲怒吼,就勢一槍,分心刺去。剛剛刺中,忽聽人聲呼喝,兩條人影相繼由下縱上,急切間不知是敵是友,忙即縱身閃避。目光到處,瞥見當頭一人正是梁五,手起一刀,朝那賊左肩砍去;同時槍尖抽處,一股鮮血急射出來。
      這原是同時下手,轉眼間事,來勢都是又猛又急,那賊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只慘嗥得一聲,連人帶刀一同翻倒落地,週身鮮血狼藉,死於非命。
      房中那賊本和少女拼鬥,一聽外面有警,同黨朝外縱去,因見二女美貌,一個業已昏迷床上,只剩一個。房中雖然寬大,但因店主久走江湖,深知各地風俗習慣,店中有幾座小院的上房未設火坑,除床之外,還有火爐炭盆之類。應用家具尚不在內,設備整齊,專供南方客人投宿之用。
      經此一來,室中空地不過丈許,多上一人反而周轉不開,以為走掉一個更易取勝。惡貫滿盈,不知死星照命,自恃本領高強,又有一身極好硬功,只要護住身上要害,敵人便傷他不了。明知店中人多,都是江湖中二三流的好手,如非梁五輕敵自恃,見他人少,又恐驚動客人,太顧臉面,早已全數趕來,就這樣時候久了仍不免於驚動,雖然不怕,到底討厭。
      一心打著如意算盤,正想手有迷香毒彈,多高本領的敵人也不在心上,但是事情非快不可,能將二女擄去,與同黨一人一個,再妙沒有。否則便將這個殺死,當地人多,不能姦淫,索性把迷倒的一個帶了逃走,如其順從,便留下來,不從再用藥迷倒,先好後殺。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同黨窗外慘嗥之聲,料知不妙,業已無及。
      少女原是匆匆迎敵,沒有拿著自己稱手的傢伙;又知二賊還有惡念,有一同門姊妹尚在床上昏迷不醒,恐中敵人暗器,好些顧忌,只顧守在床前保護,大聲呼喝。地方太窄,處處吃虧,正想這兩賊曾在途中見過兩次,所投決非黑店,為何這等呼喊,不見店家到來?
      心疑二賊名頭高大,店家不敢得罪樹敵,孤身一人,如何應付?正在著急,忽見內一賊黨由窗中縱出,正待施展全副心力和敵拼鬥,只要運用師門真傳,殺死一賊,剩下一賊便不怕他。念頭還未轉完,耳聽院中呼喝,窗外台階上也有動手喝罵之聲,知道店家業已驚動,心方略寬。
      忽見窗前立著一個白衣人,也在途中見過,遇時曾見此人兩次在前現身,所過之處雪中連個腳印都沒有,看出不是尋常人物。後又發現女扮男裝,跟蹤追去,憑著師傳輕功,竟未追上,晃眼失蹤。記得方才姊妹二人同榻夜話,正說此人兩次現身示意,未了一次並令土人帶話傳書,命來這裡投宿,看那口氣,明是一位師長的好友,忽然聞到一股異香,人便昏迷過去。
      夢中似覺有一女子口音附耳低喝:「外面有賊!」還將自己搖了兩搖。驚醒一看,室中無人,院中卻有人在動手。因師妹未醒,只顧喊她,剛看出人已被賊迷倒,心慌驚疑,想往窗前窺探,外面已有數人倒地,也不知是哪一面,匆促之間還未及取兵器,二賊已衝將進來。
      認出途中所見賊黨,當時急於趕路,明知不是善良,沒有看準他的來歷,不願多事,誰知暗中跟來。料是勁敵,一時心慌,寶劍恰巧壓在枕下不及拔取,順手拿了師妹的兵器鐵蓮串又重又笨,不甚稱手。正想要糟,途中所遇白衣人忽然出現。回憶前情,方才昏迷忽醒,必是此人所為無疑,又見白衣人面向窗外,口中喊「好」,單手往外微揚,先縱出去那賊便慘嗥倒地。
      外面好似還有數人,也不知是否賊黨。因覺白衣人將背朝裡,對面賊黨十分厲害,相隔又近,此人手無寸鐵,卻和沒事人一般,恐其受傷,忍不住喊了一聲:「這位大叔,留意身後!」
      話還未完,那人已轉過身來,剛笑答得一聲:「大妹無妨,我們前途見吧!」
      那賊業已聽出同黨倒地,側身回顧,和白衣人恰巧對面,不禁失聲驚呼,回手一鞭,剛要朝那店家特製的壁上掛燈掃去,忽聽那人喝道:「狗強盜不必心慌,我不殺你,反正遭報,用我不著,你把燈光弄滅,人家進來怎看得見呢?」
      聲遂出口,耳聽叮的一聲微響,鞭便蕩開。少女就勢一鐵蓮串打去。那賊見了白衣人,業已心慌膽寒,手法散漫,閃避不及,竟被掃中左膀。剛怒吼一聲,待要奪門而逃,白衣人身往旁邊一閃,恰將去路擋住,口中的話也剛說完,同時窗外連聲怒喝,飛進兩人,當頭一個幼童,剛一照面,揚手便是幾點寒光,照准那賊打去。
      後面跟著梁五,見室中地厭,忽又退往窗外,口中急呼:「眾弟兄把守兩頭,莫放狗賊逃走!」
      白衣人先是貼牆而立,跟著一閃身,便隔著一桌二椅,由牆側暗影中輕悄悄飛縱過去。到了床側,朝床上少女口邊摸了一下,再一閃,便往房後套問小屋之中走去。
      少女看得逼真,認清那人面貌,剛喜呼得一聲「林大姊,竟是你麼!」
      那賊正被旺子接連幾鋼丸打得手忙腳亂,室中又有一個剋星,少女也是勁敵,情知迷香毒彈已無用處,心慌膽寒,不知如何才好,少女鐵蓮串已橫掃過來,正用霸王鞭招架。
      旺子接連幾粒鋼丸沒有打中,看出敵人厲害,暗器全被打飛,四下激射,打得火星飛濺,叮叮奪奪響成一連串,惟恐誤傷床上少女,同時瞥見方才房上那條白影突然出現,往後房縱去,一閃即隱,正要追趕,招呼梁五等人由外堵截,忽聽少女急呼「林大姊」,才知不是賊黨。
      剛一停步,那賊正朝少女一鞭架去,雙方兵器都是純鋼打就,又重又急,瑲的一聲火星亂迸,因是用力太猛,雙方膀臂都被震得發麻,朝後倒退。旺子百忙中看出那賊脅下全空,更不怠慢,就勢把鉤連槍一順,飛蛇游水,由彎而直施展絕招,照准敵人脅下刺去。
      那賊本意一邊架過,就勢翻身縱逃,不料對方力猛並不在他之下,震得右臂酸麻,身子往後倒退了兩步;未及折轉翻身奪門而逃,正想外面雖有不少敵人,均非自己對手,只要退到窗前,一個長蛇出洞,驚燕斜飛,舞動手中霸王鞭猛衝出去,路上不要遇見前年那個死對頭便可脫險,將來再作報仇之計。
      心念才動,人還不曾立穩,一見後來幼童手中兵器宛如一條彎曲的寒虹朝胸前橫鉤過來,百忙中沒有看清,手已抬起,還未下落,正待一鞭掃下,將敵人兵器蕩開,轉身縱逃,不料敵人兵器竟和銀蛇也似,轉折由心,明明是向胸前鉤到,不知怎的由彎而直,這才看出那是一技威震江湖的鉤連槍,敵人小小年紀,不知怎會得到手內,心中一驚。
      說時遲,那時快,敵人身法更是巧妙,本由橫裡掃來,忽然人隨槍轉,搶往自己反手一面,少女一聲怒叱,也由退而進,手舉鐵蓮串當胸紮到。那賊雖是一身硬功,這麼沉重的兵器,又是純鋼打造,來勢猛急,也禁不住這兩面夾攻,刺啦一聲,先被槍尖刺中要害,由右脅下刺進好幾寸,痛極心昏,揚鞭往下掃去。
      旺子早看出他力猛鞭沉,又長又大,一槍刺中,瞥見鞭來,忙即往後倒縱,本就傷中腸腑,凶多吉少,再被這一鞭掃中了些,氣功已破,旺子槍尖被鞭帶了一帶,刺得又深,肚腸竟被槍尖鉤住帶了出來。那賊痛徹心肺,剛怒吼得半聲,胸前又被少女一鐵蓮串,叭噠一聲大震,打翻在地,死於非命。旁邊桌椅也被撞倒,連同桌上茶壺茶杯稀裡嘩啦散落一地。
      窗外梁五本在觀戰,見二賊全死,立時趕將進來。另一少女也由床上醒轉。梁五先向二女道驚,又向旺子連聲稱謝,贊佩非常。二女並不認得旺子、梁五,見他年紀輕輕,這高本領,所用三折鉤連槍更是以前常見之物,越發驚奇,便把二人當成一路,便問貴姓。
      旺子答說:「姓祖名旺。二位姊姊貴姓?」
      大的一個方答:「我姓崔,這是我師妹姓南。你便是華家嶺那位小師弟麼?這位貴姓?」
      旺子機警,恐他當著外人洩露蹤跡,忙接口道:「這位梁五兄乃本店主人,小弟今夜尚是新交。」
      二女還未開口,梁五已聽出旺子心意,起身笑道:「方才那位白衣人乃無形叟林老前輩長女林玉虯,既和二位女俠相識,又是姊妹相稱,當非外人。不過在下本領不濟,致被鼠賊侵入,雖因事前曾有一點戒備,無奈二賊乃西川路上橫行多年的飛賊,淫兇險惡,本領甚高,如憑真刀真槍也還勉強可以應付,無奈這類下三門的淫賊卑鄙無恥,身邊藏有迷香毒彈。
      「二位女俠到時,他來店中窺探,伙計看出來路不正,婉言拒絕,隨即走去。彼時祖老弟新到,我正陪他同飲,不曾眼見,後來對敵,剛有一點警覺,知道不妙,業已無及,六人倒有四人被他迷倒,不是祖老弟相助,先殺了他一個,崔俠女本領高強,又得林俠女相助,幾乎身敗名裂。如今後進幾個院落中的客人至少驚動了一半,必須前往安慰,還有這兩具死屍也要打發。祖老弟和二位俠女定是同門同輩之交,天已快亮,請三位在此談天。恕不奉陪了。」
      二女原是萬芳師姊、俠尼花明傳衣缽的大弟子,玄霙大師得意門人崔真、南曼,因奉師命往尋一人,並打聽萬氏兄妹和男女諸俠蹤跡。因無形叟林颼父女與乃師相識,由華家嶺起身最早,曾往訪她師徒,談起鐵笛子收徒之事,故此曉得旺子來歷。林颼長女玉虯也和二女相識,但她年紀比玉巒姊妹大了十幾歲,性情孤僻,大有父風。
      前三年丈夫忽然出家,剩她一人,又無子女,性情越發古怪,常喜一個人穿了男裝往來江湖。因其貌相清奇,不似兩個妹子美貌,誰也不易看出她是女子。二女途中曾與相遇,因以前共只見過兩面,沒有玉巒姊妹親近,相隔又遠,不曾認出。後來玉虯命人警告,令其往投安平店,才看出白衣人是女子改扮。
      睡時中毒昏迷,也是玉虯解醒。因聽梁五口氣,知是店主,因和旺子兄弟相稱,事前又有異人命他來此投店,只當都是自己人。及聽旺子說是新交,剛想改過口風,梁五業已告辭起身,只得敷衍了兩句送走。等店伙收拾完了死屍,轉身回問,旺子仍不敢明言來意,只說現奉師命由此繞道入川,明日想到青林壩住上一夜再走。
      二女見他人和穿著雖帶一點土氣,言動十分機警,便不再深問他的來蹤去跡,心想彼此師門淵源,對方不會不知,便先說了出來。滿擬旺子聽出自己人,必說實話,哪知始終守口如瓶,說的都是已過之事,對於前途去處、所辦何事一字不提。崔真還不怎樣,南曼比旺子只大了一兩歲,少女天真,心便不快,不知旺子剛拜師不久,好些師執之交都未聽說。
      「尤其萬、姜、沈、樊男女諸俠的幾位至交好友更是一無所聞,就有兩人曾聽師長說起,也是鐵笛子的患難生死之交,玄霍大師和鐵笛子雖然相識多年,平日極少交往,並不在內。旺子又守著師父的指教,自不肯洩露機密。南曼卻誤會對方看她不起,冷笑了一聲,便往後房走去。
      旺子不善和女子說笑,本就有些發僵。先見這兩姊妹對他親熱,雖頗投緣,所說的人倒有一半不曾見過,乃師也未提說,惟恐把話答錯,十分矜持,時候久了;己覺難耐。
      後見二女談得好好,忽然神情冷淡,不知中有誤會,越覺發窘,正要起身告辭,店家已送來酒菜點心,說:「外面已快大亮,恐三位尊客腹饑,敝東略備點心,請祖二爺代陪,吃完請往西小院,還有事情請教呢。」
      旺子慌道:「我此時一點不饑,並還有事,要和梁五兄商量,就要起身,請二位姊姊自用,恕不奉陪了。」
      崔真方要回答,南曼在裡房一聽旺子要走,越發有氣,匆匆走出,接口說道:「有事請便,我姊妹昨夜吃得太早,此時有點腹饑,我們正好同吃,省得皮薄面嫩,見了外人比見敵人還要膽小,多無趣呢。」
      旺子聽出口風不對,語帶譏刺,心也有氣,不等話完,瞥見崔真朝南曼暗使眼色,慌不迭連答:「好好,二位姊姊請用,前途再相見吧。」
      說完把手一拱,轉身就走。店伙因聽梁五說,三人乃同門姊弟,以為少年英俠,不拘形跡,特做一起送來,倒被鬧了一個莫名其妙,只得暗告同來伙計,另備一份與西小院送去不提。
      旺子因二女走時辭色冷淡,又好氣又好笑,暗忖:這兩姊妹是什脾氣,小的一個看去天真,自己還說她好,不料比大的一個還要古怪,無緣無故使人難堪。我又不要求你,擺這架子作什?
      心正不快,仰望天已亮透,只是昏濛濛彷彿還要下雪神氣,再看沿途客房靜悄悄的,因天太冷,後院住的十九都是老客,有的大雪阻路,不曾起身,有的往來經商,向以旅舍為家,準備開春才走,都戀暖炕,一個也未起來。那兩具賊屍在梁五走前業已搭走,打掃乾淨。
      因二女說少時便要起身,不願遷移,仍在原處,方覺店家能幹,就這不多一會功夫,便收拾停當,客人也各安臥,並未十分驚動,外院的人也許連音信都不知道。如其是個黑店,隨便把人殺死,移屍滅跡,尚無人知,豈不可怕?心正尋思,忽想起那馬曾將隨身衣包銜去,此時不知是否等在馬房以內,忙把腳步加緊。
      剛進院門,瞥見店伙拿了筐桶走出,內中還有酒味,見旺子回來,忙同轉身。跟了進去,見小花雲豹正在大吃大喝,一問店伙,才知白衣人昨夜也曾來此投宿,住在前面小房之中。雖然隨身只有一個小包,因店中伙計都是明臉,無故對人向不得罪,無論客人貧富,酒錢多少,從無輕視之念,單身孤客,只更照應。
      等梁五回房,聽說又來一客,穿得十分單薄,心想,這場大雪並非剛下,哪一條路都不好走,旺子不算,這前後兩女一男怎會長路踏雪來此投宿,越想越奇怪。見上燈已久,女客不便請見,想去見那孤身來客。
      走到門前,低呼了兩聲,未聽答應,問知無人見其走出,天氣又冷,只當睡熟。料出那人也有來歷,許是有心裝睡,不肯相見,打算明日再往探詢,一面準備當夜擒賊之事,不料來賊厲害,幾遭毒手。
      事完回到店房,問知客人只有限幾個,聽出喝罵動手之聲都是多年老客,對於本店最是信服,稍微一說便不再問。因時不久便將二賊殺死,餘客均未驚動,一面命人趕緊打掃血跡,並將賊屍抬往隱僻之處掩埋,一面準備酒點與東小院客人送去。
      正打算少時往西小院和旺子談上一會,就便結交,忽聽守門人報,說白衣人本來住在店中,方才忽在外面叩門,說小花雲豹功勞甚大,不是此馬將旺子驚醒,你們非吃虧不可,務要請它吃上一頓好的早點,以便踏雪上路等語。這時天還未亮,開門出看,哪有人影。梁五本知此馬來歷,又認出白衣人便是近年威震江湖的女俠林玉虯,忙命伙計提了一桶上好黃酒和馬料與馬送去。
      這時西小院伙計業已驚醒,見上房客人不知去向,馬卻未走,柱頭上掛著客人的包袱,剛一走近,馬便發威,頭上鬃毛倒豎,待要朝人衝撲過來,知道此馬厲害,意欲趕往前面報信,迎頭遇見同伴,得知殺賊之事,退了回去。
      等酒和馬料送到,馬仍不肯飲食,後經伙計連說帶比,試探著送將進去,剛剛開吃,旺子也剛走回,問知前事,料知馬撞窗戶乃林玉虯所為,只不知那馬怎會這樣聽話,照她所說去做,一點不差。越想越高興,便將包袱中所藏馬藥放了一些在酒內,那馬吃了越發歡喜,不住用頭向人挨蹭,低聲歡嘶不已。
      一人一馬正在親熱。梁五忽然趕來,把旺子拉到上房,一面由伙計送上酒食,相對同飲,一面稱謝說:「今夜不是老弟和那位女俠,我非身敗名裂不可,我知老弟此行事關重大,我也不便多問,但我梁五雖然以前出身不正,自信還是一個血性漢子,休說蒙你相助之德,便是昨夜蒙你不棄,既然結為朋友,便應彼此關心。我不問你前途去處和所辦何事,但有要事必須奉告。
      「昨夜你曾向我打聽去青林壩的道路遠近。我知當地有一異人,雖然殘廢多年,本領甚高,照你這快的馬,再遠一點也能趕上,原不足奇。但是當地是一小路,雖與官道相通,要岔出十多里,才能到達一個不通往來要道的山村,並非投宿之所,你卻如此看重,非去不可,當然是尋這位老前輩無疑。
      「昨夜因見老弟機警謹慎,好些話均不便多問,也未想到別的,直到殺賊之後,回到前面,快要來時,因覺老弟小小年紀,這高本領,所用兵器正是昔年恩人所用三折鉤連槍。此槍共是四枝,分在男女四俠手內,按理令師應是四俠之一,但聽你的口氣,雖然相識稱作長輩,並非本門師長,為此奇怪。
      「實不相瞞,全店上下共有六七十人,倒有一多半是愚兄洗手多年的同道,有事都要商量,無意中談起老弟的本領,內有兩人新由天水回來,他和豹尾鞭花蟬、野馬張三二位老弟交好,此去便是訪他。得知華家嶺這場水災以及殺賊開河,均是隱名大俠鐵笛子老前輩和諸位英俠所為,無形叟林氏父女和武當、洞庭男女諸俠均在其內,以及鐵老前輩收徒經過,才知這位新收的小俠就是老弟。
      「他已回來了好幾天,因其家住本鎮五里之內,另外種有田地,也是昨日黃昏雪住之後方始趕來,所以這些事我還不曾聽說。跟著又聽有人來報,東小院兩位女俠不知何故對於老弟不大投緣,以我走時所見,你們雙方一見如故,又有師門淵源,怎會如此?你走之後,那位南俠女並有負氣的話,令人不解。
      「你們雙方雖非外人,但她師徒最是難惹,乃師性情剛愎,疾惡如仇,昔年我曾耳聞。她和你萬英師叔兄妹都在俠尼花明門下,她還落髮,算起來乃是傳衣缽的弟子。為了疾惡太甚,殺戒開得太多,幾乎逐出師門。自從花大師坐化,這位老人家更比昔年還要手辣,江湖上的惡賊是有一點名望的沒一個不恨之入骨,便是今夜二賊曾與二位俠女途中相遇,又知本店人多,不似尋常,仍敢懷那惡念,下此毒手,分明也是認出她們來歷,才有此事。
      「你對她幫過忙,理應越談越深,到底何事生分,可曾說過錯話沒有,務請明說出來,好打主意,還有青林壩的虛實,也是新回來的二友途中聽說,這位老前輩和左近三個隱跡多年的惡人暗鬥不是一天,最近忽然失蹤,不知下落,你如無什要事,最好不去,或是回轉華家嶺,尋到鐵老前輩,將我說的話向他稟告,再去與否自有道理,否則你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對方既是這位異人的仇敵,對你師徒自然也必懷恨,萬一吃他的虧,豈不冤枉!」
      旺子先想不說,後見對方辭色誠懇,關切異常,不能不答,暗忖:師父想已他往,哪裡尋去。他老人家命我前往,必有深意。異人失蹤,也無不知之理,再說所辦何事還不知道,要到青林壩看信之後方始得知。信雖在我身旁,第一次出門辦事便違師命,也大說不過去。
      只這二女氣人,昨夜多少總算幫過她的忙,不肯承情,還說閒話,想了想,便把奉命先往青林壩要將異人尋到,才知前途去處之言告知。
      並說:「二女性情反覆,自己素來未和女子交談。因她說起師門淵源,當她師姊,十分恭敬,樣樣留心,隨問隨答,從未多言,自思並未說過一句錯話,不知何故忽然冷淡起來。」
      梁五聞言,低頭尋思了一陣,笑道:「我明白了,但還拿它不定。我想令師就不知道青林壩那位老前輩失蹤,老弟是他惟一愛徒,小小年紀初次出門,我想多少總有一點安排。你說的話並非虛語,這且不提。至於東小院二位女俠既然未說錯話,定是老弟人大謹細,稍微矜持,不肯明言來意。
      「她不知你師命尊嚴,因而不快,這樣還好。我們雖是初交,難得彼此投緣,既為朋友,我也不作客套,吃完只管起身。華家嶺那面沒有什麼吃食好買,相交一場,你幫我這樣大忙,我送你一點乾糧路菜,還有兩葫蘆好酒,以作途中擋寒之用,店錢由你來付,我也不再客氣,省得爭執,反而見外,算是各盡各心,總可以吧。」
      旺子不知梁五用意,心想:此人熱腸,推辭不掉,只得罷了。因聽青林壩有事,趕路之心越急,匆匆吃完便即起身。聽了梁五的勸,還想去向二女辭別,剛進東小院,便遇一店伙,說二女已走,此舉本來勉強,也就拉倒。心想,天下竟有這樣不通情理的人。
      自家馬快,前途雪深一二尺,此去難免追上,照她們這樣為人,本想不理,無奈梁五再三勸說,初涉江湖,何苦樹敵結怨,即或不然,萬一雙方師長真有交情,就此得罪,將來相見也不好意思。如與相遇,尚須忍氣敷衍,說點好話。對方偏是兩個小姑娘,輕也不好,重也不好,可見王老漢和各位師長所說做人不易之言非虛。
      尤其是江湖奔走,到處都要受人欺侮,連那有錢的人俱都不免,並且不遇上橫逆則已,一旦遇上,反更厲害,一個不巧便有性命之憂。小時孤苦掙扎不去說它,自遇恩師,遷往山口裡面,每日讀書習武,衣食無憂,何等逍遙自在。後來正式拜了師父,與各位師長日常相聚,非但每日興高采烈,比前更好,還學了一身本領。初意從此一步登天,更不再有受欺受苦之日,誰知出門才一兩天,便遇這樣掃興之事,這還算是有點淵源的自己人,要是外人,更不知是何光景,心中好生不快。
      因見梁五慇懃送出,再三婉言相勸,說:「在途中如與二女相遇,千萬不要嘔氣,忍耐為高。好在雙方是一家人,又幫過她們的忙,不過南女俠少女嬌憨,年輕任性,因你不說實話,發生誤會,只要好好解釋,必能言歸於好。老弟本領我所眼見,昨夜那麼厲害的飛賊尚非敵手,走到外面稍微留心決可無慮,只是話不投機,並未結怨,自然不會有什亂子。
      「她師徒三人一向恩怨分明,乃師人雖剛愎,太重感情,她那本領之高卻令人意想不到,如能就此結交,在師長未引進以前先留好感,將來用處甚多。老弟初闖江湖,到處都應留心,遇見這類異人奇士,萬不可以放過,何況師門本有淵源,比外人自深一層,如何為了雙方凡句不相干的閒話發生猜疑呢?」
      旺子表面點頭,心仍不快,覺著人貴自立,遇見異人奇士固然不應放過,但要雙方志同道合,彼此互助,才能越交越長,事也越做越大,和各位師長一樣,使人見了由不得生出一種親切之感才是正理,如何上來先存依賴求人之念,似此二女,隨便說兩句話都不投機,又有男女之嫌,如何結為朋友?此去再遇,敷衍則可,要我低聲下氣向她巴結決辦不到。主意打定,也未出口。
      快出店門,忽見兩個形似差役的人匆匆走來,搶到梁五身前打了一千,低聲說了幾句,梁五面色微微一沉,笑說:「你們不必多管,自有道理。蒙你好意,到櫃房去拿一兩銀子,自買酒肉暖暖寒吧。」
      二人再三謝諾,又打了一個千,轉身走去。旺子回顧身旁無人,只有幾個店伙,相隔尚遠,心疑賊屍被地方上官人看破,前來討好敲詐,正想探詢,梁五忽道:「老弟暫且停步,到我房中稍談幾句如何?」
      旺子不便推辭,二人一馬便往門旁甬道走去。:盡頭有一院落,房舍陳設均甚整齊,乃梁五住家之所。
      進門落座,梁五笑道:「本鎮因是往來要道,有一巡檢衙門,雖是小官,人頗精明強幹,頗有眼力,深知這裡五方雜處,不大好治。剛一到任便看出我一點來歷,屢次設法與我親近。我見他人尚明白,曾經幫過他兩次忙,見面都在暗中。事前說好,他做他的官,我開我的店,我不犯法,無事求他;他如有事尋我,只要事關公眾安危,我必出力,但表面上最好不要來往。
      「他也答應,相安已有三年。因其心思細密,鎮上好些人家都是他的耳目,歹人來此,多半一二日內便被探明,或是當時看出,自知官卑職小,人力太單,明知來的惡人匪徒只是路過,不在當地生事,也就聽其自去,否則必來尋我和另外兩個隱名武師商計,設法將其驚走,或是除去。
      「為了城裡官府無能,志在除暴安良,不是萬不得已,也從不輕舉妄動,每日都為商民操心勞思,官俸又薄,實在可憐。我因他比以前的官好得多,前年由幾個富商領頭,說官不要錢,差役總要養家活口,大家隨意捐輸,送了點錢與他手下差役,由此逢年過節成了常例。好在所用人數不多,那些耳目都是本鎮商民,因他官好,自願效勞,捐款大家分攤,錢數有限,聚在一起卻是不少。
      「此人頗通人情,自己不收分文,對此卻不拒絕,只分出小半,暗中請了兩個好手,以備援急之用。我是暗中領頭提議的,所以這般差役都和我好,他們有什為難的事,我也出力相助,只不許和別處官差一樣敲詐商民。這班人均經挑選,也無一個敢於作弊,他們有事必來報告。
      「鎮西頭還有一家招商店,東家是個土豪,所用的人均非善類,以前在這鎮上橫行不法,所開店舖又多,專一敲詐商客,欺壓善良。自從本店開張,屢次命人挑釁,都是丟人吃虧。新巡檢上任之後,又不受他勾結,在官民合力之下大改常態。這樣雜亂一個大鎮,目前雖不敢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話,比起以前貪官上豪勾結橫行,盜賊潛蹤,隨意偷劫,好了不知多少倍。
      「本店生意自更興隆。這廝又是懷恨,又是眼紅,幾次陰謀暗算,又買出人來去往府縣控告,派人來查。見本鎮地方比前安定得多,不像別處,不是開有黑店,便是隱藏盜賊,仗著僻遠之區無惡不作,所告各節均是假話,有時這裡還未查完,告的人已先逃走,商民又多團成一片,單他所開店舖手下徒黨造些無稽之談並無用處。
      「因他畏罪情虛,自不出面,來查的人都抱著息事寧人之心,就此敷衍了事,也未追究。這廝見官私兩面俱都不行,不知聽什小人慫恿,隨時物色江湖上人和我暗中作對。昨夜二賊多半也是這廝請來無疑。
      「昨日午前有一中年漢子帶了兩個比老弟年紀還小的幼童,鄉土之氣並未脫掉,卻穿著一身華服,同坐雪橇馳來,直投這廝所開招商店中。這類滑雪的東西本地人從未見過。十九當成奇事,爭往店中觀看,那兩差役也在其內。
      「本就覺那中年人像個老江湖,形跡可疑,那兩幼童和他父子相稱,偶然又喊一聲師父,口音與他不同,明是兩個心性靈巧的窮人之子,手甚粗糙,還有裂口,偏穿得那麼華麗,好些不稱,越想越怪,便留了心。剛天明時,那中年人先來店門外面窺探,跟著順路往鎮外走去,沿途查看地上雪跡甚是仔細。
      「昨夜風大,上層浮雪業已凍結,本鎮往來要道,雪中人馬腳跡雖多,但是隔了一夜新舊不同,明眼人仍能分辨。那廝走不幾步,始而獰笑點頭,快到鎮口,面色忽變,好似迷了方向,查看不出,在當地徘徊了半盞茶時,又似有什警覺,如飛往招商店趕去。中途遇見那兩幼童追出,雙方相遇說了幾句,便同趕回,彷彿店中有事發生神氣。
      「這時鎮上人家因天太冷,還未起身,只有兩家豆腐店剛開,地方恰與本店斜對,二人又恰住在這兩家的後院,裝吃豆漿,暗中偷覷,吃完又往招商店內尋一伙計探詢了一陣,得知那人姓文,幼童是他新收徒弟,在他東家莊中已住了好幾個月,平日步門不出,十日前接到遠方朋友來信,約在店中見面,乃是他東家的常客等語。
      「這都不奇,最奇是這廝竟是為你而來,曾令店伙到本店探詢,昨夜騎馬投店的人是男是女,有無同伴先來後到,間得甚詳。那伙計一則怕冷偷懶,兩店東西相隔也有裡許來路,雪風又大,雙方又是對頭,以前東家吃過大虧,丟人太甚,實在不願前來。聽人說你是個鄉下人打扮的矮子。
      「頭臉均被風帽遮住,便往附近人家呆了片刻,回去隨意編了幾句假話,不料這廝咬定你是女扮男裝,否則不止一人,怪那伙計不曾用心。兩差役在旁,無意之中提起,其實我早料到,一直有人在外隱伏窺探,這師徒三人也有專人對他留意,用不著他們這樣跟蹤,被人看破反有危險,業已打發走去。
      「我料這中年人既然認得此馬,並敢清早來此窺探,決非尋常人物。如非為我而來,由雙柳莊到此只得五里,用不著特製雪橇,這裡留必不久,所去之處多半和你同路,你又騎馬,由招商店外經過,天已大亮,人都起身,必被看出。休看馬快,這類特製雪橇滑行冰雪之上其急如飛,一個不巧便被迫上。
      「那兩個小的就算不濟,這中年人一定難敵。你有要事在身,孤身一人,最好少生枝節,平安到達,把事辦完,回去覆命,方為上策。此去途中,如其這廝乘橇追來,這類東西走到急時雖然比馬還快,急切間卻收不住,又非平地不可,到時可裝不知,仗著這匹千里馬身輕靈警,等他快要追上,看好地勢,冷不防往旁邊縱去,越是高高低低,或是上坡,越追不上。
      「你能避開更好,不能,你再相機應付。他欺你孤身一人,上來必先示威。只一開口喝罵便是仇敵。如非下手不可,越快越好,先用暗器打他,可占好些便宜,包你不會打錯好人,回去受師長怪罪;但是隨時均要留意,絲毫疏忽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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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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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6 |
    二十二、雪地冰天 忽驚寇警

      旺子聞言,知是那馬惹出來的敵人。這中年人必是沈、樊二位師叔的對頭,狹路相逢,因知樊師叔常騎此馬,故此疑心馬上人是女子,忙謝了指教,二次出門,辭別梁五,騎上馬背,不等招呼,馬便如飛往前馳去。
      因未釘鐵,蹄聲甚輕,旺子覺著昨日到時未用韁轡,業已被人看出,又知那馬不願羈勒,反正是這回事,索性把韁轡紮好,連糧袋放在鞍後,快到青林壩再作計較,省得途中有事,或是敵人追來,動手時可以將馬放開,方便得多。那馬不戴轡頭走得更快,晃眼之間穿鎮而出,走上野外雪地。
      過時瞥見人家店舖似只開了一半,鎮上客店有好幾家,兩面房屋閃電一般化為兩條白影往後倒去,無法細看,也不知哪一家是招商店。暗忖:此馬走得和飛一般,如非戴有風帽面罩,這大雪風休想緩氣。出鎮時節,路上共總遇到幾個單身行人,都是本地商民,沒有一個穿得講究的。
      那幾所店房雖然有人出看,並還聽到兩聲呼喝,因馬太快,等人奔出,晃眼已落後二三十丈。也許對頭還未知道,就是由後趕來,他那雪橇曾聽師父說過,非在凍有堅冰之處才能比飛還快,雪上滑行稍微高低不平便差得多。梁五兄雖是好心,這樣快馬怎追得上。回顧來路鎮口內沿途均有居民追出看馬,剛剛縮退回去。
      走了一陣,覺出馬比方才走慢了些,低頭一看,原來前途雪積甚厚,連夜北風,凍成堅冰,其滑無比。那馬走法也與昨日不同,非但時快時慢,看去也頗吃力,往往怒嘶急馳跑上一段,忽然收勢,有時並還四蹄登地,微微划動,順斜坡往前滑去,其勢更快,但不能久,不似昨日一路踏雪飛馳,始終不減。
      並有極慢之時,和常馬差不多,落地甚輕,踏時似頗用力,走也較慢,頸上鬃毛根根倒豎,口中噴氣如雲,動作之間謹慎非常,這才想起梁五之言不差,遇到最險滑之處,恐馬滑跌受傷,再三喊住,下馬步行。試出冰雪險滑到了極點,休說是馬,自己也覺難走。換了常人,簡直寸步難行。
      最可慮是浮雪又鬆又脆,上層凍結,中間空出好些,稍微用力腳便踏陷下去,等到拔出,凍得腳底冰涼,冷氣攻心。頭腳才起,第二腳又踏空下去,非提氣輕身不能行走,只稍用力試上一試,腳便深陷尺許,差一點沒將褲子刺破,傷了皮肉,便難禁受,不知那馬怎會在上飛馳滑行,從未踏空。
      後來悟出那馬落時甚輕,起步看似重踏,實則全身都在用力,往上提起,這等聰明靈巧的千里良駒,好些地方使人意想不到,難怪樊師叔那樣珍愛。就這半早晨,計算起來還沒有昨日走得平均,所行已有五六十里。這樣險滑的冰雪,萬一滑倒受傷,如何交還原主?心正發愁,又恐那馬用力過度,出汗受風,打不出主意。
      忽見前面有一小村落,只五六所人家,茅屋土牆,外面卻有一個草堆,上面堆滿積雪,門外麥場上積著薄薄一層冰雪,似已經過打掃,不是地勢較高,又有炊煙冒起,幾乎被雪擋住,猛觸靈機,想要尋去。那馬似見旺子踏空了兩次,恐其受傷,回頭銜著衣角往背上拖。
      旺子知它心意,越發憐愛,笑說:「你真聰明,我代你想個法子,弄點草來紮在腳上就好走得多,不怕滑倒了。」
      邊說邊往馬上騎去。正往道旁斜坡走上,因是上坡,馬行更慢,且喜幾步就到。茅屋之中已有兩人開門迎出,還有三四丈遠,便將雪地走完。到達麥場,方想起梁五走時之言,這樣滑的冰雪,對頭如乘雪橇趕來,豈不容易追上?
      對面兩人業已迎到馬前,先朝人馬上下看了兩眼,笑問:「這匹馬不是你所有,哪裡來的?」
      旺子也真機警,聞言想起恩師鐵笛子所說,立時打了一個手勢,那兩土人本來面帶驚疑,立轉喜容,笑問:「來客貴姓,這裡沒有外人,何人所差?」
      旺子剛說得一個「齊」字,忽然瞥見來路天邊雪塵飛舞,陰霧昏沉中有一點黑影移動,耳聽土人驚道:「這是什麼東西,怎麼比馬還快?我知你是自家人,有什事情麼?」
      旺子想起那師徒三人所乘雪橇,心中一驚,暗忖:我先藏起,看他來勢如何再作計較。話未出口,左邊茅屋中又一老年土人走出,不等招呼,先朝那馬比了一比,馬便跟他往茅屋中輕悄悄低頭鑽進。
      旺子知道那馬外人不能近身,對於一個生人如此聽話,分明馬和土人都已有了警兆,遙望黑點移動更快,似往當地馳來,土人又在連聲請進,並說:「來的必是對頭,我們裡面再談,還有事呢。」旺子依言走進。
      到門回顧,就這幾句話的功夫,黑點業已加大好些,上面影影綽綽現出兩三條人影,那兩個穿著舊棉襖褲、頭帶氈帽的土人並未隨同走進,一個不等開口先往取草,一個拿了掃帚鐵鏟趕往坡前低頭查看,掃了兩掃,略微張望,便走將上來。
      旺子業已看出,那是一具雪橇,上坐三人,一大兩小,陸地行舟也似飛馳而來,越想心越有氣。少年好勝,又想看那來賊是什麼形貌,立在門前還不想走進去。土人忽然低聲說道:「我們均受過恩人的好處,否則早已凍餓而死,哪裡還能活到如今。裡面有一小窗,照樣可看,還免受凍。」
      旺子恐怕連累好人,忙即點頭入內,見那馬立在當地,上房雖不算小,堆有不少糧食用具,轉身都難,馬卻一動不動,好似事前有人指教一樣。前後兩面均有小窗,老漢已將窗上布簾捲起了些,果然得看,一面說起女俠樊茵前年雪後曾由當地經過,因和恩人以前來過一次,人數甚多,所以認得此馬,並知它的靈巧。
      方才見馬踏雪飛馳,便疑是它。隔鄰二人業已出看,一見尊客手勢,料定有事,否則不會中途停留,折來這裡。恐他兩個心粗,以前知道引馬暗號,馬的眼力又好,同時發現來路黑點追來,比馬還快,恐被看破,特意趕出,先將此馬引進,早料馬上人不是樊茵,果然料中等語。
      旺子才知巧合:暗忖:諸位師長真個名不虛傳,到處受人親敬,連這窮鄉僻壤荒野之中,也有他的知交,雙方素昧平生,只打一個手勢,立時親如家人,關切非常,也無一絲客套。此是多大力量,自己幾時能和師父一樣,到此地步,就大好了。
      心中尋思,眼望外面,那前後高起、其形如舟、一行共坐三人的雪橇已飛馳而來,來勢真個和箭一樣。剛看見他的全身,人的面目未及看真,便由下面平地上急馳而過。大人坐在後面,手中拿著兩枝短篙,撐地而行,雪橇下面兩條發亮之物,像是兩根鋼條,看神氣似未發現自己。
      前面兩小人都是目注前面,手中拿著一個鐵管朝前遙望,不時偏頭回顧。三人都是一身皮毛衣褲,臉上好似戴有風鏡,一瞥即過,並未旁顧,一晃馳往前途,又成了一個黑點,端的神速已極。
      旺子趕路心急,匆匆和土人說了幾句,便要趕出取草,老漢說:「那年樊女俠途遇大雪,也曾用草綁在馬蹄之上,所以我們知道。外面已有人在準備,這坐雪船的人想必厲害,小的手上鐵管與恩人那年所用望筒相似,你的人馬必已被他看出,追了一陣突然不見,未必就此干休。我料他少時必要回來,你是初見,覺他雪船快,其實此馬也慢不了多少,索性等他來此,探詢之後再去,穩妥得多。」
      旺子雖不知仇敵深淺,一則惟恐愛馬受傷,二則對頭來勢神速,實在驚人。那兩個徒弟如無本領,怎會帶他出來走此遠路?這等強敵,一應一尚難自信,那兩賊徒就算年幼,多少總有一點本領,自己也非大人,如何驕敵,對他輕視?再想起王老漢父子走時告誡之言,不由有點情虛起來,好在紮馬蹄的草尚未取進,便點頭答應,想等上一會再走。
      隔有盞茶光景,因老漢說,風雪之中長路奔馳,天已近午,定必又餓又冷,執意要他吃點熱東西,再三勸說,不令走出。旺子知他好意,飲食還在其次,最重要是恐被敵人看出,不令出外,推辭不掉。心想,恩師常和這類窮苦土人交往親密,人家好意,不應辜負。
      鄉下農人終年吃些粗糧,難得吃葷,梁五走時送有兩包東西,說是乾糧路菜,看去分兩不重,不像銀子,急於上路,又恐小家子氣,當時沒有取看,此時雖不覺餓,照此荒涼景色,路又險滑,沿途有無人家實拿不穩,那馬奔馳了這一早晨,也難免於力乏,何不借花獻佛,取將出來,與他們同吃一頓,也算稍微還情,就便歇息片刻,豈不也好。主意打定,便不再走出,請老漢代約外面兩人進屋同吃。
      旺子剛把馬後所紮馬料取了一些,用水和了一點馬藥任馬自吃,把梁五所贈路菜取下,未及取酒,忽然覺著內一小包。沉甸甸的,用手一捏,十分堅硬,像是銀子,但重得多,心中生疑,知非食物,隨手揣向懷中。餘者共有好幾包,有的並用蔑簍紮緊,打開一看,乃是各種熏臘,牛羊豬雞無一不備,每樣少說也有兩三斤。
      所說乾糧,也是精巧麵食,咸甜俱備,包紮尤為巧妙。許多東西分門別類一起紮緊,除乾糧是先凍好,再用兩個小布口袋裝上,橫跨馬背之上而外,所有路菜共紮成一包,橫在馬背之上,一點不佔地方。
      老漢再三推謝,說:「此去路程遙遠,這些點心我們也吃不大來,酒更不會入口,共總四人,請把凍牛羊肉分與我們一些嘗鮮,足夠吃的。隔鄰二位老弟還要對付坐雪船的敵人,尊客年紀不大,單人匹馬,好些可慮。既被敵人發現,便須留意,說走就走,我們均受過恩人許多好處,你定是他後輩,彼此是自家人,無須客氣,我老漢陪你便了。」
      旺子聽他說得志誠,心想少時送他點錢,便不再勉強。自己也不想吃酒,也未開那葫蘆。
      正在相對說笑,把王老漢所贈乾饝、包子取了一些,強勸老漢同吃,忽聽門外輕輕敲了兩下,老漢驚道:「果然來了,這驢日的真個可惡,可惜積雪太深,否則我們雖然人少,多少也能給他吃點苦頭。」
      話未說完,旺子已趕向窗前,揭開小窗一看,果然去路一面黑影忽又出現,轉眼由小而大,現出大小三人,飛馳而來。還未走近坡前,相隔一二十丈,隔壁兩家門內忽然走出幾個穿得臃腫破爛的村童,年紀都在十歲以內,一同拍手歡呼:「雪船來了,快來看呀!」一面呼兄喚弟、爸爸媽媽喊成一串。
      再看那兩個大人,年輕的一個業已不見,只剩一個年長的還在草堆旁邊搓那草繩,手邊不遠草堆裡插著一柄利斧,無意中往來路一偏頭。斜角三家門窗縫裡似有人影寒光閃動,定睛一看,原來每家屋內門窗後面都伏有兩三人,老少不等,有的拿鐵棒,有的拿著打狼的梭鏢,還有三四個好似拿著柴刀、鋤頭、釘耙之類,屋門不是虛掩,便是開著半扇,人藏在內,一齊探頭,朝外面那人注視,揮手示意。
      問「來了沒有?」那人好似不願眾人露出破綻,把手一揮,口中低語了兩句,便全縮退回去。照那形勢,只要來人倚勢行兇,外面的人一聲暗號,便同衝殺出來。
      同時又聽屋中鐵器響動,回顧正是老漢同一中年婦人,一個手持大鐵鍬貼牆而立,一個拿了一根木槓埋伏在旁,意思好似來人只一衝進,便冷不防上下夾攻,一用木槓朝來人腳底橫掃過去,一個便用鐵鍬打下。所有土人都是那麼緊張。門外寒風中,那幾個村童臉都凍得通紅,內有兩個十分聰明,一面隨口呼喊,一面朝紮草繩的低聲說話,表面卻裝好奇,要大人起身觀看之狀。
      暗忖人心向背真個厲害,這裡共總五六家人,大約只有十多個男丁,居然全家老少這樣齊心。休看敵人武功高強,真要看出破綻,冒失進來,看這神氣,一個有心,一個無意,驟出意料,還非吃虧不可,不死也必帶點重傷回去。別的不說,單他們這股勇氣已把敵人吞掉。
      何況事出意外,做夢也想不到這許多人會和他拼命。可見眾怒難犯,平日作惡太甚,多麼厲害,一成孤立,到處都是他的仇敵,防不勝防,照樣也難免於死亡,決難長久無事。
      旺子心方尋思,就這耳目所及轉眼之間,那雪橇已由坡前往來路直馳過去,看那去勢好似另有生疑之處,並未注意當地,滑得又急,業已馳出好幾丈。似因村童指點歡呼,臨時動念,剛一停住,便掉頭馳來,後面大人雙篙一撐,便和箭一般馳近坡前,不知怎的一來,便改了道路,一直衝到坡下。
      因坡太陡,沒有衝上。眾村童立時連滾帶爬,由雪坡上滑溜下去了好幾個,爭向老少三人詢問。相隔三四丈,又被坡角擋住,只看見後面大人起立,朝坡上張望了一下,重又坐定。那人頭上戴有帽套風鏡,面目全被遮住,只看出穿的是身短裝皮帽衣褲,腰繫皮板帶,背後插有兵器,腰間有一革囊,看不出形貌年歲。
      搓繩那人因聽來人呼喊,已拖上沉重的步履,慢吞吞走了過去,只聽雙方問答,村童嘩噪,問長問短,亂成一片,也未聽出說些什麼。後見坡上那人手指走路這面,說了幾句,跟著便見雪橇往前馳去。
      因當地是片高原,土人所指之處偏在前面十來丈,再往前走便是一片斜坡。那大小三賊好似尋仇心切,到了前面順坡而下,其勢比前更快,轉眼又變成一個小黑點,朝那陰雲密布的暗影中投去,一晃無蹤。眾村童回到坡上,還在指點說笑,歡呼不已。等到雪橇去遠,連小黑點也看不見,方才流著鼻涕眼淚,抖顫著身手,往各人門裡奔去。另一壯漢也由隔壁門內空手閃出,幫助拿了草繩一同走進。
      旺子見兩土人和眾村童立在門外,穿的都是補巴衣服,心甚不安,不顧探詢敵人去路,如何將其支走,先就稱謝,慰問饑寒。
      老漢笑向人道:「我們奉恩人之命,照例不許探詢來人姓名,尊客自己不說,不便請問,但是他這舉動和說話口氣,都和恩人一樣。休看所騎的馬不是恩人所有,以我猜想,定是恩人徒弟無疑。你看這樣厲害的敵人,他全不在心上,一開口先就關心我們的寒暖饑渴,不是和他師父待人一樣麼?老兄弟不必擔心。
      「我們以前都是苦人,一年倒有半年要靠草根樹皮度命。自從六年前遇見恩人他們,才脫苦海。如今非但衣食無憂,哪家都有一點存糧,只為我們受過多年活罪,有點錢捨不得用。雖是補巴衣服,內裡棉花多一半是新的,一點不冷,比起以前天上地下。此去如見恩人,可說八里岡涼亭埡胡四老漢和楊、陳諸弟兄請安問好。聽他老人家一說,就知道我們以前過的什麼日子了。
      「如今我們六家三姓,由老到小,誰也不少衣穿飯吃。這是雪大天冷,小娃無法上路,要是往年,沒有這場大雪,娃兒小女子們正在讀書,還未放年學呢。」
      旺子見那老漢,說得十分得意,滿面喜容,也頗代他高興。
      中年婦人接口說道:「我爹就是年老嘴碎,咱哥和那狗強盜說的活還未對人家說呢。」
      老漢忙說:「我真糊塗,正經話還沒顧得說,先編閒傳(秦隴間土話,意是說閒話)。」
      編草土人便道:「這驢日的一開口就發威。依咱本心,真恨不能把驢日的捶扁,怕給客人惹是非,沒好氣衝了他幾句,說我們自家飯都吃不好,哪有心腸代人管什閒事。三娃在旁接口說:方才是有一人騎馬走過,快得出奇。我未看見,等到出來取草,馬已走遠。這驢日的信以為真,見我理直氣壯,一點未生疑心,轉向小三娃好言盤問,還叫小驢日的給了他一串錢。
      「小三娃真壞,他知來賊是恩人的對頭,雪厚冰滑,竟想引他上當,滑到涼亭坯深溝裡去,跌死出氣。我想這類驢日的真個跌死倒也除害,萬一跌他不死,或被看破,回來豈不討厭?想不到兩個小驢日的也是那麼可恨,竟說馬的蹄印前途不曾發現,莫要藏在土坡上面。我裝不曾聽見,向其警告,說馬過之時我並未見,你這樣兇惡無禮,娃兒所說不足為憑,還有涼亭一帶有兩條山溝,深不見底,這樣大雪也許看不出來。
      「我快半百的人,你們多不好,不能使人誤傷,造那無心之孽。你坐這傢伙比飛還快,你要追人,我不攔你,前頭三四里是條斜坡,除走得太快,自己翻倒外,包你沒事。進了涼亭椏,下山口一里多路便要隨時留意,非要趕出十多里見不到人家,莫要翻在山溝裡面卻來怪我。
      「小驢日的還在旁邊嚕囌,說我不是好人,兩雙小賊眼朝我骨碌碌亂轉。總算驢日的知趣,不該死在我們手內,朝小驢日的笑說:這裡的人都是這類蠢漢粗人,不曾說話。坡上只有幾所土房,人還無妨,馬怎可以走進;何況來路曾見敵人馬行極快,他未帶有望筒,又未回顧,不曾發現我師徒,怎會突然停下。
      「再說,既騎此馬,必是仇人之一。休說我師徒三人,再多兩個他也不會膽怯藏起。至於雪中蹄形更難作準,沿途我也留心查看。因那匹馬是異種,從小受過訓練,未釘蹄鐵,走得極輕,非但蹄印極淺,並還時斷時續,中間好些地方均未發現,走上一段又露出來,大約與冰厚薄有關。
      「方才敵人就在我們過岡時由上到下,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再用望筒查看,便不見他影跡。心疑馬快,業已跑遠,天又陰沉,望筒至多看上一兩里路,雪中馬蹄常有中斷之處,因此照直追來,不再留心看那地形,也許未了一段冰雪堅凝,不曾留下印跡。這幾個村童年幼無知,如有虛假,怎會異口同聲,說得一樣。如說大人所教,就這一點功夫也教不來。
      「小驢日的還說:小三兒與娃兒們的話有些不符,只他一人說出地名,餘均朝前亂指,恐怕其中有詐。我正發怒,打算引他進門送死,索性拼個死活,就為恩人受傷送命,拼掉一個狗強盜也是好事。驢日的真乖,竟說:小娃兒家哪有這樣細心,只要所指途向差不多也就是了。
      「你兩弟兄如何比我還要多疑?說完也不再理人,臨走還說了兩句狠話,真個可惡到了極點。我先還恐雪中蹄印討厭,被小驢日的一說,頗悔先前不該偷懶,又防雪厚留下腳印,引起對頭疑心。後才看出此馬所過之處極少痕跡留下,方始放心。照此形勢,就他回來,尊客已走,也不怕他了。」
      旺子一面稱謝,人馬均已吃了大半飽,敵人已去,正好趕路,匆匆收拾,把鏢囊掛向馬上,緊了馬的肚帶,剛取出幾兩銀子,老漢和兩土人便變色道:「你作什麼,我們有吃有穿,看你是恩人徒弟,才當親人看待。實不相瞞,我們如非見你年輕,驢日的太惡,你用銀子買人,還疑心你是假的呢,我們有什患難,恩人自會知道,前來解救。平日我們都聽恩人指教,拿氣力去換自己的用度,這不比當初落難時節,無故要人銀子成什麼人呢。」
      旺子見他理正詞嚴,只得收回,越看越覺對方真誠懇切,豪爽天真,義勇雙全,由不得心生敬愛,自然感動,脫口說道:「老漢和二位老大哥不要怪我,你說那恩人實是我的師父,只為剛拜師不久,便奉命往青林壩去尋人,好些規矩師父均未指教,只知奉命而行。因見你們出力甚多,如今天寒地凍,快要過年,也許缺少錢用,打算分送一些,並無輕視之念,沒想到此舉不合,容易誤會。你如不信,還有一件信物在此。」
      老漢和那中年人正說此人簡直和他師父一個神氣,說話口氣再像沒有,忽然瞥見旺子手上拿著一朵玉梅花,越發高興,歡呼起來,別屋中人聞聲也同趕過。屋內門外立時站滿了人,七嘴八張,探詢恩人鐵笛子的蹤跡,日內可要由此經過,旺子知道恩師救人太多,遠近各地受過好處的土人感恩切骨,稍微敷衍,難免日夜盼望。
      忙說:「恩師這一半年內恐未必由此經過,否則我也不會單騎上路。」
      眾人還在追問下落,老漢急道:「仇敵已被我們引往岔道,此時正好土路。他那船快,莫要中途醒悟,趕將回來,我們均不知他有無同黨,只管嘮叨作什?」旺子也說前途有事,急於上路,眾人方始住口。出門一看,外面連男帶女人已擠滿,鵠立在雪風中,想要查聽恩人動靜。
      因見屋小人多,沒有走進,暗忖恩師真是英雄好漢,偉大已極,這些人都說我像他,將來非學他的樣不可,越想越高興,馬已自行走出。遙望涼亭埡那面暗影沉沉,白茫茫與天相接,相隔只有三數里的山口峰崖竟看不出一點影跡。天低得快要壓到頭上,料知前途還要下雪,忙向主人辭別,互道珍重。在眾聲歡送聲中騎上馬背,下了山坡,如飛往前馳去。
      那馬竟知人意,下時舉步更輕。天氣奇寒,冰雪越凍越堅,簡直不留影跡,一路留心。走出半里來路,馬方加快。遙聞身後有人呼喊,回望山坡上立著兩人,正在招手,相隔已遠,風向不順,聽不真切,只說土人有什事情要向恩師帶話,本來還想回去,再一回顧,人只兩個,旁邊立著許多村童,誤以為方才未見過的人趕出歡呼送行,馬行越快,略一尋思,業已走遠,後面山坡上人只剩下一叢小黑點。
      看出天氣比前還要昏澇,這場雪不知如何大法,心裡一急,也就不願回去,一路飛馳,晃眼十來裡,天上果有雪花飄下,越發著起急來。旺子不知後面土人看出天氣不好,轉眼大雪就要降下,另外想起一件要事,故此在後狂呼,喊他回去,等到雪住再走。這一遲疑不決,竟致陷入危機。
      旺子自不知道厲害,暗忖:聽老漢說,青林壩相隔還有好幾十里,未了一段山路崎嶇,更是難行,偏又下起雪來,地上積雪已極險滑,再要天降大雪,這匹馬多麼靈慧身輕,也禁不住雪花迷目,一個不巧,滑倒雪中,非但馬難保全,自己也有危險。
      先頗愁慮,後見那馬一路衝風冒雪向前飛馳,不時昂首驕嘶,噴氣如雲,端的千里良駒,神駿已極,只說馬有靈性,看它這樣精神健旺,得意驕嘶,也許還不妨事。前聽各位師長說,此馬靈巧無比,如有兇險,不是想法報警,急嘶示意,也必走向歸途,覓地藏身。恩師到處都是親人,此是官驛大道,像方才所遇人家前途不會沒有,馬在這條路上往來多次,必有投奔之處,所以這樣飛馳,心中一寬,索性聽馬馳去。
      哪知這匹小花雲豹昨夜便看出一些危機,二次上路之後,覺著天氣雖然不好,後面還有敵人追來,更是兇險,性又剛強好勝,想在大雪未降以前將這一帶荒涼的官道馳過,就不趕到青林壩,也可投往以前去過的相識人家,或是鄰近官道的村落之中暫避風雪,等到雪住再走,加以四蹄已經土人相助,紮上乾草,越發不易滑跌。
      原是情急拼命,打算把這難關闖過,並非有什把握。旺子平日本就覺馬靈慧機警,再經途中兩次有事,第一次仗它救了兩人,方才又全仗它機警脫險,越發看重,信賴太深,初上馬時的疑慮逐漸減消,毫未想到危機已臨,就快發作。
      為了回憶昨夜殺賊經過,崔、南二女的影子忽然湧上心頭,本覺南曼不通情理,不應無故怪人,心中偏放她不下,上路之後己想過幾次,極盼前途能與相見。可是雙方道路相同,這樣快馬,始終不曾遇上,除乘雪橇的仇敵外,不曾遇見一個人影,先後相差不過半個時辰,竟會追她不上,越想越奇怪。
      飄雪之後重又想起,暗忖:她雖不近人情,平心而論,雙方既有師門淵源,便應明言相告。我因不知她師徒來歷姓名,謹守恩師之誡,好些為難,她怎得知?算起來雙方都有不是,難怪誤會。這樣冰天雪地,寒風刺骨,她兩姊妹多好輕功,也無一口氣趕到,走得比此馬還快,毫不緩氣之理。
      如今天正飄雪花,後面又有仇敵追趕,此女想必還在前面,莫又遇險,最好能夠追上,照梁五兄所說,稍微服低,賠上幾句好話,好了總是自家人,合成一起,彼此都有照應,方便不少。念頭一轉,早來盛氣全消,便一路留神,張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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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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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6 |
    二十三、人似濯冰壺,雪夜深山忽驚怪異

      旺子初見二女,對於南曼便生好感,否則,如照平日不喜和女子一起的性情,梁五出時已同走去。初意對方師長既與各位師長相識,白衣人又是無形叟的長女林玉虯,坐談些時就便請她指教,長點見識也是好的,便沒捨得走開。等送走梁五店家,把血跡打掃乾淨,二次回房,坐定對談,南曼問話最多,正越看對方越好,不知為何觸怒,拂袖而起,伙計送來點心,南曼又出發話,簡直使人難堪。
      初次遇到這類事,自然愧憤交集。後聽梁五一勸,路上幾次尋思,竟把心情改過,反而埋怨自己太嫩,見了人不會說話,否則雙方已和各位師長一樣,成了異姓骨肉、同輩至交,怎會發生這場誤會。單人匹馬,難得湊巧,遇見兩個同輩姊妹,偏不善處,將其得罪,想起實在冤枉。
      正在胡思亂想,風勢漸止,雪是越來越大,連人帶馬已全捲入雪海波濤之中,馬蹄也慢了下來。旺子所戴風鏡已被雪花佈滿,先還在用手套拂拭,後覺雪下越大,有時連面前馬頭都看不真切。剛把風鏡上面積雪去掉,轉眼又被雪花遮蔽,實在不勝其煩,反正一樣是看不見,索性不去管它。
      這一賭氣更糟。天氣酷寒,雪花轉眼結冰,風鏡上面的雪花越積越厚,成了兩小圈灰白影子,灰濛濛、暗沉沉罩在眼前,什麼也看不見。那馬先還奮力向前急馳,想由萬丈雪潮中衝過,趕往前面,不知怎的,微一停頓,便慢了下來,知道此馬最是剛烈好強,不是萬不得已,真正危險,決不會放慢腳步。
      自己戴了風帽風鏡,外面影子都看不見,那馬想必也是一樣,似此盲人瞎馬,奔馳千尋雪浪之中,休說一腳踏空,落到山溝雪窟裡面性命難保,稍微迷卻途向也是凶多吉少,甚而連人帶馬倒斃雪裡都在意中。
      先聽那馬一路連聲急嘶,甚是悲壯,便料馬性靈慧,覺著形勢兇險,想要縱下馬來,減輕它身上重量,並可互相牽行互助,無奈走時不曾想到,那副韁轡不曾給它戴上,馬鬃之外,連個拉的都沒有。雖然人比馬靈,可以用槍探路,試探前進,萬一遇險,想要把馬拉住便辦不到,就是平安無事,人太矮小,拉了馬鬃同行也不方便。
      週身都是積雪,衣服也多凍僵,手套雖然稍好,已不似初上馬時那麼靈便。如去手套,像這樣從小生長第一次遇到的風雪酷寒,空著雙手長路奔馳也難忍受。計算途程已走了一大段,估計至多還有十餘里便可尋到官道旁邊岔路,往青林壩馳去。可是這大的雪,四外茫茫,到處滾浪翻花,宛如陷身大海之中,就是走到也看不出道路。
      此時業已手凍足僵,週身沒有絲毫暖意。如將風帽脫去,又經不住那奇冷,越想心越煩。自己一個窮苦無依的孤兒,本和左近幾個老人一樣,從小受欺受逼,苦到老死,永無出頭之日,不料遇見恩師和各位師長,平步登天,居然逍遙自在,得有今日。師門恩深義重,便是葬身冰雪之中也所心願,只是這匹千里良駒隨同葬送,非但可惜,也太對人不起,越想心越急,不覺走出老遠。
      這時離官路岔道路已不遠,幾次想要下騎,均因旺子和乃師一樣心情,雖然膽大機警,勇於任事,但是遇到緊急之時、心思卻極細密,不看好形勢,算計停當,決不下手;又覺那馬業已走慢,由向前狂奔變成小跑,稍微放了點心,顧慮太多,似此相依為命,因循下去,固非善策,下馬之後,一個不巧,只有更險,反不如打定主意再作計較比較好些。
      心中遲疑不決,忽然想起,當馬衝風冒雪狂奔亂竄之時,曾經連聲怒嘶,不曾停歇,自將步法放慢,已有好一會,不曾留意,中間好似只低嘶了兩次,便無聲息。心思煩亂,也未留意,與方才大不相同,莫要自知絕望,或是形勢越險,全神貫注腳底,連叫兩聲都顧不及麼?念頭一轉,一時情急,忍不住將手套上的冰雪拍掉,想將風帽解開。
      那特製的帽套連搭祥均被冰雪凍緊,成了一個硬殼,套在頭上,手套也凍得冰硬,稍微一抽,還未脫下,一股寒風已由袖口鑽進,其冷如割,知不是路,心慌越甚,重將手套套好,暗忖:外面形勢一點不知。我已成了瞎子,便縱下去也是白送,只更危險,這便如何是好?
      實在急得無法,脫口喊了兩聲「恩師,徒兒今天送命無妨,如將小花雲豹送掉,怎對得住樊師叔呢?」
      方覺語聲發悶,耳聽前面好似有人答話。因那風帽乃萬山之妻唐文燕關心旺子,見當年風雪酷寒從所未有,恐其孤身一人,初次經歷,途中受寒,無人照應,特照老漢昔年往來天山所用防寒衣帽,照樣做了一套。
      週身服裝均是特製,上下相連,只將所有搭拌帽帶全數結好,再穿上一副羊皮手套,一絲風也透不進。旺子上來嫌熱,又覺氣悶,因不願辜負人家好心,只將內裡一件皮緊身去掉,穿上之後一直未脫。初上路時便覺天冷異常,後來越走越冷,早將那散開來的帽套解將下來,與上衣相連,一同扣好,兩耳也被遮住。
      雖然制法靈巧,沒有氣眼,外面聲音一樣聽出。但因雪下越大,頭上又被冰雪包沒,聽不甚真。這類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地,怎會有人在前答話?心中驚疑,忍不住二次伸手。
      因手套急切間不能解下,無法取那暗器,一手握著鉤連槍柄,暗中戒備,一手便將頸上活扣拉開,將帽套往上一托,冒著風雪酷寒定睛往前一看,不禁大為驚奇。原來馬前有一毛茸茸的灰白影子,身量不高,也不知是人是怪。頭上好似戴有一個頭笠,緊跟在馬頭旁邊,隨同前進,走得竟和馬一樣快。
      心想,此時的雪少說也要比前加高尺許,道路險滑,天氣酷寒,常人怎能出來隨意行走?馬步雖慢,比起常馬仍快得多,雪裡何等險滑,他卻若無其事,和馬走得一般快慢。還有此時雪花迷目,對面不能見人,我這一人一馬老遠馳來,他是如何知道?
      心生猜慮,脫口問道:「你是何人,在我馬前作什?」
      旺子也是事出意外、萬分憂急之時驚疑大甚,來路又有敵人追趕,顧慮太多,口中說話,由不得右手一緊,那柄鉤連槍便隨手脫落,搭向馬背之上,心方警覺,人還不曾問清是否仇敵,不應冒失先取兵器,馬前人影一晃,忽然不見。
      旺子心有成見,不知如何是好,未免手忙腳亂。
      因見那人把頭一偏,突然失跡,也沒細想,脫口大喝:「你如好心相助,自然感激萬分,為何不肯賜教呢?」連喊兩聲,未聽答應。
      帽套一揭,寒氣一股接一股由頭頸下鑽將進去,冷得週身發抖,直打寒噤,馬卻稍微快了起來,只是腳底沉重,好似沒有以前輕便。
      心疑敵人鬧鬼,馬被制住,不能走快,對頭一去,方復原狀,念頭越想越左,不由氣往上撞,大聲喝道:「幾次請問,怎不理睬?我師父鐵笛子不是什好欺的,你如不信,身邊還有信物,一看即知。你要是個好人,將我引到有人家的地方,嫌我說話失禮,情願向你賠罪,並有重謝。就是江湖中歹人,只肯改邪歸正,我回去稟明各位師長,也必出力相助,決不與你為敵。你如存有惡念,欺我年幼,那是自討苦吃,叫你嚐嚐三折鉤連槍的味道。」
      說時,因防那人暗算,又聽馬在怒嘶,越發心慌,隨口怒喝,也未尋思,一面強忍酷寒,把手中鉤連槍不住舞動。忽覺身後彷彿有什東西微微撞了一下,心中一驚,話也說完,隨手一槍反掃過去,竟掃了一個空,方以為自己多疑,這樣快馬和險滑的雪地,怎會有人縱往馬後,忽聽身後哈哈笑道:「原來是個無知頑童,我料錯了,老鐵真個無聊,多少年不收徒,卻收這麼一個蠢娃!」
      旺子原是驚慌太甚,口不擇言,人本機智聰明,業已警覺。想起小花雲豹靈慧勇猛,對方如是敵人,早有警告,也必與之相拼,決不容其貼在頭前同行,毫無反抗,多半是個熟人無疑。念頭一轉,剛剛停手,便聽身後發話,因已有些明白,知道敵暗我明,又在馬上,防不勝防,如有惡念,隨時均可下手,怎會走了一路這樣安靜,深悔把話說錯,無奈業已出口,收不回來。
      正想如何改變口風,一聽對方在後發話,彷彿立在馬股之上,越發驚奇,料知那人必是一位前輩英俠,聞得馬嘶尋來,馬既與他相識,決非外人,心中驚喜,還以為方才雖然失禮,一則我是幼童,初經奇驗,事出意外,難免驚慌,不知者不為罪,說的又是兩面話,總可原諒,意欲聽完再行回答,便未開口,後來越聽口風越不對。
      慌道,「老前輩,千萬恕我無知。因我來時,曾遇大小三個敵人,為首一賊十分厲害,同乘雪橇在後窮追,不是涼亭椏八里岡上人家相助,幾乎被他追上。老前輩和他身量差不多,一時驚疑大甚,多有冒犯,當你未說話時,我已後悔了,千萬寬恕,等我出險之後,再向你老人家叩頭賠禮吧!」說罷,不聽回答,馬卻越走越快。
      旺子心疑那人也在馬上,天又太冷,衝風冒雪而馳,大股冷氣夾著大片雪花迎面撲來,見縫就鑽,由頭頸裡倒灌進去,實在冷得難受,幸而扣拌活結均極精巧,把帽套往下一按,稍微一拉,便即復原。
      忽然冷不防口呼一聲「老前輩」,同時轉身,一把往後抓去,滿擬抓著那人一點衣角,再行求說,哪知還是撲空,同時覺著帽上風鏡被什東西輕輕拂過,錚的一聲微響,隔著手套一摸,鏡上凍結的冰雪本有半寸多厚,已全脫落,鏡外雪花飛舞中,一顆馬頭已可看出,料是那人所為,必還在旁,不曾走遠,方才雖說氣話,仍看師長情面,想引人馬出險,連說了許多好話,不聽回音,天色好似開了一點,人都始終不見影跡,只得罷了。
      經此一來,料知事已無礙,再一低頭,越發寬心大放。原來八里岡土人以前曾見樊茵草紮馬腿有過經險,先用蘆花和舊布條紮在馬的小腿之上,再用軟柔乾草將馬蹄和半截馬腿包好,紮上一層草繩,四蹄全被護住,本就比馬蹄粗出兩倍不止。
      走了這一大段,雪花積在上面,全都凍結,底下的雪也越積越多,差不多有徑尺方圓,變成四個雪團踏在腳底,走起來雖無以前靈便,看那意思決不至於失足跌倒,遇到平坦之處還可乘勢滑溜過去,只不踏空落在山溝裡面便可無害。
      雪也小了一些,又走一段,估計快要轉入岔道,正用手套隨時擦那鏡上雪花,沿途留心查看過去,忽聽前面有人大喝:「再走半里,往左一轉,便是烏家堡,堡外有十幾處人家,憑你師父情面,必蒙收留。雪住再走,否則無論去往何處,這樣冰天雪地均極兇險,不是這匹好馬,照你那樣無禮無知,早不管你了。
      「不聽良言,又要冒失犯險,又分不清是非善惡,自己送命,還要連累人家好馬,這樣一個頑童,命他衝風冒雪走此長路,我真不知老鐵和沈氏夫婦什麼心思!快些去吧,再如多言,我也不會理你!」
      旺子聞言驚喜,剛急呼:「老前輩,請停貴步,容我說兩句話,就知恩師用意。弟子今日冒險無知也是情有可原了。」
      說時,瞥見方才所見、身上好似反穿獸皮、毛茸茸一幢、頭戴寬邊斗笠的人影突在馬前出現,往右側面走去,腳底甚快,連喊不應,只一晃便隱入雪花飛舞之中,不見蹤跡。馬也不等招呼,便往斜刺裡偏頭馳去,情知那人見怪,悔已無及。剛想起這裡離青林壩不遠,又在官道右面,與那人去向相同,也許此人便與那姓卜的老前輩有關,或是他本人都不一定,如何說了一路好話,為了謹守師命,不敢洩露,成見太深,忘了設詞探詢,當面錯過。
      想要跟去,八里岡土人曾說,入口前半段還好,後頭歧路甚多,又極難走。這樣大雪迷目,人困馬乏,也無法前往,好容易前面不遠有了人家,如何再犯奇險?事已過去,只得到後再說。
      旺子心方後悔,半里多的途程轉眼臨近,偶然低頭,看出馬蹄下面雪團十九散落,只附著薄薄一層,有的地方連草繩也露了出來。暗忖:看方才馬蹄上面積雪本應越積越多,怎會自行脫落,馬又未停,並無別的動作,莫非此老恐怕敲冰時傷了馬腿,已代去掉不成?
      忽聽馬嘶和人笑語呼喝之聲,雙方越走越近,看出前面雪花飛舞中,現出一些樹木,並無房舍,跟著便聽得有人大呼:「來客請慢一步,這裡高低不平,留心滑倒!」馬已放慢腳步,緩緩走了下去。
      到後一看,原來當地是片密林,只中間一條通路和八里岡上一樣,土人勤快,那雪隨下隨掃,上面又有大樹繁枝遮蔽,別處雪深三尺,這條通路只得薄薄一層新雪,有的人還在打掃。上面樹枝大密,經不住冰雪重壓,有的業已折斷,有的壓低下來,離地不過丈許,頂上積雪厚達一兩尺,早凍成冰,互相凝結,成了一道天然穹幕,雪花一點飄不進去。
      玉蓋瓊枝,銀花難瑰,宛如水晶宮闕中一條十多丈長的馳道,清麗絕倫。人馬剛由入口雪坡走下,雪花立被樹幕遮住,眼前一清。旺子從未見此奇景,剛剛脫險,絕處逢生,又見對面那伙土人,好似事前得信,趕出歡迎,和八里岡土人一樣親熱。人才對面,便爭先恐後代旺子打掃人馬身上雪跡,請往內中一家取暖,並說:「湯水現成,尊客不要客氣。」
      料和前遇土人一樣,好生歡喜,連聲稱謝,和親人回家一樣,由為首兩個中年人陪同前往。
      走出五六丈,由樹林旁邊小徑穿過,到一崖下,看出這伙土人十九住在崖洞裡面,去的那家是座天然崖洞,甚是高大整齊,旁邊並有兩洞,雖然較低,但比別的崖洞更加寬大,乃村中人民存放牲畜之所,打掃也極乾淨,牛馬豬羊無一不備,差不多每家都有幾條。
      心想,村口外面居民如此富足,烏家堡內還不知有多好。主人姓郭,弟兄二人待客甚是慇懃。這類崖洞本是冬暖夏涼,主人又生了一堆炭火,越發溫暖如春。旺子最最關心是那馬前異人,初意不是異人送信,主人怎會前知?
      將馬安置,脫去外面棉襖風帽,剛一坐定,端起一杯熱茶,只喝得一口,便問主人:「方才可曾有人來過,怎會知我來此,如此厚待?」
      主人答話竟出意料,說起初這裡人家都耕堡主的田,窮苦異常,後蒙鐵大爺和兩位不知姓名的男女恩人相助,非但大家分有田地,堡中土豪也負氣出走,至今不歸,剩下一些家屬,也全變作好人,公平度日,已過了十多年,均是恩人所賜。眾人每日想念,一兩年難得遇到一次。
      今日落雪以前,忽有一孤身客人來此打尖,說恩人的徒弟騎了一匹小花馬要由此地經過。這位遠客原和我們閒談,無意之中談起此事,未說客人要來。老弟未到以前半個時辰,忽又來了一位女客,也知你的來歷,說你已在風雪之中遇險,不是有人相助,人馬均不免於傷亡,少時多半要到這裡投宿小住,最好代他勻出一點地方,備點熱水草料,安頓人馬。走時還說了兩句笑話。你說那反穿皮衣、戴斗笠的人並未來過。
      旺子心想,自己十分謹細,共只在安平店住了一夜,外人並未得知,形蹤十分隱秘,馬行又快,這樣大雪寒天,何人冒險追來?再說馬行如飛,也追不上。如說二女先走,決不能比馬還快,也不應是孤身一人,還有先來男子不知是誰,怎會知我來歷,越想越奇怪。
      再三盤問,主人答說:「先一人來此打尖,因聽我們感念恩人好處,這才說起。後一女客說是同伴途中有一點事,要用熱水,匆匆說完便即起身。所說笑話並非惡意。大意是像老弟這樣忠厚未出過門的人受點傷無妨,馬卻恩人借來,傷了可惜,遇見機會她還想騎它一騎。」
      旺子聽出內中有話,主人不肯明言,暗忖:昨夜所遇乃是三位女俠,前面男子決非三女之一,也不會來得這早,後來女子應是兩姊妹,不應分開,怎只來了一個,不知哪位師叔知我要來,露此口風,也許師父信上所說便是此人都在意中。同時想起,崔、南二女年紀輕輕,這等風雪酷寒長路奔馳,自己有此千里馬,尚且死裡逃生,何況她們兩個少女。
      來路途中不曾發現,如在中途停下還好,否則豈不可慮?還有那乘雪橇的仇敵曾在後面窮追不捨,二女不知是否撞上,也實可慮。惟恐二女被自己趕過,卻與強敵相遇,心中不放,亂猜了一陣,吃完主人所備麥粥蒸饝,忽又疑心二女分出一人來此討水,重又盤問來人形貌。
      主人答說:「一是頭戴風帽的男子,年約四旬,人甚文雅。後來女子年紀頗輕,也戴風帽,外面穿著一件大紅斗篷,立在雪中甚是顯目好看,年約二十多歲,身量頗高,腰掛寶劍,腳底長統皮靴,是雙大腳。」
      旺子一想,二女長得均不甚高,南曼貌頗豐腴,至多十六七歲,此女與這兩姊妹無一相似,好生失望,認定是位師執之交,才會這樣清楚。因雪未住,反正不能起身,守著師父之教,遇事不肯先說,想等雪住再提。無奈心中懸念二女,正事雖沒有談,卻向主人打聽,並恐對方雪中迷路,知道外面有人掃雪,意欲前往拜托,請其隨時留意。
      主人見他面有愁容,心中好笑,隨口勸阻,說:「這兩位姑娘如其途遇風雪,沒人指點決不會走來此地。我命小娃招呼村口的人,以防萬一,老弟不必去了。」
      旺子只當主人對他關切,也未想到別的。這樣大雪,路又不當官道,數步之外便看不見人的面目,便是二女走來也難發現。再說由張王廟到此,將近二三百里山野險徑,風雪滿天,奇寒刺骨,決非常人所能隨意通行,略一尋思,也就中止前念。
      眼看天已入夜,洞中點燈,雪還未住,知道當夜青林壩已不能前往,當地如有熟人也好尋找,偏是人地生疏,到後看信方始得知,又不敢違背師命,將那包好的信不到地頭先自取看。
      師父曾令先往青林壩尋卜老前輩投書,雖未限定當日非到不可,但說此去積雪深厚,道路難行,如換常人,這將近八九百里的途程中間還有一點繞越,三日之內決走不到,仗著馬快,只第二日能到青林壩,再往前去便較容易,沒有上來費力,見信之後自然明白。
      聽那口風,前日起身太遲不去說它,第二日不遇這場大雪,和在八里岡躲避仇敵,前後耽擱,至多午未之間必能趕到,天還未黑,尋人辦事均較容易。天氣再好一點,也許可以連夜起身。花雲豹那等飛馳,第三日趕到信上所說之處,時光綽綽有餘,怎會趕它不上?雖然大雪阻路,恩師將來不致見怪,第一次奉命出門便自誤期也不體面。萬一晚去一步因而誤事,豈不更糟?越想越愁。
      旺子正在盤算心事,偶一抬頭,見郭氏兄弟正在對他注視,忽想起這兩個主人與八里岡那般土人好些不同,神情雖極親切,自從見面略問貴姓,底下多是奉承的話,非但來蹤去跡沒有探詢,連各位師長的姓名也未多說,只初見時略說十年前仗著恩師和另兩位師叔之力,除去土豪,得安生業,底下便不再提起,言動之間也極靈警豪快,不帶一毫土氣,與尋常山民土人神氣不同。
      這時又在看我,微笑不語,是何原故?心中生疑,便用言語試探,對方是否久居本地,可曾常到外面走動。郭二人較口直心快,聞言略一尋思便說了出來,有問必答,毫不掩飾。
      旺子問完,才知郭氏弟兄竟會武藝,並且做過刀客。為了搶劫商客,被鐵笛子擒住,問明他弟兄出身窮苦,受貪官惡人逼迫,鋌而走險,情有可原,又喜他弟兄豪爽忠實,勇於改過,經過兩次考驗,試出真心洗手,改邪歸正,越加重視。恰巧烏家堡土豪烏雄和鐵笛子打賭,他如打敗,願將全部田產獻出,任憑處置。結果被鐵笛子孤身一人,只憑一雙空手,將他和所有徒黨全數打倒。
      烏雄倒也光棍,交代了幾句話,帶了前妻所生一子一女和一隨身小包,朝鐵笛子作了一個揖,說:「我這許多田產雖是平日侵奪而來,我也費過不少心力,丈夫一言,駟馬難追,既然敗在你手,便無話說,但我還有好些家屬,這多的人,我此時自然顧他不得,望你和對那些土人一樣公平照顧,諸多偏勞,一切聽便。就是將來有那一天,我烏雄也只尋你一人算賬。我有本領,自會要你本上加利,另外償還我的欠債,決與他人無干。這些田產隨你送人,能留餘地,讓我那些親屬手下和你所說那些土人一樣看待,免於饑寒,足感盛情。否則也由你便。」
      說完,頭也未回便自走去。
      鐵笛子因見對方雖然強凶霸道,任性欺人,為所欲為,一則人尚光棍,不似別的土豪惡霸陰險狡詐,走得也極乾淨;二則所留姬妾和別的親戚家族均非極惡窮凶之徒,於是約了兩個同道,妥為分配,無論何人,均有一份。但是無人統率,當地又極荒涼,烏雄在日養著教師打手,無人敢犯,人去之後,土人仗著地土肥美,耕作勤勞,有了積蓄,難免引起盜賊惡人覬覦,知道郭氏弟兄武功頗好,又是當地的人,便分了點田與他弟兄,令其代為照料。
      因烏家堡藏在山口裡面,兩面危崖相對,中間只有一線通路,到了裡面盆地方始開展。有此天險,只把山口把住,尋常盜賊休想攻打得進,所以體力強健的人都分配在山口外面,非但郭氏弟兄武功甚高,連那十幾家土人也非弱者。
      鐵笛子還不放心,又往離此十餘里的青林壩托一友人,請其隨時相助,發現來了強敵,或是烏雄父子去而復轉,便往求助,哪知烏雄父子一去十餘年,渺無音信,一直不曾有什警兆等情。
      旺子聞言,觸動心事,便向郭二打聽,青林壩那位老前輩是否姓卜,此去如何走法、郭氏弟兄因旺子業已走過了頭,事前又曾有人指教令其照應,但並未提到此事,先不知旺子要去。
      聞言同聲驚答:「不怕老弟多心,你投師不久,這位卜老前輩比令師形跡還要隱秘,休說名字,連他的姓也只有限幾人知道,便到青林壩訪問,除非遇見本人,光問姓卜的恐也未必有人曉得。照理令師不會隨便提說,你怎曉得?」
      旺子聽出事關機密,料有原因,且喜對方不是外人,又知此老來歷,同時想起梁五行時所說,忍不住問道:「實不相瞞,此來便是奉命拜訪卜老前輩,只為雪中迷路,遇見一位身穿翻毛皮衣、頭戴斗笠、四川口音、身材矮小的老前輩,將我引來此地。
      「我也明知青林壩隱在官道右邊,只為人困馬乏,雪深路險,這位老前輩人又古怪,初遇之時小弟一時冒失,將他得罪,怎麼賠禮求告,均無用處。自知不合,悔已無及。本意照他所說,來此叨擾,等雪稍住,問明路徑,再往青林壩去,不料夜色已深,雪還未停,心正愁急,恐誤事呢。」
      郭氏弟兄先不回答,重又問明經過詳情,和雪中異人形貌口音,忽然對看了一眼,面現驚疑之容。
      郭二首道:「此事奇怪,照老弟所說,除卻那頂斗笠他不會戴,別的多半相同,這不正是他老人家麼,可是今早來人怎又說他已中仇敵陰謀,受了害呢?」
      旺子聞言大驚,又見主人神情緊張,十分關切,語聲極低,郭大並去門外窺探了一次,方始歸座,便將梁五所聞告知,問其可有此事。
      郭大歎道:「此老行事也真奇怪,明知身居虎口,偏是多年不肯離去,又不將對頭除掉,還禁別人下手,終於被人陰謀暗算。鐵大爺那麼長的耳目,雖然為日不多,也應知道,如何自己不來,命你來此,並還指名往尋,撞到仇敵手裡,豈非凶多吉少?」
      旺子便問經過,郭二答道:「這老人家脾氣古怪,我弟兄對他仰慕不是一年,心想,我已改邪歸正,恩人鐵大爺又曾打過招呼,以前每年必要前往請安,送點禮物,本想親近,得點指教,他老人家從沒給我們一個好臉色,好了沉著臉,說上幾句難聽的話,不好強盜棒客罵上一頓,趕將出來。
      「近兩年見面必罵,連禮物也不肯收。又知上次所送他都轉與別人。似這樣連經八九年,始終感他不動,實在難受。今年只正月初三拜了一次年,便未再去。十日前,忽聽人說,他被青林壩後山窪白虎坯假名洗手、隱伏多年、暗中做賊的老賊夫婦陰謀暗算,連屍骨也未尋見。
      「我們深知此老和你師父一樣,本領之高異乎尋常,最厲害是他那機警靈巧,足智多謀,誰也意想不到。休說老狗男女傷他不了,就是有什惡念,也必想到他和令師的生死交情,決不敢於妄動。始而不甚相信,命人往探兩次,均無蹤影。他只孤身一人,獨居一座古廟之內,廟中和尚不多,品行頗好,問時都是面帶驚疑,一味支吾,只說不會,別的全不知道。
      「第三次準備親身往探,到底有無此事,便值天降大雪阻路,跟著今午來客竟說此事十九是真,便不遇害,也必被困受苦,此事許要鬧大,這幾個狗男女均無倖免等語,匆匆別去。問他姓名來歷也不肯說。我看此事還拿不定。
      「你遇那位老人我們先未理會,後聽你說,身材裝束連口音都和他相似,所去之路只有青林壩一條山口,我料十九是他,不知何故,背了以前不再出山之言,走往遠處,冒著風雪趕回。外人因他從未離山,突然失蹤,從來所無,致生猜疑,實則平安無事,不過到外面遊玩了幾天,今日方始回來。
      「也許為了雪大,向人借了一頂大斗笠,否則,雖然裝束身材口音相同,你未看清他的形貌,還拿不准,但是別人決無這高本領,所去又是青林壩,除卻此老哪有這樣巧事?他這一走不要緊,聽今午來客所說,已有好幾位英俠得到信息。雖因此老近二十年性情越發乖僻,不近人情,一班老友,除鐵大爺,極少有人和他交往。
      「到底多年老友,以前又是一位成名英俠,專一除暴安良,被他救過的人雖沒有鐵大爺多,也並不在少處,只為一時憤激,變了人性,鬧得眾叛親離。就這樣不近人情,也只是在口頭得罪人,並無別事,大家對他還是諒解。老交情尚在,得到信息,決不與老狗男女甘休。
      「照諸老前輩心意,早想除此未來大害,均因他老人家為了昔年一句戲言,出頭作梗,說那狗男女既然埋頭不出,便應不咎既往,以後由他常年看守,不令他出,有事惟他是問,在不犯舊惡以前卻不容人欺負。樊、杜二位女俠彼時火氣尚盛,和他爭論,雙方幾乎反目,便是令師也不以他為然。
      「曾說:老賊陰柔險詐,詭計多端,留在世上早晚必要生事,一出亂子便不在小,不能為了一人私意留此兇人。你既一力擔保,卻要好好防守。如其暗中出山為惡,哪怕所殺都是我們異族仇敵,不是同類漢人,照他那樣殘忍行為,一樣容他不得。所殺再是窮苦人家的嬰兒幼童,你無形中也是幫兇,被我捉住把柄,休怪我不念交情,連你也要算在其內。
      「我料這次卜老前輩失蹤多日,乃他入山隱居從來所無之事,就不與老狗男女有關,諸位英俠也必乘機下手,破除情面,除此一個大害。你所遇異人雖然極像此老,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不可不防。我如料錯,老弟此去無異投入虎口,就是此老未遭毒手,外出歸來,他這樣怪脾氣,方才路遇又不甚投機,最好慎重一點。
      「明日一早,由我把今朝新制的雪裡快交一常去的人穿上,前往窺探,看準虛實,老弟再去,方較穩妥;否則,照你這樣年歲,又是鐵大爺的惟一愛徒,正中老賊心意。我弟兄如不遇見那是無法,既知此事,我們均受過鐵大爺的好處,斷無袖手旁觀、看你自投羅網遭那慘殺而不過問之理。」
      旺子人小心高,初出犢兒不怕虎,自恃得有師傅,對方只見自己年幼,從師不久,還不知自己的本領,急於完成使命,認為恩師所說斷無差錯,不知乃師連日忙於治河,已有半個多月不曾離開,青林壩相隔太遠,出事不久,地太隱僻,輕易無人往來,因此不曾得到信息。
      信上所說的事關係重要,恰有別的要事在身,無暇兼顧,以為卜老人在彼,愛徒此去,不問事情如何,定必愛護,決無吃虧之理,毫未想到就這幾天出了亂子,等到得信警覺,已自無及。旺子對於師長信仰既深,人更強毅,便無郭氏弟兄之言,哪怕前途多麼兇險,也是非去不可,何況途中曾與異人相遇,主人又是那等說法,越想越覺非是此老不可,非但一門心思急於前往,並還當夜就想起身。
      因恐主人攔阻,力言:「師命嚴厲,我雖不知細情,聽那口氣簡直不許過期,也許與此有關,只請指明途向和詳細走法,小弟自有道理。」
      郭氏弟兄見他詞意堅決,彷彿有話,不便明言,將信將疑,又勸他找補一點食物,提前安臥,養好精神,怎麼也等天明之後命人陪同前往。旺子方在婉言推謝,事情也真湊巧,先是幼童入告,大雪已止,跟著雲開月出,雪月交輝,光明如畫,到處都是一片空明,宛如水晶世界,夜景清絕。
      旺子大喜,告辭起身。路上想起郭氏弟兄人雖極好,所居崖洞前後均用木板隔斷,雖分東西兩面,連當中客堂只五大間,又各有兩三個兒女,內一少女業已成人,也在一旁幫助大人待客,人頗大方,並未迴避,為何來此一日,沒有見到他的妻子?後面兩間臥室也曾去過,並無婦女在內,莫非二人都沒有老婆不成:心念才動,那馬業已越過官道大路,朝斜對面青林壩馳去。
      主人辭色誠懇,盛意殷殷,雖覺他弟兄二人均在壯年,沒有妻室,說全家均住洞內,人卻不見,有些奇怪,想過也就拉倒。
      來路一段乃是大片曠野,兩旁岡嶺相隔頗遠,一些溪流田壟均被大雪遮沒,月下看去,白茫茫一片銀玉。天氣酷寒,雪風吹面宛如刀割,又當夜靜更深,萬籟俱寂,單人匹馬飛馳在無邊雪漠之中,初次經歷這等荒寒無人之景,也由不得生出一種淒涼孤寂之感。
      前頭道路果如郭氏主人所言並不難走,等走出數里,光景忽然大變,入口山並不高,形似一條曲折幽深的山谷,由此起道路時厭時寬,空曠之處林木甚多,大都三數百年以上鬆杉巨木,寒林聳秀,瓊乾撐空,銀枝如蓋,玉蕊繽紛,月光照處,上面是浮輝泛彩,纓絡寶蓋,雜以流蘇,下面是清陰在地,符藻紛披,山風一吹,枝頭上的冰雪紛紛碎裂,音如鳴玉。
      沿途所有危峰峭壁都成銀裝粉砌,頭上又是碧霄澄霧,雲白天青,素月流空,清輝萬里,從上到下一例空明,彷彿把人沉浸在千尋銀海水晶宮域之中,清寒澈骨,一塵不染,飄飄然若有仙氣。正在暗中叫絕,像這樣好的景致出生以來初次見到,算計途程還有兩三里便可到達,郭二所說那兩處險地山溝也都避過。
      遙望前面崖勢往裡收縮,上面危石交覆,望將過去,宛如四五個巨靈惡鬼兩面對立,埋伏在那陰森黑暗的山夾縫中,使人望而生悸,知道再走不遠,過了這條鬼門峽,往左一轉便是山中盆地,卜老人所居古廟就在旁邊。沿途只有馬蹄踏雪輕微之聲,空谷回音,比較路上所聞分外清脆人耳,聽不出一點別的聲息。
      方想:今夜真個冷極,就是谷中藏有惡人,這樣冷的天氣,深更半夜,人早睡熟,事前又不知道我來,哪有遇險之理。郭氏弟兄偏說得那麼厲害,彷彿此行自投虎口。走時並說明朝如無音信,便要命人來此窺探,一面由他弟兄照恩師平日傳遞信息之法,四處告急,尋找恩師下落,來此除害報仇;再三囑咐,如有不測,千萬不可自恃武勇和人硬拼,仗著馬快急速逃回,方為上策。這些話豈非過慮?心正好笑,忽聽那馬一聲怒嘶,鬃毛根根倒立,箭一般朝前竄去。
      先因地方快到,末了一段形勢險惡,還有好些積雪遮沒的谿澗山溝縱橫交錯,上面只有兩條石板,底下大都甚深,積雪鬆浮,無論人馬多麼身輕靈巧,踏將上去也必整片崩落,就是脫出,決不免於受傷,這樣寒天,被下面的寒泉一浸,凍也凍死。
      方才已緊抓馬鬃,迫令慢走,看準當中高處,緩緩朝前馳去,沒料到突然有此一竄,事出意外,身子一仰,差一點沒有落下馬來。忙將雙足一緊,勾住馬腹,先在途中無什警兆,以為那馬不耐緩行,急於趕到,方自低喝:「你怎這樣莽撞?」
      聲遂出口,還未坐穩,耳聽腦後風生,月光斜照,瞥見一條長蛇影子電也似急,似要當頭套下。心中一驚,不曾看清什麼東西,因馬太快,那條蛇影撲了個空,徑由頭上往後飛過,相隔至多三兩寸便幾乎繞在頭上。驚慌忙亂之中,前途形勢又極黑暗險惡,等到略一定神,人也坐穩,忙即偏頭回顧,一面手按腰間,留神戒備,哪知就這念頭都不容轉的當兒,那條蛇影已自無蹤,馬也竄出老遠。
      到了鬼門峽的中部,地方比較來路寬闊,已有月光照下,剛看出兩邊均是深溝,雪被上面崖石擋住,只馬行之處」當中高起一條雪堤,最深之處約有一二尺,崖腳之下僅有一些殘雪散冰在暗影中發光,崖壁上面還有不曾凋謝的草木。當中雪堤最厭之處才得兩尺。馬停之處卻有一丈多寬。
      暗忖:這樣酷寒的天,怎會有蛇,並且又細又長,來勢那麼神速?不是馬快,差點被它繞上身來。此時回顧,偏又無影無蹤,到底是何怪物,這樣厲害!猛又想起主人別時之言,心方有些驚疑。馬已停了下來,大有不願再進之勢。
      遙望前途,出口一帶谷徑更厭,景物越發陰森,黑洞洞的,上面只有一線天光,比入口一帶更險,知馬靈慧,方才也全靠它脫險,必是前途有什麼警兆被它看出,所以徘徊不進。眼看就到,斷無後退之理。
      旺子正打算照平日所習手法催馬前進,不料那馬兩耳鬃毛一齊倒豎,瞪著一雙馬眼注定前面,試探著走了幾步,忽然連聲低嘶起來。剛聽出前途有險,和以前一樣向人警告,那馬倏地旋身往外馳去,旺子竟喊它不住,走起來快得出奇,翻蹄亮掌,踏雪狂奔,箭一般向前猛竄,馬的肚皮差一點已快貼到地上。
      只聽耳旁風生,呼呼亂響,兩面山崖閃電也似倒退下去,一瞥而逝,方才飛蛇之處業已衝過,並無動靜,一任口中呼喝,連拍馬頸,亂扯鬃毛,那馬老是狂奔急竄,宛如受驚瘋狂,全不理睬,口中仍在連聲怒嘶不已。
      心中奇怪。暗忖:方才黑影也許是條毒蛇,來去隱現,那等神速,又在後面崖上猛竄下來,此馬業已避過,理應朝前,如何後退,莫要前面還有埋伏,那馬看出厲害,不願過去,事真奇怪。我一幼童深夜來此,敵人怎會曉得?方疑那條黑影是條長索,並非毒蛇,心生警覺。往後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後面忽又追來兩個怪物,一高一矮,矮的形似猿猴,一路攀援縱躍,上下危崖之間飛舞而過,看去已極輕快。高的一個週身白毛如霜,與雪一色,手中拿著和人身差不多長銀光閃閃的白棒,看去甚細,拿在手上只朝地一點,便縱起十來丈,落地仍用前法,二次縱起,星丸跳擲,又似蜻蜓點水,沾地即起,比後面猿形怪物還要輕巧神速,轉眼之間越追越近。
      那樣快馬,竟相隔只六七丈,如非那馬拼命狂竄,早被追上。離開來路山口還有裡許來路,看出來勢厲害,不知是人是怪,又驚又急,心中大怒,隨手取出幾粒鋼丸,和姜、萬諸俠所贈暗器鐵稜鏢,雙手連發,朝後打去。連打三丸一鏢,最近時離馬只得三丈,好似打中了一下,前面恰有轉折,馬已馳過崖角。
      旺子心想:這等打法終不是路,早晚仍難免於被他追上。此馬久經大敵,常幫主人應戰,這等忘命逃竄,驚慌太甚,從所未有。必是看出怪物厲害,恐為所傷,所以這等膽怯。
      恐馬受傷,正要縱下馬去,仗著手中兵刃暗器與之一拼,因日裡發現仇敵,乘了雪橇追趕,為防萬一,特將兵器上面結扣鬆開,打算用時方便,不料後來遇見馬前異人,出手太快,將他得罪,又恐中途馬走太急,萬一鬆落,此去尋人,將兵器露在外面也不恭敬,重又將它纏緊,扣上搭祥,急切間取不下來。
      剛將鋼丸和鏢並在左手,抽空取那兵器,就這快要轉彎,準備應敵,略一分神之際,後面怪人似被鋼丸打中,低嘯了一聲,等到打好主意,回顧身後,已無蹤影。
      又走出十餘丈,前面地勢較寬,往右一偏便可望見來路。因兩怪物不曾追來,馬仍狂奔不已,心疑怪物一個已被打傷,想是週身純白,倒在雪中不易看出。小的一個常時縱往崖上,攀援崖壁,追上一段再行縱落,後來回顧已無蹤影。高的一個追得最快,自從暗器打中便不再見,不是死傷也必驚退回去。
      聽說谷中不少人家,休說卜老前輩,便那為首老賊本領也極高強,山民又都習武,有此兩個怪物隱伏谷中,無論哪一面均不容其任性害人。如說惡賊自來,或是他的手下黨羽,小的一個明是猴形,大的週身白毛,也不像人。再說,他那縱跳也極特別,彷彿用那銀棍撐地才能縱起,始終不曾開口發話。
      他那嘯聲也不像人,是何原故?可惜方才不曾細問谷中惡賊的形貌動作。最奇是郭氏弟兄對他那麼痛恨,卻不肯說出名字,彷彿有什忌諱神氣,許多令人不解。今夜大雪酷寒,冒了冷風尋來,眼看到達,偏遇見這兩個怪物,折將回去,誤了師命不算,還被主人笑我無用,豈不冤枉?馬偏不肯聽話,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實在急人。
      越想越有氣,往前一轉,谷徑又窄,出口山崖並不甚高,離地只得數丈,比鬼門峽一帶低好幾倍,形勢也極險惡,路寬只得數尺。那馬正走之間,忽又怒聲急嘶,腳步一慢,大有停步縮退之意,兩耳直豎,鬃毛根根倒立,呆得一呆,忽然把頭一低,一聲從未聽過的急嘶,一躍好幾丈,箭一般朝前竄去。
      旺子方覺那馬神情有異,心念才動,先是前面一條毛茸茸的小白影迎面飛落。旺子見馬怒嘶急竄,好似進退兩難,業已警覺,手中又正拿有暗器,剛一照眼,揚手便是三九兩鏢連珠打去。來的正是那猿形小怪物,因那谷徑曲折,地下追趕不上,奉了主人之命,改由崖頂直徑攀援縱躍,搶往前面埋伏。
      一見馬到,看出馬上人是個幼童,手中未拿兵器,平日兇惡太甚,貪功輕敵,惡貫滿盈,妄以為這樣一人一馬還不是手到擒來,自恃身輕力大,皮堅如鐵,一心想用那雙長臂先將馬上人擒住,交與主人,然後縱上馬背,任性殘殺,使其受痛狂奔,來往亂竄上一陣,再用利爪生裂。
      以前殺人太多,均極容易,未免疏忽,沒料到這一人一馬都是它的照命凶星,馬乃北天山異種,與南疆名馬交配而生,從小便受高人訓練,耳目靈慧無比,早就看出崖上雪堆中伏有仇敵,先想退回,但知後面追兵更加厲害,兩頭夾攻,越發難當,心裡一急,便打定好了主意,一面朝前硬衝,一面準備幫助主人拼鬥,全副心神貫注前面。
      凶猿剛迎面縱落,朝前飛撲,本意先撲馬上人,不知馬會對它攻擊,猛一揚頭,張口便咬,用頭便撞。凶猿耳目靈警,暗器本來不易打中,事有湊巧,馬這一口恰巧咬中他的小腹,又是一隻雄猿,當時負痛,怒吼急叫,忙用後爪去蹬,心神一分,就這時機不容一瞬之中,旺子三丸兩鏢全數打中。
      上來兩九一鏢雖未打傷要害,相隔這近,傷也不輕。因是來勢太急,兩面受敵,凶猿不知顧哪一面是好,手忙腳亂,心神一分,吃未了一丸一鏢一中猿目,把凶睛打碎,深穿入腦,一由利口中打進,連後頸骨也被打穿,上下均是要害,如何還能活命?馬行又急,猿身往前一撲,便朝前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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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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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6 |
    二十四、古洞藏凶小俠被困

      旺子瞥見凶猿四爪飛舞,口中只慘嗥了一聲,五件暗器全數打中,知其不死必受重傷,還未看出凶猿下身被馬咬住。因將撲到身上,忙又一掌打向一旁。那馬也知凶猿厲害,見其往旁翻倒,就勢把頭一抬,甩將出去,就這樣仍帶出十多丈方始甩落,跌向積雪堆中。
      旺子見那凶猿仰翻地上,想起來勢那等猛惡,也頗膽寒。正料所遇全是怪物,小的已死,大的也似受傷,不曾追來,以為事情過去,業已脫險,馬還狂奔不止,再有兩三丈便可衝出山口,方想喊它回去,猛又覺著一股急風當頭壓倒,不禁大驚,自知不妙,想要回手撐拒,已自無及,敵人來勢竟比閃電還快。
      當時只覺身上一緊,好似上了一道鐵箍夾板,連人帶雙臂立被束緊,休想掙扎分毫。同時坐下馬也似知道厲害,奮身一躍,旺子便連敵人一齊離馬而起,驚慌百忙中覺著敵人是想用腿將馬夾住,心中恨極,用足平生之力一挺,兩腿用力朝後蹬去,腳後跟恰巧踢中敵人的迎面骨。
      旺子生來力大,情急拼命,用足全力,敵人不料他身手如此靈活多力,自然有些負痛,怒吼了一聲,兩腿恰巧一鬆,旺子雖被擒下馬來,馬卻全仗此舉逃走,連行李帶鏢囊一齊帶走。
      旺子背朝後面,看不清敵人面目,只覺那是一個週身有毛的人。眼望前面小花雲豹翻蹄亮掌,月光之下宛如飛星過渡,連頭也未回便自落荒逃去,與平日所聞相助對敵之言不符,好似驚慌已極,接連兩次掙扎均未如願。身後敵人一面搶了旺子往谷中狂奔,口中連聲低嘯,怒吼發威,兇暴已極。
      這時旺子連兩眼也被夾緊,反正不能脫身,再一對面,看出那是一個瘦長微駝的敵人,只是穿了一身翻毛皮衣褲,頭戴皮帽,連臉遮住,兇惡異常,想起郭氏弟兄之言,便不再強。
      暗忖:前遇卜老人所穿衣服也和怪人一樣,但是身材較矮,與這廝不同,也許谷中人都是這樣打扮。這廝便是所說惡賊,否則哪有這樣厲害。
      正在尋思,忽見兩個少年男女飛馳而來,剛一見面,怪人便向其暴跳,問:「你們往哪裡去了?小狗和馬刁滑已極,差一點沒吃他虧。長臂兒已為所殺。這東西近年不大聽活,常時偷偷出外,顯露形跡,差一點被人看破,便是今夜不死,早晚也必殺它。此馬逃走實是可慮,你們早來片刻,哪有此事?還不快將猿屍連我那走路傢伙快些尋回,立在這裡想等死麼?」
      少年好似怕極那怪人,諾諾連聲,飛馳而去。女的生得長身玉立,年約二十多歲,雪月交輝之下,又穿著一身緊身白毛皮衣,看去越顯光豔,不像怪人皮毛太長,刺蝟也似,人並不胖,穿得卻極臃腫。少年男女雖然戴有風帽,面目均露在外,看得逼真。
      旺子正想罵他幾句,少女忽然冷笑道:「老鬼,你說誰等死呢?」
      怪人見她發怒,立時改口笑道:「我未說你,說的是他,何苦多心生氣呢?」
      旺子剛聽出怪人口音忽變,甚是溫和,與方才暴跳怒吼形同野獸迥乎不同,口音也和杜霜虹那樣的南方人相像。心想:此時落他手內,罵也無用,平白吃苦,且等到時再說。
      剛把氣沉住,暗想主意,忽聽少女怒吼道:「他是我的哥哥,你這死不要臉的老鬼,想拿師長架子欺他嚇他,我先和你拼命。」
      說完叭的一掌打向怪人臉上。旺子聽出雙方師徒以小犯上,怪人這樣兇惡,少女又有拼命的話,雙方一起爭鬥,便可乘機脫險。
      誰知那麼兇暴的怪人,吃少女打了一掌,竟和沒事人一般,反而伸手挽了少女,賠笑說道:「看你面上,我不和他計較就是。我自聽你上次一說,從未說他一句重話。本不會發脾氣,只為他來慢了一步,將馬放走,一個不巧,此馬尋來主人,便是一場大禍,心裡真急,才說了他兩句,你這樣生氣作什?」
      少女怒喝:「放屁!照你近年所為,哪一樣不是倒行逆施,真要怕人,也不這樣作惡了。」
      旺子心方一動,少年業用怪人銀杖挑了猿屍飛馳趕來。
      前兩敵人本是邊說邊走,少年一到便說:「死猿身旁發現腳印,好似有人走過,先未留意,後來俯身去挑猿屍,方始看出那腳印有好幾處,但不相連,也看不出在前在後。雪停不久便有人來,腳印只有猿屍身旁一處最深,餘均極淺,不用師父夜行燈決看不出,還望留意,這娃兒恐有同黨。」
      說完,剛聽怪人「噫」了一聲,意似有點驚疑,猛覺眼前一暗,原來道旁滿堆積雪的危崖後面,有一兩抱粗的古樹,後面有一裂縫,敵人忽同鑽將進去。到了裡面,身子忽又往下一沉,便同落了下去。上半光景昏暗,腳底卻有光影閃動,轉眼到地。怪人忽從壁上取下一根長索,將人綁好。那索看去只有拇指粗細,但是堅韌非常。
      旺子機警,見少女幫助捆綁,表面不強,暗中用力,假裝垂頭喪氣,微微繃緊,跟著便被敵人提了進去。由一高低曲折、每隔二三十步懸著一盞昏燈的甬道中走進,也不知走了多遠,前途忽轉黑暗,高高低低路更難行,中間還要跨越過好些鐘乳山石。少年取出身邊火筒當先照路,怪人提了自己和少女並肩同行。
      到了盡頭石壁,少年伸手壁上拉了一下,隨聽鈴響,跟著一片轟隆之聲,石壁往旁移開,現出一洞,只有半人多高,隨同三個敵人剛剛鑽進,又到盡頭。少年喊了一聲,前面黑影動處忽然大放光明。原來盡頭處懸著一面黑色厚幕,剛剛挑起,等到裡面一看,只覺珠光寶氣,耀眼難睜。
      石洞高大,陳設富麗,比昔年所見張莊的書房還要華麗得多。又轉兩個彎,方覺所過之處,雖是山腹石室,經過敵人多年佈置,非但到處錦繡紛羅,陳設珍異,並還生有壁爐盆火,火燄熊熊,溫暖如春。
      沒有多時,身上便出了汗,方想:這樣暖熱的所在,週身被他綁緊,豈不熱得難受?似此兇惡之徒,虎狼不如,好說歹說俱無用處,不如忍氣為高,以免吃那眼前苦頭,話到口邊剛剛忍住。
      前途光景又黑又暗,那些華美精緻的洞室業已走過十來處,最後現出一條只容兩人並行,和入口差不多的甬道,地勢比較平坦,但越往下地勢越低,光景越暗、盡頭還有一道石級,剛走下不到一半,俯視腳底是一洞穴,黑沉沉的,當中洞頂懸著一盞昏燈,離地大高,也看不出多深多大。
      右側壁上也有兩盞昏燈高掛,隱約現出兩處小洞,昏燈影裡好似入口裝有鐵柵,氣象甚是陰森淒涼。忽然一陣陰風由腳底吹上,隱隱帶有一股血腥氣味,冷氣侵肌,令人毛豎,把方才身上的熱氣消了一個乾淨,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料知下面必是囚牢。此行兇多吉少,決無生路。
      回顧怪人不知何時走去,只由少年挾著自己,少女隨在身旁,二人一路低聲說笑,並未理會自己。靜心一聽,所說都是日常飲食起居不相干的閒話,再不便是師父近來膽子越大,越發任性,實在可慮等語,沒有談到一句正文。
      旺子正想此女似和仇敵貌合神離,且等到了牢內拿話試探,再打主意。忽見少女說了兩句,沒有聽清,台階已快走完,業已望見洞底。
      少女忽令少年把旺子放向一旁,低聲說道:「你真看輕了他,這老鬼屬曹操的,我二人一路,又帶著一個敵人,他非跟來不可。我料他將這娃兒囚禁起來,暫時不殺,必有用意,也許又和那年救你一樣,換上一副面目,由秘徑繞往下面做好人呢。他對我兄妹業已生疑,其實事情冤枉。事已至此,老的那樣固執,就有人肯幫忙,也是無法,就他能夠放過,離開老鬼又往哪裡去呢?」
      少年驚道:「師父雖然表面陰柔,內裡剛愎自用,兇暴自私。這十多年中共總收了六個門人,內中四個均因犯規犯忌,或是膽小逃走,做了他的口中之食,如今就只剩我兄妹兩個,他又那樣愛你,就看我不得,也必看你情面,哪有此事,你太多心了。」
      少女忽似有什警覺,改口冷笑道:「你哪曉得,這老鬼實在氣人,我已失身於他,哪有背叛之理?只為他近來好好安樂日子不過,偏要冒險,出外惹事樹敵,每次擄來童男女,我看人家死得太慘,不肯幫兇,不合明言避開。他因所行所為我都知道,便疑心我和那四人一樣,想要棄他而去,也不想想,我一年輕女子,他那許多仇敵也都是我們的對頭,人生地不熟,哪裡是我投奔之處。
      「這些日來我對於師娘還和以前一樣,對這老不正經的師父卻是一絲不讓。方才因他罵人毫無道理,我們根本不知今夜對頭要來,等人馬由上面過去,聽他招呼,方始得知。這樣快馬,又是冰天雪地,奇冷徹骨,我們不比那該萬死的畜牲,到底是人,怎追得上。
      「他自家近來年老力弱,連一匹馬都擒不住,被他放逃,卻拿我們發威出氣。經我怒問,又說對你不是對我,恨到極處,忍不住打了他一嘴巴。他雖不曾發那凶性,仍以好言安慰,我知老鬼笑裡藏刀,反覆無常,往日雖然對他倔強,沒有今夜這樣無理,一個不巧就許生出惡念,性命難保。
      「好在我已橫了心,這樣人生活也無趣。以前還說為了老爹,只要真心相愛,也還不去說他。沒料到他連我也疑心起來,早晚是死,索性拼命。休說對我打罵行兇,只要欺你太甚,也必和他拼命,自殺都可,決不受那惡氣。」
      旺子本來細心,此時身在患難之中,自知難活,回憶張莊石牢被困之事,反倒有些膽大心定,始終一言不發,仔細觀察。見這兄妹兩人語聲雖低,一個慷慨激烈,一個似恐妹子恃寵而驕,觸怒敵人,一同受害,不住婉言勸告,始而各說各的,少女一任乃兄力勸,照樣說之不已,方覺前後的話好些矛盾,語聲也比前稍高,自己橫在她的腳旁,也無絲毫顧忌。
      跟著聽出少女還在怨望悲憤非常,少年口風忽轉,彷彿妹子不聽他話,也生了氣,一面規勸,並代敵人解釋,力言:「我們每日享受遠勝王侯,師父對你那樣憐愛,他這人何等機警明白,料事如神,你真心對他,斷無不知之理,不能為了近來他因心中有事,人不高興,容易發怒,便生疑心。照你這樣,人前背後辭色不遜,早晚弄假成真,激出事來,害了自己,還要連累全家,那是何苦?」
      少女冷笑怒道:「我決不逃,也決不受人的氣。休看我和他沒有明媒正娶,既是同床共枕,總算敵體,我並不嫌他老,又無過錯,對我母家的人便應格外看重。他自己虧心,卻想殺雞嚇狗,拿你示威,決辦不到,情願死了乾淨。你如怕受連累,幾時他只對我再說一句錯話,或對你們行兇發威,我便以死明心,自殺在他面前,叫他以後想起悔恨也是好的。」
      少年好似攔她不住,恐其越說氣越盛,話也越深,被人聽見惹出事來,連說:「耽擱時久,恐師父尋來,又生誤會,且將這小狗送往牢內,辦完正事,明早再說也是一樣。」
      說罷,挾了自己當先往下走去。中間曾見少女暗中拉了乃兄一下。這一段並無人跡,不知二人是何用意。
      這裡景象如此陰森淒厲,牢內不知還有多麼可怕。忽聽一聲悲呻由側面洞角隱隱傳來,彷彿苦痛已極,人也走到下面牢洞門外。少年開鎖入內,見那牢洞形如穹頂,半方半圓,寬只兩丈,高達十丈以上,四面都是又堅又厚的崖壁,彷彿整座山腹挖空而成。
      除入口半人高的鐵柵門人須俯身而進外,靠裡兩面洞角各有一條裂縫,一寬尺許,另一面寬還不滿一尺,人須側身貼壁擠將過去。內裡似有微光閃動,離地三丈橫著兩根鐵樁,地上埋著一根粗鐵樁。
      兄妹二人先打手勢,少女忽然笑道:「我今夜真氣得心痛,懶得上去,再說那等慘酷情景也看不慣。這娃兒小小年紀,無緣無故半夜三更來此送命,也許還不知為了何事,也真可憐。不是怕你膽怯,又被師父辱罵,我也不會跟來。反正這娃兒逃走不脫,原路無法逃走,東夾縫內又是石牢,他如前往,嚇也把他嚇死。
      「依我本心,連綁繩都可解掉,叫他死前鬆動鬆動,長點見識,去投人生,省得下一世又做冒失鬼也是好事。但恐師父又怪我心腸太軟,不敢做主。好在來時沒有明令吩咐,就便宜他一點,綁在樁上吧。」
      旺子見那少女口中說話,暗朝自己使了一個眼色,又朝西夾縫一指,再朝胸前拍了一拍,比了兩個手勢。
      話還不曾聽完,東夾縫那面又接連兩次慘哼悲嗥之聲,比起前聞還要淒厲。古洞陰森,昏燈搖燄,照得人影幢幢,宛如鬼魅,看去已使人心寒膽悸,再聽這類垂死的哀鳴,那血腥氣又一股接一股由東壁角夾縫中隨同那股陰冷之氣不時傳來,當時毛根欲豎,如臨鬼域,由不得生出一種恐怖之感。
      方想:這條小命決保不住。這兄妹二人還有一點人心,少女所比手勢,似令自己留心,將膽放大,只未了所比兩個手勢不知何意。這裡沒有別人,他兄妹好似同一心意,並不避諱,為何這樣掩掩藏藏,使人不解。明說出來,我也感激。
      正打算用話試探,少女話恰說完,忽聽離地兩丈來高的崖壁上面怪聲怪氣有人答話道:「心肝兒,你說得對,我已知你心意,要如何就如何,反正小狗已入天羅地網,誰也救他不走,只你願意,任憑做主便了。」
      旺子仰望上面,昏燈影裡有一拳大小洞,敵人語聲便由內裡隱隱傳來,若遠若近,淒厲刺耳,知是怪入所發,但比初遇之時還要難聽得多。方想,這麼厚的石壁,來路和門外均未見什人影,這兩兄妹的言動和背後之言怪人怎會知道?難怪少女只打手勢,不肯明言,且喜不曾冒失,否則豈不連累好人?
      抬頭一看,少女似因旺子不曾開口,面有喜容,先用手指朝小口上一按,意似噤聲,再仰面怒答道:「該死老鬼,無緣無故嚇我一跳,只說方才那點心還未吃完,便自追出,事情已完,不會跟來,你還是這樣瞎疑心,真個氣人。你叫我隨便做主,我還沒有那大膽子呢。
      「這娃兒雖然年幼,看他神色鎮靜,被擒之後一言不發,又能騎那花馬,分明是你強敵門下無疑。這樣大雪深夜犯險來此,十九奉有師命,為了月初頭那一件事,來此窺探也未可知。我料他人小膽大,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如其大意將他鬆開,萬一有什變故,你又怪我偏向對頭,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邊說邊喊:「哥哥,還是將他綁在鐵樁上面放心得多。」
      少年正要動手,牆上小洞又在答話,笑說:「小心肝,我真拿你無法,樣樣依你,還不消氣,要我怎麼樣呢?我向來說話算數,就是鬆開逃走,也與你兄妹無干,總好了吧。」
      少女方始笑答:「我知你這個老不要臉的,此時專想討我喜歡,別的一概不論。你雖這樣說法,我卻不能過於疏忽,萬一發生變故,你不必說,我兩兄妹一樣難逃公道,不能為了負氣便誤正事。不過這娃兒死得可憐,在來意未問明以前少給他吃點苦頭,免我想起他那受罪慘狀又做怪夢。
      「底下由你下那毒手,我眼不見,心不煩,只請事完五日之內不要到我房裡來,免我想起噁心,你不怪我膽小懦弱,就足感盛情了。實不相瞞,你平日老是那麼滿臉笑容,又生就一隻巧嘴,彷彿又誠懇,又謙和,又明白道理,甜得使人不願離開,做夢也想不到本相那等兇殘。
      「我嫁你雖是受逼,一半也是出於自願,否則我性子烈,你所深知,情願一死,也決不從,怎會對你那好?如非你近來野性復發,常時出外傷人不算,還擄些回來,當面殘殺,我見不慣這樣殘忍行為,又恐好端端的惹出滅門之禍,每一想起心驚膽跳,實在難耐,也不會對你常時負氣了。」
      旺子見她口中說笑,面上卻帶悲憤之容,一面指了指上面,指了指自己,再將手連搖,又比了兩個手勢,與前相同,忽然有些醒悟,忙將頭一點,少女立現喜容,少年卻是膽小異常,神情惶急,擋在少女旁邊,將面朝外,彷彿怕人窺探了去,一面又朝少女連打手勢,令其謹慎。直到雙方把話說完,故意埋怨說:「妹子不應這樣無禮。」兄妹二人幾乎爭吵起來。
      旺子見他二人故意把聲放低,一面眨著眼睛,知是假裝,心想:二人乃那禽獸不如的惡賊門下,聽口氣業已相隨多年,女的又被強迫為妾,所害的人不知多少,隔壁洞內還有被他殘害正在掙命悲號的可憐人,為何對我一人這樣關切?恩師常說,人心難測,莫要另有用意,中了他的詭計。有心問話,防萬一把話說僵,連累好人,決計靜以觀變,便不開口。
      少年兄妹因牆上話完,沒有再說,便走過來,女的仍打手勢,朝鐵樁和牆上連指。男的故意怒喝:「你這小狗,雪夜三更,闖的是什麼魂,無緣無故自投羅網,如今只有一線生機,萬一有人問你,如能直話直說,也許還能保得活命,否則,隔壁的人便是你的榜樣。此地深藏山腹之下,任你天大本領,插翅難逃,且看你的運氣吧。」
      旺子早看出少女所指之處,乃是牆上釘的兩個業已生鏽的鐵鉤,一鉤已斷,只有一個還好,看去十分尖銳,約有手指粗細。鐵樁上面也有幾個鉤環,但都鈍角,沒有壁上鋒利,說到「生機」二字,並在暗中搖頭,表示斷無此望。
      正以為是想自己用那鐵鉤磨斷綁索,忽聽少女接口笑道:「你這廝人小膽大,問話不答,朝我瞪眼有什用處?我哥哥說的是好話,這類特製綁索休看它細,刀斧都難斬斷。你看牆上斷鉤有何用處,早息妄念,也許多活兩天,少吃許多苦頭。料你小小年紀,決不會什麼鎖身縮骨之法,就你能夠脫綁而出,鐵門之外,方才下來的洞頂上面還有鐵蓋,到處均有機關,不等逃到前面已被砸成肉醬,連屍首也保不住了。」
      旺子見她老恐自己還不明白,比了又比,意甚關切,仇敵詭詐非常,對方神情不似虛假,更恐累他二人受罪,一面把頭連點,眼睛一眨,故意怒喝道:「你兩個不要發威,欺人太甚,我已忍耐多時,非要逼我罵你不成?實不相瞞,今日只敢動我一根毫髮,老鬼全家休想活命。
      「我不過生來膽大,心想卜老前輩那高本領,怎會被人陰謀暗算,我又佩服他的本領,早想乘機拜望,特意偷了樊師叔的小花雲豹,背了師父,來此察看真假。本意去往古廟尋他詢問,不料狗賊死不要臉,自己便是畜牲不如,又帶了一個畜牲伏在崖上,兩次暗算。
      「那孽畜剛一照面便被我打死,也是他小祖宗一時疏忽,以為狗賊中了小爺暗器,微一疏忽,被他後面掩來,將我擒住,卻不想我今日走時露了口風,不知哪兩位師叔跟將下來,想是恨我膽大輕敵,想借狗賊的手嚇我一跳,你們當我膽小麼?」
      說時,室中三人對立地上,旺子面朝鐵柵,瞥見門外似有人影一閃而過,便朝少女把嘴一努,跟著喝罵下去。
      少女原極機警,見狀會意,更不回顧,大怒喝道:「你這小狗竟敢不知好歹,我向來不打落水狗,說出去的話也沒有不算,如再將你吊起,顯我言而無信,我先叫你吃點現成苦頭!」
      說罷過去揚手一掌,底下又是一腳。旺子見她來勢雖極兇惡,動作極快,但是打在身上一點不痛,知其故意裝腔,暗忖:此女真會做作,看這意思敵人業已眾叛親離,想是本領太高,兇惡殘忍大甚,人還不敢公然背叛。
      現在處境雖極危險,幸而花雲豹業已逃走,此馬靈慧非常,必往求救無疑,只要能夠拖上幾天,不把性命送掉,決可脫險無疑,便厲聲怒喝道:「你們休得仗勢欺人,小爺如今被綁在此,你便將我打死也不體面。是好的放我起身,將你們兵器取來,哪怕你兩兄妹打我一個也不妨事,好歹使我心服口服,死而無怨。再要仗勢欺人,我就拼受恩師責罰,不問是男是女,隨口亂罵了。」
      說時,少女雖被乃兄勸住,還在厲聲暴跳,喝罵不已。
      旺子一面怒罵,暗中偷覷,門外忽有一人突然閃過,口中還低噓了一聲,方想:這裡賊黨真還不在少處,由進門到此,連男帶女,少說也有五六個狗男女,少年兄妹尚不在內,就這先後兩人的身法也決不是好惹,端的大意不得。萬一救兵來遲,還是兇險。
      心正有些愁慮,少女忽然戟指怒罵道:「你這小狗不知好歹,少時叫你知道厲害,本來容你不得,只為師父在喊我們前去,也許天色一明便要生吃你的腦子。」
      還待往下說時,忽聽噓噓之聲由外傳來,東夾縫內慘號呻吟之聲也更淒厲,少年兄妹俱都面有悲切之容。少女話未說完,忽然把腳一頓,假裝憤極,咬牙切齒罵了兩句,便自轉身,急匆匆往外走出。回手將外面鐵柵鎖好,頭也未回便如飛馳去,彷彿有什急事發生情景。
      旺子看她出門往東,隔不一會又從暗影中繞往西面,外面更是黑暗,本看不出,一則目力甚強,少女又是有心顯露,過時故意把腰間的刀劍拔出一段,然後走過,旺子也不知是什用意。用力一繃,身上綁索堅如鋼鐵,休想掙斷分毫。
      先頗發急,打不起主意,幸而綁時業已把勁繃足,心想縮攏試他一試,只要脫出手來便好想法。正在盤算,忽聽西間屋內好似有人說話,想起少女方才示意,曾令注意西面,猛觸靈機,便不再動,索性倚牆而坐,靜心偷聽。
      旺子也真機警,稍微警覺便不再動,洞中石壁又是天然傳聲,這一靠牆竟聽了一個清楚。除少年兄妹外,另外還有一個老年人,說著一種前所未聞的外鄉土話,聲低而濁,舌音含混,一個字也聽不出。少年對於那人好似十分恭敬,聲甚細微,只少女一人語聲時高時低,似在爭論,方覺另一個不是怪人口音。照梁五和郭氏弟兄前後所說,這裡仇敵,暗算卜老人的只有一兩個,聽這三人問答口氣,老的一個明是他們師長,首腦人物想必尚多,這多有本領的兇人,非但逃走艱難,便是各位師長能夠趕來,似此隱秘深險的山腹古洞,想要除他也非容易。
      正在尋思,忽然聽出對方大意,似在爭論自己死活。少女力說,殺一小娃原是常事,但他背後師長個個厲害,方才又有人同來,我們尚未發現。二位師娘剛剛帶了靈犬出外搜索,好歹也應查明所說真假。哥哥所見雪中腳印到底是誰,過上幾日沒有動靜,再作打算。那老的只笑了一聲,底下均是少年男女相對說話,聽不清楚。隔不一會,語聲忽止。
      旺子被困在這形似地獄的虎穴之中,如換旁人早已心寒膽落,嚇個半死,除卻任聽宰割,哪裡還有主意。旺子卻是不然,上來也頗有點膽怯,覺那山腹古洞深藏地底,與外隔絕,比張家石牢兇險隱秘十倍不止。敵人如此厲害,便是脅生雙翅也難飛將出去,分明生機已絕,想要逃走難如登天。
      仗著天性強毅,雖也作那萬一打算,並無把握。後來一想,反正是死,這等死法太不值得,把心一橫,膽氣立壯。同時看出,少年男女大有救他之意,越發心寬了些。人去之後,便以全神貫注,耳目並用,時刻都未鬆懈,一面聽著西隔壁的語聲,目光卻注定鐵柵外面。剛聽出隔壁老人似已走開、忽然瞥見外面有了輕微腳步之聲,恐被敵人看出破綻,立將兩眼一闔,假裝睡去。
      隨聽落鎖,有人走進,步履頗重,到了身前,連喊:「小娃醒來,這是什麼地方,竟能睡熟!說也可憐,一個無知幼童,哪裡吃過這樣苦頭,還不快些醒來。」
      同時,又有一人來推,睜眼一看,推他的正是少年,手正觸向腰間,方恐仇敵看破,將三折鉤連槍搜去,少年似已警覺,面有驚容。
      身後還有一個瘦長微駝的老人,除一雙三角眼隱藏詭詐,不似正人,貌相神情卻甚和善,一臉笑容,口氣也極安詳柔和。頭戴一頂獺皮暖帽,內穿綢面狐裘,外面套上一件狐皮斗篷,腳底一雙厚棉鞋,看去十分怕冷,像個富翁,又像斯文中人,所說口音彷彿哪裡聽過。把旺子喊醒,說了好些可憐同情的話,便命解綁。
      少年先裝不敢,老人笑說:「無妨,你師父怪你,叫他問我好了。此人師長都是我的好友,我如早來一步,也不會吃這許多苦頭。我是怕冷,不願動手,你師父外出未歸,你如不敢做主,由我來放也可,莫非我和你師父的交情,這點面子還沒有麼?」
      少年口中雖答不敢,人卻擋在老人前面,聞言忙答:「既是太師叔做主,哪有不遵之理?不過師父性暴,見時須說你老人家親手放的。」邊說邊將綁繩解開。
      老人忽喊:「且慢!」少年立時停手。
      旺子腿上綁繩業已解去,少年又想再捆,老人笑說:「無須。」轉問旺子道:「我和雙方都有交情,都是多年朋友,只為一時誤會,幾乎成仇。我們交好在前,特意前來和解。我雖放你起來,暫時還不能放你出去,你卻要安穩一點。聽說你小小年紀,打得一手好暗器,可是你被擒時空身一人,你那鏢囊好像掛在馬鞍旁邊,業已被馬帶走。
      「如今你是一雙空手,這類兇器還有沒有,也要明言。否則,手上綁索還不能去掉呢。這東西越綁越緊,除會縮骨法不能脫出,雙手背綁,飲食行動俱都不便。我素不勉強人,不好意思搜你身上。雖有人說你被綁時手無兵器,暗器似已打光,到底還有沒有,卻要明言呢。」
      旺子先見那人辭色誠懇,少年又是那樣稱呼,所說的話除未幾句外全都那麼委婉中聽,惟恐真是師長舊交,心已有些搖動。快要聽完,猛想起此人口音正與初被擒時怪人朝少女勸說的口音相似,只是更加溫和了些。回憶少女手勢,恍然大悟,少女用意也全明白過來,知道面前立的便是方才所遇怪人,換了裝束口音來此鬧鬼,反正是些陰謀毒計,決無好意。
      始而氣往上撞,想把這帶著兩副面具的兇人給他叫破,繼一想,身落虎口,這廝此時假裝斯文,方才被他擒住,本領氣力極大,業已嘗過味道,何況這樣深的地下山洞,稍微抗拒,平白被其殘殺,豈不冤枉?與其這樣,還不如假意敷衍,等他放開手來:探明虛實,挨上兩天,救兵不到,然後相機行事,冷不防和他拼命,怎麼也不能白死,方為上策。
      旺子念頭一轉,仰望對方,一雙隱蘊凶光的三角怪眼正注定在自己臉上,雖還帶有笑容,終掩不住剛剛收斂的獰厲神情。事情也巧,旺子的暗器袋本來掛在腰間,後在八里岡行時忽覺人和馬形影不離,所穿衣服又厚,掛在腰間顯得累贅,一時動念,隨便掛在馬鞍旁邊,試一取用,果然方便。
      暗器種數又多,哪一樣也捨不得丟掉,尤其是那鋼丸和鐵鏢,手法最熟,也最心愛。做革囊時,萬山夫婦再三力勸,說這多東西合在一起,斤兩頗重,又佔地方,革囊雖有上下幾層,到底又重又大,並還招眼,誰也沒有這樣帶法。旺子偏不肯聽,只分了一些藏在腰間皮帶之內,還是太多,走到路上早覺累贅,經此一來輕鬆得多。
      馬鞍又是馬主人特製,藏有各種扣拌短帶,均有用處,覺著法子甚好,一直不曾取下。本意獻出所藏,好使對方相信,又想,少時也許還要拼命,尤其那根鉤連槍不能落入敵手,看出仇敵笑裡藏刀,隱藏奸詐,先不答活,笑問:「你老人家貴姓呀?」
      那人答說:「姓卜。」
      旺子暗罵:你這驢日的老狗,知我來尋卜老前輩,想要騙我的話,不知你那老狐狸的尾巴早已現出,便那封信我也聽了郭氏弟兄的話,藏在王二嫂代制的皮衣夾層裡面,你便將我殺死,休想搜去。
      心中恨毒,表面卻裝不知,就勢改口,故意驚道:「你便是卜老前輩麼?怪不得他們說,你和那怪人交好,袒護他多年,原來常在一起。各位師長聽說你在十天以前失蹤,當是狗強盜所害,正在準備約人,至多六七日內便要來此報仇,不料會在這裡作客。我因聽說卜老前輩本領驚人,內有兩位師長不信此事,力言憑你老人家的本領,怎會遭人毒手,特意背了師父來此窺探,一時粗心大意,會被驢日的狗強盜擒來。」
      還待往下說時,老人忽然哈哈笑道:「你真人小膽大,不必說了,料你也逃不出去,這裡厲害也許還未知道,我因想為雙方和解,又見你年紀輕輕,慘殺可憐,特意賣此老臉,放你起來,你偏不說實話,這條綁索乃是人發、蛟筋中雜鋼絲麻經織成,刀斧所不能斷,想逃無用。
      「我去之後,東西兩夾弄均可隨意走動,如往東隔壁看出厲害,也許能夠悔悟,可往西夾壁另一石室之內等候。只肯助我為雙方解此仇怨,便可無事,否則,我和主人雖是至交,他那脾氣古怪,我也無能為力了。」
      說罷轉告少年:「這娃兒雖不知好歹,到底年幼,可告他們按時送點吃的與他,你兄妹無須再來,我們走吧。」
      說完轉身走去,少年緊隨在後,將手背在後面剛搖了兩搖,老人忽命往前鎖門,便搶先走了出去,跟著便聽落鎖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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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7 |
    二十五、觸目驚心,孤身探奇險

      旺子人雖起立,雙手反綁尚還未解,又知少年兄妹不會再來,想起老賊行時曾說,東西兩夾弄均可隨意走動:如往東夾壁看過,知道厲害,可往西夾壁另一石室等候,只肯明言,沒有虛假,肯助他為雙方解此仇怨,便可無事。否則,他也無能為力等語。
      本來還想乘機探詢,後見老賊目蘊凶光,滿面笑容中暗藏獰厲,知其老奸巨猾,多言無益,回憶師父所說言多必敗之言,連理也未理,便聽其自去。略一定神,仔細尋思,越想越覺對方師徒三人神情詭秘,各有用心,就這石牢暗影幢幢,殘燄無光,陰風慘慘,悲聲淒厲,已是人間地獄。
      東夾壁的慘嗥悲聲時斷時續,這先後許多被害的人更不知如何慘法,不禁勾動好奇之想,心又激於義憤,立時縱起,試探著由東夾弄穿過,往隔壁一間地牢中走去。
      賊巢地底洞穴十分奇特,這類大小石室本多,上下曲折迴環,高低不等,並有好些長短甬道交錯如織,形勢本就詭異,再經主人多年匠心,利用天然形勢改造,越發詭異奇特。地又廣大,共有好幾條出口,前後相隔竟達三四里路,最深之處離洞上地面也有好幾十丈,機關埋伏到處都是。
      主人所居中部一帶陳設富麗豪華,便王侯之家也無此講究。至於被害人所居地牢卻比想像中的九幽地獄還要顯得殘酷淒厲,凶慘怖人,加以隱藏地底最深之處,上下四外歧徑縱橫,密如蛛網,人落其中好似入了迷宮,便由囚處石牢冒著奇險破壁而出,也如凍蠅穿窗一般,休想逃得出去。
      只要走出牢外不遠,必將機關觸動,賊黨立時警覺,上來並不將人擒回,任其心寒膽戰,拼性命在那各條甬道歧徑之中往來亂竄,不時做些怪相,虛聲恐嚇,等把逃人盡情戲侮,捉弄個夠,對方人已饑疲交加,力竭倒地,然後派上一人擒往行刑之處,加以慘殺,真比魔鬼還要殘忍。
      東夾弄這間地牢雖只一牆之隔,但是石壁堅厚,上面只有一些洞眼和老賊用來傳聲的機關。旺子行時手雖背綁,不曾解開,但因少女綁時手下留情,旺子又在暗中繃勁,身上綁繩已被少年解去,稍微伸縮便可脫出。想起少女幾次連打手勢,深知仇敵陰險狡詐,必有陰謀毒計。
      因其上來驕狂自恃,以為敵人一落他手決難脫身,又迷戀少女美色,只顧說笑,不曾留意,連身邊兵器也未被他搜去。他既令我去往東隔壁石牢中觀看,也許藏在暗中窺探,反正此時雙手並無用處,樂得假裝老實,使其輕視到底,一遇機會便破壁飛去,以免一時疏忽,被其看破,逃走更難。主意打定,便往前走。
      見那東夾弄比西夾弄寬出好些,緊靠內壁只得一人多高,深約三四丈,才到盡頭小洞。剛一走進,便覺冷氣森森,陰風撲面,中間並雜一股接一股的血腥之氣。洞中到處黑暗,除初被擒時所經那幾間洞室壁敷錦幕,地設絨氈,華燈如晝,溫暖如春,到處光明華麗而外,入地越深,景越幽暗。
      每隔一二十步,洞頂必有一盞油燈下懸,光雖不亮,看去還能辨路。深入下層以後,室外偌大一片地道,共只一盞昏燈,連人面目都看不出。室中燈光稍明,也極昏慘。先見東西兩夾弄都是那麼黑暗,以為內裡沒有燈亮。走進丈許,才看出前面晴影中鬼火也似懸著一盞昏燈,殘燄熒熒,昏芒映壁,襯得景物越發陰森,已令人生出恐怖之感。再走到燈下一看,微光照處,壁上還有好些血跡不曾乾透,料知不久以前必有被害人帶了重傷由此經過,想是受人鞭打,撲向壁上,染此一片血跡。當時義憤填膺,決計逃出之後,無論如何艱難費力,也必尋到各位師長,同來除此大害。
      心中尋思,前途已到盡頭石壁,地勢也加寬出好些,右側壁上突現一洞,大只數尺,身材稍高的人便須俯身而入。探頭一看,上面沒有多高便是洞頂,下面卻是黑沉沉的腥穢之氣越發濃厚,撲鼻難聞,中人欲嘔。燈光卻有不少,深懸洞底,和鬼火一樣,陰風陣陣,冷氣侵肌,這五六點殘燄燈光已成了慘綠色,在暗影中欲滅還明,不住閃動,底下只是大片沉沉陰黑,什麼也看不出。
      先不知那洞上下兩層,各有淒厲之境,只當被害的人是在洞底,看出洞口內似有一條形似石級的斜坡,只是看不到底,暗忖:憑我眼力雖不能暗中視物,稍有微光也可看出,下面燈雖不亮,也有好幾盞,怎會看不到底?念頭一轉,立生戒心,並不往下急走,自家沉穩心神,一步一步試探著走了下去。
      下約丈許,忽又聽到慘叫,似由對面傳來,相隔雖不甚近,聽出人在上面,決非地底,可是除那天然石級之外並無實地。地底上下相隔甚深,離那昏燈尚遠,心疑被害人弔在洞頂上面,有心發話探詢,又恐對頭聽去,彼此不利,欲言又止。正在邊想邊往下走,所行石級本是一條不規則的天然斜坡,上下略有一些層次,與台階相仿,高低寬厭並不一律,最厭之處只容一人走過,如非旺子心細機警,已有兩次幾乎失足下墜。
      這時走約三丈來遠,斜坡由陡轉平,漸漸看出那是一片峭壁上面的平崖,靠內一面宛如刀削,靠外一面便是洞底,到底多深始終看它不出。旺子走下不遠,試出寬厭陡平不等以後便貼壁而行,兩次想將雙手脫出,均恐少時不能還原,欲發又止,一心一意專防外面仄處,每次均將前腳踏穩,試出前面實地,方始過去,走得較慢。
      到了平地上面,看出那是一片崖頂。暗忖:這座地牢又大又深,除卻這條斜坡石級,並無道路,如何走了這長一段,還看不出地面影子?照此走法,要走多遠才能到底,莫非另外還有什路不成?心正尋思,忽又聽一聲慘號之聲,這次竟由頭上傳來,分明人在洞頂被困,不知受何慘酷,這等悲苦。
      這樣高的洞頂,光景又極黑暗,如何將人弔上,便賊黨自己人也無法上下,莫非把人弔將上去便聽其自死,不再過問不成?走著走著,心神一分,左腳一虛,幾乎踏空墜落下去,百忙中試出崖頂業已走完,到了盡頭危崖邊上,不是身法靈巧,往前伸腳時身未前傾,早已踏空下墜。心中一驚,慌不迭往後便退。
      腳還不曾立穩,忽聽下面咻咻氣喘之聲,甚是粗猛,方疑不是人類,猛瞥見離崖三數丈暗影中有兩團藍光閃動,目光到處,跟著又有同樣大小的金藍光華相繼出現,在下面飛馳而來。剛看出那是猛獸凶睛,忽聽震天價一聲厲吼,隨聽虎豹吼哮之聲四起,空洞回音震得兩耳嗡嗡,甚是驚人。
      黑暗之中不知地勢虛實,心裡一急,一面後退,一面把手一縮,脫去身後綁繩。那些猛獸少說也有五六隻,想是發現上面有人,動了饞癮,一同飛馳過來,轉眼便向崖前撲到,朝上怒吼,一對對其亮如炬的凶睛隨同縱躍之勢宛如星丸跳擲,在崖前腳底此起彼落,飛舞不停,頓成奇觀。
      旺子雖看出上下相隔大高,獸群縱不上來,照此情勢,下面決無人可存留,方才慘號之聲又由頭上傳來,可見被害人另有地方,不在洞底,否則駝背老賊也不會那樣說法。但是路只一條,又無別的洞口,怎會看不出來?身邊燈筒放在鏢囊之中,被馬帶走,急切間無計可施。下面惡獸似已餓極,急於攫人而噬,吼嘯之聲越發猛厲,恐驚仇敵,便將一手握住腰間鉤連槍柄,一手扶壁,往上退回。
      正留神察聽上面悲叫來路,人已退回一多半,走到初下來的寬長石級之上。因是耳目並用,始終貼壁而行,雖到寬處,仍未離開那片石壁。正走之間,左手忽然摸到一物,彷彿軟膩膩的,心中一驚。試探著再用手仔細一摸,竟是一隻人耳,好似新近黏在壁上,還未硬透,不禁又驚又怒。
      剛剛鬆手,一不留神,腳底又踏著一團韌而且圓、蛇蟒也似之物,因覺腳踏上去並無反應,離開上面來路業已不遠,洞口昏燈斜照中,低頭定睛一看,那東西只有一尺多長,用腳一撥,也未動彈。拿起再看,乃是一隻人手,還帶著大半截斷時。因在隆冬之際,不易腐爛,斷碎血肉均已凍凝,不知何故被人斬落,五個手指倒有四個斷去一截,好似被火燒焦神氣。
      被害人生前受盡酷毒,臨死還將他臂膀斬斷,下面養有虎豹等猛獸,必是將人殘殺,斬成數段,拋將下去,喂那惡獸,黑暗中不曾看清,沒有拋完,留下一條手臂在此。正在咬牙切齒咒罵惡賊殘忍,隱聞斜對面有人慘哼,並有鐵鏈曳地,在山石上緩緩磨擦響動之聲,比方才初下來時所聞要近得多,分明洞是兩層,被害人囚禁之處是在上面,另有道路可以前往,為了光景黑暗,看不出來。
      這時,下面獸吼已漸停止。旺子膽大心細,靈機一動,側耳細聽,來路一段並無動靜,心想老狗賊就是跟來,這樣黑暗所在也看不出。既然到此,非看他個水落石出不可。念頭一轉,便將三折鉤連槍取下,本意抖直,往前探路,剛取到手,還未抖開,猛瞥見斜對上面亮光一閃,目光到處,看出相隔五六尺又是一片石崖,上有一洞,離頂竟達兩三丈,比入口要高得多。
      崖口立著一個怪人,身材矮胖,白忽忽的,好似哪裡見過,面向自己微笑了笑,亮光一閃即隱,並未看真,只瞥見崖旁靠壁一面凹進三尺光景,彎彎曲曲,時高時低,斡自己這面蜿蜒伸將過來。崖口一帶崖石甚薄,地勢平坦,上突下縮,宛如一片半圓形的大石板伸向空中,一面連著崖壁和壁上石徑,一面空出兩三尺,並有鐵欄,再往旁便是與頂相連的崖石。
      經此一來,那崖口便成了一個兩三丈長、外有鐵欄、可以啟閉的石洞,崖口離方才所經坡道高達丈許,人由下面走過當然看不出來,估計路在入口左近。
      忽然想起,那矮胖老人和日裡來路雪中所見身穿翻羊皮衣褲、頭戴斗笠的異人,身材高矮肥瘦全都相同,所穿也是一身翻羊皮衣褲,聽郭氏兄弟說,他便是卜老人,怎會在此出現?莫非發現老狗萬惡,想要除他,或是來此救人也未可知。我所尋的便是此老,雖然途中相遇,粗心錯過,並還將他得罪,他和師父至交好友,大人不記小人過,他既見我在此被困,決無袖手之理,否則他也不會特意現身,面上又有笑容。
      途中初遇,雖未與之對面,口氣神態十分剛硬,哪有這樣和善,分明有救無疑,不久脫身還在其次,最可喜是此老與狗強盜也是多年朋友,不知是何原故,多少年來那樣袒護。自來邪正善惡不能並立,今夜老狗惡跡業已被他發現,就是私交多深,也必激怒。
      聽郭氏弟兄口氣,此老非但本領驚人,不在諸位師長之下,並還機智絕倫,所結交的劍俠異人甚多,只為包庇老狗賊,性又奇特,剛愎自用,不肯服人,近年這班老友雖比以前疏遠,老交情尚在,恩師和他便是至好。以前又有老狗再犯舊惡決不寬恕之言,只要真肯下手,必能將這萬惡滔天的大害除去,自己便多受罪,也是值得。
      想到這裡心膽越壯,精神大振,匆匆趕回來路洞口仔細查探,用手一摸,果然摸出離口不遠的石壁往裡凹進,離地才兩三丈,再試用鉤連槍探索,竟是一條三四尺寬的天然棧道,上面靠裡還有一片洞壁,一直到頂。先因出口洞頂崖石有兩丈多長一段較低,那條棧道橫在石壁之上,要往前走丈許才能到達。
      旺子人矮,光景又太黑暗,只當右面是片整壁,沒看出離口丈許上面橫著這條棧道,並還平坦寬闊,可以直達對面地牢鐵門之外。卜老人雖只在對面洞口現了一現,燈光一閃人便不見,但是洞口外面有粗鐵柵製成的鐵門,方才曾見門已大開,必是此老所為,也許有意引我前往相見都不一定,越想越高興,更不遲延,輕輕一縱便到上面。
      第二次有了經歷,格外留心,一面順路前進,一面留神用槍尖輕輕試探右面壁上是否還有別的洞穴。後又發現前段均是整壁,斜對鐵門有一小門,乃是木製,門外也有一道鐵柵,業已被人取下,門縫中並有燈光透出,不等近前便先看出一點影跡,那一片石地也更寬平。忽然想起,隔壁便是方才被囚之所,記得初到之時,當中空洞地方甚大,形如圓筒,並有好些突出之處,並不整齊。
      回憶前情,當時警覺,知道內中另有一間石室,駝背老賊定藏在內,暗中窺探另有秘徑,上下皆通。因壁間洞崖甚多,所以連地牢中的悲哭慘號之聲也傳將過去,只是地形高低長短並不相符,彷彿門內石室比隔壁那間被困之處至少矮下半間地面,並還往外突出一大段,至多只有三四尺與之相連,仇敵藏在其內,決未離開,連方才在門外兩次走過,都是聲東擊西的詭計,這等凶狡的人,聽都不曾聽過。
      心雖恨極,又料卜老人尚在對面鐵門之內,多此大援,要少許多危險。既一想,駝背老賊佈置這樣周密,此洞深藏地底,形勢奇險,手下黨羽雖不知多少,聽少年兄妹口氣,決不止他兄妹兩個,看初被擒時所經那些陳設富麗的石室,住的人便不在少,何況老狗還有一妻一妾,這樣大雪寒天,竟敢帶了惡狗出外搜敵,可見不是尋常婦女。
      單為首狗男女三個已非弱者,何況還有好些徒黨,卜老人加上自己才得兩個,對頭仗有極好地理,先佔便宜,以寡敵眾,又是吃虧,還是謹慎小心的好。
      上來發現燈光由門縫中外映,本要順路往探,一經警覺,便即停止,連手中鉤連槍也折轉過來,藏向腰間。好在特製兵器十分靈巧,穿的又是短裝,伸手便可取出。強敵密逸,須防看破,心中尋思,將槍藏好之後手伸腰間,仍將槍柄握緊,輕悄悄摸黑往斜對面鐵門中試探著走去。相隔還有六七尺,便見鐵柵裡面燈光閃映,彷彿比別處的燈要亮一點,只是相隔太遠,光透不出,急切間也未看清,由暗入明,這一走近連鐵門也自看出,一點不費事便走了進去。
      自從入口以來,洞中血腥之氣越發濃厚,只為心情緊張,一面還要留神戒備,時候一久,業已聞慣,不似方才那樣觸鼻欲嘔。及至進門之後,看出石牢地方廣大,前面燈光相隔洞口鐵門少說也有六七丈,中間還有許多大小黑影分合羅列,洞頂也有一條條長短不等的黑影下垂,先並不知何用。等到越走越近,方覺先前幾次聽得的悲叫慘號呻吟之聲此時忽然停止,卜老人並未再見,別的人影也未看到一個,心中奇怪。
      忽然一股陰風夾著極濃厚的血腥氣由右側洞角吹來,又聞到一股蘭蜃香味甚是濃烈,洞中血腥污穢之氣幾為所掩,人也走到洞的中部,前面燈光已可照到,昏影迷茫中忽然看出那些黑影乃是許多怪石和一些大小鐵樁。人未近前,先就聞到奇腥,隱現血污痕跡,旁邊還有綁人的鐵鏈和粗細繩索,洞頂所懸也是長索、巨鏈、釘架之類,內有兩根鐵索,上面均是三稜釘刺和倒須鉤,內中一根並還附著好些殘皮碎肉,旁邊散放著各種皮鞭、鐵鉤、釘板之類非刑用具,方才所聞腥穢之氣便由這些東西上面發出。
      另一旁堆放著好些牲畜野獸的頭皮,心方憤慨,隱聞身旁不遠有人悲呻,聲甚細微,業已發抖,慘痛已極,循聲側轉走過一看,不禁激怒,毛髮都要豎起。原來側面放著三具木板,兩立一橫,立的空著一面,另一面上用鐵釘釘著一人,通體鱗傷,皮肉早已糜爛,頭頂命門陷出一洞,腦髓已被人掏去,人雖早死,但是雙睛怒凸,牙齒緊咬,面容淒厲,宛如鬼物,一看便知死時所受酷毒直無人理。放木板處地勢忽然低下兩尺,斜對前面燈光來路,看得逼真,光影昏茫中,死人神態更加慘厲。
      旁邊木板上臥有一人,雖還未死,週身血污狼藉,皮肉糜爛,沒有一片完整之處。腿上帶有極重鎖鏈,下垂至地。因受慘刑過多,好些地方已見骨頭,知道方才悲叫之聲便是此人所發,照此神氣已無生理,不知有何仇恨,老狗對他這等殘忍。激於義憤,忍不住湊近前去,低聲問道:「你不要傷心,稍微忍耐兩三日,我們人來便可救你出險了。」那人聞言,顫聲低哭道:「我哪裡還想活命,只求給我一個痛快,便感恩不盡了。」
      旺子雖知那人必死,心中不忍,還待勸慰,那人悲泣道:「我實無法活命,只和老賊結仇太深,被他擒來,毒刑折磨,受盡苦痛,求死不能,還有兩個同伴已被殘殺,剩我一人受此活罪,我此時奄奄一息,有許多話也無力多說。我只奇怪,你年紀這小,怎會孤身來此?
      如非我已想開,早死一時好一時,便老狗多麼凶毒,至多也只折磨上一二日。你如真是老狗對頭,那旁放有鐵鉤,請拿過來,照我命門打上一下,我便做鬼也感激你的好處。還有一件,老賊想在我臨死以前生吃我的人腦,你如行好,將我人腦毀掉,或將那旁木板上的污血挑上一塊塞在創口裡面,更感恩不盡了。」
      旺子聽那人語聲極低,雖極慘痛,時斷時續,口氣十分誠懇,知他週身糜爛,便救出去也是多受活罪,保不住多久性命,略一尋思,立即應諾。
      剛把鉤連槍取下,那人忽然驚喜道:「請慢動手,還有話說。你真是老賊的對頭麼?能夠深入來此,又持有這件兵器,分明武當、洞庭諸俠已被驚動,來人決不止小恩人一位。老賊惡貫滿盈,我雖慘死,也能瞑目。不過此非善地,方才老賊已發信號,恐要來此一行。
      「我料他知我命在旦夕,最好多活兩天,多受一點活罪,不會再用別的方法毒手折磨,心疑另有受害的人要來,再不便是想要逼那孤兒做他義子。你將我殺死之後千萬走開,有燈之處便是老賊私設的法堂,被害人均在那裡受他酷刑。日前我曾看出內有好些機關,千萬大意不得。
      「我實在忍受不住這痛苦,話已說完,你雖劍俠門下,師長未到以前不可膽大驕敵,以為無妨,以致輕敵,受他的害。請恩人快些下手,免我受罪吧。」
      旺子聽他說到後來,業已力竭聲顫,不能成語,心中老大不忍,但是此外無法,那人又在再三催請,悲呻不已。只得強忍悲憤,把心一橫,又問了兩句,聽出對方求死心切,便此時能夠救他出困,也非所願,便照所說,手起一槍,照腦門刺去。那人只微微慘哼了一聲,便不再有聲息。事後想起,卜老前輩就在這裡,如何忘了尋他商量,好生後悔。
      因聽那人說,還有一個孤兒被困在此,又料卜老人決未走開,此次犯險被困,便是專為尋他,方才人已見面,又在患難之中,想仗此老之力脫險除害,自更不捨丟下,急於見人,竟將方才那人所說忘記。因不願做那殘忍之事,隨意用槍尖撥了一點污血塞在那人創口以內,仍舊輕悄悄掩將過玄。
      前面法堂乃是一片天然生就的半圓崖石,約有兩丈方圓,主人將它作為用刑之所,當中洞頂用細銀鏈懸著五盞大油燈,光景雖較別處明亮,但是地方廣大,燈光只照西南一角,四圍都是怪石森立。離開法堂稍遠一點景便黑暗,那些怪石挺立暗影之中,宛如許多猙獰惡鬼,張牙舞爪想要撲來,看去已極陰森可怖。
      旁邊又放著好些非刑和殺人的兇器,老賊再故意把它佈置得和閻王殿一樣,那帶著血腥的陰風冷氣再從側面洞角隨時吹到,天氣本來寒冷,石牢又在地底深處,到處陰風慘慘,暗影幢幢,越發添出許多恐怖殘酷之感。旺子一路留心,東張西望,試探著往前走去,老覺身後有什鬼物快要撲來。
      回頭一看,又都是些形同鬼魅的怪石,被害人刺死之後,更靜得悄無聲息,知道古洞石牢景物淒厲,自己情虛膽怯,並無敵人在後窺伺,幾次警覺回顧,不見人影,也就罷了。
      眼看走離台前不遠,忽見面前地上畫著四五寸寬一條白線,左右各有一幢怪石,旁邊立著一塊木牌,上寫「越禁者死」,心想老賊真個萬惡,照他這樣慘酷行為,將來不知如何死法。卜老人明明在此,如何不見出現,疑是藏在一旁,窺探他的動靜。
      此老性情古怪,也許還不知我來意,照此情景,這座石牢不似再有生人,鐵門必是此老所開,人還未走,反正是這回事,早晚與賊一拼,身後綁繩已脫,先就無法還原,不如乘此無入之際,先把來意說出,他知我是尋他而來,斷無不睬之理。想到這裡,又忙退回中部,暗中仔細窺聽,仍是全洞陰森幽寂,聲影皆無。
      為防萬一,又往木板旁邊看了一看,見那兩個死人慘痛之狀,越想越氣憤,心中咒罵了幾句,重往兩旁搜索過去。耳目所及無一處不是使人心驚氣憤慘酷之景,人影仍是一個也未見到,估計卜老人既是有意現身,笑顏相對,引我來此,決不會一面不見便自離開。一面尋思,又走到白線邊界,那兩幢怪石之下。
      旺子由側面走來,立在白線之外,相去只一兩尺。那兩根形如石筍、約有兩尺粗細、高不過丈的怪石,恰在白線裡面,左右並列,形態奇詭,好似兩株沒有枝葉的枯樹,又像兩個惡鬼守在白線界內,離台約有兩丈遠近。台前還放著一塊囚人朝上禮拜的石板,怪石上部被台前所懸錦幕擋住,燈光不照。
      牢中這類怪石甚多,旺子兩次前往,均未往上細看,雖覺台上無人,石台高只兩尺,後面又是一片整壁,並無門戶,當中設有寶座,石案似是老賊拷打被害人逼供之用,石頭上面鋪有錦繡皮褥之類,陳設得十分富麗。雖然空無一人,但那白線裡面木板上四個大字看去觸目驚心,敵人如無把握,怎會寫這大話?周圍景物又是那麼凶淒,斷定仇敵不是虛聲恫嚇。
      同時想起那人臨死所說法堂設有機關,危機密布之言,心中驚疑,不敢冒失過去,立在線外尋思了一陣。猛又想起未來以前,老賊曾說,到了東夾弄地牢之內,如其害怕醒悟,可往西夾弄去尋他之言。照此口氣,就被警覺,暫時也不至於送命,為何這樣膽小?反正卜老人非要尋到不可,此時不肯出現,不是隱身相試,考驗我的膽氣,便是另有深意,不如還照預計,低聲說上兩句,引他出來相見為是。
      主意打定,又往身後仔細窺探一遍,低聲說道:「卜老前輩,日裡雪中相遇,恕我無知。弟子現奉恩師鐵笛子之命,特來尋你老人家,訪問一位老前輩的住處,還有許多話說,請你老人家快出來吧。」
      話快說完,隱聞頭上「嗤」的一聲,好似有人冷笑,身在這等深山古洞慘酷陰森的地底石牢之內,眼前又是陰風慘慘,鬼影幢幢,忽然聞得這樣鬼語一般的冷笑,由不得心神皆震,毛髮欲豎,慌不迭手握槍柄,縱身後退。抬頭一看,並無人影,面前只是立在白線以內的那幢怪石。
      石旁四外直到台前空無一物,冷笑之聲便由石上發出,左右探看也無人跡,自己決未聽錯,回憶笑聲就在面前,怎不見人,越想越怪。先疑卜老人聞言冷笑,又覺笑聲冷酷,從未聽過,與日間卜老人口音不同。如換別人,查看一遍不見動靜,也就放開;旺子卻是機警心細,膽子又大,料定敵人暗中鬧鬼,反更加了警惕,非要查看明白不可。
      正在仔細觀察,越看越覺那兩幢石筍形勢奇特,好些地方都像廟中塑的惡鬼夜叉之類。最奇是一邊一個立在台前,遠近位置剛剛正好,遠看固像兩個牛頭馬面把守住那條白線,便是近看也像有心造成。尤其每株石筍卻有形如雙手的石條,上下斜伸,身上還有好些大小洞眼,先因燈光被台上錦幕擋住,只看它的下半身,不曾朝上注視。
      這時因聽笑聲驚疑,這才看出那石筍完全像人,但要高大得多,形態更是獰惡,只是下盤較大,有手無腳,石色灰黑,與別處不同。頭上五官只有兩眼一口,孔洞較大,一張闊嘴還故意塗成紅色,伸出兩枝獠牙,左邊一個,手朝下斜伸,一手向上揚起,作出撲人之勢。雖無手指,那形似手臂的尖端上面卻附有兩個黑色釘齒,再仔細一看,竟是兩個鋼鉤,漆成黑色,不是鉤尖上露出兩點鋒芒,急切間決看不出那是兇器。
      跟著發現石人肋下皺痕有好幾層,彷彿那條石臂可以起落,心中一動。為想看個仔細,由不得走近了些。腳剛踏到白線上面,猛瞥見燈光影裡地下石人的手臂陰影好似動了一動,那條帶鉤手臂正往頭上壓來,動作甚慢,耳聽極輕微的軋軋之聲,腳底地面也似有點活動,情知有異,慌不迭閃身後退。人往圈外退出,目光仍在石人身上,果然看出隨同自己閃退,一離白線,石人手臂竟往上抬起,復了原狀。
      旺子雖是初次經歷,膽力卻壯,當時雖嚇了一跳,事後並不驚慌,反覺此是仇敵利用地形故意裝神鬧鬼,打算嚇人,伎倆不過如此。所謂機關埋伏並無奇處。這樣一塊石樁,裝上一隻有鐵鉤的假手,底下生根,並不能夠移動,嚇人而外有什大用?非但不怕,反覺仇敵陰險卑鄙,禽獸不如,越想越恨,性又好奇,試再小心戒備,二次走近白線一看,那條帶鉤石臂隨同自己前進,重又當頭打倒,跟著地下影子一閃,偏頭回望,原來另一石人手臂更長,上面附著好些鉤刺,竟是雙手齊下,一上一下橫掃過來。
      看那意思,人只一過白線,無論如何走法,也非遭他毒手不可。這上下四條長臂部位距離之巧再也沒有,妙在動作之間聲息輕微,稍微疏忽決聽不出。再往前去,直到台上的地面,均和龜背一樣,到處都是大小條紋,縱橫交錯。料知前面還有機關埋伏,更加兇險,便這頭層關口也極厲害,不是事前看破,先有準備,冒失走進,勢子稍急,或是退得稍慢,人再長高一點,也非受傷不可。
      二次退到圈外,見那四條石人長臂業已收回復原,人立圈外,心中尋思,這類石頭用什方法能使手臂起落朝人暗算,方才笑聲雖不甚大,明是人為,石上又有許多洞眼,莫非機關之外內裡還有賊黨隱伏鬧鬼不成?卜老人不曾回應,也許知道仇敵隱情,恐被發現,故此不肯相見。
      就此退回,心實不甘,尤其石人笑聲可疑,這樣一塊整石,並無門戶,人怎會藏在裡面?記得方才想見卜老人,說了幾句,石人方始冷笑,以後便不再聽聲息。意欲再試一試,恐被賊黨聽去,不肯詳言來意,只將方才的話略微說了兩句,並說師命甚嚴,急於上路,求老人賜見,助他出險,除害之事仍是一字不提。邊說邊留神靜聽,方覺石人沒有回應,有心再往圈內,朝石人身上敲打兩下,看它是否石質,無奈相隔還有三尺,石人身旁的地面凸起好些石包,大小不一,每個邊沿上都有一條極細的黑線,料定機關尚不止此。
      為防萬一,不敢冒失再進,先將鉤連槍尖朝內一石包點去,果然有點活動,剛剛由輕而重朝石包上抵去,猛瞥見石人胸前洞眼內似有幾點亮光一閃,忙即鬆手,把槍撤回。說時遲,那時快,接連幾枝弩箭和兩柄鉤刺已由石人胸前和下半身相繼激射出來。
      旺子點那石包時,因疑那是機關,故意偏向一旁,弩箭照准石包正面射去,共是五枝,作梅花形,同時暴發。旺子偏在一旁,人又矮小,便不閃避也射不中,猙猙幾聲,一同打向身後鐵樁石筍之上,還不怎樣;下面那兩個帶刺的鐵鉤卻是厲害,由石人下部離地尺許分兩面橫掃過來,並還能夠彎轉,勢子又猛又急,旺子差一點沒被掃中,不禁怒從心起。
      方要開口咒罵,忽聽石人上部冷笑道:「你這小鬼娃兒業已人了天羅地網,此時四面都是刀山劍樹,水火地獄,下面還有大群虎豹豺狼,落將下去連屍首也保不住,趁早投降,照直口供,還可保得一條小命。」
      話未說完,旺子業已怒火攻心,聽出敵人藏在石人裡面,暗忖:機關都在地底,決不在石人身上,石筍只有兩三尺方圓,內裡再要藏人,至多三四寸厚,我這鉤連槍鋒利己極,連鋼鐵都可刺穿,反正蹤跡已泄,有我無他,何不就勢給他一下,先將此賊殺死再作計較。真要有什危險,卜老人和師父的交情決無旁觀之理。
      主意想好,也不理那石人,故意立在白線邊外,相隔兩尺,高聲喊道:「卜老前輩真個不念恩師交情,看我受這狗賊欺侮麼?」
      聲完人起,冷不防施展全力縱身一槍,照准石人上部發聲之處猛刺過去,噗嗤兩響過處,覺著槍尖透進深入兩尺,人也隨同帶將過去,心裡一急,惟恐錯觸機關,更不怠慢,槍尖刺進大半截,就此雙腳一蹬,兩條小腿一蜷一伸,照准石人當胸踹去。
      旺子本來力大,又得過高明傳授,近來功力越深,先當那是整塊石筍,不料一槍刺透,深陷在內,槍又有鉤,心中發慌,起落之勢均太猛急,耳聽石中一聲慘號,跟著叭喳一聲大震,石人倒翻在地。旺子也急如飛鳥,斜縱出去兩丈遠近,安然無事,落在地上。
      原來那石人乃生牛皮所制,中藏一賊,已被鉤連槍刺中前胸,再被旺子用力一踹,連石人一同踏翻在地。石人一倒,機關破去好些,內裡中空,暗藏好些刀劍鉤刺,賊黨立在石人上半身,吃這一槍已難活命,往下一落,正跌在那些毒刀毒箭之上,自然難幹活命,只聽機簧急轉,滄啷啷響了一串,便自停止。
      旺子略一定神,仔細查看,此外並無動靜。方想,另一石人方才曾經揮動長臂,內裡想也藏得有人,同黨被我刺死,如何呆在那裡不言不動,是何原故?心中不解,這次動手有了經驗,先立在白線之外,用三折鉤連槍朝石人身上試了一試,剛試出下半截是真的石樁,比先倒石人較粗,離地五尺以上方是空的,好似無人在內。再用槍尖朝左近地上突出的大小石包用力一點,照樣也有鉤刀弩箭發出,只是形式不一。
      人也越過白線,石人長臂照樣當頭打下。最後看出機關在內,上半截是生牛皮製成,有六七尺長一段中空,故意做得和山石一樣,另外上漆,使人看不出來,只一過線便受其害。心想,這廝用心真個歹毒,人已落在牢中,還要受他許多虐待。正打算把上半截假人毀去,看那機關虛實如何這樣巧妙,猛覺腦後又是一聲冷笑,相隔甚近。
      這時剛將石人試過,退出線外,一則年輕好奇,又想破那機關,全副心神注定石人身上,不曾留意,身後的人動作又極輕巧,地理更熟,自從石人一倒,便自警覺,輕悄悄由亂石堆中掩將過來,絲毫聲息皆無。來人本領甚高,便在平時也不易於聽出,何況全神注定前面,不曾留意身後,等到聞聲警覺,聽出笑聲離頭甚近,知道來了敵人。前面遍地埋伏,危機密布,又未試出他的虛實,不敢冒失前縱,意欲往旁閃避,讓過來勢,看清仇敵,相機應付,業已無及。
      剛覺著身後笑聲不像駝背老賊,好似一個中年婦女,身剛離地,還未往旁縱落,就這念頭都不容轉,一眨眼的當兒,猛又覺身上一緊,好似一面鐵絲製成的網套從頭照下,連肩帶臂一齊被人纏緊,往後一帶,身不由己倒退回去,落在地上,連掙兩掙不曾掙斷,反倒越掙越緊。耳聽身後還有一人急呼:「二師娘不可傷他,師父還有話問呢!」
      剛聽出後來那人乃前遇少女,身後仇敵還未看清面目,只瞥見一條白影,忽聽滴奪了當連響,彷彿有什小石塊打向石台之上,台上五盞油燈立同全滅。當時只覺眼前一暗,身後仇敵剛呼喝得半聲,緊跟著一股急風由身旁掃過,來勢絕猛,呼的一聲過處,隱聞婦女慘號,也並未喊出口來,便聽有人倒地之聲。另一少女只喊得一個「你」字,底下便無聲息,隨聽噫噫連響,身上一鬆,同時便有一張毛手伸過,將自己挾起。驚疑忙亂中還當老賊親自趕來,方要喝罵,忽聽耳旁低喝:「快將你那兵器收起,省得礙事。」
      聽出口音是個老人,並不耳熟,語聲卻極和善,心雖驚奇,一想眼前形勢,自己業已被擒,此人一到便先將燈打滅,跟著又將身後仇敵打倒,這樣堅韌的套索,來人手到立斷,就非卜老人本身,也是救星無疑。自己一身武功,並非庸手,為何不放下來?想要低聲探詢,猛又覺那人挾了自己往石台上面走去,方想這一面到處機關埋伏,光景這樣黑暗,前面不遠便是盡頭洞壁,豈非死路?
      念頭還未轉完,覺著那人身法快極,地理更熟,彷彿走慣一樣,似已落在石台之上,也未觸動埋伏,心正不解,耳聽那人又低喝道:「你不要動,這裡危險異常,到處均有埋伏。老賊雖然他往,共只片刻之間便要回來,領你同行反多顧慮,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憂。另外還有一個孤兒有人往救,也須前往接應。我先將你救出險地。你回到烏家堡,不久見面就知道了。」
      話未聽完,眼前倏地一亮,身子立往下沉,側臉一看,救他的正是方才所見老人,人已不再走動,落在一處形如方井的洞穴之中,約有五六尺方圓。那老人一手扶了自己,一手拿著一個燈筒,立在腳底石塊之上,正和飛一般往下落去,方才地牢業已不知去向,不禁大喜,忙即仰面笑問:「恩人可是卜老前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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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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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7 |
    二十六、臨危遇救 古洞說神好

      老人笑道:「我正姓卜,但不是你尋那人。你師父我也至好,夜來再和你說吧。底下還有不少難關,且喜老賊戚當近年越發倒行逆施,性又多疑,手下徒黨被他自家殘殺殆盡,這大一片山腹古洞連他家屬才十二人,並還眾叛親離,兩個最得力的烏氏兄妹先就恨他入骨。如非男的膽小,顧忌太多,惟恐誤事,依了女的,早將老賊刺死。
      「暫時雖還不敢下手,日夜均在圖謀。便我不來,老狗男女也沒有多日活命。不過此賊極惡窮凶,慘無人性,害人太多,這等死法未免便宜了他。這都是我兄弟不好。為了當年和女賊一點私交,想盡方法極力保全,以致老賊又多害了好些人命。上月他才醒悟,向老狗男女責問,要他自吐罪狀,照昔年所發誓言自殺,老賊口中答應,暗用陰謀,將他困入地底。
      「如非他有一身好功夫,雖然粗心驕敵,仍有一點戒備,早已送命。本定三日之內如不屈服,照老賊所說立誓和好,同惡相濟,拿我兄弟做護身符,由他任性害人,便拼著多年辛苦經營的古洞不要,將泉眼掘開,發動大量寒泉,將我兄弟活活淹死。賊婆為了此事苦勸不聽,雙方反目。老賊聽了小賊婆的讒言,還幾乎將其殺死。
      「你師父只知老賊在外偷偷為惡,命你拿了親筆書信尋我兄弟詰問,先不知道人已被困,等你走後第二日忽然得信,百忙中抽空想要趕來。令師所去之處事情本極重要,因恐誤你性命,不得不管。剛往回路追來,正在為難,事有湊巧,我和令師一別五六年,雙方都喜在外走動,彼此蹤跡也曾聽人說起,這些年來不是東西相隔,彼此錯過,便是各人事忙,無暇往尋。
      「這次我由別人口中得知昔年那個專吃人腦的凶孽似又出現,別人不知我那老沒出息的兄弟為了一點舊情將狗男女看守在此,並還一同隱居,從不外出,只當昔年惡貫滿盈,早為武當諸俠所殺。因那凶孽形跡飄忽,專吃人腦,好些相似,雖生疑心,並沒料到此賊尚在人間。
      「我聽人一說,便知老賊故態復萌,忙追下來。為了老賊,弟兄失和已有多年,知道老賊為人凶狡,兄弟顧念私情,感情用事,不拿著老賊真贓實犯無從下手。小賊婆的前夫住在離此五百里山村之中。當初老賊被人擒住,身敗名裂,便由此人而起。這一出世,二次淫凶害人,決放不過昔年的對頭。相隔這近,此人必能知道一點虛實,意欲先往尋他探詢。
      「中途又聽人說,令師和諸位男女英俠救災分田、開渠興利之事,心想,多幾個朋友好辦得多,令師他們耳目最靈,此事必早得知,匆匆改道往華家嶺趕去,竟與令師中途相遇。我聽兄弟失蹤,還當遇害,令師又有要事在身,關係上乾人的安危,得信大遲,一班好友業已分散,我當時怒極,便勸令師先辦正事,我一人來此與老賊拼命。令師自然信我得過,雙方約定後會之期,我便一人趕來。
      「行至中途,又遇一人,得知我兄弟剛剛出險,老賊還不知道,先想尋的師徒三人早被老賊擒來。等我趕近山口,我兄弟已由地底脫身,到此地步,方將老狗男女恨毒,決計除此大害。但他深知老賊厲害,他本領雖高,孤掌難嗚,老賊還有三個死黨,地底又有許多機關,雖因日前有人泄機,得知底細,一個人想要成此大功,終非容易。為了昔年話說太滿,又不便往尋一班老友相助,並且老賊十分機警凶狡,一被逃走便難搜索,想來想去,只有我途中所遇女俠林玉虯可以相助。
      「此女雖是我弟兄的後輩,年已不小,武功劍術均非尋常,並且所居附近還有兩人也是能者。他出困之後匆匆回到所居廟內,乘著大雪前往尋找,恰巧林玉虯剛由外面回來,並還在安平店內和你見上一面,只不知令師命你送信之事。我兄弟本來滿腔怒火,歸途雪下越大,見你騎了小花雲豹雪中急馳,馬蹄上所附冰雪甚多,天氣酷寒。
      「恐你年輕無知,稍一疏忽,因敲馬腿冰雪傷了那馬,暗中代為去掉。那馬本認得我弟兄,當時由他在前引路,因你答話不小心,又不知你來意,急於趕回地牢,準備幫手一到,裡應外合,你又不曾詳說來意,以致匆匆分手。
      「這時雪下真大,他深知地理和賊巢虛實,來時借了人家一頂斗笠,一直回到原來被困的地穴之內,老賊還不知道。我也跟蹤趕來,剛把我兄弟尋見,問明賊巢地理和那許多機關。初意老狗男女還在其次,最可慮是地道中這些機關,人地生疏,好些吃虧。
      「及至聽我兄弟仔細一說,再經考驗,竟是我昔年老友遺留的圖樣,我也精於此道,一望即知,經此一來,自然容易,不過地方大大,我們人少,賊巢出口既多,我兄弟雖然醒悟,痛悔全非,但是內有三人還想保全,再三向我求說。我因這三人一個受老賊誘脅多年,出於無奈,從未親手為惡,這次更未恩將仇報,反因救人報德,幾乎送命。
      「另外兩小兄妹更是情有可原。答應之後,我兄弟氣那老賊不過,意欲親手殺他,知道這樣冷的雪天,老賊不會出去害人,本欲稍緩下手。我又探出那師徒三人,一被老賊吃了人腦,活活釘死木板之上,另一個也是命在旦夕,剩下一個孤兒,老賊問出剛被對頭收來,才只兩月,愛他聰明膽大,意欲收為義子,再三威迫,已有多日。
      「本心只想救那孤兒出險,暗中尋來,剛剛探明底細,得知你因尋我兄弟被擒在此,正打算少時救你出險,你便尋到牢內。
      「我知這裡是他為惡隱秘之地,必有專人守望,雖然不是外行,到底初來,拿不准人藏何處,恐被賊黨看破,正想借你引逗賊黨出現,機關業已發動,因你兩次開口,賊黨答話,非但看出兩邊石筍一根內藏有賊黨,石人一倒,並還看出好些機密,內中兩根最要緊的總簧也被你無意中破去,而那機關佈置均與我兄弟所得機密一般無二。
      「當你被擒之時,身後敵人正是那小賊婆娘,昨夜經人警告,還是執迷不悟,想要討好。烏家少女恐你遇害,跟在後面想要勸解,不料我已發動,出手以前,我在女賊身後,知那少女曾向我兄弟泄機,並未瞞她。我將女賊一掌打死,此女真個機警,百忙中交我一張地圖,立即乘機退去。
      「我弟兄二人貌相相同,連衣服也差不多,知其認錯了人,匆匆接過。恐老賊趕回得快,被他警覺,雖可當時動手,一則還有其他顧忌,我又答應在先,想由我兄弟親手報仇,正好借此機會使他心驚肉跳,多著點急。
      「本來老賊此時逃走並不甚難,一則色令智昏,為那少女所愚,二則天性多疑,而又貪狡,那麼兇險的人,做起事來偏是畏首畏尾,進退兩難。他多少年的積蓄均在這裡,全洞上下數里方圓無一處不用過心血,不是萬不得已決不肯捨此而去,我們最好不要他看出,讓他疑神疑鬼,想不出個道理才妙呢。」
      說時,燈光早隱,老人似能暗中視物,上下繞越,步履如飛,決不像是初次經歷的人。偶然也用燈筒照亮,都是一閃即滅,語聲甚低,且談且行。有的地方前面也有昏燈照路,所經之處都是一些甬道和又長又小的洞穴,曲折迴環,所行頗遠。走上一段,遇到歧徑和上下之路,老人必要立定尋思,看好道路再走。
      由落地起,越往前地勢越高,中間也有下降之時,老人共只略停過三四次,內中一次業己走到有光之處,前途明燈如畫,漸覺溫暖,老人本要衝過,不知何故,側耳一聽,又退了回來,繞走別處,腳底又輕又快,一絲聲息皆無。
      等到繞走了一大段,由一螺旋形的厭徑繞出,並還遇到兩次機關埋伏,均經老人低聲指點,貼著洞頂一躍兩三丈縱將過去,並未觸動。後來聽說所經之處,除卻開頭一段,再往前去步步皆險,仗著老人內行,一看即知,事前有人泄機,手又拿著少女所贈總圖,才得從容渡過,否則仍是危險。
      回顧方才所見燈光,業已落在身後,似已走到先被擒時經過之處,那燈光乃老賊愛妾的臥室,再走不遠便到出口。為了老賊天性猜疑,小賊婆又喜勾引門人,說笑兜搭,手下徒黨多被殘殺,這大一片地方,連所用美婢在內,能得用的沒有幾個,並還眾心離叛,只將那些機關埋伏避開,便容容易易逃了出來。
      轉眼之間走到初來入口黑幕之前。老人才將旺子放落,一同走出。
      到了樹穴之下,老人將旁邊鐵鉤一扳,上面樹心便即下沉,二人踏了上去,反手一扳,人便緩緩上升,直達地面停止。探頭一看,天早大亮,那株古樹入口的洞穴機關十分巧妙,表面看去只是一個年久空心的樹腹,內裡比地面好似還高一點,填得嚴絲合縫,踏在上面也是實地,看不出絲毫破綻。
      老人見旺子用力踏那樹心,想試虛實,笑說:「下面鐵底,還有鋼板托住,不扳機簧如何能踏得動?天已近午,乘著外面正飄雪花,快些隨我回去。你想和強敵動手,還不到時候,可在郭氏弟兄家中等信,不要冒失走來了。」
      旺子笑問:「二位老前輩何時去往尋我,恩師還有一封信呢。」
      忽聽前面轉角上有人說話之聲,聽去十分耳熟。
      老人答說:「山中冬來常降大雪,居民雖然習於勤勞,似此雪還未止,又當將近中午吃飯時候,不會有人來往,也許是來尋你的呢,見人不要提我,你快去吧。」
      旺子聞言心動,忙即趕出。剛由轉角崖後趕出丈許,便見來這三人腳底俱都踏有雪具,一個業已滑往前面,後面兩人也快走過。內中一人正是郭二,不等招呼雙方業已認出,忙將前面的人喊回。這才看出,當地離開昨夜馬驚之處尚遠,乃谷中的一條歧徑,便郭二等三人所行也非正路。
      旺子方要開口,郭二已將身後所背「雪裡快」解下,令其穿上,含笑說道:「天明後家兄來此探看,在山口附近遇見兩個女賊,如非內中一個人好,問出他是對面烏家堡外居民,幾遭不測。當時雖因家兄事前有點準備,答話從容,所尋又是谷中居民,有名有姓,女賊不曾露出敵意,但看對方神情,稍一疏忽非遭毒手不可。
      「後來故意去往人家走了一趟,歸途發現,女賊所帶惡狗竟在崖頂朝下張望。這樣滿布冰雪的危崖,不是真有本領的人將狗帶上,如何上去?料知女賊必在崖頂朝下窺探,表面裝不知道,一路和同伴說笑,從容回轉。正在假裝糊塗,說來時所遇兩個婦人長得好看,不曾見過這樣大雪,如何走法。可惜男女有別,無法相助,也不知是由哪裡來的,誤走此地。
      「方才向人打聽,均說不曾見過,必是路過的女客,把路走錯。同來的人故意答說,這樣大雪,我們男子不穿『雪裡快』都無法走,她們年輕婦女豈能隨意往來,穿得又那麼講究,一身翻毛皮衣,油光水滑,不知什麼皮毛所制。腰間並還帶有兵器,這等打扮從未見過。
      「谷中居民至多不愁衣食,怎穿得起這好衣服,何況又是婦女。不是兩個過路的女鏢師為大雪所阻,想尋人家投宿暫避,便是山神狐仙之類。且喜大哥規矩,雖然覺她好看,並未衝撞,將她得罪。正在互相議論,忽然發現那兩個婦人果在崖頂暗中窺探,直到走出谷口方始不見。
      「因你所騎那馬天明前空身逃回,天上又飄雪花,我們聽馬悲嘶,見鏢囊糧袋都在馬上,不曾解下,那馬匆匆吃了一些馬料,又回頭向馬鞍連拱。後來由我在鞍下搜出一包馬藥,和了一些米酒在內與它吃了,忽朝我們連聲急嘶,反身往外馳去。雖然人馬言語不通,也問出一點意思,知道老弟多半已為兇人擒去,形勢奇險,那馬必是情急,想往別處求救無疑。
      「那兇人是個老賊,名叫戚當,還有一妻一妾和一些門人,均是能手。我們也是近年才知他的底細,昨夜防你年輕計快,所去之處又在他的巢穴附近,如無日前傳說也好,卜老前輩偏有遇害的信,老弟途中所遇異人,身材打扮雖與相同,雙方並未對面,到底拿不準是否。我們谷中雖有熟人,極少來此,都是人家尋我。料知老賊既然故態復萌,重出害人,並還越來越凶,對於卜老前輩也敢加害,谷中必有他的耳目,你如走口,必惹出殺身之禍。
      「老賊隱跡多年,最恨人知他的姓名蹤跡,所以未對老弟明言。家兄只說老賊一向以晝作夜,就是以前在外為惡,也要太陽落山才起,老是日伏夜出,連谷中居民均未必見過他的真相,就是見到也非本來面目。這時馬早馳去,天已大亮,來此窺探,決不至於遇上,就是無法救你,仗著平日人緣,多少總能打聽出點虛實。卜老前輩是否失蹤遇害,總可探出。
      「我弟兄自非老賊師徒全家對手,原準備探出一點真相,再冒著大雪,用令師口傳之法,由沿途受過他好處的苦人一個接一個尋他報信告急,這個比官家驛馬飛報緊急公文還快得多。因是日夜不停,得信就轉,哪怕相隔千里,不消兩三日便將口信送到。令師他們來勢極快,如其得信趕來,也許能夠趕上。
      「不料剛進山口,便遇見那兩個女賊借口問路,探問來意,話說極巧,神態也極謙和,如非家兄是個老江湖,一看便料她是老賊妻妾,又懂得她們黑話,換了別人,休說來意被她看破,便是答話不善,或是見她年輕美貌,不像中年以上婦女,欺她外來生人,隨便調笑幾句,也是休想活命。就這樣,聽那小的一個口氣,還想把他兩人帶走,多虧賊妻人較善良,暗中示意阻止,才得無事。
      「這時天又下雪,路斷行人,山口一帶前後兩三里沒有一所人家,對方滿臉媚笑,全是假裝,只一翻臉,休說人非其敵,便是那條惡狗先就難當。總算運氣,假裝老實,又是本地土人打扮,除滑雪較快外,沒有露出是個會武的人,雖然平安回來,你的消息卻未探出,只聽人說,昨夜似聽青林壩口外轉角崖谷之中有馬嘶之聲,共只叫了兩次,底下便無聲息。
      「卜老前輩失蹤已半個多月。老賊近數年來方在人前出面,外表裝得再謙和沒有,對人誠懇非常,話更好聽,看去文雅已極,所居就在卜老前輩廟後一所小樓之中,夫妻二人,還有兩個男女傭人,和一子一女,別的徒黨均不出現。開頭推說平生信佛,但又不捨他那妻子,沒有削髮出家。
      「因和卜老前輩相識,特意來此同隱。先將谷中田土買去一小半,後來越買越多,連山地也被買下,只剩六七家土人,因聽卜老前輩之勸,沒有將田賣掉,去做他的佃戶。因他自稱終年信佛,所居樓後有一山洞,平日不喜人往驚動,偶然出來都在黃昏以後,對人和氣已極,有事求他也肯幫忙,裝得十分慷慨。
      「以前谷中土人均能自給,自從賣田之後,先想田產換了主人,仍歸自家耕種,雖然要繳租糧,所給田價也買得回來,賣了再買,無異多出一筆田產,哪知谷中的田都被他一家買去,無法買回,頭兩年還不怎樣,第三年起便須用田價貼補才能夠用。最奇是每年交租稍遲必有禍事,還有許多奇怪傳說。
      「那些佃戶都說,因他信佛大虔,菩薩保佑,如遲交租,必有災害,不知老賊用什方法,到時並不十分催逼,土人寧可自家受窮受苦,節衣縮食,誰也不敢欠他一粒糧米。老賊平日輕不出面,出來多在夜間和夏天納涼之時,終年樓門禁閉,只賊妻和卜老前輩常時往來。他那一雙假兒女必有一人隨在旁邊,雙方交情彷彿甚深,卜老前輩向不出山的人,不知何故先失蹤了幾天。
      「這日半夜,有人夜起,見他和老賊夫妻三人同在樓旁新建山亭之內說笑,桌上還擺有酒食,月光甚明,方覺老賊平日怕冷,時近隆冬,怎會在寒風冷月之下飲酒?那人和卜老前輩最好,曾經背人受過告誡,令其遇見雙方對談,或見有什事情,必須即速避開。他所種十畝山田,便聽卜老前輩之勸,沒有出賣,才保得全家衣食。
      「老賊也從未命人尋他,見狀心正奇怪,卜老前輩忽然發怒,雙方似已起了爭論,賊妻並還從中勸解,隔不一會三人同往樓中走去。這類事本來常有,次日不見卜老前輩出來,也未在意。又隔了好幾天,仍不見人,無意中向賊子探詢,答說:卜老前輩就在飲酒第二日一早離山他出,要過半年才回。
      「問完回去,發現炕上插著一把鋼刀,跟著便聽窗外有人低聲警告,不許再說前事,否則全家必死。那人本極害怕,又想起卜老前輩近三月來幾次警告,仔細一想,忽然醒悟,當時答應。因聽口音像是老賊女兒,次日悟出對方為好而來,不是惡意。忽又遇見賊女,將他引往無人之處,警告了幾句,並說此事關係重大,你對谷中土人一字不要提起。山亭飲酒之事既未向人說過,再好沒有。谷外的人如有相識,卻要暗中告知,只說卜老人業已失蹤,凶多吉少,別的不要多說。
      「那人名叫張四,是個中年勤謹的農人,受過卜老前輩好處,和我弟兄也有交往,雖聽這等說法,因覺對方年輕女子,恐其有詐,又想老賊外表善良,雖有一次無意中發現他向一人低聲說了幾句,目有凶光,與平日一臉巧笑不同,聽話那人身材高大,十分雄壯,竟會嚇得週身亂抖,面無人色,方覺奇怪,便被卜老人掩來身後,將他暗中引走,老賊也未警覺,由此常受老人告誡,不令多事,好些可疑。終想老賊文弱,不像會真害人。
      「卜老前輩的本領雖不深知,雙方同住谷中多年,他那神力和身法步履的輕快卻早看出,心想,此老那大力氣,怎會遇害,恐有隱情,始終謹守老人之教,也未對我弟兄說過。直到近日,又遇兩小兄妹,女的竟說他是老賊徒弟,並不姓戚,問他以前的話可曾向人說過,如其未說,快些宣揚出去,並還立誓明心。他方半信半疑,點頭答應。
      「恰巧有事尋我弟兄,剛吞吞吐吐說了幾句,跟著我弟兄也得到信息,天卻下起雪來。家兄回去對我一說,正要設法向令師送信,昨日先來那位女俠林玉虯忽騎小花雲豹趕回,匆匆說了幾句,大意說你今早必能脫險,老賊已有兩夜未睡,日裡決可無事。為了此馬必須藏起,以防萬一,這樣大雪,恐你沒有雪具,難於行走,又不知昨夜受傷沒有,命我帶了雪具速來接應,並還指點途向,不令去往青林壩,只在這一帶往來窺探,必能遇上。
      「也許有人送你回來,此時時機瞬息,如往迎接,彼此省事,共說了三處出口,你來的那面枯樹出口也曾說到。我們因見雪勢不大,地上積雪卻深,谷中土人均善滑雪,老賊總難免有耳目在外,何況昨夜你已被擒,他那地底洞穴何等深險,竟會被人救走。如被發現,定必驚慌。
      「林女俠沒說詳細,不知救你的是誰,老賊師徒是否得知,惟恐冒失行事,萬一有錯,我們知道這裡地勢,意欲先往前面危崖下另一出口看上一眼,再由那旁山夾縫中繞來樹後。如不見人走出,便照林女俠所說在此隱伏等候。剛剛走過口外,你便走出。我料老弟脫險已有一會,谷中靜悄悄的,連那惡狗也未出現,大概老賊師徒還不知道。
      「據林女俠說,你年紀尚輕,雖得師門真傳,入門日淺,尚欠經歷,尋常敵人自能應付,像老賊這樣兇險的人決非對手。此時已有幾位異人出頭,請老弟不要參與,可到我家暫住,等候消息。我想老賊惡貫滿盈,他本領雖極驚人,但有一樁短處,為了昔年荒淫太過,又被強敵所傷,兩條狗腿差不多失去知覺,最怕寒冷。
      「雖然練就獨門手法,手中一根又當兵器又能幫他走路的包銀鋼拐用以行動,點地如飛,縱將起來急逾飛鳥,但決不能在寒風中走得太遠。聽說他那等走法至多三數十里便須停歇,真力不濟尚在其次,第一怕冷到了極點。這類走法必須施展全力,提氣輕身,難於持久。如是尋常走路,便不能跑得大快。近日冰雪酷寒先禁不住,再者大自日裡這等走法也太驚人耳目。他防傳說出去洩露他的機密,決不敢當眾顯出原形。
      「何況老賊最貪舒服,平日睡眠比年輕人還多,與尋常老人不同。他因卜老前輩所居地牢四面山石堅厚,只有上邊一個小洞,封洞鐵棚都是純鋼打就,比飯碗還粗,中間有兩寸許空隙,並有好些機關埋伏,離地又高,多大本領也難脫身。偏是被困多日,說什麼也不肯屈服與之合流,事前存有顧忌,不曾將人弄死,再說也非容易。
      「初意打算利用賊妻的交情誘使合流,誰知卜老前輩昔年雖和賊妻交厚,並無絲毫私情,只是情熱,心喜此女,別無他意,為了此事受過不少閒氣,吃過不少苦頭,只為天性倔強,始終不改。他雖看在朋友分上,一意保全,要他從賊為惡卻是死也不肯,反因此一來,連對賊妻也寒了心,一口拒絕並說老賊倒行逆施,惡貫已盈,不久必遭慘報。
      「老賊因那地洞地方廣大,卜老前輩又是內家高手,善於服氣,不會饑渴,本領既高,人更機智,如非看出賊妻昧良,又大自恃,想試探對方對他心意,也不至於上套入阱。老賊覺著勢成騎虎,夜長夢多,近來又害了幾個老對頭,想起自己平日作惡多端,心驚肉跳,無論何人都生疑忌,性情越來越兇暴,自知眾叛親離,疑心更重,對於卜老前輩殺是沒法殺,放是不敢放。
      「實在無法,最後想下陰謀毒計,準備三日之內對方如不點頭,便將左近泉眼掘開一洞,想用寒泉倒灌進去,拼著多年苦心經營的下半地洞不要,將卜老前輩害死,以防後患。性偏貪鄙,左思右想,舉棋不定。昨日正隔著鐵棚向下警告勸說,沒想到卜老前輩早有準備,不知用什方法,隱伏在下面鐵棚旁邊、洞頂山石之上,老賊喊了幾聲不聽答應,用燈照看,下面空無一人,總算人太狡詐,沒敢下去。
      「卜老前輩原意也是虛實並作,早在下面掘通一條出路,想好主意,老賊如下,當時與之拼命。老賊遲疑不敢,便給他吃點苦頭,以便抽空逃出,約請幫手,免使警覺,又生枝節。聽出老賊快要轉身,冷不防貼著洞頂由鐵棚下橫飛過去,揚手一劈空掌,雖因鐵棚只有兩寸來寬空隙,又是凌空反手打上,比平日功力差得多,老賊伏在上面朝下張望,驟不及防,內傷也是不輕,總算沒有致命,又是行家,當時朝下冷笑,說了幾句狠話,口說沒有受傷,回去卻向賊婆撤嬌,由妻妾門人用內家手法按摩了大半日夜,還吃了好些傷藥。
      「直到昨日半夜,老賊正要去睡,忽然有了動靜,這時卜老前輩業已回去,正在暗中佈置,向他兩個男女門人探詢,如非你由上面騎馬走過,差一點便被識破。卜老前輩無妨,那兩個背叛他的門人非遭毒手不可。就這樣,他還是疑心未退,將你擒住之後,還在到處查探,他又不肯信人,事必躬親,當然忙不過來。因其又要用人,又要疑人,無事還好,平日養尊處優,享受過於王侯,忽然勞累了兩日夜,雖有一身好功夫,不曾勞慣,當然不能持久。
      「林俠女說她來時,曾聽老賊發怒咒罵,昨夜受了夜寒,妻妾門人沒有天良,對他都不關心。此時想必疲倦已極,下餘只有限幾個徒黨和三兩個美婢,這大一片地方自難照顧得了。老弟出時不曾驚動,前面便是山口,他便是事後知道,也不至於追來,何況他那家屬門人十九暗中離叛,只賊妻還顧念多年夫妻情分,心雖恨極,沒有傷他之念,另外還有三個極惡窮凶的死黨,連小賊婆和內中兩個得寵的丫頭都在暗中咒罵,盼他早死,以防受害,門人更不必說。
      「如非老賊天性兇殘,積威之下不敢輕舉妄動的話,內中兩個見他如此殘忍陰險,不問親疏,稍有不合立加慘殺,連隨他多年平日最得寵愛的徒黨都因一言之失,被他把人腦生吃了去,俱都同病相憐,觸目驚心,恨不能將他刺死。老賊一睡,誰也不肯多事。我們方才初見最是危險,此時業已無妨,盡可從容回去了。」
      說時,旺子早將「雪裡快」穿好。剛聽幾句,想起卜老人尚在身後枯樹腹中不曾走出,忙即回身往看。就這幾句話的功夫,人已不見,樹穴中仍是原樣未動,料已回轉地穴,來去這樣神速,大出意外。分手以前,曾令暫時不要對人提起,知事謹秘,也未對郭二說老人就在後面,曾經同出的話。
      恰巧雪下越大,二人並肩而行,冒著雪花邊走邊說,相隔六七步外便看不出人的蹤跡,越發放心大膽,往回路馳去。還未談完,人便馳出山口。
      一路無事,回到郭家,郭大業已準備酒食相候,把旺子接將進去,雙方談完經過,郭大說起:「方才又有兩位女俠尋來,說老賊老狼神戚當兇險狠毒,她姊妹昨夜曾往谷中窺探,無意之中留下腳印,被賊徒發現。其實那賊徒並不與老賊一心,因見凶猿動了一動,心疑未死,恐其復活,乘機刺了兩刀,恐老賊多疑看破,恰巧發現腳印,你又被擒,意欲引使老賊驚疑,虛張聲勢。
      「不料老賊竟命兩個賊婆帶了一條惡狗出來搜索,準備連馬帶人一齊擒回。兩賊婆已是厲害,惡狗更凶。此是西藏特產凶獒,猛惡無比,小一點的虎豹均為所傷,動作如風,爪牙又有奇毒,她姊妹以前曾在別處見過這類惡獸,知其耳目最靈,更長聞嗅,被它尋見,心正驚慌。先是賊婆喝問來歷,惡狗守在一旁。
      「後來雙方把話說翻,小賊婆一聲號令,惡狗剛剛縱起,朝人撲到,忽然一聲慘嗥,倒翻在地,人卻不見出現。賊婆好似十分驚慌,打了一陣忽然停手,縱出圈外,將她姊妹喊住,反以好言相商,說你們如是無心路過,不要進去,否則你固凶多吉少,我們也要吃苦。最好雙方講和,各走各路。並說惡狗還有兩條,比這個還要厲害,到了谷中,遇上便無倖理。
      「她兩姊妹見賊婆神情惶急,兩次請那打狗人出面,均無回應,本領頗高,自己原非敵手,對方忽然這等說法,好生奇怪。正想要探詢老弟蹤跡,忽聽崖上有人發話,警告賊婆,令其痛悔前非,不要助紂為虐,並說老賊天性多疑,不聽良言相勸,你們回去說了實話反而忌恨。此賊喜怒無常,近來作惡太多,已無人性。
      「這三條惡狗看得比你們還重,如知為人所殺,你又說不出個道理,便不要你二人性命,也必生疑,甚而遭他毒打,何況你們兩人,一個他已疑心背叛,一個上月與他門人私自相見說笑,又中了毒。如非貪戀美色,早和那門人一樣同遭慘殺。今夜他正急怒交加,疑心生暗鬼,草木皆兵之際,答話稍一不善,凶多吉少。此賊惡貫已盈,三日之內便要伏誅。
      「你兩個如肯聽我的話,回去就說:狗已回去,雪中腳印不曾尋到,不知何人所留。在此三兩日內,他決無心及此,以為這類惡狗凶獒無人能敵,決想不到死了一條。再過兩三日他已遭了惡報,你們只能回頭,在此兩三日內不要幫兇害人,以後各自覓地安居,仗著生得年輕,便是嫁人,也可得一善終,以免同歸於盡。隨教了一套話。崖上發話的像個老人口音,賊婆不知怎的那樣聽話,非但滿口答應,並還拜謝,只防老賊多疑,打算分出一人偷偷掩回,抽空再尋一條惡狗出來查探,等到天明再回,以防回去太早,好些不便。
      「那位老前輩打發賊婆走後,說完老弟被困之事,又埋怨她姊妹兩句,令其速往尋師。並說:他兄弟二人方才相見,得知老弟所尋便是她兩姊妹的師父,途中又曾幫過她們的忙。老弟不說真話,實是奉有師命,初次出門,謹慎過度,並非有心見外,不應為了一點小誤會就負氣,想等老弟被困之後再往援救,作為還情。明知前途兇險,事前不肯相見明言,幾乎誤人誤己。
      「如非暗中有人相助,豈不同歸於盡?她兩姊妹聽出老人來歷,自不敢強。她們本來便住隔壁洞內,和內人她們一起,比你先到個把時辰,那位南姑娘昨日因氣老弟,業已問出雙方是自己人,還不肯說實話,犯了小性,不令我們弟兄明言。其實你剛一走,她們便跟了下去,聽說途中還遇到一人,不知是誰,也許就是女俠林玉虯。我勸她姊妹等你回來見面再走,南姑娘又覺對不起你,不好意思,姊妹二人托我代為致意,並將小花雲豹借去。
      「說是此馬與林玉虯相識,前夜安平店那馬引你出去殺賊便她所教,意欲試驗你的本領深淺。看你小小年紀,毫無經歷,這樣冰雪寒天,長途千里,鐵大爺怎會令你孤身上路?她姊妹歸途,恰巧林玉虯將馬截回,送來此地,所以相識。行時曾說,只借半日光陰,自會送回。崔姑娘說:老弟就要回轉,勸她見面之後再借此馬,反正雙方師長和馬主人都是至交老友,何必不別而行?南姑娘偏不肯聽。她們在此吃完飯才走,你只早來盞茶光景便見到了。」
      旺子心中本印著南曼的影子,一聽崔、南二女昨夜便住郭家另一崖洞之內,業已起身先行,乃師便是師父所尋的人,可惜前夜相遇,不曾細問來歷住處,好生悔惜。繼一想,卜老人殺賊之後,就要尋來指點,身邊的信也未面交,崔、南二女的師父既是師父所尋的人,不過遲了兩日,此去仍可相見,只一對面便可解除誤會,又高興起來,一心盼望卜氏二老早日成功,交完了信,好早上路。
      因昨夜未眠,吃完飯便經主人勸令安臥。睡到夜裡,起身一問,老人並無音信。兩次想要往探,均被郭氏弟兄止住,說:「老賊殘忍兇惡,慘無人道。今早聽林俠女說,他那地底洞穴埋伏重重,危機密布,雖是眾叛親離,手下徒黨在他未現敗象以前震於凶威,遇敵仍必拼命。他全洞雖只十來個能手,本領均高,無一弱者。
      「你只昨夜被困去了一次,所到之處不過十之一二,來去均在黑暗之中,方向途徑絲毫不曾看出,如何去得?卜老前輩兄弟如無勝算,不會那樣說法。如非萬分兇險,老弟年紀雖輕,已得師長真傳,身邊又有這好兵刃暗器,算起來正是一個好幫手,如何嚴禁前往?分明此事人多不行,不是真知底細的能手,去了反添顧慮,只能由這兩位老人家裡應外合,也許連女俠林玉虯都是隱藏在此,斷賊逃路,以防萬一漏網,未必深入,老弟豈可冒失前往。
      「我先不知卜老前輩孿生兄弟,今朝才聽說起,以他本領一人已足,日前被困乃是誤中奸謀,一時輕敵大意所致,一經脫身,便老賊昔年人未受傷、下半身未失知覺以前也非對手,何況現在?對方又是弟兄二人,內外夾攻,至多明日夜裡必有好消息,二老也必來此相見,決不會誤你的事,放心好了。」旺子聞言,只得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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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7 |
    二十七、雪夜除凶

      旺子等三人到了後半夜,忽聽馬嘶,郭氏弟兄因日裡睡足,又見旺子乃大俠鐵笛子惟一愛徒,年紀輕輕,已得師門真傳,本領甚高,有意結交,知其急於完成師命,心中盼望卜老人早來,決睡不著。天氣又冷,大家日裡業已睡足,又料這兩日谷中必有變故,老人如來,必在深夜和天明以前,事前議定,這兩三日以晝作夜,一同守候等信,並備了些酒菜,作為圍爐消夜之用,聞聲立同趕出一看,果是小花雲豹空身踏雪趕了回來,馬蹄上面還綁有棉布草把,但未附有冰雪。
      雖然雪止天晴,崔、南二女借馬時雪並未停,比昨日途中所遇大雪小不了多少,這類浮雪最易黏附所綁草把之上,如何沒有雪痕?低頭一看,馬腳上面外層草把已被人去掉大半圈,上面並還附著一些碎冰。天氣大冷,連草把一齊凍凝,想起遇救時卜老人所說之言,分明馬到以前被人將馬蹄上冰雪去掉,料知又是此老所為,只不知殺賊之事下手沒有。郭氏兄弟先將那馬引往暖處,喂完馬料,歇上一會,披上一片毛氈,引往外面月亮底下遛了些時,然後引往馬棚之內。
      等到天明,仍無動靜。谷中本來托得有人隨時送信,傍午人來,說谷中並無事故發生。三人料知二老昨夜不曾下手,只得分別安眠。
      旺子第三日又白等了一天,第四日天明後,剛臥倒不多時,忽聽外面有人來喚郭氏弟兄,隱聞男女談笑之聲,連日熬夜不曾睡好,相隔頗遠,又聽不真切,只當當地土人尋他弟兄有事商計,並未在意。心裡一迷糊,二次昏沉睡去。醒來天已將近黃昏,方想這一覺睡得真香,竟睡了許多時候。
      剛剛起身,去往外面更衣洗漱,忽然覺著崖洞中只剩一個中年婦人,自稱郭大之妻,待客甚是慇懃,湯水飲食早代準備周到,人極謙和,此外不見一人,連昨日所見郭大的兩個兒子也都不在洞內。先當有事出外,也未多問。
      等到主人來請用飯,見只自己一人獨食,方始奇怪,笑問:「大嫂,可知大哥二哥往哪裡去麼?」
      郭妻方說前事。旺子聞言,不禁大驚。
      原來今早來人正是女俠林玉虯和一中年同道,說起青林壩山腹內隱伏多年的兇人老賊戚當和兩個心腹死黨,均被卜氏二老除去,地底機關全破,山腹地洞也用山水淹沒以及火藥震塌,各處洞口均經填塞,以免將來惡賊利用。並說老賊昔年本是襄陽首富,出身世家,從小好武,專交江湖異人,不論善惡,一體延納,人又奸狡機警。
      少年時最肯用功,曾有賽孟嘗之名,誰也不知他是一個窮凶極惡的神奸巨害。後來本領越高,漸漸霸佔人家婦女,露出本相,正派一點的人不知他本性如此,苦勸不聽,相繼絕交,內有幾個並還遭他毒手陰謀暗害,殺以滅口,只剩一群江湖惡賊雖和他勾結越深,同惡相濟,遇到利害關頭,或是雙方有什爭執,仍不免於遭他毒手凶殺,端的兇險已極。
      老賊天性貪鄙吝嗇,最工心計,以前慷慨揮金,全和做生意下本錢一樣,所結交的都是一些有本領的江湖中人,所做善舉也是裝點門面,並非真有好心。因其詭詐多端,對於所營商店和租出去的田地,想有極巧妙的方法,不似別的土豪惡霸,只知儘量壓搾,竭澤而漁,逼得人家家敗人亡,怨聲載道,所得還沒有他多。
      從來不曾殺雞求蛋,表面專說好聽的話,做好聽的事,對人更是謙和已極,哪怕一個長工奴婢,也極少見到他的疾聲厲色。可是他那收刮的方法卻是精明仔細,一絲不漏,使他手下的人,無論伙計佃戶,老有一碗苦飯可吃,偶然還可得點甜頭。表面賞罰嚴明,實則人力被他用盡,所得也全被他用心計巧取了去。
      外人看去,這些人的婚喪喜慶、生養死葬他都照顧周到,實則這些受愚的人從六七歲起直到老死,無論衣食婚喪、人生必需,沒有一樣不在他的操縱管制之下,稍有違忤,或出一句怨言,非但所求永遠不能如願,還有性命之憂。
      他那兇殘直無人性,對那愚蠢忠厚的人還好一點,對方只要精明強幹,哪怕多麼賣力,也必被他注意,認作將來害群之馬,稍有不合,看不順眼,當面格外誇獎,借些題目多給賞賜,過上三兩月,再暗用重手法將那人殺死,把先給的財物也全偷了回去,下手既極隱秘,人死又在多少日後,表面上看不出,也無一點傷痕,下手的人除他自己,只有限幾個心腹死黨,餘者連妻妾門人都不知道。
      方法不一,巧到極點。便是平日節儉、存有餘財的人,也在遭忌之列,稍微一多,命必不保。十年功夫,單被他暗殺的店伙佃戶便不知有多少。
      在他手下,不論開店種田和代管別的行業,至多只有衣穿飯吃,此外所得全是他的。如其有了功勞,暫時得到他的獎賞,為數並還甚多,使人眼熱,均想學樣,那被獎的人便入了危境,往往學的人還未到手,有功的人十九已送了性命。因此他所經營的產業,無論田地商店,都比別的富家多出好些利益,從無虧本之事。
      由十七八歲弟兄分居之後,年才三十,便富甲一鄉,三十歲後,財產之多更是不可數計。就這樣,他還不肯滿足,因其一面窮奢極欲,想盡方法享受,荒淫逸樂永無止境,卻又生著有進無出的吝嗇心情,非但真正窮苦的人沾不到他分文的光,便他窮苦親友也從無一人得過他的好處。
      平日浪費均記有錢數,用得太多,立時帶了面具,單身出去搶劫上一大票,把用掉的找回來,還要加上好些倍才罷。不是看準有大油水而拿得穩的,決不下手,下起手來卻是又陰又毒,永遠不留活口。行動機智,隱秘已極,不是對方人多,或是財物重大,非用幫手不可時,連那幾個心腹死黨也輕易不肯帶去。
      往往隨他多年的門人也都當他經商所得,便有人說也決不信他師父會當強盜。
      自來紙裡包不住火,作惡的人無論心機多麼奸巧,早晚終要露出破綻。這一年忽然陰謀敗露,被武當諸俠尋上門去,老賊師徒本難活命,只為卜二先生和老賊續弦之妻任如玉原是中表兄妹,從小互相愛好,雙方雖非真個血親,但因當地宗法關係不能成婚,兩家父母全都固執不允,反加防範,屢次嚴命告誡,終於迫得雙方分手,一別多年。
      二人本來都有家傳武功,後又遇到明師,各練成了一身驚人本領,卜氏二老自然更高。如玉先嫁一人,過不幾年便被老賊勾引成好,不久離異,做了老賊的繼室。事隔十餘年,雙方無心相遇,卜二先生天性奇特,為了婚姻不能如意,終身不娶,又守父母遺命,已不再有夫妻之想,對於此女卻是愛極。
      老賊得知此事,非但不怒,反因此女明言相告,想起自家所行所為,早晚難免身敗名裂,想借對方之力作為將來免禍之計,暗用心機與之結交。卜二先生只圖與意中人常時相見,竟不借與賊為伍。
      他和武當諸俠本是至友,老賊事敗之時,他正得信趕到,再三向眾求情苦勸。武當諸俠一則和他弟兄交情極深。二則當年黃河決口,水災浩大,須用巨萬金錢,急切間無從籌備。老賊用心深險狡詐,大量藏金,無人得知。被擒之時,自稱平日所劫不義之財都是貪官污吏、土豪惡霸所有,先前殺人雖多,今已悔悟,如能饒他全家性命,情願將功折罪,由他獻出家財,以作救災之用。
      諸俠急於救災,卜二先生又在一旁力保,說:「諸位以為老賊用心難測,將他留下,未免可慮,但我願負全責,從今以後守定老賊,永不離開他一步。如其在外為惡,由我一人擔待。」並還指出隱居之處。
      諸俠心想:老賊悔禍與否雖不可知,暫時卻可救出千萬人的生命,何況卜二先生的本領制他得住,自己情願看守他到老死,決不離開一步,平日交情太深,如再固執,難免翻臉,多生枝節,只得答應下來。
      為防老賊享受已慣,年紀快老,此後生活窮苦,也必難免生事,並不將他家財全部取走,只令訂約立誓,便將老賊全家連手下門人一同釋放。內中幾個最兇惡的先已殺死,不知情的俱都遣散,只有限十幾個少年男女,情願跟隨老賊一同隱居,受那約束。
      這些都是平日受愚較深的,並非全是惡人,定要相從也就聽之。商定之後,一點老賊家財,實在多得驚人,單是田地就有好幾千畝,凡是通都大邑均開有他的買賣,並還不止一種行業。那大一場水災,所用賑糧銀米,他一個人竟占去十之八九,底下還有不少財產未動。
      老賊人雖窮凶,用的人卻極老成幹練,謹慎忠心,手下共有八九十處糧樞,三百多處買賣,均由受過他多年訓練考驗、甘心永遠做他奴才、代為盤剝經營的幾個大總管率領,表面上仍由老賊當眾聲言,說他年將半百,雖有敵國之富,連個兒子都沒有,今已看破世情,日內便要披髮入山,自願將那大量困產按人數分配,送與佃戶長工和當地沒有田地的土人,耕種為業,由那幾個總管分別代寫斷契,蓋上他的圖章,並向官府立案。
      所有店舖資財和他所置幾百處房產,有的變賣助災,有的一半分送執事人等,一半充作善舉,並稱入山在即,不願久停,一切均交總管辦理,由武當諸俠推出兩人當面交待,替他全權主持。第五日便被卜二先生押了上路。
      就這樣,老賊暗中留下來的金珠細軟仍多得不可數計,內中並有一處金銀窖。武當諸俠因他所獻財產救了千萬人的性命,又使許多苦人從此有了田業,可以度日,明知鬧鬼,也就不為己甚,何況卜二先生又在極力袒護,只得假裝糊塗,任其運走。
      後來還是你樊師叔看不過去,說老賊萬惡滔天,饒他一命已是萬幸,他從此隱居山中,如不重犯舊惡,就是不肯和卜二先生一樣躬耕自給,仍想豐衣足食,坐享現成,我們給他所留金銀便用幾世也用不完,要帶這許多金銀細軟人山作什?留在那裡救人多好!老賊狡猾,聞言並不開口,卻令賊妻發話爭論。
      這位卜二先生人雖極好,獨對這個前世冤孽一味體貼愛護,無微不至,向不許人稍微欺侮,恐她受氣,竟代出頭,說了好些不近人情的話,不是樊茵的丈夫沈鴻和鐵笛子勸解,雙方幾乎反目,結果還是遂了老賊的意,非但把丈許來深的一座金銀窖全數搬走,連他家中那些窮奢極欲的富麗陳設、古玩衣服也被連明帶暗運走了許多。
      彼時從他夫妻入山的,除一些少年門人和三個心腹死黨而外,還有一個新勾引成好、霸佔到手才只兩年的寵妾淫婦鳳仙花金刀娘子茅二姑。
      本定乘著陰天黑夜,直達青林壩地洞山腹之中,無奈老賊過慣荒淫生活,最貪舒服,卜老前輩久居在此,深知地理,事前雖曾托人代為佈置出好幾間石室,老賊仍不滿意,又指使任如玉出面,磨著卜二先生,要將所帶陳設照他心意全數佈置停當才願人居。
      卜二先生既重情人的面子,又因老賊行李太多,同時運到山中未免驚人耳目,雖然另有一條秘徑可由崖頂下去,到底不妥。再者,老賊心意難測,人太兇殘,自家為他和人打賭,負有極大責任,心想老賊從此深居地底,不見天日,就這一次麻煩,只他能夠洗心革面,老死洞中,不出害人,就多享受一點也由他去。
      何況老賊近年越來越懶,除卻每兩月一次要生吃人腦,偶然出動而外,已不大再出走動。未了兩年,連人腦也是手下徒黨由外面買來的生人,如非為了擄來兩個窮苦人家的童男,被武當諸俠跟蹤訪查,看出破綻,凶謀尚不至於暴露。以前自己不知此事,幾乎代他受過,總算這班老友念在多年交情,恰巧又遇黃河水災,才得保全下來。
      此後他夫妻雖在地洞之中,蹤跡至多走到谷口裡面為止,如其洞中生活樣樣舒服,也許能夠安心,不出為惡,豈不少掉許多心事?雖氣心上人受老賊多年愚弄,始終百依百隨,執迷不悟,但是自己不能與之成婚,愛屋及烏,無可如何,仔細盤算,只得答應。
      先將老賊夫妻師徒一同安置在附近好友家中,一面托人暗中運送,樣樣均照狗男女的心意,把所居地洞佈置停當,老賊才無話說。中間如非卜大先生見兄弟一意孤行,庇此巨惡,惟恐夜長夢多,兄弟幫手又少,萬一被老賊逃走,豈不留下禍根,再三警告,弟兄二人並還幾乎反目、方始催著起身;否則,老賊還想拖延下去。先因老賊遲不入山,原生疑心,後在暗中查看,居然安分,不曾違約妄動,一住多年,均無事故發生。
      三四年前,除老賊的門人偶然背人外出打獵,還是卜二先生憐念他們終年苦悶,特意放出,三狗男女,連那幾個心腹徒黨,直未在人前露過面。第三年起,卜二先生見他日常率領妻妾和手下徒黨在地底開闢道路,興建房舍,好些地方佈置得和天宮一樣,華麗已極。因聽賊妻花言巧語,以為常年住在地底,老賊雖是天性荒淫,婢美妾嬌,帶來那些美婢多會武功,年長之後,表面許配門人徒黨,照樣淫亂,到底有些氣悶。
      後山崖洞雖有一片風景佳處,地勢奇險,向無人跡,老賊全家可以登臨賞玩,終日無事,未免閒得難受。老賊又是一個歡喜鋪張誇大、任性奢侈的人,照此形勢,分明有了久居之念,越這樣,越不會出去作惡,反倒暗喜。起初並未過問,後來發現三里來長一片山腹地洞,上下兩層,多半均被開闢出來,雖然奇怪,因老賊從未出山,只當借此消遣,每次想要查看全洞,又被任如玉勸阻。
      卜二先生昔年和此女相愛時,曾有終身永不違背之言。對方是個天生尤物,雖然年老,看去還是那麼美秀,話極好聽,性情剛直,竟為所愚,以致下層地洞有埋伏的所在從未去過。
      其實老賊雖是恨極武當諸俠,自知不敵,死裡逃生之後業已認了晦氣,起初並未作那死灰復燃之想,只不過生就魔鬼一般的兇殘性情,共只二十來個忠心相隨、與共患難的人,照樣疑忌,並不放心。又在後山賞月,無意之中收了兩個少年男女做徒弟,這便是烏家堡主烏雄帶走的一子一女,男名烏桓,女名小紅。
      拜師之後,連烏雄也同隱居洞中。賊妻也並非真個沒有天良,不念舊情,只為天性懦弱,沒有定見,久受老賊威嚇愚弄,從不敢抗。她奉老賊之命,不讓卜二先生深入地底,原防對方見了那些機關埋伏生疑,無事惹事,並無他意。後見對方先後問了幾次,無法推托,方始含淚說她丈夫近來性情更怪,每日閒得難受,常要多出花樣,雖然從不動手,專喜興修拆蓋,因設了兩處機關,原防門人棄他逃走,並無為惡之念,另外便是供他荒淫所用的秘室,恐你看了生疑,要我勸阻。你如不聽,便要累我受氣等語。
      本來也不致出事,只為老賊生具獸性,多年鬱積無從發洩,性情越發暴戾乖張。這年為了終日荒淫,人太虧損,被擒時中了內家罡氣,內傷太重,下半身幾於失去知覺、除在暗中練了一根銀拐外,淫樂之時往往不能暢其所欲。心中恨毒,又不能出谷一步,最後想出一計,仍由賊妻出面,說他兩個門人想要歸家探望,就便掃墓,如敢為惡,全體受罰。卜二先生原因這些門人十九是被老賊權術所愚,死心塌地立誓隨他入山,不到老死不肯離去,並非惡人。
      雖有三四個心腹死黨,近年也都改過,餘者更是規矩。多年不歸,本具同情,立時答應。哪知老賊別有用心,賊徒此去專為尋覓春藥材料,並帶回好幾條西藏猛犬,四雄一雌,兩隻業已做藥用掉,剩下三條最為猛惡。卜二先生心想,反正一群狗男女,就是作惡,只在地底淫亂,不出害人,也就聽之。
      賊妻任如玉又奉老賊之命,故意討好,在他出口崖洞蓋上幾間竹樓,一面收買本山田地,租與土人耕種。卜二先生貪和舊情人常時相見,樣樣通融,以致尾大不掉,有話難說。眼看土人生活越苦,礙著賊妻情面,不好意思出口。後來看不下去,總算賊妻老想兩面保全,使名義上的丈夫和心中的舊情人同時相安,常時背了老賊,把金銀暗交對方,代為周濟,才得無事。
      到了前兩年,老賊兇殘之性逐漸發作,門人徒黨常被殘殺,重又生吃人腦。後見身邊的人越少,深知卜二先生雖然愛極賊妻,人卻光明正直,雙方又都年老,無什別的心意,一面逼著賊妻將對方絆住,暗中偷往山外為惡,先只每月一次,偷吃年輕人的腦子,近來膽子越大,又在無意中訪問出昔年情敵、寵妾茅二姑的前夫,因他作對不休,方將武當諸俠引來,以致身敗名裂、幾乎送命的仇人九層獅子鄭北平,所居離此只三百里,當時勾動前仇,暗中趕去,將他師徒三人,連新收的一個孤兒一齊擒來,加以慘殺。
      鄭氏全家也被迷香熏倒,暗用重手法,或輕或重點了死穴,連下人均無一倖免。不是有人發覺得早,此時已全無疾而終。另一面卜二先生也因賊妻受愚,被其引往地底困住,直到旺子尋來的頭一夜,方經小紅暗助,得知底細,洞壁也被無意之中攻穿,尋到一條秘徑,脫身出來。
      先因賊妻只怕老賊凶威,絲毫不曾援手,十分寒心,雖無傷她之意,已不再有顧惜。自知昔年鑄錯,留此大害,以後拿什臉面去見武當諸友?自己又是孤身一人,沒有幫手,又不便尋那幾位老友相助,再說相隔路遠,也來不及。最後無法,往尋林玉虯。
      恰巧人由外歸來,正覺下面地道長大,埋伏太多,還有幾條出口,老賊雖是眾叛親離,還有兩個心腹死黨,自己本領多高,到底顧不過來。如其逃走一賊,丟人不算,還要留下大害。心正愁急,大先生忽然得信趕來。此老非但本領驚人,機關埋伏更是專長,入洞略一查探,救出旺子之後,重又回去,並還乘著老賊睡熟,故布疑陣,將茅二姑和旺子所殺賊徒屍首一併移去,聯合烏氏兄妹,把血跡大半消滅。
      茅二姑本和賊徒有好,老賊新近業已發現,正好將機就計,作為狗男女誤殺旺子,心中害怕,加以戀好情熱,勾引賊徒一同逃走,還帶去一包金珠細軟,連烏小紅看出事急,想救旺子出險,假意討好,說老賊兩夜無眠,勸他安睡些時,在茶水中所放迷藥也作為淫婦所為,掩飾過去。
      彼時小紅原因二先生令其先救旺子,見老賊看破旺子心意,業已準備,問出真情,便要生吃人腦,一時情急,又恐那兩個死黨和賊妻妾看破作梗,實在無法,仗著老賊愛她美貌,平日貼身服侍之便,行此下策。本意稍微形勢不妙,索性拼命,將老賊刺死。
      哪知老賊剛剛昏迷過去,便聽門外冷笑,有人走過,趕出一看,正是賊淫婦茅二姑。知其平日妒恨,心中一慌,忽想起狗男女日前幽會曾被窺見,正可惜此挾制,忙由後面悄悄掩去。賊淫婦本因老賊昏臥,不知小紅鬧鬼,當她討好獻媚,生出醋念,無意中冷笑了一聲。
      又知老賊平日喜睡,兩夜未眠,暫時決不會醒,想起老賊無緣無故強令所愛情人藏身假石人腹內,防守石牢地洞,當這類苦差事。實則當日並未擒有新人,牢中一個被困的,業已殘廢快死,不會逃走。
      新擒來的幼童要生吃人腦,不會入牢,也更無法逃走,無須派人看守。昨日又曾對情人露出殺機,分明姦情已被看破,一個不巧,連自己也極危險;加以戀姦情熱,打算偷偷往見,商計防禦之法,或照昨夜所遇少女的話,偷偷逃走,免得身居虎口。
      老賊近來陰虧,常服的春藥已無用處,不能暢意,反多疑忌,無論親疏一體殘殺,遭他毒手,只說小紅一心討好,守在老賊房中,不會出來。洞中近來人數越少,下層禁地不奉命不許走動。賊妻又有心事,正在房中傷心悶睡,決不會被人看破,滿擬尋到姦夫,商計同逃。
      哪知剛到,便見石筍斷裂,皮人倒地,姦夫已為旺子所殺,急怒交加之中,轉過念頭,又想貪功討好。剛取套索暗中掩將過去,把人套住,卜大先生早在當地隱藏,還不知老賊已被小紅迷倒,立時縱起,隨便用幾粒小石塊打滅燈光,一掌把淫婦打死,放了旺子。
      小紅不知二老孿生,貌相裝束相同,只當提前下手,剛把地圖遞過,林玉虯也由別處趕來。因聽二先生說過形貌,匆匆一談,才知看錯了人。因二先生還想,一個人總有天良,回憶昔年情好,賊妻雖然年老,不應這樣情薄,打算再過兩日試她一試,等老賊要下毒手時再行發難。
      弟兄二人業已說好,二女尚不知道。因恐有失,好在老賊暫時還不會醒,玉虯走後,小紅膽大,竟將油燈點起,拿了燈筒從後追去,中途遇見大先生回轉,領了機宜,烏桓恰在前面走過,被小紅喊住,一同回轉,仗著老賊法令嚴酷,無人敢往下洞,容容易易做好手腳。
      候到第二日,老賊自己醒轉,得知前事,暴跳如雷。因覺狗男女此去定是隱姓埋名,遠遁他鄉,不會隱露形跡,自己法令太嚴,逃這兩人,一是心腹死黨,誰都怕他,況又加上一個得寵的淫婦,就是門人遇見,恐連問都不敢,何況另一出口道路隱秘,門人決不知道,如何怪人?毒口咒罵了一陣,也就放開。
      老賊平日享受極多,自一起床,便須多人服恃。雖有一身本領,平日無事手都不動,所穿衣服鞋襪,連褲腰帶都要妻妾美婢代結,跟著煙茶點心、各種飲食一路排場下食,食量卻小而又貪多,但都製作精細,味美無比,費盡人力物力,不過供他咬上一兩口,就此丟開,另換別的。
      前些年受創斂跡之時,能夠從起身直到人睡飲食不定,一面左擁右抱,盡情淫樂。雖在地底,也是以晝作夜,飲食起居窮極奢侈,實非常人意想得到。全洞起初也有二十多人,連妻妾都是為他一人而忙,花樣百出,不可勝計。
      這時為了陰謀殘殺,已到時期,特意親往指揮,手下徒黨業已召齊,從起床到動身仍經過兩個多時辰,方將那一套享受完畢,同往掘那洞壁,想把寒泉引進,淹死地牢中的敵人。
      因是近年常發凶威,任性殘殺,全洞只剩十二三個得用的人,前日又死了兩個狗男女,洞壁堅厚,想用火藥炸開,又恐火力太大,將上層洞頂震塌,害人不成,反害自身。
      去時除恨賊妻對他反抗,心生疑忌,加以年老色衰,不似以前那樣迷戀,妒念又重,恨她偏向仇敵,打算事成回來向其拷問,稍有不合便下毒手殺死,另立小紅為妻,再定去留之計,不曾帶去而外;殘餘徒黨只剩三個文弱無力的婦女留在上洞服役,連他九人一同前往。先朝洞底威嚇了幾句,便命那八個徒黨各持鐵鍬,攻那洞壁,烏氏兄妹也在其內。
      老賊自立一旁指揮,想起仇敵雖然轉眼淹死,但是對方朋友甚多,雖不出山一步,平日常有來往,近三四年來的更多,多是昔年強仇大敵,只由附近經過,便是繞上點路,也必來此探望,像鐵笛子和棘門三俠之流更是可恨可怕。以前來此較稀,便來也是略談即去,並不多事。自從買田買山建樓之後,便加注意。這四人不來則已,只一來到,必向仇敵警告,斷定自己故態復萌,早晚必出為惡。
      雖經仇敵力保,聽那口氣始終都在疑心。由去年起,這四個死對頭至多隔上三四月必來一次,又不一路,加上別的對頭也來探望,幾乎每月都有他們的蹤跡,每一想起便自心寒。休說此時被他無心闖來,看出破綻,凶多吉少,便是日後來人,見仇敵突然失蹤,也必生疑,不肯甘休。這些人又多知道一點地理,各有極高本領,特製迷香毫無用處,就是地底那些機關也未必能擋得住,何況仇敵還有一個兄長,又是一個威力極大的死對頭,這些人只有一個暗入地洞,陰謀毒計立時敗露。
      仇敵死後,已不能再住下去,昔年富可敵國的財產已做了買命錢,所餘雖只十之一二,算將起來仍是一個極大富翁。無奈這些金銀細軟俱都深藏地洞之中,平日不相信人,大量金銀都在身邊,為數這多,已難當時運走。何況天降大雪,素來怕冷,又貪安逸,如其不走,非但每日提心吊膽,早晚必有殺身之禍。此時如走,事情又太艱難。
      素性更喜營造,三里來長一片山腹地洞,本來陰森晦暗,到處亂石狼藉,除卻幾間高大的石室,十九殘破不堪。經過多年心力,好容易佈置得和神仙洞府一樣,上層洞內到處華燈如晝,四時皆春,珠光寶氣,錦茵繡壁,加上昔年帶來的許多古玩陳設,均是平生心愛之物。
      當初人手又少,費掉許多心機,率領徒黨常年收拾,才能到此境地。最好的地方雖只所居方圓十畝之地,餘者前後三里來長一段也都通體整潔,沒有什麼濕污,不是近來人少,許多地方無暇長期打掃,遇到年節生日歡宴淫樂之時,把全洞燈光分別點起,立即燈光爛燦,明如白晝,芬香染衣,花影照壁,估計王公所居也不過如此。
      還有近年收買的山林田地也是大片財產,由收買第二年起,便用昔年老方法,收益越來越多。照此下去,只要仇敵不來作梗,不消多年,雖不能回復昔年盛況,也許差不多甚少。
      為想失而復得,重複舊觀,知道仇敵癡愛乃妻任如玉,到老不變,心想:這老厭物以前好處雖多,現已年老色衰,無什意思。近又愛上小紅,此女剛做,時喜時怒,心性難測,看那意思雖然受迫強姦,業已認命,只是不願做妾,沒有名分,於心不甘。但又說不出口。
      如將老妻去掉,任她嫁與仇敵,大家說好,他只不管我的閒事,便將老婆讓他,正好各不相犯,一舉三得,小紅也必快意,不再強手強腳,撒嬌發氣。不料這男女兩個老厭物都是那麼性情固執,誰也不肯答應,自己偏又忍耐不住,靜極思動,終於被他看破,各走極端。
      這樣冰雪寒天,將大量財物全數帶走,決難辦到;就此丟下逃走,就算大片山林田地早已本利全收,還想得過,別的哪一樣也不捨得。想來想去,都是任如玉這個賤人老厭物不好,明明仇敵愛之如命,平日所說並非由衷之談,偏說她年紀已老,不肯做此醜事。
      她只真個用心勾引,對方一定上套,休說對方和她明為夫婦,便是暗中偷偷摸摸,以仇敵那樣性情,非但從此不會作梗,必還成了我的死黨,豈非再妙沒有之事?如今弄得勢成騎虎,左右兩難,都是老賤人不肯聽命之故,越想越恨。
      剛剛勾動殺機,準備事情一完便下毒手,殺以泄憤,任如玉忽然帶病趕來,先向眾徒黨厲聲喝止,再對老賊明言利害,再三力勸:「就你天性涼薄,不念昔年二哥相救之德,恩將仇報,不以為奇,也應想到自身未來的安危利害。二哥不死,就有禍事,我老著臉皮代你哀求,武當諸俠和他交情深厚,尤其鐵笛子念他昔年大功,救過不少人命,也必看在他的面上,委曲求全。
      「休說今日將他害死,便是今日之事洩漏出去,這班強敵也必放你不過。我和你多年夫妻,深知你的陰險兇殘,從無一毫天良,只為當初一念之差,偶然負氣,嫁你為妻,不知是何冤孽,明知極惡窮凶,偏為你巧言令色所惑,始終執迷不悟。又想我這一生一誤再誤,和他又有中表之親,無法補報他的恩情,又貪眼前享受,索性錯到底,了此餘生,對你並無他念。無論事情大小,都是自私心重,一味偏向丈夫,從不想到善惡二字之分。直到近三日來方始醒悟,激發天良。」
      「我也明知你的心腸狠毒,越是滿面巧笑,越要下那毒手,害死二哥之後,決不容我活命。我這樣愚昧無知的人早就該死,本想坐以待斃,等你下手,方才想起,我大對不住二哥,不問你那凶謀能否害他,也當盡我心力挽回才是道理。我料的事偏生至今不曾發動,既恐來人下手稍遲,二哥已先受害,又念多年夫妻之情,想你懸崖勒馬,免得自取滅亡,這才趕來勸阻。
      「實不相瞞,昨夜我和你那小的一個帶狗出外搜索雪中腳印時,先遇兩姊妹,正要動手,那條惡狗剛撲上前,便被人用內家罡氣打死在地,跟著崖上發話警告,勸我二人回去,身材裝束均和二哥一樣。先當是他,後來聽說人困洞底,並未逃走,再說鐵棚未動,此外又無道路,一算時候也不會往返這快。他性情剛烈,如真出困,決不與你甘休,怎會那樣從容。
      「我料昔年為了我們與他失和的大表兄必已尋到,以為發難必快,接連三天沒有動靜,實在令人難解。以他弟兄的本領,裡應外合,你事前又不知道大表兄會來,洞中共只有限幾個同黨,死活全在人家手內,怎會這兩天毫無動靜?雖料大表兄別有用意,或是等人,暫時未動,早晚仍非下你手不可。因我此後偷生無趣,意欲聽其自然,等你凶殺了事。方才聽說你已下手,來掘泉眼,業已半日光陰,尚無動靜。二哥已入危機,越想心越難安,欲使知我心跡,特意趕來勸阻。如其不聽,只好和你拼命了。」
      老賊陰險殘酷,心中越是恨毒,越是滿臉笑容,神態十分穩靜,若無其事。話未聽完,見那八個徒黨先還不敢停手,後經任如玉厲聲呼喝,最心愛的小紅首先停止發掘,還低聲說了幾句,餘人除兩個心腹死黨外也都相繼停止,不由凶威暴發,陰惻惻望著乃妻冷笑,暗運殺手,準備話一聽完立加慘殺。
      後來聽出卜大先生業已現身,猛犬也被打死一隻,還有兩個女敵人,不禁心神一震,凶燄立斂。老賊遇到緊急的事,多麼心慌,外表決不露出。正在盤算應付之策,忽聽身後腳步之聲甚急,回頭一看,原來留在上洞代他收拾屋子的一賊徒之妻喘吁吁引了三人如飛趕來,認出乃昔年所結有力同黨,上半年起方始再遇,重又暗中勾引,曾來洞中兩次的三個老賊。
      內中一賊正是昔年天王山四凶中的大凶井壁之子三手神槍井澤,和淮南八怪中的白面魔君秦天章、厚皮鬼金如意,這才想起上月曾經約定,請三賊來此過冬,開春偷偷去往涼州,搶劫一家回族富翁。為了連日事忙心亂,忘了命人守在入口接應,竟被來客走進。
      老賊暗忖:這三人重逢不久,因是潛伏多年,徒黨凋零,昔年一班同惡相濟的黨羽大部傷亡,遭了惡報,難得今春無意之中與此三賊相遇。雖然天性猜疑,因這三個老賊和自己那些對頭仇恨極深,不能並立,井賊更懷殺父之仇,又都受人逼迫,隱伏逃竄,窮無所歸,賊子賊徒傷亡殆盡,成了三個孤老,本領均高,除一心一意想報當年之仇而外,別無他念。
      每一談起,以前為惡太多,被仇敵追逼之苦,全都咬牙切齒,淚隨聲下,自說仇敵勢盛力強,想報全仇雖是做夢,只能狹路相逢,暗中刺死一兩個,便將老命拼掉,也所甘心。因見自己說話吞吐,未先說明地方,井還異口同聲發了毒誓,因此十分相信,出入道路雖然知道,但只來過兩次,就算記得途徑,那兩條西藏凶獒何等猛惡,當日為了自己心神不定,特將兩獒放出,令其防守,這東西比虎狼還要厲害,耳目尤為靈警。
      上次曾對三賊警告,令其遇時留意,必是看出時間尚早,以為兩獒平日上鎖,不到放出時候,冒失走進,估計來路必與相遇,怎會事前毫無動靜,也未聽見犬吠?就算兩獒認出他是自己人,不肯傷害,但都受過長期訓練,人雖不傷,定必一面發聲狂吠,向主人報信,一面分頭將來人看住,逼他一同來見主人,斷無聲息皆無,也不跟來之理,心方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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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8 |
    二十八、苦趣盡當時,獨殉癡情,惟甘一死 清光明遠路,小籌拙筆,再續全書

      金如意已先開口,說:「來時先在入口第二層關口連扳機關通報求見,無人應聲。等了一陣,忽聽一女子口音,發怒叫我三人進來,說話口氣十分難聽。我們疑心那是兩位嫂子,別人無此大膽,未便多說,只得掀開簾子走進,裡面卻沒有人。前面那一帶光景十分黑暗,我們無人引路,雖覺女主人不大高興,但是事已至此,又和老兄約定,正主人不曾見面,如何退去。
      「又想我們三人業已低聲下氣,通報來意,還說了許多好話,並無開罪,何以如此不近情理?雖有一點疑心,仍未想到別的。及至走近中部,離你上次待客之所不遠,先見一個白衣女子一手抓著一隻上次見過的巨獒,在前面轉角上一閃不見。那兩隻和驢差不多大小的西藏猛犬何等厲害,又是難得之物,並還經過你的苦心訓練,靈警非常,忽然同時弄死,豈非怪事?
      「因入門起不曾遇到一入,只此白衣女子,仍當你的門人,喊了兩聲仍是未應,忙追過去。那轉角之處上下均有道路,歧徑甚多,人已不見,不便跟蹤亂闖,正想去往上次去過的地方通名求見,這位女高足忽然聞聲趕來,見面一談,才知老兄師徒和全洞的人都在這裡,只她三個女弟子看家。尊夫人病臥房中,剛往這裡尋你有事,洞口左近不會有人,外人也走不進來,她們三人均不相信猛犬為人所殺,力言方才還在這裡,剛把牛肉喂完放開。
      「後想,我們三個外人無人引路,深入洞中,巨獒如在,決不會沒有動靜,至少也必跟在身旁,方始驚疑起來。內中一位便往探看,忽然發現巨獒已全被殺。我三人料知發生變故,敵人決非弱者,忙請一位領路,引來此地。我看此事決非尋常,還要小心二點才好。」
      老賊始終靜聽,一言不發,二目凶光不時掃射在賊妻任如玉的身上。那兩心腹死黨隨他多年,年己五十左右,天性兇殘和老賊差不多,深知他的習性,早就看出當日形勢大變,這位師娘非但不能絲毫做主,轉眼便有性命之憂,早將鐵鍬加緊揮動。
      洞壁共只丈許來厚,外面原是一座大水洞,除隔壁外,過去還有一道夾弄,對面水壁因受暗泉終年沖刷,好些地方已有裂痕,水由壁間滲透過來,夾弄中終年污濕。老賊深知地理和水道來去之路,見側面厚壁經過半日攻掘業已攻穿一洞,只要將那厚只尺許的水壁鑿穿一個拳大洞眼,不消片刻,大量寒泉便將那丈許來長、六七尺寬深的夾弄填滿,倒灌而入,將下面地洞淹沒。
      這樣酷寒徹骨的泉水,人浸其中,就不淹死,也要凍死。兩凶徒業已拿了鐵鍬鑽過,估計至多再有個把時辰便將下洞淹沒。
      老賊正暗中咒罵得意,一面想到兩凶獒死得奇怪,白衣女子不知是誰,如是武當諸女俠之一,決不止來一個,老賤人方才所說一定不差,敵人不知何故至今還未現身,接連三日並無動靜。事情如早得知,有這三日功夫,無論去留,憑自己足智多謀,定必有了準備。
      可恨老賤人和那小淫婦明知剋星到來,一個戀好情熱,偷偷捲逃,事後只發現一點血跡和一些破布片,像是日前所擒幼童所著,彷彿人已被她殺死,畏罪逃走,連那身上綁索也被帶走,死屍偏未尋見,又像帶了那個可疑村童一同逃去,至今心神不安,恐留下後患,將那幾個強仇大敵引上門來。
      一個總算二三十年夫妻,我近年雖對她太薄,常時怒罵,沒有以前寵愛,原是男人家的性情,照例如此,她全不想自己人老珠黃,一無可取。我因她是正室,又與仇敵交情深厚,尚有用她之處,至多說上幾句,從未毒手打罵,比對別的婦女相差天地。
      照我平日為人,對她己是格外寬厚,偏還不知好歹,見我寵愛小紅,竟敢懷恨,偏向仇敵,和我爭論,已是該死。前夜發現對頭冤家、命中剋星,竟敢隱瞞,不先對我明言,想等敵人尋上門來坐觀成敗,及見寒泉已快掘通,仇敵的救兵尚無音信,為恐傷了她的老情人,才橫了心,來此拼命。
      如不殺她,惡氣難消。本來想等仇敵死後取她性命,照眼前形勢大是不妙,好在地洞廣大,機關重重,外人多大本領也決不易深入,逃走的路又多,便是仇敵在此同隱多年,也不知我底細。接連三日沒有動靜,必是新來強敵不知地理,不敢冒失下手之故。此時將人殺死,就是逃走,不過途中冒寒受苦,時候決來得及。
      地洞石牢堅固已極,多大本領的人也難將其攻穿,何況寒泉已快湧到,便是仇敵援兵和那白衣女子業已深入,仗著各路機關埋伏,也能抵禦半日光陰。殺狗之處正是下層地牢入口,分明來敵不知地理,只多少曉得一點出入途徑,妄想先往下層救出仇敵,再來尋我晦氣。
      這一上下往返要費不少時候,一個不巧還要觸動機關,被陷受傷,為毒刀毒箭所殺。事已至此,樂得快意,先報仇泄恨再說。難得今日又多三個得力同黨,真個卜老大自己趕來,業已入洞,老二脫困而出,再加上兩個幫手,吉凶自然難料,只有一人不到,憑我師徒和這三個得力幫手,對方稍差一點,便所有機關擋他不住,也未必不是來人敵手。初來時,還曾聽到仇敵叫罵,這樣膽怯作什?想到這裡,凶心又起,殺機立動。
      先向三老賊將頭微點,笑答:「我已知道,沒有內賊勾引,仇敵決進不來。那看守我多年的對頭卜二老狗,業已被我困在下面地牢之內,插翅難逃。這廝如不看上我那老婆娘,決不會對我那樣盡心,更不會落人我手。如今他們互相勾結,想要害我,可笑我那老賤人偌大年紀,老狗還是愛她如命。方才曾聽狗叫,決未逃出。此外不問今日來敵是誰,沒有自己人領路,決尋不到此地,就來也是送死,並不相干。
      「你們來時,領路的人膽小害怕,惟恐發生變故,已將所行秘徑中的鐵閘放下,這裡共只一條由上到下的彎曲夾弄,內裡歧徑四出,到處都有鐵門封閉,便知地理也過不來。如走別路,危機密布,步步皆險,就算他能夠破去,也要一半天光陰,並非勢所必能,稍中毒刀毒箭休想活命。
      「此時我已想開,好在藏金之處就在上面密室之內,與此相通,相隔只三四丈高下,另有兩條秘徑,內中兩條道路連我以前妻妾都不知道,逃走十分容易。敵人如其由後追來,我只舉手之勞,附近石室中所藏大量火藥立時爆炸,這一帶地洞當時震塌,隔壁水洞中的大量寒泉也必倒灌而入,下洞一帶轉眼全被淹沒,來敵多高本領也休想逃得活命。
      「如今這面洞壁已被攻破,寒泉就快湧到,我們立處頗高,又在石級之上,舉步便可上去。我恨卜二老狗不過,他只稍聽我的良言相勸,便將這無恥老賤人送他為妻我都願意。他偏是裝腔作態,才鬧得我騎虎難下。老狗和老賤人從小相愛,理應叫他同生共死,成全他們下世再結夫婦的心願。三位兄台請作旁觀,待我把老賤人送走再說。」
      任如玉早就看出老賊對她要下毒手,先想拼命。後聽三賊說兩凶獒被殺,料知強敵業已深入,同時又見那兩凶徒攻穿洞壁之後,鑽往夾弄之中,本是攻那泉眼。相隔這近,只聽響了兩聲,以後並未聽到聲息。前聽老賊說過,對面水壁甚薄,只兩三鐵鍬便可攻穿一洞,引了大量寒泉倒灌過來,怎會沒有聲息?
      再看老賊一心靜聽新來三賊說話,眉頭緊皺,滿臉獰笑,知其表面鎮靜,口說大話,晴中憂疑,怕死惜命,又不捨他那大量財產,和新近強姦的女弟子烏小紅,心情卑怯貪吝,亂到極點,只顧急怒交加,想殺自己出氣,還沒理會到夾弄中的動靜,裝拾手中遺落的手帕,低頭偷窺。
      瞥見夾弄裡面暗影昏茫中,有半段毛茸茸的白影一閃,想起前夜所見卜大先生所穿正是這類翻羊皮襖褲,心中越定,料知變生瞬息,強敵就在身旁,轉眼之間就要發難。大表兄既在夾弄中現身,二凶徒必已被殺無疑。暗忖:老賊雖然萬惡,我也嫁他多年,業已快遭惡報,我無須和他拼命,反正以後活在世上也是心情苦痛,不如聽其自然,死活付之度外。
      剛將前念中止,猛瞥見老賊一雙三角凶睛注向自己面上,口氣兇惡,不由激動悲憤,氣不過,戟指罵道:「你已惡貫滿盈,還要這樣兇殘狠毒。我本不想活命,死活聽便,不過今日之事好些奇怪,大表兄人已到此,你說二哥方才曾有語聲,不知怎會沒有脫身出來?蒙你好心照顧,索性成全到底,將我困到下面,和他見上一面,再死如何?」
      口中說話,冷不防隨手搶起老賊用來行路的鋼拐縱向下面翻板之上。
      上面形勢奇特,山石錯落,高低不等,老賊平日最貪舒服,但可安逸取巧,絲毫不肯放過。又恐洞壁攻穿之後,寒泉來勢大猛,退避不及,濕了衣服,特意坐在離地最高、通往上洞秘徑的山石之上,事前並還命人鋪有好幾層錦茵被褥,表面神態仍和平日一樣安詳,滿臉和善之容,指揮門人也是輕言細語,如非未了面帶獰笑,極像一個和藹可親的善良老者,決想不到那會是個口甜心苦、陰險凶毒、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只為平日驕狂大甚,自恃身邊沒有一個外人,賊妻平日溫柔和善,一味將順,萬沒想到也有情急之時。下半身受過重傷,腿腳又不靈便,等到警覺,慌不迭一劈空掌打去,無奈一個有心,一個疏忽,任如玉本有一身好功夫,只為人太柔懦,樣樣認命,看去文弱無用,真個翻臉相抗,殺她並非容易,空自情急暴怒,切齒咒罵,事已無及。
      因任如玉死活已不放在心上,鋼拐搶到手內,料知老賊下半身吃虧,當地亂石縱橫,於他不利,好似猛獸毒蛇去掉一半爪牙,無形中少卻許多凶威,心膽越壯,人也縱到下面,便將鋼拐有枝的一段匆匆伸向鐵柵之下,含淚喝道:「你好好放我下去,與二哥見上一面,表明我對他的心跡,便將鋼拐還你。否則,這樣冰雪寒天,你已四面強敵包圍,沒有此拐更難逃生了。」
      話未說完,群賊業已一陣大亂。
      原來任如玉奪了鋼拐縱下,老賊一向行事穩練機警,自知防身利器、仗以行動之物落於人手,急則生變,過去硬搶,必難到手,罵了兩句,覺著幹事無補,方想改變說法,探詢對方心意,騙回鋼拐,再行加倍殘殺。
      忽聽徒黨驚呼之聲,旁立三同黨首先發現新掘壁洞中緩緩走出一個白人,燈光照處,那是一個身穿翻羊皮衣褲、鬚髮皆白的矮胖老頭,不禁大驚。秦、金二老賊和卜氏弟兄仇恨最深,只管心膽皆寒,自知非拼不可,也未看出那是卜大卜二,揚手便將暗器發出。
      老賊也自瞥見,認出那人正是多年未見的大俠卜報,本來驚魂皆顫,同時又聽地底水響,匆匆立起一看,鐵棚下面地牢洞中已有水光閃動,上下相隔似有兩丈光景,當時醒悟,料知二俠卜獨已早脫險,方才故意在下面咒罵了兩聲,不知用什方法破壁而出,人先溜走,暗中在事前做好手腳,將夾弄那面的暗泉伏流另穿一洞,引往地底。
      經此一來,非但下層地牢全被淹沒,那座火藥庫當初為防有險,特意深藏地底,正當寒泉去路,首先被水浸透,已無用處,怪不得洞壁攻穿,二凶徒鑽將過去,只鐵鍬響了幾下,以後便無聲息,也未見水湧來。照此形勢,卜氏弟兄必早相見,並還另約能手相助夾攻,自己凶多吉少,不由又驚又急,又恨又怒,萬分驚惶情急中,瞥見任如玉因是變生倉猝,共只瞬息之間同時發生的事,又是背向洞壁,急切問並未看出,還在戟指哭罵,越發怒火攻心,頓生毒念。
      竟將那根要命的鋼拐忘掉,一言未發,照著平日殺人以前的習慣,陰惻惻一聲詭笑,恰巧翻板機關的短鐵樁就在身旁欄杆之上,笑喝得一聲:「包你如願!」隨手一板,那靠近地牢上面鐵棚旁邊厚達半尺以上、寬約丈許方圓的一塊大鋼板立時翻轉。
      任如玉原是想起身世傷心,悲憤太甚,只想和舊日情人相見,沒想到死生呼吸只差這幾句話的功夫,稍遲一步便不至於送命,加以連日悲苦愁急,神智業已失常,心情激烈,沒有細想。
      先聽眾聲驚呼,還當平日最得人心,老賊近年眾叛親離,便是小紅也偏向自己一面,常時暗中相助,與老賊同床異夢,並不一心,眾人這樣驚呼喧嘩,必是不願她遭慘死,心中不服,想要勸解,全神貫注在老賊一人身上,話也不曾說完,當時沒有回顧,不知救星已來,如其不死,轉眼便可逢凶化吉。
      正在哭喊,似聽有人大喝:「你心跡已明,快些縱往旁邊,下面山泉暴漲!」心中一動,底下話未聽完,同時瞥見三賊倒有兩賊揚手發出暗器,上下一陣大亂。因下面老賊命眾攻掘洞壁,所點燈光火把甚多,雖有大半邊地面明如白晝,那條通往上層的秘徑厭小陰森,又有許多怪石陰影上下遮蔽,由老賊所坐山石起,再上去幾步便是一片黑影,看不清楚。
      悲憤情急中聽出口音極熟,秘徑上層入口轉角之處彷彿立著一個白人,心方驚喜,連念頭都不容轉,腳底倏地下沉,翻板當時折轉,本就凶多吉少,老賊更是凶毒,為防如玉縱身逃避,竟連另一層機關一齊發動,這面翻板猛然翻轉,勢已極快,旁邊又有好些形似十字花交錯的鐵梁,方圓兩丈,長短數十根,同時由上打下。除在翻板未落以前貼地往旁急竄而外,誰也休想活命。
      任如玉剛聽出眾聲喧嘩中,來者正是方才心中想見的人,只差一步,或是先前稍微聽出,先見人影,定必驚喜縱起,也不至於送命。偏巧她這裡剛有一點警覺,連轉念頭的功夫都沒有,老賊心狠手辣,動作極快,還未發現身後來敵,只看出大俠卜報由所掘壁洞中從容走出,便知不妙,平日害人太多,惡貫滿盈,只顧殘殺被他好騙二三十年的老妻,連最重要的鋼拐也忘了先行取回。
      毒手下得又狠又快,兩層機關一併發動,便是鐵人不下墜也被打落,如何能夠活命?等到扳完機關,百忙中想起那根鋼拐性命相連,關係重要,這深冰雪,沒有此拐如何逃走?急得驚魂皆顫,想要收勢業已無及,鐵板往下一翻,上面鐵梁還未全數打下,撲咚一聲人已下沉;
      妙在那根鋼拐本來伸向旁邊鐵柵之內,想是任如玉臨時想逃性命,沒有鬆手,已被帶起,掛在鐵柵之上,並未下墜,人也弔在上面,只將機關復原,仍可到手。偏是心太凶毒,作法自斃,惟恐老妻不死,又將旁邊埋伏的鐵梁發動,內中一根正打在人的手上,每根鐵梁都有茶杯粗細,上面並有許多銳角,如玉已禁不住這重擊,為數又多,那根鋼拐的旁枝竟被震脫,人也鬆手下沉。
      老賊眼看鋼拐落在翻板之上,只差一點往上一起便可托住,無奈心慌手亂,機關扳得稍晚了一步,鋼拐乘著翻板斜坡往下溜去,已到邊上,便自合縫,至不濟也可夾住,不料那一根鐵梁已只剩下未了一根,恰巧打在上面,就此震落,順坡溜下,咚的一聲剛落水中,兩層機關全數復原。
      正自急怒交加,心憂如焚,就這轉眼之間,目光到處,新來三賊中的金如意妄想上前拼命,被大俠卜報左手撈住兵刃,右手一把連身抓起,一聲慘號過處,那麼本領高強、成名多年的老賊,竟被敵人一把抓死,叭的一聲擲在洞角山石之上,打得腦漿崩裂,軟癱地上。
      井、秦二老賊雖和卜氏弟兄仇深,卜大先生卻是初會,沒想到這樣厲害。秦天章見勢不佳,首先膽怯欲逃,仗著一身輕功,一個驚燕穿簾,鯉魚打挺,倏地扭轉身子,一躍兩三丈,想往上面秘徑縱去。
      正在此時,老賊耳聽身後頭頂上厲聲大喝:「該萬死的老賊,還我表妹命來!」
      猛想方才曾聽仇敵在上面洞口發話,為了害人心切,又心痛那根鋼拐,驚慌急怒之中竟自忘卻,當時嚇得驚魂皆顫,這兩個強仇大敵兩面夾攻,如何還能抵敵?總算老賊機警過人,天性多疑,到處都有秘徑逃路,有的連他妻妾心腹都不知道,卜氏弟兄又把他認作網中之魚,卜獨更因心上人落水急於往救,分去多半心神,再加上秦天章一個替死鬼由斜刺裡縱來,正擋在老賊的前面,卜二先生恰由上面衝下,本朝老賊抓去,想將老賊打翻在地,再去救人,無意中吃這一擋。
      秦賊在三賊中本領最高,軟硬功夫俱都來得,情急逃生之際勢子更猛,剛由老賊身後飛身往上,斜竄過去,猛瞥見暗影中飛下一條白影,自知閃避不及,形勢不妙,驚愕無計,索性拼命,就勢雙掌齊發,一手護著前胸要害,一手施展全力,待用重手法將敵人打倒。手剛往上一揚,準備連人撲去,說時遲,那時快,自來棋高一著,步步上風,就這情急拼命一眨眼的當兒,雙方業已撞上,當時只覺一股重大壓力,隨同一股急風迎面撲到。
      知是內家罡氣,同時看出敵人業已對面,正是昔年對頭剋星二俠卜獨,方才所見並不是他本人,乃他兄長卜報,心方一驚,便覺兩膀手腕和前胸一帶好似被極重大的鐵錘同時打中,臟腑大震,真氣被人擊碎,外麵筋斷骨折,內裡又受重傷,心腸迸斷,如何還能活命?一聲慘號,人被打翻,仰跌下去兩三丈,死於非命。
      這些變故相差至多一兩句活的工夫,老賊何等機警,一聽身後發話,便知不妙,慌不迭翻身先往側面石級下倒縱下去,竟在千鈞一髮之間,由秦賊替死,暫時保得殘生,動作更是快極,到了下面,腳才站地,順手把方才那根鐵樁往旁一扳,人便貼著石級旁壁往旁閃去。
      只一縱便到兩株大小並列的大石筍下,手往石縫中一拉,丁零零一串響聲過處,大的一座石筍立時向前撲倒,擋住敵人去路,小的石筍立往下沉。
      老賊先不下去,看準敵人來勢,假裝覓路想逃,等那一圈地面業已沉落七八尺,方始厲聲大喝:「今日我自知身敗名裂,下面便是水牢,也不想活命了。」話未說完,人便往下縱落。
      井澤人最奸狡,先見大俠卜報現身,便知不妙,想要逃走,偏又不知路徑,正往回路那面暗影中閃去,縱逃不遠,剛想起老賊曾說,鐵閘已閉,後退無路,心裡一急,猛瞥見來路前面甬道中,飛也似馳來一條白影,認出正是前遇白衣女子,暗忖:西藏猛獒何等兇惡,尚被此女連殺兩隻,連點聲息皆無,分明武當三女劍俠之一,如何能敵得過?
      心慌意亂,忙又縱逃回來,急切間正打不起主意,見當地洞中地勢廣大,亂石甚多,燈光雖亮,只照前面洞壁和地牢入口鐵柵一帶平坦之處,靠近石級這面地勢漸漸往上高起,怪石如林,燈光不照,只由石縫中透過一條條的光線,景甚昏暗,方想掩往亂石叢中藏起,只能逃得敵人耳目,便可逃走。
      忽聽轟隆叭咻一聲大震,目光到處,瞥見老賊由石級中部坐處山石上翻縱下來,落在離地丈許高的低崖之上,手微一伸一拉,崖上一株大石筍便朝敵人那面倒去,剛剛把路隔斷。老賊鋼拐不在手內,想是逃命心切,手腳並用,連按帶縱,繞到第二株石筍後面,又拉了一下,一串鈴響聲中,旁邊地面便自下沉,忽然醒悟過來,想起老賊機警絕倫,曾說洞中到處都有機關埋伏,秘徑甚多,我才來過兩次,人地生疏,理應和他一起才可逃命,當時警覺,慌不迭縱將過去。
      井澤見上層洞口飛落的仇敵揚手兩掌,把秦天章打飛,竟未追撲老賊,接連兩縱,落到鐵柵旁邊,口中連聲呼喝,看去十分情急,烏氏兄妹同呼「二伯」,相繼趕過,匆匆說了兩句,也未聽清,便同往自己這面撲來。同時,身後白衣女子也快趕到,人已縱到盡頭低崖邊上,相去只有三四丈,中間隔著幾塊怪石,因見老賊腳底陷落五六尺方圓一洞,人卻不曾縱落,還在東張西望,驚慌異常,眼看形勢危急萬分,不知他打的是什麼主意。
      正想探詢,剛開口喊得一聲「大哥」,老賊口說「尋死」,身子忽然往下一矮,便順洞口溜了下去,也未招呼自己。
      井澤先當下面真是水牢,方一遲疑,忽聽人落鐵板和軋軋之聲,一看地勢,靠裡一片雖與地牢相連,地勢由崖前相隔一兩丈便往上高起,那條通往上面的石級便在低崖之上,下面再用石塊築成一段,靠外表面是鐵欄杆,其實內中藏有兩處機關,已被老賊扳倒一根。
      想起老賊狡猾,分明下面便是逃路,水牢至多只到眼前為止,另有石壁隔斷,暗罵:老賊真不是人,多年同黨,此時同在患難之中,又立在他的身旁,逃時只顧自己,稍微招呼他都不肯。心中尋思,人早隨同縱下,不料半截身子剛剛下去,上面鐵板已隨石筍同往身前移來,連兩臂帶頭竟被夾緊,奇痛欲裂。
      知道機關厲害,轉眼便要軋為兩段,忙用全力推抵,忍痛大喝:「你沒有鋼拐行路,多我一人照應,豈不方便得多,何必這樣心狠?」話未說完,鐵板一鬆,人便縱下,差一點沒受重傷。
      卜二先生情急救人,斷定老賊逃不出去,鐵柵旁邊的埋伏共只兩處翻板鐵梁,早已看破,不會上當,匆匆縱到鐵棚上面,低頭急呼「玉妹」,接連幾聲,未聽答應。剛想起翻板如不打開,人就答應,也無法將她救上。
      烏氏兄妹看出老賊大勢已去,轉眼遭報,也正趕過,急喊:「二伯,不將機關扳開,如何救人?還有老賊也須防他逃走。」邊說邊同往崖上趕來
      。林玉虯也同趕到,只卜大先生一人剛將老賊金如意打死,想要走過,瞥見老賊翻身下墜,石峰倒塌,碎石星飛,煙塵迷漫,兄弟那樣情急慌張從未見過,微笑了笑,也未追過,順著石級從從容容往上層洞內走去。卜二先生等四人趕到崖上一看,地洞業已復原,卜二先生不顧追敵,過去一扳機關,才知老賊心毒,早已防到,走時竟將機關毀去,啟閉業已不靈。
      小紅忙說:「老賊沒有鋼拐,不能縱躍,決難逃走。這條秘徑日前曾聽說過,地底歧徑甚多,當時擒回,恐難辦到。這樣寒天,水冷如冰,師娘人又有病,如何禁得住呢?」
      卜二先生連試兩次,鐵板均無動靜,悲憤填胸,不顧答話,四面一看,一雙老眼忽發奇光,二次縱身,往鐵柵上面縱去,隨手抄起兩柄大鐵鍬,雙手並舉,上下齊揮,接連幾鐵鍬,竟將生根之處的崖石鐵棍打碎了一片,跟著拋去鐵鍬,雙手一邊一根,握緊鐵柵的另一頭,運足全身之力,大喝一聲,滿頭白髮根根倒豎,人和瘋人一般。
      只聽錚瑲叭噠金石皆鳴,一片巨響過處,老賊苦用心計、純鋼打就、四面鋼條嵌緊、深藏在又堅又厚石縫之中的整片鐵柵竟被卜二先生神力拔起,接連又是幾鐵鍬,石火星飛、碎塊雨射中,鐵柵掀向一旁,現出一個比原來大了好幾倍的深洞,又急呼了幾聲「玉妹」,仍無回應,一看下面寒泉離開腳底已只丈許,洞深三四丈,新湧進來的山水少說也深兩丈以上。
      卜二忙朝林玉虯、烏氏兄妹三人急呼:「那兩老賊決逃不走,一個不巧還要被水淹死。你們三人可將他手下徒黨管住,急速準備薑湯衣服,我去救她上來!」
      林玉虯知他本領雖高,水性不佳,這樣大雪寒天,下面兩丈多深的寒泉,如何禁受?心料任如玉必已送命,決救不活,方喊得一聲「二叔不可下去!」人已往下縱落。林玉虯本意問明小紅下面秘徑走法,往追老賊,見狀好生憂疑。烏氏兄妹早成一路,老賊兩個心腹死黨業已伏誅,剩下這幾個男女徒黨雖說迫於無奈,對於老賊也早離叛,方才並未動手,連兵器都未取出。
      自從小紅略一招呼,便同守在一旁待命,一個都未走開。看似無慮,到底初見,不知虛實,只聽小紅一面之詞,這班人久在老賊門下,難免染上惡習,人心難測,卜二先生孤身犯險,深入寒泉,更是危險,忙將套索取出,縋將下去,守在上面,不敢離開。
      烏氏兄妹見鐵柵埋樁之處被鐵鍬打破,忽然動念,招呼眾人同往石級旁邊,如法施為,無意中竟將內中兩根總弦掘斷,翻板忽然下沉,鐵梁卻倒向一邊,並未壓在上面。另一翻板也被掘破,又空出兩個大洞,忙往水邊趕去。
      那些徒黨因任如玉平日待人寬厚,每受老賊刑罰必代化解,心生感念,均不願她淹死,不約而同也拿了繩索和拆下來的鐵梁伸向水中,同聲呼喊,亂撈一氣。
      卜二先生本在水中時起時落,到處亂撲亂撈,水性不佳,天氣酷寒,又穿著一身翻皮衣褲,越發累贅,全仗本身精力過人,武功高強,下面地方雖大,水流不急,撈了一陣,人已凍得心都發抖,面如刀割,無意中摸向水口前面,大股寒泉已將方才所掘碗大洞眼衝寬了數十倍,順著水的壓力朝裡急衝,其猛無比。
      卜二先生武功雖高,水裡卻不濟事,吃那正面強大水力一衝,人和轉風車一般斜躥出去,接連翻滾了幾次,有力難施,氣閉不住,連灌了幾口寒泉,幾乎悶死過去,四肢早已凍木,心中一驚,情急慌亂中,先撈到一樣東西,軟綿綿的剛剛觸手,又被急流衝開。
      正往前撲,急中生智,索性用力沉底,暗中運足氣力,口中真氣往外一噴,腳在地面上猛力一蹬,人剛躥到水面之上,忽然發現上面燈火照處,水面上有小半截黑影飄動,像是一人,定睛一看,水花迷目中不禁心腸皆裂,忙撲過去。
      恰巧上面的人也發現水中有人浮起,剛剛露頭,忙將套索拋將過去,卜二先生連凍帶淹,人已支持不住,心又萬分悲痛,恰巧接住,連那浮屍一齊套將上來。
      男女二人都和落湯雞一般,任如玉人早淹死。卜二先生見心上人死得這慘,還想救醒,不顧寒冷,忙將人抱起,打算把腹中的水倒控出來。烏氏兄妹早命人取來薑湯火盆和幾身男女乾淨衣服,等候更換,火也生起。
      卜二先生先還以為落水時候不久,總有回生之望,後來用盡方法,均未救醒,一摸死人週身已無一絲暖氣,手臂和頭部上還有傷痕,傷口腫脹,流著淡血,牙齒緊閉,身已僵直,才知回生無望,不禁老淚縱橫,撫屍痛哭起來。
      眾人正勸他更換衣服,忽然縱起,「哈哈」一笑,連濕衣也不肯換,便要前往搜賊。
      林玉虯和他相識多年,知道此老雖具特性,人最剛直,除對後輩比較辭色嚴厲,望好心切,往往話不中聽,使人難堪而外,平日相處人最和易,見他此時鬚髮皆張,面容悲憤,握拳切齒,已失常態,週身冷水還在下滴。因其武功精純,又是童身,初上來時雖凍得面容灰敗,聲都有些發抖。
      隔不一會人便復原,此時頭上熱氣蒸騰,加上那滿頭篷亂的白髮白鬚,直似一隻猛惡的獅子,恐其性大剛烈,激怒太甚,受什傷害,方想勸阻,忽聽腳步之聲,上層洞口有人在呼「二弟!」
      卜二先生好似明白過來,笑說:「大哥已回,老賊決無倖免,可恨我不曾親手報仇,生裂了他。我為玉妹多年痛苦,委曲求全,無非她和老賊已成夫妻,昧著良心包庇惡人,結果還是恩將仇報,死在老賊手內。玉妹一死,我對老賊還有什麼寬容!」
      話未說完,大俠卜報已由上走下。見面正色說道:「老二真沒出息,看你好好一個人,為一無知婦女糟蹋成什麼樣子,山東那面事情要緊,鐵笛子尚須幫手,還不換了衣服,隨我快到上面商量正事。」
      卜二先生方才那麼暴跳,聞言似知理屈內愧,呆了一呆苦笑道:「大哥,我已鑄錯於先,請再容我兩天功夫,料理完了玉妹喪葬,我必隨後趕去。此後有生之日,均與你們一起,往救民間疾苦如何?」
      卜大先生含笑點頭,便令烏桓陪往上面,借了一套賊徒的衣服,先換好了濕衣,一面命人料理喪葬。下餘還有幾個男女賊徒,俱都立誓悔過,從此改做好人。烏氏弟兄又代他們力保。另一孤兒名叫卞喜兒,早經小紅暗中勸告,假意降順老賊,不曾受害,也被引來,暫時交與林玉虯帶去收養。
      跟著把老賊財帛藏金全數搜出,當地田產仍照武當諸俠舊例,按谷中人數平均分配,所存糧食充作救窮之用,許多華麗珍貴的衣服古玩,連藏金一齊裝箱,運往山東,變賣賑濟。老賊本被卜大先生在地道中擒住抓殺,無人掩埋,後來山水越長越寬,下層地洞全被水淹,各處出口均被炸毀堵塞,自然腐爛在內。
      大俠卜報直等事情分配停當,有了頭緒,再交林玉虯代為主持,準備葬完任如玉,二老便同起身,先往山東趕去,一面又命林玉虯尋來幾個有交情的朋友相助料理,並還通知郭氏弟兄,令其選上一些可靠土人前往相助。因二老去後,還要回來一次,當日夜裡便要起身,又因鐵笛子信上的意思業已知道,卜二先生心情悲憤,忙著安葬死人,不令旺子往見。
      只將前行途向和所投前輩女俠的姓名、如何才能見到寫上一封密信,交玉虯帶與旺子,令其明日一早,乘著雪止天晴,騎馬上路,將第二封信交到,聽到前輩女俠如何吩咐,再經棧道入川,去往成都青城等地,照乃師所說行事。
      走水路順流而下,去往洞庭湖邊沙洲上,尋沈鴻、樊茵二位師叔,送還小花雲豹;等候乃師到來,見面之後再作計較。並說:「旺子雖肯用功,又得高明傳授,到底入門日淺,功力尚差,此去途中切不可以多事,谷中殺賊之事上人並不知道,只由烏氏兄妹出面,作為老賊夫妻全家回轉原籍。因聽卜老人之勸,將田財衣物分與眾人,山洞封閉之後,人便遣散。」
      前烏家堡主烏雄本因一時氣憤,帶了子女出訪名師,想要報仇,奪回產業,在地洞中潛伏多年,看出老賊兇殘,女兒又被強姦霸佔,常時向他偷偷哭訴,都是當年一念之差所害。本就心生悔恨,時常思家,無奈上了賊船,稍露行意必遭殺身之禍,總算老賊愛小紅美貌,反受挾制,知他父女終年不見天日,心中煩悶,烏雄又是孤身一人,每日苦練,不肯納妾,由去年夏天起,特允烏雄移居在崖後所辟後洞之外。
      當地山清水秀,風景極好,種有大片竹林和菜園花塢,地勢深險,無人能到,雖比地洞之中要強得多,老年人都喜子女在旁親熱,老賊偏是霸住小紅,片刻不令離開。烏桓雖經小紅力爭,每日能夠回家一次,為了老賊嚴酷無情,喜怒難測,也是不敢久留。烏雄一個人孤孤單單,空自氣憤,無可如何。
      這日發現有一老年人忽由洞中狼狽逃出,那是老賊井澤,因隨老賊戚當逃到洞底,途中看出危機,心生急智,假意討好,等把兩條秘徑問明,走到一處險地,下面乃是一個亂石森立的水洞,上下深達十丈、只有尺許寬一條棧道,再往前去便是兩條秘徑的交叉之處。
      正想少時仇敵掩來,或是前遇埋伏,如何溜走,忽然發現前面路口似有亮光一閃,情知不妙,見老賊恰未看出,無意中又摸到一塊活動的山石,一推便倒,假裝內急小解,落在後面。遙望前面暗影中老賊手中燈筒尚在閃動,低聲催他急走,忽裝失足,用力將身旁那塊半人多高的山石推落下去,口中驚呼了一聲「救命」,人往棧道下面一翻,隱在崖凹裡面。
      初意老賊沒有鋼拐,是個大累贅,人性又太凶毒,走到路上非吃他的大虧不可,好在途向業已問明,前面有亮光閃動就許遇見仇敵,打算棄之而去。不料此舉高明已極,非但前面繞路趕來的大俠卜報聞聲被其瞞過,下面水洞又深又黑,事後看了一看,知道井賊人地生疏,以為已死,便自疏忽過去,連老賊戚當那麼狡猾機警的人,也因忙中有錯,心慌大甚。
      正走之間,想起敵人厲害。前途吉凶難測,正在驚慌情急,便聽後面驚呼求救,做夢也未想到,這個同黨比他還要狡猾,竟會裝死,棄之而去。後退無路,前面又似有了動靜,但未聽真,暗忖:井賊就是救起,人也受傷,不能相助,還是仗著路熟,逃走要緊。
      並不曾回身救援,喊了兩聲未應,反而一路毒口咒罵往前走去。剛到前面路口,燈筒照處瞥見對面坐定一個白人,正是他的死對頭大俠卜報,逃已無及。
      老賊死後,井澤候了兩個時辰不見動靜,方始悄悄掩上,尋見老賊死屍,想起方才所聞慘號,心膽皆裂,便照所說途間偷偷掩出。遇見烏雄,因聽老賊說過,隨口編了幾句謊話,便自混過。烏雄雖聽女兒說,老賊惡貫將盈,事情並不深知,以為這條秘徑外人決難出入,雖覺那人形跡可疑,武功甚好,心想:此人如是賊黨,不敢得罪,如是外來對頭,更應縱他逃走,樂得裝不知道。
      又隔了些時,烏氏兄妹請其往見二老,才知前事,賊已逃遠。因聽二老力勸,更悔前非,年又老大,知道此仇不能再報,念頭一轉,當時醒悟,好在當年敵人本來給他家屬留有田產,回家耕種足以自給,何況子女業已成長,同聲力勸,跟著便與郭氏兄弟見面商談,決計重返家園,做一安善良民,不再過那倚勢橫行、不勞而獲的生活了。因林玉虯聽說旺子剛睡不久,不令喊醒。
      事已半日過去,旺子聽完前情,接過郭妻書信,因郭氏弟兄要到半夜才回,又聽卜氏二老性情剛直,不令往見,此時人在地洞之中,內外隔絕,也無法再進去,只得罷了。看完書信,驚喜交集,知道前途光明遠大,各位師長對他器重,準備等候主人回來見上一面,便騎小花雲豹往間中趕去。
      下接《翼人影無雙》。

    翼人影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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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8 |
    二十九、四野哀鴻 救凶災突來怪客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家家流水,戶戶垂楊,這是山東濟南府風景的寫照,自來便為人所絕稱。當地非但風景清麗,民俗淳厚,富有慷慨義俠之風,又是歷來省會所在、風景之區,加以南北要衝,冠蓋往來舟車必由之地,一向五方雜處,市釐繁盛,民殷物阜,出產豐富,休說太平年間,便是小康時節也是人煙稠密、熱鬧非常。
      這時正當滿清中葉,雖然異族專制,奴視人命,貧富懸殊,尊卑相隔,善良的百姓只管終年掙扎於窮苦愁歎之中,但因彼時一般官吏還不敢十分明目張膽竭澤而漁,做那殺雞求蛋的蠢事,人民雖然一天衰弱一天,日子越來越難過,因其取法陰柔,刮盡天下人的脂膏,只供一家一姓的窮奢極欲,對於他手下的忠實爪牙貪贓枉法之事卻是嚴刑峻罰,除得他默許的少數親貴之外決不寬假。即使有那心機奸狡的官吏貪污自肥,到底偷偷摸摸,不敢任性妄為。
      這年濟南省會,正是一個十一月的天氣,大明湖花柳樹木早已黃落,九秋競賽的菊花盛會連葉子都尋不到一片,湖場之上只剩千頃寒流,幾行衰柳,寒鴉噪晚,敗屋搖風,以前春秋佳日宴游之盛早已移往朱門華屋、暖房復室之中,昔日舞扇歌衫、酒痕花影全都成了過眼雲煙,不留陳跡,便那遊人必到的歷下亭和沿河那些富貴人家的水閣也都顯得冷清清的。
      除一些漁船小艇為謀衣食,還在湖上浮流往來,在寒風中掙扎,點綴這有名風景之地而外,到處落葉飄蕭,枯草狼藉,全是一片蕭颯荒涼景象,連那許多富貴人家的園林樓台也似換了一個樣子。這片渺渺平波非但不和往日一樣增加它的聲勢,反倒給它添出許多可憐相,再被左近的漁村農舍、土屋茅簷一襯,相形之下越看越難看,絲毫也不調和。
      為了冬日天寒,富貴人們看完明湖秋色,照例便要全體撤退,不得不將這大好風景之區讓與那些窮苦的人們任意逍遙,非但不花錢出去,並還用他的勞力於中取利,謀取衣食,無奈平日養尊處優,心身脆弱,尋常寒風尚禁不住,何況大片寒流還要增加風力寒威。只要湖上凍冰,天降大雪,為了自命風雅,坐著密不通風的暖轎,穿著重裘,把身體從頭到腳包裹成一個快要入殮的死人,一面借此機會巴結權要,去往歷下亭和沿湖富家園林之中大宴賓客,號稱賞雪。
      其實還是酒肉徵逐,歌舞荒淫,至多撥開簾縫或是隔著玻璃窗朝那些奔走雪地、饑寒交迫的人們看上兩眼,手已覺著冰冷。偶然酒酣耳熟,推窗一望,便算湖海氣豪,袁安臥雪不能與之媲美。可是室中爐火熊熊,本來溫暖如春,忽有大量冷氣寒風倒灌進去,這班又驕又嫩的達官紳富怎經得住?當時仗著權勢或是一時浮名,自鳴得意,表示高雅。
      這世上最乾淨的東西冰和雪到底有何好處,和自然之美並未真個領略多少,同座的人業已冷得躬背抄手,清鼻涕直流,自己也凍得透骨冰涼,瑟瑟亂抖,實在無法抗這寒威。再說也太不近人情,酒氣也被寒風消化多半,終於說上幾句號稱雋語雄談的大話狂言,表示他名高地位高,非但有權有勢,文章經濟名下無虛,連那幾根瘦骨頭或是一身癡肉肥軀也比在座那些行屍走肉紮硬得多。
      這位領頭開窗賞雪的人雖只瞬息和片刻之間,如其是個大吏幕賓,濟南名士,假裝清狂的遊客山人之流,在人家表面恭維、暗中懷恨之下還好一些;如是一位過往親貴,封疆大吏,本城的豪紳巨富這一下卻不得了,當時傳為佳話壯舉,彷彿立馬天山,奔馳雪漠都無如此豪快英奇,只管在座的人回去都要傷風頭痛,延醫服藥,妻妾家人同聲咒罵,表面還得歌功頌德,稱揚清高,那專工拍馬的詩文詞賦更似雪片紛飛,此唱彼和,投送不絕。
      隨同他們這類只顧自己盡情享受,不問絲毫民間疾苦的賞雪盛會,消寒雅集,往往鬧成一天星斗,這一冬真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力物力。最可惜是那許多精紙佳墨被這群附庸風雅的行屍走肉儘量糟蹋,互相比賽,每日都積上幾大本和一大疊,過不幾時全都委於泥沙,連當柴來煮飯都不起什作用,真叫罪孽深重,可鄙可恨,除此偶然快雪時晴,偶然連小富翁都舉辦不起的宴會而外,大明湖上簡直冷落已極,可是南北關幾處鬧市仍是肩摩踵接,熱鬧非常。
      又當離年將近的十一月下旬,轉眼就到臘八,富貴人家固是由九月底起便要置辦年貨和各種年景,便是小康之家到了此時也都紛紛醃肉風雞,精製糖果年糕之類,借著過年祭祖宗的舊禮和爭面子的虛名,把它當成一件不可少的大事。
      如在往年本也可以安然渡過,當年卻因去年一次水災、本年又是一次蝗蟲,山東全省凡是靠近黃河之區多半顆粒無收。總算災情起後有幾個外省來的隱名善士,穿著雖極樸素,自稱陝、甘兩省的富翁,所營商業十九相連,平日交情極深,家又豪富,買賣甚多,偏於西北、西南諸省,為了兩次出門途遇盜賊劫殺,均仗幾個窮苦百姓全力相助得免於難,連財物均得保全。
      因此覺著真正善良勇敢的好人都在這大群窮苦人民裡面,互相約定,同發善願,遇見窮苦的人民有什為難之事也以全力相助,算是報恩報德,傾家蕩產均所不計。新近聽說黃河決口,特地約集同道和有好心的人,帶了大量財物兼程趕來,準備盡一分力量是一分,救一處是一處。
      只是他們曾經立誓,為善不願人知,再者災區廣大,不是少數人的財力所能全數辦到,如將所發銀米用完,在官樣文章說而不辦之下,災民不過苟延數日性命,終於不免饑寒之苦。必須照他所說,先由人救,轉為自救,在他們盡力照顧之下,照他所說,斟酌當地情形,使災民另謀生路。一面幫助官府築堤修河,也由他在暗中種種幫助,方法甚多,無一處沒成效,一時也說不完。
      這些善人為數甚多,領頭的雖只幾個,可是所到之處災情必要減少,至少也必安定下來,不會蔓延開去。非但所想方法隨時變化,因地制宜,都不相同,並且被他感動的富戶豪紳極多,中間還除去了好些惡霸巨賊和坐地分贓的大盜,連那本來綠林出沒之區,大災一過,人民日子雖甚勞苦,反倒有了生氣,地面也安靜下來。
      只是一件,為首數人那樣豪富,所需銀米賑糧無一次不是按時運到,從未使人失望苦等。只是人都帶著一身土氣,說話直率,最怕見官,更怕出名,仗著被他感化的善士越來越多,哪一處都有幾個,並且還是地方上的紳富有名人物,平日出面和官府交涉,或是為民請命,想出主意,要官府出什公文告示之類也都是這些被他感化的地方上人,並有許多能幹忠實的災民為他不辭勞苦,奔走出力,所以這年災情雖大,居然兩次均得平息,人民財產損失雖多,災民性命卻保全了不少。
      話雖如此,但是兩次大災隔年發生,到底災區太大,命雖保住,在對方細心籌計與當地好心紳富合力協助之下,也只勉強不致餓死,生活仍極窮苦。最可憐是將近年底又是一場大雪,比往年冷了好幾倍,本不十分天冷的濟南省會竟成了酷寒之區。城關內外雖極熱鬧繁華,便是上次水災也是轉日即退,那些高牆大屋並無損傷,反因有了一點水漬,嫌不美觀,重加粉刷修飾,煥然一新。
      鄉間農民終日戰慄在敗屋寒威之中,冷得喘不過氣來。城關內外人家商店還是那麼繁富景象。省城大吏反因災情平息得快,難民沒有十分逃亡,更無暴動騷擾之事,虛報賑糧,上下侵吞不算,並還得到朝廷傳旨嘉獎,說他功在國家,德被蒼生,一個個均覺官運亨通,趾高氣揚,自命才能出眾,智計周詳。
      一班捧臭腿的文人幕賓、僚屬下吏和豪紳顯富再從而歌功頌德,互相吹捧,越發鬧得烏煙瘴氣,一天星斗,地方官府看見兩次凶災之後,省城還是這麼熱鬧繁華,固然居功自滿,恬不知恥。
      往來達官貴人見此景象,再一飛章入奏,上達袁聰,把這大大小小地方官吏卑鄙無恥、掩耳盜鈴得來的歌功頌德之聲一齊收集攏來,在君王專制、人都奴隸的原則下再去歌頌天王聖明,恩周黎庶,把所有功德歸於那個連人民影子都未見到,甚而賑糧樣子顏色都不知道的獨夫,事雖滑天下之大稽,自己卻可轉眼升官,指日發財,連鄉下都未到過一步。何況災區的難民居然有此天上飛來的運氣,因吞賑糧發財不算,還要升官,怎不志得意滿,一體同歡?
      哪知就在這四野災鴻,啼饑號寒,官府紳富日常舉酒消寒,互相歌頌期望,明明一場大雪,來年春麥十九凍死,轉眼又有災荒來臨,反說瑞雪飛花,預慶豐年的大家高興頭上,首縣洪斌忽然發生極大掃興之事。先是去年水災初起時,省城官府和各地方官混賬該死,始而匿災不報,後見災情擴大,正在捶胸跳腳,申斥下吏,萬分愁急,無計可施之際,忽然救星天降,來了這一伙隱名富商,不惜傾家蕩產,仗義行善。
      這班人既不居功,又不好名,一味不辭勞苦,分頭下手,心思之細密和辦法之好簡直從來所無。最難得是借著公家照例興修河工之便,以工代賑,表面由幾個大紳富領頭,他卻暗中指點相助,因此救活許多災民,堤工並還分外堅固,至少三五年內不會再有險難。撫台因聽內中兩個口快心直的紳富露了一點口風,民間又有種種傳說,先慕對方豪富,欲以義士名號約其相見,誰知遍尋無著,連先露口風的兩人也從此諱莫如深,不吐一字。
      撫台偶和幕賓談起,越想越覺可疑,認為天下無此好人,並還不止一個,當他借此收買人心,必有用意。萬一圖謀不軌,糾集難民反抗朝廷,豈不比這次水災的亂子還大十倍!一句話提醒,發了大急,忙即密令各地州縣,派了乾捕,連他本人明查暗訪,暗中窺探這幾個人的來歷下落,結果呈報上來,雖是異口同聲說那幾個義士大都其貌不揚,上氣甚重,所施家財也不甚多,不過都是山野之人,和老百姓談得投機,專一勸人吃苦耐勞,要用自家能力謀生,不可專要別人救濟。
      因其生長陝、甘偏僻省份,出身貧苦,肯幫災民做事,所以老百姓都感激他,互相傳說,把一分變成十分八分,其實這幾個人土頭土腦,連客套話都不會說,又最怕官,根本都是謠言,要他命也不敢犯上作亂,哪有造反之事!
      撫、藩兩院雖因民間傳說太多,還是有些疑慮,幾次密派能吏化裝私訪,設法與之相見,回呈也是一樣。跟著災情一平,人便不見。剛放了心,次年又鬧蝗災,這幾個民間傳說的大善士重又出現,災民雖然喜極如狂,撫、藩兩院,連幾個有心計的府縣都多了心,認為天下無此奇士,幾經密計,正假裝欽佩,想借請客向眾義士稱謝功德為名,各地訪查,只一發現,便軟硬兼施,名為敦請禮見,實則陰謀捉去拷問。
      誰知對方專和窮人在一起,因其怕官,不敢來見,而那成千成萬的窮苦人民當他親人一樣,誰也不說實話,打扮又和這些窮人差不多,難於辨認,休說是人,連人毛也尋不到一根。
      眼看蝗災在對方領頭之下已快撲滅,被害的災民也在暗中得到救濟,全省人民全都歌功頌德,談到對方定必眉飛色舞,稱贊不絕。官府這面費了許多人力,連影子都尋不到的當兒,忽然發現有幾個土氣甚重的外來富商在大明湖上遊玩飲酒,並還喊了許多妓女陪飲。
      細一訪問,才知第二次救災與對方無關,只是民間謠傳,這幾人因販蘭州水煙去往江南一帶出售,路過當地,本來到後就走,因甫關外設有分號,內有兩人吃炸蝗蟲(北方名炸螞蚱,夾大餅吃甚香美,天津人尤所特嗜)太多,病倒店中,新近才好。想起受了蝗蟲之害幾乎送命,死在異鄉,打算走前快樂幾天,開開眼界,因此在這秋末冬初湖上遊客稀少之時,僱了游船,飲酒作樂。
      首縣是個極聰明穩練的巧宦,發現對方蹤跡之後,如獲至寶,一面向兩院密稟,一面自往私訪,連向商民探詢,均說這幾人非但上氣甚重,說話也極粗野,是陝、甘兩省的土財主。
      上年水災曾經每人捐過一兩千銀子,因是老實商人,把錢看得太重,雖做好事,卻恐別人欺騙,情願吃苦受氣,非要親身下鄉不可,和苦人談得來也是實事,勸人行善也是真的,不過只在濟寧州放了一次賑,代當地放賑的富翁代買過幾次賑糧,因其忠實可靠,能耐勞苦,有錢人看他不起,苦人都說他好。自來苦人終是多的,於是越傳越廣。
      後聽官府說他傾家救災,想要見他,便嚇得逃了回去。今年才來,一說叫他再去救災,便嚇得將頭連搖,說幫助苦人願意,大老爺卻見不起。這次本還不敢露面,為了南關分號有事交割,又聽人說官府嫌他土氣,知道民間傳說都是謠言,已無見他之意,方始心安。
      首縣洪斌先還不大相信,既恐放走要犯,萬一對方真有異圖,被他瞞過,如何得了?又恐真弄了去,答話時節土氣太重,衝撞上司,鬧出笑話,還受處分,重又青衣小帽,威脅一個商民作為慕他善名求見,與之相識,接連細心觀察了兩天,實是幾個口快心直,能耐勞苦而又仗義,知道窮人艱難的土老財,非但有家有業有字號,連買賣也不甚大,只為說話算數,上千上萬銀子的買賣憑他一言全都信任。
      這次游湖豪舉雖是生平第一次的享受,一半因他死裡逃生,大病初起,本是相識行商公賀;一半還是為了病中耽擱,所運貨物忽然暴漲兩倍,因禍得福,出於意外,連上次施捨的錢都賺了回來。內中兩人又是同日生辰,三方面湊在一起,這幾個土老財又未見過世面,見湖上酒食聲色之美初次經歷,歡喜如狂,不是朋友恐他迷戀下去,再三勸告,還不捨走。
      如今貨物業已起運,人也快走,連當面帶背後用盡心思實無絲毫可疑形跡,又非真正豪富,如何配與貴官相見,只得稟告上去。撫、藩兩院本意只想對方是個安然良民,一聽首縣那等說法,說起那些土頭土腦、鄉下老不開眼的笑話,幾乎笑得肚痛,首縣一走便忍不住笑到上房裡去,這等人自然不值見面,也就聽之。這日因是省城幾個次一等的官吏和幾個在籍顯宦、無聊文人聯合舉行的消寒雅集,土老兒坐鎮之事民間傳為美談,官府卻把它當作謠言和一樁大笑話,說之不已,簡直成了茶餘酒後談笑之資,有時甚而把它當作譏嘲熟友下僚的口實。
      這日因當集期,縣衙內來了一個新客,越發當作談助。剛剛談起此事,來人是個告老回家的京官,頗有一點手眼情面,人也精明,聽眾人談到此事,方想開口告以途中所聞,忽聽人來密報,西關兩處富翁同時失竊,最奇是出事時節並非深宵,也只剛剛掌燈不久。
      雙方本是兒女親家,所居只有一園之隔,內裡並還相通,都是同時覺著華燈光中有一條人影一閃,在牆壁上一瞥而過,其勢絕快,跟著便被愉去大量貴重財物。內中一家當人影由牆上閃過時,只覺著那人影子脅生雙翼,似鳥非鳥,其急如飛,疑是鬼怪之類,正在驚呼喊人。
      那家原有幾個護院武師,剛得信趕到,便聽對面房頂有人發話,說將財物盜去,追出一看,乃是一個脅下似有雙翅的黑影。等到眾人吶喊追上,業已無蹤。一看房頂所立之處,連個腳印都無,也看不出怎麼走的。等到兩家互相詢問,差不多同時發生。
      首縣洪斌號稱能吏,最得上游器重,撫、藩兩院業已聯名奏保,簡在帝心,滿擬至多明年春夏之交必要高升,不料省會重地竟出了離奇古怪的大竊案,正在驚慌失措,兩家事主忽派親信拿了密函前來求見,只當失物貴重,托他緝捕盜賊,追回失物。對方非但本人是有名紳富,並還有人在朝為官,頗有權勢,連本省督撫都要對他敷衍,自己是地方官,一旦失去許多珍貴財物,就是盜賊能夠擒到也是丟臉。
      方才報信的人並非事主,乃是平日豢養的一個極精明強幹的老捕快班頭,因由西關經過,聽人說起,那人正是內中一家的老管家。因兩家賬房師爺商計報官之事,正開失單,他在一旁也曾參與,氣憤頭上,想起捕頭與他多年相識,家在西關附近,主人又不許張揚,意欲前往探詢。
      剛一出門,恰巧路遇,那班頭是個積年名捕,名叫趙三元,還有一個老伙計畢貴,外號雙料韓信,又叫大小活無常,人最機警老練,手裡也頗來得,眼皮最雜,非但省城一些鼠竊狗偷對他尊敬,便是山東路上的綠林豪客、江湖俠士和有名望的武師也都有點情面。
      因其老奸巨猾,作法巧妙,一向顧生不顧死,顧貴不顧賤,專講避重就輕,一面賣弄情面去拉攏那些有本領的人物,互相勾結,增加他的威勢,一面卻又裝著一臉笑容,對付那些鼠竊狗偷。平日無事,非但不肯擒捉莊搾,有什為難之事並還出力相助,可是遇到大案子發生便要對方出力,或是交出一個小弟兄去打冒名官司,他再從中鬧鬼,向官私兩面蒙混,暗中取利。
      曾對這班人說,沒有勢力的哪怕是個土財主,你們下得了手只管偷盜,不過事前必須商定,推出一人準備打那義氣官司,對方不究,或是被我唬住,不敢報官,便便宜你們,我也不想抽頭。如其對方催逼得緊,大老爺追究下來,無人出頭代我交案,莫怪我狠,只要你們言而有信,堂上堂下都有照應。
      這班吃空手飯的人自然願意,反正倒霉的還是那些新人伙的小賊,與他無傷。中間雖然常有冤殺的人,卻是從來沒有不破的竊盜案,因此名頭高大,連督撫也都知他能幹。
      趙、畢二捕雖然名利雙收,這裡面也煞費苦心,仗著多年經驗,一聽失竊情形,便知外來飛賊不是尋常,一面警告對方千萬不可聲張,否則這高本領的盜賊不是尋常人力所敵。你們也有好些有名武師護院,如何被他從容來去,盜走許多貴重之物,只見人影一閃,休說捉賊,連蹤跡都看不出。
      他那壁上黑影分明有意示威,一個不巧,人再受傷,豈不冤枉?報官自然應該,最好請你們東家派人寫一密信去和本官密商,不要走漏風聲,事才好辦。說完便匆匆趕回稟告。
      照理天已不早,又當風雪嚴寒之夜,就是報官也應是在明日一早,這等深夜趕來,事情必關重要,心正急得亂跳,忙令把來人請到簽押房中,煙茶款待,一面裝不曉得,向同席賓客客套兩句,推說接到緊急文書,去去就來。眾人本已吃得酒足飯飽,又見主人有緊要公事,紛起告辭。
      照舊官場的禮節,就是席散,客人要走,連送茶傳煙,吩咐車轎送客,至少還要忙亂上半個時辰才得停當。洪斌剛把首座和兩個撫院幕賓送出,內中幾個平日交厚、不拘形跡的熟客偏不知趣,還在那裡搖頭晃腦,拿著水煙袋指手畫腳,放言高論,不知何時才肯起身。
      心正著急,心腹家人忽來密稟,說來人是事主的舅老爺和堂兄弟,因聽大老爺請客,命人轉告,說他雖有要事相商,並不忙迫,只管從容,並說他們兩家平安無事,請老爺放心等語。洪斌一聽,來人深夜密函求見,分明事在緊急,卻是這等說法,老大不解。
      二次送客時,瞥見趙三元立在一旁,等客一走,便湊過來悄聲稟告,說:「事已無妨,外面還不曉得,請大老爺放心。」
      洪斌見他也是這等說法,心中略寬,當人不便詢問,心想此事如其鬧大,前程大有妨礙,連那幾個熟客也不及招呼,忍不住往簽押房趕去。
      賓主相見,把信打開一看,心雖稍定,依然不免愁急。
      原來那是兩封事主的親筆書信,上面只簡單幾句隱語。大意是說,今夜家中鬧賊,小有驚擾,但是彼此交情深厚,恐累老父台的官聲,已不報案,一切由來人面詳。再一探詢,因對方世家望族,在籍顯宦富紳稍有一點頭面的親屬俱都相熟,來者均是熟人,一開口便說,此事業已過去,老父台眼看高升之際,不應有此波瀾。
      我們兩家失主因感老父台平日照護,已決不再追究,只是下人無知,難免傳揚出去,望老父台嚴囑捕快人等最好不提此事等語。洪斌何等精明細心,聽出來人答話含混,矛盾甚多,料知內有隱情,一面滿口答應,再套交情,細心探詢,說彼此情如一家,方才我已得到風聲,就是二位老前輩投鼠忌器,不肯報官,兄弟是地方官,也應知道一點真情,好為他日之備。
      如蒙見告,更是萬分感激。來人年紀都輕,雖奉失主之命不許洩漏,禁不起洪斌老奸巨猾,話說極巧,一個已露了口風,便不好意思再為隱瞞,只得再三囑咐,不令洩漏,並還不許捉賊,否則鬧出別的兇險之事,便要惟他是問。洪斌聞言越發驚疑,再三力保決不洩漏一字,對方方始悄聲說出。內中一人並還去往窗前向外窺探,神態驚惶,彷彿飛賊暗中跟來,怕被聽去光景,下人自然早已遣開。
      洪斌把話聽完,不禁嚇得心驚膽寒,暗中叫不迭的苦,料知難猶未已,決不止此兩家,沒奈何只得假裝鎮靜,隨聲敷衍,並請來人轉告,對二位老封翁不要談說自己知道,只說兄弟無論何事全都遵命而行。把人送走之後,立將趙、畢二捕喊到上房,背人密談。先說了許多收買人心好聽的活,最後才將來人所說告知。
      剛一開口,趙三元便先答說:「小人方才業已探明底細,比來時所說還要厲害。這等形同鬼怪的飛賊真不好辦,但是大老爺指日高升,我們平日受恩深重,決不坐視,只管放心。難得事主被他嚇倒,不敢聲張,事情緩和得多。小人業已連夜托人,朋日一早便去尋人相助,好歹也將這廝請走,只要大老爺答應不再追究兩家之事,免得擒他不到鬧得更凶。
      如其擒到,問出兩家盜案,反而不便。小人私見,不知大老爺以為如何?」
      洪斌方答:「只不礙著我的前程,怎麼都行。」
      忽聽窗外有人哈哈大笑。洪斌到底不知利害,方發官威怒喝:「哪一個混賬王八蛋這樣大膽,敢在上房放肆,押起來打!」
      畢貴慌即低說:「大老爺禁聲,下人無此大膽,恐是有心作對。」
      洪斌聞言立被提醒,心方一驚,趙三元已當先搶出,知道內衙關防嚴密,除卻兩個最得寵的心腹書僮,便自己和畢貴也須奉命才敢走進,當著本官不便示弱,一看院中無人,忙即縱往房上,把手朝外一拱,連照江湖規矩打了幾聲招呼,明言本官並不與之為敵,只請過路英雄賞個薄面,對面領教,談上幾句,有何吩咐無不遵命。
      哪知說完只聽笑聲吃吃,時東時西,兩面都有,由近而遠,底下便無聲息,知道對方決不好惹,人也不知多少,如何還敢妄動,帶著滿腹愁急縱將下來,連同伴也未敢驚動,朝洪斌低聲稟告了幾句。洪、畢二人聽完全都面面相覷,做聲不得。隔了一會,還是照著趙三元的主意,連夜出去請人相助,先用軟功,只求瘟神早點離開本地去往別處發財,越遠越妙。
      在兩家失主被他嚇倒,不敢聲張,甘心吃啞巴虧之下,落個上下平安,算是萬幸。真要故意為難,把濟南府當成金銀窖,媚顧到底,說不得只好請出幾位名武師和一些相識的江湖中人以及平日包庇的鼠竊狗偷之類,連明帶暗合力下手,與之一拼。明知事非容易,也說不得了。
      原來洪斌善於做官,最有心計,出身又是富紳世家,手面闊大,非但善於應酬上司同僚,對於手下這些爪牙也比別的官府肯用錢,肯說好聽的話,便這兩個老奸巨猾的名捕也被騙了個死心塌地。一經商定,便命丫頭取來兩百銀子交與二捕,令其應用,如其不夠,隨時去往賬房支取。
      昔年捕快差役本與人民對立,在彼時官府統治之下,無論那人多麼刁狡,只在本官有權勢的時節,照例都肯為他效力,只保得對方升官發財,哪管人民死活。何況二捕又有一點本領,覺著洪斌待人寬厚,不計金錢,每次辦案賞罰嚴明,常得重賞,事還未辦便給了這多銀子,當時雖感本官寬厚,一口承當,或軟或硬都非把事辦成不可,等到退將下來互一商計,又去房頂查看,連個腳印都未尋到,才知事情萬分艱難。
      非但飛賊本領高強,連失主派人送信都在暗中尾隨,心思細密,絲毫不肯放鬆,本官也在他的監視之下,估計這樣高手就是勞師動眾,多約能手,勝敗也所難料,再要軟硬不吃,作對到底,簡直糟不可言,越想越覺可慮。不等天明,便先起身,去尋內中一個相識的名武師求教。
      去時十分隱秘,因料對方不到逼緊不會和官為難,索性連洪斌命他多派幾個好手保護上房,均是陽奉陰違,推說人應藏在暗處,一個未派。先在炕上裝睡養神,挨到離明不遠,悄悄起身,就這樣,還防對方暗中跟蹤,故意低聲議論,說些表示好意想要結交的鬼話,一路留神,並無動靜。
      第一個往尋的名武師外號神拳大保陳玉庭,本來就是富家,從小好武,學了一身本領,年已五十光景,相識的人甚多,人又好名,喜管閒事,仗義疏財,常向趙、畢二人照應相識囚犯,雙方交情最深。
      在陳玉庭的心意,自己相識人多,官府雖也交往,但在去任之時不如這類地頭蛇有用處,有事相托,上下都有人力,更為方便,借此還可抬高江湖上的聲望,官私兩面都走得通,何況趙、畢二人也是一位老名武師的徒弟,本領又都不弱,三教九流都有朋友,許多地方均可利用,合在一起彼此都好。
      但因家財富有,除好名好交外並無惡念,平日對人也極謙和,從不以強凌弱,財勢之外再加一身武功,所收門徒多半富貴人家子弟,無形中也成了本城一個大紳士。雖不似別的顯宦豪紳能受官府尊敬,在地方上也算數得出的人物。趙、畢二捕均工心計,善於拉攏,會放交情,雙方處得極好。
      眼看走到,一過鵲華橋往南,走不幾步就可叩門相見,路上走了一陣,天已快亮,主人好武,照例微明起身,多少年來從未間斷,自己又是熟客,可以一直走到他那練武功的後園平台上去,連通報都無須。雖然來得大早,並不算是冒昧,何況以前放有不少交情,對方請托的事較多,偶然求助請教,斷無見拒之理。
      哪知剛一上橋,忽然瞥見陳家門外立著兩人,另有三個像是他的得力徒弟,剛由南面飛馳而來,和門外兩人匆匆立談,一個已往裡面跑進,彷彿有什事情發生光景,心中一動。門前四個徒弟望見橋上有人也趕了過來,手還拿著兵刃。二捕一看,越料出了變故。
      未等開口,內中一個認出二捕,知是來尋乃師,也將兵刃收起,匆匆說道:「這裡不是講話之所,天也太冷,請到裡面聽師父和二位班頭面談如何?」
      賓主六人一同趕到裡面,陳玉庭滿臉都是憤急之容,見了二捕忽然笑道:「我料你們必來尋我,果然不差,但沒想到來得這樣早法。你那事情雖不深知,我也明白大概,這等異人恐非兄弟所能抵敵,可知我也被他開了一個玩笑,丟了大人麼?」
      二人聽出飛賊已先光顧陳家,比他還早到一步,剛走不久,不禁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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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9 |
    三十、有翅膀的異人

      賓主相見,一問經過,才知陳玉庭半夜醒來,正準備起身洗漱,去往後園練功夫,猛一轉念,瞥見燈光照處牆上映著一條脅有雙翅的黑影閃動。初見時還當眼花,忽聽奪的一聲,一把木柄小刀釘在面前桌上,牆上人影一閃不見,忙即追出,人已無蹤。
      同時前院十來個徒弟也有驚動追出,見面一問,說是方才見一有翅人影一閃不見,一算時刻正和自己所見相同,內中幾個本領較高、心粗氣壯的業已追將下去。跟著又聽自己人報,說房中並未失物,只將所戴碧洗帽花摘去,木柄上面斜刻著一枝短笛,轉念一想,忽然醒悟,忙命將徒弟追回,不令追趕。
      自己回到屋內,由家人手中要過那口木柄小刀,見來人所留記號長才七寸,木柄占去一半,甚是鋒利,不用時可以分開。柄上用火印烙成一支短笛,並非雕刻,也無名姓留下,料知是一伙最有本領的飛賊,人數至少也在兩人以上。自己和江湖上人平日只有好感,並無冤家,對方無緣無故開這玩笑,將信號留下,取走一塊碧洗帽花,其中必有原因。
      本來就料對方因在當地作了大案,知道他和官府方面相識,朋友徒弟又多,恐其作梗,來此警告。忽見一個心腹門人由後院得信驚起,趕來探詢,一見那刀和刀柄上的笛印,忙將日裡所聞告知。
      大意是說,近十天中城裡業已接連鬧了好幾處飛賊,失主都是富紳大戶,最奇是這兩個飛賊來去無蹤,前後六七家失主沒有一人見過他的本來面目,內中兩家非但養有護院武師,本身也是會家,不知怎的,出事時節業已警覺,又當大雪之後,房頂上面均有尺許來深的冰雪,竟未發現一點腳印。
      來賊均在人家夜飯剛過不多一會突然出現,事前事後必有兩條彷彿脅生雙翅的飛人影子在牆上一閃,轉眼無蹤。不論主人人數多少,本領高低,必要當場出現,閃上一閃。初被竊時失主自然急怒交加,一面追賊,一面查點失物,準備報官。
      可是不消片刻,主人定必嚴禁聲張,甚而家中養有武師的也都一樣,哪怕這些武師打手覺著來賊不等夜深人靜公然下手,偷走貴重財物不算,還要故意顯形,欺人太甚,使他丟臉,心中有氣,自告奮勇想要捉賊,均被主人再三勸住。內有一家是個惡霸,更為可笑。
      因那飛賊偷走大量財物,照例留刀之外並還附有一張紙條,主人看過便即燒掉,也不知說些什麼。第二日忽將所養武師打手一齊遣開,推說庫存金銀已被來人知道,大是不妥,自帶心腹下人挑那最貴重的金子用小皮箱裝好,放在後樓無人之處,卻不令人看守,第三日早起忽然不見。
      所用武師有一人本是鏢行出身,本領頗高,看出主人受了飛賊恐嚇,非但不敢聲張,並還照飛賊紙條警告所索金銀數目準備停當,放在無人之處,等他來取。自覺食人之祿不能忠人之事,眼看主人受此損失,無計可施,傳說出去丟人大甚,越想越氣不平,再三設詞探問,主人先是守口不說。
      後經力勸,並說:「就是來賊厲害,主人顧念身家性命,不肯和他計較,多少也應使我們知道他的來蹤去跡,好作準備。否則,照他這樣言不二價,日後來之不已,多大家財也禁不住對頭貪得無厭。偷去大量財物不算,還要主人親手送上,天底下哪有這樣情理?我們和江湖上人都通聲氣,主人如說實話,哪怕敵他不過,由我們去尋門路,也許套上交情,憑著江湖義氣將所失財物討些回來,豈不也好得多?就是我們不怕丟人,主人也要防他來之不已無力應付才好。」
      失主方被說動,說了實話。
      原來這兩個飛賊非但本領高強,神出鬼沒,並還深知主人底細和那許多不可告人的陰私之事。紙條上寫,他那不義之財最多,當時不曾取完,必須照他所說金珠數目放在後樓無人之處,等其自己來取。口氣並不十分兇惡,也無恐嚇之言,但是使人一看,想起以前所為先就心寒,再加對方那等神秘奇怪,宛如鬼物的動作,自更膽怯心慌,只得忍痛答應,井還禁止下人聲張等語。
      那武師雖因衣食所迫,受富貴人家豢養去做鷹犬,多少有點骨氣。聽主人說完,再三哀求不令洩露,口雖答應,心卻氣憤,不便張揚,便在暗中留心,一面約了幾個有交情的能手想和對方一拼,哪知過不兩天就看到顏色,不好意思再吃主人的飯,只得告退出來。
      不知怎的,被他訪出被竊的已有好幾家都是這樣情勢,失主一個也不敢聲張,自知不是這兩人的敵手,業已準備回鄉,因和那徒弟相識,日裡來此作別,背人談起此事,所以知道此刀來歷,連那告退的武師本人對這兩飛賊的本領也佩服到了極點。至於外面傳說更是神奇,內中幾家失主的下人都說飛賊和鬼一樣,來無影,去無蹤,脅下生有雙翼,並能化身為二,同時行動,其急如電,誰也休想捉摸。
      本身經歷雖未肯說,料被對方製得啼笑皆非,吃虧不小,所以心灰氣沮,情願回家種地,自捲鋪蓋。為了昨夜和那武師踐行,回來太遲,見師父已睡,不曾稟告,所料飛賊來意也和武師相同。
      陳玉庭聽完前言,料知紙裡包不住火,只管失主被飛賊嚇倒,不敢報官,照此目中無人,膽大妄為,風聲終難免傳說出去,必是官府得到信息,或是有什人想請自己相助擒賊,所以對方先來一個警告。想起自己多年盛名,這兩個怪賊竟不放在眼裡,上來先顯顏色,示威恐嚇,實在氣人。
      但照對方這等本領行為,便是自家師徒出手恐也難佔上風。正料趙、畢二捕人最機警,耳目又多,不會不知信息,也許官府方面命他來尋,果然天還不曾亮透,趙、畢二人便尋了來。互相一談,玉庭一聽昨夜那兩家失主出事經過,比徒弟所說還要神奇驚人。
      飛賊舉動和昨日武師所說那幾家被竊的情形差不許多,但這兩家乃本城最有名的顯宦豪紳,家中奴僕成群,並還養有不少武師,幾位小主人又都愛武,內中一家正在家宴,先是大廳壁上現出一個飛人影子,往來兩次,都是一瞥而過,上來不曾想到鬧賊。
      後聽家人來報,說庫房大開、失去大量金銀珍貴之物,眾武師也被驚動,立時點起燈籠火把,房上房下四面搜索,鬧了一陣,連飛賊影子均未見到。因主人的子女孫兒年輕喜事,又會一點武藝,得信紛紛奔出,在眾人簇擁之下前往捉賊。
      老封翁和幾個婦孺還在席上,旁邊立著幾個丫頭,正在拍桌怒罵,說下人無用,這樣多的人剛黑不久竟會失竊,一面忙著命人查問所失財物,猛覺一股急風,燭影搖搖中面前立著一個怪人,揚手一道寒光釘向桌上,跟著叭嚓連聲,四外所懸華燈畫燭立被打滅了六七盞。
      就這滿堂男女老少哭喊驚呼之際,人已不見,驚慌忙亂中只看出那飛賊從頭到腳都是黑色,也看不出他的面目,兩脅下面彷彿垂著兩片翅膀,不住顫動,人也單腳立地,上身向前,形如飛鳥,只閃得一閃,一聲哈哈,人便不見。據兩個幼童說,黑人會飛,轉身時兩膀平分,兩翼一展,那麼厚的棉門簾竟會無風自開,往門外飛起。
      老封翁驚魂乍定,再看那道寒光乃是一柄明晃晃的小刀,上面附著一個紙卷,看完之後當時燒掉,立將家人子女連所養武師豪奴召集攏來,正不令眾人聲張,隔院忽又有人來報,說左鄰兒女親家也被竊盜,所失財物甚多,正和賬房師爺商計,開了失單,想往報官等語。
      老封翁聞言大驚,想起紙條上面警告,慌不迭親身趕去,兩親家背人密商了一陣,覺著失竊財物事小,如與飛賊結怨還要身敗名裂,連朝中做官的兒子也要同受其害,只得忍痛中止前念。因聽老管家曾和趙三元商量,惟恐縣裡得信,走漏風聲,並還連夜命人拿了親筆書信去向縣官通知,情願自認晦氣,不令張揚捉賊,說得那飛賊簡直像個怪物,神奇已極。
      賓主三人全都深知江湖行當,雖覺對方實是幾個飛賊,決非鬼怪,不知用什巧妙手法故示神奇,做得這樣嚇人,但這本領之高也非尋常所能抵敵。商量了一陣,因那幾家失主的武師內有數人相識,便由玉庭出面請來探詢,提起此事全都搖頭歎氣,說起對方本領之高連聽都不曾聽過,如何能與相抗?
      如照趙、畢二人原意,向他拉攏,套上交情,就說失物不能歸還,能夠請他遠方發財,不再生事,免留後患,使大家吃碗太平飯,少擔心事也是好的。誰知對方軟硬不吃,始終尋不到他蹤跡,只想打聽下落,與之結交打招呼,人見不到,還不致吃虧;如想和他硬拼,約人尋蹤搜索,便非吃苦頭不可,不是被他趕在頭裡朝所請的人先開一個玩笑,使雙方啼笑皆非,做聲不得,便是吃上一場苦頭,逼得你知難而退。
      內中兩個好手無意之中聽說,大明湖邊有幾家窮苦漁人忽然換了棉衣,生了疑心,暗中留意,前往訪問,除覺那一帶的苦人家中都有存糧,面帶笑容,有的並還穿上新買的冬衣而外,別的一句也問不出,歸途卻吃了一個苦頭,幾乎送命。經過詳情未對人說,但一到家便向主人告辭,並還聲明,從此不吃這行好飯,次日便即起身,誰也留他不住。
      最奇是這飛賊下手前後,牆上必有一兩個脅生雙翅的黑影閃過,時單時雙,並不一定,偶然又在同時出現,形態相同,連動作都一樣,彷彿會有分身之法,一時化身為二,動作之快從來所無。
      南關富戶朱百萬事前因得內親密告,想起家中富有,恐其光顧,暗中戒備。本人會武,並借請客為由,暗中約了兩個能手,日夜相助守候。因知對方來時動作時光、下手來去均差不多,算計必要當眾現形,並還特意注定當地牆壁,只一現形立用暗器亂打,並朝所去方向急追搜索,哪知仍是無用。
      戒備只管嚴密,怪人黑影照樣是在眾目之下由牆上飛過,頭一家暗器發出,飛賊竟如無覺,只打碎了好些玻璃明瓦。後才看出飛賊是由窗外飛過,財物自然失去不少,並還受到警告,約定第二日夜裡同一時間還要再來。
      這家主人性較倔強,見他欺人太甚,動了真火,決計一拼,看完飛刀留字,立時發話叫陣,說:「你要的金銀現成,明日準定如約放在桌上,如有本領只管拿走。」
      話剛說完,便聽東面房頂笑聲吃吃,忙即過去,西面房角後牆外又有笑聲,等人趕去全都撲空,只一個打更的說,飛賊脅生雙翼,業已飛走。恨到急處,一面滿布羅網,想好埋伏,到時真把金銀放在大廳桌上,從房上到房下到處都有專人防禦,每條出路也有埋伏,滿擬飛賊多大本領,就是真個脅生雙翅,來了也是送死,斷無眾目之下還敢像昨日那樣得手而去之理。
      眼看所約時刻就要到來,正在摩拳擦掌、萬分緊張、準備擒賊之際,忽然瞥見一個脅有兩片形如鳥翼的黑衣人由房上縱落,眾人自然一擁齊上,當時打倒擒住,剛剛綁起,待要送官,忽想起飛賊頭套黑布,五官全被遮住,如何還能隨意行動?
      心中生疑,揭開頭套一看,竟是昨夜在旁幫拳助威,向飛賊叫陣的那位名武師,知道不妙,跟著一聲哈哈,一條黑影突在牆上一閃,眾人全都憤極,咬牙切齒吶喊追出,只見一隻黑色大鳥沖霄飛起,轉眼穿入黑天暗雲之中不見蹤影。回到廳堂一看,桌上所放金銀全被取走。
      事前也曾防到飛賊調虎離山,再看旁邊幾個專門防守不去的人全被飛賊點倒,不能言動,兩三千兩金銀何等沉重,竟連絲毫也未留下,桌上又是一把鋼刀、一張紙條。正在急怒交加,無計可施,被點倒的人還不知解救方法,忽然外面又是一陣大亂。
      原來方才被打倒的武師所穿黑衣乃是飛賊所留,後來發黨中計,把人扶向一旁養傷,賊衣脫下,放在一旁,旁邊還有兩個豪奴正指著那身奇怪衣服談論,說飛賊雙翅乃是假的,猛覺身上一麻,人便不能言動,跟著便有一條黑影由身旁掠過,那件黑衣立被抓去,同時背上各中了一掌,剛剛回復知覺,出聲驚呼,忽見一隻大鳥由方才黑影去的一面騰空而起。
      等到眾人紛紛趕出,廳堂裡面又有驚呼之聲,重又分人趕回一看,一條黑影正電一般由窗外閃過,先被點倒的四人業已回醒,說:「方才眾人去往院中捉賊,猛覺面前黑影一閃,腰間一麻,人便失去知覺。內中只有一人最後昏倒,彷彿瞥見一個脅有雙翅的小黑人拿著一個大長麻袋罩向金銀堆上響了一下,心中驚急,剛喊得半聲,伸手想抓,人便昏倒。
      等眾人二次追出,知覺已快回復,只是眼閉難睜。隨覺被人在身上將軟筋扭了一下,拍了一掌,剛一開目,一條黑影已穿窗而出,一閃不見。等到把人喊來,又是一條黑影閃過,也不知那影子是一是二,到底幾個。」
      眾人見此神出鬼沒,自然驚慌膽怯。主人倒也是個爽快漢子,想了一想,自往階前向空把手一拱,大聲說道:「我學武多年,像朋友這樣本領尚是初見,我已甘拜下風,連官也不會報,只是朋友到底是人是怪,是一是二,有多少人,是否會有法術,請說出來,也叫我們丟人丟個明白如何?」
      話剛說完,便聽正房角上有人接口笑道:「一個人怎會有兩個影子,我自會飛,哪是什麼怪物,這玩意我還留著救人,戲法不能漏底,不過我往取錢的人家,所取多少均以他平日罪惡大小和不義之財多少而定。如非你昨日口發狂言,也不會來第二次。既然服輸,人也比較光棍,今夜所取金銀姑且發還,現在對面房脊後面,你自派人往取,恕我不送回原地了。」
      主人也真有點眼力,自聽房頂發話,便將手下的人止住,一個不令上前,聽完反而轉怒為喜,笑說:「我雖有點財產,既非做官的貪囊,又非巧取豪奪而來的不義之財,就是祖上遺留也是經商務農所得,朋友你如要用,只管拿去,但你這樣異人難得見到,我們決無絲毫惡念,請你下來同飲兩杯,略盡地主之誼如何?
      」那人笑答:「實不相瞞,如非你本身尚無大惡,休說第二次所取不會還你,你家中所藏那些金銀珠寶值錢之物至少也要拿去一多半,哪有這樣便宜!可知你祖上那些財產怎麼得來的麼?同樣是一個人,你們坐享現成,作威作福。這樣寒天,外面許多人連破衣服都穿不上一件,便是人間不平之事。你人雖豪爽光棍,還不是我們這一類人的朋友,多謝你的盛意。將來如有機緣,或是你們有一天明白過來,我們再交朋友吧。」
      說時主人好奇心盛,一面搖手止住身邊的人不令上前,以防多心,一面準備冷不防縱往院中,再朝房角縱上看了對方到底有幾個人,是什形貌,正在隨口應答,請問姓名來歷,房角上又接口答道:「我的本來面目暫時決不會露在人的眼裡,自來人的影子只得一個,不會兩個,要問我的名字,叫我影無雙便了。」
      主人聽出那人語聲特別,好似帶著女音,與先聞不同,並有要走之意,口呼:「朋友這樣高人怎不容我一見?」
      口中發話,人已一個箭步縱往院中,剛一轉身待往房上縱去,猛瞥見一片黑雲在下面燈光影裡往對面暗雲中箭一般斜射上去,乃是一隻大鳥,底下聲息皆無。眾目之下,那黑衣怪人非但脅下裝著兩片形如鳥翼的東西,並還真能化形飛遁。只管對方說他不會法術,誰也不信。
      於是翼人影無雙之名傳了出去。只為趙、畢二捕公門中人,失主人家均有顧忌,另外還有不少知道的人比失主更多,但是這些都是貧苦百姓,得過他的周濟,受有密囑,自然不肯洩漏,所以那麼精明強幹的老名捕,不是昨夜那兩失主的家人告知還不知道音信。
      經此一來,在座諸人全都有些膽怯,覺著多高本領無妨,似此會有邪法,能夠分身幻形變化大鳥的怪人飛賊如何擒他得住?
      內中陳玉庭人最穩練聰明,上來被對方開玩笑,丟了一個大人,平日好名心盛,本在暗中憤怒,覺著多少年的英名鬧此笑話,所失帽花無關緊要,對方這等行為未免欺人大甚。本來打算暫時不動聲色,憑自己多年的情面和師徒多人的本領,無論如何也將這飛賊大盜翼人影無雙擒住,除去才罷。
      及聽來人說起對方許多義舉,所劫財物全都分散貧苦,或送與苦人作本錢,以為來春謀生之用,救人甚多,還有種種奇跡,有的雖然不近情理,尤其所變大鳥形如一隻座山雕,這類東西只天山路上才有得見,雖比尋常老鷹要大得多,比人終小,內中也有好些疑點。
      再一回憶,昔年傳說中的江湖異人劍俠之類內有一個外號天山鷹的,也是一身黑衣,兩脅掛著一片形如鳥翼的黑綢,能由千丈懸崖盤空而下,對敵之際縱在空中,兩翅開張,雖不能真和飛鳥一樣,也能盤旋轉折、凌空飛翔幾個回合方始下落。此人在西北諸省行俠仗義,享有多年盛名,可是從無一人見過他的廬山真相,面上老戴面具,是男是女也不曉得。
      這年忽然失蹤,從此無人再見,已有二十年不曾聽人提起。如是此人二次出世,本人已是劍俠一流人物,昔年武當、洞庭那幾位隱居多年的前輩劍俠均是他的好友,內中一位名叫鐵笛子的老俠姓齊,更是他的生死骨肉之交,也只這有限幾位男女劍俠見過他的本來面目,但是不知何故,對外從不肯說。
      休說自己師徒這一班人非其敵手,便是目前江湖上後起這些有名人物恐也不敢和他硬對。
      雙方素昧平生,就說公家想要請我相助捉賊,我也算是本地紳士,並不當官應役,允否還在兩可。來請的人還未上門,先就來此示威,像我這樣成名人物,勢力又大,決不輸氣。也許本來不肯出手,就是出手也只敷衍官家情面了事,並不肯出全力相助,被他一激反而不肯罷休,定拼到底,於他多出許多危害。
      不是真有本領,萬分自信,決不敢有這樣舉動。看他只送一個信號,點到為止,分明知我家雖富有,並非惡人,平日雖與江湖中人來往,但肯周濟窮苦的人,生平也未做什不可告人之事,就是結交公門,也為好名心盛,遇到親友被押,或是無辜的人受了連累,一呼即應,照顧方便之故,非但不曾於中取利,每年還要花費許多應酬的錢,與那為富不仁的人不同,所以不肯照顧,只稍警告為止。如不知趣,事情吉凶便自難說。
      如其所料不差,敗在此人手裡並不丟人。以他那樣前輩異人,恐我多管閒事,去做公門鷹犬,先打招呼,算起來還是看我得起。自己身家性命在此,多年盛名,何苦為了旁人葬送,轉不如乘機下台,推說這位異人真個高明,他那俠義行為先就令人敬佩,雖然素昧平生,向無仇怨,不該當我和趙、畢二人還未見面,也無表示之前,先就開這玩笑,但這類義俠之士決不與之為敵,情願甘拜下風,自認丟人,讓趙、畢二人另請高明比較穩妥。
      好在雙方並未正式對敵,我雖失去一塊帽花,以我師徒平日威望,本領又頗高強,怎想得到有這類事發生,事出意外,還有推托。這一表示大度寬容,既免樹此強敵,又少許多麻煩:照我平日的性情為人和本領,人決不信我是真個膽小怯敵,真要鬧得太凶,對方是我所料的異人天山鷹,也決不至於被人擒住,受那官刑,否則我也有話可說。
      主意打定,天已傍黑,各方得信趕來的人業已來了不少,因是平日好客,徒弟又多,從中午起便是高朋滿座,趙、畢二捕並還騎了兩匹快馬出外約人,打聽消息,往返了好幾次,剛剛趕到。陳玉庭老謀深算,先不表示,只是留神細聽,遇到離奇之處或是緊要所在問上兩句,始終不置可否。
      一面招呼廚房多備酒菜,和往日一樣,是來的客人全留吃飯。眾人知他多年英名,本身武功便高,交友又廣,無端受人戲弄威嚇,如其先有表示,幫助公家與飛賊作對也還罷了,根本連信息還未得到便上門欺人,給他難堪,這口惡氣決嚥不下,都當他老成持重,必和那年與一強敵拼鬥一樣,謀定後動,這等情勢酒飯之後必有一番話說。
      哪知入席之後只管慇懃勸客,對於題內文章一字不提,等到眾人酒足飯飽,快要吃完,方始把方才所想的一番話說將出來:「自從天明前發現黑影留刀,並將帽花取走,心中原極氣憤,覺著這位朋友素昧平生,索性當我有錢人家,事出無知,來借盤纏,在主人粗心大意之下得手而去也想得過,他偏分文不取,只將我常戴的便帽上面一塊碧洗帽花取走,並還當面現形,留刀警告。
      「分明他不願我多管閒事,偏又不肯好打招呼,使出這樣示威恐嚇的手法。我雖不才,由二十歲起便往來江湖,多高本領的人物都曾見到,好些還是朋友。因我平生好交,只是成名人物,除卻幾位早已歸隱又不大肯顯露形跡,如鐵笛子齊老前輩、無名飛俠天山鷹之流,差不多均見過一兩面,連湘江洞庭那幾位男女劍俠照例不見外客的老前輩,也因我接二連三志志誠誠不遠千里前往拜訪,有過一面之緣。
      「再說人生能有幾個五十,生平又未做過一件虧心的事,快要老來無故受人欺侮,彼時想起實在氣憤,明知這位朋友比我高明得多,無奈人爭一口氣,就是敵他不過,也要輸個心服口服,就此忍受下去,便朋友門人不肯恥笑,我也無以自解。
      「但我多活了幾歲年紀,向來做事不肯冒失,恰巧趙、畢二位班頭來此尋我,本來打算公私合力,就我個人不濟,憑著三十年來在江湖上這點薄面,好歹終要鬥他一斗,就把老命送掉也非所計。本定二位班頭回來,聽了今日訪問所得,明日便要約請諸位好友尋他理論,除非此人遠走高飛,暫時尋他不到,既在濟南省城,斷無不見之理。
      「及至方才連來兩位朋友,說起此公所行所為,以他那麼高強的本領,所取都是城內外最有名的巨紳豪富,哪一家不是姬妾成群?不論事主是否養有武師打手,所取財物是有多重,他均如入無人之境,輕巧巧拿了就走,如非臨去故意顯形,主人還不知道。共總不過片刻之間,專在人還未睡以前下手,有的主人並還受他挾制,不敢聲張,可是從未聽說他有什麼別的行為。
      「越是人多地方越要出現,所取都是現成金銀,到手便即散與窮苦,聽那些受過他好處的窮苦人們口氣,他自身並不絲毫揮霍。
      「趙、畢二位班頭那多耳目,只要一聲號令,休說外來江湖朋友,便是尋常路過的一個生人只要有事尋他,當時便可打聽出來。他出去訪問了一整天,哪一路的朋友全都問到,均說無論茶館、酒店、戲園、妓院,這兩月來均無一個形跡可疑的生人往來走動。
      「照著尋常吃空手飯朋友的脾氣,錢來容易,用得也快,本領越高,手頭越鬆,內中雖然也有些號稱偷富濟貧、表示他是俠客義士之流,但他本身享受仍是揮金如土,決不吝惜,仗著財來大易,許多享樂的事多半又是外行,休說官人和二位班頭手下,那些弟兄朋友的眼裡一望而知,便是茶坊酒店甚而妓院的伙計,稍微有點眼力的人也看得出。
      「尤其這類人錢財到手十九骨頭髮輕,酒色二字決免不掉。本來就易發現,何況這位朋友在省城鬧事的風聲雖是近兩三日方始傳出,事卻無一不實。因其手法高明,所尋人家不是為富不仁的土豪惡霸,便是錢由造孽而得,來路不明的達官顯宦、紳士人家,十九均有陰私之事被他訪問明白,甚而還拿住了把柄,方始下手,做得十分巧妙。
      「事主只管咬牙切齒,不敢報官,無可如何,反怕張揚出去。所以他連做了多少大案,遲到今天方始有人得知,共只兩位朋友所聞,連大明湖邊那些窮苦的農民漁夫俱都有了冬糧和禦寒的棉衣。請想,他救的人是有多少?
      「照我估計,此公下手濟貧少說也有兩三個月光景,失竊的人家決不止我們所知這八九家。我們和二位班頭在此多年,縱不年老成精,也總算是地頭蛇了,單論我老弟兄三個,哪一類人沒有相識?這樣多的耳目,人家在這省會之地鬧了兩三個月,不是趙老班頭昨日路遇失主管家,這位朋友不願我多管閒事來此警告,方才兩位朋友再不得信趕來,連我師徒也不知道,豈非從來未有之奇。
      「以我觀察和所聞口氣,既然自稱影無雙,人數定必不多,此公孤身一人,在省會重地接連大舉,所得雖不一定全數用來濟貧,但那酒色飲食、繁華享樂之地竟無他的蹤跡,可知平日自奉必薄。像那傳說中的假俠客義士一面慷他人之慨,博取俠義名聲,實則只是小恩小惠,沽名釣譽,偶一為之,張大其詞,並非真個窮苦人的福星好友。
      「縱令本身愛惜羽毛,不肯強姦良家婦女,貪淫好色,也必拿這不勞而獲的金錢任性揮霍,儘量享受,一面還要狂傲自大,目中無人,為想成名,事鬧越大越好,卻又恐犯眾怒,於是勾結同黨,互相標榜照應,無所不為,只在一時高興頭上把所得不義之財取出百之二三、十之一二週濟幾個落魄光棍、無聊文人,或是失了風的同道,便互相吹捧、自命英俠的鼠輩,真和他提鞋都不要。人家至多不過兩人,聲色不動,連姓名也不肯吐露,便做了許多大事,救了不少的人,實在使人佩服已極。
      「不瞞諸位說,由去年起這兩次災荒均非小可。起初我還以為災情重大,死傷逃亡定不在少,頭一次不滿三月居然平息下去。第二次蟲災雖無水災厲害,因其散在各地,突然發生,山東、湖南兩省均有一半縣份顆粒無收,算起來只更麻煩,誰也沒有想到又只兩個多月便完,非但平息下去,災民並還種上秋莊稼,逃亡的人更是極少,照我用的兩個老長工來說,簡直聽都不曾聽過,偏想不起什麼道理。
      「最可笑是官府方面死不要臉,地方上出了災荒,他並沒有出力救濟,去年水災僅在修築河堤、以工代賑的名義下仗有熱心紳商上好條陳,並還出了多少人力,總算國家的錢有一半不曾虛耗,另一半還是便宜辦河工的大小官員,連同地方官府一體沾光,並未做過什麼出色的事。
      「今年蝗災更是笑話,先還想侵吞賑糧秋種,幸而有位過路的御史應召進京,本是一個書呆子,不知怎會被他打聽得那麼清楚,竟將上下勾通、準備舞弊的陰謀詳詳細細向主謀的大官寫了一封密信,嚴詞警告,如不束身自愛,立即飛騎奏參,這才嚇倒,不敢侵吞。就這樣,還因官府無能,辦理不善,不是另有熱心的外縣紳士連上條陳,並加協助,幾乎又是一團糟,災民得不到好處,還要受害。
      「好在這裡在座沒有外人,我也無須顧忌,聽說他們奏報時節,先把災荒平息、極少逃亡之事歸功於皇上的深仁厚德,感召天心,然後自吹自擂,極力鋪張,表示他的功勞苦勞,就便乘機報了不少,說是出力,實是他的親故。這原是官場中照例文章不去說他,內中有兩件事真更叫人生氣。
      「第一,這兩次災荒不曾鬧大,在我們眼亮的人看法實有許多原因,內有好些至今還不明白它的底細,他偏說是本省大小官吏均極賢能,因其善政在民,所以民多蓋藏,才致災而不荒,荒而不大。其實,民間在善人義士互相感召、明暗相助之下,於無衣無食之中仗著人家暫時救濟窮苦掙扎,衝破層層難關的可憐情景,他連影子也未看到,人家房舍牲畜和僅有的破舊衣物都被黃流淹沒,坍倒毀損,多半剩下一個光人,哪裡來的什麼蓋藏。
      「即此已是可笑可氣。最可恨是因聽民間種種傳揚,到處都說這兩次災荒之得渡過全仗西北來的幾個義俠慷慨而又精明強幹的無名富商,一面傾家助災,一面通盤籌計,仗他各省均有分號,到處收買賑糧,大量送來,公家奏本還在路上,他這裡業已開始放賑。
      「為了災區廣大,並還隨時勸告各地紳商富戶和有聲望而又能幹的人幫助下手,分頭行事。又在災民當中選出無數急公好義、明白曉事、能耐勞苦的人,拿了他的銀米,照他所說行事,使得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力,人盡所能,錢無虛用。單是放賑不算,另外隨時隨地想出種種方法,使各地災民將來能安生業,至少也有一碗苦飯可吃,不致張口向天,完全依賴,專等別人救濟。
      「上來別人救他,逐漸再變成自救,在眾擎易舉、樣樣均有實效,連那各地富家均被感動之下才得勉強渡過,人雖未死多少,這些向無積蓄的苦老百姓保住全家性命已是莫大便宜。當此兩次大災之後,遇到今年這冷天氣,來年春麥又被凍死,分明又是一個荒年就要到來,他們官府每日消寒賞雪、飲酒賦詩,哪知老百姓的心痛!忽然來這一兩位異人做此極大義舉,看那意思,分明是想將濟南府一帶凡是極窮人家都打算在明年災荒以前先作準備,一路周濟過去。
      「此舉人數雖然不少,領頭動手的決不會多,定和去年一樣,領頭的共只七個富商,打扮得土頭土腦,心思細密,人卻高明已極。看是七人,實則到處都是他的幫手,能成這樣大功便由於此。他竟當人家奸細反叛,意欲擒來拷問,疑心生暗鬼,鬧了好久才罷。
      「不怕諸位笑話,我雖好武好交,也喜周濟窮苦,實在還是不免自私。去年水災我雖捐了幾千銀子,叫我變賣產業,便我心願,家裡人也必攔阻。我又是從小到老坐享現成,照說他來拿我幾個,如其明做,我固雙手奉上。就是暗取,我雖丟人,也非不合情理。他連我這樣有錢人均未真個照顧,可見所取都是不義之財,轉手又是用來周濟苦人,真個天公地道,沒得話說。
      「他的所言所行真有好些俱都合我心意,你如不信,我因今年冬天難過,早令我那兩家大米行將米價壓住,不許漲價。為防同行忌恨,米價照常,只是升斗小民都是暗用大鬥加三賣出。另外命我幾個徒弟日常帶了糧票隨時查訪,只是真個窮苦過不去的人立時暗中周濟,從落雪第二天起已有半個多月,放出去的糧食連粗帶細大約也有二三百擔,俱都有賬可查。
      「不過這類事我向不使人知道罷了。方才越想越疑心,覺著此公行事與那七位民間紛紛傳說歡呼,用盡心思尋不到他蹤跡,後來自己故意現身游湖歡宴,免卻官府疑心,方始離去的七位義俠富商彷彿大同小異,只是文武之分,就非一路人物,也極可敬可佩。這樣異人奇士,我便跌倒在他手裡均所心願。雖然現在不知他的底細來歷,還拿不準是否所料那位隱名大俠,就以今日所聞而論,像他這樣真是千萬老百姓的好朋友,我也不應對他生出敵意。
      「我們話就說到這裡,外面不可傳說。二位班頭原是多年好友,當知我的為人決不怕事,也不會對不起朋友。對於此事,非但我一人敬謝不敏,便你二位在對方沒有真個侵犯你們本官,專和那些為富不仁的人作對的當兒,樂得民不舉,官不究,少管閒事為妙。像你們平日為向本官誇口,或是上面追逼太緊,隨便尋上一個黑道上的小兄弟去應點、代頂官司之事更是萬做不得。
      「不怕二位老兄多心,你們吃了公門的飯,不得不做昧心的事。像你二位平日那樣幾面討好、避重就輕、專講敷衍取巧的作法,比較別的公門中人已較高明。近年聽我的勸,仗著班房中人都是你們徒子徒孫,不許他們虐待犯人,專吃肥肉、不要骨頭的方法,結果錢財照樣到手。在那些有錢的犯人心甘情願之下,反倒多得,無形中少造許多的孽,無緣無故還決不至於吃虧受害,被仇家暗算報復。如其貪功討好,想和此人作對,出了亂子就是不輕。
      「我從來沒有這樣口直心快,如非多年交情也不會這等說法。我是甘拜下風,除非發現此公也和那些假借劫富濟貧為由、好名自肥,另外還有惡跡的人相同,他便真個鬼怪,我拼老命不要也必鬥他一斗,否則我是不會把他當成敵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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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59 |
    三十一、白泉居的窮苦酒客

      趙、畢二捕雖極精明機警,見他那樣好名好勝的人竟會這樣說法,並還第一次當面警告,說他公門中人容易作孽,連以前專用小賊頂替大賊的短處也被當面揭破,與平日謙和口氣迥不相同,料知對方見多識廣,料事如神,事情決非尋常,心中一驚,無奈貪功討好,巴結本官心盛,又想飛賊影無雙鬧得太凶,這許多事主雖被嚇倒,不敢告發,照此下去紙裡包不住火,不在事前想法將其擒住,或是及早請走,一旦暴露便不可收拾,弄得不巧,連本城督撫將軍均受處分,府縣官更不得了。
      自己原是破落戶出身,從小拜在一位名武師門下練了一身本領,眼看同門師兄弟都有正當行業,至不濟代人保鏢護院,也可算是體面人物,只自己吃這一碗衙門飯,老是在人之下,有點產業也不甚多。上次本官曾說,那幾個放賑的義商如是歹人,訪問明白擒來治罪必有重賞。
      並說,撫台大人十分疑心,看得最重,曾出重賞,如其反叛,圖謀不軌,或是白蓮教一流,能夠全部破獲立時奏報,怎麼也有五七品的武職。後來訪出不是,落了一場空歡喜。目前又出這樣怪人,更像白蓮教一流,又有許多有財勢的失主,萬一將其擒到,必要群起告發,追討贓物。
      好容易遇到這樣名利雙收、一鳴驚人的好機會,方才本官又給了兩百銀子,如何可以放過?本心是想主人是個大幫手,偏又忽然中變,不肯相助。另外雖有兩人,非但沒有他力大人多,更恐彼此相識,被他一勸成了一佯心思,豈不討厭!當時呆在座上,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正在尋思用什方法勸說激將,請其相助,忽見主人的小兒子由裡面走來,說乃母有事相商,人便往裡走去。好在大家都是熟人,向無拘束,正和同座的人談論前事,請其相助勸說,玉庭忽然戴了一頂便帽走進,帽上釘著一塊碧洗。玉庭常戴這類便帽,先還不曾想到那是失去之物,玉庭又是滿面笑容,只內中兩個徒弟認出那頂帽子,正是昨日夜裡所戴,方想設詞探詢。
      玉庭已先含笑向眾說道:「我這人向來光明,自知不行,決不強為其難,做那加倍丟人之事。如照這位朋友之意,最好給我留面,不提今夜之事。但我活了這大年歲,從未說過假話,何況是對自己弟兄和跟我多年的門人。實不相瞞,此公本領之高實在驚人,並且敵友分明、決不感情用事。雖然跡近逞能,做得霸道一點,不像我所料那位隱名大俠,但我栽倒在他手中實在心服口服,沒有一句話說。
      「二位班頭只管照常光降,無論何事我必遵辦,只不叫我出手與他為敵,便是為了公事,需要財物兵器也都奉上。不過我師徒自知和他天地懸殊,最好還是照我方才所說為妙,哪怕借故溜走,到外面去跑一趟,避開此事,總比勉為其難終於身敗名裂強得多呢。」
      眾人問故,玉庭笑指頭上帽花說道:「我料此公年紀不大,才會這樣心急,否則他那本領裝束均和昔年西北那位隱名飛俠天山鷹一樣,論年紀不滿百歲,也差得不多,怎會這樣立竿見影?我剛說明心意,這塊碧洗帽花便送了來。今日我料此公見我高朋滿座,難免來此窺探。
      「心想前面人多,未必會來,我師徒又極留神,也必警覺,仗著來人和幾個子女都有一點武功,曾經格外小心。尤其是這夜飯前後,因我料出他的用意,但拿不定,那柄小刀便放在臥室小桌之上,內人他們剛把夜飯吃完,雖在暗中戒備,總想來人無此大膽,前面人多不說,便是後面,連我家人子女媳婦他們,還有得到信息趕來看望的親戚中的女眷也有一桌多人。
      「除卻三四個老年婦女外,差不多都會兩手,內中還有兩位本領極高的女眷。因聽我兩次派人入內警告,人都聚在一起,方在議論,說我言之過甚,敵人不來便罷,來了也是自找苦吃,猛瞥見一條脅生雙翅的黑影在裡間臥室牆上出現,那兩個手疾眼快的女眷連聲也未出便將手中暗器連珠打去,內中一技似還打中那人的腿上,無奈來勢神速,等到眾人警覺,業已一瞥而過。
      「看那意思,似乘眾人外室聚談,室中只得兩三個幼童,又是一間小臥室,沒有貴重東西,無人留意之際,突然出現,由後面小門飛出,貼著裡牆穿窗而去。他們本來守我的活,除非當時便將來人擒住,如被逃走,不可追趕。見人已逃,內人剛想攔住向其發話,那兩位女眷自恃暗器厲害,來人已被打傷,仍不聽話,搶先追出。
      「剛到外面,便見對面房脊上立著一個黑人,笑說:有勞轉告主人,昨日多有驚擾,此事不必告人,他日如有機緣再當登門道歉吧。因對面房頂積雪甚厚,內人又趕出來將那兩位女眷拉住,一聽女子口音,方要開口,請她下來,人影一閃業已越過屋脊。隨同來人去處,忽然飛起一隻黑色大烏,悄沒聲沖霄而去。
      「這次因在事前存有戒心,看得較為清楚,覺著那黑影與我所見不同,決不是什真人,分明一個有翅膀的人影在牆上斜飛而過,面目五官完全看不出,動作神速從來所無,一算跟蹤追出的時光,便飛也沒有那麼快,彷彿只一轉眼,裡屋牆上剛剛發現人影,來人業已立在相隔三四丈,當中還有一片花木假山的房脊之上。
      「如說另外還有一人,偏是打扮身材無一不同,雖然頭臉均被蒙住,看不出面目。因那衣服緊貼身上,看去極薄,和所見黑影完全一樣,連動作也都相同,明明是人。
      「那兩位女眷年輕氣盛,不信此事,覺著便會邪法也無如此神速,斷定另外還有同黨,連那黑色大鳥也未必真是來人所化,也許手法巧妙,故意鬧此玄虛,特意同了來人縱上房頂,察看他的來蹤去跡,本意和我日裡所料差不多,斷定來人有詐,虛虛實實,不可捉摸。
      「初意還當對方人隱在屋脊後面,打算搜索,及至拿了燈火上房一看,這事情實在驚人。腳印只有三處,明是由我臥房中直飛過去,到了房頂回身說完了話,越過屋脊,然後朝空飛走。前後兩起腳印均極分明,未了一次更深,彷彿化形飛起時比較用力,當中轉身時所留卻淺,不是用心細看簡直看不出來。
      「上去三人都曾練過輕功,也非無能之輩,只管用心,照樣踏得滿房頂上都是腳印。來人腳印竟是這淺,別的不說,單這輕功之好已足驚人。將那後花廳和兩面廂房前後屋頂全都搜遍,什麼影跡也未尋到。就算對方不會法術,這樣高的本領也非你我在座的人所能與比,何況那黑影實在奇怪。
      「當我第一次見到時,因出意料不曾留心,此公動作又快,雖沒有看仔細,照那去勢和由牆上閃過時的情景,帶起來的風聲,明是一人由我身旁閃過,影子映在牆上決非有什奇怪。這第二次房內外俱都有人,房後小門雖然相通,但是窗門緊閉,那幾個幼童也都眼亮,門口又有兩人經過,全都看見,異口同聲,說那實是一個人影,並未見人。
      「出事時吊窗只響了一下,微微推開了些,也只尺許寬一條裂縫,因我平日早起練功,不論多冷的天也要開窗透氣,雖未釘死,但那窗戶十分堅牢,關得頗緊,以來人的本領衝破雖非難事,就這樣輕輕一推人便飛出,又是吊窗隔扇,只這中間橫著的一條尺許寬縫隙,人如出外,必須由上而下和蛟一樣鑽將出去,就不將窗撞壞,也有極大響聲,來人竟和風一般,稍現空隙便穿將出去,彷彿一個草寫的之字,連地也未沾,便縱到相隔那遠的對面房頂,怎麼也想不出個道理。
      「我向來不信什麼神奇鬼怪,認為欺人之談,今日竟會當面現出奇跡,這裡雖然還有可疑之點,這位異人又曾向人表示,他與常人一樣,只是你們疑神疑鬼等語,到底不是常人所能與之作對。內人見他又來,前面又是高朋滿座,商計公私合力如何擒他歸案之事,恐其懷有惡念,先頗憂疑,後聽那等說法才放了心,還未下房,便聽兒女們同聲驚呼。
      「下來一看,那柄小刀已被取走,先失去的碧洗帽花非但送還,並用絲線釘好,恢復原狀。雖然帽子放在帽盒裡面,吃飯時間人都走往外屋,有了空隙,裡外只有一壁之隔,當時有人出入,大家耳目又靈,稍有動靜立時警覺,竟被來人將這一粒帽花安將上去,把刀取走,算是互相交還,雖不一定高攀成了他的朋友,從此便算兩不相犯。如非去時故意現形,看那形勢連點影跡也不會知道。
      「人家這等看得起我,我上來又先栽了跟斗,鬥他不過還在其次,非我愛惜身家性命,像這樣真正義俠高人先就不願與之為敵,不怕丟人的話,幸我先就醒悟,知道眾人傾向的俠士高人,不能和他作對。如其執迷不悟,妄以為自己人多勢盛,並有許多本領高強的好友相助,便想報復,只有自趨滅亡。
      「先就把話說在頭裡,打消前念,如等他日吃了大虧,丟了大人,騎虎難下,欲罷不能,自家身敗名裂,還要受那眾人笑話,豈不更是冤枉?我望諸位好友記住我的金石良言,這位隱名大俠影無雙先不去說他,你們只要遇見那是一個能得多人敬愛、真為眾人出力、不計較自身功利的英俠之士,就因有什過節,或是自己為人不能與之接近,千萬不可存什敵意,否則白吃苦頭,還要被人笑罵。
      「尤其不可自恃人多,本領高強,須知你那人多,只得平日相識的一班朋友弟兄,算起來還是少數。那真得人心的英雄俠士到處都是他的親人好友,總算起來你這伙人還是極少,何況強中更有強中手。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只要他的所行所為樣樣合乎人心,真有本領的高人自然一拍即合,到處都有異人奇士相助,也決不容人對他侵害,何苦拿雞蛋往石頭上碰,拿一枝火把想把洪水燒乾,自尋苦惱呢?」
      趙、畢二捕一聽這等說法,當時也發了毛,覺著主人這高本領,便是在座賓朋不是本地有名武師,也是所結交的高明人物,何況全家習武,連所用男女下人耳濡目染之下也都學會幾手,端的身強力健,手疾眼快,個個武勇,不比尋常,人數又多,到處有人往來出入,燈光照耀,明如白晝,前後兩廳人更佈滿,事前並還存有戒心,來人竟在這最人多的兩處地方把主人所說偷聽了去不算,並還飛入內宅將帽花還原,取回所留飛刀,算是明白主人為人,從此兩罷干戈。
      這等萬不可能之事飛賊影無雙竟如無人之境,從容往來,變化飛走。真會邪法固非其敵,如其真實本領更是驚人,莫怪主人膽怯,誰能是他對手?越想越情虛,料知自己行動也在對方監視之中,人數決不像主人所說只得一兩個能手,心慌膽怯之下,陳玉庭再以好言仔細勸告,只得拋棄前念,同聲應諾。
      本意回轉縣衙退還二百銀子,並向本官暗中警告,照玉庭所說而行,先不多事,趕緊在事未宣揚以前設法調任,離開省城,再替自己想一題目,許其告退更好,否則便跟了去,也比留在省城早晚仍要作難勝強得多。
      告辭出來,走到路上低聲談論,還是一樣心思。及至見官之後,剛把前事一說,洪斌竟急得手腳冰涼,心膽皆裂。覺著此時正當上游看重順風頭上,休說明年升官也未必能夠離開省城,就算調往外州府縣,事如敗露,也決脫不了關係。就此辭官不做,自己正當中年,好容易熬到今天,難得撫、藩兩院這樣垂青,指日便可升官發財,如何捨得?
      始而暗怪趙、畢二人不肯出力,恨不得傳話升堂打罵一頓,繼一想,這樣硬來有損無益,事情仍非這兩人相助不可,只得強忍氣憤,裝著一臉笑容,使出平日做官手段,苦口勸勉激勵,許了重賞。
      並說:「目前無人控告,並不要你當時捉賊,只要暗中查訪飛賊來歷,哪怕真照你們所說不是人力所敵,我知他們江湖上人最講義氣情面,上來不妨全用軟功,與之結交,只要事主不究,能夠做到請他離開,或是從此不再生事,我均答應。」
      二捕只管刁狡,仍禁不住洪斌的權變籠絡,自來覺著縣官待人厚道,不會白費心力,願做他的忠實鷹犬。何況大權在握,軟硬由心,自己不與飛賊為敵,只是想法結交,請他上路,憑自己的口才,只一見面必被說動,竟為甜言蜜語所惑,忘卻玉庭警告之言,一口答應下來。
      洪斌手筆又大,又加賞了兩百銀子,二人自然越發感激,退到班房裡面,先把手下徒黨喊來,四面派人暗中防守,低聲密議,想好主意,便各安睡。一夜無事,起身一間,夜來甚是安靜,並無可疑形跡,以為昨日路上之言已被對方偷聽了去,所以不曾尾隨,此後專從結交人手容易得多,並還兔去危險,心中高興,略一商計,便裝尋人,往南關外平民村落中走去。
      二捕多年土著,城廂內外的居民相識的甚多,人又陰柔,無論對誰表面均是一團和氣,不像別的差役把狠毒的心腸露在外面。人們只說公門中人認得兩個,萬一有事多少有點照應,何況又是兩個有權力的班頭,平日沒有架子,連手下差役言動橫暴,被他撞見,也要當眾申斥,均當難得,非但不恨,反而遠接高迎,當他是個最難得的好心官差,絲毫沒有防他之念。
      二捕也全仗此一來遇事便利得多。這次出去,滿擬這班天真誠樸的村民仍和往日一樣,不會懷疑他有什麼用意,何況所尋人家丁三甲本是多年相識,並還是趙三元岳家的老佃戶,彼此常有往來,有時並還托他官事,只要昨日所聞是真,這外號翼人影無雙的無名飛賊如在這一帶農村中大量周濟窮苦,斷無訪問不出之理。
      對方既在民間行此義舉,當他揮金濟貧時節決不能還是那身奇怪裝束,怎麼也能問出他一點來歷姓名和那本來的年貌裝束。
      哪知事出意料,所去之處乃是千佛山東面山腳下的一個村鎮,雖是一個不大的村鎮,因其地當城南風景之區,山上梵宮琳字高下相間,蒼松翠柏到處森立,又當大雪之後,風景越發清麗,一面又可望到城北的大明湖,一般不怕冷的遊人和那自命高雅之士多往山上賞雪,加上一些燒香還願的人,就是隆冬時節仍有不少遊人香客登臨往來,雖不似春秋佳日那麼繁盛,卻也不在少數。
      附近村鎮中居民一半種田為生,一半便靠這些香客遊人做些買賣。荒災之後農村只管調敝,人民窮苦,村上仍開著兩爿酒店,還有各式專制土產和廟中和尚需用的店舖,遇到好天氣和趕集時節,照樣熙來攘往,肩摩跋接,表面上也頗熱鬧,看不出來。只為當日不是集期,天又酷寒,這座白泉村離山口稍遠,地勢較偏,又非初一、十五等廟會之期,比來路近山一帶村鎮分外顯得冷清。
      畢貴人雖一樣奸狡,沒有趙三元那樣穩練陰沉,見那村鎮一條大街,家家關門閉戶,滿地冰雪狼藉,經過眾人踐踏,黑一塊白一塊十分難看,地上橫著幾條車跡,被寒風一吹,凍得比鐵還硬,一不小心,不被絆倒便被滑倒。那些店舖都是風門緊閉,門口掛著補了又補的破舊門簾,一眼望過去冷清清的,偶有一二人走過,也是縮頭拱手,急匆匆冒著寒風搶往附近人家店舖之內,不再走出,彷彿怕冷已極。
      回顧無人,脫口笑說:「老師哥,你看這裡還是靠近城廂的村鎮,都顯得這麼荒涼窮苦,比我們前月來時所見只更厲害,遠的地方更不必說。昨天那兩位朋友偏說得這位黑道上的朋友和活菩薩一樣,彷彿濟南府的苦人都被他一人救完,你看哪有一點好過影子?」
      趙三元方覺畢貴冒失,所尋的人還未見到,不應這等說法,猛瞥見相隔不遠的一家酒店裡面門簾微微一抬,好像有人探頭欲出又進神氣,心中一動;看出那家酒鋪也是一個舊相識,主人余富還曾托過自己官司,每來鎮上訪案必要擾他幾杯。那場官司雖是口中答應幫忙,並未為他出力,仗著本來有理,只花了十兩銀子的鋪堂費便被放出,為了他這一案事情湊巧,遇到本官老太太的生日,提前放出了幾天,對方便認為是自己的功勞,感激非常,只一見面定要拉往店中盡情款待。
      心想,此人雖是一個本分商民,因有兩個親戚做過鏢行伙計,少年時也跟著走了兩次鏢,眼皮頗雜,人又慷慨,開店年久,本地幾個黑道中人又常來他店裡飲酒避風,商計官事,多半均與相識,又是一個極好耳目。本定事完尋他,天氣大冷,丁家住在鎮東頭未了一家,相隔還有半里,來得太早,去了人家定必款待,何苦叫他費事,不如就到余富所開白泉居擾他一餐,就便命一伙計去將丁三甲喊來一齊訪問,豈不省事得多,打聽起來也容易些。
      心中尋思,畢貴也是多年老公事,一點就透,被趙三元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業已明白過來。雖覺一路留心,並未發現有人跟蹤,兩面人家又都畏寒不出,不會聽去,即便對頭此時出現,憑自己的眼力一望而知,正可看出他的形貌,以為下手之計,何必這樣情虛多疑?但因趙三元是老大哥,平日情如兄弟,每次辦案都不出他所料,也就不便違背,只得改變口風,把前事岔開。
      談不兩句已到白泉居門口,正要一同走進,猛瞥見門簾起處衝出一人,飛也似往鎮東頭走去,穿著一身舊棉衣,頭上戴著一頂氈帽,彷彿怕冷已極。如在平日趙三元也不會疑心,何況那人明是一個窮苦村農,看去並不起眼,只為當日心中有事,又聽人說飛賊影無雙專和窮苦的人交往,方才又見門簾微動,有人走出重又縮了回去,同時瞥見側面紙隔扇上有一小孔,好似新近被人弄破。
      暗忖:「余富平日最愛乾淨,多麼破舊的桌椅門窗也都收拾整齊,這樣寒天怎會把這紙窗摳破,不加糊補?」那人腳底又是那麼慌張,當時生疑。
      本心想要追上查問,繼一想此舉打草驚蛇,還是不妥,便朝畢貴使一眼色,故意笑道:「今天真個冷極,我不耐煩到丁三甲家去了,你去尋他,說我在白泉居請他吃兩杯,商量我岳父欠租之事吧。可是話要說得圓,多年交情,這筆租糧業已撥在你大嫂名下,他如富餘,我夫妻便過個肥年,否則我也不會逼他,千萬不可使他多心,快去快來,我在裡面等你。」
      說時,暗中留意窗上破孔有無人在窺探,未見影跡,抽空把嘴一努,說完便裝怕冷,往裡掀簾走進。畢貴自然會意,口中答話,便朝前面那人跟蹤趕去,好在雙方途向相同,丁家又在鎮的東頭,那人如是鎮上居民自可看出一點虛實,如其由外走來,相隔決不甚近,也可相機行事,甚而將他喊住盤問均無不可,由此往前追去不提。
      這裡趙三元匆匆掀簾往裡鑽進。因是心有疑念,故意改由西首衝進,心想,門內如其有人暗中窺探,當時便可看出。果然對面有人搶出,不是身法靈巧,雙方幾乎撞個滿懷。門內原有半間,熱天專賣冷面,到了冬天便即收起,一面堆著柴草雜物,走過這半間方是酒店客堂。
      為了春秋廟會期中朝山人多,酒鋪生意雖小,地方卻大,共有十來張桌子,雖是淡月,因主人和氣,看得利薄,多年積蓄,生意不大,底子卻厚,酒客仍是不斷,但比鬧月要少十之八九。
      趙三元上月曾經來過,以為這冷天氣酒客更少,一見對面來人竟是余富,正笑問:「老弟如何這樣慌張,差一點沒有把我撞倒!」
      余富連忙賠話表示歡迎,笑答:「因聽門外口音甚熟,心疑二位班頭光降,特出迎接,不料心急了些,差點撞上。」忽聽內裡說笑勸飲之聲十分熱鬧。
      趙三元聽出酒客甚多,同時看出裡層也懸著一副半舊的棉門簾,不等回答,忙先輕挑簾縫往裡張望,瞥見裡面雖未坐滿,也有半堂酒客,還有兩桌吃殘的,彷彿客人剛走,還未撤淨,兩桌杯筷雖只四五份,但是途中曾經留神,並未見有酒客走出,心中大是驚疑。
      暗忖:這樣荒年,就說鄉下人飯吃得早,今日非集非會,也不應該一清早便來這裡聚飲。如說外路來的香客遊人,又不應該這樣短裝打扮,穿得那舊。再細一看越發疑心,原來裡面六七桌酒客約有三十人,都是本地窮苦村民,最好的也不過佃戶長工之類,最奇是衣服雖舊,大都厚實,一望而知是新添的棉花,每人並有一頂式樣不同的破舊皮棉風帽。
      如在城裡人和常人眼裡自看不出一點異樣,自己辦案多年,目光何等敏銳,一見便知新制項下,鄉下殷實一點的小上財主儉省一點的也不過這樣打扮,這班酒客居然一律,十九相同,與上月所見衣不蔽體,有的還穿著破單裌衣,面有菜色。冷得亂抖的情景相去天淵,並還吃得這麼高興,尋常過新年也未必都如此捨得來下酒館,況當荒年歲暮,離年將近,租糧尚交不上,衣食不週之際,哪有餘錢添補衣服,成群結伙來下酒館,斷無如此情理。
      內中一多半不是熟人也是熟臉,差不多全是本鎮附近的窮苦農民,豈非奇事?忙即縮退回去,方想,昨日所聞業已有些證實,照此情勢恐還不止周濟二字,也許對方收買人心,別有圖謀都在意中。我如稍露形跡來意反而有害,想了想,覺著餘、丁二人均有交情,還是假裝尋人,無心相遇,專向二人打聽,必能問出幾分。
      無奈內裡好些熟人,對於自己十分恭敬,只一走進必要同起招呼,一被對方知道便有妨礙,深悔方才不該中途變計,如其先往丁家穩妥得多。
      正打算把余富拉在一旁,仗著平日交情,索性明言來意,請其暗助,乘著裡面的人尚未看出,退往丁家先探詢上一陣再作計較。余富偏不知趣,未容開口已先將門簾打起,一面請進,一面笑說:「趙老班頭趙三太爺來了!」
      內裡那些酒客多是趙三元的熟人,餘者十九也認得他,聞聲立時驚動,紛紛起立,作揖請安,連打招呼,趙三元無法,只得從容走進,拿出平日對人的假面目一路客套過去,暗中留意,見這二十多個酒客十九離座還禮,只有兩桌沒有動靜,一桌像個外來的土香客,隨身包袱之外還有一個褪了色的黃皮香袋斜掛肩上,面前一把酒壺、一碟煮花生、一碟蔬菜,另外還有一盆烙餅,吃得最苦,年約三十左右,滿臉風塵之色,身材短小,貌相頗丑。
      最可笑是這兩個彷彿孿生弟兄,貌醜相同,骨格面盤雖不一樣,每人弔著一隻眼角,一左一右,各帶著幾分醉意望著自己,似笑不笑,形貌越顯難看。另一桌三人兩個伏桌睡臥,一個年老的半身不遂,也有幾分醉意,均是本鎮上的窮人,以前為了欠糧吃過官司,被地主將田收回,父子三人改做泥瓦匠,勉強度日。
      前月城門口相遇,窮得快要討飯,今日也會來此大吃大喝。因這父子三人吃過衙門苦頭,最恨公差,背後常時咒罵,見面也裝不識。因大窮苦,荒年沒有生活,捉到官中還要管他吃飯,不值計較,就聽見兩句瘋言瘋語也只裝不知道。此時也和那兩少年矮子一樣沒有理睬,餘均一體恭敬。
      先雖生疑,繼一想,這兩個矮子雖是外來的人,但這神氣決不像什異人奇士,飛賊影無雙那樣有本領的高人,無論多麼慷慨好義,周濟窮苦,決不能自家穿得這樣破舊,貌相也木會這樣毫不起眼。天底下斷無冒險樹敵,偷了大量金銀送人,自己連一樣好酒菜都捨不得吃的道理,越想越覺不像。
      這次主人卻又知趣,所讓座頭就在那兩矮子的側面,共只一桌之隔,對方一言一動均可了然,便坐了下來,打算先裝到底,以假作真,索性作為尋人,靜心觀察,等到酒客散去,向餘、丁二人間出一點虛實,然後仔細訪查下去。好在都是本地的人,怎麼也能問出一點蹤跡。主意打定,便和余富說笑起來,一面設詞借話問話,在有意無意之間從小處著手,留心探詢。
      談了不多一會,余富說出:「當日是因數日前前村有兩家富翁鬧賊,全仗這些村民相助,盜賊雖未擒住,所失財物全被攔截回來,只損失了朝山所用的一個小包。為了感謝這些鄉鄰相助之德,和我商量,只是出力的人,無論男女大小,均可來此飲食一頓,每人還送了幾斤棉花和一些舊衣舊帽之類,另外放出一倉糧食,言明三年之後分期歸還,荒年不收,豐年照補,沒有利息,故此這些鄉親俱都高興非常。
      「本來連飯都吃不上的苦人均可挨到麥收之後,連明年春荒也可渡過。此舉功德不小,所以這兩處村鎮上的苦人俱都喜出望外。本來他們都不捨得吃這一頓,無奈這兩位財主覺著當夜不是這些斲柴路過的苦人相助,和賊拼鬥,將其驚走,非但傷人傷財,他那兩大倉糧食也必被火燒掉,休想保全。
      「可見還是本鄉本上的人心好義氣,以前不該薄待他們。又覺這些貧苦的鄉鄰終年省吃儉用,休說好酒好肉,連飯都常混不上,說什麼也要請他們吃這一頓,並還托我,說他年老,不能來此作陪,為防來客不肯多吃,要我代作主人,所以這樣寒天還有許多吃客,今日是未一天,否則人還多呢。」
      趙三元乍聽頗覺有理,同時偷聽旁桌村民對那兩家財主也是歌功頌德,異口同聲,不由不信。斜對面那兩個矮子先聽眾人談論宛如無覺,不知怎的內中一個忽似發酒瘋一般無緣無故笑將起來,心方一動。
      畢貴忽由門外走進,說:「丁三甲有事進城,不在家中。去時還有一人在前飛跑,說是尋他借錢,也未見到,正由門裡走出,就住在他的斜對面。那人曰稱無錢,卻又吃得酒氣醇醇,我頗奇怪。後來才知這裡有人請客,丁家人說,他們只知財主酬謝鄉鄰,不知為了何事。大哥先來,可聽說麼?」
      趙三元聽出所追的人也是本地村民,並與丁家相識,實是怕冷,走得太慌,並非賊黨有什背人舉動,經過情形也與所聞相符,正覺自己情虛多疑,想起好笑,主人因畢貴剛來,忙著招呼,添菜添酒,業已走去,忽聽笑聲吃吃越來越盛,定睛一看,先是一個弔左眼的矮子忍不住好笑,對面一個弔右眼的本在勸止,說恐旁人笑他發瘋,這時不知何故,也被對方引得笑了起來。
      這類酒後狂笑醉人常態,本不足奇,那兩矮子經過仔細查聽並無可疑之跡,明是兩個外路來的村俗鄉客,業已不甚理會。因畢貴初來,不知底細,見那兩個醉人面生,也留了神。笑聲起後,忽然看出另外六七桌酒客聞得笑聲均如無覺,並無一人回顧,不禁生疑。
      因趙三元向來狂傲自大,人又實在比他高明,特意坐在醉人旁邊,料知有意,也許對方多半早被看破,相隔這近,如其開口,必定怪他冒失,話到口邊又復忍住。
      趙三元一時疏忽,急切間竟未想到,正想借話告知畢貴往尋那兩家財主探詢真情:有無酬謝眾人之事?盜賊上門怎不報官,一群窮苦村民就說人多,均無本領,怎能將來賊驚走,並還截下所搶財物,沒有一人傷亡,是何原故?那兩矮子忽然拿了包裹起身走出。
      趙、畢二捕看出對方賬也未付,恰巧余富走來,忙使眼色示意,索討酒飯錢,余富方答:「這兩位香客真個虔誠忠厚,外鄉人怕吃虧,休看土頭土腦,樣樣精明,上來先錢後酒,付完了賬再吃,老怕上當,也不想我們山東人哪會欺生做這昧良心的勾當見」
      話未說完,人已掀簾走出。人剛走到外層半間,便相繼哈哈大笑起來,彷彿有什極可笑的事,當人不好意思,勉強忍住,到了門外方始縱聲狂笑光景。
      趙三元首先聽出內中一個是女音,猛想起昨夜所聞之言,心又一動。畢貴更是疑心,見那兩人已走,同伴尚無表示,又見醉人走後別桌酒客不看醉人,全在偷看自己這面,越發生疑,忍不住湊近前去附耳低聲。
      正要開口,三元見狀突然警覺,把手一揮,雙雙不約而同離席,一摸身邊暗藏的鐵尺和虎尾三截鞭,一言未發,飛馳趕出,衝到門外東西兩面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就這先後不過兩句話的工夫,一條兩里來長兩頭都可望出老遠的街路上面竟是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俱無,便飛也無這快。
      心念才動,忽聽一聲雕鳴,一隻通體黑毛,油光滑亮,兩翼開張宛如一扇板門的金眼禿頂大鳥已由對面房頂突然飛起,往酒館這面屋上掠過,忙即奔往前面,回身一看,那鵬非但大得嚇人,從未見過,飛得更是快極,兩翼微一扇動便破空直上,轉眼投入陰雲杏霜之中,只剩一個黑點,由大而小略一隱現便即無蹤,這一驚真非小可。
      暗忖:這兩個飛賊莫非真是妖怪不成?這等奇事如非親眼見到誰說也不至於相信。但有一樁奇怪,人是兩個,鳥只一隻,就說人矮,這只大鳥飛將起來雖是又大又猛,如其立在地上,無論如何也只半人多高,怎會二人化身一鳥,身量也不相稱,又由對面屋上飛起,是何原故?
      如說事出偶然,一則這類大鳥只西北路上和蒙古、西藏等地才有發現,也只聽說,平日所見最大的座山雕也沒有它一半,此鳥又與昨日所聞相同。方才兩個矮子明明剛走出來,自己離座時還聽狂笑,等到追出,隨同笑聲止處人便不見,一任腳底多快,就是上房也不能沒有一點影跡,房上房下都是冷清清的,休說是人,連別的小鳥也未見到一隻,天底下哪有這樣快腳!除卻鳥是飛賊所變,更無二路。
      心正不解,忽見隔壁一家門內有人奔出,也是相識的村民王老黑,看意思是往酒館奔進,見了二捕忙即立定,請安問好。
      趙三元見他面帶驚慌之色,便問何事,老黑答說:「二位班頭,我活了這大年紀,第一次見到這樣怪事。方才我想到隔壁賒點酒吃,剛一探頭,瞥見兩人由酒鋪門裡飛往對面房頂,身子一搖,便變成一個妖怪,看去像只大老鷹,往這面房頂飛來,嚇得我幾乎跌了一跤。我恐隔壁出了什事,想往打聽,不知二位班頭在此,先前沒聽你們說話,共總一晃眼的事,二位班頭怎未見到,難道眼花不成?」
      三元知道老黑人最忠厚,悄聲說道:「事情是有,我二人便為此而來,但你千萬不可聲張,這妖怪也決不害人,對於你們這些窮苦的人肯發善心,以後如其遇見生人給你銀米衣物,速往衙門偷偷送信,大老爺至少賞你一兩銀子,也許還多。我們對他並無惡意,只想打聽他的下落,與之結交。
      「如其有人隱瞞不報,你們土著家業在此,不能走開,人家總有離去之時,到時就要坐班房、挨板子、戴重枷、吃苦頭,莫怪我們弟兄沒有情面,就來不及了。」
      老黑嚇得諾諾連聲,並向二捕探詢妖怪哪裡來的,怎會不害人,還發善心,畢貴嫌他絮聒,怒聲喝退。三元雖不以為然,見老黑業已嚇得倒退回去,急於回去探詢,只得罷了。
      因料眾人必和飛賊相識,故此不敢看那兩個醉人,只奇怪余富決不會不念交情,代賊說話。也許對方做得巧妙,連余富也被瞞住。
      心中尋思,余富業已趕出,不等發問便先說道:「二位班頭可覺那兩個香客可疑麼?」
      三元故意把臉一沉,冷笑答道:「老弟,我們多年交情,你想必不會偏向外人。此事關係重大,其實我們對他毫無惡意,只是想見一面,稍微領教幾句。休說這等異人對他只有敬佩,便論本領,再加一百個也非人家對手,連城裡許多名武師俱都不敢伸手,何況我們!難道吃了官家飯便不顧妻兒老小賣命不成?你如知道他的來蹤去跡,你身家在此,卻是隱瞞不得呢。」
      余富聞言先裝不懂,聽完急得臉漲通紅,接口答道:「老大哥,你怎說出這樣話來,我還是新近曉得,還未開口,你怎對我疑心起來?」
      三元聽出話裡有因,知他為人心直,神情不像虛假,再者他也算是有點積蓄的小康之家,兄弟種了十幾畝田,雖然遇到災荒全家都要累他貼補度日,因其會做買賣,和酒客結有感情,千佛山上廟會又多,由正月初頭起直到深秋差不多每月均有廟會,初一、十五官民上香和遊山的人尚不在內,年景雖然不好,於他並無妨礙,反因荒年求佛許願的人只有更多。
      冬來雖比往年要少許多常客,春、夏、秋三季仍有盈餘。像他這樣家業的人決不會受到飛賊周濟。並且昨日聽說翼人影無雙所救都是十分寒苦,不能生活的人,連那好吃懶做、遊手好閒、專打游飛和吃空心飯的苦朋友都得不到他的周濟,像他這樣有產有業的人更不必說。雙方多年交情,平日知恩感德,飛賊給他銀錢也買不動,怎會知而不言?
      同時想起裡面的人便非真正賊黨,也都受過好處,與之通氣,聽余富發急聲高,恐被聽去,忙即止住,想了一想一同往裡走進。行時,見余富似想勸止,不敢開口神氣,心更生疑,走得更快。
      到了裡面,見全體酒客除那父子三人醉得厲害,仍是不理而外,餘均起立招呼,神態如常。
      畢貴以為自己照例是做惡人,剛怒喝得一聲:「你們膽子不小,想造反麼!」
      三元瞥見客堂後面通往竹林的小院中似有黑影一閃,猛想起昨日陳玉庭的警告,憑自己的目力決不致看花。對方既以黑衣蒙面出現,必把自己當成敵人,這樣本領高強,並還神通廣大,能夠變化飛鳥的怪人豈是常人所能抵敵!
      並且剛見變化飛走,忽又出現,休說自己只得兩人,一旦破臉,便這些貧苦土人被迫情急,發動山東人特有的剛強之性,雙方合力將自己打死,毀屍滅跡都在意中,如何能夠硬來?
      同時看出這三四十個村民只管賠著笑臉,裝不聽見,好些目中業已射出怒光,大有激怒之意,比起平日馴善神情迥不相同,情知對方勢力太大,一觸即發,並且還有一種仗恃。
      自來人多無妨,最怕合群,這班窮苦的人平日只管馴善聽話,小羊也似,真要激變,合將起來,個個都能拼命,多高本領也是吃虧。何況此事暫時不能張揚,無緣無故死傷些赤手空拳的人,回去也不好交待。這些人的後面並還伏有兩個勁敵,是否尚有餘黨也不可知,如何能夠冒失?
      如朝窗外黑影追去,就能趕上,照昨日所聞所見也是自我苦吃,側顧余富滿臉均是惶急之容,料有原因,越發情虛,忙將畢貴一拉,故意笑說:「老弟,你怎麼連杯早酒也不曾吃,開這玩笑作什?這樣作張作智,那兩位朋友只有討厭,甚而生疑,辜負我們專誠拜望的好意。莫非你用激將之法,不把來意說明,人家就肯見你了麼?」
      畢貴一向都做下手,本領心計比較都差,人卻一樣機警,立時就勢收風,哈哈笑道:「我何曾吃醉,諸位不要見怪。我弟兄實在是聞名已久,太仰慕了,心想這兩位異人俠士決不願見公門中人欺負老百姓,可以激他出來,再行賠禮。我們老大哥說得對,哪有這樣求見的道理,一個不巧生出誤會多麼糟呢。明人不說虛話,這兩位的來蹤去跡我已知道一二,實在專誠拜見,並無別意,只請諸位指教一二總可以吧。」
      話未說完,忽聽小院外面哈哈大笑之聲,由近而遠,似往外面走去。
      趙、畢二捕同聲急呼:「二位大俠請停貴步,容我弟兄拜見!」口中說話,人已同往後窗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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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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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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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2:00 |
    三十二、密室窗外的笑聲

      縱到外面一看,哪裡還有人影,只聽笑聲搖曳,業已遠出竹林的最前面,相隔少說也有十來丈。雖當隆冬時節,竹葉都已黃落,只剩一些堆滿冰雪的殘枝,但是行列頗密,最仄之處必須側身而過,地上冰雪更厚,從無一人往來,一望平坦,就是多快的腿想要通過也非容易。
      自己聞聲便即追出,離窗又近,竟會一去老遠,雪地上絲毫腳印都無,知迫不上。正在相顧驚奇,竹林那面相隔十餘丈的小坡後面又是一隻怪鳥衝空飛起。這次和方才不一樣,剛一現身便帶著一股疾風橫空迎面而來,到了二捕頭上盤旋了兩轉,方始作出示威形態。二目精光下射,注定二捕怒嘯了兩聲,方始調頭,箭一般往省城那面穿雲而去,一閃無蹤。
      初飛起時,二捕雖是久經大敵的辦案能手,見那大鳥週身黑亮,目光如電,兩翅盤空,所過之處滿林竹枝一齊波動,上面冰雪吃它兩翼風力扇動,琮琮琤琤紛落如雨,當時便有一股急風撲面,來勢猛惡,實在驚人,只覺眼前一黑,兩道金光射到眼上,暗道不好,由不得心寒膽怯,待往門裡縮退時,那雕就在飛離人頭數尺之間業已轉翅搏空而上,由此飛高兩三丈,更不再下,只在頭上盤旋了兩轉往北飛去,才知惡作劇,有心示威恐嚇,倒被嚇了一大跳。
      心想,這樣妖怪一般的飛賊如何能是對手,不由氣餒許多,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後來還是趙三元覺著這樣驚惶有失體面,側臉一看,室中諸人一個也未探頭外望,若無其事,心雖恨毒,但知硬來徒自取辱,無益有害。
      只得轉身回去,強笑說道:「公門中並非沒有好人,憑我弟兄平日行為,地方上人不會不知,如何這兩位異人不肯當面賜教,莫非還當我們是他敵人不成?」
      說時,余富業已迎上前來,目光到處,堂內人已走了一半,那父子三個醉人也被旁桌鄉鄰扶走,快要出門,餘人均似酒足飯飽想要起身神氣,方想開口,忽聽余富低聲說道:「我知二位班頭用意,少時人靜由我奉告如何?」
      二捕巴不得有人肯說實話,又見這班村民不像平日那樣恭順膽小,多半不辭而別。先走出的不算,後走的人只管點頭招呼,道聲再見,連代會酒賬的虛話都未說一句,轉身就走,彷彿這般人都改了脾氣,已不受欺,料知這般村民受了飛賊鼓動,已不怕吃什官司,照著平日欺軟不欺硬、怕多不怕少的舊規條,暫時只可忍氣,好在對方本地土著,真要有事不會逃走。
      余富總算受過自己好處的人,不會知而不言,又曾露了口風。還有一個丁三甲尚未見到,都是耳目,不如問明再說,於是假裝和氣到底,隨同眾人互相敷衍,就便表示了幾句好意。
      等人分別散去,方要把余富拉向後屋之中連騙帶嚇,探詢虛實,余富已開口道:「二位班頭不消如此,我並未受過人家分文好處,更不會欺騙多年朋友。不過這位異人實在大教人佩服了,他行的事無一樣不恰到好處,二位班頭只要沒有別念,他決不會傷你分毫,此時便是大聲說笑也無妨礙。否則我們便是人地三尺,藏得多麼隱秘,照樣瞞他不了。不說別的,單論本領,我活了這大年紀也是第一次見到,別的神通廣大就不必說了。」
      二捕聞言心中一震,情知所說不虛,略一尋思,還是假裝好意便宜得多,便照預先想好的話一說。余富聽完笑答:「二位班頭能夠這樣,足見高明。他也曾說,只管目前到處都是衣食不週、怨聲載道,想要全部改革,使天下人民均享安樂,現在還沒有到時機,少說也要過數十百年沒有皇帝老兒之後,人民也都明白過來才能成功。
      「只為像他這樣的人太少,我們國家地大人多,不到時機,只憑二三少數人的本領心思決難成功,只能做一點是一點,救一個是一個,到時再說。就這樣,他雖本領高強,更會變那時真時假的戲法,不是有那許多老百姓相助,到處都是他的朋友親人,連想做這只救一方人的心志都辦不到。
      「話雖如此,這位異人從小便是孤兒,出身寒苦,對於貪官污吏、土豪惡霸連你們公門中人都算他的對頭,和對頭爪牙鷹犬一律敵視,至多你不惹他,他不出手,如想對他有什惡念,簡直難如登天。只管口口聲聲說他分身為二,變化飛翔,令人莫測,不可捉摸的舉動,都是他專門對付敵人的戲法,並非真事。
      「但是自他來到本鎮救濟大量苦人,並使明春各安生業,這半個多月光景我曾幾次耳聞眼見許多神奇驚人之事,哪一點也不像是假的。自來真人不露相,真叫測他不透。我們多年交好,不說虛話,憑你二位多年的盛名和本領誰不知道,如何敢有輕視?可是要和此人為敵恐還是個難題。
      「並且受他救濟的人也都和我一樣,誰都不知他的底細來歷,也許知道的還沒有我多都不一定。他們雖然受到周濟,問起衣食來路,均有實人實事還得出你娘家,表面上更沒有可疑形跡,真要追根,馬上鬧出亂子,這是何苦。
      「你如想要打聽,所到之處窮人全都受他周濟,過得去的人也被感動,各有各的答法,用意卻是相同,休想問出一字。根本他自己都在悶葫蘆裡,何從說起?其勢不能把全濟南府的窮人一齊捉去拷問,隨便捉上兩個不是不行,包你出事,甚而激出大變,誰受得了?
      「依我之見,出錢的人既是出於自願,民不舉官不究,沒有事主樂得假裝糊塗,不聞不問,比什麼都強。真要想交朋友,聽他口氣,除非二位班頭離開公門,另做別的貴行,無論你們說得多麼好聽,就算人心善良,做官府富豪的爪牙鷹犬,根本和老百姓就是對頭,便有什麼好心,也只說些好話,做不出什麼好事。
      「偶然天良發現,遇到輕而易舉,或是看在親友鄉鄰面上,幫助受苦受難的人,使其兔於禍害的自然是有,但這不是有心為善,受人請托,也是好名心盛,想裝好人,一兩件好事情與大體並不相干,沒有多少用處。他不像說評書口裡那些英雄豪傑,一面說得對方人品多高,本領多強,卻經不起富貴中人三請四聘,虛情籠絡,在金錢禮貌買動恭維之下,本是行俠仗義專代人民打抱不平的英雄,結果不平沒有打成,人也不曾救到幾個,本身反而做了豪門的鷹犬,官家的爪牙,豈非天大笑話?
      「事情怕想,那不合情理的事只要心細,用那前後實事作證,如其不合情理,無論說得多麼天花亂墜,明眼人一看就穿。像他那樣異人,既決不肯為官府豪紳所用,更不願受這些人的尊敬,如何還肯結交?他自己也曾承認,做的是盜賊行當,但他是因自己無此財力救濟多人,所有救濟窮苦土人的銀米均慷他人之慨,本身決不用他分文,所以平日生活衣食均極刻苦。
      「最難得是,為了救人太多,一個失當,稍欠周密,非但出錢的人是死對頭,不肯和他甘休,制服不住便要群起而攻,添出許多麻煩危險,便那被周濟的人也必連帶受害。從去年救水災起,便仗著他的機警細心,方法巧妙,因人而施,隨時變化,至今不曾出事。而那許多出錢的人先是忍痛懷恨,當他仇敵,不久便被治得心服口服,有的並還受到感化,轉而明暗相助,才得成功。
      「這次不過因為山東、河南兩省災區都是經他和幾個朋友領頭開始就地籌賑,一面物色被他感動的富家和精明強幹的窮苦人們做他幫手,再由那些有頭臉的紳士出面上條陳,他在暗中運用監視,以全力相助,代出主意,勉強渡過難關。彼時為了濟南省會災情較輕,地方又較富庶,能不下手自然不願多生枝節,等今年蟲災過去,跟著又是這場大雪,他已快要離開的人,看出人民生活越苦,官府富豪照樣壓搾追逼,不稍憐惜,不等明年春荒,沒有衣食過冬便要死亡逃散。
      「一面想到這兩次大災,稍微有點財產的人在他好言相勸與巧取強制,還使對方不敢聲張的巧妙作法之下,差不多都出了錢,有那被他感動的出錢不算,並還自告奮勇加上許多人力,惟獨省城這一片顯富豪紳最多,事前因有種種顧忌,法子不曾想好,上半年人們還能苟延殘喘,因而沒有發動,就此放過。
      「眼看許多苦老百姓無衣無食,比起那些外州府縣的災民反更難過,非但便宜了這許多窮奢極欲的富豪人家,於心也是不忍,於是單身留下,早在三兩月前便作好了準備,因其事前訪查早已知底,本領又高,由上月起,至多隔上兩天,這些有錢人家便被接連不斷照顧過去。
      「他那作法並不一樣,分好幾等,對那平日心腸較好,明白事理可以說動的人多是登門拜訪,好言勸告。除非對方不聽,決不輕易下手。下起手來卻是又准又辣又公平,全看對方為人如何而定。越是明白事理,出於自願,他對那人家也最寬。否則逐步加重,如是窮凶極惡的土豪惡霸簡直倒了大霉,非但現成錢財要被拿去十之七八,當時拿不完的算是代他保存,由其隨時取用,不算希奇。
      「平日重利盤剝,壓搾農民得來的田產,還要照他所說,用種種方法出面貼補那些連氣都喘不過來的苦人,而這類人的興家發跡都有不能見人的陰私之事,一上來把柄先被拿住,哪裡還敢倔強?
      「打是決打不過,多高本領他也不怕,並還當面明言,如其心中不服,不妨約人和他對打,訂好契約,勝者為強。對方自然恨他人骨,把柄又被捏住,不敢明鬧,難得自肯訂約比鬥,再妙沒有,當時自覺無力,遲上幾天他也答應,在財勢和平日情面之下必能請出能手,滿擬一舉便可保全家產,討回把柄,將他慘殺,報仇泄恨,這是多麼便宜的事。
      「內中真有幾個有財有勢又有人、用心陰毒、幫手高明的事主,什麼詭計都想出來。不料當時乖乖奉上還好,這一訂約比鬥吃虧更大,結果不是當場慘敗,全被點倒,便連所請幫手也被預先嚇退,不肯到場,反向主人暗中警告,說這類飛仙劍俠一流人物,除卻聽他吩咐,更無話說,臨時認輸也還有點商量,只要苦口哀告,從此改邪歸正,不再欺壓善良,巧取豪奪,多少尚能減免,不為已甚。
      「如其咬牙切齒,不拼不肯死心,無一個不是糟到極點,把柄在人手內取不回來,性命也在呼吸之間,全憑對方心意,不報官還不傷人,稍有風吹草動,出點花樣,死傷個把首惡固是彈指間事,一個不巧身敗名裂還要傾家蕩產。
      「利害早經對方說明,無一不驗,對頭又是那麼飛騰變化,形蹤飄忽,每次前來均是一人,不知怎會一轉眼間化成兩個或變成一隻怪鳥騰空而去,剛剛飛走忽又出現,這等異人非但事主拱手聽命,連身邊那多眼見的人均被嚇倒,無一敢在外邊傳揚,口風稍有不合,當時立竿見影就有顏色現出,因此他鬧了將近兩三個月,城郊一帶的苦人就未必全受到他的周濟也差不了多少。
      「苦人把他當成天神恩人一樣,敬愛感激,事前又均聽他囑咐,各有一套說法,人心如一,本來又不知他底細,只知照他所說去做,哪怕至親好友,對方只與官紳一面有了交往關連,也決不吐露一字,就說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你如何能夠訪問得出?他只孤身一人,專做救濟窮苦、幫助別人謀生的事,連姓名都不肯說,形貌也是隨時變易,時單時雙,使人莫測。現正準備往鄉僻之區一路周濟過去,事情一完立時回轉他的故鄉。
      「近來民間聲望越大,已有許多人知道去年水災也是他和幾個同道領頭下手才得平息,越發感恩戴德,但都守他之戒,各人心中感激,決不隨便談論。本來就這一點大概我都不會知道,也是事情湊巧,他平日裝束形貌只在人前出面決不相同,尤其是那貌相好看之時極少,只是貌不驚人,並無奇處。
      「今天想是故意取笑,忘了日前週濟的兩家有我兄弟在內,有我這家酒鋪,衣食本不缺少,照理不在他的救濟之列,只為我二弟人大耿直,喜歡自立門戶,不到真個斷糧,便我親身送去他決不收,人又義氣。不知為了何事,得到他的看重,並還暗中來此查訪,知我並非不顧兄弟生活的小氣人才得無事。
      「我老二恐他誤會,也特地趕來偷偷送信,要我留意,說過他那可笑的形貌。今日天還剛亮,他忽然化身為二來此叩門,先說外路朝山香客錯過宿頭,走了一夜,又冷又餓,請給他一點方便。家裡人素來心軟,她正起來生火,也未喊我便放了進來。
      「我聽外面有人說話,探頭一看,正是兄弟所說一隻眼睛吊起的怪人,不知怎會變成兩個,那只弔眼也是一左一右,便留了心。先裝不知,因其吃得大省,我又有心巴結,做了兩樣炒菜,說是外敬,他先付的酒飯錢我仍照樣收下,不知怎的被他識破,笑說我有眼力,但是他們弟兄都是墨教中人,信仰一個叫墨子的古人,說比我們老鄉那兩位聖賢還好。
      「跟著來了幾十個本地酒客,都受過他的好處,便這一頓從此上進做人,興家立業,預祝成功,井補平日衣食不週的慰勞酒飯也是奉他之命而來。這些準備今冬明春渡荒謀生的苦人照例都有這麼一頓酒食,並還指定來此,不去別家,連見人問答以及如何來去均曾受過囑咐,已有半個多月,接連不斷,每天都有幾十百個。他們都有一套不同的說詞,我先頗奇怪,直到日前老二來說,才知是他所為。
      「因其形貌變化每次不同,這些人開頭也未認出,後雖發現這兩人的身材口音覺著眼熟耳熟,方始疑心,仍拿不准,又守著他的指教,不敢招呼。後來還是我知這些人受他救濟,見他們雙方並不交談,當是假裝,向兩個有交情的人探詢,先不肯說實話,這位異人好似一時高興,忽然將我喊住,當眾把前事說了一個大概,並說,本來他不想說,只為眾人疑神疑鬼,當他怪物,實在好笑。
      「為恐謠言太多,引起人們迷信鬼神之念,才行明言,一口說他是變戲法,內中巧妙不到走時不能告人。二位班頭之來他也提到,以他看法,說二位人已陷在泥塘裡面,想要拔腿又陷下去,決沒有拔出來的一天,也許不久還要尋來此地,卻沒想到今早就會趕來。照他吩咐,原應假裝不知,一則我們多年交情,以前那場官司又蒙二位照應,不應該沒有良心,聽那口氣,非但不肯相見,萬一有什誤會恐還難免吃他的虧,這才就我所知儘量勸說。
      「雖然口直,難免冒犯,但我實是好意,還望不要見怪才好。請想二位班頭來時他實出於意料,事前便說,你們今日中午前後必往北關大明湖一帶訪問他的蹤跡,準備再坐片刻便往等候,開個小玩笑,不知怎的,你們剛進村口,還未轉過山角他便警覺,正說要迎上去,一會又說來人就要走來,且看來意如何再作計較。
      「所以方才二位班頭追出時我那樣愁急,惟恐追上發生誤會,後聽說出來意才放了心。人家說得好,哪怕心中和他作對,只無實事便不相干。話已說完,心也盡到,真要見怪也說不得了。」
      二人一聽這翼人影無雙便是那七個義商之一,本領大得出奇,如說真變戲法,方才奇跡又曾眼見,怎會是假?如說白蓮教一流邪法之士,偏又一口否認。再想到對方清早叩門和所說北關尋他之事,分明連昨夜見官的一言一動都在對方耳目之下,想是今早臨時變計,恐往北關露出形跡,改來千佛山下村鎮之中訪問,未被聽去,所以這等說法,不是飛仙劍俠中人豈能未卜先知,剛進村口便自警覺?
      先嚇了一個毛骨悚然,覺著余富所說不像虛假,繼一想,這樣下去公事如何交待?便問:「方才所說酬謝眾村人的富戶都是何人?」
      余富笑答:「他做的事無一不是有根有腳,極少看出破綻。他那救濟窮苦,十次倒有九次是事主本人和他新結交的可靠朋友借一題目出面散發,便是驟然相遇,非當時救濟不可的也有他的巧妙方法,向不輕易露面。日子一久,無端得到飛財救濟的人見與不見都知是他所為。
      「休看紙裡包不住火,照他那樣心思細密,就是風聲傳到官家耳裡,也和上次救災一樣當作民間謠傳,連問失主本人他都不敢承認,何苦多事自我麻煩呢?這兩家富翁也是前面村鎮上的有名人物,一個以前還是惡霸,總算回頭得早,他有一個堂兄乃外縣首戶,水災時節吃過苦頭,先就得到警告,占了便宜。如照以前所為,被這位異人尋上門去,簡直非糟不可。這樣一說,二位班頭想已明白,你問他們也決不會說一字,不信只管試他一下就知道了。」
      二捕一聽,便知內中一家姓史,與自己同是破落戶出身,並且還是同門師兄弟,自從學會本領,由三十幾歲起弟兄二人便流浪在外,過了十餘年忽然發財回鄉,說是經商所得,跟著便在城內外開了幾家店舖,逐年添買了兩三百頃田地,文武兩途俱都來得。
      史二更是城外一家著名的財主惡霸,因其平日出入公門,最喜結交縉紳人家,雖然強橫霸道,有惡霸之稱,人卻豪爽好交,對於自己頗講師門交誼,又有利用之處,情分甚厚,當日改北為南一半是尋丁、餘二人探詢賊蹤,一半便是尋訪此人。因他以前發跡所得都是不義之財,與江湖綠林中人暗中都有交往,人卻機警仔細。
      尤其中年以後,不是真有本領名望的人決見他不到,就是對方有點老交情,也是不等人到,老早便由所派黨羽迎前打發回去,決不令其上門,能見到他的人都有極深交情,在有求必應之下差不多全成了革命的朋友。正想便道往尋向其求助,不料人還不曾見面,他也跌倒在飛賊手裡。
      余富是個細心謹慎的人,聽他口氣,史二非但和別的富戶一樣損失了不少錢財,並還向賊討好,自願奉上。憑他那樣驕橫的人,不是一敗塗地,或是深知對方厲害,萬非其敵決不如此服低。照他平日作法,這類事一發決放自己不過,必要命人請來商計,明暗公私一齊上,不將對方打得家破人亡不肯停手,怎會悄沒聲的便將大量家財獻出,聽憑對方處置,還要表示心服口服,格外討好?
      昨日見陳玉庭那大名望的武師,便所交在座來客也無一個不是成名人物,竟會知難而退,先還暗中笑他年老情虛,身家念重,以為史二所交人物不在他以下,並且都是江湖中人,人前不輕露面,以毒攻毒再好沒有,做夢也未想到他這樣人都會如此無用,照此情勢,是否身家念重已不相干,分明敵人高明太多,成了以卵敵石之勢,斷定出手必敗,這杯罰酒萬吃不消才有這樣舉動。
      這兩個勢力最大的人尚且如此,自家相識的人雖多,均是一些鼠竊狗偷之輩,濟得什事?越想心越寒。當著余富不便明言,暗中卻是不約而同準備回去編些假話,暫時敷衍縣官,等過幾日想好搪塞方法再去交差。對頭動身得早那是萬幸,否則也只好挨到此人事完起身,但盼風聲不要擴大,不被本城那些大官知道便可無事,當中真要出什岔子也只得過且過,到時再說了。
      又談了一陣,余富原是奉命警告,免得傳揚開去,異人雖然不怕,多生枝節到底也有不便,看出二捕氣餒心寒,也頗高興,又將翼人影無雙從去年七弟兄領頭救災起直到目前奪富濟貧種種奇績誇大其詞說將出來。二捕始而越聽越心寒,也越有趣。
      後因余富心熱討好,惟恐官家為難,妨礙異人救濟之事,話說太多,雖說這些事情均是民間傳說,先不知道兩次救災也是此人所為,日前聽兄弟說,今早看出來人異相,問出真情,方始得知。這類老奸巨猾的名捕心思何等細密,談到中間,早已聽出余富偏向對頭,後又聽出許多無稽之談,越發生疑。
      心中暗罵:「雜種,得了人家多少好處,這樣忠心!」表面上卻不露出,仍是隨口恭維,因覺對頭既得人心,到處都是他的耳目,我如暗做,被人識破,反露破綻,索性明說反少疑心。
      拿了本官四百兩銀子,好歹也探一點真情回去。事情走到哪裡是哪裡,無須一定。吃了公門飯,到處都有冤家,多狠的強盜賊也都見過,做的是這一行,也怕不了許多。
      趙三元更是性驕好勝,越想越不眼氣,決計走一步是一步,真碰釘子再打回票,憑著自己的機警本領,至多不能擒賊交案,受害當不至於,還是打聽明了再說。
      故意笑道:「照你所說,連史莊主也吃大虧了麼?我對這位異人決不敢有什想頭,他偏不肯和我弟兄對面,像這樣神仙劍俠的異人百年難遇,聽你口氣,史老二就未和他結為平輩之交,也必與之常見,他說的話必較可靠,我先托他一托,如其機緣湊巧,求他引見能夠見到一面,就不說有什好處,到底也可長點見識,免得人家多心,不是好麼?」
      余富知道史二業已被異人治得心服口服,要命也不敢聽了二捕之話和對方為敵,便未勸阻,並還至至誠誠由餘妻添了一些酒飯萊款待來客,二人也裝著酒足飯飽盡歡辭去,滿擬史二雖為敵人所制,畢竟善財難捨,此去必能多少得點幫助。為防有人窺探,途中一字不提,並還故意說得對方神仙一樣,佩服到了極點。
      初意多年交厚,史二斷無不見之理,哪知冒著寒風走了六七里,眼看再有兩三里路便可趕到史家莊,探明對頭虛實來歷和主人的口氣相機而行,稍有辦法立時下手。
      照飛賊這等行為,正是省城滿漢大官日夜懸心忌恨之事,難得對方共只一兩人,就算分身法是假,照自己所聞所見也只兩個,鬥力不行,和他鬥智,只一擒到,先將他弄成殘廢,再去報官,非但可得重賞和許多富貴人家的酬謝,當時發財,並有作官之望。
      雖是武職,也可光宗耀祖,重振家聲,省得一班老親舊戚當面恭維,暗中議論,說倡優隸卒都是同樣下流人物,名為班頭,實替祖宗丟人。除卻一班土財主,稍微有點體面的紳士在座,便是主人不說,自己也須迴避,不肯與之同席。尤其那些窮酸書呆子只管因事到官,為了平日傲慢,自命斯文一派,看不起自己這樣人,吃足苦頭,平日連衣食都顧不上,仍端著那一身臭架子,搖頭晃腦看人不起。
      不管主人和他多有交情,事前多麼打他招呼,只一發現自己同席,脾氣好的拂袖而起,否則當面使人難堪,受那冤枉惡氣,鬧得無論多好朋友,只要人多宴會、婚喪大事,有這班酸秀才在座,便不能上前,常累主人為難,只得另在密室上房之內設宴款待,決不敢使與同座。
      有時恨到極點,命牢中盜賊咬他一口,只管使他吃苦受罪,無奈積習相沿,同樣是人,彷彿像自己這一行一到人前便要低下三尺,實在氣人。業已做了捕快,又無法改變,每一想起心便難過。
      自己祖上也是世家,起初為了家業蕩盡,沒奈何做了公差,難於挽回。去冬今春才有了機會,結果府藩兩院所疑心的義商均是謠傳,心正失望,以為自己多有財產和地方上潛伏的勢力,偏為這班窮酸所制,不能抬頭,也是枉然。想不到飛賊如此厲害,富商救災果有其事,飛賊影無雙並還是那七人之首。
      照他這樣收買人心的舉動,不問是否真的謀反叛逆,也犯朝廷官家大忌,一經擒到,遍地都是人證,無可抵賴。只他承認破產助災,以私人之力使山東、湖南兩省災情平息,照官家看法,不造反也有反意。何況行事隱秘,形跡飄忽,只使大量百姓感激,不使一個官府知道,而救災的財又是明盜暗偷、強迫挾制而來,事主有這許多,竟無一人敢於聲張,直到人已被擒殘廢方始控告。
      便不談他在省會重地這等猖狂、為所欲為,也是一樁從來未有的驚人大案。我二人立此奇功,督府一定專折保奏,升官不說,多半皇上還要召見,從此把已失去的家聲一舉挽回過來豈非絕妙?
      自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經火煉,哪得真金?事情如其容易也不會有這大的功勞。我二人已是五六十歲的人,什麼風浪沒有見過,自家不說,怎麼也要給子孫留條路,免得兒孫們連和讀書人家結親都說是差人的子孫不許高攀,無形中先矮了人兩三輩,永遠不能抬頭。
      想到這裡,剛剛勾動雄心,發生惡念,四顧無人,所行又是一片滿布冰雪的下坡路,天氣比昨日更冷,覺著這樣冰雪寒風之中,來路後半段一人不曾遇見,有人之處相隔還有半里,就是跟來,悄聲說話也聽不出,便將心意低告畢貴。
      二人本是同等人物,心思自差不許多,不過一個當了多年副手,不敢作主而已。一聽這等說法,正合心意,重又振作精神,壯起膽子,準備穩紮穩打,相機而行。惟恐露出破綻,和做賊一樣悄悄說了幾句,彼此會意便不再說。
      因見前面快有人家,估計史家莊這班窮人必已早得周濟,成了影無雙的耳目,正將話鋒改變,說著瞞心昧己的虛情假話,滿口恭維影無雙,一路說笑過去。忽見前面坡下貼著地皮馳來一人,上身不動,其行如飛。
      定睛一看,乃是一個穿得極好的年輕壯漢,頭戴皮風帽,身穿皮襖,外披斗篷,腳底踏著一雙雪裡快,迎面馳來。還未近前,老遠便將手中雪撐揚起招呼,由坡下急衝上來。
      二捕先未看出來人是誰,只覺當地乃史家莊的前哨,表面彷彿種他田的佃戶所居村落,村中還開有一家客店、一家酒飯館,照樣接客做生意,因其地勢偏僻,就是朝山季節客人也不甚多,實則是他耳目,專一接待外來朋友的所在。
      另外兩條路上同樣也有這樣村落,這一處比較規模還小一點,休說那人裝束不像佃戶和村中土人,便這雙雪裡快,因濟南極少大雪,與關外不同,全城內外只此一家因主人在關外多年,喜歡這樣東西,平日藏有十幾副,並不甚多,專供遇到大雪時滑雪打獵取樂之用。
      這十多年來,為了當地氣候溫和,雪積不住,共只見他玩過三次,內中一次為了雪勢較大,特意請客,還曾試過,差一點的人休說踏了滑雪,想看一眼都非容易,今日竟會由人孤身踏出,穿得這樣好法,不是他的兒子也是他的內弟、內姪之類。來路不見有人,對方老遠就打招呼,斷無相隔這遠就認出來人是誰之理,莫要又和昨日陳家一樣,人還未到先就得到警告,特意派了自家人來迎不成?
      念頭才動,來人滑得極快,業已由相隔十來丈的淺坡之下衝將上來。還未近前,便看出是主人的內弟小鋼鞭崔文。姊弟二人口說武家之後,但在二捕眼裡和對方平日所露口風,一望而知綠林出身。乃姊崔雲珍人都說她乃是關外有名女盜雲裡飛銀槍崔八妹,因她從不肯認有什外號,人也不便多問。
      乃姊本領高強,崔文武藝也自不弱,乃史二的心腹,所有家業俱都歸他掌管,年紀不過四十,自從跟著姊夫來到本地,自己也置下一片產業,娶妻生子,用了不少男女下人,雖無史二財勢之盛,也是一個財主人家。平日養尊處優,人極精明強幹,最得史二信任。憑他這樣身份,怎會這樣寒天頂著西北風遠出迎接,彷彿未卜先知一樣?分明方才所料不差,又是對頭鬧鬼。
      方想先作無心相遇,不談來意,看他如何說法。哪知對方更鬼,彷彿彼此心照不宣,匆匆禮見,連照例寒暄都未多說,也不發問,只把手一讓,便同往坡下走去。先還當他把自己迎往莊中,或是前村所開客店之間款待,誰知剛一進村,崔文便即搶往前面外有竹籬環繞,後面附著一片果菜園的人家門外立定,揖客同進。
      這一人家平日也曾經過,外表簡樸,看去像是一個勤儉喜潔的本分村民所居,所種果菜園當然也是史家的產業,一點都不起眼。及至走到裡面,見那臨街一面雖是一排四問形似兩家農民合居的茅土房,除卻用具陳設比較貧農整齊,打掃也極乾淨而外別無異狀。
      崔文並未停步,領了來客由當中一間穿過,是片種有白菜的土地,盡頭大片斜坡,坡下還有一排茅頂瓦房,人未走進,便覺那房舍建得特別,非但比尋常村民所居高大得多,並有四個穿著整齊的壯士由裡走出,向賓主三人請安為禮,這才看出坡下這所房子乃是主人借菜園果樹掩護,接待行蹤隱秘的江湖好友之用。因其建在坡下,兩頭均是花窖暖房,三面花樹掩蔽,如由門外經過,無論遠近均難發現。靠外一角更有小山也似的草堆擋住,外人休想看出。
      這幾間房舍通體皆是磚瓦和上等木料建造而成,外面卻鋪著極厚的茅草,牆上塗有一層黃泥。如論內裡陳設器用之物,稍差一點的富戶人家也無如此講究華美。又是兩重門戶,外面一層比較簡陋,門並不高,暗廊深只數尺,當中一門,也不高大,垂著一副極厚的棉布門簾,內裡房舍連明帶暗有七人間,全都一列暖炕,外加炭盆,爐火熊熊,溫暖如春。除住下四個準備隨時陪客的壯士外空無人居。
      東首一間精美密室之內業已擺上一桌小吃,六個冷盆,當中一隻暖鍋,旁邊溫著兩大壺好酒,杯筷卻只三副。照此形勢,直連到的時候主人俱都曉得,否則不會備得這准。掩飾已無用處,好在雙方本有交情,無話不談,也就不作客套,坐將上去。
      方想開口說在來路吃過酒飯,主人已先笑道:「我知二位班頭已在白泉居吃得差不多,只是外面天冷風寒,家姊丈這幾日來感冒甚重,不能見客,別的地方又有不便,恃命小弟趕來歡迎,就便擋駕,陪來此地小飲幾杯,擋一擋寒,再請回衙辦公。雖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但這幾樣下酒菜均是今冬新制,特由小弟親身帶來。正恐準備不及,更多怠慢,剛命他們備好暖鍋親出迎接,居然幸會。我們自己弟兄,不作客套,彼此心照,請多於兩杯如何?」
      二捕一聽主人口風,不特盡知來意蹤跡,並還說出心照的話,正主人面都不見,明已露出拒絕登門之意,來時熱望雖被打消,反倒勾動愧憤,竟將昨今兩日所聞所遇種種奇跡忘了一個乾淨,以為大白日裡在此重房密室之中,主人又是行家,話決不會被人聽去,先謙謝了幾句,吃了一陣酒菜,見主人從此不再表示,所說都是不相干的應酬話。
      暗罵:「你們這些財主真是賤骨頭,只知欺軟怕硬,算什麼人物。照白泉居所聞,非但受制仇敵,丟人吃虧,你那貴重錢財不知被人家拿去多少。如今有人上門,正好商量報仇除害之計,就說仇敵厲害,你們這些發財洗手的綠林朋友膽怯懼敵,顧慮太多,好在正主人不曾見面,又同來此密室之中,哪怕自己不敢出面,告訴我們真情實活,或是商量一點主意,怎麼都是於你有益,為何這樣裝腔作勢,叫人生氣。」
      畢貴首先忍不住問道:「明人不說虛話,我弟兄來意雖想探詢這位朋友下落,並無惡念,只是想見心切,無法親近。這位朋友又不分善惡,是吃這碗公門飯的全當敵人……」
      還待住下說時,崔文面上已微現不悅之容,強笑插口道:「二位班頭不必說了,你們盛意人家全都知道,非我和史二哥怕事,實不相瞞,像他這樣為人只要和他見過幾面,稍知所作所為,也必佩服。否則,就他本領多高,稍微有點血氣的漢子誰也不肯吃虧丟人,就當時打他不過,強中還有強中手,誰沒有幾個親的厚的,怎麼也能想法請出幾個好幫手,死也不會輸氣,怎麼這樣聽話服低。
      「你如不信,由去年水災起,便是這位領頭,如今只得一人,暗中又把濟南府的富貴人家鬧了一個天翻地覆,越是財氣粗有勢力的越放不過。許多富紳土豪暗中把家產送掉十之六八,這裡面也有好些會家和請有名武師的惡霸,你可聽到有人尋他報仇的沒有?吃了大虧還不肯對人說,是何原故。
      「休看這裡地勢隱僻,想要瞞他仍是無用。既是明人不說虛話,最好不提此事,真者是真,假者是假,這位決不會冤枉人。我請二位班頭來此小飲,另有原因,並非避他,再說也無用處。如問他的經過,我們定必照他所說回答,決不違約,吐出真情。你我多年好友,所說不實怎麼夠朋友呢?」
      二捕先在白泉居酒已吃不少,再吃路上冷風一吹,業已有些發作,膽氣壯了不少。趙三元心雖愧憤,還好一些,能夠忍耐。畢貴酒量稍差,性又比較狂傲,聞言越聽越不是滋味,想起此行又是徒勞,沒料到主人如此膽小,並還當面明言彷彿背後一言一動之微均逃不過對頭的耳目。
      不由氣往上撞,剛冷笑道:「我不信這個地方此人也會跟來,崔兄說得大過了吧!我怎麼也非見到此人,查明他的來歷不可!」崔文還未回答,忽聽窗外有一女子口音笑罵道:「不要臉的狗腿子,憑你也配見我!」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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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2:00 |
    三十三、警告

      畢貴聞言,當著主人越發愧憤難當,接口怒喝:「朋友如何欺人大甚!」
      一面倚著酒性起身便想往外趕去,先吃趙三元一把拉住,使了一個眼色,還未開口,崔文已搶先把門攔住,低聲警告道:「二位班頭千萬沉住氣,方才所說實是好意,你們均和家姊丈多年老友,便是小弟雖然奉命行事,論起交情也非尋常之比。請想我們這些人哪一個是好吃的果子。
      「不是這位異人奇俠本領真高,所行的事又是那麼公平合理,樣樣使人心服口服,怎會如此聽話,打心裡不肯說他一個不字呢?你們雙方萬一遇上,談上兩次,再把經過情形知道一點,也必和我一樣了。不怕二位班頭見怪,就要和他作對到底,憑你二位也是不行,何必拿雞蛋去撞石頭自找苦吃呢?」
      三元看出主人辭色誠懇,決非幫助外人虛張聲勢,重又回憶連日所聞所見之事,心又發虛,覺著妄動無用,反更麻煩,一面暗將畢貴止住,不令開口,乘機答道:「我弟兄實是好奇心盛,心想結交不配,拜見一面談上兩句也所心願。畢二弟素來心直口快,覺著這位異人時單時雙,時男時女,又能變化飛鳥,好些神奇舉動,心生佩仰。
      「我們今早出來雖然專為訪問他的蹤跡,並非真個照著本官心意和他作對,休說火簽拘票未帶一張,連鎖鏈都未帶一副,就是防他多心之故。他偏認定我們不是好人,老跟在身後神出鬼沒,人爭一口氣,酒後失言自然難免,但這位朋友早晚是會明白。你和令姊丈想必見過這位朋友多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是男是女,是否真能變化飛騰,來去無蹤,這樣說兩句總可以吧。」
      崔文接口笑道:「二位班頭不要多心,這位隱名飛俠實在令人難測,他那聲音容貌常時改變,便說出來遇上也未必能夠看出,並非真要隱瞞。我們對他雖極敬佩,姓名來歷至今還不知道,叫我如何說法呢?」
      畢貴脫口氣道:「照此說來,我們都讓雁啄瞎了眼睛,就是對面相遇也決認不出來的了?」
      崔文看出二捕執迷不悟,心也有氣,方說:「這倒未必,不過……」
      底下話未出口,便聽房後有人接口笑道:「真要見我容易,包你能夠見到就是。」
      三元聞言,看出主人面色微變,彷彿吃了一驚,料知早晚有事,對頭已完全明白自己心意,因向主人追問太急,生出反應。先頗憂疑,繼一想,自己只是奉了官命而行,既是吃糧當差,便不能違背本官意旨,何況自始至終說的都是仰慕求見的話,並未向人誇口想要捉他到案,露出絲毫敵意,就是狹路相逢也非無理可說。
      多年威望,連山東路上綠林中的有名人物俱都知道,有的還有過交情,通來往,過於服低這人先丟不起,當著主人面子上也不好看,呆得一呆,走向旁窗,雙手朝外一拱,大聲笑道:「閣下真個高明,使人佩服。如蒙賜見實為幸事,是非真假久能自明,只望閣下不要把人認錯,過於多心,使人迫於無奈,辜負我弟兄對你的一番仰慕之意便了。」
      說完,只聽前窗外面又是哈哈一笑,越想越有氣,忙即跟蹤縱過,用手捅破窗紙朝外一張,這一面乃是佈滿冰雪的淺坡菜畦,井無人跡,估計這未次笑聲至多三四丈左右,不應離開太遠,並且先聽旁窗回答,轉眼人又到了前面,照那地勢快得實在出奇,心方不解,笑聲已由近而遠,少說也在村口左近。
      心中一動,口裡說著佩服的話,心中埋怨畢貴真笨,單坐在那裡生氣有何用處,也不隨同用心察看,豈非蠢才?正打算跟蹤追往街上,看這路斷行人的茫茫雪地對方如何隱遁,是否真又變出一隻大鳥。
      剛一舉步,便被崔文將手拉住,急道:「趙老班頭老大哥聽我一言,這位大俠實在神奇,並非小看二位班頭,你就本領多高也決追他不上,不是這樣,我和家姊丈也不至於如此服低了。聽他口氣,你們雙方遲早必能相遇,何必忙此一時呢?」
      三元本來有點心虛,又見主人前後口氣一樣至誠,似知對頭厲害,下手太辣,不願自己趕去栽跟斗,又不便明言神氣,想了想只得見風收篷,忍氣歸座,表面仍裝沒事人一般,飲酒說笑,神色如常。
      畢貴酒後受氣,當著主人好生內愧,本來悶坐一旁心中想事,忽然低聲悄間:「趙大哥,你的耳力不差,想必聽出,天下哪有這樣快腿,就是會飛也沒有這等神速。第二次話剛說完,人便由旁窗越過一排草堆,到了前面坡上發出笑聲,你這中間多少有點耽擱還可理講。
      「方才留神靜聽,你由旁窗趕過時,這裡笑聲分明剛起,轉眼便遠出十好幾丈,我們連問余富和崔二莊主,都說人只一位,豈非怪事?話又說回來,我們白泉居所見矮酒客原是兩位,算他不止一人,故意裝神鬧鬼戲弄我們,不能配合得這樣嚴絲合縫。就有幫手,也真快得出奇。去年救那水災原有七位義商,一個人決不能辦這許多的事。莫要連兩位都不止,七人都來,由一位出面,那六位全變作他的化身,聲東擊西,此呼彼應,故意迷亂人的耳目吧。」
      三元聞言,立被提醒,轉向崔文笑道:「我弟兄業已甘拜下風,就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也必知難而退,決不拿雞蛋去撞石頭,何況本來沒有此意。不過我弟兄在公門中四十年,無論地方上和江湖朋友之中大小有個名姓,就這樣糊裡糊塗交待過去,傳說出去豈不是個笑話。
      「我弟兄是好是歹早晚分明,總算和二位莊主相交多年,令姊丈因病不能見客,只好將來見面再行領教。多蒙崔莊主盛情厚意,我弟兄飯飽酒足,不敢再多打擾,只請問一句話,說完立時告辭如何?」
      崔文原極精明幹練,機警不在二捕之下,料知薑是老的辣,這次問出話來必在筋節上面,但又不能不理,只得從容笑答:「趙老班頭,我雖不像家姊丈和你有同門之誼,自來因親及親,因友及友,不說別的,就是多年相交,也非尋常朋友之比,真要知道而能說的,哪有不說之理?方才小弟所說實是為好,你說這幾句未免見外了吧?」
      三元聽出口氣不對,忙賠笑道:「崔莊主不要多心,恕我口快心直,請你代我想上一想,是否為難。如今官府下了嚴令,暫時雖無他意,非要訪出這位朋友來歷姓名不可,既當官差,有什法想?這位朋友如肯見諒,我們的來意和本官所說的話他全知道,也用不著隱瞞,只肯見上一面,怎麼都好商量,哪怕全照他的意思敷衍公事均無話說,他偏不諒苦衷,豈不為難。
      「別的我都不問,你兩位郎舅想必和他見過不止一次,見時也許戴有面具,至今不曾看出本來面目都在意中。不過人未見面,口音總聽得出,莊主可曾覺著這位朋友的口音到底是男是女,每次所聞是否一個地方的口音,有無異處,大概知道,便我們方才也聽出中有一次是女子的口音,這並不算隱秘的事,請回答一句真話總可以吧。」
      崔文暗罵:「老狗腿哪知厲害。你分明見影無雙在省城內外兩個月來做了許多大案,以為不止一二人所為,必還結有幾個同黨暗中呼應,弄些手法,故示神奇,想由我嘴裡探出真情,以便多約點人連明帶暗一齊下手,這不是在做夢麼?你們平日狐假虎威,陷害良民,明知是個硬釘子,還要拿頭硬往上撞。你們活得不耐煩,我卻不能違約自找無趣呢。」
      念頭一轉,接口笑道:「我當有什大事,原來問他口音,這位大俠也真奇怪,如說假話我不是人,趙班頭一點料得不差,每次相見他都戴有面具,始終看不出他的本相。他那口音也是時女時男,除身材高矮裝束相同,通體一身黑而外,我所聽到的語聲實不相瞞簡直沒有一次同過,至今我還不明白他是什麼用意。
      「如說救水災的七位弟兄全數來此,原近情理,但是怎麼交情深厚,本領高強,休說異姓兄弟,便是同胞骨肉也應有個高矮胖瘦之分,如何沒有一次不是一樣身材和打扮,連所帶的兵刃包袱,甚而胸前紮包腰帶,所打的結扣,所穿軟靴的壞舊痕跡,都會一點不差,這是什麼緣故呢?」
      說時,趙、畢二捕均以全神貫注在對方面上,實看不出一點有意誇大形跡。心想:主人雖是江湖能手,穩練沉著,不動聲色,一則相交多年,二則他兩郎舅的家財這一次的損失決不在少,就算對頭厲害,被他嚇破了膽,必須照他所說,不敢違抗,好端端割了他的肉,還要丟人,到底不是什麼高興的事,為何還要張大其詞,代人說話?如恐對頭聽去,此時人在房內,語聲不高,何況對頭明已示完威走去,就不敢說,眉目之間多少也有一點表示,不應如此斬釘截鐵,沒有商量,莫要對頭真是有點鬼門鬼道就更麻煩了。
      無緣無故碰著這樣瘟神,回衙路遠,風雪天寒,人跡稀少,敵暗我明,一個不巧先吃上他一場苦頭,丟人更甚,也最冤枉。光棍不吃眼前虧,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這裡已問不出所以然來,還是以假作真,以真作假,及早離開此地,在雙方未破臉之下另外設法尋人打聽要好得多。
      雙方說完,便由三元領頭立起,謝教謝擾,告辭回去。主人也未挽留,只在出門時好似東西看了兩眼,重又低聲囑咐道:「我們多年好友,不怕見怪。二位班頭,今日最好回去,就有什麼迫不得已,據我所知,省城這許多名家便未吃過苦頭的也都得到警告,內中並非沒有恨極的人,只是無可如何。
      「再說,人家做得也真能得人心,沒有褒貶二位班頭,多尋一次人多留一點痕跡,白給人家添煩,還要生氣,能夠袖手、兩不相犯,決無一人敢去告發。就算有個把冒失鬼,也必徒勞無功,多找無趣。最好向縣太爺面前直言奉上,大家方便。否則,我雖不敢斷定二位班頭必敗,這位洪大老爺恐怕先吃不住呢。」
      二捕聽他一再叮囑,連趙三元平日最自負的人也有一點發毛,只苦乾回去無法交待,就能搪塞一時,將來如何銷差?略一盤算,決計回到丁三甲那裡,看他回家沒有。此人最是忠厚恭順,又是岳家多年的老佃戶,連哄帶嚇怎麼也能套出一點線索,於是冒著冰雪寒風又往回趕。
      二捕多年老公事,見多識廣,機警陰沉,方才聽出對頭口氣不善,雖因不曾破臉明敵,不至於以毒手暗算,既已說出相見之言,必有顏色顯出,也許埋伏中途隱僻之處冷不防開上一個玩笑,飛賊影子不曾見到,先丟一個大人,從此英名掃地,以後拿什面目去見那些江湖上的朋友,想到這裡,早已不約而同存有戒心。
      當著主人還不露出,到了路上立時耳目並用,兢兢業業,一直都以全神貫注,稍有風吹草動忙即暗中戒備,分頭注視,以防對頭突起發難,使其啼笑皆非,似這樣小心謹慎,步步留神,一直走過三里河,眼看丁三甲所居村口就在前面,並無事故發生。
      忽然想起對頭除在白泉居無意相逢,是否本相還不可知,出現了一次之後以後再見,不是黑影一閃,便是變化飛騰,使人莫測,底下更是只聽譏笑之聲,蹤影皆無。這等詭秘隱藏神情,他必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大白日裡怎肯使人看出他的形蹤,何況這條路上,都是冰雪鋪積的田野,兩頭人家村落相隔均遠,就有人家也不在大路旁邊。樹木早都凋零,只有滿樹冰花積雪,不能藏人。如有動作,老遠便可看出,對頭又喜故示神奇,決不明處出面,白擔了一路心,真個冤枉。
      二捕互相對看了一眼,正在又有氣又好笑,忽見丁三甲由門內匆匆走出,見面請安,笑問:「方才聽說二位班頭尋我,方才回來,趕往白泉居,說二位已早走去。我後悔今朝不該出門,以致失迎。又防趙大爺尋我有事,恐孩子們沒聽清楚,正想親往白泉居打聽,不料二位班頭已到門外,真個高興。
      「我已命家裡殺了兩隻肥雞,還有白泉居的好酒,想留二位老班頭吃頓粗酒粗飯。我知二位已在白泉居吃飽,鄉下人沒有什麼好東西孝敬你老,今年年景又壞,好在趙大爺最體惜我,請二位班頭賞光,包荒一點,略表我小老兒的敬意吧。」
      畢貴方在暗笑,這老頭子真嚕囌,賓主三人都立寒風之中,有話不會屋裡說去,偏要在外絮聒。
      趙三元也覺丁三甲恭敬大過,到底年老糊塗,比起往年還要話多。正想開口,忽聽裡面喊道:「爺爺,你和哪位大爺老爹們說話呢,怎不請到屋裡來?外面風大,有多冷呢!」
      三甲忙答:「小老兒真個該死,許久不見趙大爺,難得貴人光降,只顧喜歡,還忘了請貴客到裡面去。」說罷,連連請安作揖賠不是,請客走進,一面高呼家人快拿茶水。
      三元知道鄉農寒苦,尤其當年災荒之後,遇此大雪,就說天氣太冷,三甲平日勤儉,免於凍餓,至多燒個熱坑取暖,如何會有茶吃?分明又和那雞一樣,知道自己還要尋他催租,膽小害怕,由白泉居勻對賒欠而來,打算以禮當先,把自己奉承個夠,然後鼻涕眼淚一起下,全家苦苦哀求,想借荒年為由,把岳家所撥祖糧欠到年後,算起來還是他得便宜。
      暗中笑罵:這老兒雖然出了名的本分老實,膽子又小,一向不敢欠租,就欠也不甚多。但他全家勤儉,會過日子,能耐勞苦,多麼荒年也能勉強渡過。想是接連兩次災荒,多少有點為難,知我公門中人不是好惹,特意想此一條苦肉計,打算減免賒欠,過年再說,所以逼得他在門外寒風中耍了許多身段。
      可見多麼老實的鄉下人,到了收租時節,決不捨得把他辛辛苦苦收割來的糧食慷慷慨慨忍痛交出,但有一分借口決不放鬆,總有許多話說。多麼老實的人也會逼得他說出許多廢話,其實我是內行,早就給你估了價,任你千言萬語,我有一定之規。平日對你寬厚,那是先緊後鬆,早就算好這本賬,恰到好處,算計你收多少,要多少。
      因你田多,家中不分男女老少全都下地,勤儉不怕勞苦,出息比別人要多個一半倍,剩個三成兩成也足夠你吃的,樂得假裝中間人,收完租,再賣好,再將積年舊欠算在一起,永遠你是一個債務,任其積少成多,我表面還不要利息,只是不能豁免,老叫你擔著一份心事,不到豐收決不迫逼,遇到好的年景再來要他儘量歸還,一面取回舊欠,每年都要叫你承上一兩次大人情,租糧並沒少收。
      為了手法高明,照例是打一巴掌揉一揉,這老傢伙非但不恨,反倒感激,以為我好說話。今天只要留到晚來,吃完酒飯,一哭一求,照今年的年景便可一粒不交,明年再說。其實那叫白費心思。這類羊毛出在羊身上的主意到我大爺面前決使不開,吃歸吃,事歸事,我要真好說話,我是孫子,你就真個窮苦決不能沒有一點積蓄,多少也要收上一點,想要全欠那是作夢。表面且不說破,辦案要緊,樂得假裝好人嘻哈上一陣,打聽完了公事再行開口。心正尋思,人已走進。
      丁家人多,雖是一所自建的土房,因其全家勤儉,均耐勞苦,老頭子苦了一世,熬得佯樣都有精明打算,那所土房建得也極特別,離開所種的田地頗遠,只為了三甲從小便在患難窮苦之中長大,雖沒過上一天舒服日子,但其天性忠厚,膽小知足,覺著苦了數十年,始終種著財主人家的土地,沒有絲毫產業,憑著自己白手成家,非但娶了老婆,並還兒孫滿堂,只管房無一間,地無一隴,在全家日夜勤勞、多做副業之下,居然也能挨到今天全家團聚。
      無論多麼災荒的年景,日子雖然極苦,不像人家那樣妻離子散、兒啼女號已是幸事。田地沒有掙到手,到底多了一堆人,好好歹歹還有一大堆的破舊東西,也知足了。這年想起近年人多,怎麼出力辛苦,想要積蓄點錢總辦不到,全家老少起早摸黑,通沒一個休息,照理應該有點積蓄,反倒越過越苦,心中納悶,想不出個道理。
      最後挖空心思打主意,想起東家在村口有半畝多空地,昔年原以賤價買來,丟在那裡沒人管,荒著也是荒著,自己卻有許多用處,兩次托人,最後還是趙三元做主答應,先還不要地租,說好幾時要用幾時歸還,不許絲毫借口,才得勉強借到手內,情願全家多吃點苦,走點遠路,把相隔裡許的原住土房平掉,多開出一片稻田,和東家說好,就這個也不白種,不過少出一點。
      另一面借著朝山季節,叫家中不能下地的婦孺紡織之外,忙裡抽空,趕制出些上產和香客遊人應用之物,賣點錢來貼補。雖然那片稻田不消兩年還是和別的田一樣,非但租糧不能少交,反添許多麻煩,自己只爭了幾句,差一點東家把田收去,連苦飯都吃不成,幸而趙三元來打圓場,才得保住。
      因為朝山人多,著實多出一份收入,否則在東家每年加租、花樣百出之下,單靠原種的那三數十畝肥田決不夠用。因其上來精細,有尺土寸地都不捨得虛耗。
      這座小房蓋得實在特別,人家屋內土坑為了婦女便於女紅,十九靠窗。他卻朝裡,各屋土坑全都相連,內裡打通,只消一兩個瓦缽的火,所有土坑全是熱的。他還有個名堂,叫做六合春。隔壁教書先生曾為此言還誇獎過他的風雅。這還不奇,最奇是所有土房一律向外開門,小得和鴿子籠一樣。
      因其坐南朝北,後面向陽之處卻倒開著一大間,本是全家紡織帶做副業之所,靠著內壁也有一條長坑,火道與其他三面小屋通連,並可隨意封閉。一到隆冬時節,人們日裡全都聚在這間敞屋之內,將上半年收集來的竹枝細草取出,編紮各種香客遊人喜愛的玩具,如風車竹籃草花之類。
      為了便於做工,別的小屋均極簡陋,這當中一大問前面一排通體都是自家所制木格紙窗,又長又大,窗台離地只得尺許,以便太陽好時可以坐在上面曬太陽取暖,連帶作工,沒有太陽時節,裡面也是一片雪亮。雖是泥土建成,非但打掃乾淨沒有絲毫塵土,並用各種細草編成的窗簾炕墊之類鋪在上面,端的又樸素又好看,別有一種淡雅風味。
      丁家的人只知作工,耐勞喜潔,認定想多做工積錢,地方起居非好不可,無錢置辦,便就這雙粗手和田野裡的出產多出勞力,一面將它變換貨物去換錢米,一面用來謀取做工的方便。這些地方老頭子決不吝惜人力,常對人說,非要這樣才好做事,如其房頂漏雨,牆壁透風,沒有一點光亮。
      夏天熱汗四流,冬天手凍腳僵,休說不能多做,好的東西也做不出來。這些虛耗掉的人力也是我們的本錢,果然日子一久生出效用,誰都說他聰明,學樣的人甚多,連草墊也被傳揚出去,家家倣製,成了遊山人的常買之物。
      濟南府的窮人比較別人稍微好過,便由於名勝之地副業較多的原故。可是經過接連兩次災荒、一場大雪仍是叫苦連天。中秋節前趙三元路過當地,還曾進去過一次,看出他全家眉頭緊鎖,業已露出為難神氣,斷定大雪之後必更窮苦,想收欠租多半沒有,便這兩隻肥雞也是養來一面下蛋。
      一面準備款待田主家來人,和自己萬一來此討好之用,此外大概至多為了客來把炕燒熱,別無所有。先聽有茶,心已微動,這還當是憑著情面賒欠而來,走過當中堂屋還不甚顯,及至由穿堂小門走到後面大間倒坐的北房之內,暗中吃了一驚,斷定對方有了奇遇,否則不會如此。
      原來這間用來做工兼作待客的北房竟是盆火熊熊,滿室生春,非但紙窗廬壁打掃得乾乾淨淨,旁邊還添了兩具新的紡車和一架織布的機子,上半年所養兩條肥豬業已老早醃起,沿房簷還弔著一排風的山雞、鹿腿之類,只丁三甲一人一向不捨穿新,仍是一身舊裝束,餘者雖是舊衣翻新,隻眼前見到的幾個丁家子女和老婆、媳婦沒一個不是笑容滿面,所穿衣服也均添有一層厚棉,紡車機子上面還附有棉線,布也織了一半,好似家中婦女正在紡織,聽見人來方始停止。
      除兩個年輕婦女早就避開而外,餘均同聲叫應,請安問好。再看火缽也是新制項下,旁邊坐著一把缺了嘴的大瓦壺,直冒熱氣,鼻端還聞到一股酒香。因丁家房子集中,一面臨街,居中兩面和後屋前的空地早已闢作菜畦,種著山東特有的大自菜。沒有天井,所有房屋只這一間倒坐北房最大,平日紡織編紮以及飲食聚談、燒火煮飯都在這間屋內,紡車對面的屋角便是爐灶。這時,丁妻雞早殺好,連肉一大鍋,剛剛燒開水放將下去,另外還忙著準備別的酒菜,比起哪一年來收祖都要豐富得多。
      二捕心明眼亮,一看便知丁三甲非但知道翼人影無雙的來蹤去跡,並還得過他的大量周濟,否則便是尋常好年景,像他這樣勤儉本分人家也拿不出,何況他剛到家不久,急切間決辦不到這許多東西,也必無此財力,至多把家養的雞殺上兩隻,客人一走說起便要心痛,哪有這等豐富周到?
      便因年景不好,防備田主催租,有上一點積蓄,也必裝窮歎苦,不會全家這樣高興。想了想,便對看了一眼,三元更是老謀深算,決計把進門時附帶催租追一點是一點的原意改變,先放他一步,過後再說。
      等到坐定,三甲親自捧了熱茶端上,三元笑道:「老丁,我們原是無心路過,想起許久不見,就便看望。像今年這樣年景誰都知道,我既不催租,又不討債,只管放心。你這大年紀,引了全家老小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像這年月,恐怕連吃穿都為難,如何這樣破費,叫我弟兄大不安了。
      「衙門還有公事,忙著回去,多半還不能久停呢。方才又在前村吃過,天早過午,離黑雖然還早,也許不能領你的情,豈不冤枉?莫非又和那年一樣,吃不成還叫我們帶著走麼?快叫他們不要煮了。」
      三甲送茶之後一屁股坐在炕前小木凳上,先似有話不敢說,吞吞吐吐在喉嚨裡哼了兩句,沒有出口。二捕看出有事,更生驚疑,同聲笑說:「老丁,有話快說,我們向來濟困扶危,慷慨大方,最喜幫人的忙。你如有事相煩決無推托,不要這樣膽小吞吐叫我難過。」
      三甲又咳了一聲嗽,吐了一口痰,方始紅漲著一個滿布皺紋的老臉,賠笑說道:「二位班頭老爺,不,趙老大爺,請聽我說。本來今年真叫為難,上次遇見你老還曾說過,不,小老兒真個年老糊塗,我說的不是這個話,我是說,蒙你老大爺好意,今天貴人光降,果然不是來催租糧,也不是討還舊債,我真感激你老的好處。
      「不過一個人要有良心,這筆租糧雖已答應緩些日子,但你岳老太爺正等錢用的時候,真個沒有,那是沒法,既然有了,理應把我的租糧交上,叫他老人家也少為一點難。因恐你老人家拿起來不方便,特意把糧食賣掉,照市上價錢加一的舊規矩,連發財穀也打出來,換成銀子。
      「我全家種了三十一畝四分多田,照市價合下來,單這一季,我照舊例加上那筆舊欠,總算在內共是一百一十七兩六錢八分,連田邊的出息都在內了,請老大爺勞駕代小老兒帶去吧。這樣方便得多,省得往他糧倉裡送要借大車拉去,還要耽擱兩天人工,一個不巧又不夠數,連找補帶說好話又要跑上十來趟才能算完。好在今年年景大家都知道的。」
      三甲說到這裡又停了口。
      丁家種這三十多畝田,雖分在三元夫妻名下,因他岳父伍明是個訟棍出身,比三元大不了幾歲,特意將一個老姑娘嫁與三元做填房,以便勾結官事,於中取利。惟恐三元老奸巨猾,有色無財打他不動,又把自己田地挑好的暗中撥了兩處作為女兒陪嫁。
      三元雖是人財兩得,一體全收,但是另有一種算計,田契只管交割,表面上卻算那田仍是伍家所有,連收來的糧食也由伍家糧倉代為保存。年景如好,便算伍家撥借他用,否則自己便作中間人,照樣把租糧逼去,還做好人。先聽三甲答話吞吐,料定有事,正將畢貴攔住,細心察聽,忽見對方越說越起勁,明是荒年,竟照上好年景交納,連去年和上半年的欠租也不等開口自行奉上,交的又是銀子。
      暗忖:照著對頭行徑只有激動佃戶與田主作對,決無好意。三甲受他周濟,不在話下,如何還代交租還糧?真要和別的黑道中朋友一樣,打算表示好意,借此送禮打招呼,今早幾次相遇,也不會那樣舉動。
      三元心方不解,畢貴已忍不住問道:「老丁你要明白,自來官法如爐,誰也曉得利害。像今年這等災荒人都難過,種田人誰也無法交租乃是實情,休說財主人家不像往年那樣追逼,便我們弟兄出來催徵也是虛張聲勢,誰也不肯像往年那樣做那絕子絕孫之事。
      「我們進得門來,以為你就平日勤儉,有點積蓄,聽你上月相見口氣,也必不甚好過,誰知你這間屋裡連吃帶用樣樣齊備,沒到臘月房也掃了,肉也醃了,屋裡頭又是暖熱,又是乾淨,雞肉酒菜一大堆,單糧食就夠吃到明年夏天,尋常有錢人家也未必有你過得好,何況今年災荒。
      「你平日那麼本分,就說承你的情專為款待我們,一時之間也辦備不齊呀。這還不說,我趙老大哥以前代他岳老太爺收租,我也來過,十回倒有八回總歎苦經,恨不能少個一升一角都是好的。今天見面並沒和你開口,上來就說不為催租而來,你竟會這樣慷慨,把本年欠租全數交上,答話又是那麼吞吐可疑。
      我弟兄多年老公事,光棍眼裡不揉沙子,這兩月來的事情我們業已訪問明白,我知你是老實人,決不會做什犯法的事,不過知情不舉,罪加一等。你也有全家老小,少時我弟兄問你的話要是知道,你不肯說,到時身受官刑,我們就是多年相識也保你不得呢。」
      趙三元先恐對頭跟來,聽去討厭,繼一想:「我和畢貴說好,他向例是做紅臉,脾氣又暴,索性由他去當惡人,也許由老傢伙口裡詐出一點虛實,便在暗中留神察看,滿擬三甲膽小忠厚,以前催租稍微嚇他兩句便急得要落眼淚,畢貴這等恐嚇一定驚慌膽寒。
      「這樣一個老實人,事情不能怪他,人家又是遠接高迎,尊若上賓,和祖宗一樣看待,話還不曾說上幾句,就劈頭劈腦嚇他一個好的,為了辦公事雖然沒法,到底也是多年相識,如用別的方法探詢,一樣可以問出,何必這樣急三槍,上來先是一個下馬威,當著他的妻兒老小豈不難堪?」
      三元方覺畢貴做法還是太差,及至留神一看,丁三甲真似換了個人,始終睜著一雙老眼望著畢貴,神色不變,連開頭吞吐都似平日忠厚,不願當面犯上,有點不好意思,畢貴這一問已早料到,並非真因怕事情景,越知有因,忙使眼色止住畢貴。
      故意笑道:「畢二弟就是這等心直口快,我和老丁多年交情,大小也幫過他好幾次忙,如果知道什事,由我來間,他還能夠幫著外人隱瞞麼?我弟兄又非真聽官話對這位朋友有什惡意,不過想見心切而已,你偏故意嚇他,一個不巧被這位朋友知道,一生誤會,更是見不成功,這是何苦。
      「老丁,你不要怕,他是想見一個人,請教兩句話,急得他胡說八道,使出這類激將之法,不要上他的當,都有我呢。就是有什官司牽連,憑我弟兄還不是一句話就完事麼?你聽我說,包你沒錯。你祖宗墳墓、全家老小在此,還敢抗官嗎?你也喝碗熱茶,我們再談吧。」
      三甲始終若無其事,聽完方要回答,三甲的小兒子名叫丁虎,本在一旁劈柴,聞聲走過,立在乃父身側,彷彿冷笑了一聲,忽然接口說道:「老大爺問的什事俺都知道,俺爹年老,說不明白,膽子又小,情面又重,說得驢唇不對馬嘴,沒的叫二位老大爺生氣,由俺丁虎代俺爹說吧。」
      三元知道這小伙子血氣方剛,每次催租都有不快表示,老說乃父這一輩子為他人忙,苦得冤枉,富有山東人口直心快的剛強之性,容易受激,方才又聽在旁冷笑,分明這一家人和白泉居所見眾苦人一樣,受了對頭好處,聽了蠱惑,業已生出反抗之念,暗罵:雜種休狂,就是對頭厲害,跌他不倒,終有走時,早晚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多少包夠你們受的!
      三元心中尋思,面上卻不露出,故意笑道:「這話不錯,你要知道什麼只管說出,倒有好處,我們還沒有問你怎知道什麼事呢?」
      丁虎憨笑道:「這還用說,二位老大爺去而復轉,還不是為了餘家酒館所見的人?實不相瞞,這件事情老大爺最好聽餘大叔的話,放下不管,就這樣,人家還未必肯高抬貴手呢。至於你那來意今天一清早我們就知道了,不過俺爹人太老實,先不好意思見面,恐怕為難,老早避開。
      「後來一想,老大爺多年照顧,不見面不是事,當你二位未到以前又得到恩人吩咐,俺爹還是不肯,是我再三勸說,最好直言無隱,否則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早晚總要相見,並無用處。就這樣俺爹還是怕事,嚇得避了出去。其實這有什麼,我們不過受到人家周濟。
      「能夠渡過今冬和明年春荒,既沒有偷,又沒有搶。如說來路不明,一則人家行好,自己送來,我父子沒有向人伸手,事前不知,事後也無法送回,也不認得。再說,受他周濟的本村人還是不少,濟南府城關內外只是真正窮苦、不是遊手好閒的懶漢誰都得到周濟,受他好處的人多著呢,如要捉人間罪,休說監牢大小,便把所有衙門騰空,捉了去也裝不下,並不止我一家,要捉都捉,怕什麼呢!」
      三元聞言,忽然鼻間聞到新煮開的雞肉香味,猛想起今早畢貴雖曾來過,人早走開,並未留話說要再來,何況回時走得甚急,途中未遇一人,剛到門口主人便自迎出,說已殺雞備酒,留吃晚飯。先當對方料定要來催租,不曾留意,此時想起,主人平日儉省,就是斷定有客上門,這雞也必等到見面之後,說定在此吃飯,才肯開殺,斷無先就下鍋之理。
      聽老兒交租銀的口氣更有可疑,岳父近年不大管人宮事,除有三頃多地收租外專放印子錢,還開有一家藥鋪,每日都有不少盈餘,決用不完,怎會缺錢使用?這多祖銀全是往多處算,最刻薄的地主均不會有爭執,丁三甲由何而來,便好年景一時之間也非容易,況此歲暮風雪的荒年。
      念頭一轉,忍不住哈哈笑道:「小伙子你真爽快,是個好樣兒的。有話只管開口,老大爺如叫你家受上一點牽連我不是人。」
      丁虎便將前事一說,聽得二捕心神皆震,也不知是急是怒,是難過,是心疼,呆在座上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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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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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2:00 |
    三十四、迎面打來的飛刀

      原來趙三元的岳父只有一子二女,因其舞弄刀筆,坑人太多,乃子剛剛娶妻,便被仇家暗殺,剩下一個遺腹的孫子,又是殘廢。長女嫁與三元。次女嫁了一個土財主,人最怕事,決不敢爭岳家產業。三元常想,內姪是個六根不全的廢物,連話都說不清,決非自己對手。
      乃妻在家時便掌大權,所有田產俱都明白。乃岳年老多病,已過六十,看去不過三數年的壽命,這許多財產本來就是囊中之物,一向關心,做夢也未想到像他這樣一個素來隱秘、暗藏春色的小財主也會被那影無雙光顧。
      最可氣是聽丁虎說,下手就在前日夜裡,正是自己聽那事主老管家說起主家鬧賊,回衙報信不久的事,伍明那麼奸狡多謀的人,不知對頭用什方法,竟被製得百依百隨,樣樣屈服,非但現成金銀全被搜光,連準備過年買年貨的銀子也被取走。所有發印子錢的小折子也被燒掉,並還限在十天之內要獻出好幾千兩銀子作為濟貧之用,租糧已不許再收,迫令自行出面將所有田地分給原做佃戶長工和各地窮苦的人。
      丁家遠在月初便曾受到對頭救濟,因其平日勤苦,還比別人多得了一份,但非取自伍家,直到今日對頭命人兩次送信方始得知。第一次僅說二捕要來,以及乃岳伍明受制經過。第二次竟說,伍明這樣惡人居然回頭是岸,照他所說行事,心口如一,不曾懷恨,為此將他那日鬧鬼所罰三千銀子免掉。
      念其無錢度歲,倉中存糧又不許其出售,特令兩家佃戶借交租為名送還他一點銀子。知道二捕要來,正好轉令帶去等情。
      對方分明借此示威,要他好受,想起岳家那許多財產業已成了囊中之物,只為一時貪功討好,得到飛賊消息去向本官告密,不料當夜就給他看顏色。想起多年盛名,不禁愧憤交加,又是膽寒,又是恨毒。
      見畢貴也是面容獰厲,坐立不安,料知他平日比自己還要招搖愛財,做了十多年班頭,表面的財產比自己還多。既是紐扣紐拌,對頭當然不會放過,想必也在愁急憤怒。只奇怪濟南城關內外地方不小,就是那日夜裡適逢其會,被對頭撞見,暗中尾隨,算他同黨真有七個,分途行事,也決不能知道得這樣清楚,相隔老遠的地方竟會同時下手,莫非真個神通廣大,會什分身法不成?
      想了一想,方覺自己見事則迷,畢貴更是粗心,全沒想到敵暗我明,大量窮人都受過好處,成了他的黨羽,休看丁氏父子忠厚老實,此時照樣動他不得,不是暗中示意勉強止住,幾乎又向丁虎發威恐嚇,真個混蛋!
      便自己也是見事則迷,眼放著一個事主是岳家骨肉之親,怎麼也不能夠偏向對頭。既知此事便該立時起身,前往打聽,還呆在這裡和這些表面恭敬、暗中偏向敵人的老小雜種有什說頭?
      剛要起立作別,忽聽來路穿堂腳步之聲甚急,並有男女喝問,甚是紛亂。二捕心疑發生變故,畢貴更是情急,隨手將丁虎往旁一推,手中暗握兵器,急匆匆搶先拉開風門便往外趕,來人也恰跑到,兩下差一點撞個滿懷。
      丁氏父子還在相顧驚疑,二捕業已看清來人乃是畢貴的內姪陳武,進門只朝趙三元請安,叫了一聲「老大伯」,連主人也不及招呼,便氣急敗壞說道:「昨日夜裡家中鬧賊,把所有現銀全數拿去,並還留刀留柬,要姑父把存在別處的銀子放在家中,等他來拿。
      「最氣人是姑母竟不許我聲張,我越想越有氣,天剛一明便往衙門尋你,恐大家知道不好看相,打算和姑爹大伯商量之後再定,誰知他們說是人已出門訪案,走往北關鄉下,因不知道准地方,天氣又冷,所遇熟人太少,朝人打聽都說未見。趕了幾處村鎮,連飯都顧不得吃,一直沒有問出蹤跡。
      「飛賊留的柬帖注明今夜必須要先交他五百兩銀子,姑母十分憂急,照她本意,也只叫我快尋姑父回去,並無報案之意,行時還說,無論如何也將銀子帶回才可無事,否則凶多吉少。班房中人又說,姑爹和大伯此行須兩三日才回,行蹤無定,我正心急,肚皮又餓,無意之中到一小飯館裡想把肚子吃飽再去打聽,誰知遇見一個矮子……」
      畢貴出口忙問:「那矮子什麼長相?」
      趙三元素來陰沉,料知這位飛賊俠盜業已公然和公門中人作對,看神氣事情非要鬧大不可,既惜財,又惜名,正急得心都要抖,聞言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等他說完再問不是一樣,忙些什麼!」
      畢貴知道三元只一冷笑便無好意,自己鬥他不過,永遠做下手,只得忍住。
      陳武接口說道:「那矮子穿著一身舊上布衣服,這樣冷天,穿得那樣單薄,好像兩三件裌衣套在一起,身上沒有一兩棉花,人卻精神。衣服雖舊,洗得也極乾淨,像個外來朝山的窮香客,一個人在那裡吃餅,說早來正在吃飯,進來兩條惡狗,看著難過,賭氣走開,沒有吃飽。
      「也是剛剛進門,想找補一頓點心。穿得那麼窮,人卻大方,要了兩整個鍋餅,有小圓桌面那麼大,自己只吃了一小塊,就點醃菜和兩塊驢肉,多下的全送給隨後走進的四個半大的窮孩子,還向櫃上要了兩斤鹵牛肉交他帶走,共總花了三百多文。他連酒算上不到十文,下餘都是為人花的。如說朝山香客,不應動那葷酒。如說隱名善士,他那褡褳袋裡共只這三百多文,全數送了人家,又未帶什行李包袱。所穿衣服舊得都褪了色。
      「這時吃客不多,我無意中向掌櫃打聽可曾見到姑父,他先不理,臨去才和我說:你打聽那兩人今早曾在白泉居和對頭相見,談得頂有意思,可往那裡打聽,必能尋見。
      「當時不曾理會,匆匆吃完,正要起身,忽然想起此人外路口音,貌相清秀,如非臉上多了一塊紫瘢,耳朵沒有針眼,聽那說話簡直像個女子。他和姑父大伯素昧平生,我又不曾說明裝束年貌,他怎知道白泉居所遇便是我尋的人?他那走路在我們學過幾天的人眼裡也覺異樣,這麼厚的冰雪泥污,從頭到腳會有那麼乾淨,休說鞋幫,連鞋底上都沒沾著一點乾雪,心中一動,忙即追出。
      「共總幾句話的工夫,我連酒菜賬都未開發便趕出去,兩頭細看,竟不見他影跡。只有兩個本地人走過,均說不曾留心,沒有見到。猛想起姑母所遇飛賊是個女音蒙面一身黑的矮子,回憶所說許多可疑,忙往三里河追來。到了白泉居一問,果有此事。餘掌櫃並說,姑父大伯剛由前村回來,現在丁家。因我不大來此,走進太急,戴有風帽,他們認不出來,爭論了兩句,好在不是外人。我看這傢伙實在扎手,還要想個主意才好。」
      二捕聽完,畢貴比三元更愛財,平日出外辦案子,都是三元一人掏錢,得了好處照樣平分,不知三元另有打算,以為老友大方,老讓他沾光,心計本領又差,所以平日俯首聽命,受點氣也是過後便完,想不到多少年來費心費力所積蓄的金銀,竟被對頭一掃而光。
      乃妻馬翠鳳原是一個犯了案的女賊,被他設法救出,成了夫妻,本領不弱,人更潑悍,怎會受制飛賊,這樣聽話?好生不解。當時氣得手腳冰涼,因被三元止住,不便發作,忍氣細問矮子形貌,與前見二矮衣服身材全都相同,連口氣神情也差不多,面貌卻不一樣,臉上只有半巴掌大一塊紫掇,面白如玉,二目有神,非但不曾弔著眼皮,如由側面看去簡直是個二十多歲的美少年,哪似前見二矮醜怪?
      二捕料知對頭黨羽甚多,內中還有女扮男裝的同黨,這等行徑分明將臉撕破,公然為敵,事非鬧大不可。最痛心是自己不過奉行公事,與他無仇無怨,竟會下這辣手,上來也把現成的錢財差不多全數取走。這還是下馬威,將來如何尚不可知,越想越恨毒。暗忖: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既是這等欺人大甚,連我們身上的肉也要割去,轉向窮人討好,豁出性命不要也必與你對拼到底!
      心中咒罵,表面卻不露出,彼此心照,也不商量,便向主人告辭。丁氏父子當然賠著笑臉說了幾句挽留的話,恭恭敬敬送將出去。二捕心中有事,現出本相,並未理睬,便同起身。
      丁虎掩身偷看,見三人走出不遠,陳武湊在二捕中間低聲說了兩句,回頭看了一眼,心方一動,忽聽身後笑道:「你快回去,假裝不知,只說那兩隻雞是為款待他們的,沒有得吃可惜,無論何事裝不知道。」
      丁虎回顧,正是半月前老父上吊被他救活送回,從此轉入佳境,為了老父本分膽小,又恐招搖,不肯帶了全家老小往白泉居吃那一頓預先犒勞的酒肉,改在家中飲食,並請恩人同吃,方才又來送信說二捕就要尋到的黑衣恩人,忙答:「恩人,事情已完,這樣冷天,怎不到北屋裡去暖和一會,吃碗熱茶?」
      話未說完,那頭戴面具、週身皮衣裹緊、形如鬼怪的異人已接口笑道:「快些回屋,不要管我,夜來自會擾你這兩隻肥雞。轉眼就有人來,不要再往外面張望,我先到隔壁人家等候,有什事情你也不必送信,我自會來應付。雖然不怕,你父子是本地方人,也不要得罪他們。」
      說罷黑影一閃,已往北屋那面馳去,穿堂黑暗,看不甚清。
      丁虎借著關門探頭一看,二捕業已走遠,並未回顧。陳武不知何往,以為三人貼著南面行走,被人家屋角擋住。路上並無其他行人,不像有事光景。但知這位翼人影無雙料事如神,決不會差,便照所說匆匆關好街門,回到北屋,一問家人,說方才似見窗外黑影一晃,追出人已不見,料知人已縱往隔壁。
      暗忖:這位恩人真個奇怪,他雖口口聲聲說他並無奇處,和常人一樣,不過戲法變得巧妙,武功較高,最重要還是他能得到許多老百姓相助,遍地都是他的幫手,聲東擊西,忽南忽北,故意顯出許多奇跡,增加他的威勢,其實人還是人,並不會什法術,不過事情未完,不能露底,將來西洋鏡拆穿,大家只有好笑等語,但他這身功夫先就少有。
      最奇是每次所見明是一人,只聲音有時不同,不知怎的竟會同時在兩個地方出現,再不便是剛剛見他換了一副貌相,和常人一樣出現,轉眼之間又是那身緊貼身上的奇怪裝束,便是穿在裡面,當時脫下也無如此快法,實在想不出個道理。問他是一是二也不肯說。
      人都說他會分身法,如穿尋常衣服,往往兩個矮子同時出現,今早白泉居便是兩個,但這類事見到的人極少,也許形貌改過,混在人叢之中看不出來。
      這兩個狗班頭平日口甜心苦,我父子全家受欺吃苦已有多年,不過老父人太忠厚,無論費了多少心血,全被搜刮了去,只是自怨命苦,還不許我懷恨,以防闖禍。每次眼見全家辛苦勤儉所得,算計當年可有一點積蓄,都被趙三元這老狗娘養的先嚇後哄,全數取走,還要向人賣好,實在生氣,想不到他們也有今日,這等大快人心,就是為此吃上兩月官司也是值得,何況照恩人那樣說法,他決不敢。
      濟南府的窮人都和恩人通氣,他捉得了那許多不成?憑本領也辦不到,怕他作什!心中尋思,一面又將影無雙的話偷偷告知家人,令其留意,一面互相談說,假裝心痛那兩隻肥雞平白耗費,二位班頭並未吃到,過日再來拿什麼待承人家的話。方想聽恩人口氣,這三個狗娘養的許還要回來生事,我們關著門說假話,他就在街門外面偷聽也聽不出一句,這是什麼緣故?
      猛瞥見紙窗外面廊柱後似有人影一閃,街門已然關緊,二捕回來必要叩門,少年心性,還當是影無雙回轉,忽然想起方才囑咐的話,心中一動,便未起立,暗罵:「兔蛋還會翻牆過來不成?」
      忽聽三甲「噫」了一聲道:「火盆旁邊怎會多了一副風鏡,記得二位班頭進來未戴風鏡,這是哪裡來的?」
      丁虎回憶前情,猛觸靈機,當時醒悟,故意將背朝外,先把嘴往門外一咧,使一眼色接口答道:「畢老班頭那位內姪少爺看去人真精明,進門時手上拿著風帽,神情慌張,走前曾見他在此烘手,一定是他烤火時忘記在此。這兩隻肥雞爹爹專為養來請這二位班頭,沒有請上,少時吃了爹也是難過,要念叨好幾天,聽了實在心煩。
      「那位周濟我們的怪人無名無姓,來去無蹤,也不知他住處,又不肯和人多說話,轉眼便自飛走,更不肯吃我們的東西,否則轉請他吃一頓也算回他一個小人情,偏是尋他不到。要和今年夏天一樣做成熏雞也好攜帶,娘把它切碎,燉了一大鍋,湯湯水水的無法與人送去。
      「再說人家正在心煩,不知我們和他一樣,雖得到兩次週濟,見過兩次,什麼也不曉得,未一次沒有穿那黑衣,不是臨走看出,還當是另一個人。就這樣,他那相貌打扮也和眾人所見無一相同,叫我父子怎麼說法?像這樣高矮胖瘦隨意變化,還能分身化形的怪人,如何能與為敵。
      「方才見爹爹為好談說了幾句實話,二位班頭也許還多了心,說我們幫著人家,他全不想我們本鄉本土,公門中的老爺誰敢得罪?這位怪人英雄無故周濟,又有那高本領,誰也感激佩服,無奈他就多待我們好,遲早不免一走,誰還沒有一點防後的心思,怎敢欺騙官人找苦頭吃。
      「便是這位影大爺也說,他不令我們百姓知他來蹤去跡,也是為恐我們受他連累之故,他如怕人也不會那樣做法,誰一打算尋他,他就搶先尋上門去,給他顏色看了。照方才來人所說,我真替二位班頭擔心,再不放手恐怕還討厭呢。」
      丁虎說著說著,假裝有些驚覺,把頭一偏,剛問:「外面是誰?」
      一條人影業已推門走進,正是陳武去而復轉,丁氏父子連忙賠笑起迎,張羅茶水,三甲並問丁虎:「大門怎未關好?」
      陳武笑道:「我見天氣太冷,想要回取風鏡,恐你父子出進費事,恰巧道旁人家竹籬有一大缺口,又沒有人,我聽姑父說過這裡地勢,人家前面是土房,後面都是一些空地菜園和柴草堆,極容易走,特地繞將過來。誰知風大路滑,幾乎絆倒了兩次,你們不必客套,改日再見吧。」說罷拿起風鏡要走。
      剛一轉身,猛覺眼前寒光一閃。
      陳武從小便隨這位填房的姑母學了一身本領,甚是自負,又倚仗畢貴班頭的勢力橫行鄉里,兇暴非常。畢貴因三元常時警告,屢次管教,均因後妻潑悍,愛這兩個前房的內姪,非但袒護,並將陳武和乃兄陳文留居在家傳授武藝,代管產業。因自身中年無子,曾有過繼之念,這兩弟兄又頗能幹,手底來得,乃妻再一縱容越發膽大。
      當早依了畢妻馬翠風,本想敵人厲害,不是對手,後經密計,雖只命他暗中報信,並還囑咐不要張揚,陳武卻是心粗氣壯,覺著二捕名震山東,決不吃這一套,飛賊欺人太甚,這等膽大妄為從來所無,越想越恨,哪知什麼利害輕重,抱著一身勇氣冒失尋來。
      因二捕不曾述說經過,雖聽畢妻警告,見人以後心膽立壯,仍不知道利害,人又奸狡,走前看出主人全家聽說自己失盜若無其事,再一想起白泉居余富所說的一點勸告和二捕走前口氣,心想,他們出來訪案,怎會來到丁家,知道二捕心思不會白用,當時賣弄鬼聰明,借裝烤火,暗將風鏡留下,打算去而復轉,借題窺探,故意逞能,照平日所聞訪案之法著一閒棋,並拿不准。
      到了路上,四顧無人,朝二捕悄悄一說,不料正合心意,畢貴更是遷怒丁氏父子,恨不能由他身上尋出線索,趙三元更因失財心痛,見畢貴也遭損失,同病相憐,有點沉不住氣,又覺陳武無名小卒,丟人無妨,萬一因此一來窺破隱秘,豈非快事?
      何況客還未到,主人先就殺雞備酒,開門迎出,說話神情全都可疑,對頭多一半和主人串通,隱在暗處,此舉出其不意,就被說破也有理說,對方這高本領,決不致與一無名後生為難,越想越對心思。暗中留意,街上冷清清的,只有三個土人拱肩縮背,帶著一身寒相,頭也不抬,往回急趕,業已回到各人家裡,無論如何不會被人聽去,忙低聲指示機宜,故意貼著南牆急走,卻令陳武由人家竹籬內縱進,繞往丁家房後窺探。
      陳武年輕好勝,開頭十分得意,又知人都畏寒,守在屋內,房後一帶都是積雪鋪滿的荒地和蓋著蘆簾的白菜地,連過三四家人的後園均未見人,心想趙老頭真個心多,硬說這裡窮人都是賊黨,最好不要被人看破。如其遇人還要照他所說回答,這前後二十多家園地都被冰雪佈滿,哪有絲毫人影?
      正在邊想邊照趙三元所說貼著沿途草堆豬圈輕悄悄掩將過去,忽聽身後有人說話,偏頭側顧,乃是一個老婆子,背朝自己正在罵豬罵狗,並未被其看見,相隔也遠,心正好笑,猛覺腳底一絆,一個立足不穩,連衝撲出去一兩丈,再一收不住勢就此滑跌了一跤。
      起身一看,罵豬的老婆子業已回屋,相隔六七家還有一個老漢出取柴草,也剛走回。細一察看,原來所過之處是片斜坡,腳底一根粗樹枝半段凍埋冰雪之中,半段露在外面,方才聞聲回顧,分了心神,走得太急了些,腳底又滑,絆了一下,連那樹枝也被踢飛,灑了一地於雪,不是身強力壯,學會武功,人非受傷不可,就這樣,一隻皮手套也被擦破。
      陳武方在暗罵:「這老乞婆該死,好端端罵什豬狗,害小爺跌了一跤。不是趙老頭再三囑咐,不揍你一頓才怪,真他奶奶的叫人生氣!」
      哪知念頭還未轉完,腳底又絆了一下,總算看出冰雪太滑,沒有跌倒,一看又是一根樹枝,身旁恰是一座草堆,心中生疑,和捉迷藏一般兩面張望了兩次,哪有人影,斷定自不小心,這一來加了仔細。
      前途只剩五六家便是丁家後屋,隔壁也有一人剛剛轉身,這三起人均未發現自己,一路留心,轉眼趕到,總算不曾再跌,側身貼著廊柱,隔著紙窗朝裡偷聽,一面輕輕整理衣服,方覺室中笑語談論毫無可疑,所說也近情理,白來一趟,還跌了兩跤,心中失望,不知怎的被主人看破,只得就勢推門走進。
      沒想到剛要走出,敵人便顯顏色,休說陳武,便是久經大敵的二捕驟出不意也避不開,剛「噯」的一聲驚呼,蒲刺一響,頭上皮風帽已被敵人暗器打中,同時覺著面前癢蘇蘇有一條白影飄動,當時嚇得往後倒退,取下一看,乃是一把小尖刀,刀柄上附著三指來寬一張紙條,側顧丁虎口角間好似帶有一絲笑容,表面卻在假裝驚惶。
      自覺丟人,驚魂乍定,怒火重又上撞,一聲大喝。回手拔出身邊暗藏的鐵尺便往外追,耳聽丁氏父子連聲急呼:「這是影無雙,快些請回,不要惹他!」
      丁三甲更郎得顫聲哀告:「請俠客爺憐念,不要累他受害!」
      話還不曾聽清,目光到處,門外冰雪地上空蕩蕩的,哪有敵人影子?方想此刀迎面飛來,敵人必在對面,忽聽呼的一聲,眼前一暗,一股急風帶著一片墨雲由方才立處房頂上突然飛起,掠頂而過,上下相去不滿一丈,過時並有大篷碎雪殘冰當頭打下,所戴皮風帽已連刀摜落,吃那碎冰打得頭臉生疼,殘雪灑在頭頸裡面見熱化水,順背脊骨流下,再吃冷風一吹,裡外冰涼,驟出不意,又嚇了一大跳,那片墨雲業朝前面暗雲之中斜飛上去,這才看出那是從未見過的雕形怪鳥,丁氏全家老少又在後面同聲急喊,料知厲害,不是玩的。
      少年好勝,又不知鳥便是敵人變化,還想怒罵,後經丁氏父於搶出勸說,問明對頭能變大烏飛騰,越發心驚,忍著氣憤回到屋中,取過紙條一看,上面都是警告之言,並有與二捕前途相見的話,帽子齊頭頂穿破一洞,頭髮刺斷了一大絡,稍差一點休想活命,刀之鋒利和敵人手法之准簡直少見。
      因紙條上附有「此刀好好保存,還要親自取回」之言,又驚又急,料知前途有事發生,越想心越寒,惟恐落單,苦吃更大。冬日天短,黃昏已近,自己孤身一人,趙老頭那樣自負的人聽他口氣那麼膽怯,可知不是易與,還是趕緊追上他兩個,人多壯膽,免得受人暗算,丟了人還無處伸冤,便向丁氏父子恐嚇說:「此是要犯,方才的事不許聲張!」
      丁虎見他剛嘗到滋味又在狐假虎威,倚勢欺人,不禁有氣,正想開口,忽聽門外哈哈笑罵:「小狗不要臉!」
      陳武到底年輕,當著外人面子掛不住,二次怒吼開門縱出,手中鐵尺剛剛一揚,還未發話,彷彿瞥見一條小黑影由頭上往身後房頂飛過,未及回顧,又是一股急風自空飛墜,來勢更猛,目光到處,剛瞥見一團黑影帶著兩團金星星丸飛瀉當頭射到,暗道不好,心中一慌。
      說時遲,那時快,就這轉眼之間,那東西業已到了頭上,相去數尺,想要閃避早已無及,就這眼前一黑,手中微震,頭上好似被什東西叼了一下,那股疾風已從頭上飄過,隨同黑影盤空直上,不由驚魂皆顫,剛嚇得喊了一聲「饒命」,待往門內逃進,丁氏父子業已驚呼趕出,向空跪拜求饒。
      這才看出正是那只金眼大黑雕去而復轉,連鐵尺和皮帽全被抓走,呆了一呆,自覺無趣,只得把腳一頓,咬牙切齒,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因覺先兩次滑跌可疑,不敢再走後面,匆匆出門朝前趕去。丁氏父子見他狼狽奔馳,想起方才可恨情形,自在背後互相笑罵不提。
      趙、畢二捕本在前面聽信,借故耽延,走並不快,一會便被陳武追上。二捕見他光著個頭,一頂新皮帽也丟掉,料知吃了苦頭,問知前情,越發心驚,只得仍說著昧心的話,腳底加急,先往西關畢家趕去。剛進二門,便見門框上插著一柄鐵尺,上面挑著一頂皮帽,連忙取下,面面相覷,誰也無話可說。
      雙方雖是通家之好,為了當日變出非常,恐主人夫婦有什私話。畢、陳二人趕往內室,趙三元不曾跟進。
      畢家傭人送茶走後暗付。「這樣神出鬼沒的人不先想法將他擋住,非但棋低一著步步皆輸,並且隨時隨地都要吃他苦頭。看神氣影無雙便未尾隨來此,也有同黨跟來。這裡離岳家甚近,畢氏夫妻還在內室爭論,也未讓客同進,必有難言之隱。彼此都是糟心時候,留在這裡也沒多少益處,反倒礙事,不如暗向敵人打一招呼,先往岳家探詢經過,少時見面再作商計。」
      三元念頭一轉,走到階前,雙手一拱,朝上喝道:「朋友,追人不上一百步,我們素無仇怨,就說對你有什念頭,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何況我們並未和你為難,實是仰慕心切,想見一面,你偏多心,我也無法。如蒙見諒,各不相犯,我們自己設法交待公事。
      「真要逼人太甚,像你這樣俠義英雄決與尋常鼠竊狗偷不同,索性明張旗鼓分個高下,我們不行,還有至親好友,索性定日當面領教,好歹叫我們落個心服口服,只不要邪魔鬼道,無論多麼吃虧均無話說。要似閣下這樣神出鬼沒,一味暗算,連人家的親戚內眷你也光降示威,似乎不是英雄所為。
      「能夠兩罷干戈最好,否則請你給我半個月的限期,由我請出朋友,各憑真實本領一分高下。我如得勝,自請閣下到案,憑著江湖義氣也必盡心照應。我們如其打敗,立時甘拜下風,從此不再吃這碗公門飯,哪怕身受官刑也不提閣下一字,你看如何?」
      畢貴雖是公家差役,住房不大,也有前後兩個院落,陳設富麗,差一點的鄉下土財主都沒有他考究,並還用了兩個丫環和三個伙計,回得家來照樣也是一樣官家氣派,不知道的人決不知他是個差人頭子。
      趙三元剛把話說完,忽聽身後腳步之聲,回頭一看正是畢氏夫妻,神情驚惶,料知沒有好事,未及動問,畢妻馬翠鳳已急呼:「大哥,我們最好認輸,不要說了。方才你二弟也曾和我爭論,他那樣善財難捨也都被我說動,準備日內便要設法向本官告退,不吃這碗公門飯。
      「錢財失去不相干,留得青山才有柴燒,老大哥千萬想開一點。實不相瞞,你弟妹從小便在江湖上鬼混,自家本領雖然有限,什麼樣人沒有見過,像這樣劍俠中人還是第一次遇到,我們再加一百倍也不是他對手。
      「再說人家所作所為也真令人佩服,本領如此高強,又精劍術。昨夜來時我先不服,還未真個動手,我用那一對兵器也是純鋼打就,竟被折為兩段,別的就不用說了。後來我看出她是個女子,再三認錯說好話,並探尋她的來歷,才知她是昔年名震西北的大俠天山鷹門下女弟子,年才二十出頭。
      「她師父我雖不曾見過,我父母師長還有十來位本領高強的老前輩全都吃過他的苦頭,多半因他洗手改行,一提起來便自心寒,並還沒人背後敢說一個不字。最奇是他出來一向蒙面、緊身黑衣,和他這位徒弟打扮一樣,只多了一口寶劍。休說真名真姓和本來面目,因其精通各地方言,善於變易形貌,至今無人知他是男是女。
      「昨日這位頭一次房上發話是男音,下來口音忽變,不是細心察聽照樣拿他不定。天山鷹的奇跡雖在二三十年以前,你二弟不大清楚,老大哥多少終該知道,這類劍俠異人誰還能是對手?最好低頭服輸,你哥兒倆趕緊設法告退,求他原諒。你兩弟兄都是世家子弟,從小好武,家道貧苦,不得已吃這碗公門飯。
      「就有人受冤枉,也是本官不為作主,與你二人無關,平日只有照應犯人,這些事一問即知,念在你兩兄弟財來不易,人也快老,請他留下後半世的粗茶淡飯和改做生意的本錢,自然求之不得,他如不肯高抬貴手也是無法。千萬記住你弟妹的話,休說作對,便方才那樣說法也萬來不得了。」
      三元深知馬翠鳳人雖潑悍凶妒,性最機警,出身綠林,本領頗高,人又聰明,能寫會算,平日向不吃虧,今日袁會說出這樣喪氣話來,分明心膽已寒,看準身家性命都在對頭手裡,簡直無力與抗,才會這樣恭順。
      同時想起陳玉庭所說昔年天山鷹的威名,人如尚在更無敵手,是否能夠變化飛騰還拿不准,正有點心慌氣餒,覺著這潑婦樣樣來得,心高氣壯,向來死不低頭的人,怎會這樣膽小,非但服輸,連畢貴這碗公門飯都不許其再吃,是何原故?
      猛瞥見翠鳳把手微揚,定睛一看,上寫「以退為進,越軟越好,有人可尋,心急必敗」十六個小字,似防對頭看破,先未露出,乘著自己對她注意,將背朝外,並在畢貴、陳武並立遮掩之下手才微伸,只看到一眼便即收去,口中的話始終未斷,做得十分自然,並把天山鷹恭維得和神仙一樣,父母和好幾位師長前輩都是有名人物,全因此人改邪歸正,昨夜來的這位影無雙恐還會有分身之法,如何能敵?說著說著,二次又將左手微揚,上寫:「敵人至少兩個,飛騰變化都是假的,本領極高,我們非其敵手。」
      三元會意,假裝膽怯,垂頭喪氣,聽對方警告了一陣,裝著心疼岳家所失錢財,欲罷不能之勢,忽又把腳一頓,歎口氣道:「想不到我弟兄多年英名一旦喪盡,前年告退也好,都是你嫂子沒有弟妹明白,再三攔勸,才有今日。實不相瞞,岳父家財原定分我一半,我自家積蓄不多,平日所得都交了朋友,方才得信真想和他拼命,弟妹那麼做性的人尚且如此,我還有什說的。
      「不過濟南城關內外大小富戶甚多,我們這幾家決數不上,這位女俠的下馬威實在狠了一點。我弟兄雖然當官應役,平日的口糧莫說妻兒老小,連自己都養不活,全仗上下兩忙分點陋規,雖然首縣事多,分點鋪堂費,也不夠我二人交朋友的,全靠鋪戶人家每月常例和遇到大案子本官手寬,以及事主人家的賞號,還有別的府縣出了人命盜案來借趙雲,也有一點油水,另外便是相識的商家多,挑那有利的事拜托他們,加上一股半股,這類事雖是有賺無賠,算明照應,到底還要心明眼亮,知道行情,有利無利,最要緊的是人緣好,手眼寬,才吃得開,否則這類沒本錢的買賣,賺了自然分紅,決不能賠了不出還要拿人家的,斷無此理。
      「商人何等勢利精明,你如吃他不透,休說給你代本經商,抽他紅股,平日沒有交往情面,他們得理不讓人,我們好處得不到,被他告發還要吃官司呢。這位女俠如肯高抬貴手,念在我們來之不易,這玩笑業已開夠,不要認真,我弟兄真個永遠念她好處。如今我已甘拜下風。
      「我岳父也是一個精明人,他吃了虧不與我送信必有原因,方才丁三甲又叫我帶這百幾十兩銀子與他,分明又是這位女俠影無雙暗中支使。你夫妻先談上一會,反正日久見人心,我二人必照弟妹所說設法辭差,免得招恨。我到岳父家中看一看去,好在不與為敵,當不至於再吃苦頭。我們索性明日吃完午飯,想好話頭,再回衙門,先敷衍了本宮,想法子告退吧。」
      畢貴先進門時雖然怕極這位悍妻,平日百依百隨,到底心痛錢財過甚,馬翠鳳再一故意做作,兩夫妻先爭吵了一陣,一個定要拼命,一個固執不許,裝得活靈活現。畢貴也是老公事,人頗機警,因乃妻雖然苦勸,並未真個怒罵吵鬧,已覺有異。翠鳳剛將事先準備好的紙條借著點火微微露了一下,畢貴剛剛醒悟,照著所說正在裝腔,便聽三元發話,連忙就勢進去。
      當日天氣陰沉,雖還未黑,光景頗暗,馬翠鳳比畢貴還要凶狡,借著昨夜一談穩住對頭,本沒安什好心。後聽畢、陳二人回來一說經過,料定對頭業已跟來,故意爭吵,暗中留意,出時業已瞥見屋簷角上伏著一條小黑影,裝不看見,仍和畢貴趕將出去,也不讓客去往上房。
      只在二門過道台階上面假裝警告,苦口勸說,暗中乘機將事前想好,寫在手心上面的字跡略微現出,估計三元看完立時收去。三元何等精細,說完前言見無回音,也不知敵人是何心意,匆匆作別,便要起身,翠鳳重又故意叮嚀,勸其不可冒失,務要忍痛服輸才有好處,否則無益有害。
      三元走到路上暗忖:這刁馬婆真個機靈,昨夜不知吃了什虧,嚇得這個樣子。前聽畢貴說她父母均是綠林中有名人物,後為仇人所殺,方始散伙,剩她一人流落在外,仗著家傳,做了飛賊。因其生得妖淫,結交的人甚多,北五省一些有名劇賊都有來往,不是因為彼時畢貴血氣方剛,她也將近三十,想起終身大事沒有著落,再加上一場刀殺事主的強盜官司將她打怕,全仗畢貴慇懃照應,百計解救才得脫身,因感救命之恩,嫁與畢貴。
      先還恐其野性難馴,要被外人知道差人誘姦犯婦,一經告發也是不了,誰知這婆娘真個能幹,非但畢貴被她管得服服貼貼,不消數年便將家業創起,對於親戚朋友更有外場面,人多說她賢惠,除卻有限兒人,誰也不知她是個有名女賊。平日掩飾更巧,彷彿人甚嬌柔和善,稍微重一點的東西都拿不起,其實本領高強,更打得一手好鏢和有名的丁香飛針,兇悍已極,遇到大案,人少時節還要請她暗中相助。
      四年前由河南路過當地,為了盤纏用盡殺人劫財的山西大盜閻小川和兩個有本領的同黨薛春玉、金三子便跌翻在她手內,未了擒金三子時並還用的是美人計,她只將贓物暗中盜去,由自己去請功,始終不曾出面,看神氣綠林中人恐還不斷來往,所說尋人的話必有深意,好在畢貴是死烏龜,只要錢來得多,就有什麼可疑形跡也不敢管。
      近日風聞她和前房兩個內姪便不清楚,陳文是她最親信的人,今日竟未見面,必有原因。還有一件,這婆娘雖然會寫會算,字並寫得不好,陳文卻寫得一手好小楷,就算婆娘會寫,也不能雙手左右開弓,寫得那麼清楚勻淨,這裡面必有文章。我和畢貴雖是紐扣紐祥,焦不離孟、盂不離焦的老搭擋,但是事情鬧得這大,這婆娘的心又凶,無論何時照例先搶實惠,得到利益,再代畢貴爭名。
      那年捕盜不是自己樣樣留心,畢貴做了多年副手還有一點不好意思,幾乎沒被搶了先去。她如今成了兩面討好,於中取利,陳文不在,十九借故出外約請幫手,我卻蒙在鼓裡,這婆娘的心計比我還要周密,不看準事情決不下手,下起手來又陰又毒,莫要被她暗中鬧鬼,把人約來,冷不防將敵人擒去報功,自己落上一個人財兩失,名利全空,眼看人家升官發財,人丟到底還不能說個不字,豈不冤枉?
      心正尋思,忽見一個油頭粉面,裝束華麗的狐裘少年從容走來,正是陳文,不等開口,先賠著一張笑臉搶前請安,喊了一聲「老大伯」。三元知他平日提籠架鳥,遊手好閒,本是一個破落戶的子弟,吃這位續弦姑母一寵,留在家中居住,並代管理所營店舖田產,錢來方便,越發染上紈絝惡習。上輩又是書香人家,會耍一點筆頭,玩弄兩手拳棒刀槍,走將出去,不知底的人都當他是大家公子。表面不惹事,見了誰都是一團和氣,實則又陰又壞。
      這等神態從容,若無其事明是裝呆,心中有氣,為想探詢對方用意,便把他拉在一旁,剛低聲問了兩句,陳文先說由外新回,不知家中發生何事。
      後來三元說出「我也因你姑母警告,甘拜下風」,這才作張作智,裝出一臉驚惶之容,力言:「這位女俠厲害已極,姑母和我自知不能與抗,再說人家也真高明,我們業已服低,樣樣聽命,只我兄弟不知天高地厚,早晚也必被人管教過來。幸而多少還聽姑母的話,如照今早走前所說非吃大虧不可。
      「我正為此著急,居然平安回來,總算幸事。我望老大伯千萬聽我姑母的話,這個簡直萬動不得,最好提也休提,就我們這樣低聲說話都要小心,這位女俠真個聽去倒也罷了,就怕隔遠,只看見兩眼,萬一多心卻是討厭。小姪還要回去交賬,請老大伯先走一步,改日登門請安吧。」
      說時隱聞身側不遠有人發笑,三元心動回顧,這一帶恰是鬧市,往來的人較多,天冷風寒,大都蒙頭縮手匆匆急走,也未看出發笑人的形跡。
      三元見陳文面色越發裝得驚惶,暗罵:「雜種,裝得真像!」表面仍裝笑容作別而去。再往前走,轉過一條大街,便是乃岳伍明的家,忙即叩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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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2:01 |
    三十五、深夜神雕

      伍家坐南朝北,在街側小巷之內,前後有門,內裡房屋甚是高大精緻。房並不多,和畢家一樣共只兩屋院落,因主人是個享有盛名的老訟棍,上輩也是舊家,本就染有習氣,加以平日接觸人多,上中下三等都有,又喜排場好勝,所有陳列器用無不精美華麗到了極點。
      只是人丁衰弱,兩個女兒早已出嫁,一子早為仇人所殺,剩下寡媳張氏,所留遺腹孫兒大鎖偏巧生來殘廢,十二三歲的少年耳目不靈,兩腿生得一長一短,目不識丁,人更懦弱,稍有一點聲音便嚇得亂抖。
      伍明深知作孽太多,落此報應,但是老來只此一個獨養孫兒,黃臉婆又是一個潑婦,少年時受她娘家好處太多,養成懼內之習,終身不敢納妾,明知廢物,依然愛護得和活寶一樣,老想人雖無用,兒子終會生養,只盼大來能夠娶妻,傳種接代,了卻一樁心事,免得人說終年用那刀筆害人,連自己子孫根也被割斷,於願已足。
      同時想起自家年老,以前不該為了走動官事狼狽為奸,將大女兒嫁與趙三元,本來長女人就強橫霸道,加上這樣一個好女婿,越發成了引狼入室,等到年老後悔業已無及。
      總算自己工於心計,二女婿是財主,不會看相產業,便用懷柔政策,表面上對這位大姑老爺、大姑大太非但言聽計從,倚如心腹,任其大權獨攬,並還預先托孤,允將死後家財分他多半,剩下一點留與孫兒的也請其保管照料,只使有個衣穿飯吃,接續香煙便是感恩不盡,其實老頭子宗法思想過於濃厚,認定女生外向,像三元這樣人向其托孤無異與虎謀皮,焉有不知之理?
      無奈這位愛孫人間難得見到的頭號廢物,反正虎狼口中之食,鬥他不過,轉不如恭恭敬敬雙手奉上,或能得到一點憐憫,不致吞了家財,將人逐出餓死便是幸事。一面暗中設法埋藏起許多金銀,但想孫兒大蠢,被他知道是惹事闖禍,不知道又得不到手。
      平日人太刻薄,誰都怕他這個笑面虎,除兩個出嫁女兒和一個廢物孫子而外,連一個兒媳婦都因逼令守節露出不願之意,被悍妻日常譏刺笑罵,虐待鬱悶而死。想盡平生相識,均因以前勢利自私,過河拆橋,十九見面恭維,背後笑罵,平日不肯幫人,將來誰肯幫他?
      人是認得早過了千,活在世上哪一面都叫得開,一死便完,用盡心思也想不出一個親的厚的,簡直沒有可靠之人,將來死後用什方法把這許多造孽錢交到孫兒手裡,終無善策。
      近年錢積越多,心事越重,正在每日為此著急,不料大姑老爺不等他死生前便代他招來一位天耗星,全數給他搬個精光還不肯完,留刀警告之外還附有一張賬單,上面列舉他這些年來舞弄刀筆、傷天害理,顛倒黑白、使人冤枉難伸甚而傾家蕩產,以及翁婿勾結、狼狽為奸種種作弊犯法不可告人之事。
      總算平日心計好巧,算盤打得精,不值得的案子沒有重金酬謝向來不接,並且還要原被告都是有錢人家才肯出力,所害都是這一類人,共只出了兩條人命,還是氣死,並非專幫無理的人專一欺凌窮苦,以屈為直,不似別的惡訟師多少兼收,只要有錢一概不論。
      更有一種兩頭吃的巧妙方法,把原被告的錢都騙到手,再去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使官司打不起來。打官司的人雖然吃虧,多半在他化解之下保得一點體面,在彼時一人興訟,全家失業,一人被押,四鄰不安之下,並還少去多少牽連損失,比起輸贏官司打到底反倒上算得多。
      有那明白一點的人看見別人和他一樣官司,為了纏訟不休,傾家蕩產,有時還要饒著兩條性命的慘狀,觸目驚心,反倒感激他的好處。騙取錢財又是適可而止,從不趕盡殺絕,因此日常為此怨天恨地,覺著訟師當中像我這樣肯留餘地的好人簡直沒有,如何蒼天無眼,使我獨子不成,丟下一個孫兒又是廢物,心中老大不平,便是一般人的議論只管畏之如虎,因其事理明白,有時照樣仍要托他。
      名聲雖大,仗著善於掩飾,所有財產又都分開,連那最掌權的大女兒對他晚年所積也都不知底細,平日衣食起居雖極享受,人卻不肯招搖,專在後面搖鵝毛扇,出壞主意,便是原被告有事求他,上來也是推三阻四,強而後可。
      會議時至多兩三人,均在密室之中,向不人前露面,也無富名,近年更因後人灰心,專在經商謀利,賣買田產,暗放重利上面打主意,終日拿著一把算盤,膽子比前更小,惟恐結怨,不是真個錢多,兩告均是富貴人家,油水真多決不肯管。尋常不見生客,一般打官司的人知其年老納福,不肯多管閒事,難得請動,業已極少請他出手。
      照他這類隱秘作法按說不會被那異人看中,老頭子人又聰明,出事當夜便知是這位姑老爺惹來的亂子,當時也極心痛情急,幾乎昏倒,不知怎的一來居然想開,非但不敢聲張,反因悔禍心切,加上一張巧嘴,竟和來人對面談得十分投機,老頭子也真機警明白,對於來人所說完全真個照辦,把平生心計盤剝、巧取詐騙而來的不義之財完全說出,準備聽憑對方處置,並代出些主意,指明城關內外富貴人家的虛實,以及萬一官府知道對付方法。
      他這裡剛剛醒悟,打好主意,還未發動,偶和老妻說笑:「休看我一身心血去掉多半,除卻這所房子和一家藥鋪之外,連田產都要照著昨夜那位所說分別送人,一無所有。但我夫妻已是六十開外的人,能活幾時,何況身後之事業早準備停當,有這一家店舖足夠度日,這麼一來反少許多心事。
      「經過昨日苦勸,連你也都明白過來,不再和我吵鬧咒罵,怎麼也比傾家蕩產、身敗名裂要強百倍。不過這位大爺稍狠一點,現銀子全被搜光,另外還要三千銀子作為年終濟貧之用,其實他不曉得,我的活錢全都放債,箱櫃裡的金銀又被全數取走,眼看置辦過年東西的錢都拿不出,債戶契據又被取走,倉裡的糧須要拿來濟貧,錢從何處而來?
      「這位異人極講情理,他說三日之內聽我回音,那家藥鋪業已答應做我養老之用,不會逼我變賣,只是實情定必相諒。憑我情面,三千銀子也借得出,只是田產現銀業已精光,將來拿什麼還人呢?」
      哪知他這裡和老伴說的幾句閒活竟被影無雙聽去,當日下午便令丁三甲交他女婿百餘兩銀子,做他備辦過年之用,表面說是交租,實則借此警告二捕。
      趙三元不知對頭實是難惹,由畢家匆匆帶了銀包趕到,進門一看,伍妻面色還有一點沉悶,這位老岳丈竟和沒事人一般,知道對方比他還工心計,先不提說來意,只將租銀交上,如照平日,三元為表恭順,明明這兩處肥田業已撥在他夫妻名下,每次收租無論銀米必要親來稟告,推謝一陣才肯作為己有,對方也從不留分文,似這樣已十來年。
      這次伍明非但親手將銀接過,並還連聲贊好。三元見他說了兩句好便拿起水煙袋想心事,抽之不已,一言不發,暗忖:「這老頭比我還要愛財,除卻有限一兩個親人,誰也休想用他分文,丁氏父子所說決不像假,怎會這樣鎮靜?」
      心中不解,忍不住問道:「這兩天衙門事忙,沒有過來請安,二位老人家身子好麼?今年這樣災荒,佃戶債主俱都刁猾,沒有良心,可有什事要我辦的沒有?」
      伍明先瞪著一雙老眼朝他注視,也未回答,忽用手中抽水煙的紙煤指著三元,溫容笑道:「姑老爺,你和我還鬥心思麼?說這類話作什?我雖不知你的心意如何,你這幾日所遇的事業已料個幾分,假使照我那年所說,稍有難題,下手以前不論公私兩面,先來尋我老頭子商量,多少於你有益無損。
      「你近日必是見我年老勞神,遇事未來商量,惹出麻煩。如我料得不差,早來三日你不至於吃虧生氣,我也不會有事了。不過這樣也好,我活了六十多歲第一次受到教訓,人卻明白過來,你比我的年紀小不許多,人又精明強幹,在山東省內也是多年英名,千萬小心,不要自尋煩惱呢。」
      三元聽出口氣不妙,心想,畢家婆娘一個婦道尚有主意,這老傢伙一向陰柔狡猾,莫不又是口是心非,另有高明主意,如和那婆娘一樣,有力使力,無力使智,在幾方合力之下將這該萬死的飛賊除去,非但所失財物全要得回,還可發財官做,多麼痛快!
      心正尋思,還未回答,伍明呼呼呼連抽了兩筒水煙,又接口笑道:「賢婿,你是明白人,這回事千萬糊塗不得,依我之見趕緊想法告退,免得身敗名裂,還要送命。官如不許,我也有法可想,哪怕暫時遠走高飛,被人笑話,都較上算,你看如何?」
      三元還當他是故意做作,暗中留神對方神情動作,忍不住問道:「我此來雖然有事,還未開口,你老便先對我警告,莫非方才有人來說了麼?」
      伍明老眼無花,看透他的心意,面色微變,冷笑答道:「你不用對我用心,我今日實是心口如一,決無虛假。明人不用細表,這還用說?你想這樣年荒歲暮,就算丁三甲人多勤儉,至多靠他所編零碎玩意勉勉強強湊合混碗苦飯,明年春荒決渡不過,連我最會算計的人都知道石子裡搾不出油來,特意命人送信,叫你夫妻寬他一年,再不把他手工所得刮上一點是一點,不要十分認真。
      「請想,他們今年才一兩成秋收,吃和人工都不夠,如何交租?好在我們方法想得巧,有糧收租,無糧收債,二者歸一,還是那本賬,等到豐年利上加利,荒年反比豐年上算,就是麻煩一點,不打不押不易到手,但是衙門有人,不怕他們不給。
      「除了丁三甲祖孫三代都種我家的田,人大忠厚本分,格外寬容,他有自然不肯放過,沒有也讓你去做好人,決不送官追逼而外,哪一家佃戶敢於拖抗不交,他們永遠不能翻身,苦到老死算完,不賣兒賣女來還債是大便宜,一半也是我該鬆是鬆,該緊是緊,不肯殺雞取蛋連根爛,細水長流,算得精,辦得巧的緣故。
      「以前也曾想到,我們有田的人,不這樣做不行,否則他們多半勤儉耐勞,一有積蓄,我不辭他,他也辭我,另外買地自耕,就是不走,也不肯聽我們隨意擺弄。他們有的是氣力,生地都會開成熟地,都要這樣開出來的地越多,糧必越來越賤,田產也不再值錢,人工還難得用。
      「誰不貪舒服,自己有塊地,哪個願意常年做人牛馬?所以上來非想方法給他套上一副無形的重枷不可。這些無知的農人,真要人人有田可耕,不靠別人,我們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坐享現成福還要挑剔不知足,看著別人眼紅的富翁豈不倒了大霉?除非和他一樣早夜勞作,誰也休想久活下去。都成了這般的世界那還了得?
      「以前我終日為此用心,不怕你笑,我家雖只三頃多地,比那些富翁差得太多,但我向來無論士農工商那一行業,只沾著一點,便要想出個道理來。自從三十歲上添買田產之後便用了深心,始而越想越覺人都一樣,似此尊卑苦樂過於懸殊,將來他們只一明白過來,我們這些不出力而要極高享受的人便不得了,並且此事早晚爆發,決不能免。
      「如說他們都蠢,上古的人穴居野處、茹毛飲血一樣矇昧無知,怎會到了今天全數進化?此是必然之理。依我本心,專經營一點買賣,放放印子,連祖留的田全都賣掉才對心思。再細一想,自元、明起直到今天,不合情理的事越來越多,無論乾哪一行,只要站在東主一面休想免去欺凌壓搾四字,簡直沒有一樣是對的。
      「又想,他們全都明白過來,至少不像現在政體,才能成功,據我估計,少說也在一二百年之後。我已年老,樂得享受,性又愛財,於是變本加厲做將下去,果然田產越加越多。
      「我比別的田主聰明,不做斬盡殺絕之事,至多背上一層債,到了豐年落個空歡喜,眼前除非真個有了不交,決不會收田吃官司。丁三甲是老佃戶,更摸準我的脾氣,不是有人指教,為了前夜做得太過,又知我悔過是實,眼前連用的錢都不寬裕,故意借著交租為由退還我百多兩銀子,就便使你尋我,聽點警告的話,才有這樣舉動。
      「否則今年糧食雖貴,被陳玉庭所開幾家大糧行壓住,漲得並不算凶,他照荒年的貴價和豐年的收成,合成銀子並還加多,就是丁三甲多麼老實善良,也必想到這樣交租後難為繼,決無如此呆法。我在省城並無富名,就算平日重利盤剝、欺壓農民、包打官司種種罪惡,比那幾個著名的惡霸還差得多,如無特別原因,怎會被人看中。
      「並且丁三甲所種田契我已代你交出,情願將來再償還我女兒的陪嫁了,丁三甲也必得信,如何還交什麼租呢?這銀子本應歸你夫婦,偏巧離年將近,好些等用,先不和你客氣,將來再說。此是小事,你也不在乎這點,倒是這位異人大俠的舉動樣樣使我佩服。
      「我已痛悔前非,一切聽命,你如聽我良言相勸自然平安無事,真要負氣硬拼,早晚終必知難而退,平白多吃苦頭。你這樣聰明人一點就透,我也不必多說,能聽固妙,否則我也無法,但我心意已定,你如為了此事和我商量,我卻不能參與。再說人家本領高強,動作如神,以我所見,任你主意多麼高明也是白費。
      「非但話要直說,還有你那伙計畢老二的為人非出事不可。他比你有錢,他妻又是那樣出身,如有損失決不像我這樣看得開。我已命人喊我女兒,此時未來,也許你的家中難免也出了事,最好想開一點,否則只更丟人,毫無用處。畢老二夫妻如有什麼圖謀,或是表面服輸,暗打主意,你千萬聽我的話不可參與。
      「他夫妻貪功貪財,女的更是心凶,多半還要瞞你,樂得裝不知道,由他鬧去。自來善財難捨,連我也是大夢初醒,何況他們!此事全仗自己明白,不是能勸得轉,如非骨肉至親我也不會這樣說,就說也是點到為止,盡心而已了。」
      三元最喜的便是那兩處肥田,丁三甲所種還只三十畝,另外一處更多更好,照此說法分明受制敵人,非但積年舊欠不要,連田契都送了出去。家中所藏金銀和那許多糧食更是雙手奉上,兩夫妻日夜盼望,暗中得意,準備老頭子一死便可霸佔過來的大片財產全數化為烏有。
      雖然還剩一家藥鋪,只此一點留作養老之用,將來必定托人照管,留與內姪,經營的人又是他的多年老友,合資開辦,無法侵佔,自己又是外行,再說比起原有財產差得太多,就能到手,說出去也不光鮮。苦盼多年,鬧了一鍋大白水,不是素來陰沉幾乎急昏過去,一面更擔心自己家中出事,表面上還不肯顯出,只得強忍憤怒,編些假話探詢經過和所失財產到底多少。
      伍明何等機警,一聽便知口是心非,所說服低全是假話,既恨三元執迷不悟,恐受連累,又因近年瞞了他夫妻暗中埋藏留給孫子的金銀太多,恐其得知生出反感,再想起女兒不孝,表面恭順,就勢把持,暗咒父母速死種種可惡,不是當初一念之差,想要勾結公門中人,也決不會引狼入室。
      今日我已想開,這些造孽來的不義之財反正早晚一場空,一個六根不全、愚蠢無知的小孫子決非虎狼之敵,轉不如失財免災,自悔以前罪惡,照那大俠影無雙所說多結善緣,好歹免去災害,子孫還有一口飯吃。同時回憶雙方狼狽為奸所行惡事,像女婿這樣為人決無好心,索性乘此時機生前先落一個乾淨,免得身後留害,使子孫受苦受難,受他魚肉,還被別人指說報應,當成笑話。
      伍明微一尋思,笑答道:「人都說我有一銀窖,其實我的家財你夫妻大都知道,哪有此事?你內姪那樣蠢才,留下錢財,不害他短命,也害他遭殃,我怎會做那蠢事?近年為了年老,想多活兩歲,常吃補藥,添了花費,所以家中共只你兩夫婦知道的幾千兩銀子,並不甚多,前夜全被取走,才鬧得過年錢都沒有。這位隱名大俠稱得起神目如電,動靜皆知,休想瞞他得過。
      「如非深知我的底細,他也不會借手丁三甲送回這百多兩銀子來了。詳情我不便多說,總之識時務者為俊傑,無論鬥力鬥智,任你請出多少人,也決不是人家的對手。實不相瞞,今朝打定主意之後,想起陳玉庭人最外場,也許知道此人來歷,前往探詢,他先多心,不肯明言,後來經我說明真意,並說前夜來人曾提到他,方始回答。
      「他說我回頭是岸高明已極,可惜你吃了公門飯,是否真肯聽他的勸還不可知,要我隨時勸告。正打算把女兒接來,令其向你進言,你已先到。以玉庭那樣人物尚且如此說法,何況別人?我女兒此時不來,我托別人便中帶信,斷定必來,未討回音,不知有什事故發生。
      「骨肉至親,我不和你客氣,可先回家看望,就便將她接來我家同吃夜飯。她最疼錢,脾氣又暴,務要好言勸解,不可負氣。方才你雖說得好聽,恐你心意不定,又吃了官家的飯,許多不能自主,也許有不得已的舉動,我正代你不放心呢。」
      趙三元聞言氣不打一處來,但他深知情勢嚴重,決非個人之力所能相抗,又擔心家中妻子,只得又說了幾句口不應心的敷衍話,連聲應諾,謝教辭別。走到路上,越想越急,越急越恨。黃昏越近,天氣越冷,離家又遠,正在急怒交加,唉聲歎氣,忽見一個驢夫牽驢走過,驢走頗快,孤身煩悶,不願再走,上去喊住驢夫,接了韁繩,縱上就走。
      驢夫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漢子,人頗精神,似知公門中人,不敢多問,一言不發,跟了就走。三元回家心急,見驢頗快,越發縱轡急馳,一口氣趕了好幾里,繞小路走到南門大街,眼看離家不遠,方覺這驢真快,難得驢夫也是快腿,跟了這一路,如何一言不發?
      忽見所居高家巷內走出一人,甚是面熟,忙把驢勒住,對面一看,正是所用徒弟伙計刁福,方問何往,刁福已搶口說道:「大爺再不回來人都要急死了!」
      三元知他冒失,忙即低喝:「到家再說,我早知道,是大奶奶尋我麼?」
      刁福應「是」。因進巷第三家便到,便縱下來,隨意給了幾個驢價,驢夫也未爭執,一言不發,接了就走。
      三元心中有事,先未留意。進門忽然想起,此驢走得這快,驢夫緊隨身後,停時不聽絲毫喘息,神態那麼從容,接錢就走,始終一言不發,人又生得那麼矮小,忙喊刁福快將驢子追回,自往臥室走進。還未到達,家中子女和伙計丫頭已紛紛迎出,互相數說昨夜來一女賊,黑衣蒙面,形如鬼怪,將家中錢財全數取走,並還留刀警告,趙妻連嚇帶心痛,病倒床上。
      天明之後,連經勸說,由刁福趕往衙門去尋三元,說人已走多時。因趙妻去時囑咐不許洩漏,往南關千佛山附近尋了一遍,也未問出人往何方,只得回轉。午後外老大爺派人帶信有事商量,也未得去,連往衙門打聽兩次,均說二位班頭尚未回轉。趙妻想起昨夜來人所說,自更愁急,又恐風聲洩漏更是不利,全家都在擔心,恐他出事,幸而平安回來。趙妻急了一日夜,吃藥剛睡。
      趙三元雖不似畢貴懼內,乃妻也非善良婦女,年紀又輕了十多歲,老夫少妻,當然嬌慣。伍氏人又精明強幹,工於心計,善討丈夫歡心,加上趙家大片財產,由不得抬高身價。平日極為愛重,況又失去不少財物,話未聽完,業已急得心跳,偏是剛剛睡熟,伍氏弱不禁風,連走路都要人扶,不似畢妻是個強盜婆,如何經得起這大驚嚇,常時不曾驚動。
      聽完前情,問知昨夜飛賊來時只刁福一人不曾在場。因已三更光景,伍氏治家最嚴,知道丈夫該班,便令家人早睡,自己卻看著兩個丫頭做針線,一面摸著牙牌,忽聽院中伙計急呼「大奶奶快請出來!」心還有氣,剛罵得兩句,俏生生扶著丫頭肩膀掀簾走出,便見全傢伙計、僕婢,除原在房中服侍的兩個,均被一個週身黑衣箍緊、形如惡鬼的怪人逼向一旁立定,除刁福偷偷回家沒有在場而外全都在場。
      說是冬夜天寒,剛剛臥倒,忽然眼前黑影一閃,立著這位怪客,始而和中了邪一樣,絲毫不能動作。直到對方說明來意,每人點了一下,通體點到,方始隨他同去別的房內,才知全家所有人等都照顧到,話也一樣。
      大意是說:趙、畢二人陰險狡詐,狼狽為奸,這多年來作惡多端,早就放他不過,只為身有要事,救人為重,暫時沒打算與之為難。不料鼠輩無知,反捋虎鬚,故此抽空給他一個警告。
      明人不做暗事,並防連累別人遭殃,這兩家均有不少下人,趙家女主人雖然文弱,不似畢家會武,這幾個伙計也均是他徒弟,當時隨同辦案,學過本領,依了本意,憑這幾人決非他的對手,男的又不在家,現銀子又不甚多,前夜仍沒想到來此,只為在畢家聽了幾句話,又知主人老奸巨猾,財產多半分散在外,無人得知,雖是暫時放過,也不公平,方始趕來,所存金銀已被全數取走。
      為了來去光明,又想留幾句話使主人知道知道,以免不教而誅。又因女主人是個文弱婦女,他這一身裝束容易使人害怕,又不願張揚出去,所以才將全家老少喊醒,聚在一起,當眾警告,等趙三元回來,問他得了狗官多少銀子,照三倍處罰,捐出濟貧。
      如肯聽話,約人報仇無妨,只不在外張揚,驚擾好人,在他事未辦完以前暫時決不與之計較,銀子代他消災折罪,罰款也作此用,明日夜裡如不交齊,便照他們打印子的舊例,過一天加一成,分文不能短少,但也只有十天為止,十日不交,十倍處罰,決無通融,到時莫怪手辣。
      說完,怪客又將二捕勾結許多犯法舞弊不可告人之事說出好幾件,嚴詞告誡,並說:「如是別的富豪,事完必要指明利害,勸告一陣,只要對方能夠痛悔全非,均可許其自新,不為已甚。惟獨趙、畢二捕豺狼成性,本性難移,無論多麼好的金石良言、苦口勸說也無悔改之日,所作又是專一欺凌、危害老百姓的行業,斷容他不得。
      「本來除這兩條惡狗易如反掌,只為一向行事都在事前仔細打算,決不冒失,稍有連累也必不做,就是殺人除害也必使其死得心服口服,何況我在暗處,取他性命雖極容易,但這兩個狗賊自負本領,又與江湖中人交往,相識人多,如不使其儘量施展,定必當我只會暗算,不能明敵。
      「休以為今夜他不在家,我便為所欲為,其實只是給他先帶個信,並未真下辣手。以他平日那麼驕狂自恃,自己家中失盜決不甘休,我隨時等他來尋。時機一到,自會叫他知道厲害。話雖如此,以他這樣惡人也並非沒有生機,如能先向狗官辭差,再將平日所得的血錢除留下一點做改行的本錢和家中度日之用而外,全數獻出,由我指定分散濟貧,也許網開一面,否則便自難說。」
      跟著又將伍氏罵了一頓,大意說她喪盡天良,咒罵父親早死,夫妻合謀,用盡心計,謀奪娘家產業,井想暗算娘家殘廢的孤姪,以及倚仗丈夫捕快頭的勢力虐待使女,欺壓鄉鄰種種罪惡。今夜之事只許告知丈夫,如敢洩漏出去,休想活命!
      趙家住的伙計甚多,多一半是趙三元由十二三歲便收買來的徒弟,全都學過武藝,內有兩個本領較高,學會乃師那一套,並常隨同辦案的少年,在趙氏夫妻威壓與小惠籠絡之下,多半養成奴性,小時所受罪孽早已忘個乾淨,先被怪客嚇住,沒有敢動。
      等到被人解開穴道,逼往內進臥室外間堂屋之內,手腳已早鬆動,時候一久,暗中留意,覺著對頭只得一人,不過穿著一身緊貼身上的黑衣,頭戴面具,形態彷彿可怕,聽他說話仍和常人一樣,脅下兩翅均是假的,只是兩片薄皮,附著一些長大羽毛,認定裝來嚇人之用。
      加以翼人影無雙大鬧濟南之後,因趙三元從得信起不曾回家,未聽說過,人又生得那麼短小,口氣雖惡,神情談吐均頗文氣,並且膽大已極,逼迫眾人進門時手中還拿著一口寶劍,寒光耀目,一望而知不是尋常,眾人被他嚇住,這口寶劍也有關係,說到後來,竟將寶劍插向肩後,若無其事。
      既想討好師娘表示忠心,又覺全家男女老少十餘人,單師兄弟有六個,別的伙計和三元的長子趙柱剛由對屋驚起,還不在內。這多辦案能手,飛賊這樣猖狂,如被得了手去,非但師父回家不好交待,說出去也是笑話。最可氣是敵人說到後來,得意忘形,只管面向女主人恐嚇警告,對於身旁的人竟如無睹。
      趙柱和另一個師兄、一個伙計並還立在他的身後,始終頭也未回,偷覷趙柱一臉獰笑,手背向後,彷彿拿有兵器,待要相機發難光景,同時瞥見身側不遠便是趙氏兄弟平日練武的鐵棍鋼刀,另外還有一條鎖鏈,都是現成兵器,不由怒從心起,膽子一壯,以為方才受制乃是出其不意被人點倒,如今穴道業已解開,好漢打不過人多,趙柱業已準備發動,再不搶先下手,師父回來非失寵不可,雙方不約而同打了暗算主意。
      趙柱住在對面屋內,聞聲驚起,一見便知形勢嚴重,忙即縮退回去,偷偷取了兵刃暗器悄悄掩出,乘著對方不覺,立在一個年紀較長、本領較高的伙計後面,將手中刀悄悄遞過一柄。因其陰險狡詐,大有父風,也極機警穩練,不看準決不下手,上來又聽出對方不會傷人,膽子大了許多。
      雖覺飛賊孤身一人,粗心大意,但因這位繼母最得乃父寵愛,對這長子也善籠絡,雙方情感不惡,人又膽小秀氣,業已嚇得週身亂抖,兩次跪倒,均被怪客命人扶起。雙方相隔甚近,先還恐敵人故意做作,拿這繼母做擋箭牌,休說誤殺誤傷,便這一嚇也受不住,只得忍住,一面暗中偷覷眾人神色,看看乃父罪惡被敵人宣揚之下有無反應,平日忠馴是真是假。
      一見兩個少年師弟目注那兩件兵器已快發動,怪客話將說完,快要起身,便朝伍氏暗打一個手勢。伍氏原頗機警,口中諾諾連聲,眼望怪客剛一轉身,哭喊得一聲「嚇死我了」,慌不迭便往房中竄去,心慌腿軟,剛剛撲跌地上,外屋為首四五人已早作好準備,不等敵人走出堂屋,一擁齊上。
      這班平日強橫霸道、倚靠公門的小狗腿何等兇惡,又是第一次受到這樣惡氣,本就心中憤怒,有一發動誰也不願落後,搶到兵器的自然趕向前面,討好爭功。沒有兵器的幾個都欺敵人劍己還匣,急切間拔不出來,以為自家得過傳授,擅長師傳撲跌之術,手疾眼快,只要上來先將敵人膀臂兩面弔住,不怕他不束手待擒,多高本領也難施展。
      可是這班人均受過三元長期訓練,只管一擁齊上,全都練有一套手法,配合巧妙,非但聲息全無,一絲不亂,並還各有各的部位,分頭下手,多麼強健的犯人只被他們雙手搭向身上休想得脫,練慣的事,連暗號都用不著打,只有兩個稍微落後,沒有搶上,餘均頭是頭,腳是腳,各尋各的下手之處,悄沒聲分頭竄將過去。
      為首四個更不必說,內中趙柱恐傷這位晚娘,上來便朝飛賊左手一方搶過,不問青紅皂白橫刀就剁。另一伙計也拿了一柄鬼頭刀,照准怪客小腿上斲去。
      趙柱早就打定主意,憑乃父的勢力,斲殺一個小賊稀鬆平常,何況對方手持鋼刀,夜入人家,又穿著這身奇怪的夜行衣服,就是當場格斃,至多一相一驗,丟到亂藏坑裡了事。
      但是此賊膽大得出奇,說話如此可惡,本領又高,正好生擒拷問,先讓他多頂幾口黑鍋,向官請賞,定案之後再將他凌辱虐待個夠,以出這口惡氣,上來改用刀背便是為此。百忙中瞥見同伙用刀斲腿,雖非致命所在,萬一對方恨毒,拼過熱堂死不肯招,豈不麻煩?
      方覺那人冒失,就這心念微動、時機瞬息之際,猛覺一股急風,隨同怪客兩膀揮處,震得虎口崩裂,手臂酸麻,那柄刀也反擊回來,幾乎斲向肩上,反傷自己,胸前也似震了一下。同時瞥見眼前人影散亂,驚呼逃竄聲中互相擠撞倒退,跌撲了一片。
      微聞滴奪兩響,一道尺許長的寒光由側飛過,堂屋中間一盞大燈立被打滅,成了漆黑,敵人蹤跡皆無,隨聽房上喝道:「無知鼠輩倚眾行兇,像你們這樣人墮落已深,決無醒悟之日,今夜只是給你一點教訓,再如不聽良言警告,誰也休想活命!」
      隨聽呼呼風響,展翅飛騰之聲沖霄而起,掠過正面屋脊向空飛去,晃眼聲影皆無。
      右面兩個伙計和趙柱一樣本也不免重傷,臨時瞥見內一師兄用本門擒拿手法去搶敵人右膀,想起生擒更好,手稍一緩,雖然也被那股疾風掃中,都是肩臂等處,尚無大害,即此受傷已是不輕,知道厲害,心中一慌,剛往旁邊一閃,吃另兩個震倒的同伴反跌回來,立腳不穩,歪倒一旁。
      燈光已滅,人又心慌膽怯,還被刀棍誤傷了兩個,內中只有落後的小伙計和兩個丫頭目力較強,不曾動手。燈光滅後,看出對面屋頂上人話剛說完,便有一隻其大無比的怪鳥黑影帶著兩團金光往正屋側面飛來,心方發慌,鳥已向空飛去,這一來全被嚇倒,不敢再追。
      可是這位填房大奶奶和班頭大少爺趙柱卻遭了殃,一個從小嬌生慣養,又嫁這一個名滿山東、威震濟南,雖是一個捕快班頭,卻比尋常小官威風更大,暗中含有一些惡勢力,連省城府縣都要對他看重的名人,當初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又因早年選婿太苛,乃父是個訟棍,只管有錢,誰都怕他三分,真正富貴人家,衣冠世族照樣看他不起,於是高不成,低不就,快到三十,在饑不擇食之下,乃父又想衙門裡有個方便,才嫁給三元做填房。
      平日傷春太甚,鬧了一身毛病,自家再一矜持,越發弱不禁風,一年到頭補藥不斷,尋常傷風咳嗽種種自抬身價的病痛所服的藥還不在內,哪經得起這等驚嚇?初見怪客時業已膽落魂飛,後來看出她這有孝心的兒子想要動手,本就提著一顆心,打算攔阻,想起所失錢財又太心疼,只得咬緊牙齒,戰兢兢往臥房中撲去。
      本就跌倒地上,四肢無力,緊跟著便聽外屋驚呼跌倒,燈光打滅,對頭又在屋上發話,未了再聽人說飛賊能夠變化怪鳥,形同鬼怪,口氣那等兇惡,簡直作對到底,當時嚇暈過去。等到大家忙亂救醒轉來,驚魂未定,先就顫聲急呼,命人查點財物。
      一聽兩個親生子女異口同聲說:「家中所有現成金銀全被偷光,並還不留痕跡。」於是連驚帶急,加上心疼,一條命去了大半條,急昏過去好幾次。
      那打碎堂屋燈光的乃是一柄小刀,和陳玉庭家所留一般無二,上面也有一條火燒的笛痕。最痛心是趙柱身受內傷,也是臥床不起,另外還傷了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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