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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風I

西遊記 作者:明 吳承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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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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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6 |
    第三十六回            心猿正處諸緣伏 劈破傍門見月明

      卻說孫行者按落雲頭,對師父備言菩薩借童子,老君收去寶貝之事。三藏稱謝不已,死心塌地辦虔誠,捨命投西,攀鞍上馬,豬八戒挑著行李,沙和尚攏著馬頭,孫行者執了鐵棒,剖開路,逕下高山前進。說不盡那水宿風餐,披霜冒露。
      師徒們行罷多時,前又一山阻路。三藏在那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裡山勢崔巍,須是要仔細隄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行者道:「師父休要胡思亂想,只要定性存神,自然無事。」三藏道:「徒弟呀,西天怎麼這等難行?我記得離了長安城,在路上春盡夏來,秋殘冬至,有四五個年頭,怎麼還不能得到?」行者聞言,呵呵笑道:「早哩,早哩,還不曾出大門哩。」八戒道:「哥哥不要扯謊。人間就有這般大門?」行者道:「兄弟,我們還在堂屋裡轉哩。」沙僧笑道:「師兄,少說大話嚇我。那裡就有這般大堂屋,卻也沒處買這般大過梁啊。」行者道:「兄弟,若依老孫看時,把這青天為屋瓦,日月作窗櫺,四山五岳為梁柱,天地猶如一敞廳。」八戒聽說道:「罷了,罷了,我們只當轉些時回去罷。」行者道:「不必亂談,只管跟著老孫走路。」
      好大聖,橫擔了鐵棒,領定了唐僧,剖開山路,一直前進。那師父在馬上遙觀,好一座山景。真個是:
        山頂嵯峨摩斗柄,樹梢彷彿接雲霄。青煙堆裡,時聞得谷口猿啼;亂翠陰中,每聽得松間鶴唳。嘯風山魅立溪間,戲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驚張獵戶。好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翠蓋,枯摧老樹掛藤蘿。泉水飛流,寒氣透人毛髮冷;巔峰屹,清風射眼夢魂驚。時聽大蟲哮吼,每聞山鳥時鳴。麂鹿成群穿荊棘,往來跳躍;獐結黨尋野食,前後奔跑。佇立草坡,一望並無客旅;行來深凹,四邊俱有豺狼。應非佛祖修行處,盡是飛禽走獸場。
      那師父戰戰兢兢,進此深山,心中悽慘,兜住馬,叫聲:「悟空啊!我
        自從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
        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趲馬兜鈴。
        尋坡轉澗求荊芥,邁嶺登山拜茯苓。
        防己一身如竹瀝,茴香何日拜朝廷?」
      孫大聖聞言,呵呵冷笑道:「師父不必罣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進,還你個功到自然成也。」師徒們玩著山景,信步行時,早不覺紅輪西墜。正是:
        十里長亭無客走,九重天上現星辰。
        八河船隻皆收港,七千州縣盡關門。
        六宮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罷釣綸。
        兩座樓頭鐘鼓響,一輪明月滿乾坤。
      那長老在馬上遙觀,只見那山凹裡有樓臺疊疊,殿閣重重。三藏道:「徒弟,此時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廂有樓閣不遠,想必是庵觀寺院,我們都到那裡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罷。」行者道:「師父說得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那大聖跳在空中,仔細觀看,果然是座山門。但見:
        八字磚牆泥紅粉,兩邊門上釘金釘。
        疊疊樓臺藏嶺畔,層層宮闕隱山中。
        萬佛閣對如來殿,朝陽樓應大雄門。
        七層塔屯雲宿霧,三尊佛神現光榮。
        文殊臺對伽藍舍,彌勒殿靠大慈廳。
        看山樓外青光舞,步虛閣上紫雲生。
        松關竹院依依綠,方丈禪堂處處清。
        雅雅幽幽供樂事,川川道道喜迴迎。
        參禪處有禪僧講,演樂房多樂器鳴。
        妙高臺上曇花墜,說法壇前貝葉生。
        正是那林遮三寶地,山擁梵王宮。
        半壁燈煙光閃灼,一行香靄霧朦朧。
      孫大聖按下雲頭,報與三藏道:「師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卻好借宿,我們去來。」
      這長老放開馬,一直前來,逕到了山門之外。行者道:「師父,這一座是甚麼寺?」三藏道:「我的馬蹄才然停住,腳尖還未出鐙,就問我是甚麼寺,好沒分曉。」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為僧,須曾講過儒書,方才去演經法,文理皆通,然後受唐王的恩宥。門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認得?」長老罵道:「潑猢猻!說話無知。我才面西催馬,被那太陽影射,奈何門雖有字,又被塵垢朦朧,所以未曾看見。」行者聞言,把腰兒躬一躬,長了二丈餘高,用手展去灰塵,道:「師父,請看。」上有五個大字,乃是「敕建寶林寺」。行者收了法身,道:「師父,這寺裡誰進去借宿?」三藏道:「我進去。你們的嘴臉醜陋,言語粗疏,性剛氣傲,倘或衝撞了本處僧人,不容借宿,反為不美。」行者道:「既如此,請師父進去,不必多言。」
      那長老卻丟了錫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逕入山門。只見兩邊紅漆欄杆裡面,高坐著一對金剛,裝塑的威儀惡醜:
        一個鐵面鋼鬚似活容,一個燥眉圜眼若玲瓏。左邊的拳頭骨突如生鐵,右邊的手掌崚嶒賽赤銅。金甲連環光燦爛,明盔繡帶映飄風。西方真個多供佛,石鼎中間香火紅。
      三藏見了,點頭長嘆道:「我那東土,若有人也將泥胎塑這等大菩薩,燒香供養啊,我弟子也不去西天去矣。」正嘆息處,又到了二層山門之內。見有四大天王之像,乃是持國、多聞、增長、廣目,按東北西南風調雨順之意。進了二層門裡,又見有喬松四樹,一樹樹翠蓋蓬蓬,卻如傘狀。忽擡頭,乃是大雄寶殿。那長老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罷起來,轉過佛臺,到於後門之下。又見有倒座觀音普度南海之像。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裝塑的那些蝦、魚、蟹、鱉,出頭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長老又點頭三五度,感嘆萬千聲道:「可憐啊!鱗甲眾生都拜佛,為人何不肯修行?」
      正讚嘆間,又見三門裡走出一個道人。那道人忽見三藏相貌稀奇,丰姿非俗,急趨步上前施禮道:「師父那裡來的?」三藏道:「弟子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的。今到寶方,天色將晚,告借一宿。」那道人道:「師父莫怪,我做不得主,我是這裡掃地、撞鐘、打勤勞的道人。裡面還有個管家的老師父哩,待我進去稟他一聲。他若留你,我就出來奉請;若不留你,我卻不敢羈遲。」三藏道:「累及你了。」
      那道人急到方丈報道:「老爺,外面有個人來了。」那僧官即起身,換了衣服,按一按毘盧帽,披上袈裟,急開門迎接,問道人:「那裡人來?」道人用手指定道:「那正殿後邊不是一個人?」那三藏光著一個頭,穿一領二十五條達摩衣,足下登一雙拖泥帶水的達公鞋,斜倚在那後門首。僧官見了,大怒道:「道人少打!你豈不知我是僧官,但只有城上來的士夫降香,我方出來迎接?這等個和尚,你怎麼多虛少實,報我接他?看他那嘴臉,不是個誠實的,多是雲遊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來借宿。我們方丈中,豈容他打攪?教他往前廊下蹲罷了,報我怎麼?」抽身轉去。
      長老聞言,滿眼垂淚道:「可憐,可憐!這才是人離鄉賤。我弟子從小兒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懺吃葷生歹意,看經懷怒壞禪心;又不曾丟瓦拋磚傷佛殿,阿羅臉上剝真金。噫!可憐啊!不知是那世裡觸傷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們宿便罷了,怎麼又說這等憊懶話,教我們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話不與行者說還好,若說了,那猴子進來,一頓鐵棒,把孤拐都打斷你的。」長老道:「也罷,也罷。常言道:『人將禮樂為先。』我且進去問他一聲,看他意下如何?」
      那師父踏腳跡,跟他進方丈門裡。只見那僧官脫了衣服,氣呼呼的坐在那裡,不知是念經,又不知是與人家寫法事,見那桌案上有些紙劄堆積。唐僧不敢深入,就立於天井裡,躬身高叫道:「老院主,弟子問訊了。」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煩他進裡邊來的意思,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裡來的?」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活佛求經的。經過寶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萬望老院主方便方便。」那僧官才欠起身來道:「你是那唐三藏麼?」三藏道:「不敢,弟子便是。」僧官道:「你既往西天取經,怎麼路也不會走?」三藏道:「弟子更不曾走貴處的路。」他道:「正西去,只有四五里遠近,有一座三十里店,店上有賣飯的人家,方便好宿。我這裡不便,不好留你們遠來的僧。」三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觀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館驛,見山門就有三升米分。』你怎麼不留我,卻是何情?」僧官怒聲叫道:「你這遊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說話。」三藏道:「何為油嘴油舌?」僧官道:「古人云:『老虎進了城,家家都閉門。雖然不咬人,日前壞了名。』」三藏道:「怎麼『日前壞了名』?」他道:「向年有幾眾行腳僧,來於山門口坐下。是我見他寒薄,一個個衣破鞋無,光頭赤腳,我嘆他那般襤褸,即忙請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齋飯,又將故衣各借一件與他,就留他住了幾日。怎知他貪圖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個年頭。住便也罷,又幹出許多不公的事來。」三藏道:「有甚麼不公的事?」僧官道:「你聽我說:
        閑時沿牆拋瓦,悶來壁上扳釘。冷天向火折窗櫺。夏日拖門攔徑。
        幡布扯為腳帶,牙香偷換蔓菁。常將琉璃把油傾。奪碗奪鍋賭勝。」
      三藏聽言,心中暗道:「可憐啊!我弟子可是那等樣沒脊骨的和尚?」欲待要哭,又恐那寺裡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淚,忍氣吞聲,急走出去,見了三個徒弟。那行者見師父面上含怒,向前問:「師父,寺裡和尚打你來?」唐僧道:「不曾打。」八戒說:「一定打來;不是,怎麼還有些哭包聲?」那行者道:「罵你來?」唐僧道:「也不曾罵。」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罵,你這般苦惱怎麼?好道是思鄉哩?」唐僧道:「徒弟,他這裡不方便。」行者笑道:「這裡想是道士?」唐僧怒道:「觀裡才有道士,寺裡只是和尚。」行者道:「你不濟事。但是和尚,即與我們一般。常言道:『既在佛會下,都是有緣人。』你且坐,等我進去看看。」
      好行者,按一按頂上金箍,束一束腰間裙子,執著鐵棒,逕到大雄寶殿上,指著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裝假像,內裡豈無感應?我老孫保領大唐聖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經,今晚特來此處投宿,趁早與我報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頓棍打碎金身,教你還現本相泥土。」
      這大聖正在前邊發狠,搗叉子亂說,只見一個燒晚香的道人點了幾枝香,來佛前爐裡插。被行者咄的一聲,諕了一跌;爬起來看見臉,又是一跌;嚇得滾滾蹡蹡,跑入方丈裡,報道:「老爺,外面有個和尚來了。」那僧官道:「你這夥道人都少打。一行說教他往前廊下去蹲,又報甚麼?再說打二十。」道人說:「老爺,這個和尚比那個和尚不同:生得惡躁,沒脊骨。」僧官道:「怎的模樣?」道人道:「是個圓眼睛,查耳朵,滿面毛,雷公嘴。手執一根棍子,咬牙狠狠的,要尋人打哩。」僧官道:「等我出去看。」
      他即開門,只見行者撞進來了。真個生得醜陋:七高八低孤拐臉,兩隻黃眼睛,一個磕額頭,獠牙往外生。就像屬螃蟹的,肉在裡面,骨在外面。那老和尚慌得把方丈門關了。行者趕上,撲的打破門扇,道:「趕早將乾淨房子打掃一千間,老孫睡覺。」僧官躲在房裡,對道人說:「怪他生得醜麼,原來是說大話折作的這般嘴臉。我這裡連方丈、佛殿、鐘鼓樓、兩廊,共總也不上三百間,他卻要一千間睡覺,卻打那裡來?」道人說:「師父,我也是嚇破膽的人了,憑你怎麼答應他罷。」那僧官戰索索的高叫道:「那借宿的長老,我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往別處去宿罷。」
      行者將棍子變得盆來粗細,直壁壁的豎在天井裡,道:「和尚,不方便,你就搬出去。」僧官道:「我們從小兒住的寺,師公傳與師父,師父傳與我輩,我輩要遠繼兒孫。他不知是那裡勾當,冒冒失失的,教我們搬哩。」道人說:「老爺,十分不尷尬,搬出去也罷,扛子打進門來了。」僧官道:「你莫胡說,我們老少眾人四五百名和尚,往那裡搬?搬出去,卻也沒處住。」行者聽見道:「和尚,沒處搬,便著一個出來打樣棍。」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與我打個樣棍來。」那道人慌了道:「爺爺呀!那等個大杠子,教我去打樣棍?」老和尚道:「『養軍千日,用軍一朝。』你怎麼不出去?」道人說:「那杠子莫說打來,若倒下來,壓也壓個肉泥。」老和尚道:「也莫要說壓,只道豎在天井裡,夜晚間走路,不記得啊,一頭也撞個大窟窿。」道人說:「師父,你曉得這般重,卻教我出去打甚麼樣棍?」他自家裡面轉鬧起來。
      行者聽見道:「是也禁不得,假若就一棍打殺一個,我師父又怪我行兇了。且等我另尋一個甚麼打與你看看。」忽擡頭,只見方丈門外有一個石獅子,卻就舉起棍來,乒乓一下,打得粉亂麻碎。那和尚在窗眼兒裡看見,就嚇得骨軟觔麻,慌忙往床下拱;道人就往鍋門裡鑽,口中不住叫:「爺爺,棍重,棍重,禁不得,方便,方便!」行者道:「和尚,我不打你。我問你:這寺裡有多少和尚?」僧官戰索索的道:「前後是二百八十五房頭,共有五百個有度牒的和尚。」行者道:「你快去把那五百個和尚都點得齊齊整整,穿了長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師父接進來,就不打你了。」僧官道:「爺爺,若是不打,便擡也擡進來。」行者道:「趁早去。」僧官叫道人:「你莫說嚇破了膽,就是嚇破了心,便也去與我叫這些人來,接唐僧老爺爺來。」
      那道人沒奈何,捨了性命,不敢撞門,從後邊狗洞裡鑽將出去,逕到正殿上,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鐘鼓一齊響處,驚動了兩廊大小僧眾,上殿問道:「這早還不晚哩,撞鐘打鼓做甚?」道人說:「快換衣服,隨老師父排班,出山門外,迎接唐朝來的老爺。」那眾和尚真個齊齊整整,擺班出門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著了偏衫;無的穿著個一口鐘直裰;十分窮的,沒有長衣服,就把腰裙接起兩條披在身上。行者看見道:「和尚,你穿的是甚麼衣服?」和尚見他醜惡,道:「爺爺,不要打,等我說。這是我們城中化的布,此間沒有裁縫,是自家做的個一裹窮。」
      行者聞言暗笑,押著眾僧,出山門外跪下。那僧官磕頭高叫道:「唐老爺,請方丈裡坐。」八戒看見道:「師父老大不濟事,你進去時,淚汪汪,嘴上掛得油瓶。師兄怎麼就有此獐智,教他們磕頭來接?」三藏道:「你這個獃子,好不曉禮。常言道:『鬼也怕惡人哩。』」唐僧見他們磕頭禮拜,甚是不過意,上前叫:「列位請起。」眾僧叩頭道:「老爺若和你徒弟說聲方便,不動杠子,就跪一個月也罷。」唐僧叫:「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這會已打斷了根矣。」那些和尚卻才起身,牽馬的牽馬,挑擔的挑擔,擡著唐僧,馱著八戒,挽著沙僧,一齊都進山門裡去,卻到後面方丈中,依敘坐下。
      眾僧卻又禮拜。三藏道:「院主請起,再不必行禮,作踐貧僧,我和你都是佛門弟子。」僧官道:「老爺是上國欽差,小和尚有失迎接。今到荒山,奈何俗眼不識尊儀,與老爺邂逅相逢。動問老爺:一路上是吃素?是吃葷?我們好去辦飯。」三藏道:「吃素。」僧官道:「徒弟,這個爺爺好的吃葷。」行者道:「我們也吃素,都是胎裡素。」那和尚道:「爺爺呀!這等兇漢也吃素?」有一個膽量大的和尚,近前又問:「老爺既然吃素,煮多少米的飯方夠吃?」八戒道:「小家子和尚,問甚麼?一家煮上一石米。」那和尚都慌了,便去刷洗鍋灶,各房中安排茶飯。高掌明燈,調開桌椅,管待唐僧。
      師徒們都吃罷了晚齋,眾僧收拾了家火。三藏稱謝道:「老院主,打攪寶山了。」僧官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三藏道:「我師徒卻在這裡安歇?」僧官道:「老爺不要忙,小和尚自有區處。」叫:「道人,那壁廂有幾個人聽使令的?」道人說:「師父,有。」僧官吩咐道:「你們著兩個去安排草料,與唐老爺喂馬。著幾個去前面把那三間禪堂,打掃乾淨鋪設床帳,快請老爺安歇。」
      那些道人聽命,各各整頓齊備,卻來請唐老爺安寢。他師徒們牽馬挑擔,出方丈,逕至禪堂門首看處,只見那裡面燈火光明,兩梢間鋪著四張藤屜床。行者見了,喚那辦草料的道人,將草料擡來,放在禪堂裡面,拴下白馬,教道人都出去。三藏坐在中間。燈下,兩班兒立五百個和尚,都伺候著,不敢撤離。三藏欠身道:「列位請回,貧僧好自在安寢也。」眾僧決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大眾:「伏侍老爺安置了再回。」三藏道:「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請回。」眾人卻才敢散去訖。
      唐僧舉步出門小解,只見明月當天,叫:「徒弟。」行者、八戒、沙僧都出來侍立。因感這月清光皎潔,玉宇深沉,真是一輪高照,大地分明。對月懷歸,口占一首古風長篇。詩云:
        皓魄當空寶鏡懸,山河搖影十分全。
        瓊樓玉宇清光滿,冰鑑銀盤爽氣旋。
        萬里此時同皎潔,一年今夜最明鮮。
        渾如霜餅離滄海,卻似冰輪掛碧天。
        別館寒窗孤客悶,山村野店老翁眠。
        乍臨漢苑驚秋鬢,才到秦樓促晚奩。
        庾亮有詩傳晉史,袁宏不寐泛江船。
        光浮杯面寒無力,清映庭中健有仙。
        處處窗軒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
        今宵靜玩來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園?
      行者聞言,近前答曰:「師父啊,你只知月色光華,心懷故里,更不知月家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規繩也。月至三十日,陽魂之金散盡,陰魄之水盈輪,故純黑而無光,乃曰『晦』。此時與日相交,在晦朔兩日之間,感陽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陽現,初八日二陽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繩,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陽備足,是以團圓,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陰生,二十二日二陰生,此時魂中魄半,其平如繩,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陰備足,亦當『晦』。此乃先天採煉之意。我等若能溫養二八,九九成功,那時節,見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詩曰:
        前弦之後後弦前,藥味平平氣象全。
        採得歸來爐裡煉,志心功果即西天。」
      那長老聽說,一時解悟,明徹真言。滿心歡喜,稱謝了悟空。沙僧在傍笑道:「師兄此言雖當,只說的是弦前屬陽,弦後屬陰,陰中陽半,得水之金;更不道:
        水火相攙各有緣,全憑土母配如然。
        三家同會無爭競,水在長江月在天。」
      長老聞得,亦開茅塞。正是:
        理明一竅通千竅,說破無生即是仙。
      八戒上前扯住長老道:「師父,莫聽亂講,誤了睡覺。這月啊:
        缺之不久又團圓,似我生來不十全。
        吃飯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說有黏涎。
        他都伶俐修來福,我自痴愚積下緣。
        我說你取經還滿三塗業,擺尾搖頭直上天。」
      三藏道:「也罷,徒弟們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這卷經來念一念。」行者道:「師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時的經文,那本不熟?卻又領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見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見,經未曾取,你念的是那卷經兒?」三藏道:「我自出長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時的經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閑,等我溫習溫習。」行者道:「既這等說,我們先去睡也。」他三人各往一張藤床上睡下。長老掩上禪堂門,高剔銀缸,鋪開經本,默默看念。正是那:
        樓頭初鼓人煙靜,野浦漁舟火滅時。
      畢竟不知那長老怎麼樣離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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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7 |
    第三十七回            鬼王夜謁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嬰兒

      卻說三藏坐於寶林寺禪堂中燈下,念一會《梁皇水懺》,看一會《孔雀真經》,只坐到三更時候,卻才把經本包在囊裡。正欲起身去睡,只聽得門外撲剌剌一聲響喨,淅零零刮陣狂風。那長老恐吹滅了燈,慌忙將褊衫袖子遮住。又見那燈或明或暗,便覺有些心驚膽戰。此時又困倦上來,伏在經案上盹睡。雖是合眼朦朧,卻還心中明白。耳內嚶嚶,聽著那窗外陰風颯颯。好風!真個那:
        淅淅瀟瀟,飄飄蕩蕩。淅淅瀟瀟飛落葉,飄飄蕩蕩捲浮雲。滿天星斗皆昏昧,遍地塵沙盡灑紛。一陣家猛,一陣家純。純時松竹敲清韻,猛處江湖波浪渾;刮得那山鳥難棲聲哽哽,海魚不定跳噴噴;東西館閣門窗脫,前後廊房神鬼瞋;佛殿花瓶吹墮地,琉璃搖落慧燈昏;香爐攲倒香灰迸,燭架歪斜燭焰煙。幢幡寶蓋都搖拆,鐘鼓樓臺撼動根。
      那長老昏夢中聽著風聲一時過處,又聞得禪堂外隱隱的叫一聲:「師父!」忽擡頭夢中觀看,門外站著一條漢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淚,口裡不住的只叫「師父」。三藏欠身道:「你莫是魍魎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時,來此戲我?我卻不是那貪慾貪嗔之類。我本是個光明正大之僧,奉東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者。我手下有三個徒弟,都是降龍伏虎之英豪,掃怪除魔之壯士。他若見了你,碎屍粉骨,化作微塵。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兒潛身遠遁,莫上我的禪門來。」那人倚定禪堂道:「師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魎邪神。」三藏道:「你既不是此類,卻深夜來此何為?」那人道:「師父,你舍眼看我一看。」長老果仔細定睛看處,呀!只見他:
         頭戴一頂沖天冠,腰束一條碧玉帶,身穿一領飛龍舞鳳赭黃袍,足踏一雙雲頭繡口無憂履,手執一柄列斗羅星白玉珪。面如東岳長生帝,形似文昌開化君。
      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急躬身厲聲高叫道:「是那一朝陛下?請坐。」用手忙攙,撲了個空虛。回身坐定,再看處,還是那個人。長老便問:「陛下,你是那裡皇帝?何邦帝王?想必是國土不寧,讒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話說,說與我聽。」這人才淚滴腮邊談舊事,愁攢眉上訴前因。道:「師父啊,我家住在正西,離此只有四十里遠近。那廂有座城池,便是興基之處。」三藏道:「叫做甚麼地名?」那人道:「不瞞師父說,便是朕當時創立家邦,改號烏雞國。」三藏道:「陛下這等驚慌,卻因甚事至此?」那人道:「師父啊,我這裡五年前,天年乾旱,草子不生,民皆饑死,甚是傷情。」三藏聞言,點頭笑道:「陛下啊,古人云:『國正天心順。』想必是你不慈恤萬民,既遭荒歉,怎麼就躲離城郭?且去開了倉庫,賑濟黎民,悔過前非,重興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順風調。」那人道:「我國中倉廩空虛,錢糧盡絕。文武兩班停俸祿,寡人膳食亦無葷。倣效禹王治水,與萬民同受甘苦,沐浴齋戒,晝夜焚香祈禱。如此三年,只乾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處,忽然終南山來了一個全真,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先見我文武多官,後來見朕,當即請他登壇祈禱,果然有應,只見令牌響處,頃刻間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說久旱不能潤澤,又多下了二寸。朕見他如此尚義,就與他八拜為交,以兄弟稱之。」三藏道:「此陛下萬千之喜也。」那人道:「喜自何來?」三藏道:「那全真既有這等本事,若要雨時,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時,就教他點金。還有那些不足,卻離了城闕來此?」那人道:「朕與他同寢食者,只得二年。又遇著陽春天氣,紅杏夭桃,開花綻蕊。家家士女,處處王孫,俱去遊春賞玩。那時節,文武歸衙,嬪妃轉院。朕與那全真攜手緩步,至御花園裡,忽行到八角琉璃井邊,不知他拋下些甚麼物件,井中有萬道金光。哄朕到井邊看甚麼寶貝,他陡起兇心,撲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內,將石板蓋住井口,擁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憐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個落井傷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見說是鬼,諕得觔力酥軟,毛骨聳然。沒奈何,只得將言又問他道:「陛下,你說的這話,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宮皇后,遇三朝見駕殿上,怎麼就不尋你?」那人道:「師父啊,說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間罕有。自從害了朕,他當時在花園內搖身一變,就變做朕的模樣,更無差別。現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國土。他把我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宮皇后、六院嬪妃,盡屬了他矣。」三藏道:「陛下,你忒也懦。」那人道:「何懦?」三藏道:「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變作你的模樣,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識,后妃不能曉,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陰司閻王處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訴伸訴?」那人道:「他的神通廣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與他會酒,海龍王盡與他有親,東嶽齊天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因此這般,我也無門投告。」
      三藏道:「陛下,你陰司裡既沒本事告他,卻來我陽世間作甚?」那人道:「師父啊,我這一點冤魂,怎敢上你的門來?山門前有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緊隨鞍馬。卻才被夜遊神一陣神風,把我送將進來。他說我三年水災該滿,著我來拜謁師父。他說你手下有一個大徒弟,是齊天大聖,極能斬怪降魔。今來志心拜懇,千乞到我國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當結草銜環,報酬師父恩也。」三藏道:「陛下,你此來是請我徒弟與你去除卻那妖怪麼?」那人道:「正是,正是。」三藏道:「我徒弟幹別的事不濟,但說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啊,雖是著他拿怪,但恐理上難行。」那人道:「怎麼難行?」三藏道:「那怪既神通廣大,變得與你相同;滿朝文武,一個個言和心順;三宮妃嬪,一個個意合情投。我徒弟縱有手段,決不敢輕動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說我們欺邦滅國,問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卻不是畫虎刻鵠也?」那人道:「我朝中還有人哩。」
      三藏道:「卻好,卻好。想必是一代親王侍長,發付何處鎮守去了?」那人道:「不是。我本宮有個太子,是我親生的儲君。」三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貶了?」那人道:「不曾。他只在金鑾殿上,五鳳樓中,或與學士講書,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宮,不能夠與娘娘相見。」三藏道:「此是何故?」那人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計策。只恐他母子相見,閑中論出長短,怕走了消息。故此兩不會面,他得永住常存也。」三藏道:「你的災屯,想應天付,卻與我相類。當時我父曾被水賊傷生;我母被水賊欺占,經三個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師救養成人。記得我幼年無父母,此間那太子失雙親,真個可憐!」
      又問道:「你縱有太子在朝,我怎的與他相見?」那人道:「如何不得見?」三藏道:「他被妖魔拘轄,連一個生身之母尚不得見,我一個和尚,欲見何由?」那人道:「他明早出朝來也。」三藏問:「出朝作甚?」那人道:「明日早朝,領三千人馬,架鷹犬,出城採獵,師父斷得與他相見。見時肯將我的言語說與他,他便信了。」三藏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幾聲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語?」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記與你罷。」三藏問:「是何物件?」那人把手中執的金廂白玉珪放下道:「此物可以為記。」三藏道:「此物何如?」那人道:「全真自從變作我的模樣,只是少變了這件寶貝。他到宮中,說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珪去了。自此三年,還沒此物。我太子若看見,他睹物思人,此仇必報。」三藏道:「也罷,等我留下,著徒弟與你處置。卻在那裡等麼?」那人道:「我也不敢等。我這去,還央求夜遊神,再使一陣神風,把我送進皇宮內院,託一夢與我那正宮皇后,教他母子們合意,你師徒們同心。」三藏點頭應承道:「你去罷。」
      那冤魂叩頭拜別,舉步相送,不知怎麼踢了腳,跌了一個觔斗,把三藏驚醒,卻原來是南柯一夢。慌得對著那盞昏燈,連忙叫:「徒弟,徒弟。」八戒醒來道:「甚麼『土地土地』?當時我做好漢,專一吃人度日,受用腥羶,其實快活,偏你出家,教我們保護你跑路。原說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間挑包袱、牽馬,夜間提尿瓶、務腳!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三藏道:「徒弟,我剛才伏在案上打盹,做了一個怪夢。」行者跳將起來道:「師父,夢從想中來。你未曾上山,先怕怪物;又愁雷音路遠,不能得到;思念長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夢多。似老孫一點真心,專要西方見佛,更無一個夢兒到我。」三藏道:「徒弟,我這一夢,不是思鄉之夢。才然合眼,見一陣狂風過處,禪房門外有一朝皇帝,自言是烏雞國王。渾身水濕,滿眼垂淚。」這等這等,如此如此,將那夢中話一一的說與行者。行者笑道:「不消說了,他來託夢與你,分明是照顧老孫一場生意。必然是個妖怪在那裡篡位謀國,等我與他辨個真假。想那妖魔棍到處,立業成功。」三藏道:「徒弟,他說那怪神通廣大哩。」行者道:「怕他甚麼廣大?早知老孫到,教他即走無方。」三藏道:「我又記得留下一件寶貝做表記。」八戒答道:「師父莫要胡纏,做個夢便罷了,怎麼只管當真?」沙僧道:「『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們打起火,開了門,看看如何便是。」
      行者果然開門,一齊看處,只見星月光中,階簷上,真個放著一柄金廂白玉珪。八戒近前拿起道:「哥哥,這是甚麼東西?」行者道:「這是國王手中執的寶貝,名喚玉珪。師父啊,既有此物,想此事是真。明日拿妖,全都在老孫身上。只是要你三樁兒造化低哩。」八戒道:「好好好,做個夢罷了,又告訴他。他那些兒不會作弄人哩?就教你三樁兒造化低。」三藏回入裡面道:「是那三樁?」行者道:「明日要你頂缸、受氣、遭瘟。」八戒笑道:「一樁兒也是難的,三樁兒卻怎麼耽得?」唐僧是個聰明的長老,便問:「徒弟啊,此三事如何講?」行者道:「也不消講,等我先與你二件物。」
      好大聖,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聲:「變!」變做一個紅金漆匣兒,把白玉珪放在內盛著,道:「師父,你將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曉時,穿上錦襴袈裟,去在正殿坐著念經,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端的是個妖怪,就打殺他,也在此間立個功績;假若不是,且休撞禍。」三藏道:「正是,正是。」行者道:「那太子不出城便罷,若真個應夢出城來,我定引他來見你。」三藏道:「見了我如何迎答?」行者道:「來到時,我先報知。你把那匣蓋兒扯開些,等我變作二寸長的一個小和尚,放在匣兒裡,你連我捧在手中。那太子進了寺來,必然拜佛。你盡他怎的下拜,只是不睬他。他見你不動身,一定教拿你。你憑他拿下去,打也由他,綁也由他,殺也由他。」三藏道:「呀!他的軍令大,真個殺了我,怎麼好?」行者道:「沒事,有我哩,若到那緊關處,我自然護你。他若問時,你說是東土欽差上西天拜佛取經進寶的和尚。他道:『有甚寶貝?』你卻把錦襴袈裟對他說一遍,說道:『此是三等寶貝。還有頭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但問處,就說這匣內有一件寶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俱盡曉得。卻把老孫放出來。我將那夢中話告訴那太子。他若是肯信,就去拿了那妖魔,一則與他父王報仇,二來我們立個名節;他若不信,再將白玉珪拿與他看。只恐他年幼,還不認得哩。」三藏聞言,大喜道:「徒弟啊,此計絕妙!但說這寶貝,一個叫做錦襴袈裟,一個叫做白玉珪;你變的寶貝卻叫做甚名?」行者道:「就叫做立帝貨罷。」三藏依言,記在心上。師徒們一夜那曾得睡,盼到天明,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噴氣吹散滿天星。
      不多時,東方發白。行者又吩咐了八戒、沙僧,教他兩個:「不可攪擾僧人,出來亂走。待我成功之後,共汝等同行。」才別了,唿哨,一觔斗,跳在空中。睜火眼平西看處,果見有一座城池。你道怎麼就看見了?當時說那城池離寺只有四十里,故此憑高就望見了。行者近前仔細看處,又見那怪霧愁雲漠漠,妖風怨氣紛紛。行者在空中讚嘆道:
        「若是真王登寶座,自有祥光五色雲。
        只因妖怪侵龍位,騰騰黑氣鎖金門。」
      行者正在感嘆,忽聽得炮聲響喨,又只見東門開處,閃出一路人馬,真個是採獵之軍,果然勢勇。但見:
        曉出禁城東,分圍淺草中。彩旗開映日,白馬驟迎風。鼉鼓鼕鼕擂,標槍對對衝。架鷹軍猛烈,牽犬將驍雄。火炮連天振,粘竿映日紅。人人支弩箭,個個挎雕弓。張網山坡下,鋪繩小徑中。一聲驚霹靂,千騎擁貔熊。狡兔身難保,乖獐智亦窮。狐狸該命盡,麋鹿喪當中。山雉難飛脫,野雞怎避兇。他都揀占山場擒猛獸,摧殘林木射飛蟲。
      那些人出得城來,散步東郊。不多時,有二十里向高田地,又只見中軍營裡,有小小的一個將軍:頂著盔,貫著甲,裹肚花,十八札,手執青鋒寶劍,坐下黃驃馬,腰帶滿弦弓。真個是:
        隱隱君王像,昂昂帝主容。
        規模非小輩,行動顯真龍。
      行者在空暗喜道:「不須說,那個就是皇帝的太子了。等我戲他一戲。」好大聖,按落雲頭,撞入軍中太子馬前,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白兔兒,只在太子馬前亂跑。太子看見,正合歡心,拈起箭,拽滿弓,一箭正中了那兔兒。
      原來是那大聖故意教他中了,卻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頭,把箭翎花落在前邊,丟開腳步跑了。那太子見箭中了玉兔,兜開馬,獨自爭先來趕。不知馬行的快,行者如風;馬行的遲,行者慢走:只在他面前不遠。看他一程一里,將太子哄到寶林寺山門之下,行者現了本身。不見兔兒,只見一枝箭插在門檻上。逕撞進去,見唐僧道:「師父,來了,來了。」卻又一變,變做二寸長的小和尚兒,鑽在紅匣之內。
      卻說那太子趕到山門前,不見了玉兔,只見門檻上插著一枝雕翎箭。太子大驚失色道:「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玉兔,玉兔怎麼不見,只見箭在此間?想是年多日久,成了精魅也。」拔了箭,擡頭看處,山門上有五個大字,寫著「敕建寶林寺」。太子道:「我知之矣。向年間曾記得我父王在金鑾殿上,差官賫些金帛,與這和尚修理佛殿佛象,不期今日到此。正是:因過道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我且進去走走。」
      那太子跳下馬來,正要進去,只見那保駕的官將與三千人馬趕上,簇簇擁擁,都入山門裡面。慌得那本寺眾僧,都來叩頭拜接,接入正殿中間,參拜佛像。卻才舉目觀瞻,又欲遊廊玩景,忽見正當中坐著一個和尚,太子大怒道:「這個和尚無禮!我今半朝鑾駕進山,雖無旨意知會,不當遠接,此時軍馬臨門,也該起身,怎麼還坐著不動?」教:「拿下來!」說聲「拿」字,兩邊校尉一齊下手,把唐僧抓將下來,急理繩索便綑。行者在匣裡默默的念咒,教道:「護法諸天、六丁六甲,我今設法降妖,這太子不能知識,將繩要綑我師父,汝等即早護持;若真綑了,汝等都該有罪。」那大聖暗中吩咐,誰敢不遵,卻將三藏護持定了,那些人摸也摸不著他光頭,好似一壁牆擋住,難攏其身。
      那太子道:「你是那方來的,使這般隱身法欺我?」三藏上前施禮道:「貧僧無隱身法,乃是東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進寶的和尚。」太子道:「你那東土雖是中原,其窮無比,有甚寶貝,你說來我聽。」三藏道:「我身上穿的這袈裟,是第三樣寶貝。還有第一等、第二等更好的物哩。」太子道:「你那衣服,半邊苫身,半邊露臂,能值多少物,敢稱寶貝?」三藏道:「這袈裟雖不全體,有詩幾句。詩曰:
        佛衣偏袒不須論,內隱真如脫世塵。
        萬線千針成正果,九珠八寶合元神。
        仙娥聖女恭修製,遺賜禪僧靜垢身。
        見駕不迎猶自可,你的父冤未報枉為人。」
      太子聞言,心中大怒道:「這潑和尚胡說!你那半片衣,憑著你口能舌便,誇好誇強。我的父冤從何未報?你說來我聽。」三藏進前一步,合掌問道:「殿下,為人生在天地之間,能有幾恩?」太子道:「有四恩。」三藏道:「那四恩?」太子道:「感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三藏笑曰:「殿下言之有失。人只有天地蓋載,日月照臨,國王水土,那得個父母養育來?」太子怒道:「和尚是那遊手遊食削髮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養育,身從何來?」三藏道:「殿下,貧僧不知。但只這紅匣內有一件寶貝,叫做立帝貨,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便知無父母養育之恩,令貧僧在此久等多時矣。」
      太子聞說,教:「拿來我看。」三藏扯開匣蓋兒,那行者跳將出來,呀的兩邊亂走。太子道:「這星星小人兒,能知甚事?」行者聞言嫌小,卻就使個神通,把腰伸一伸,就長了有三尺四五寸。眾軍士吃驚道:「若是這般快長,不消幾日,就撐破天也。」行者長到原身,就不長了。太子才問道:「立帝貨,這老和尚說你能知未來過去吉凶,你卻有龜作卜?有蓍作筮?憑書句斷人禍福?」行者道:「我一毫不用,只是全憑三寸舌,萬事盡皆知。」太子道:「這廝又是胡說。自古以來,《周易》之書,極其玄妙,斷盡天下吉凶,使人知所趨避,故龜所以卜,蓍所以筮。聽汝之言,憑據何理?妄言禍福,扇惑人心。」
      行者道:「殿下且莫忙,等我說與你聽。你本是烏雞國王的太子。你那裡五年前,年程荒旱,萬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禱。正無點雨之時,終南山來了一個道士,他善呼風喚雨,點石為金。君王忒也愛小,就與他拜為兄弟。這樁事有麼?」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說說。」行者道:「後三年不見全真,稱孤的卻是誰?」太子道:「果是有個全真,父王與他拜為兄弟,食則同食,寢則同寢。三年前在御花園裡玩景,被他一陣神風,把父王手中金廂白玉珪攝回終南山去了。至今父王還思慕他。因不見他,遂無心賞玩,把花園緊閉了,已三年矣。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
      行者聞言,哂笑不絕。太子再問不答,只是哂笑。太子怒道:「這廝當言不言,如何這等哂笑?」行者又道:「還有許多話哩,奈何左右人眾,不是說處。」太子見他言語有因,將袍袖一展,教軍士且退。那駕上官將急傳令,將三千人馬都出門外住扎。此時殿上無人,太子坐在上面,長老立在前邊,左手傍立著行者。本寺諸僧皆退。行者才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風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見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太子道:「胡說,胡說。我父自全真去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照依你說,就不是我父王了。還是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聽見你這反話,拿了去,碎屍萬段。」把行者咄的喝下來。行者對唐僧道:「何如?我說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卻拿那寶貝進與他,倒換關文,往西方去罷。」三藏即將紅匣子遞與行者。行者接過來,將身一抖,那匣兒卒不見了。原是他毫毛變的,被他收上身去。卻將白玉珪雙手捧上,獻與太子。
      太子見了道:「好和尚,好和尚。你五年前本是個全真,來騙了我家的寶貝,如今又妝做和尚來進獻。」叫:「拿了!」一聲傳令,把長老諕得慌忙指著行者道:「你這弼馬溫,專撞空頭禍,帶累我哩。」行者近前一齊攔住道:「休嚷,莫走了風!我不叫做立帝貨,還有真名哩。」太子怒道:「你上來。我問你個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行者道:「我是那長老的大徒弟,名喚悟空孫行者。因與我師父上西天取經,昨宵到此覓宿。我師父夜讀經卷,至三更時分,得一夢。夢見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推在御花園八角琉璃井內,全真變作他的模樣。滿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無分曉,禁你入宮,關了花園,大端怕漏了消息。你父王今夜特來請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個妖精。正要動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獵。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孫。老孫把你引到寺裡,見師父,訴此衷腸,句句是實。你既然認得白玉珪,怎麼不念鞠養恩情,替親報仇?」
      那太子聞言,心中慘慼,暗自傷愁道:「若不信此言語,他卻有三分兒真實;若信了,怎奈殿上見是我父王?」這才是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行者見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請殿下駕回本國,問你國母娘娘一聲,看他夫妻恩愛之情,比三年前如何。只此一問,便知真假矣。」
      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且待我問我母親去來。」他跳起身,籠了白玉珪就走。行者扯住道:「你這些人馬都回,卻不走漏消息?我難成功。但要你單人獨馬進城,不可揚名賣弄。莫入正陽門,須從後宰門進去。到宮中見你母親,切休高聲大氣,須是悄語低言。恐那怪神通廣大,一時走了消息,你娘兒們性命俱難保也。」太子謹遵教命。出山門吩咐將官:「穩在此扎營,不得移動。我有一事,待我去了就來,一同進城。」看他:
        指揮號令屯軍士,上馬如飛即轉城。
      這一去,不知見了娘娘,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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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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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7 |
    第三十八回            嬰兒問母知邪正 金木參玄見假真

        逢君只說受生因,便作如來會上人。
        一念靜觀塵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
        欲知今日真明主,須問當年嫡母身。
        別有世間曾未見,一行一步一花新。
      卻說那烏雞國王太子自別大聖,不多時,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門,不敢報傳宣詔,逕至後宰門首,見幾個太監在那裡把守。見太子來,不敢阻滯,讓他進去了。好太子,夾一夾馬,撞入裡面,忽至錦香亭下。只見那正宮娘娘坐在錦香亭上,兩邊有數十個嬪妃掌扇,那娘娘倚雕欄兒流淚哩。你道他流淚怎的?原來他四更時也做了一夢,記得一半,含糊了一半,沉沉思想。
      這太子下馬,跪於亭下,叫:「母親。」那娘娘強整歡容,叫聲:「孩兒,喜呀!喜呀!這二三年在前殿與你父王開講,不得相見,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來看我一面?誠萬千之喜!誠萬千之喜!孩兒,你怎麼聲音悲慘?你父王年紀高邁,有一日龍歸碧海,鳳返丹霄,你就傳了帝位,還有甚麼不悅?」太子叩頭道:「母親,我問你:即位登龍是那個?稱孤道寡果何人?」娘娘聞言道:「這孩兒發風了?做皇帝的是你父王,你問怎的?」太子叩頭道:「萬望母親赦子無罪,敢問;不赦,不敢問。」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赦你,赦你,快快說來。」太子道:「母親,我問你三年前夫妻宮裡之事,與後三年恩愛同否如何?」娘娘見說,魂飄魄散,急下亭抱起,緊摟在懷,眼中滴淚道:「孩兒,我與你久不相見,怎麼今日來宮問此?」太子發怒道:「母親有話早說;不說時,且誤了大事。」娘娘才喝退左右,淚眼低聲道:「這樁事,孩兒不問,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既問時,聽我說:
        三載之前溫又暖,三年之後冷如冰。
        枕邊切切將言問,他說老邁身衰事不興。」
      太子聞言,撒手脫身,攀鞍上馬。那娘娘一把扯住道:「孩兒,你有甚事,話不終就走?」太子跪在面前道:「母親,不敢說。今日早朝,蒙欽差架鷹逐犬,出城打獵。偶遇東土駕下來的個取經聖僧,有大徒弟乃孫行者,極善降妖。原來我父王死在御花園八角琉璃井內,這全真假變父王,侵了龍位。今夜三更,父王託夢,請他到城捉怪。孩兒不敢盡信,特來問母。母親才說出這等言語,必然是個妖精。」那娘娘道:「兒啊,外人之言,你怎麼就信為實?」太子道:「兒還不敢認實,父王遺下表記與他了。」娘娘問是何物,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廂白玉珪,遞與娘娘。那娘娘認得是當時國王之寶,止不住淚如泉湧。叫聲:「主公,你怎麼死去三年,不來見我,卻先見聖僧,後見太子?」太子道:「母親,這話是怎的說?」娘娘道:「兒啊,我四更時分,也做了一夢,夢見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我跟前,親說他死了,鬼魂兒拜請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記便記得是這等言語,只是一半兒不得分明。正在這裡狐疑,怎知今日你又來說這話,又將寶貝拿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請那聖僧急急為之。果然掃蕩妖氛,辨明邪正,庶報你父王養育之恩也。」
      太子急忙上馬,出後宰門,躲離城池。真個是噙淚叩頭辭國母,含悲頓首復唐僧。不多時,出了城門,逕至寶林寺山門前下馬。眾軍士接著太子,又見紅輪將墜。太子傳令:「不許軍士亂動。」他又獨自個入了山門,整束衣冠,拜請行者。只見那猴王從正殿搖搖擺擺走來,那太子雙膝跪下道:「師父,我來了。」行者上前攙住道:「請起。你到城中,可曾問誰麼?」太子道:「問母親來。」將前言盡說了一遍。行者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啊,想是個甚麼冰冷的東西變的。不打緊,不打緊,等我老孫與你掃蕩。卻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明早我來。」太子跪地叩拜道:「師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師父一路去罷。」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與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說是我撞著你,卻說是你請老孫,卻不惹他反怪你也?」太子道:「我如今進城,他也怪我。」行者道:「怪你怎麼?」太子道:「我自早朝蒙差,帶領若干人馬鷹犬出城,今一日更無一件野物,怎麼見駕?若問我個不才之罪,監陷羑里,你明日進城,卻將何倚?況那班部中,更沒個相知人也。」行者道:「這甚打緊?你肯早說時,卻不尋下些等你?」
      好大聖,你看他就在太子面前,顯個手段,將身一縱,跳在雲端裡。捻著訣,念一聲「唵藍淨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使令?」行者道:「老孫保護唐僧到此,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獵無物,不敢回朝。問汝等討個人情,快將獐鹿兔、走獸飛禽,各尋些來,打發他回去。」山神、土地聞言,敢不承命,又問各要幾何。大聖道:「不拘多少,取些來便罷。」那各神即著本處陰兵,刮一陣聚獸陰風,捉了些野雞山雉、角鹿肥獐、狐獾狢兔、虎豹狼蟲,共有百千餘隻,獻與行者。行者道:「老孫不要,你可把他都捻就了觔,單擺在那四十里路上兩傍,教那些人不放鷹犬,拿回城去,算了汝等之功。」眾神依言,收了陰風,擺在左右。
      行者才按雲頭,對太子道:「殿下請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見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信,只得叩頭拜別。出山門傳了令,教軍士們回城。只見那路傍果有無限的野物,軍士們不放鷹犬,一個個俱著手擒捉喝采,俱道是千歲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孫的神功。你聽凱歌聲唱,一擁回城。
      這行者保護了三藏。那本寺中的和尚見他們與太子這樣綢繆,怎不恭敬?卻又安排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還歇在禪堂裡。將近有一更時分,行者心中有事,急睡不著。他一轂轆爬起來,到唐僧床前,叫:「師父。」此時長老還未睡哩,他曉得行者會失驚打怪的,推睡不應。行者摸著他的光頭,亂搖道:「師父怎睡著了?」唐僧怒道:「這個頑皮,這早晚還不睡,吆喝甚麼?」行者道:「師父,有一樁事兒,和你計較計較。」長老道:「甚麼事?」行者道:「我日間與那太子誇口,說我的手段比山還高,比海還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拿將轉來。卻也睡不著,想起來,有些難哩。」唐僧道:「你說難,便就不拿了罷。」行者道:「拿是還要拿,只是理上不順。」唐僧道:「這猴頭亂說。妖精奪了人君位,怎麼叫做理上不順?」行者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經拜佛,打坐參禪,那曾見那蕭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賊拿贓。』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馬腳,漏了風聲。他與三宮妃后同眠,又和兩班文武共樂,我老孫就有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個罪名。」唐僧道:「怎麼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是個沒嘴的葫蘆,也與你滾上幾滾。他敢道:『我是烏雞國王,有甚逆天之事,你來拿我?』將甚執照與他折辯?」
      唐僧道:「憑你怎生裁處?」行者笑道:「老孫的計已成了。只是干礙著你老人家,有些兒護短。」唐僧道:「我怎麼護短?」行者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兒偏向他。」唐僧道:「我怎麼向他?」行者道:「你若不向他啊,且如今把膽放大些,與沙僧只在這裡。待老孫與八戒趁此時先入那烏雞國城中,尋著御花園,打開琉璃井,把那皇帝屍首撈將上來,包在我們包袱裡。明日進城,且不管甚麼倒換文牒,見了那怪,掣棍來就打。他但有言語,就將骨襯與他看,說:『你殺的是這個人。』卻教太子上來哭父,皇后出來認夫,文武多官見主,我老孫與兄弟們動手。這才是有對頭的官事好打。」唐僧聞言,暗喜道:「只怕八戒不肯去。」行者笑道:「如何?我說你護短。你怎麼就知他不肯去?你只像我叫你時不答應,半個時辰便了。我這去,但憑三寸不爛之舌,莫說是豬八戒,就是豬九戒,也有本事教他跟著我走。」唐僧道:「也罷,隨你去叫他。」
      行者離了師父,逕到八戒床邊,叫:「八戒,八戒。」那獃子是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情打,那裡叫得醒。行者揪著耳朵,抓著鬃,把他一拉,拉起來,叫聲:「八戒。」那獃子還打棱掙。行者又叫一聲,獃子道:「睡了罷,莫頑,明日要走路哩。」行者道:「不是頑,有一樁買賣,我和你做去。」八戒道:「甚麼買賣?」行者道:「你可曾聽得那太子說麼?」八戒道:「我不曾見面,不曾聽見說甚麼。」行者說:「那太子告訴我說,那妖精有件寶貝,萬夫不當之勇。我們明日進城,不免與他爭敵,倘那怪執了寶貝,降倒我們,卻不反成不美?我想著打人不過,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去偷他的來,卻不是好?」八戒道:「哥哥,你哄我去做賊哩。這個買賣,我也去得。果是曉得實實的幫寸,我也與你講個明白:偷了寶貝,降了妖精,我卻不奈煩甚麼小家罕氣的分寶貝,我就要了。」行者道:「你要作甚?」八戒道:「我不如你們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齋來。老豬身子又夯,言語又粗,不能念經,若到那無濟無生處,可好換齋吃麼。」行者道:「老孫只要圖名,那裡圖甚寶貝?就與你便了。」那獃子聽見說都與他,他就滿心歡喜,一轂轆爬將起來,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這是清酒紅人面,黃金動道心。
      兩個密密的開了門,躲離三藏,縱祥光,逕奔那城。不多時到了,按落雲頭,只聽得樓頭方二鼓矣。行者道:「兄弟,二更時分了。」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頭覺裡正濃睡也。」二人不奔正陽門,逕到後宰門首,只聽得梆鈴聲響。行者道:「兄弟,前後門皆緊急,如何得入?」八戒道:「那見做賊的從門裡走麼,瞞牆跳過便罷。」行者依言,將身一縱,跳上裡羅城牆。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潛入裡面,找著門路,逕尋那御花園。
      正行時,只見有一座三簷白簇的門樓,上有三個亮灼灼的大字,映著那星月光輝,乃是「御花園」。行者近前看了,有幾重封皮,公然將鎖門鏽住了,即命八戒動手。那獃子掣鐵鈀,盡力一築,把門築得粉碎。行者先舉步䟕入,忍不住跳將起來,大呼小叫。諕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殺我也。那見做賊的這般吆喝?驚醒了人,把我們拿住,發到官司,就不該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軍。」行者道:「兄弟啊,你說我發急為何?你看這:
        彩畫雕欄狼狽,寶妝亭閣攲歪。莎汀蓼岸盡塵埋,芍藥荼俱敗。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開。芙蓉木槿草垓垓,異卉奇葩壅壞。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魚衰。青松紫竹似乾柴,滿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損,海榴棠棣根歪。橋頭曲徑有蒼苔,冷落花園境界。」
      八戒道:「且嘆他做甚?快幹我們的買賣去來。」行者雖然感慨,卻留心想起唐僧的夢來,說芭蕉樹下方是井。正行走,果見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眾花木不同。真是:
        一種靈苗秀,天生體性空。
        枝枝抽片紙,葉葉捲芳叢。
        翠縷千條細,丹心一點紅。
        淒涼愁夜雨,憔悴怯秋風。
        長養元丁力,栽培造化工。
        緘書成妙用,揮灑有奇功。
        鳳翎寧得似,鸞尾迥相同。
        薄露瀼瀼滴,輕煙淡淡籠。
        青陰遮戶牖,碧影上簾櫳。
        不許棲鴻雁,何堪繫玉驄。
        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朧。
        僅可消炎暑,猶宜避日烘。
        愧無桃李色,冷落粉牆東。
      行者道:「八戒,動手麼,寶貝在芭蕉樹下埋著哩。」那獃子雙手舉鈀,築倒了芭蕉。然後用嘴一拱,拱了有三四尺深,見一塊石板蓋著。獃子歡喜道:「哥呀,造化了,果有寶貝,是一片石板蓋著哩。不知是罈兒盛著,是櫃兒裝著哩。」行者道:「你掀起來看看。」那獃子果又一嘴拱開,看處,又見霞光灼灼,白氣明明。八戒笑道:「造化,造化,寶貝放光哩。」又近前細看時,呀!原來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道:「哥呀,你但幹事,便要留根。」行者道:「我怎留根?」八戒道:「這是一眼井,你在寺裡早說是井中有寶貝,我卻帶將兩條綑包袱的繩來,怎麼作個法兒,把老豬放下去。如今空手,這裡面東西,怎麼得下去上來耶?」行者道:「你下去麼?」八戒道:「正是要下去,只是沒繩索。」行者笑道:「你脫了衣服,我與你個手段。」八戒道:「有甚麼好衣服?解了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聖,把金箍棒拿出來,兩頭一扯,叫:「長!」足有七八丈長。教:「八戒,你抱著一頭兒,把你放下井去。」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邊,就住了罷。」行者道:「我曉得。」那獃子抱著鐵棒,被行者輕輕提將起來,將他放下去,不多時,放至水邊。八戒道:「到水了。」行者聽見他說,卻將棒往下一按。那獃子撲通的一個沒頭蹲,丟了鐵棒,便就負水,口裡哺哺的嚷道:「這天殺的,我說到水莫放,他卻就把我一按。」行者掣上棒來,笑道:「兄弟,可有寶貝麼?」八戒道:「見甚麼寶貝,只是一井水。」行者道:「寶貝沉在水底下哩,你下去摸一摸來。」呆子真個深知水性,卻就打個猛子,淬將下去。呀!那井底深得緊。他卻著實又一淬,忽睜眼見有一座牌樓,上有「水晶宮」三個字。八戒大驚道:「罷了,罷了,錯走了路了,蹡下海來也。海內有個水晶宮,井裡如何有之?」原來八戒不知此是井龍王的水晶宮。
      八戒正敘話處,早有一個巡水的夜叉開了門,看見他的模樣,急抽身進去報道:「大王,禍事了,井上落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來了,赤淋淋的,衣服全無,還不死,逼法說話哩。」那井龍王忽聞此言,心中大驚道:「這是天蓬元帥來也。昨夜夜遊神奉上敕旨,來取烏雞國王魂靈去拜見唐僧,請齊天大聖降妖。這怕是齊天大聖、天蓬元帥來了,卻不可怠慢他,快接他去也。」
      那龍王整衣冠,領眾水族,出門來厲聲高叫道:「天蓬元帥,請裡面坐。」八戒卻才歡喜道:「原來是個故知。」那獃子不管好歹,逕入水晶宮裡。其實不知上下,赤淋淋的,就坐在上面。龍王道:「元帥,近聞你得了性命,皈依釋教,保唐僧西天取經,如何得到此處?」八戒道:「正為此說。我師兄孫悟空多多拜上,著我來問你取甚麼寶貝哩。」龍王道:「可憐,我這裡怎麼得個寶貝?比不得那江、河、淮、濟的龍王,飛騰變化,便有寶貝。我久困於此,日月且不能長見,寶貝果何自而來也?」八戒道:「不要推辭,有便拿出來罷。」龍王道:「有便有一件寶貝,只是拿不出來,就元帥親自來看看,何如?」八戒道:「妙妙妙,須是看看來也。」
      那龍王前走,這獃子隨後。轉過了水晶宮殿,只見廊廡下,橫躺著一個六尺長軀。龍王用手指定道:「元帥,那廂就是寶貝了。」八戒上前看了,呀!原來是個死皇帝,戴著沖天冠,穿著赭黃袍,踏著無憂履,繫著藍田帶,直挺挺睡在那廂。八戒笑道:「難難難,算不得寶貝。想老豬在山為怪時,時常將此物當飯,且莫說見的多少,吃也吃夠無數,那裡叫做甚麼寶貝?」龍王道:「元帥原來不知。他本是烏雞國王的屍首,自到井中,我與他定顏珠定住,不曾得壞。你若肯馱他出去,見了齊天大聖,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啊,莫說寶貝,憑你要甚麼東西都有。」八戒道:「既這等說,我與你馱出去,只說把多少燒埋錢與我?」龍王道「其實無錢。」八戒道:「你好白使人?果然沒錢,不馱。」龍王道:「不馱,請行。」八戒就走。龍王差兩個有力量的夜叉,把屍擡將出去,送到水晶宮門外,丟在那廂,摘了辟水珠,就有水響。
      八戒急回頭看,不見水晶宮門,一把摸著那皇帝的屍首,慌得他腳軟筋麻,攛出水面,扳著井牆,叫道:「師兄,伸下棒來救我一救。」行者道:「可有寶貝麼?」八戒道:「那裡有,只是水底下有一個井龍王,教我馱死人,我不曾馱,他就把我送出門來,就不見那水晶宮了,只摸著那個屍首。諕得我手軟筋麻,掙搓不動了。哥呀,好歹救我救兒。」行者道:「那個就是寶貝,如何不馱上來?」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時了,我馱他怎的?」行者道:「你不馱,我回去耶。」八戒道:「你回那裡去?」行者道:「我回寺中,同師父睡覺去。」八戒道:「我就不去了?」行者道:「你爬得上來,便帶你去;爬不上來,便罷。」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動?你想,城牆也難上,這井肚子大,口兒小,壁陡的圈牆,又是幾年不曾打水的井,團團都長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們和氣,等我馱上來罷。」行者道:「正是,快快馱上來,我同你回去睡覺。」那獃子又一個猛子,淬將下去,摸著屍首,拽過來,背在身上,攛出水面,扶井牆道:「哥哥,馱上來了。」那行者睜睛看處,真個的背在身上,卻才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獃子著了惱的人,張開口,咬著鐵棒,被行者輕輕的提將出來。
      八戒將屍放下,撈過衣服穿了。行者看時,那皇帝容顏依舊,似生時未改分毫。行者道:「兄弟啊,這人死了三年,怎麼還容顏不壞?」八戒道:「你不知之。這井龍王對我說,他使了定顏珠定住了,屍首未曾壞得。」行者道:「造化,造化。一則是他的冤仇未報,二來該我們成功。兄弟快把他馱了去。」八戒道:「馱往那裡去?」行者道:「馱了去見師父。」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起?怎的起?好好睡覺的人,被這猢猻花言巧語,哄我教做甚麼買賣,如今卻幹這等事,教我馱死人。馱著他,腌臢水淋將下來,污了衣服,沒人與我漿洗。上面有幾個補丁,天陰發潮,如何穿麼?」行者道:「你只管馱了去,到寺裡,我與你換衣服。」八戒道:「不羞,連你穿的也沒有,又替我換?」行者道:「這般弄嘴,便不馱罷?」八戒道:「不馱。」行者道:「便伸過孤拐來,打二十棒。」八戒慌了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上二十,我與這皇帝一般了。」行者道:「怕打時,趁早兒馱著走路。」八戒果然怕打,沒好氣,把屍首拽將過來,背在身上,拽步出園就走。
      好大聖,捻著訣,念聲咒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就是一陣狂風,把八戒撮出皇宮內院,躲離了城池,息了風頭,二人落地,徐徐卻走將來。那獃子心中暗惱,算計要報恨行者,道:「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裡也捉弄他捉弄:攛道師父,只說他醫得活;醫不活,教師父念緊箍兒咒,把這猴子的腦漿勒出來,方趁我心。」走著路,再再尋思道:「不好,不好。若教他醫人,卻是容易:他去閻王家討將魂靈兒來,就醫活了。只說不許赴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這法兒才好。」
      說不了,卻到了山門前,逕直進去,將屍首丟在那禪堂門前。道:「師父,起來看邪。」那唐僧睡不著,正與沙僧講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聽得他來叫了一聲,唐僧連忙起身道:「徒弟,看甚麼?」八戒道:「行者的外公,教老豬馱將來了。」行者道:「你這饢糟的獃子,我那裡有甚麼外公?」八戒道:「哥,不是你外公,卻教老豬馱他來怎麼?也不知費了多少力了。」
      那唐僧與沙僧開門看處,那皇帝容顏未改,似活的一般。長老忽然慘悽道:「陛下,你不知那世裡冤家,今生遇著他,暗喪其身,拋妻別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曉。可憐你妻子昏蒙,誰曾見焚香獻茶?」忽失聲淚如雨下。八戒笑道:「師父,他死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你怎的這等心硬?」八戒道:「不是心硬,師兄和我說來,他會醫得活;若醫不活,我也不馱他來了。」那長老原來是一頭水的,被那獃子搖動了,他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醫活這個皇帝,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等也強似靈山拜佛。」行者道:「師父,你怎麼信這獃子亂談?人若死了,或三七五七,盡七百日,受滿了陽間罪過,就轉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何救得?」三藏聞其言道:「也罷了。」八戒苦恨不息,道:「師父,你莫被他瞞了,他有些夾腦風。你只念念那話兒,管他還你一個活人。」真個唐僧就念緊箍兒咒,勒得那猴子眼脹頭疼。
      畢竟不知怎生醫救,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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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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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7 |
    第三十九回            一粒丹砂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間生

      話說那孫大聖頭痛難禁,哀告道:「師父莫念,莫念,等我醫罷。」長老問:「怎麼醫?」行者道:「只除過陰司,查勘那個閻王家有他魂靈,請將來救他。」八戒道:「師父莫信他。他原說不用過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方見手段哩。」那長老信邪風,又念緊箍兒咒。慌得行者滿口招承道:「陽世間醫罷,陽世間醫罷。」八戒道:「莫要住,只管念,只管念。」行者罵道:「你這獃孽畜,攛道師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曉得捉弄我,不曉得我也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師父莫念,莫念,待老孫陽世間醫罷。」三藏道:「陽世間怎麼醫?」行者道:「我如今一觔斗雲,撞入南天門裡,不進斗牛宮,不入靈霄殿,逕到那三十三天之上,離恨天宮兜率院內,見太上老君,把他九轉還魂丹求得一粒來,管取救活他也。」
      三藏聞言,大喜道:「就去,快來。」行者道:「如今有三更時候罷了,投到回來,好天明了。只是這個人睡在這裡,冷淡冷淡,不像個模樣。須得舉哀人看著他哭,便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講,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哩。」行者道:「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醫不成。」八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罷了。」行者道:「哭有幾樣:若乾著口喊,謂之嚎;扭搜出些眼淚兒來,謂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淚,又要哭得有心腸,才算著嚎啕痛哭哩。」八戒道:「我且哭個樣子你看看。」他不知那裡扯個紙條,撚作一個紙撚兒,往鼻孔裡通了兩通,打了幾個涕噴,你看他眼淚汪汪,黏涎答答的,哭將起來。口裡不住的絮絮叨叨,數黃道黑,真個像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傷情之處,唐長老也淚滴心酸。行者笑道:「正是那樣哀痛,再不許住聲。你這獃子哄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還聽哩,若是這等哭便罷,若略住住聲兒,定打二十個孤拐。」八戒笑道:「你去,你去。我這一哭動頭,有兩日哭哩。」沙僧見他數落,便去尋幾枝香來燒獻。行者笑道:「好好好,一家兒都有些敬意,老孫才好用功。」
      好大聖,此時有半夜時分,別了他師徒三眾,縱觔斗雲,只入南天門裡。果然也不謁靈霄寶殿,不上那斗牛天宮,一路雲光,逕來到三十三天離恨天兜率宮中。才入門,只見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與眾仙童執芭蕉扇,搧火煉丹哩。他見行者來時,即吩咐看丹的童兒:「各要仔細,偷丹的賊又來也。」行者作禮笑道:「老官兒,這等沒搭撒,防備我怎的?我如今不幹那樣事了。」老君道:「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把我靈丹偷吃無數,著小聖二郎捉拿上界,送在我丹爐煉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費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脫身,皈依佛果,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前者在平頂山上降魔,弄刁難,不與我寶貝,今日又來做甚?」行者道:「前日事,老孫更沒稽遲,將你那五件寶貝當時交還,你反疑心怪我?」
      老君道:「你不走路,潛入吾宮怎的?」行者道:「自別後,西遇一方,名烏雞國。那國王被一妖精假裝道士,呼風喚雨,陰害了國王,那妖假變國王相貌,現坐金鑾殿上。是我師父夜坐寶林寺看經,那國王鬼魂參拜我師,敦請老孫與他降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孫思無指實,與弟八戒夜入園中,打破花園,尋著埋藏之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內。撈上他的屍首,容顏不改。到寺中見了我師,他發慈悲,著老孫醫救,不許去赴陰司裡求索靈魂,只教在陽世間救治。我想著無處回生,特來參謁。萬望道祖垂憐,把九轉還魂丹借得一千丸兒,與我老孫,搭救他也。」老君道:「這猴子胡說,甚麼一千丸二千丸,當飯吃哩?是那裡土塊捘的,這等容易?咄!快去!沒有!」行者笑道:「百十丸兒也罷。」老君道:「也沒有。」行者道:「十來丸也罷。」老君怒道:「這潑猴卻也纏帳,沒有沒有,出去出去。」行者笑道:「真個沒有,我問別處去求罷。」老君喝道:「去去去!」這大聖拽轉步,往前就走。
      老君忽的尋思道:「這猴子憊懶哩,說去就去,只怕溜進來就偷。」即命仙童叫回來道:「你這猴子,手腳不穩,我把這還魂丹送你一丸罷。」行者道:「老官兒,既然曉得老孫的手段,快把金丹拿出來,與我四六分分,還是你的造化哩;不然,就送你個皮笊籬──一撈個罄盡。」那老祖取過葫蘆來,倒吊過底子,傾出一粒金丹,遞與行者道:「止有此了,拿去,拿去。送你這一粒,醫活那皇帝,只算你的功果罷。」行者接了道:「且休忙,等我嘗嘗看,只怕是假的,莫被他哄了。」撲的往口裡一丟。慌得那老祖上前扯住,一把揪著頂瓜皮,揝著拳頭,罵道:「這潑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殺了。」行者笑道:「嘴臉,小家子樣。那個吃你的哩?能值幾個錢?虛多實少的。在這裡不是?」原來那猴子頦下有嗉袋兒,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裡,被老祖捻著道:「去罷,去罷,再休來此纏繞。」這大聖才謝了老祖,出離了兜率天宮。
      你看他千條瑞靄離瑤闕,萬道祥雲降世塵。須臾間,下了南天門,回到東觀,早見那太陽星上。按雲頭,逕至寶林寺山門外,只聽得八戒還哭哩。忽近前叫聲:「師父。」三藏喜道:「悟空來了,可有丹藥?」行者道:「有。」八戒道:「怎麼得沒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來。」行者笑道:「兄弟,你過去罷,用不著你了。你揩揩眼淚,別處哭去。」教沙和尚:「取些水來我用。」沙僧急忙往後面井上,有個方便吊桶,即將半缽盂水遞與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來,安在那皇帝唇裡。兩手扳開牙齒,用一口清水,把金丹沖灌下肚。有半個時辰,只聽他肚裡呼呼的亂響,只是身體不能轉移。行者道:「師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掯殺老孫麼?」三藏道:「豈有不活之理?似這般久死之屍,如何吞得水下?此乃金丹之仙力也。自金丹入腹,卻就腸鳴了,腸鳴乃血脈和動,但氣絕不能迴伸。莫說人在井裡浸了三年,就是生鐵也上鏽了。只是元氣盡絕,得個人度他一口氣便好。」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氣,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還教悟空來。」那師父甚有主張:原來豬八戒自幼兒傷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濁氣。惟行者從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為生,是一口清氣。這大聖上前,把個雷公嘴,噙著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氣吹入咽喉,度下重樓,轉明堂,逕至丹田,從湧泉倒返泥垣宮。呼的一聲響喨,那君王氣聚神歸,便翻身,掄拳曲足,叫了一聲:「師父。」雙膝跪在塵埃道:「記得昨夜鬼魂拜謁,怎知道今朝天曉返陽神。」三藏慌忙攙起道:「陛下,不干我事,你且謝我徒弟。」行者笑道:「師父說那裡話,常言道:『家無二主。』你受他一拜兒不虧。」
      三藏甚不過意,攙起那皇帝來,同入禪堂。又與八戒、行者、沙僧拜見了,方才按座。只見那本寺的僧人整頓了早齋,卻欲來奉獻,忽見那個水衣皇帝,個個驚張,人人疑說。孫行者跳出來道:「那和尚不要這等驚疑。這本是烏雞國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孫今夜救活。如今進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齋,擺將來,等我們吃了走路。」眾僧即奉獻湯水,與他洗了面,換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黃袍脫了,本寺僧官將兩領布直裰與他穿了;解下藍田帶,將一條黃絲絛子與他繫了;褪下無憂履,與他一雙舊僧鞋撒了。卻才都吃了早齋,扣背馬匹。
      行者問:「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這行李日逐挑著,倒也不知有多重。」行者道:「你把那一擔兒分為兩擔:將一擔兒你挑著,將一擔兒與這皇帝挑。我們趕早進城幹事。」八戒歡喜道:「造化,造化。當時馱他來,不知費了多少力;如今醫活了,原來是個替身。」那獃子就弄玄虛,將行李分開,就問寺中取條匾擔,輕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著。行者笑道:「陛下,著你那般打扮,挑著擔子,跟我們走走,可虧你麼?」那國王慌忙跪下道:「師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說挑擔,情願執鞭墜鐙,伏侍老爺,同行上西天去也。」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內中有個緣故。你只挑得四十里進城,待捉了妖精,你還做你的皇帝,我們還取我們的經也。」八戒聽言道:「這等說,他只挑四十里路,我老豬還是長工。」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說,趁早外邊引路。」
      真個八戒領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師父上馬,行者隨後。只見那本寺五百僧人齊齊整整,吹打著細樂,都送出山門之外。行者笑道:「和尚們不必遠送,但恐官家有人知覺,泄漏我的事機,反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帶,整頓乾淨,或是今晚明早,送進城來,我討些封贈賞賜謝你。」眾僧依命各回訖。行者放開大步,趕上師父,一直前來。正是:
        西方有訣好尋真,金木和同卻煉神。
        丹母空懷懞懂夢,嬰兒長恨杌樗身。
        必須井底求明主,還要天堂拜老君。
        悟得色空還本性,誠為佛度有緣人。
      師徒們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見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是烏雞國了。」行者道:「正是,我們快趕進城幹事。」那師徒進得城來,只見街市上人物齊整,風光鬧熱。早又見鳳閣龍樓,十分壯麗。有詩為證。詩曰:
        海外宮樓如上邦,人間歌舞若前唐。
        花迎寶扇紅雲繞,日照鮮袍翠霧光。
        孔雀屏開香靄出,珍珠簾捲彩旗張。
        太平景像真堪賀,靜列多官沒奏章。
      三藏下馬道:「徒弟啊,我們就此進朝倒換關文,省得又攏那個衙門費事。」行者道:「說得有理。我兄弟們都進去,人多才好說話。」唐僧道:「都進去,莫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禮,然後再講。」行者道:「行君臣禮,就要下拜哩。」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頭的大禮。」行者笑道:「師父不濟。若是對他行禮,誠為不智。你且讓我先走到裡邊,自有處置。等他若有言語,讓我對答。我若拜,你們也拜;我若蹲,你們也蹲。」你看那惹禍的猴王,引至朝門,與閣門大使言道:「我等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者。今到此倒換關文,煩大人轉達,是謂不誤善果。」那黃門官即入端門,跪下丹墀,啟奏道:「朝門外有五眾僧人,言是東土唐國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今至此倒換關文,不敢擅入,現在門外聽宣。」那魔王即令傳宣。
      唐僧卻同入朝門裡面,那回生的國主隨行。正行,忍不住腮邊墮淚,心中暗道:「可憐!我的銅斗兒江山,鐵圍的社稷,誰知被他陰占了。」行者道:「陛下切莫傷感,恐走漏消息。這棍子在我耳朵裡跳哩,如今決要見功,管取打殺妖魔,掃蕩邪物。這江山不久就還歸你也。」那君王不敢違言,只得扯衣揩淚,捨死相從,逕來到金鑾殿下。又見那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一個個威嚴端肅,相貌軒昂。
      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階前,挺身不動。那階下眾官無不悚懼道:「這和尚十分愚濁,怎麼見我王便不下拜?亦不開言呼祝?喏也不唱一個?好大膽無禮。」說不了,只聽得那魔王開口問道:「那和尚是那方來的?」行者昂然答道:「我是南贍部洲東土大唐國奉欽差前往西域天竺國大雷音寺拜活佛求真經者。今到此方,不敢空度,特來倒換通關文牒。」那魔王聞說,心中作怒道:「你東土便怎麼?我不在你朝進貢,不與你國相通,你怎麼見吾抗禮,不行參拜?」行者笑道:「我東土古立天朝,久稱上國,汝等乃下土邊邦。自古道: 『上邦皇帝,為父為君;下邦皇帝,為臣為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爭我不拜?」那魔王大怒,教文武官:「拿下這野和尚去!」說聲叫「拿」,你看那多官一齊踴躍。這行者喝了一聲,用手一指,教:「莫來!」那一指,就使個定身法,眾官俱莫能行動。真個是校尉階前如木偶,將軍殿上似泥人。
      那魔王見他定住了文武多官,急縱身,跳下龍床,就要來拿。猴王暗喜道:「好,正合老孫之意。這一來,就是個生鐵鑄的頭,湯著棍子,也打個窟窿。」正動身,不期傍邊轉出一個救命星來。你道是誰,原來是烏雞國王的太子,急上前扯住那魔王的朝服,跪在面前道:「父王息怒。」妖精問:「孩兒怎麼說?」太子道:「啟父王得知:三年前聞得人說,有個東土唐朝駕下欽差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不期今日才來到我邦。父王尊性威烈,若將這和尚拿去斬首,只恐大唐有日得此消息,必生嗔怒。你想那李世民自稱王位,一統江山,心尚未足,又過海征伐;若知我王害了他御弟聖僧,一定興兵發馬,來與我王爭敵。奈何兵少將微,那時悔之晚矣。父王依兒所奏,且把那四個和尚,問他個來歷分明,先定他一段不參王駕,然後方可問罪。」
      這一篇,原來是太子小心,恐怕來傷了唐僧,故意留住妖魔,更不知行者安排著要打。那魔王果信其言,立在龍床前面,大喝一聲道:「那和尚是幾時離了東土?唐王因甚事著你求經?」行者昂然而答道:「我師父乃唐王御弟,號曰三藏。因唐王駕下有一丞相,姓魏名徵,奉天條夢斬涇河老龍。大唐王夢遊陰司地府,復得回生之後,大開水陸道場,普度冤魂孽鬼。因我師父敷演經文,廣運慈悲,忽得南海觀世音菩薩指教來西。我師父大發弘願,情忻意美,報國盡忠,蒙唐王賜與文牒。那時正是大唐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離了東土。前至兩界山,收了我做大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又到烏斯國界高家莊,收了二徒弟,姓豬,名悟能八戒;流沙河界,又收了三徒弟,姓沙,名悟淨和尚;前日在敕建寶林寺,又新收個挑擔的行童道人。」魔王聞說,又沒法搜檢那唐僧,弄巧語盤詰行者,怒目問道:「那和尚,你起初時,一個人離東土,又收了四眾,那三僧可讓,這一道難容。那行童斷然是拐來的。他叫做甚麼名字?有度牒是無度牒?拿他上來取供。」諕得那皇帝戰戰兢兢道:「師父啊!我卻怎的供?」孫行者捻他一把道:「你休怕,等我替你供。」
      好大聖,趨步上前,對怪物厲聲高叫道:「陛下,這老道是一個瘖啞之人,卻又有些耳聾。只因他年幼間曾走過西天,認得道路。他的一節兒起落根本,我盡知之,望陛下寬恕,待我替他供罷。」魔王道:「趁早實實的替他供來,免得取罪。」行者道:
        「供罪行童年且邁,痴聾瘖啞家私壞。
        祖居原是此間人,五載之前遭破敗。
        天無雨,民乾壞,君王黎庶都齋戒。
        焚香沐浴告天公,萬里全無雲靉靆。
        百姓饑荒若倒懸,鍾南忽降全真怪。
        呼風喚雨顯神通,然後暗將他命害。
        推下花園天井中,陰侵龍位人難解。
        幸吾來,功果大,起死回生無罣礙。
        情願皈依作行童,與僧同去朝西界。
        假變君王是道人,道人轉是真王代。」
      那魔王在金鑾殿上聞得這一篇言語,諕得他心頭撞小鹿,面上起紅雲。急抽身就要走路,奈何手內無一兵器。轉回頭,只見一個鎮殿將軍,腰挎一口寶刀,被行者使了定身法,如痴如啞,立在那裡。他近前,奪了這寶刀,就駕雲頭望空而去。氣得沙和尚爆躁如雷,豬八戒高聲喊叫,埋怨行者是一個急猴子:「你就慢說些兒,卻不穩住他了?如今他駕雲逃走,卻往何處追尋?」行者笑道:「兄弟們且莫亂嚷。我等叫那太子下來拜父,嬪后出來拜夫。」卻又念個咒語,解了定身法:「教那多官甦醒回來拜君,方知是真實皇帝。教訴前情,才見分曉,我再去尋他。」好大聖,吩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他君臣、父子、嬪后,與我師父。」只聽說聲去,就不見形影。
      他原來跳在九霄雲裡,睜眼四望,看那魔王哩。只見那畜果逃了性命,逕往東北上走哩。行者趕得將近,喝道:「那怪物,那裡去?老孫來了也。」那魔王急回頭,掣出寶刀,高叫道:「孫行者,你好憊懶。我來占別人的帝位,與你無干,你怎麼來抱不平,泄漏我的機密?」行者呵呵笑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潑怪!皇帝又許你做?你既知我是老孫,就該遠遁,怎麼還刁難我師父,要取甚麼供狀?適才那供狀是也不是?你不要走,是好漢吃我老孫這一棒。」那魔側身躲過,掣寶刀劈面相還。他兩個搭上手,這一場好殺,真是:
        猴王猛,魔王強,刀迎棒架敢相當。
        一天雲霧迷三界,只為當朝立帝王。
      他兩個戰經數合,那妖魔抵不住猴王,急回頭復從舊路跳入城裡,闖在白玉階前兩班文武叢中,搖身一變,即變得與唐三藏一般模樣,並攙手,立在階前。這大聖趕上,就欲舉棒來打。那怪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個唐僧,卻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樣兩個唐僧,實難辨認:「倘若一棒打殺妖怪變的唐僧,這個也成了功果;假若一棒打殺我的真實師父,卻怎麼好?」只得停手,叫八戒、沙僧問道:「果然那一個是怪,那一個是我的師父?你指與我,我好打他。」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相嚷,我瞥瞥眼就見兩個師父,也不知誰真誰假。」
      行者聞言,捻訣念聲咒語,叫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駕伽藍、當坊土地、本境山神道:「老孫至此降妖,妖魔變作我師父,氣體相同,實難辨認。汝等暗中知會者,請師父上殿,讓我擒魔。」原來那妖怪善騰雲霧,聽得行者言語,急撒手跳上金鑾寶殿。這行者舉起棒望唐僧就打。可憐!若不是喚那幾位神來,這一下,就是二十個唐僧,也打為肉醬!多虧眾神架住鐵棒道:「大聖,那怪會騰雲,先上殿去了。」行者趕上殿,他又跳將下來扯住唐僧,在人叢裡又混了一混,依然難認。
      行者心中不快,又見那八戒在傍冷笑,行者大怒道:「你這夯貨怎的?如今有兩個師父,你有得叫,有得應,有得伏侍哩,你這般歡喜得緊!」八戒笑道:「哥啊,說我獃,你比我又獃哩。師父既不認得,何勞費力?你且忍些頭疼,叫我師父念念那話兒,我與沙僧各攙一個聽著。若不會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難也?」行者道:「兄弟,虧你也。正是,那話兒只有三人記得。原是我佛如來心苗上所發,傳與觀世音菩薩,菩薩又傳與我師父,便再沒人知道。也罷,師父,念念。」真個那唐僧就念起來。那魔王怎麼知得,口裡胡哼亂哼。八戒道:「這哼的卻是妖怪了。」他放了手,舉鈀就築。那魔王縱身跳起,踏著雲頭便走。
      好八戒,喝一聲,也駕雲頭趕上。慌得那沙和尚丟了唐僧,也掣出寶杖來打。唐僧才停了咒語。孫大聖忍著頭疼,揝著鐵棒,趕在空中。呀!這一場,三個狠和尚,圍住一個潑妖魔。那魔王被八戒、沙僧使釘鈀、寶杖左右攻住了。行者笑道:「我要再去,當面打他,他卻有些怕我,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孫跳高些,與他個搗蒜打,結果了他罷。」
      這大聖縱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個切手,只見那東北上,一朵彩雲裡面,厲聲叫道:「孫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頭看處,原來是文殊菩薩。急收棒,上前施禮道:「菩薩,那裡去?」文殊道:「我來替你收這個妖怪的。」行者謝道:「累煩了。」那菩薩袖中取出照妖鏡,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僧齊來見了菩薩。卻將鏡子裡看處,那魔王生得好不兇惡:
        眼似琉璃盞,頭若煉炒缸。渾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兩個耳,一尾掃帚長。青毛生銳氣,紅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圓鬚挺硬槍。鏡裡觀真像,原是文殊一個獅猁王。
      行者道:「菩薩,這是你坐下的一個青毛獅子,卻怎麼走將來成精,你就不收服他?」菩薩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來的。」行者道:「這畜類成精,侵奪帝位,還奉佛旨差來。似老孫保唐僧受苦,就該領幾道敕書。」菩薩道:「你不知道。當初這烏雞國王好善齋僧,佛差我來度他歸西,早證金身羅漢。因是不可原身相見,變做一種凡僧,問他化些齋供。被吾幾句言語相難,他不識我是個好人,把我一條繩綑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虧六甲金身救我歸西,奏與如來。如來將此怪令到此處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報吾三日水災之恨。『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得汝等來此,成了功績。」行者道:「你雖報了甚麼『一飲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也。」菩薩道:「也不曾害人。自他到後,這三年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何害人之有?」行者道:「固然如此,但只三宮娘娘與他同眠同起,點污了他的身體,壞了多少綱常倫理,還叫做不曾害人?」菩薩道:「點污他不得,他是個騸了的獅子。」八戒聞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這妖精真個是糟鼻子不吃酒──枉擔其名了。」行者道:「既如此,收了去罷。若不是菩薩親來,決不饒他性命。」
      那菩薩卻念個咒,喝道:「畜生,還不皈正,更待何時!」那魔王才現了原身。菩薩放蓮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辭了行者。咦!
        逕轉五臺山上去,寶蓮座下聽談經。
      畢竟不知那唐僧師徒怎的出城,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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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7 |
    第四十回            嬰兒戲化禪心亂 猿馬刀歸木母空

      卻說那孫大聖兄弟三人按下雲頭。逕至朝內,只見那君臣儲后,幾班兒拜接謝恩。行者將菩薩降魔收怪的那一節,陳訴與他君臣聽了,一個個頂禮不盡。正都在賀喜之間,又聽得黃門官來奏:「主公,外面又有四個和尚來也。」八戒慌了道:「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薩,哄了我等,卻又變作和尚,來與我們鬥智哩?」行者道:「豈有此理?」即命宣進來看。
      眾文武傳令,著他進來。行者看時,原來是那寶林寺僧人,捧著那沖天冠、碧玉帶、赭黃袍、無憂履進得來也。行者大喜道:「來得好,來得好。」且教道人過來,摘下包巾,戴上沖天冠;脫了布衣,穿上赭黃袍;解了絛子,繫上碧玉帶;褪了僧鞋,登上無憂履;教太子拿出白玉珪來,與他執在手裡:早請上殿稱孤。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一日無君。」那皇帝那裡肯坐,哭啼啼,跪在階心道:「我已死三年,今蒙師父救我回生,怎麼又敢妄自稱尊;請那一位師父為君,我情願領妻子城外為民足矣。」那三藏那裡肯受,一心只是要拜佛求經。又請行者,行者笑道:「不瞞列位說,老孫若肯做皇帝,天下萬國九州皇帝都做遍了。只是我們做慣了和尚,是這般懶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頭長髮,黃昏不睡,五鼓不眠;聽有邊報,心神不安;見有災荒,憂愁無奈。我們怎麼弄得慣?你還做你的皇帝,我還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那國王苦讓不過,只得上了寶殿,南面稱孤,大赦天下,封贈了寶林寺僧人回去。卻才開東閣,筵宴唐僧。一壁廂傳旨宣召丹青,寫下唐師徒四位喜容,供養在金鑾殿上。
      那師徒們安了邦國,不肯久停,欲辭王駕投西。那皇帝與三宮妃后、太子、諸臣,將鎮國的寶貝、金銀緞帛,獻與師父酬恩。那三藏分毫不受,只是倒換關文,催悟空等背馬早行。那國王甚不過意,擺整朝鑾駕請唐僧上坐,著兩班文武引導,他與三宮妃后並太子一家兒,捧轂推輪,送出城廓,卻才下龍輦,與眾相別。國王道:「師父啊,到西天經回之日,是必還到寡人界內一顧。」三藏道:「弟子領命。」那皇帝閣淚汪汪,遂與眾臣回去了。
      那唐僧一行四僧,上了羊腸大路,一心裡專拜靈山。正值秋盡冬初時節,但見:
        霜凋紅葉林林瘦,雨熟黃粱處處盈。
        日暖嶺梅開曉色,風搖山竹動寒聲。
      師徒們離了烏雞國,夜住曉行,將半月有餘,忽又見一座高山,真個是摩天礙日。三藏馬上心驚,急兜韁忙呼行者。行者道:「師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嶺,須要仔細隄防,恐一時又有邪物來侵我也。」行者笑道:「只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孫自有防護。」那長老只得寬懷,加鞭策馬,奔至山巖,果然也十分險峻。但見得:
        高不高,頂上接青霄;深不深,澗中如地府。山前常見骨都都白雲,扢騰騰黑霧。紅梅翠竹,綠柏青松。山後有千萬丈挾魂靈臺,臺後有古古怪怪藏魔洞,洞中有叮叮噹噹滴水泉,泉下有彎彎曲曲流水澗。又見那跳天搠地獻果猿,丫丫叉叉帶角鹿,呢呢痴痴看人獐。至晚巴山尋穴虎,待曉翻波出水龍。登得洞門唿喇的響,驚得飛禽撲魯的起。看那林中走獸鞠律律的行,見此一夥禽和獸,嚇得人心扢磴磴驚。堂倒洞堂堂倒洞,洞當當倒洞當仙。青石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師徒們正當悚懼,又只見那山凹裡有一朵紅雲,直冒到九霄空內,結聚了一團火氣。行者大驚,走近前,把唐僧搊著腳,推下馬來,叫:「兄弟們,不要走了,妖怪來矣。」慌得個八戒急掣釘鈀,沙僧忙掄寶杖,把唐僧圍護在當中。
      話分兩頭。卻說紅光裡,真是個妖精。他數年前聞得人講:東土唐僧往西天取經,乃是金蟬長老轉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延生長壽,與天地同休。他朝朝在山間等候,不期今日到了。他在那半空裡正然觀看,只見三個徒弟把唐僧圍護在馬上,各各準備。這精靈誇讚不盡道:「好和尚!我才看著一個白面胖和尚騎了馬,真是那唐朝聖僧,卻怎麼被三個醜和尚護持住了?一個個伸拳斂袖,各執兵器,似乎要與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個有眼力的,想應認得我了。似此模樣,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吃。」沉吟半晌,以心問心的自家商量道:「若要倚勢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卻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在善內生機,斷然拿了。且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怪,即散紅光,按雲頭落下。去那山坡裡,搖身一變,變作七歲頑童,赤條條的身上無衣,將麻繩綑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樹梢頭,口口聲聲只叫:「救人,救人!」
      卻說那孫大聖忽擡頭再看處,只見那紅雲散盡,火氣全無。便叫:「師父,請上馬走路。」唐僧道:「你說妖怪來了,怎麼又敢走路?」行者道:「我才然間見一朵紅雲從地而起,到空中結做一團火氣,斷然是妖精。這一會紅雲散了,想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傷人。我們去耶。」八戒笑道:「師兄說話最巧,妖精又有個甚麼過路的?」行者道:「你那裡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設宴,邀請那諸山各洞之精赴會,卻就有東西南北四路的精靈都來赴會。故此他只有心赴會,無意傷人。此乃過路之妖精也。」
      三藏聞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馬,順路奔山前進。正行時,只聽得叫聲:「救人!」長老大驚道:「徒弟呀,這半山中,是那裡甚麼人叫?」行者上前道:「師父只管走路,莫纏甚麼人轎、 騾轎、明轎、睡轎。這所在,就有轎,也沒個人擡你。」唐僧道:「不是扛擡之轎,乃是叫喚之叫。」行者笑道:「我曉得,莫管閑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馬又進。行不上一里之遙,又聽得叫聲:「救人」!長老道:「徒弟,這個叫聲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聲,無有回聲。你聽他叫一聲,又叫一聲,想必是個有難之人。我們可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師父,今日且把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過了此山,再發慈悲罷。這去處兇多吉少。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說,是物可以成精。諸般還可,只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遠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兒。他若在草科裡,或山凹中,叫人一聲,人不答應還可;若答應一聲,他就把人元神綽去,當夜跟來,斷然傷人性命。且走,且走。古人云:『脫得去,謝神明。』切不可聽他。」長老只得依他,又加鞭催馬而去。
      行者心中暗想:「這潑怪不知在那裡,只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孫送他一個『卯酉星法』,教他兩不見面。」好大聖,叫沙和尚前來:「攏著馬,慢慢走著,讓老孫解解手。」你看他讓唐僧先行幾步,卻念個咒語,使個移山縮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後一指,他師徒過此峰頭,往前走了,卻把那怪物撇下。
      他再拽開步,趕上唐僧,一路奔山。只見那三藏又聽得那山背後叫聲:「救人!」長老道:「徒弟呀,那有難的人大沒緣法,不曾得遇著我們,我們走過他了。你聽他在山後叫哩。」八戒道:「在便還在山前,只是如今風轉了也。」行者道:「管他甚麼轉風不轉風,且走路。」因此,遂都無言語,恨不得一步踏過此山,不題話下。
      卻說那妖精在山坡裡連叫了三四聲,更無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僧在此,望見他離不上三里,卻怎麼這半晌還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抖身軀,脫了繩索,又縱紅光,上空再看。不覺孫大聖仰面回觀,識得是妖怪,又把唐僧撮著腳推下馬來道:「兄弟們,仔細,仔細,那妖精又來也。」慌得那八戒、沙僧各持鈀、棍,將唐僧又圍護在中間。
      那精靈見了,在半空中稱羨不已道:「好和尚!我才見那白面和尚坐在馬上,卻怎麼又被他三人藏了?這一去見面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僧;不然啊,徒費心機難獲物,枉勞情興總成空。」卻又按下雲頭,恰似前番變化,高吊在松樹梢頭等候。這番卻不上半里之地。
      卻說那孫大聖擡頭再看,只見那紅雲又散,復請師父上馬前行。三藏道:「你說妖精又來,如何又請走路?」行者道:「這還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惹我們。」長老又懷怒道:「這個潑猴,十分弄我。正當有妖魔處,卻說無事;似這般清平之所,卻又恐嚇我,不時的嚷道有甚麼妖精。虛多實少,不管輕重,將我搊著腳,捽下馬來,如今卻解說甚麼過路的妖精。假若跌傷了我,卻也過意不去,這等這等……」行者道:「師父莫怪,若是跌傷了你的手足,卻還好醫治;若是被妖精撈了去,卻何處跟尋?」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緊箍兒咒。卻是沙僧苦勸,只得上馬又行。
      還未曾坐得穩,只聽又叫:「師父救人啊!」長老擡頭看時,原來是個小孩童,赤條條的吊在樹上。兜住韁,便罵行者道:「這潑猴多大憊懶,全無有一些兒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潑行兇哩!我那般說叫喚的是個人聲,他就千言萬語,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樹上吊的不是個人麼?」大聖見師父怪下來了,卻又覿面看見模樣,一則做不得手腳,二來又怕念緊箍兒咒,低著頭,再也不敢回言,讓唐僧到了樹下。那長老將鞭梢指著問道:「你是那家孩兒?因有甚事,吊在此間?說與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個精靈,變化得這等,那師父卻是個肉眼凡胎,不能相識。
      那妖魔見他下問,越弄虛頭,眼中噙淚,叫道:「師父呀,山西去有一條枯松澗,澗那邊有一莊村,我是那裡人家。我祖公公姓紅,只因廣積金銀,家私巨萬,混名喚做紅百萬。年老歸世已久,家產遺與我父。近來人事奢侈,家私漸廢,改名喚做紅十萬。專一結交四路豪傑,將金銀借放,希圖利息。怎知那無籍之人,設騙了去啊,本利無歸。我父發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銀人,身貧無計,結成兇黨,明火執杖,白日殺上我門,將我財帛盡情劫擄;把我父親殺了;見我母親有些顏色,拐將去做甚麼壓寨夫人。那時節,我母親捨不得我,把我抱在懷裡,哭哀哀,戰兢兢,跟隨賊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殺我。多虧母親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卻將繩子吊我在樹上,只教凍餓而死。那些賊將我母親不知掠往那裡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沒一個人來行走。不知那世裡修積,今生得遇老師父。若肯捨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賣命,也酬謝師恩。即使黃沙蓋面,更不敢忘也。」
      三藏聞言,認了真實,就教八戒解放繩索,救他下來。那獃子也不識人,便要上前動手。行者在傍,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那潑物!有認得你的在這裡哩,莫要只管架空搗鬼,說謊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賊傷,母被人擄,救你去交與誰人?你將何物與我作謝?這謊脫節了耶。」那怪聞言,心中害怕,就知大聖是個能人,暗將他放在心上。卻又戰戰兢兢,滴淚而言曰:「師父,雖然我父母空亡,家財盡絕,還有些田產未動,親戚皆存。」行者道:「你有甚麼親戚?」妖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嶺北,澗頭李四是我姨夫,林內紅三是我族伯,還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莊左右。老師父若肯救我,到了莊上,見了諸親,將老師父拯救之恩,一一對眾言說,典賣些田產,重重酬謝也。」
      八戒聽說,扛住行者道:「哥哥,這等一個小孩子家,你只管盤詰他怎的?他說得是強盜,只打劫他些浮財,莫成連房屋田產也劫得去?若與他親戚們說了,我們縱有廣大食腸,也吃不了他十畝田價。救他下來罷。」獃子只是想著吃食,那裡管甚麼好歹,使戒刀挑斷繩索,放下怪來。那怪對唐僧馬下淚汪汪,只情磕頭。長老心慈,便叫:「孩兒,你上馬來,我帶你去。」那怪道:「師父啊,我手腳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則是鄉下人家,不慣騎馬。」唐僧叫八戒馱著。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師父,我的皮膚都凍熟了,不敢要這位師父馱。他的嘴長耳大,腦後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馱著。」那怪也抹了一眼道:「師父,那些賊來打劫我家時,一個個都搽了花臉,帶假鬍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諕怕了,見這位晦氣臉的師父,一發沒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馱。」唐僧教孫行者馱著。行者呵呵笑道:「我馱,我馱。」那怪物暗自歡喜,順順當當的要行者馱他。
      行者把他扯在路傍邊,試了一試,只好有三斤十來兩重。行者笑道:「你這個潑怪物,今日該死了,怎麼在老孫面前搗鬼?我認得你是個那話兒。」妖怪道:「我是好人家兒女,不幸遭此大難,怎麼是個甚麼『那話兒』?」行者道:「你既是好人家兒女,怎麼這等骨頭輕?」妖怪道:「我骨格兒小。」行者道:「你今年幾歲了?」那妖怪道:「我七歲了。」行者笑道:「一歲長一斤,也該七斤,你怎麼不滿四斤重麼?」那怪道:「我小時失乳。」行者說:「也罷,我馱著你,若要尿尿把把,須和我說。」
      三藏才與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著孩兒隨後,一行逕投西去。有詩為證。詩曰:
        道德高隆魔障高,禪機本靜靜生妖。
        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屣頑外趫。
        意馬不言懷愛慾,黃婆無語自憂焦。
        客邪得志空歡喜,畢竟還從正處消。
      孫大聖馱著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艱苦:「行此險峻山場,空身也難走,卻教老孫馱人。這廝莫說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沒了父母,不知將他馱與何人,倒不如摜殺他罷。」那怪物卻早知覺了,便就使個神通,往四下裡吸了四口氣,吹在行者背上,便覺重有千斤。行者笑道:「我兒啊,你弄重身法壓我老爺哩。」那怪聞言,恐怕大聖傷他,卻就解尸,出了元神,跳將起去,佇立在九霄空裡。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發怒,抓過他來,往那路傍邊賴石頭上滑辣的一摜,將屍骸摜得像個肉餅一般。還恐他又無禮,索性將四肢扯下,丟在路兩邊,俱粉碎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著,忍不住心頭火起道:「這猴和尚十分憊懶,就作我是個妖魔,要害你師父,卻還不曾見怎麼下手哩,你怎麼就把我這等傷損?早是我有算計,出神走了;不然,是無故傷生也。若不趁此時拿了唐僧,再讓一番,越教他停留長智。」好怪物,就在半空裡弄了一陣旋風,呼的一聲響喨,走石揚沙,誠然兇狠。好風:
        淘淘怒捲水雲腥,黑氣騰騰閉日明。
        嶺樹連根通拔盡,野梅帶幹悉皆平。
        黃沙迷目人難走,怪石傷殘路怎平。
        滾滾團團平地暗,遍山禽獸發哮聲。
      刮得那三藏馬上難存,八戒不敢仰視,沙僧低頭掩面。孫大聖情知是怪物弄風,急縱步來趕時,那怪已騁風頭,將唐僧攝去了,無蹤無影,不知攝向何方,無處跟尋。
      一時間,風聲暫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觀看,只見白龍馬戰兢兢發喊聲嘶,行李擔丟在路下,八戒伏於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喚。行者喊:「八戒。」那獃子聽見是行者的聲音,卻擡頭看時,狂風已靜,爬起來,扯住行者道:「哥哥,好大風啊!」沙僧卻也上前道:「哥哥,這是一陣旋風。」又問:「師父在那裡?」八戒道:「風來得緊,我們都藏頭遮眼,各自躲風,師父也伏在馬上的。」行者道:「如今卻往那裡去了?」沙僧道:「是個燈草做的,想被一風捲去也。」
      行者道:「兄弟們,我等自此就該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尋頭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無窮無盡,幾時能到得?」沙僧聞言,打了一個失驚,渾身麻木道:「師兄,你都說的是那裡話?我等因為前生有罪,感蒙觀世音菩薩勸化,與我們摩頂受戒,改換法名,皈依佛果,情願保護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經,將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說出這等各尋頭路的話來,可不違了菩薩的善果,壞了自己的德行,惹人恥笑,說我們有始無終也?」行者道:「兄弟,你說的也是,奈何師父不聽人說。我老孫火眼金睛,認得好歹。才然這風,是那樹上吊的孩兒弄的。我認得他是個妖精,你們不識,那師父也不識,認作是好人家兒女,教我馱著他走。是老孫算計要擺佈他,他就弄個重身法壓我。是我將他摜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屍之法,弄陣旋風,把我師父攝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聽我說,故我意懶心灰,說各人散了。既是賢弟有此誠意,教老孫進退兩難。──八戒,你端的要怎的處?」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亂說了幾句,其實也不該散。哥哥,沒及奈何,還信沙弟之言,去尋那妖怪救師父去。」行者卻回嗔作喜道:「兄弟們,還要來結同心,收拾了行李、馬匹,上山找尋怪物,搭救師父去。」
      三個人附葛扳藤,尋坡轉澗,行經有五七十里,卻也沒個音信。那山上飛禽走獸全無,老柏喬松常見。孫大聖著實心焦,將身一縱,跳上那巔嶮峰頭,喝一聲叫:「變!」變作三頭六臂,似那大鬧天宮的本像。將金箍棒幌一幌,變作三根金箍棒,劈哩撲辣的,往東打一路,往西打一路,兩邊不住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和尚,不好了,師兄是尋不著師父,惱出氣心風來了。」
      那行者打了一會,打出一夥窮神來,都披一片、掛一片,褌無襠、褲無口的跪在山前,叫:「大聖,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怎麼就有許多山神、土地?」眾神叩頭道:「上告大聖:此山喚做六百里鑽頭號山。我等是十里一山神,十里一土地,共該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聞大聖來了,只因一時會不齊,故此接遲,致令大聖發怒,萬望恕罪。」行者道:「我且饒你罪名。我問你:這山上有多少妖精?」眾神道:「爺爺呀!只有得一個妖精,把我們頭也摩光了,弄得我們少香沒紙,血食全無,一個個衣不充身,食不充口,還吃得有多少妖精哩。」行者道:「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後住?」眾神道:「他也不在山前山後。這山中有一條澗,叫做枯松澗。澗邊有一座洞,叫做火雲洞。那洞裡有一個魔王,神通廣大,常常的把我們山神、土地拿了去,燒火頂門,黑夜與他提鈴喝號。小妖兒又討甚麼常例錢。」行者道:「汝等乃是陰鬼之仙,有何錢鈔?」眾神道:「正是沒錢與他,只得捉幾個山獐、野鹿,早晚間打點群精;若是沒物相送,就要來拆廟宇,剝衣裳,攪得我等不得安生。萬望大聖與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靈。」行者道:「你等既受他節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裡妖精,叫做甚麼名字?」眾神道:「說起他來,或者大聖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剎女養的。他曾在火燄山修行了三百年,煉成三昧真火,卻也神通廣大,牛魔王使他來鎮守號山。乳名叫做紅孩兒,號叫做聖嬰大王。」
      行者聞言,滿心歡喜。喝退了土地、山神,卻現了本像,跳下峰頭,對八戒、沙僧道:「兄弟們放心,再不須思念,師父決不傷生,妖精與老孫有親。」八戒笑道:「哥哥莫要說謊。你在東勝神洲,他這裡是西牛賀洲,路程遙遠,隔著萬水千山,海洋也有兩道,怎的與你有親?」行者道:「剛才這夥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我問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剎女養的,名字喚做紅孩兒,號聖嬰大王。想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遍遊天下名山,尋訪大地豪傑,那牛魔王曾與老孫結七弟兄。一般五六個魔王,止有老孫生得小巧,故此把牛魔王稱為大哥。這妖精是牛魔王的兒子,我與他父親相識,若論將起來,還是他老叔哩,他怎敢害我師父?我們趁早去來。」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道: 『三年不上門,當親也不親』哩。你與他相別五六百年,又不曾往還杯酒,又沒有個節禮相邀,他那裡與你認甚麼親耶?」行者道:「你怎麼這等量人?常言道:『一葉浮萍歸大海,為人何處不相逢。』縱然他不認親,好道也不傷我師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還我個囫圇唐僧。」
      三兄弟各辦虔心,牽著白馬,馬上馱著行李,找大路一直前進。無分晝夜,行了百十里遠近,忽見一松林,林中有一條曲澗,澗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飛流,那澗梢頭有一座石板橋,通著那廂洞府。行者道:「兄弟,你看那壁廂有石崖磷磷,想必是妖精住處了。我等從眾商議:那個管看守行李、馬匹?那個肯跟我過去降妖?」八戒道:「哥哥,老豬沒甚坐性,我隨你去罷。」行者道:「好,好。」教:「沙僧將馬匹、行李俱潛在樹林深處,小心守護,待我兩個上門去尋師父耶。」那沙僧依命。八戒相隨,與行者各持兵器前來。正是:
        未煉嬰兒邪火勝,心猿木母共扶持。
      畢竟不知這一去吉兇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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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8 |
    第四十一回            心猿遭火敗 木母被魔擒

        善惡一時忘念,榮枯都不關心。晦明隱現任浮沉。隨分饑餐渴飲。
        神靜湛然常寂,昏冥便有魔侵。五行蹬蹭破禪林。風動必然寒凜。
      卻說那孫大聖引八戒別了沙僧,跳過枯松澗,逕來到那怪石崖前。果見有一座洞府,真個也景致非凡。但見:
        迴鑾古道幽還靜,風月也聽玄鶴弄。
        白雲透出滿川光,流水過橋仙意興。
        猿嘯鳥啼花木奇,藤蘿石蹬芝蘭勝。
        蒼搖崖壑散煙霞,翠染松篁招彩鳳。
        遠列巔峰似插屏,山朝澗繞真仙洞。
        崑崙地脈發來龍,有分有緣方受用。
      將近行到門前,見有一座石碣,上鐫八個大字,乃是「號山枯松澗火雲洞」。那壁廂一群小妖,在那裡掄槍舞劍的跳風頑耍。
      孫大聖厲聲高叫道:「那小的們,趁早去報與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唐僧師父來,免你這一洞精靈的性命;牙迸半個『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場,屣平了你的洞府。」那些小妖,聞此言,慌忙急轉身,各歸洞裡,關了兩扇石門,到裡邊來報:「大王,禍事了。」
      卻說那怪自把三藏拿到洞中,選剝了衣服,四馬攢蹄綑在後院裡,著小妖打乾淨水刷洗,要上籠蒸吃哩。忽聽得報聲禍事,且不刷洗,便來前庭上問:「有何禍事?」小妖道:「有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帶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在門前要甚麼唐僧師父哩。但若牙迸半個『不』字,就要掀翻山場,屣平洞府。」魔王微微冷笑道:「這是孫行者與豬八戒,他卻也會尋哩。我拿他師父,自半山中到此,有百五十里,卻怎麼就尋上門來?」教小的們把管車的推出車去。那一班幾個小妖,推出五輛小車兒來,開了前門。
      八戒望見道:「哥哥,這妖精想是怕我們,推出車子,往那廂搬哩。」行者道:「不是,且看他放在那裡。」只見那小妖將車子按金、木、水、火、土安下,著五個看著,五個進去通報。那魔王問:「停當了?」答應:「停當了。」教取過槍來。有那一夥管兵器的小妖,著兩個擡出一桿丈八長的火尖槍,遞與妖王。妖王掄槍拽步,也無甚麼盔甲,只是腰間束一條錦繡戰裙,赤著腳,走出門前。行者與八戒擡頭觀看,但見那怪物:
        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塗朱一表才。
        鬢挽青雲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戰裙巧繡盤龍鳳,形比哪吒更富胎。
        雙手綽槍威凜冽,祥光護體出門來。
        哏聲響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電乖。
        要識此魔真姓氏,名揚千古喚紅孩。
      那紅孩兒怪出得門來,高叫道:「是甚麼人在我這裡吆喝!」行者近前笑道:「我賢姪莫弄虛頭。你今早在山路傍高吊在松樹梢頭,是那般一個瘦怯怯的黃病孩兒,哄了我師父。我倒好意馱著你,你就弄風兒把我師父攝將來。你如今又弄這個樣子,我豈不認得你?趁早送出我師父,不要白了面皮,失了親情,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孫以長欺幼,不象模樣。」那怪聞言,心中大怒,咄的一聲喝道:「那潑猴頭!我與你有甚親情?你在這裡滿口胡柴,綽甚聲經兒?那個是你賢姪?」行者道:「哥哥,是你也不曉得。當年我與你令尊做弟兄時,你還不知在那裡哩。」那怪道:「這猴子一發胡說!你是那裡人,我是那裡人,怎麼得與我父親做弟兄?」行者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是也。我當初未鬧天宮時,遍遊海角天涯,四大部洲,無方不到,那時節專慕豪傑。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稱為平天大聖,與我老孫結為七弟兄,讓他做了大哥;還有個蛟魔王,稱為覆海大聖,做了二哥;又有個大鵬魔王,稱為混天大聖,做了三哥;又有個獅㾩王,稱為移山大聖,做了四哥;又有個獼猴王,稱為通風大聖,做了五哥;又有個狨王,稱為驅神大聖,做了六哥;惟有老孫身小,稱為齊天大聖,排行第七。我老弟兄們那時節耍子時,還不曾生你哩。」
      那怪物聞言,那裡肯信,舉起火尖槍就刺。行者正是那會家不忙,又使了一個身法,閃過槍頭,掄起鐵棒,罵道:「你這小畜生,不識高低,看棍!」那妖精也使身法,讓過鐵棒道:「潑猢猻,不達時務,看槍!」他兩個也不論親情,一齊變臉,各使神通,跳在雲端裡,好殺:
        行者名聲大,魔王手段強。一個橫舉金箍棒,一個直挺火尖槍。吐霧遮三界,噴雲照四方。一天殺氣兇聲吼,日月星辰不見光。語言無遜讓,情意兩乖張。那一個欺心失禮儀,這一個變臉沒綱常。棒架威風長,槍來野性狂。一個是混元真大聖,一個是正果善財郎。二人努力爭強勝,只為唐僧拜法王。
      那妖魔與孫大聖戰經二十合,不分勝敗。豬八戒在傍邊看得明白:妖精雖不敗陣,卻只是遮攔隔架,全無攻殺之能;行者縱不贏他,棒法精強,來往只在那妖精頭上,不離了左右。八戒暗想道:「不好啊,行者溜撒,一時間丟個破綻,哄那妖魔鑽進來,一鐵棒打倒,就沒了我的功勞。」你看他抖擻精神,舉著九齒鈀在空裡,望妖精劈頭就築。那怪見了心驚,急拖槍敗下陣來。行者喝教:「八戒,趕上,趕上。」
      二人趕到他洞門前,只見妖精一隻手舉著火尖槍,站在那中間一輛小車兒上;一隻手捏著拳頭,往自家鼻子上搥了兩拳。八戒笑道:「這廝放賴不羞。你好道搥破鼻子,淌出些血來,搽紅了臉,往那裡告我們去耶?」那妖魔搥了兩拳,念個咒語,口裡噴出火來,鼻子裡濃煙迸出,閘閘眼,火焰齊生,那五輛車子上火光湧出。連噴了幾口,只見那紅焰焰大火燒空,把一座火雲洞被那煙火迷漫,真個是熯天熾地。八戒慌了道:「哥哥,不停當,這一鑽在火裡,莫想得活。把老豬弄做個燒熟的,加上香料,盡他受用哩。快走,快走。」說聲走,他也不顧行者,跑過澗去了。
      這行者神通廣大,捏著避火訣,撞入火中,尋那妖怪。那妖怪見行者來,又吐上幾口,那火比前更勝。好火:
        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紅。卻似火輪飛上下,猶如炭屑舞西東。這火不是燧人鑽木,又不是老子炮丹,非天火,非野火,乃是妖魔修煉成真三昧火。五輛車兒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致令脾土平。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徹通靈。生生化化皆因火,火遍長空萬物榮。妖邪久悟呼三昧,永鎮西方第一名。
      行者被他煙火飛騰,不能尋怪,看不見他洞門前路徑,抽身跳出火中。那妖精在門首看得明白,他見行者走了,卻才收了火具,帥群妖,轉於洞內,閉了石門,以為得勝,著小的排宴奏樂,歡笑不題。
      卻說行者跳過枯松澗,按下雲頭,只聽得八戒與沙僧朗朗的在松間講話。行者上前喝八戒道:「你這獃子,全無人氣。你就懼怕妖火,敗走逃生,卻把老孫丟下。早是我有些南北哩。」八戒笑道:「哥啊,你被那妖精說著了,果然不達時務。古人云:『識得時務者,呼為俊傑。』那妖精不與你親,你強要認親;既與你賭鬥,放出那般無情的火來,又不走,還要與他戀戰哩。」行者道:「那怪物的手段比我何如?」八戒道:「不濟。」「槍法比我何如?」八戒道:「也不濟。老豬見他撐持不住,卻來助你一鈀,不期他不識耍,就敗下陣來,沒天理,就放火了。」行者道:「正是你不該來。我再與他鬥幾合,我取巧兒撈他一棒,卻不是好?」
      他兩個只管論那妖精的手段,講那妖精的火毒。沙和尚倚著松根,笑得騃了。行者看見道:「兄弟,你笑怎麼?你好道有甚手段,擒得那妖魔,破得那火陣?這樁事,也是大家有益的事。常言道:『眾毛攢毬。』你若拿得妖魔,救了師父,也是你的一件大功績。」沙僧道:「我也沒甚手段,也不能降妖。我笑你兩個都著了忙也。」行者道:「我怎麼著忙?」沙僧道:「那妖精手段不如你,槍法不如你,只是多了些火勢,故不能取勝。若依小弟說,以相生相剋拿他,有甚難處?」行者聞言,呵呵笑道:「兄弟說得有理,果然我們著忙了,忘了這事。若以相生相剋之理論之,須是以水剋火。卻往那裡尋些水來,潑滅這妖火,可不救了師父?」沙僧道:「正是這般,不必遲疑。」行者道:「你兩個只在此間,莫與他索戰,待老孫去東洋大海求借龍兵,將些水來,潑息妖火,捉這潑怪。」八戒道:「哥哥放心前去,我等理會得。」
      好大聖,縱雲離此地,頃刻到東洋,卻也無心看玩海景,使個逼水法,分開波浪。正行時,見一個巡海夜叉相撞,看見是孫大聖,急回到水晶宮裡,報知那老龍王。敖廣即率龍子、龍孫、蝦兵、蟹卒一齊出門迎接,請裡面坐。坐定,禮畢,告茶。行者道:「不勞茶,有一事相煩:我因師父唐僧往西天拜佛取經,經過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有個紅孩兒妖精,號聖嬰大王,把我師父拿了去。是老孫尋到洞邊,與他交戰,他卻放出火來。我們禁不得他,想著水能剋火,特來問你求些水去,與我下場大雨,潑滅了那火,救唐僧一難。」那龍王道:「大聖差了,若要求取雨水,不該來問我。」行者道:「你是四海龍王,主司雨澤,不來問你,卻去問誰?」龍王道:「我雖司雨,不敢擅專。須得玉帝旨意,吩咐在那地方,要幾尺幾寸,甚麼時辰起住,還要三官舉筆,太乙移文,會令了雷公、電母、風伯、雲童。俗語云:『龍無雲而不行』哩。」行者道:「我也不用著風雲雷電,只是要些雨水滅火。」龍王道:「大聖不用風雲雷電,但我一人也不能助力。著舍弟們同助大聖一功如何?」行者道:「令弟何在?」龍王道:「南海龍王敖欽、北海龍王敖閏、西海龍王敖順。」行者笑道:「我若再遊過三海,不如上界去求玉帝旨意了。」龍王道:「不消大聖去,只我這裡撞動鐵鼓、金鐘,他自頃刻而至。」行者聞其言道:「老龍王,快撞鐘鼓。」
      須臾間,三海龍王擁至,問:「大哥,有何事命弟等?」敖廣道:「孫大聖在這裡借雨助力降妖。」三弟即引進見畢,行者備言借水之事。眾神個個歡從,即點起:
        鯊魚驍勇為前部,鱯痴口大作先鋒。
        鯉元帥翻波跳浪,鯁提督吐霧噴風。
        鯖太尉東方打哨,鮊都司西路催征。
        紅眼馬郎南面舞,黑甲將軍北下衝。
        鯕把總中軍掌號,五方兵處處英雄。
        縱橫機巧黿樞密,妙算玄微龜相公。
        有謀有智鼉丞相,多變多能鱉總戎。
        橫行蟹士掄長劍,直跳蝦婆扯硬弓。
        鮎外郎查明文簿,點龍兵出離波中。
      有詩為證。詩曰:
        四海龍王喜助功,齊天大聖請相從。
        只因三藏途中難,借水前來滅火紅。
      那行者領著龍兵,不多時,早到號山枯松澗上。行者道:「敖氏昆玉,有煩遠踄。此間乃妖魔之處,汝等且停於空中,不要出頭露面。讓老孫與他賭鬥,若贏了他,不須列位捉拿;若輸與他,也不用列位助陣。只是他但放火時,可聽我呼喚,一齊噴雨。」龍王俱如號令。
      行者卻按雲頭,入松林裡,見了八戒、沙僧,叫聲:「兄弟。」八戒道:「哥哥來得快啞。可曾請得龍王來?」行者道:「俱來了。你兩個切須仔細,只怕雨大,莫濕了行李。待老孫與他打去。」沙僧道:「師兄放心前去,我等俱理會得了。」
      行者跳過澗,到了門首,叫聲:「開門!」那些小妖又去報道:「孫行者又來了。」紅孩仰面笑道:「那猴子想是火中不曾燒了他,故此又來。這一來切莫饒他,斷然燒個皮焦肉爛才罷。」急縱身,挺著長槍,教:「小的們,推出火車子來。」他出門前,對行者道:「你又來怎的?」行者道:「還我師父來。」那怪道:「你這猴頭,忒不通變。那唐僧與你做得師父,也與我做得按酒,你還思量要他哩,莫想,莫想。」行者聞言,十分惱怒,掣金箍棒,劈頭就打;那妖精使火尖槍,急架相迎。這一場賭鬥,比前不同。好殺:
        怒發潑妖魔,惱急猴王將。這一個專救取經僧,那一個要吃唐三藏。心變沒親情,情疏無義讓。這個恨不得捉住活剝皮,那個恨不得拿來生蘸醬。真個忒英雄,果然多猛壯。棒來槍架賭輸贏,槍去棒迎爭下上。舉手相掄二十回,兩家本事一般樣。
      那妖王與行者戰經二十回合,見得不能取勝,虛幌一槍,急抽身,捏著拳頭,又將鼻子搥了兩下,卻就噴出火來,那門前車子上煙火迸起,口眼中赤焰飛騰。孫大聖回頭叫道:「龍王何在?」那龍王兄弟帥眾水族,望妖精火光裡噴下雨來。好雨!真個是:
         瀟瀟灑灑,密密沉沉。瀟瀟灑灑,如天邊墜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懸浪滾。起初時如拳大小,次後來甕潑盆傾。滿地澆流鴨頂綠,高山洗出佛頭青。溝壑水飛千丈玉,澗泉波漲萬條銀。三叉路口看看滿,九曲溪中漸漸平。這個是唐僧有難神龍助,扳倒天河往下傾。
      那雨淙淙大小,莫能止息那妖精的火勢。原來龍王私雨,只好潑得凡火,妖精的三昧真火如何潑得?好一似火上澆油,越潑越灼。
      大聖道:「等我捻著訣,鑽入火中。」掄鐵棒,尋妖要打。那妖見他來到,將一口煙劈臉噴來。行者急回頭,煼得眼花雀亂,忍不住淚落如雨。原來這大聖不怕火,只怕煙。當年因大鬧天宮時,被老君放在八卦爐中鍛過一番,他幸在那巽位安身,不曾燒壞。只是風攪得煙來,把他煼做火眼金睛,故至今只是怕煙。那妖又噴一口,行者當不得,縱雲頭走了。那妖王卻又收了火具,回歸洞府。
      這大聖一身煙火,炮燥難禁,逕投於澗水內救火。怎知被冷水一逼,弄得火氣攻心,三魂出舍。可憐氣塞胸堂喉舌冷,魂飛魄散喪殘生。慌得那四海龍王在半空裡收了雨澤,高聲大叫:「天蓬元帥、捲簾將軍,休在林中藏隱,且尋你師兄出來。」
      八戒與沙僧聽得呼他聖號,急忙解了馬,挑著擔,奔出林來,也不顧泥濘,順澗邊找尋。只見那上溜頭翻波滾浪,急流中淌下一個人來。沙僧見了,連衣跳下水中,抱上岸來,卻是孫大聖身軀。噫!你看他蜷跼四肢伸不得,渾身上下冷如冰。沙和尚滿眼垂淚道:「師兄,可惜了你,億萬年不老長生客,如今化作個中途短命人。」八戒笑道:「兄弟莫哭。這猴子佯推死,嚇我們哩。你摸他摸,胸前還有一點熱氣沒有?」沙僧道:「渾身都冷了,就有一點兒熱氣,怎的就得回生?」八戒道:「他有七十二般變化,就有七十二條性命。你扯著腳,等我擺佈他。」真個那沙僧扯著腳,八戒扶著頭,把他拽個直,推上腳來,盤膝坐定。八戒將兩手搓熱,仵住他的七竅,使一個按摩禪法。原來那行者被冷水逼了,氣阻丹田,不能出聲。卻幸得八戒按摸揉擦,須臾間,氣透三關,轉明堂,沖開孔竅,叫了一聲:「師父啊!」沙僧道:「哥啊,你生為師父,死也還在口裡。且甦醒,我們在這裡哩。」行者睜開眼道:「兄弟們在這裡?老孫吃了虧也。」八戒笑道:「你才子發昏的,若不是老豬救你啊,已此了帳了,還不謝我哩。」
      行者卻才起身,仰面道:「敖氏弟兄何在?」那四海龍王在半空中答應道:「小龍在此伺候。」行者道:「累你遠勞,不曾成得功果,且請回去,改日再謝。」龍王帥水族,泱泱而回,不在話下。
      沙僧攙著行者,一同到松林之下坐定。少時間,卻定神順氣,止不住淚滴腮邊。又叫:「師父啊!
        憶昔當年出大唐,巖前救我脫災殃。
        三山六水遭魔障,萬苦千辛割寸腸。
        托缽朝餐隨厚薄,參禪暮宿或林莊。
        一心指望成功果,今日安知痛受傷?」
      沙僧道:「哥哥,且休煩惱。我們早安計策,去那裡請兵助力,搭救師父耶。」行者道:「那裡請救麼?」沙僧道:「當初菩薩吩咐,著我等保護唐僧,他曾許我們:叫天天應,叫地地應。那裡請救去?」行者道:「想老孫大鬧天宮時,那些神兵都禁不得我。這妖精神通不小,須是比老孫手段大些的才降得他哩。天神不濟,地煞不能,若要拿此妖魔,須是去請觀音菩薩才好。奈何我皮肉酸麻,腰膝疼痛,駕不起觔斗雲,怎生請得?」八戒道:「有甚話吩咐,等我去請。」行者笑道:「也罷,你是去得。若見了菩薩,切休仰視,只可低頭禮拜。等他問時,你卻將地名、妖名說與他,再請救師父之事。他若肯來,定取擒了怪物。」八戒聞言,即便駕了雲霧,向南而去。
      卻說那個妖王在洞裡歡喜道:「小的們,孫行者吃了虧去了。這一陣雖不得他死,好道也發個大昏。咦!只怕他又請救兵來也。快開門,等我去看他請誰。」
      眾妖開了門,妖精就跑在空裡觀看,只見八戒往南去了。妖精想著南邊再無他處,斷然是請觀音菩薩。急按下雲,叫:「小的們,把我那皮袋尋出來。多時不用,只恐口繩不牢,與我換上一條,放在二門之下。等我去把八戒賺將回來,裝於袋內,蒸得稀爛,犒勞你們。」原來那妖精有一個如意的皮袋。眾小妖拿出來,換了口繩,安於洞門內不題。
      卻說那妖王久居於此,俱是熟遊之地,他曉得那條路上南海去近,那條路去遠。他從那近路上,一駕雲頭,趕過了八戒,端坐在壁巖之上,變作一個假觀世音模樣,等候著八戒。
      那獃子正縱雲行處,忽然望見菩薩。他那裡識得真假?這才是見像作佛。獃子停雲下拜道:「菩薩,弟子豬悟能叩頭。」妖精道:「你不保唐僧去取經,卻見我有何事幹?」八戒道:「弟子因與師父行至中途,遇著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有個紅孩兒妖精,他把我師父攝了去。是弟子與師兄等尋上他門,與他交戰。他原來會放火,頭一陣,不曾得贏。第二陣,請龍王助雨,也不能滅火。師兄被他燒壞了,不能行動,著弟子來請菩薩。萬望垂慈,救我師父一難。」妖精道:「那火雲洞洞主,不是個傷生的,一定是你們衝撞了他也。」八戒道:「我不曾衝撞他,是師兄悟空衝撞他的。他變作一個小孩兒,吊在樹上,試我師父。師父甚有善心,教我解下來,著師兄馱他一程。是師兄摜了他一摜,他就弄風兒,把師父攝去了。」妖精道:「你起來,跟我進那洞裡見洞主,與你說個人情,你陪一個禮,把你師父討出來罷。」八戒道:「菩薩呀,若肯還我師父,就磕他一個頭也罷。」妖王道:「你跟來。」
      那獃子不知好歹,就跟著他,逕回舊路,卻不向南洋海,隨赴火雲門,頃刻間到了門首。妖精進去道:「你休疑忌。他是我的故人,你進來。」獃子只得舉步入門。眾妖一齊吶喊,將八戒捉倒,裝於袋內,束緊了口繩,高吊在馱梁之上。妖精現了本像,坐在當中道:「豬八戒,你有甚麼手段,就敢保唐僧取經?就敢請菩薩降我?你大睜著兩個眼,還不認得我是聖嬰大王哩。如今拿你,吊得三五日,蒸熟了賞賜小妖,權為案酒。」八戒聽言,在裡面罵道:「潑怪物!十分無禮。若論你百計千方,騙了我吃,管教你一個個遭腫頭天瘟。」獃子罵了又罵,嚷了又嚷,不題。
      卻說孫大聖與沙僧正坐,只見一陣腥風,刮面而過,他就打了一個噴嚏道:「不好,不好!這陣風凶多吉少,想是豬八戒走錯路也。」沙僧道:「他錯了路,不會問人?」行者道:「想必撞見妖精了。」沙僧道:「撞見妖精,他不會跑回?」行者道:「不停當。你坐在這裡看守,等我跑過澗去打聽打聽。」沙僧道:「師兄腰疼,只恐又著他手,等小弟去罷。」行者道:「你不濟事,還讓我去。」
      好行者,咬著牙,忍著疼,捻著鐵棒,走過澗,到那火雲洞前,叫聲:「潑怪!」那把門的小妖又急入裡報:「孫行者又在門首叫哩。」那妖王傳令叫拿。那夥小妖槍刀簇擁,齊聲吶喊,即開門,都道:「拿住,拿住。」行者果然疲倦,不敢相迎,將身鑽在路傍,念個咒語,叫:「變!」即變做一個銷金包袱。小妖看見取了進去,報道:「大王,孫行者怕了,只見說一聲『拿』字,慌得把包袱丟下,走了。」妖王笑道:「那包袱也無甚麼值錢之物,左右是和尚的破褊衫、舊帽子,背進來拆洗做補襯。」一個小妖果將包袱背進,不知是行者變的。行者道:「好了,這個銷金包袱背著了。」那妖精不以為事,丟在門內。
      好行者,假中又假,虛裡還虛: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個包袱一樣;他的真身卻又變作一個蒼蠅兒,釘在門樞上。只聽得八戒在那裡哼哩哼的,聲音不清,卻似一個瘟豬。行者嚶的飛了去尋時,原來他吊在皮袋裡也。行者釘在皮袋上,又聽得他惡言惡語罵妖怪長,妖怪短:「你怎麼假變作個觀音菩薩,哄我回來,吊我在此,還說要吃我?有一日我師兄:
        大展齊天無量法,滿山潑怪等時擒。
        解開皮袋放我出,築你千鈀方趁心。」
      行者聞言,暗笑道:「這獃子雖然在這裡面受悶氣,卻還不倒了旗槍。老孫一定要拿了此怪;若不如此,怎生雪恨。」
      正欲設法拯救八戒出來,只聽得妖王叫道:「六健將何在?」時有六個小妖是他知己的精靈,封為健將,都有名字:一個叫做雲裡霧,一個叫做霧裡雲;一個叫做急如火,一個叫做快如風;一個叫做興烘掀,一個叫做掀烘興。六健將上前跪下。妖王道:「你們認得老大王家麼?」六健將道:「認得。」妖王道:「你與我星夜去請老大王來,說我這裡捉唐僧蒸與他吃,壽延千紀。」六怪領命,一個個廝拖廝扯,逕出門去了。行者嚶的一聲,飛下袋來,跟定那六怪,躲離洞中。
      畢竟不知怎的請來,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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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8 |
    第四十二回            大聖慇懃拜南海 觀音慈善縛紅孩

      話說那六健將出洞門,逕往西南上,依路而走。行者心中暗想道:「他要請老大王吃我師父,老大王斷是牛魔王。自老孫當年與他相會,真個意合情投,交遊甚厚。至如今我歸正道,他還是邪魔。雖則久別,還記得他模樣。且等老孫變作牛魔王,哄他一哄,看是何如。」
      好行者,躲離了六個小妖,展開翅,飛向前邊,離小妖有十數里遠近,搖身一變,變作個牛魔王;拔下幾根毫毛,叫:「變!」即變作幾個小妖。在那山凹裡,駕鷹牽犬,搭弩張弓,充作打圍的樣子,等候那六健將。
      那一夥廝拖廝扯正行時,忽然看見牛魔王坐在中間,慌得興烘掀、掀烘興撲的跪下道:「老大王爺爺在這裡也。」那雲裡霧、霧裡雲、急如火、快如風都是肉眼凡胎,那裡認得真假,也就一同跪倒,磕頭道:「爺爺,小的們是火雲洞聖嬰大王處差來,請老大王爺爺去吃唐僧肉,壽延千紀哩。」行者借口答道:「孩兒們起來,同我回家去,換了衣服來也。」小妖叩頭道:「望爺爺方便,不消回府罷。路程遙遠,恐我大王見責,小的們就此請行。」行者笑道:「好乖兒女。也罷,也罷,向前開路,我和你去來。」六怪抖擻精神,向前喝路。大聖隨後而來。
      不多時,早到了本處。快如風、急如火撞進洞裡:「報大王:老大王爺爺來了。」妖王歡喜道:「你們卻中用,這等來的快。」即便叫各路頭目擺隊伍,開旗鼓,迎接老大王爺爺。滿洞群妖遵依旨令,齊齊整整,擺將出去。這行者昂昂烈烈,挺著胸脯,把身子抖了一抖,卻將那架鷹犬的毫毛都收回身上。拽開大步,逕走入門裡,坐在南面當中。紅孩兒當面跪下,朝上叩頭道:「父王,孩兒拜揖。」行者道:「孩兒免禮。」那妖王四大拜,拜畢,立於下手。行者道:「我兒,請我來有何事?」妖王躬身道:「孩兒不才,昨日獲得一人,乃東土大唐和尚。常聽得人講,他是一個十世修行之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壽似蓬瀛不老仙。愚男不敢自食,特請父王同享唐僧之肉,壽延千紀。」
      行者聞言,打了個失驚道:「我兒,是那個唐僧?」妖王道:「是往西天取經的人也。」行者道:「我兒,可是孫行者師父麼?」妖王道:「正是。」行者擺手搖頭道:「莫惹他,莫惹他。別的還好惹,孫行者是那樣人哩。我賢郎你不曾會他,那猴子神通廣大,變化多端。他曾大鬧天宮,玉皇上帝差十萬天兵,佈下天羅地網,也不曾捉得他。你怎麼敢吃他師父?快早送出去還他,不要惹那猴子。他若打聽著你吃了他師父,他也不來和你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裡搠個窟窿,連山都掬了去。我兒,弄得你何處安身?教我倚靠何人養老?」
      妖王道:「父王說那裡話,長他人志氣,滅孩兒的威風。那孫行者共有兄弟三人,領唐僧在我半山之中,被我使個變化,將他師父攝來。他與那豬八戒當時尋到我的門前,講甚麼攀親託熟之言,被我怒發沖天,與他交戰幾合,也只如此,不見甚麼高作。那豬八戒刺邪裡就來助戰,是孩兒吐出三昧真火,把他燒敗了一陣。慌得他去請四海龍王助雨,又不能滅得我三昧真火,被我燒了一個小發昏,連忙著豬八戒去請南海觀音菩薩。是我假變觀音,把豬八戒賺來,見吊在如意袋中,也要蒸他與眾小的們吃哩。那行者今早又來我的門首吆喝,我傳令教拿他,慌得他把包袱都丟下走了。卻才去請父王來看看唐僧活像,方可蒸與你吃,延壽長生不老也。」
      行者笑道:「我賢郎啊,你只知有三昧火贏得他,不知他有七十二般變化哩。」妖王道:「憑他怎麼變化,我也認得,諒他決不敢進我門來。」行者道:「我兒,你雖然認得他,他卻不變大的,如狼犺大象,恐進不得你門;他若變作小的,你卻難認。」妖王道:「憑他變甚小的,我這裡每一層門上有四五個小妖把守,他怎生得入?」行者道:「你是不知。他會變蒼蠅、蚊子、虼蚤,或是蜜蜂、蝴蝶並蟭蟟蟲等項,又會變我模樣,你卻那裡認得?」妖王道:「勿慮,他就是鐵膽銅心,也不敢近我門來也。」
      行者道:「既如此說,賢郎甚有手段,實是敵得他過,方來請我吃唐僧的肉,奈何我今日還不吃哩。」妖王道:「如何不吃?」行者道:「我近來年老,你母親常勸我作些善事。我想無甚作善,且持些齋戒。」妖王道:「不知父王是長齋,是月齋?」行者道:「也不是長齋,也不是月齋,喚做雷齋,每月只該四日。」妖王問:「是那四日?」行者道:「三辛逢初六。今朝是辛酉日,一則當齋,二來酉不會客。且等明日,我去親自刷洗蒸他,與兒等同享罷。」
      那妖王聞言,心中暗想道:「我父王平日吃人為生,今活夠有一千餘歲,怎麼如今又吃起齋來了?想當初作惡多端,這三四日齋戒,那裡就積得過來?此言有假,可疑,可疑。」即抽身走出二門之下,叫六健將來問:「你們老大王是那裡請來的?」小妖道:「是半路請來的。」妖王道:「我說你們來的快。不曾到家麼?」小妖道:「是,不曾到家。」妖王道:「不好了,著了他假也,這不是老大王。」小妖一齊跪下道:「大王,自家父親也認不得?」妖王道:「觀其形容動靜都像,只是言語不像。只怕著了他假,吃了人虧。你們都要仔細:會使刀的刀要出鞘,會使槍的槍要磨明;會使棍的使棍,會使繩的使繩。待我再去問他,看他言語如何。若果是老大王,莫說今日不吃,明日不吃,便遲個月何妨?假若言語不對,只聽我哏的一聲,就一齊下手。」群魔各各領命訖。
      這妖王復轉身到於裡面,對行者當面又拜。行者道:「孩兒,家無常禮,不須拜。但有甚話,只管說來。」妖王伏於地下道:「愚男一則請來奉獻唐僧之肉,二來有句話兒上請:我前日閑行,駕祥光,直至九霄空內,忽逢著祖庭道齡張先生。」行者道:「可是做天師的張道齡麼?」妖王道:「正是。」行者問曰:「有甚話說?」妖王道:「他見孩兒生得五官周正,三停平等,他問我是幾年那月那日那時出世。兒因年幼,記得不真。先生子平精熟,要與我推看五星。今請父王,正欲問此。倘或下次再得會他,好煩他推算。」行者聞言,坐在上面暗笑道:「好妖怪啞!老孫自歸佛果,保唐師父,一路上也捉了幾個妖精,不似這廝剋剝。他問我甚麼家長禮短、少米無柴的話說,我也好信口捏膿答他。他如今問我生年月日,我卻怎麼知道?」好猴王,也十分乖巧:巍巍端坐中間,也無一些兒懼色,面上反喜盈盈的笑道:「賢郎請起。我因年老,連日有事不遂心懷,把你生時果偶然忘了,且等到明日回家,問你母親便知。」
      妖王道:「父王把我八個字時常不離口論說,說我有同天不老之壽,怎麼今日一旦忘了?豈有此理,必是假的。」哏的一聲,群妖槍刀簇擁,望行者沒頭沒臉的劄來。這大聖使金箍棒架住了,現出本像,對妖精道:「賢郎,你卻沒理那裡兒子好打爺的?」那妖王滿面羞慚,不敢回視。行者化金光,走出他的洞府。小妖道:「大王,孫行者走了。」妖王道:「罷罷罷,讓他走了罷,我吃他這一場虧也。且關了門,莫與他打話,只來刷洗唐僧,蒸吃便罷。」
      卻說那行者搴著鐵棒,呵呵大笑,自澗那邊而來。沙僧聽見,急出林迎著道:「哥啊,這半日方回,如何這等哂笑,想救出師父來也?」行者道:「兄弟,雖不曾救得師父,老孫卻得個上風來了。」沙僧道:「甚麼上風?」行者道:「原來豬八戒被那怪假變觀音哄將回來,吊於皮袋之內。我欲設法救援,不期他著甚麼六健將去請老大王來吃師父肉。是老孫想著他老大王必是牛魔王,就變了他的模樣,充將進去,坐在中間。他叫父王,我就應他;他便叩頭,我就直受。著實快活,果然得了上風。」沙僧道:「哥啊,你便圖這般小便宜,恐師父性命難保。」行者道:「不須慮,等我去請菩薩來。」沙僧道:「你還腰疼哩。」行者道:「我不疼了。古人云:『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著行李、馬匹,等我去。」沙僧道:「你置下仇了,恐他害我師父,你須快去快來。」行者道:「我來得快,只消頓飯時,就回來矣。」
      好大聖,說話間躲離了沙僧,縱觔斗雲,逕投南海。在那半空裡,那消半個時辰,望見普陀山景。須臾,按下雲頭,直至落伽崖上。端肅正行,只見二十四路諸天迎著道:「大聖,那裡去?」行者作禮畢,道:「要見菩薩。」諸天道:「少停,容通報。」時有鬼子母諸天來潮音洞外報道:「菩薩得知:孫悟空特來參見。」菩薩聞報,即命進去。大聖斂衣皈命,捉定步,逕入裡邊,見菩薩倒身下拜。菩薩道:「悟空,你不領金蟬子西方求經去,卻來此何幹?」行者道:「上告菩薩:弟子保護唐僧前行,至一方,乃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有一個紅孩兒妖精,喚作聖嬰大王,把我師父攝去。是弟子與豬悟能等尋至門前,與他交戰。他放出三昧火來,我等不能取勝,救不出師父。急上東洋大海,請到四海龍王,施雨水,又不能勝火,把弟子都燻壞了,幾乎喪了殘生。」菩薩道:「既他是三昧火,神通廣大,怎麼去請龍王,不來請我?」行者道:「本欲來的,只是弟子被煙燻了,不能駕雲,卻教豬八戒來請菩薩。」菩薩道:「悟能不曾來啞。」行者道:「正是。未曾到得寶山,被那妖精假變做菩薩模樣,把豬八戒又賺入洞中,現吊在一個皮袋裡,也要蒸吃哩。」
      菩薩聽說,心中大怒道:「那潑妖敢變我的模樣?」恨了一聲,將手中寶珠、淨瓶往海心裡撲的一摜。諕得那行者毛骨竦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這菩薩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孫說的話不好,壞了他的德行,就把淨瓶摜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孫,卻不是一件大人事?」
      說不了,只見那海當中翻波跳浪,鑽出個瓶來。原來是一個怪物馱著出來。行者仔細看那馱瓶的怪物,怎生模樣:
        根源出處號幫泥,水底增光獨顯威。
        世隱能知天地性,安藏偏曉鬼神機。
        藏身一縮無頭尾,展足能行快似飛。
        文王畫卦曾元卜,常納庭臺伴伏羲。
        雲龍透出千般俏,號水推波把浪吹。
        條條金線穿成甲,點點裝成彩玳瑁。
        九宮八卦袍披定,散碎鋪遮綠燦衣。
        生前好勇龍王幸,死後還馱佛祖碑。
        要知此物名和姓,興風作浪惡烏龜。
      那龜馱著淨瓶,爬上崖邊,對菩薩點頭二十四點,權為二十四拜。行者見了,暗笑道:「原來是看瓶的。想是不見瓶,就問他要。」菩薩道:「悟空,你在下面說甚麼?」行者道:「沒說甚麼。」菩薩教:「拿上瓶來。」這行者即去拿瓶。唉!莫想拿得他動。好便似蜻蜓撼石柱,怎生搖得半分毫?行者上前跪下道:「菩薩,弟子拿不動。」菩薩道:「你這猴頭,只會說嘴。瓶兒你也拿不動,怎麼去降妖縛怪?」行者道:「不瞞菩薩說。平日拿得動,今日拿不動。想是吃了妖精虧,觔力弱了。」菩薩道:「常時是個空瓶;如今是淨瓶拋下海去,這一時間,轉過了三江五湖、八海四瀆、溪源潭洞之間,共借了一海水在裡面。你那裡有架海的斤量?此所以拿不動也。」行者合掌道:「是,弟子不知。」
      那菩薩走上前,將右手輕輕的提起淨瓶,托在左手掌上。只見那龜點點頭,鑽下水去了。行者道:「原來是個養家看瓶的夯貨。」菩薩坐定道:「悟空,我這瓶中甘露水漿,比那龍王的私雨不同,能滅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與你拿了去,你卻拿不動;待要著善財龍女與你同去,你卻又不是好心,專一只會騙人。你見我這龍女貌美,淨瓶又是個寶物,你假若騙了去,卻那有工夫又來尋你?你須是留些甚麼東西作當。」行者道:「可憐!菩薩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門,一向不幹那樣事了。你教我留些當頭,卻將何物?我身上這件綿布直裰,還是你老人家賜的。這條虎皮裙子,能值幾個銅錢?這根鐵棒,早晚卻要護身。但只是頭上這個箍兒,是個金的,卻又被你弄了個方法兒長在我頭上,取不下來。你今要當頭,情願將此為當。你念個鬆箍兒咒,將此除去罷;不然,將何物為當?」菩薩道:「你好自在啊!我也不要你的衣服、鐵棒、金箍,只將你那腦後救命的毫毛拔一根與我作當罷。」行者道:「這毫毛也是你老人家與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群了,又不能救我性命。」菩薩罵道:「你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教我這善財也難捨。」行者笑道:「菩薩,你卻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萬救我師父一難罷。」那菩薩:
        逍遙欣喜下蓮臺,雲步香飄上石崖。
        只為聖僧遭障害,要降妖怪救回來。
      孫大聖十分歡喜,請觀音出了潮音仙洞。諸天大神都列在普陀巖上。菩薩道:「悟空,過海。」行者躬身道:「請菩薩先行。」菩薩道:「你先過去。」行者磕頭道:「弟子不敢在菩薩面前施展。若駕觔斗雲啊,掀露身體,恐菩薩怪我不敬。」菩薩聞言,即著善財龍女去蓮花池裡劈一瓣蓮花,放在石巖下邊水上。教行者:「你上那蓮花瓣兒,我渡你過海。」行者見了道:「菩薩,這花瓣兒又輕又薄,如何載得我起?這一屣翻跌下水去,卻不濕了虎皮裙?走了硝,天冷怎穿?」菩薩喝道:「你且上去看。」行者不敢推辭,捨命往上跳。果然先見輕小,到上面比海船還大三分。行者歡喜道:「菩薩,載得我了。」菩薩道:「既載得,如何不過去?」行者道:「又沒了篙、槳、篷、桅,怎生得過?」菩薩道:「不用。」只把他一口氣吹開吸攏,又著實一口氣吹過南洋苦海,得登彼岸。行者卻腳屣實地,笑道:「這菩薩賣弄神通,把老孫這等呼來喝去,全不費力也。」
      那菩薩吩咐概眾諸天各守仙境,著善財龍女閉了洞門。他卻縱祥雲,躲離普陀巖,到那邊叫:「惠岸何在?」惠岸(乃托塔李天王第二個太子,俗名木叉是也。)乃菩薩親傳授的徒弟,不離左右,稱為護法惠岸行者。惠岸即對菩薩合掌伺候。菩薩道:「你快上界去,見你父王,問他借天罡刀來一用。」惠岸道:「師父用著幾何?」菩薩道:「全副都要。」
      惠岸領命,即駕雲頭,逕入南天門裡,到雲樓宮殿,見父王下拜。天王見了,問:「兒從何來?」木叉道:「師父是孫悟空請來降妖,著兒拜上父王,將天罡刀借了一用。」天王即喚哪吒將刀取三十六把,遞與木叉。木叉對哪吒說:「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親:我事緊急,等送刀來再磕頭罷。」忙忙相別,按落祥光,逕至南海,將刀捧與菩薩。
      菩薩接在手中,拋將去,念個咒語,只見那刀化作一座千葉蓮臺。菩薩縱身上去,端坐在中間。行者在傍暗笑道:「這菩薩省使儉用。那蓮花池裡有五色寶蓮臺,捨不得坐將來,卻又問別人去借。」菩薩道:「悟空,休言語,跟我來也。」卻才都駕著雲頭,離了海上。白鸚哥展翅前飛,孫大聖與惠岸隨後。
      頃刻間,早見一座山頭。行者道:「這山就是號山了。從此處到那妖精門首,約摸有四百餘里。」菩薩聞言,即命住下祥雲,在那山頭上念一聲「唵」字咒語。只見那山左山右,走出許多神鬼,卻乃是本山土地眾神,都到菩薩寶蓮座下磕頭。菩薩道:「汝等俱莫驚張。我今來擒此魔王,你與我把這團圍打掃乾淨,要三百里遠近地方,不許一個生靈在地。將那窩中小獸,窟內雛蟲,都送在巔峰之上安生。」眾神遵依而退。須臾間,又來回覆。菩薩道:「既然乾淨,俱各回祠。」遂把淨瓶扳倒,唿喇喇傾出水來,就如雷響。真個是:
        漫過山頭,沖開石壁。漫過山頭如海勢,沖開石壁似汪洋。黑霧漲天全水氣,滄波影日晃寒光。遍崖沖玉浪,滿海長金連。菩薩大展降魔法,袖中取出定身禪。化做落伽仙景界,真如南海一般般。秀蒲挺出曇花嫩,香草舒開貝葉鮮。紫竹幾竿鸚鵡歇,青松數簇鷓鴣喧。萬疊波濤蓮四野,只聞風吼水漫天。
      孫大聖見了,暗中讚嘆道:「果然是一個大慈大悲的菩薩!若老孫有此法力,將瓶兒望山一倒,管甚麼禽獸蛇蟲哩。」菩薩叫:「悟空,伸手過來。」行者即忙斂袖,將左手伸出。菩薩拔楊柳枝,蘸甘露,把手心裡寫一個「迷」字。教他:「捏著拳頭,快去與那妖精索戰,許敗不許勝。敗將來我這跟前,我自有法力收他。」
      行者領命,返雲光,逕來至洞口。一隻手使拳,一隻手使棒,高叫道:「妖怪開門!」那些小妖又進去報道:「孫行者又來了。」妖王道:「緊關了門,莫睬他。」行者叫道:「好兒子!把老子趕在門外,還不開門?」小妖又報道:「孫行者罵出那話兒來了。」妖王只教:「莫睬他。」行者叫兩次,見不開門,心中大怒,舉鐵棒,將門一下,打了一個窟窿。慌得那小妖跌將進去道:「孫行者打破門了。」妖王見報幾次,又聽說打破前門,急縱身,跳將出去,挺長槍,對行者罵道:「這猴子,老大不識起倒。我讓你得些便宜,你還不知盡足,又來欺我。打破我門,你該個甚麼罪名?」行者道:「我兒,你趕老子出門,你該個甚麼罪名?」
      那妖王羞怒,綽長槍,劈胸便刺;這行者,舉鐵棒,架隔相還。一番搭上手,鬥經四五個回合,行者捏著拳頭,拖著棒,敗將下來。那妖王立在山前道:「我要刷洗唐僧去哩。」行者道:「好兒子,天看著你哩。你來。」那妖精聞言,愈加嗔怒,喝一聲,趕到面前,挺槍又刺;這行者掄棒,又戰幾合,敗陣又走。那妖王罵道:「猴子,你在前有二三十合的本事,你怎麼如今正鬥時就要走了,何也?」行者笑道:「賢郎,老子怕你放火。」妖精道:「我不放火了,你上來。」行者道:「既不放火,走開些,好漢子莫在家門前打人。」那妖精不知是詐,真個舉槍又趕。行者拖了棒,放了拳頭。那妖王著了迷亂,只情追趕。前走的如流星過度,後走的如弩箭離弦。
      不一時,望見那菩薩了。行者道:「妖精,我怕你了,你饒我罷。你如今趕至南海觀音菩薩處,怎麼還不回去?」那妖王不信,咬著牙,只管趕來。行者將身一幌,藏在那菩薩的神光影裡。這妖精見沒了行者。走近前,睜圓眼,對菩薩道:「你是孫行者請來的救兵麼?」菩薩不答應。妖王撚轉長槍,喝道:「咄!你是孫行者請來的救兵麼?」菩薩也不答應。妖精望菩薩劈心刺一槍來。那菩薩化道金光,逕走上九霄空內。行者跟定道:「菩薩,你好欺伏我罷了,那妖精再三問你,你怎麼推聾裝啞,不敢做聲,被他一槍搠走了,卻把那個蓮臺都丟下耶?」菩薩只教:「莫言語,看他再要怎的。」
      此時行者與木叉俱在空中,並肩同看。只見那妖呵呵冷笑道:「潑猴頭,錯認了我也。他不知把我聖嬰當作個甚人,幾番家戰我不過,又去請個甚麼膿包菩薩來卻被我一槍,搠得無形無影去了,又把個寶蓮臺兒丟了。且等我上去坐坐。」好妖精,他也學菩薩,盤手盤腳的坐在當中。行者看見道:「好好好,蓮花臺兒好送人了。」菩薩道:「悟空,你又說甚麼?」行者道:「說甚?說甚?蓮臺送了人了。那妖精坐放臀下,終不得你還要哩?」菩薩道:「正要他坐哩。」行者道:「他的身軀小巧,比你還坐得穩當。」菩薩叫:「莫言語,且看法力。」
      他將楊柳枝往下指定,叫一聲:「退!」只見那蓮臺花彩俱無,祥光盡散,原來那妖王坐在刀尖之上。即命木叉:「使降妖杵,把刀柄兒打打去來。」那木叉按下雲頭,將降魔杵如築牆一般,築了有千百餘下。那妖精穿通兩腿刀尖出,血注成汪皮肉開。好怪物,你看他咬著牙,忍著痛,且丟了長槍,用手將刀亂拔。行者卻道:「菩薩啊,那怪物不怕痛,還拔刀哩。」菩薩見了,喚上木叉:「且莫傷他生命。」卻又把楊柳枝垂下,念聲「唵」字咒語,那天罡刀都變做倒鬚鉤兒,狼牙一般,莫能褪得。那妖精卻才慌了,扳著刀尖,痛聲苦告道:「菩薩,我弟子有眼無珠,不識你廣大法力。千乞垂慈,饒我性命,再不敢恃惡,願入法門戒行也。」
      菩薩聞言,卻與二行者、白鸚哥低下金光,到了妖精面前,問道:「你可受吾戒行麼?」妖王點頭滴淚道:「若饒性命,願受戒行。」菩薩道:「你可入我門麼?」妖王道:「果饒性命,願入法門。」菩薩道:「既如此,我與你摩頂受戒。」就袖中取出一把金剃頭刀兒,近前去,把那怪分頂剃了幾刀,剃作一個太山壓頂,與他留下三個頂搭,挽起三個窩角揪兒。行者在傍笑道:「這妖精大晦氣,弄得不男不女,不知像個甚麼東西。」菩薩道:「你今既受我戒,我卻也不慢你,稱你做善財童子,如何?」那妖點頭受持,只望饒命。菩薩卻用手一指,叫聲:「退!」撞的一聲,天罡刀都脫落塵埃,那童子身軀不損。
      菩薩叫:「惠岸,你將刀送上天宮,還你父王,莫來接我,先到普陀巖會眾諸天等候。」那木叉領命,送刀上界,回海不題。
      卻說那童子野性不定,見那腿疼處不疼,臀破處不破,頭挽了三個揪兒,他走去綽起長槍,望菩薩道:「那裡有甚真法力降我?原來是個掩樣術法兒。不受甚戒,看槍!」望菩薩劈臉刺來。恨得個行者掄鐵棒要打。菩薩只叫:「莫打,我自有懲治。」卻又袖中取出一個金箍兒來道:「這寶貝原是我佛如來賜我往東土尋取經人的金、緊、禁三個箍兒。緊箍兒先與你戴了;禁箍兒收了守山大神;這個金箍兒未曾捨得與人,今觀此怪無禮,與他罷。」好菩薩,將箍兒迎風一幌,叫聲:「變!」即變作五個箍兒,望童子身上拋了去,喝聲:「著!」一個套在他頭頂上,兩個套在他左右手上,兩個套在他左右腳上。菩薩道:「悟空,走開些,等我念念金箍兒咒。」行者慌了道:「菩薩呀,請你來此降妖,如何卻要咒我?」菩薩道:「這篇咒不是緊箍兒咒咒你的,是金箍兒咒咒那童子的。」行者卻才放心,緊隨左右,聽他念咒。菩薩捻著訣,默默的念了幾遍,那妖精搓耳揉腮,攢蹄打滾。正是:
        一句能通遍沙界,廣大無邊法力深。
      畢竟不知那童子怎的皈依,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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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8 |
    第四十三回            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龍子捉鼉回

      卻說那菩薩念了幾遍,卻才住口,那妖精就不疼了。又正性起身看處,頸項裡與手足上都是金箍,勒得疼痛,便就除那箍兒時,莫想褪得動分毫。這寶貝已此是見肉生根,越抹越痛。行者笑道:「我那乖乖,菩薩恐你養不大,與你戴個頸圈鐲頭哩。」那童子聞此言,又生煩惱,就此綽起槍來,望行者亂刺。行者急閃身,立在菩薩後面,叫:「念咒,念咒。」那菩薩將楊柳枝兒蘸了一點甘露,灑將去,叫聲:「合!」只見他丟了槍,一雙手合掌當胸,再也不能開放。至今留了一個觀音扭,即此意也。那童子開不得手,拿不得槍,方知是法力深微,沒奈何,才納頭下拜。
      菩薩念動真言,把淨瓶攲倒,將那一海水依然收去,更無半點存留。對行者道:「悟空,這妖精已是降了,卻只是野心不定。等我教他一步一拜,只拜到落伽山,方才收法。你如今快早去洞中,救你師父去來。」行者轉身叩頭道:「有勞菩薩遠涉,弟子當送一程。」菩薩道:「你不消送,恐怕誤了你師父性命。」行者聞言,歡喜叩別。那妖精早歸了正果,五十三參,參拜觀音。
      且不題善菩薩收了童子。卻說那沙僧久坐林間,盼望行者不到,將行李捎在馬上,一隻手執著降妖寶杖,一隻手牽著韁繩,出松林向南觀看,只見行者欣喜而來。沙僧迎著道:「哥哥,你怎麼去請菩薩,此時才來?焦殺我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老孫已請了菩薩,降了妖怪。」行者卻將菩薩的法力,備陳了一遍。沙僧十分歡喜道:「救師父去也。」
      他兩個才跳過澗去,撞到門前,拴下馬匹。舉兵器齊打入洞裡,剿淨了群妖,解下皮袋,放出八戒來。那獃子謝了行者道:「哥哥,那妖精在那裡?等我去築他幾鈀,出出氣來。」行者道:「且尋師父去。」
      三人逕至後邊,只見師父赤條條,綑在院中哭哩。沙僧連忙解繩,行者即取衣服穿上。三人跪在面前道:「師父吃苦了。」三藏謝道:「賢徒啊,多累你等。怎生降得妖魔也?」行者又將請菩薩,收童子之言,備陳一遍。三藏聽得,即忙跪下,朝南禮拜。行者道:「不消謝他,轉是我們與他作福,收了一個童子。」如今說童子拜觀音,五十三參,參參見佛,即此是也。
      教沙僧將洞內寶物收了。且尋米糧,安排齋飯,管待了師父。那長老得性命,全虧孫大聖;取真經,只靠美猴精。
      師徒們出洞來,攀鞍上馬,找大路,篤志投西。行經一個多月,忽聽得水聲振耳。三藏大驚道:「徒弟呀,又是那裡水聲?」行者笑道:「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們一同四眾,偏你聽見甚麼水聲。你把那《多心經》又忘了也?」唐僧道:「《多心經》乃浮屠山烏巢禪師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個字。我當時耳傳,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兒?」行者道:「老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之人,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謂之祛褪六賊。你如今為求經,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捨身;要齋吃,動舌;喜香甜,觸鼻;聞聲音,驚耳;睹事物,凝眸;招來這六賊紛紛,怎生得西天見佛?」三藏聞言,默然沉慮道:「徒弟啊,我
        一自當年別聖君,奔波晝夜甚慇懃。
        芒鞋踏破山頭霧,竹笠沖開嶺上雲。
        夜靜猿啼殊可嘆,月明鳥噪不堪聞。
        何時滿足三三行,得取如來妙法文?」
      行者聽畢,忍不住鼓掌大笑道:「這師父原來只是思鄉難息。若要那三三行滿,有何難哉?常言道:『功到自然成』哩。」八戒回頭道:「哥啊,若照依這般魔障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鈍腮,不要惹大哥熱擦。且只捱肩磨擔,終須有日成功也。」
      師徒們正話間,腳走不停,馬蹄正疾,見前面有一道黑水滔天,馬不能進。四眾停立岸邊,仔細觀看,但見那:
        層層濃浪,疊疊渾波,層層濃浪翻烏潦,疊疊渾波捲黑油。近觀不照人身影,遠望難尋樹木形。滾滾一地墨,滔滔千里灰。水沫浮來如積炭,浪花飄起似翻煤。牛羊不飲,鴉鵲難飛。牛羊不飲嫌深黑,鴉鵲難飛怕渺瀰。只是岸上蘆蘋知節令,灘頭花草鬥青奇。湖泊江河天下有,溪源澤洞世間多。人生皆有相逢處,誰見西方黑水河?
      唐僧下馬道:「徒弟,這水怎麼如此渾黑?」八戒道:「是那家潑了靛缸了。」沙僧道:「不然,是誰家洗筆硯哩。」行者道:「你們且休胡猜亂道,且設法保師父過去。」八戒道:「這河若是老豬過去不難:或是駕了雲頭,或是下河負水,不消頓飯時,我就過去了。」沙僧道:「若教我老沙,也只消縱雲屣水,頃刻而過。」行者道:「我等容易,只是師父難哩。」三藏道:「徒弟啊,這河有多少寬麼?」八戒道:「約摸有十來里寬。」三藏道:「你三個計較,著那個馱我過去罷。」行者道:「八戒馱得。」八戒道:「不好馱:若是馱著騰雲,三尺也不能離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若是馱著負水,轉連我墜下水去了。」
      師徒們在河邊正都商議,只見那上溜頭有一人棹下一隻小船兒來。唐僧喜道:「徒弟,有船來了,叫他渡我們過去。」沙僧厲聲高叫道:「棹船的,來渡人,來渡人。」船上人道:「我不是渡船,如何渡人?」沙僧道:「天上人間,方便第一。你雖不是渡船,我們也不是常來打攪你的。我等是東土欽差取經的佛子,你可方便方便,渡我們過去,謝你。」那人聞言,卻把船兒棹近岸邊,扶著槳道:「師父啊,我這船小,你們人多,怎能全渡?」三藏近前看了,那船兒原來是一段木頭刻的,中間只有一個艙口,只好坐下兩個人。三藏道:「怎生是好?」沙僧道:「這般啊,兩遭兒渡罷。」八戒就使心術,要躲懶討乖,道:「悟淨,你與大哥在這邊看著行李、馬匹,等我保師父先過去,卻再來渡馬。教大哥跳過去罷。」行者點頭道:「你說的是。」
      那獃子扶著唐僧,那梢公撐開船,舉棹沖流,一直而去。方才行到中間,只聽得一聲響喨,捲浪翻波,遮天迷日。那陣狂風十分利害!好風:
        當空一片炮雲起,中溜千層黑浪高。
        兩岸飛沙迷日色,四邊樹倒振天號。
        翻江攪海龍神怕,播土揚塵花木凋。
        呼呼響若春雷吼,陣陣兇如餓虎哮。
        蟹鱉魚蝦朝上拜,飛禽走獸失窩巢。
        五湖船戶皆遭難,四海人家命不牢。
        溪內漁翁難把鉤,河間梢子怎撐篙?
        揭瓦翻磚房屋倒,驚天動地泰山搖。
      這陣風,原來就是那棹船人弄的。他本是黑水河中怪物。眼看著那唐僧與豬八戒,連船兒淬在水裡,無影無形,不知攝了那方去也。
      這岸上沙僧與行者心慌道:「怎麼好?老師父步步逢災,才脫了魔障,幸得這一路平安,又遇著黑水迍邅。」沙僧道:「莫是翻了船?我們往下溜頭找尋去。」行者道:「不是翻船,若翻船,八戒會水,他必然保師父,負水而出。我才見那個棹船的有些不正氣,想必就是這廝弄風,把師父拖下水去了。」沙僧聞言道:「哥哥何不早說?你看著馬與行李,等我下水找尋去來。」行者道:「這水色不正,恐你不能去。」沙僧道:「這水比我那流沙河如何?去得,去得。」
      好和尚,脫了褊衫,紮抹了手腳,掄著降妖寶杖,撲的一聲,分開水路,鑽入波中,大搭步行將進去。正走處,只聽得有人言語。沙僧閃在傍邊,偷睛觀看,那壁廂有一座亭臺,臺門外橫封了八個大字,乃是「衡陽峪黑水河神府」。又聽得那怪物坐在上面道:「一向辛苦,今日方能得物。這和尚乃十世修行的好人,但得吃他一塊肉,便做長生不老人。我為他也等夠多時,今朝卻不負我志。」教:「小的們,快把鐵籠擡出來,將這兩個和尚囫圇蒸熟,具柬去請二舅爺來,與他暖壽。」沙僧聞言,按不住心頭火起,掣寶杖,將門亂打。口中罵道:「那潑物,快送我唐僧師父與八戒師兄出來!」諕得那門內妖邪急跑去報:「禍事了。」老怪問:「甚麼禍事?」小妖道:「外面有一個晦氣色臉的和尚,打著前門罵,要人哩!」
      那怪聞言,即喚取披掛。小妖擡出披掛。老妖結束整齊,手提一根竹節鋼鞭,走出門來,真個是兇頑毒像。但見:
        方面圜睛霞彩亮,捲唇巨口血盆紅。
        幾根鐵線稀髯擺,兩鬢朱砂亂髮蓬。
        形似顯靈真太歲,貌如發怒狠雷公。
        身披鐵甲團花燦,頭戴金盔嵌寶濃。
        竹節鋼鞭提手內,行時滾滾拽狂風。
        生來本是波中物,嗆去原流變化兇。
        要問妖邪真姓字,前身喚做小鼉龍。
      那怪喝道:「是甚人在此打我門哩?」沙僧道:「我把你個無知的潑怪!你怎麼弄玄虛,變作梢公,架船將我師父攝來?快早送還,饒你性命。」那怪呵呵笑道:「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師父是我拿了,如今要蒸熟了請人哩。你上來,與我見個雌雄。三合敵得我啊,還你師父;如三合敵不得,連你一發都蒸吃了,休想西天去也。」沙僧聞言大怒,掄寶杖,劈頭就打;那怪舉鋼鞭,急架相迎。兩個在水底下,這場好殺:
        降妖杖與竹節鞭,二人怒發各爭先。一個是黑水河中千載怪,一個是靈霄殿外舊時仙。那個因貪三藏肉中吃,這個為保唐僧命可憐。都來水底相爭鬥,各要功成兩不然。殺得蝦魚對對搖頭躲,蟹鱉雙雙縮首潛。只聽水府群妖齊擂鼓,門前眾怪亂爭喧。好個沙門真悟淨,單身獨力展威權。躍浪翻波無勝敗,鞭迎杖架兩牽連。算來只為唐和尚,欲取真經拜佛天。
      他二人戰經三十回合,不見高低。沙僧暗想道:「這怪物是我的對手,枉自不能取勝,且引他出去,教師兄打他。」這沙僧虛丟了個架子,拖著寶杖就走。那妖精更不趕來,道:「你去罷,我不與你鬥了,我且具柬帖兒去請客哩。」
      沙僧氣呼呼跳出水來,見了行者道:「哥哥,這怪物無禮。」行者問道:「你下去許多時才出來,端的是甚妖邪?可曾尋見師父?」沙僧道:「他這裡邊有一座亭臺,臺門外橫書八個大字,喚做『衡陽峪黑水河神府』。我閃在傍邊,聽他在裡面說話,教小的們刷洗鐵籠,待要把師父與八戒蒸熟了,去請他舅爺來暖壽。是我發起怒來,就去打門。那怪物提一條竹節鋼鞭走出來,與我鬥了這半日,約有三十合,不分勝負。我卻使個佯輸法,要引他出來,著你助陣。那怪物乖得緊,他不來趕我,只要回去具柬請客。我才上來了。」行者道:「不知是個甚麼妖邪?」沙僧道:「那模樣象像個大鱉;不然,便是個鼉龍也。」行者道:「不知那個是他舅爺?」
      說不了,只見那下灣裡走出一個老人,遠遠的跪下,叫:「大聖,黑水河河神叩頭。」行者道:「你莫是那棹船的妖邪,又來騙我麼?」那老人磕頭滴淚道:「大聖,我不是妖邪,我是這河內真神。那妖精舊年五月間,從西洋海趁大潮來於此處,就與小神交鬥。奈我年邁身衰,敵他不過,把我坐的那衡陽峪黑水河神府就占奪去住了,又傷了我許多水族。我卻沒奈何,逕往海內告他。原來西海龍王是他的母舅,不准我的狀子,教我讓與他住。我欲啟奏上天,奈何神微職小,不能得見玉帝。今聞得大聖到此,特來參拜投生。萬望大聖與我出力報冤。」行者聞言道:「這等說,西海龍王都該有罪。他如今攝了我師父與師弟,揚言要蒸熟了,去請他舅爺暖壽。我正要拿他,幸得你來報信。這等,河神你陪著沙僧在此看守,等我去海中,先把那龍王捉來,教他擒此怪物。」河神道:「深感大聖大恩。」
      行者即駕雲,逕至西洋大海。按觔斗,捻了避水訣,分開波浪。正然走處,撞見一個黑魚精捧著一個渾金的請書匣兒,從下流頭似箭如梭鑽將上來。被行者撲個滿面,掣鐵棒分頂一下,可憐就打得腦漿迸出,腮骨查開,嗗都的一聲,飄出水面。他卻揭開匣兒看處,裡邊有一張簡帖,上寫著:
        愚甥鼉潔,頓首百拜,啟上二舅爺敖老大人臺下:向承佳惠,感感。今因獲得二物,乃東土僧人,實為世間之罕物,甥不敢自用。因念舅爺聖誕在邇,特設菲筵,預祝千壽。萬望車駕速臨,是荷。」
      行者笑道:「這廝都把供狀先遞與老孫也。」這才袖了帖子,往前再行。早有一個探海的夜叉望見行者,急抽身撞上水晶宮:「報大王:齊天大聖孫爺爺來了。」
      那龍王敖順,即領眾水族,出宮迎接道:「大聖,請入小宮少座,獻茶。」行者道:「我還不曾吃你的茶,你倒先吃了我的酒也!」龍王笑道:「大聖一向皈依佛門,不動葷酒,卻幾時請我吃酒來?」行者道:「你便不曾去吃酒,只是惹下一個吃酒的罪名了。」敖順大驚道:「小龍為何有罪?」行者袖中取出簡帖兒,遞與龍王。
      龍王見了,魂飛魄散,慌忙跪下,叩頭道:「大聖恕罪。那廝是舍妹第九個兒子。因妹夫錯行了風雨,刻減了雨數,被天曹降旨,著人曹官魏徵丞相夢裡斬了。舍妹無處安身,是小龍帶他到此,恩養成人。前年不幸舍妹疾故,惟他無方居住,我著他在黑水河養性修真,不期他作此惡孽。小龍即差人去擒他來也。」行者道:「你令妹共有幾個賢郎?都在那裡作怪?」龍王道:「舍妹有九個兒子。那八個都是好的:第一個小黃龍,見居淮瀆;第二個小驪龍,見住濟瀆;第三個青背龍,占了江瀆;第四個赤髯龍,鎮守河瀆;第五個徒勞龍,與佛祖司鐘;第六個穩獸龍,與神宮鎮脊;第七個敬仲龍,與玉帝守擎天華表;第八個蜃龍,在大家兄處砥據太岳。此乃第九個鼉龍,因年幼無甚執事,自舊年才著他居黑水河養性,待成名,別遷調用。誰知他不遵吾旨,衝撞大聖也。」
      行者聞言,笑道:「你妹妹有幾個妹丈?」敖順道:「只嫁得一個妹丈,乃涇河龍王。向年以此被斬,舍妹孀居於此,前年疾故了。」行者道:「一夫一妻,如何生此幾個雜種?」敖順道:「此正謂『龍生九種,九種各別。』」行者道:「我才心中煩惱,欲將簡帖為證,上奏天庭,問你個通同作怪,搶奪人口之罪。據你所言,是那廝不遵教誨,我且饒你這次:一則是看你昆玉分上;二來只該怪那廝年幼無知,你也不甚知情。你快差人擒來,救我師父,再作區處。」敖順即喚太子摩昂:「快點五百蝦魚壯兵,將小鼉捉來問罪。」一壁廂安排酒席,與大聖陪禮。行者道:「龍王再勿多心,既講開饒了你便罷,又何須辦酒?我今須與你令郎同去:一則老師父遭愆,二則我師弟盼望。」
      那老龍苦留不住,又見龍女捧茶來獻。行者立飲他一盞香茶,別了老龍,隨與摩昂領兵,離了西海,早到黑水河中。行者道:「賢太子,好生捉怪,我上岸去也。」摩昂道:「大聖寬心,小龍子將他拿上來先見了大聖,懲治了他罪名,把師父送上來,才敢帶回海內,見我家父。」行者欣然相別,捏了避水訣,跳出波津,徑到了東邊崖上。沙僧與那河神迎著道:「師兄,你去時從空而去,怎麼回來卻自河內而回?」行者把那打死魚精,得簡帖,怪龍王,與太子同領兵來之事,備陳了一遍。沙僧十分歡喜,都立在岸邊,候接師父不題。
      卻說那摩昂太子著介士先到他水府門前,報與妖怪道:「西海老龍王太子摩昂來也。」那怪正坐,忽聞摩昂來,心中疑惑道:「我差黑魚精投簡帖拜請二舅爺,這早晚不見回話,怎麼舅爺不來,卻是表兄來耶?」正說間,只見那巡河的小怪又來報:「大王,河內有一枝兵,屯於水府之西,旗號上書著『西海儲君摩昂小帥』。」妖怪道:「這表兄卻也狂妄。想是舅爺不得來,命他來赴宴。既是赴宴,如何又領兵勞士?咳!但恐其間有故。」教:「小的們,將我的披掛鋼鞭伺候,恐一時變暴。待我且出去迎他,看是何如。」眾妖領命,一個個擦掌摩拳準備。
      這鼉龍出得門來,真個見一枝海兵劄營在右。只見:
        征旗飄繡帶,畫戟列明霞。
        寶劍凝光彩,長槍纓繞花。
        弓彎如月小,箭插似狼牙。
        大刀光燦燦,短棍硬沙沙。
        鯨鰲並蛤蚌,蟹鱉共魚蝦。
        大小齊齊擺,干戈似密麻。
        不是元戎令,誰敢亂爬蹅?
      鼉怪見了,逕至那營門前,厲聲高叫:「大表兄,小弟在此拱候,有請。」有一個巡營的螺螺,急至中軍帳:「報千歲殿下:外有鼉龍叫請哩。」太子按一按頂上金盔,束一束腰間寶帶,手提一根三棱簡,拽開步,跑出營去,道:「你來請我怎麼?」鼉龍進禮道:「小弟今早有簡帖拜請舅爺,想是舅爺見棄,著表兄來的。兄長既來赴席,如何又勞師動眾?不入水府,扎營在此,又貫甲提兵,何也?」太子道:「你請舅爺做甚?」妖怪道:「小弟一向蒙恩賜居於此,久別尊顏,未得孝順。昨日捉得一個東土僧人,我聞他是十世修行的元體,人吃了他,可以延壽,欲請舅爺看過,上鐵籠蒸熟,與舅爺暖壽哩。」太子喝道:「你這廝十分懵懂!你道僧人是誰?」妖怪道:「他是唐朝來的僧人,往西天取經的和尚。」太子道:「你只知他是唐僧,不知他手下徒弟利害哩。」妖怪道:「他有一個長嘴的和尚,喚做個豬八戒,我也把他捉住了,要與唐和尚一同蒸吃。還有一個徒弟,喚做沙和尚,乃是一條黑漢子,晦氣色臉,使一根寶杖,昨日在這門外與我討師父,被我帥出河兵,一頓鋼鞭,戰得他敗陣逃生,也不見怎的利害。」
      太子道:「原來是你不知。他還有一個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上方太乙金仙齊天大聖。如今保護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經,是普陀巖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勸善,與他改名,喚做孫悟空行者。你怎麼沒得做,撞出這件禍來?他又在我海內遇著你的差人,奪了請帖,徑入水晶宮,拿捏我父子們有結連妖邪,搶奪人口之罪。你快把唐僧、八戒送上河邊,交還了孫大聖,憑著我與他陪禮,你還好得性命;若有半個『不』字,休想得全生居於此也。」那怪鼉聞此言,心中大怒道:「我與你嫡親的姑表,你倒反護他人。聽你所言,就教把唐僧送出。天地間那裡有這等容易事也?你便怕他,莫成我也怕他?他若有手段,敢來我水府門前與我交戰三合,我才與他師父;若敵不過我,就連他也拿來,一齊蒸熟,也沒甚麼親人,也不去請客,自家關了門,教小的們唱唱舞舞,我坐在上面,自自在在,吃他娘不是。」
      太子見說,開口罵道:「這潑邪!果然無狀。且不要教孫大聖與你對敵,你敢與我相持麼?」那怪道:「要做好漢,怕甚麼相持?」教:「取披掛。」呼喚一聲,眾小妖跟隨左右,獻上披掛,捧上鋼鞭。他兩個變了臉,各逞英雄;傳號令,一齊擂鼓。這一場比與沙僧爭鬥,甚是不同。但見那:
        旌旗照耀,戈戟搖光。這壁廂營盤解散,那壁廂門戶開張。摩昂太子提金簡,鼉怪掄鞭急架償。一聲炮響河兵烈,三棒鑼鳴海士狂。鰕與鰕爭,蟹與蟹鬥。鯨鰲吞赤鯉,鯾鮊起黃鱨。鯊鯔吃鯖魚走,牡蠣擒蟶蛤蚌慌。少揚刺硬如鐵棍,司針利似鋒芒。鱏鯕追白鱔,鱸鱠捉烏鯧。一河水怪爭高下,兩處龍兵定弱強。混戰多時波浪滾,摩昂太子賽金剛。喝聲金簡當頭重,拿住妖鼉作怪王。
      這太子將三稜簡閃了一個破綻,那妖精不知是詐,鑽將進來,被他使個解數,把妖精右臂只一簡,打了個躘踵。趕上前,又一拍腳,跌倒在地。眾海兵一擁上前,揪翻住,將繩子背綁了雙手,將鐵索穿了琵琶骨,拿上岸來。押至孫行者面前道:「大聖,小龍子捉住妖鼉,請大聖定奪。」
      行者與沙僧見了道:「你這廝不遵旨令。你舅爺原著你在此居住,教你養性存身,待你名成之日,別有遷用。你怎麼強占水神之宅,倚勢行兇,欺心誑上,弄玄虛,騙我師父、師弟?我待要打你這一棒,奈何老孫這棒子甚重,略打打兒就了了性命。你將我師父安在何處哩?」那怪叩頭不住道:「大聖,小鼉不知大聖大名。卻才逆了表兄,騁強背理,被表兄把我拿住。今見大聖,幸蒙大聖不殺之恩,感謝不盡。你師父還綑在那水府之間,望大聖解了我的鐵索,放了我手,等我到河中送他出來。」摩昂在傍道:「大聖,這廝是個逆怪,他極奸詐,若放了他,恐生惡念。」沙和尚道:「我認得他那裡,等我尋師父去。」
      他兩個跳入水中,逕至水府門前。那裡門扇大開,更無一個小卒。直入亭臺裡面,見唐僧、八戒赤條條都綑在那裡。沙僧即忙解了師父,河神亦隨解了八戒,一家背著一個,出水面,逕至岸邊。豬八戒見那妖精鎖綁在側,急掣鈀上前就築,口裡罵道:「潑邪畜!你如今不吃我了?」行者扯住道:「兄弟,且饒他死罪罷,看敖順賢父子之情。」摩昂進禮道:「大聖,小龍子不敢久停。既然救得你師父,我帶這廝去見家父;雖大聖饒了他死罪,家父決不饒他活罪,定有發落處置,仍回覆大聖謝罪。」行者道:「既如此,你領他去罷。多多拜上令尊,尚容面謝。」那太子押著那妖潑,投水中,帥領海兵,徑轉西洋大海不題。
      卻說那黑水河神謝了行者道:「多蒙大聖復得水府之恩。」唐僧道:「徒弟啊,如今還在東岸,如何渡此河也?」河神道:「老爺勿慮,且請上馬,小神開路,引老爺過河。」那師父才騎了白馬,八戒採著韁繩,沙和尚挑了行李,孫行者扶持左右。只見河神作起阻水的法術,將上流擋住,須臾,下流撤乾,開出一條大路。師徒們行過西邊,謝了河神,登崖上路。這正是:
        禪僧有救朝西域,徹地無波過黑河。
      畢竟不知怎生得拜佛求經,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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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9 |
    第四十四回            法身元運逢車力 心正妖邪度脊關

      詩曰:
        求經脫障向西遊,無數名山不盡休。
        兔走烏飛催晝夜,鳥啼花落自春秋。
        微塵眼底三千界,錫杖頭邊四百州。
        宿水餐風登紫陌,未期何日是回頭。
      話說唐三藏幸虧龍子降妖,黑水河神開路,師徒們過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西來。真個是迎風冒雪,戴月披星。行夠多時,又值早春天氣。但見:
        三陽轉運,萬物生輝。三陽轉運,滿天明媚開圖畫;萬物生輝,遍地芳菲設繡茵。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雲。漸開冰解山泉溜,盡放萌芽沒燒痕。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風氣暖,雲淡日光新;道傍楊柳舒青眼,膏雨滋生萬象春。
      師徒們在路上,遊觀景色,緩馬而行,忽聽得一聲吆喝,好便似千萬人吶喊之聲。唐三藏心中害怕,兜住馬不能前進,急回頭道:「悟空,是那裡這等響振?」八戒道:「好一似地裂山崩。」沙僧道:「也就如雷聲霹靂。」三藏道:「還是人喊馬嘶。」孫行者笑道:「你們都猜不著,且住,待老孫看是何如。」
      好行者,將身一縱,踏雲光,起在空中,睜眼觀看,遠見一座城池。又近覷,倒也祥光隱隱,不見甚麼凶氣紛紛。行者暗自沉吟道:「好去處,如何有響聲振耳?那城中又無旌旗戈戟,又不是炮聲響振,何以若人馬諠譁?」正疑間,只見那城門外,有一塊沙灘空地,攢簇了許多和尚,在那裡扯車兒哩。原來是一齊著力打號,齊喊「大力王菩薩」,所以驚動唐僧。
      行者漸漸按下雲頭來看處,呀!那車子裝的都是磚瓦、木植、土坯之類。灘頭上坡最高,又有一道夾脊小路,兩座大關。關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車兒怎麼拽得上去?雖是天色和暖,那些人卻也衣衫藍縷,看此像十分窘迫。行者心疑道:「想是修蓋寺院,他這裡五穀豐登,尋不出雜工人來,所以這和尚親自努力。」正自猜疑未定,只見那城門裡搖搖擺擺,走出兩個少年道士來。你看他怎生打扮。但見他:
        頭戴星冠,身披錦繡。頭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錦繡彩霞飄。足踏雲頭履,腰繫熟絲絛。面如滿月多聰俊,形似瑤天仙客嬌。
      那些和尚見道士來,一個個心驚膽戰,加倍著力,恨苦的拽那車子。行者就曉得了:「咦!想必這和尚們怕那道士;不然啊,怎麼這等著力拽扯?我曾聽得人言,西方路上有個敬道滅僧之處,斷乎此間是也。我待要回報師父,奈何事不明白,返惹他怪,道我這等一個伶俐之人,就不能探個實信。且等下去問得明白,好回師父話。」
      你道他來問誰?好大聖,按落雲頭,去郡城腳下,搖身一變,變做個遊方的雲水全真,左臂上掛著一個水火籃兒,手敲著漁鼓,口唱著道情詞,近城門,迎著兩個道士,當面躬身道:「道長,貧道起手。」那道士還禮道:「先生那裡來的?」行者道:「我弟子雲遊於海角,浪蕩在天涯。今朝來此處,欲募善人家。動問二位道長:這城中那條街上好道?那個巷裡好賢?我貧道好去化些齋吃。」那道士笑道:「你這先生,怎麼說這等敗興的話?」行者道:「何為敗興?」道士道:「你要化些齋吃,卻不是敗興?」行者道:「出家人以乞化為由,卻不化齋吃,怎生有錢買?」道士笑道:「你是遠方來的,不知我這城中之事。我這城中,且休說文武官員好道,富民長者愛賢,大男小女見我等拜請奉齋,這般都不須掛齒,頭一等就是萬歲君王好道愛賢。」
      行者道:「我貧道一則年幼,二則是遠方乍來,實是不知。煩二位道長將這裡地名,君王好道愛賢之事,細說一遍,足見同道之情。」道士說:「此城名喚車遲國。寶殿上君王與我們有親。」行者聞言,呵呵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他道:「不是。只因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無點雨,地絕穀苗,不論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戶戶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懸捱命之處,忽然天降下三個仙長來,俯救生靈。」行者問道:「是那三個仙長?」道士說:「便是我家師父。」行者道:「尊師甚號?」道士云:「我大師父號做虎力大仙,二師父鹿力大仙,三師父羊力大仙。」行者問曰:「三位尊師有多少法力?」道士云:「我那師父呼風喚雨,只在翻掌之間;指水為油,點石成金,卻如轉身之易。所以有這般法力,能奪天地之造化,換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與我們結為親也。」
      行者道:「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術動公卿。』老師父有這般手段,結了親,其實不虧他。噫!不知我貧道可有星星緣法,得見那老師父一面哩?」道士笑曰:「你要見我師父,有何難處?我兩個是他靠胸貼肉的徒弟,我師父卻又好道愛賢,只聽見說個『道』字,就也接出大門,若是我兩個引進你,乃吹灰之力。」行者深深的唱個大喏道:「多承舉薦,就此進去罷。」道士說:「且少待片時,你在這裡坐下,等我兩個把公事幹了來,和你進去。」行者道:「出家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有甚公事?」道士用手指定那沙灘上僧人:「他做的是我家生活,恐他躲懶,我們去點他一卯就來。」行者笑道:「道長差了,僧道之輩都是出家人,為何他替我們做活,伏我們點卯?」道士云:「你不知道。因當年求雨之時,僧人在一邊拜佛,道士在一邊告斗,都請朝廷的糧食。誰知那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經,不能濟事。後來我師父一到,喚雨呼風,拔濟了萬民塗炭。卻才發惱了朝廷,說那和尚無用,拆了他的山門,毀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回鄉,御賜與我們家做活,就當小廝一般。我家裡燒火的也是他,掃地的也是他,頂門的也是他。因為後邊還有住房,未曾完備,著這和尚來拽磚瓦,拖木植,起蓋房宇。只恐他貪頑躲懶,不肯拽車,所以著我兩個去查點查點。」
      行者聞言,扯住道士滴淚道:「我說我無緣,真個無緣,不得見老師父尊面。」道士云:「如何不得見面?」行者道:「我貧道在方上雲遊,一則是為性命,二則也為尋親。」道士問:「你有甚麼親?」行者道:「我有一個叔父,自幼出家,削髮為僧。向日年程饑饉,也來外面求乞。這幾年不見回家,我念祖上之恩,特來順便尋訪。想必是羈遲在此等地方,不能脫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尋著他,見一面,才可與你進城。」道士云:「這般卻是容易。我兩個且坐下,即煩你去沙灘上替我一查,只點頭目有五百名數目便罷,看內中那個是你令叔。果若有呀,我們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卻與你進城好麼?」
      行者頂謝不盡,長揖一聲,別了道士,敲著漁鼓,徑往沙灘之上。過了雙關,轉下夾脊,那和尚一齊跪下磕頭道:「爺爺,我等不曾躲懶,五百名半個不少,都在此扯車哩。」行者看見,暗笑道:「這些和尚被道士打怕了,見我這假道士就這般悚懼。若是個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行者又搖手道:「不要跪,休怕。我不是監工的,我來此是尋親的。」眾僧們聽說認親,就把他圈子陣圍將上來,一個個出頭露面,咳嗽打響,巴不得要認出去。道:「不知那個是他親哩。」行者認了一會,呵呵笑將起來。眾僧道:「老爺不認親,如何發笑?」行者道:「你們知我笑甚麼?笑你這些和尚全不長俊。父母生下你來,皆因命犯華蓋,妨爺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捨斷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寶,不敬佛法,不去看經拜懺,卻怎麼與道士傭工,作奴婢使喚?」眾僧道:「老爺,你來羞我們哩。你老人家想是個外邊來的,不知我這裡利害。」行者道:「果是外方來的,其實不知你這裡有甚利害。」
      眾僧滴淚道:「我們這一國君王偏心無道,只喜得是老爺等輩,惱的是我們佛子。」行者道:「為何來?」眾僧道:「只因呼風喚雨,三個仙長來此處滅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們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歸鄉,亦不許補役當差,賜與那仙長家使用,苦楚難當。但有個遊方道者至此,即請拜王領賞;若是和尚來,不分遠近,就拿來與仙長家傭工。」行者道:「想必那道士還有甚麼巧法術,誘了君王;若只是呼風喚雨,也都是傍門小法術耳,安能動得君心?」眾僧道:「他會摶砂煉汞、打坐存神、指水為油、點石成金;如今興蓋三清觀宇,對天地晝夜看經懺悔,祈君王萬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動了。」
      行者道:「原來這般。你們都走了便罷。」眾僧道:「老爺,走不脫。那仙長奏准君王,把我們畫了影身圖,四下裡長川張掛。他這車遲國地界也寬,各府州縣鄉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張和尚圖,上面是御筆親題。若有官職的,拿得一個和尚,高陞三級;無官職的,拿得一個和尚,就賞白銀五十兩:所以走不脫。且莫說是和尚,就是剪鬃、禿子、毛稀的,都也難逃。四下裡快手又多,緝事的又廣,憑你怎麼也是難脫。我們沒奈何,只得在此苦捱。」
      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們死了便罷。」眾僧道:「老爺,有死的。到處捉來與本處和尚,也共有二千餘眾。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爊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盡了有七八百。只有我這五百個不得死。」行者道:「怎麼不得死?」眾僧道:「懸梁繩斷,刀刎不疼;投河的飄起不沉,服藥的身安不損。」行者道:「你卻造化,天賜汝等長壽哩。」眾僧道:「老爺呀,你少了一個字兒,是『長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灘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擁護。」行者道:「想是累苦了,見鬼麼?」眾僧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護教伽藍。但至夜,就來保護。但有要死的,就保著,不教他死。」行者道:「這些神卻也沒理。只該教你們早死早生天,卻來保護怎的?」眾僧道:「他在夢寐中勸解我們,教不要尋死,且苦捱著,等那東土大唐聖僧往西天取經的羅漢。他手下有個徒弟,乃齊天大聖,神通廣大,專秉忠良之心,與人間報不平之事,濟困扶危,恤孤念寡。只等他來顯神通,滅了道士,還敬你們沙門禪教哩。」
      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笑道:「莫說老孫無手段,預先神聖早傳名。」他急抽身,敲著漁鼓,別了眾僧,徑來城門口,見了道士。那道士迎著道:「先生,那一位是令親?」行者道:「五百個都與我有親。」兩個道士笑道:「你怎麼就有許多親?」行者道:「一百個是我左鄰,一百個是我右舍,一百個是我父黨,一百個是我母黨,一百個是我交契。你若肯把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與你進去;不放,我不去了。」道士云:「你想有些風病,一時間就胡說了。那些和尚乃國王御賜,若放一二名,還要在師父處遞了病狀,然後補個死狀,才了得哩,怎麼說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且不要說我家沒人使喚,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里長要差官查勘,或時御駕也親來點劄,怎麼敢放?」行者道:「不放麼?」道士說:「不放!」行者連問三聲,就怒將起來,把耳朵裡鐵棒取出,迎風捻了一捻,就碗來粗細,幌了一幌,照道士臉上一刮。可憐就打得頭破血流身倒地,皮開頸折腦漿傾。
      那灘上僧人遠遠望見他打殺了兩個道士,丟了車兒,跑將上來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殺皇親了。」行者道:「那個是皇親?」眾僧把他簸箕陣圍了,道:「他師父上殿不參王,下殿不辭主,朝廷常稱做『國師兄長先生』。你怎麼到這裡闖禍?他徒弟出來監工,與你無干,你怎麼把他來打死?那仙長不說是你來打殺,只說是來此監工,我們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且與你進城去,會了人命出來。」行者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雲水全真,我是來救你們的。」眾僧道:「你倒打殺人,害了我們,添了擔兒,如何是救我們的?」行者道:「我是大唐聖僧徒弟孫悟空行者,特特來此救你們性命。」眾僧道:「不是,不是,那老爺我們認得他。」行者道:「又不曾會他,如何認得?」眾僧道:「我們夢中嘗見一個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誨我等,說那孫行者的模樣,莫教錯認了。」行者道:「他和你怎麼說來?」眾僧道:「他說那大聖:
        磕額金睛晃亮,圓頭毛臉無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
        慣使金箍鐵棒,曾將天闕攻開。如今皈正保僧來。專救人間災害。」
      行者聞言,又嗔又喜。喜道:「替老孫傳名!」嗔道:「那老賊憊懶,把我的元身都說與這夥凡人。」忽失聲道:「列位誠然認我不是孫行者,我是孫行者的門人,來此處學闖禍耍子的。那裡不是孫行者來了?」用手向東一指,哄得眾僧回頭,他卻現了本相。眾僧們方才認得,一個個倒身下拜道:「爺爺,我等凡胎肉眼,不知是爺爺顯化。望爺爺與我們雪恨消災,早進城降邪從正也。」行者道:「你們且跟我來。」眾僧緊隨左右。
      那大聖逕至沙灘上,使個神通,將車兒拽過兩關,穿過夾脊,提起來,摔得粉碎。把那些磚瓦、木植,盡拋下坡坂。喝教眾僧:「散,莫在我手腳邊。等我明日見這皇帝,滅那道士。」眾僧道:「爺爺呀!我等不敢遠走,但恐在官人拿住解來,卻又吃打發贖,反又生災。」行者道:「既如此,我與你個護身法兒。」好大聖,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個和尚與他一截。都教他:「捻在無名指甲裡,捻著拳頭,只情走路。無人敢拿你便罷;若有人拿你,攢緊了拳頭,叫一聲齊天大聖,我就來護你。」眾僧道:「爺爺,倘若去得遠了,看不見你,叫你不應,怎麼是好?」行者道:「你只管放心,就是萬里之遙,可保全無事。」眾僧有膽量大的,捻著拳頭,悄悄的叫聲:「齊天大聖!」只見一個雷公站在面前,手執鐵棒,就是千軍萬馬,也不能近身。此時有百十眾齊叫,足有百十個大聖護持。眾僧叩頭道:「爺爺,果然靈顯。」行者又吩咐:「叫聲『寂』字,還你收了。」真個是叫聲「寂」,依然還是毫毛在那指甲縫裡。眾和尚卻才歡喜逃生,一齊而散。行者道:「不可十分遠遁,聽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出,就進城還我毫毛也。」五百個和尚東的東,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不題。
      卻說那唐僧在路傍等不得行者回話,教豬八戒引馬投西,遇著些僧人奔走。將近城邊,見行者還與十數個未散的和尚在那裡。三藏勒馬道:「悟空,你怎麼來打聽個響聲,許久不回?」行者引了十數個和尚,對唐僧馬前施禮,將上項事說了一遍。三藏大驚道:「這般啊,我們怎了?」那十數個和尚道:「老爺放心,孫大聖爺爺乃天神降的,神通廣大,定保老爺無虞。我等是這城裡敕建智淵寺內僧人。因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現有先王太祖神像在內,未曾拆毀。城中寺院,大小盡皆拆了。我等請老爺趕早進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孫大聖必有處置。」行者道:「汝等說得是,也罷,趁早進城去來。」
      那長老卻才下馬,行到城門之下。此時已太陽西墜。過吊橋,進了三層門裡,街上人見智淵寺的和尚牽馬挑包,盡皆迴避。正行時,卻到山門前。但見那門上高懸著一面金字大匾,乃「敕建智淵寺」。眾僧推開門,穿過金剛殿,把正殿門開了。唐僧取袈裟披起,拜畢金身,方入。眾僧叫:「看家的。」老和尚走出來,看見行者,就拜道:「爺爺,你來了?」行者道:「你認得我是那個爺爺,就是這等呼拜?」那和尚道:「我認得你是齊天大聖孫爺爺。我們夜夜夢中見你。太白金星常常來託夢,說道只等你來,我們才得性命。今日果見尊顏與夢中無異。爺爺呀!喜得早來;再遲一兩日,我等俱做鬼矣。」行者笑道:「請起,請起。明日就有分曉。」眾僧安排齋飯,他師徒們吃了。打掃乾淨方丈,安寢一宿。
      二更時候,孫大聖心中有事,偏睡不著,只聽得那裡吹打。悄悄的爬起來,穿了衣服,跳在空中觀看,原來是正南上燈燭熒煌。低下雲頭仔細再看,卻是三清觀道士禳星哩。但見那:
        靈區高殿,福地真堂。靈區高殿,巍巍壯似蓬壺景;福地真堂,隱隱清如化樂宮。兩邊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簡。宣理消災懺,開講《道德經》。揚塵幾度盡傳符,表白一番皆俯伏。咒水發檄,燭焰飄搖沖上界;查罡佈斗,香煙馥郁透清霄。案頭有供獻新鮮,桌上有齋筵豐盛。
      殿門前掛一聯黃綾織錦的對句,繡著二十二個大字云:「雨順風調,願祝天尊無量法;河清海晏,祈求萬歲有餘年。」行者見三個老道士披了法衣,想是那虎力、鹿力、羊力大仙。下面有七八百個散眾司鼓司鐘、侍香表白,盡都侍立兩邊。行者暗自喜道:「我欲下去與他混一混,奈何單絲不線,孤掌難鳴。且回去照顧八戒、沙僧,一同來耍耍。」
      按落祥雲,逕至方丈中。原來八戒與沙僧通腳睡著。行者先叫悟淨,沙和尚醒來道:「哥哥,你還不曾睡哩?」行者道:「你且起來,我和你受用些來。」沙僧道:「半夜三更,口枯眼澀,有甚受用?」行者道:「這城裡果有一座三清觀,觀裡道士們修蘸,三清殿上有許多供養:饅頭足有斗大,燒果有五六十斤一個,襯飯無數,果品新鮮。和你受用去來。」那豬八戒睡夢裡聽見說吃好東西,就醒了,道:「哥哥,就不帶挈我些兒?」行者道:「兄弟,你要吃東西,不要大呼小叫,驚醒了師父,都跟我去。」
      他兩個套上衣服,悄悄的走出門前,隨行者踏了雲頭,跳將起去。那獃子看見燈光,就要下手。行者扯住道:「且休忙,待他散了,方可下去。」八戒道:「他才念到興頭上,卻怎麼肯散?」行者道:「等我弄個法兒,他就散了。」好大聖,捻著訣,念個咒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呼的吹去,便是一陣狂風,徑直捲進那三清殿上,把他些花瓶、燭臺,四壁上懸掛的功德,一齊刮倒,遂而燈火無光。眾道士心驚膽戰。虎力大仙道:「徒弟們且散。這陣神風所過,吹滅了燈燭香花。各人歸寢,明朝早起,多念幾卷經文補數。」眾道士果各退回。
      這行者卻引八戒、沙僧,按落雲頭,闖上三清殿。獃子不論生熟,拿過燒果來,張口就啃。行者掣鐵棒,著手便打。八戒縮手躲過道:「還不曾嘗著甚麼滋味,就打。」行者道:「莫要小家子行,且敘禮坐下受用。」八戒道:「不羞,偷東西吃,還要敘禮。若是請將來,卻要如何?」行者道:「這上面坐的是甚麼菩薩?」八戒笑道:「三清也認不得,卻認做甚麼菩薩。」行者道:「那三清?」八戒道:「中間的是元始天尊,左邊的是靈寶道君,右邊的是太上老君。」行者道:「都要變得這般模樣,才吃得安穩哩。」那獃子急了,聞得那香噴噴供養,要吃,爬上高臺,把老君一嘴拱下去道:「老官兒,你也坐得夠了,讓我老豬坐坐。」八戒變做太上老君,行者變做元始天尊,沙僧變作靈寶道君。把原像都推下去。
      及坐下時,八戒就搶大饅頭吃。行者道:「莫忙哩。」八戒道:「哥哥,變得如此,還不吃等甚?」行者道:「兄弟呀,吃東西事小,泄漏天機事大。這聖像都推在地下,倘有起早的道士來撞鐘掃地,或絆一個根頭,卻不走漏消息?你把他藏過一邊來。」八戒道:「此處路生,摸門不著,卻那裡藏他?」行者道:「我才進來時,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門兒,那裡面穢氣畜人,想必是個五穀輪迴之所。你把他送在那裡去罷。」
      這獃子有些夯力量,跳下來,把三個聖像拿在肩膊上,扛將出來。到那廂,用腳登開門看時,原來是個大東廁。笑道:「這個弼馬溫著然會弄嘴弄舌,把個毛坑也與他起個道號,叫做甚麼『五穀輪迴之所』。」那獃子扛在肩上且不丟了去,口裡嘓嘓噥噥的禱道:
        「三清,三清,我說你聽:遠方到此,慣滅妖精。欲享供養,無處安寧。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暫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個清淨道士;今日裡不免享些穢物,也做個受臭氣的天尊!」
      祝罷,烹的望裡一捽,灒了半衣襟臭水,走上殿來。
      行者道:「可藏得好麼?」八戒道:「藏便藏得好,只是灒起些水來,污了衣服,有些醃臟臭氣,你休惡心。」行者笑道:「也罷,你且來受用。但不知可得個乾淨身子出門哩。」那獃子還變做老君,三人坐下,盡情受用。先吃了大饅頭,後吃簇盤、襯飯、點心、拖爐、餅錠、油煠、蒸酥,那裡管甚麼冷熱,任情吃起。原來孫行者不大吃煙火食,只吃幾個果子,陪他兩個。那一頓如流星趕月,風捲殘雲,吃得罄盡,已此沒得吃了。還不走路,且在那裡閑講,消食耍子。
      噫!有這般事。原來那東廊下有一個小道士才睡下,忽然起來道:「我的手鈴兒忘記在殿上,若失落了,明日師父見責。」與那同睡者道:「你睡著,等我尋去。」急忙中不穿底衣,止扯一領直裰,徑到正殿中尋鈴。摸來摸去,鈴兒摸著了。正欲回頭,只聽得有呼吸之聲。道士害怕,急拽步往外走時,不知怎的,屣著一個荔枝核子,撲的滑了一跌。噹的一聲,把個鈴兒跌得粉碎。豬八戒忍不住呵呵大笑出來。把個小道士諕走了三魂,驚回了七魄,一步一跌,撞到那方丈外,打著門叫:「師公,不好了,禍事了。」三個老道士還未曾睡,即開門問:「有甚禍事?」他戰戰兢兢道:「弟子忘失了手鈴兒,因去殿上尋鈴,只聽得有人呵呵大笑,險些兒諕殺我也。」老道士聞言,即叫:「掌燈來,看是甚麼邪物?」一聲傳令,驚動那兩廊的道士,大大小小,都爬起來點燈著火,往正殿上觀看。
      不知端的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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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9 |
    第四十五回            三清觀大聖留名 車遲國猴王顯法

      卻說孫大聖左手把沙和尚捻一把,右手把豬八戒捻一把,他二人卻就省悟。坐在高處,倥著臉,不言不語。憑那些道士點燈著火,前後照看,他三個就如泥塑金裝一般模樣。虎力大仙道:「沒有歹人,如何把供獻都吃了?」鹿力大仙道:「卻像人吃的勾當,有皮的都剝了皮,有核的都吐出核,卻怎麼不見人形?」羊力大仙道:「師兄勿疑。想是我們虔心敬意,在此晝夜誦經,前後申文,又是朝廷名號,斷然驚動天尊。想是三清爺爺聖駕降臨,受用了這些供養。趁今仙從未返,鶴駕在斯,我等可拜告天尊,懇求些聖水金丹,進與陛下,卻不是長生永壽,見我們的功果也?」虎力大仙道:「說的是。」教:「徒弟們動樂誦經。一壁廂取法衣來,等我步罡拜禱。」那些小道士俱遵命,兩班兒擺列齊整。噹的一聲磬響,齊念一卷《黃庭道德真經》。虎力大仙披了法衣,擎著玉簡,對面前舞蹈揚塵,拜伏於地,朝上啟奏道:
        「誠惶誠恐,稽首歸依。臣等興教,仰望清虛。滅僧鄙俚,敬道光輝。敕修寶殿,御製庭闈。廣陳供養,高掛龍旗。通宵秉燭,鎮日香焚。一誠達上,寸敬虔歸。今蒙降駕,未返仙車。望賜些金丹聖水,進與朝廷,壽比南山。」
    八戒聞言,心中忐忑,默對行者道:「這是我們的不是:吃了東西,且不走路,只等這般禱祝。卻怎麼答應?」行者又捻一把,忽地開口,叫聲:「晚輩小仙,且休拜祝。我等自蟠桃會上來的,不曾帶得金丹聖水,待改日再來垂賜。」那些大小道士聽見說出話來,一個個抖衣而戰道:「爺爺呀!活天尊臨凡,是必莫放,好歹求個長生的法兒。」鹿力大仙上前,又拜云:
        「揚塵頓首,謹辦丹誠。微臣歸命,俯仰三清。自來此界,興道除僧。國王心喜,敬重玄齡。羅天大醮,徹夜看經。幸天尊之不棄,降聖駕而臨庭。俯求垂念,仰望恩榮。是必留些聖水,與弟子們延壽長生。」
      沙僧捻著行者,默默的道:「哥呀,要得緊,又來禱告了。」行者道:「與他些罷。」八戒寂寂道:「那裡有得?」行者道:「你只看著我,我有時,你們也都有了。」那道士吹打已畢,行者開言道:「那晚輩小仙,不須拜伏。我欲不留些聖水與你們,恐滅了苗裔;若要與你,又忒容易了。」眾道聞言,一齊俯伏叩頭道:「萬望天尊念弟子恭敬之意,千乞喜賜些須。我弟子廣宣道德,奏國王普敬玄門。」行者道:「既如此,取器皿來。」那道士一齊頓首謝恩。虎力大仙愛強,就擡一口大缸,放在殿上;鹿力大仙端一砂盆,安在供桌之上;羊力大仙把花瓶摘了花,移在中間。行者道:「你們都出殿前,掩上格子,不可洩了天機,好留與你些聖水。」眾道一齊跪伏丹墀之下,掩了殿門。
      那行者立將起來,掀著虎皮裙,撒了一花瓶臊溺。豬八戒見了,歡喜道:「哥啊,我和你做這幾年兄弟,只這些兒不曾弄過。我才吃了些東西,倒要幹這個事兒哩。」那獃子揭衣服,忽喇喇,就似呂梁洪倒下板來,沙沙的溺了一砂盆。沙和尚卻也撒了半缸。依舊整衣端坐在上,道:「小仙領聖水。」
      那些道士推開格子,磕頭禮拜謝恩,擡出缸去,將那瓶、盆總歸一處,教:「徒弟,取個鍾子來嘗嘗。」小道士即便拿了一個茶鍾,遞與老道士。道士舀出一鍾來,喝下口去,只情抹唇咂嘴。鹿力大仙道:「師兄,好吃麼?」老道士努著嘴道:「不甚好吃,有些酣之味。」羊力大仙道:「等我嘗嘗。」也喝了一口,道:「有些豬溺臊氣。」行者坐在上面,聽見說出這話兒來,已此識破了,道:「我弄個手段,索性留個名罷。」大叫云:
        「道號道號,你好胡思。那個三清,肯降凡基?吾將真姓,說與你知。大唐僧眾,奉旨來西。良宵無事,下降宮闈。吃了供養,閑坐嬉嬉。蒙你叩拜,何以答之?那裡是甚麼聖水,你們吃的都是我一溺之尿。」
      那道士聞得此言,攔住門,一齊動叉鈀、掃帚、瓦塊、石頭,沒頭沒臉,往裡面亂打。好行者,左手挾了沙僧,右手挾了八戒,闖出門,駕著雲光,徑轉智淵寺方丈。不敢驚動師父,三人又復睡下。
      早是五鼓三點。那國王設朝,聚集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但見絳紗燈火光明,寶鼎香雲靉靆。
      此時唐三藏醒來,叫:「徒弟,徒弟,伏侍我倒換關文去來。」行者與沙僧、八戒急起身,穿了衣服,侍立左右道:「上告師父。這國君信著那些道士,興道滅僧,恐言語差錯,不肯倒換關文,我等護持師父,都進朝去也。」唐僧大喜,披了錦襴袈裟。行者帶了通關文牒,教悟淨捧著缽盂,悟能拿了錫杖;將行囊、馬匹,交與智淵寺僧看守。徑到五鳳樓前,對黃門官作禮,報了姓名,言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和尚來此倒換關文,煩為轉奏。那閣門大使進朝俯伏金階,奏曰:「外面有四個和尚,說是東土大唐取經的,欲來倒換關文,現在五鳳樓前候旨。」國王聞奏道:「這和尚沒處尋死,卻來這裡尋死。那巡捕官員,怎麼不拿他解來?」傍邊閃過當駕的太師啟奏道:「東土大唐,乃南贍部洲,號曰中華大國。到此有萬里之遙,路多妖怪。這和尚一定有些法力,方敢西來。望陛下看中華之遠僧,且召來驗牒放行,庶不失善緣之意。」國王准奏,把唐僧等宣至金鑾殿下。師徒們排列階前,捧關文遞與國王。
      國王展開方看,又見黃門官來奏:「三位國師來也。」慌得國王收了關文,急下龍座,著近侍的設了繡墩,躬身迎接。三藏等回頭觀看,見那大仙搖搖擺擺,後帶著一雙丫髻蓬頭的小童兒,往裡直進。兩班官控背躬身,不敢仰視。他上了金鑾殿,對國王徑不行禮。那國王道:「國師,朕未曾奉請,今日如何肯降?」老道士云:「有一事奉告,故來也。那四個和尚是那國來的?」國王道:「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經的,來此倒換關文。」那三道士鼓掌大笑道:「我說他走了,原來還在這裡。」國王驚道:「國師有何話說?他才來報了姓名,正欲拿送國師使用,怎奈當駕太師所奏有理,朕因看遠來之意,不滅中華善緣,方才召入驗牒,不期國師有此問。想是他冒犯尊顏,有得罪處也?」道士笑云:「陛下不知。他昨日來的,在東門外打殺了我兩個徒弟,放了五百個囚僧,捽碎車輛;夜間闖進觀來,把三清聖像毀壞,偷吃了御賜供養。我等被他蒙蔽了,只道是天尊下降,求些聖水金丹,進與陛下,指望延壽長生;不期他遺些小便,哄瞞我等。我等各喝了一口,嘗出滋味,正欲下手擒拿,他卻走了。今日還在此間,正所謂『冤家路兒窄』也。」那國王聞言發怒,欲誅四眾。
      孫大聖合掌開言,厲聲高叫道:「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容僧等啟奏。」國王道:「你衝撞了國師,國師之言,豈有差謬?」行者道:「他說我昨日到城外打殺他兩個徒弟,是誰知證?我等且屈認了,著兩個和尚償命,還放兩個去取經。他又說我捽碎車輛,放了囚僧,此事亦無見證,料不該死,再著一個和尚領罪罷了。他說我毀了三清,鬧了觀宇,這又是栽害我也。」國王道:「怎見栽害?」行者道:「我僧乃東土之人,乍來此處,街道尚且不通,如何夜裡就知他觀中之事?既遺下小便,就該當時捉住,卻這早晚坐名害人。天下假名託姓的無限,怎麼就說是我?望陛下回嗔詳察。」那國王本來昏亂,被行者說了一遍,他就決斷不定。
      正疑惑之間,又見黃門官來奏:「陛下,門外有許多鄉老聽宣。」國王道:「有何事幹?」即命宣來。宣至殿前,有三四十名鄉老,朝上磕頭道:「萬歲,今年一春無雨,但恐夏月乾荒,特來啟奏,請那位國師爺爺祈一場甘雨,普濟黎民。」國王道:「鄉老且退,就有雨來也。」鄉老謝恩而出。國王道:「唐朝僧眾,朕敬道滅僧為何?只為當年求雨,我朝僧人更未嘗求得一點;幸天降國師,拯援塗炭。你今遠來,冒犯國師,本當即時問罪,姑且恕你,敢與我國師賭勝求雨麼?若祈得一場甘雨,濟度萬民,朕即饒你罪名,倒換關文,放你西去,若賭不過,無雨,就將汝等推赴殺場,典刑示眾。」行者笑道:「小和尚也曉得些兒求禱。」
      國王見說,即命打掃壇場。一壁廂教:「擺駕,寡人親上五鳳樓觀看。」當時多官擺駕,須臾,上樓坐了。唐三藏隨著行者、沙僧、八戒,侍立樓下。那三道士陪國王坐在樓上。少時間,一員官飛馬來報:「壇場諸色皆備,請國師爺爺登壇。」
      那虎力大仙欠身拱手,辭了國王,徑下樓來。行者向前攔住道:「先生那裡去?」大仙道:「登壇祈雨。」行者道:「你也忒自重了,更不讓我遠鄉之僧。也罷,這正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先生先去,必須對君前講開。」大仙道:「講甚麼?」行者道:「我與你都上壇祈雨,知雨是你的,是我的?不見是誰的功績了。」國王在上聽見,心中暗喜道:「那小和尚說話,倒有些筋節。」沙僧聽見,暗笑道:「不知他一肚子筋節,還不曾拿出來哩。」大仙道:「不消講,陛下自然知之。」行者道:「雖然知之,奈我遠來之僧,未曾與你相會。那時彼此混賴,不成勾當,須講開方好行事。」大仙道:「這一上壇,只看我的令牌為號:一聲令牌響,風來;二聲響,雲起;三聲響,雷閃齊鳴;四聲響,雨至;五聲響,雲散雨收。」行者笑道:「妙啊!我僧是不曾見。請了,請了。」
      大仙拽開步進前,三藏等隨後,徑到了壇門外。擡頭觀看,那裡有一座高臺,約有三丈多高。臺左右插著二十八宿旗號。頂上放一張桌子,桌上有一個香爐,爐中香煙靄靄。兩邊有兩隻燭臺,臺上風燭煌煌。爐邊靠著一個金牌,牌上鐫的是雷神名號。底下有五個大缸,都注著滿缸清水,水上浮著楊柳枝,楊柳枝上托著一面鐵牌,牌上書的是雷霆都司的符字。左右有五個大樁,樁上寫著五方蠻雷使者的名錄。每一樁邊立兩個道士,各執鐵鎚,伺候著打樁。臺後面有許多道士,在那裡寫作文書。正中間設一架紙爐,又有幾個像生的人物,都是那執符使者、土地贊教之神。
      那大仙走進去,更不謙遜,直上高臺立定。傍邊有個小道士捧了幾張黃紙書就的符字、一口寶劍,遞與大仙。大仙執著寶劍,念聲咒語,將一道符在燭上燒了。那底下兩三個道士拿過一個執符的像生、一道文書,亦點火焚之。那上面乒的一聲令牌響,只見那半空裡悠悠的風色飄來。豬八戒口裡作念道:「不好了,不好了,這道士果然有本事。令牌響了一下,果然就刮風。」行者道:「兄弟悄悄的,你們再莫與我說話,只管護持師父,等我幹事去來。」
      好大聖,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就變作一個假行者,立在唐僧手下。他的真身出了元神,趕到半空中,高叫:「那司風的是那個?」慌得那風婆婆捻住布袋,巽二郎劄住口繩,上前施禮。行者道:「我保護唐朝聖僧西天取經,路過車遲國,與那妖道賭勝祈雨,你怎麼不助老孫,反助那道士?我且饒你,把風收了;若有一些風兒,把那道士的鬍子吹得動動,各打二十鐵棒。」風婆婆道:「不敢,不敢。」遂而沒些風氣。八戒忍不住亂嚷道:「那先生請退,令牌已響,怎麼不見一些風兒?你下來,讓我們上去。」
      那道士又執令牌,燒了符檄,撲的又打了一下,只見那空中雲霧遮滿。孫大聖又當頭叫道:「佈雲的是那個?」慌得那推雲童子、佈霧郎君當面施禮。行者又將前事說了一遍。那雲童、霧子也收了雲霧,放出太陽星耀耀,一天萬里更無雲。八戒笑道:「這先兒只好哄這皇帝,搪塞黎民,全沒些真實本事。令牌響了兩個,如何又不見雲生?」
      那道士心中焦躁,仗寶劍,解散了頭髮,念著咒,燒了符,再一令牌打將下去。只見那南天門裡,鄧天君領著雷公、電母到當空,迎著行者進禮。行者又將前項事說了一遍,道:「你們怎麼來的志誠?是何法旨?」天君道:「那道士五雷法是個真的,他發了文書,燒了文檄,驚動玉帝,玉帝擲下旨意,逕至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府下。我等奉旨前來,助雷電下雨。」行者道:「既如此,且都住了,同候老孫行事。」果然雷也不鳴,電也不灼。
      那道士愈加著忙,又添香、燒符、念咒、打下令牌。半空中,又有四海龍王一齊擁至。行者當頭喝道:「敖廣,那裡去?」那敖廣、敖順、敖欽、敖閏上前施禮。行者又將前項事說了一遍,道:「向日有勞,未曾成功;今日之事,望為助力。」龍王道:「遵命,遵命。」行者又謝了敖順道:「前日虧令郎縛怪,搭救師父。」龍王道:「那廝還鎖在海中,未敢擅便,正欲請大聖發落。」行者道:「憑你怎麼處治了罷。如今且助我一功。那道士四聲令牌已畢,卻輪到老孫上去幹事了。但我不會發符、燒檄,打甚令牌,你列位卻要助我行行。」鄧天君道:「大聖吩咐,誰敢不從?但只是得一個號令,方敢依令而行;不然,雷雨亂了,顯得大聖無款也。」行者道:「我將棍子為號罷。」那雷公大驚道:「爺爺呀!我們怎吃得這棍子?」行者道:「不是打你們,但看我這棍子往上一指,就要刮風。」那風婆婆、巽二郎沒口的答應道:「就放風。」「棍子第二指,就要佈雲。」那推雲童子、佈霧郎君道:「就佈雲,就佈雲。」「棍子第三指,就要雷鳴電灼。」那雷公、電母道:「奉承,奉承。」「棍子第四指,就要下雨。」那龍王道:「遵命,遵命。」「棍子第五指,就要大日晴天。卻莫違誤。」
      吩咐已畢,遂按下雲頭,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那些人肉眼凡胎,那裡曉得。行者遂在傍邊高叫道:「先生請了。四聲令牌俱已響畢,更沒有風雲雷雨,該讓我了。」那道士無奈,不敢久占,只得下了臺讓他。努著嘴,徑往樓上見駕。行者道:「等我跟他去,看他說些甚的。」只聽得那國王問道:「寡人這裡洗耳誠聽,你那裡四聲令響,不見風雨,何也?」道士云:「今日龍神都不在家。」行者厲聲道:「陛下,龍神俱在家,只是這國師法不靈,請他不來。等和尚請來你看。」國王道:「即去登壇,寡人還在此候雨。」
      行者得旨,急抽身到壇所,扯著唐僧道:「師父請上臺。」唐僧道:「徒弟,我卻不會祈雨。」八戒笑道:「他害你了,若還沒雨,拿上柴蓬,一把火了帳。」行者道:「你不會求雨,好的會念經。等我助你。」那長老才舉步登壇,到上面,端然坐下,定性歸神,默念那《密多心經》。正坐處,忽見一員官飛馬來問:「那和尚,怎麼不打令牌,不燒符檄?」行者高聲答道:「不用!不用!我們是靜功祈禱。」那官去回奏不題。
      行者聽得老師父經文念盡,卻去耳朵內取出鐵棒,迎風幌了一幌,就有丈二長短,碗來粗細,將棍望空一指。那風婆婆見了,急忙扯開皮袋;巽二郎解放口繩。只聽得呼呼風響,滿城中揭瓦翻磚,揚砂走石。看起來,真個好風,卻比那尋常之風不同也。但見:
        折柳傷花,摧林倒樹。九重殿損壁崩牆,五鳳樓搖梁撼柱。天邊紅日無光,地下黃砂有翅。演武廳前武將驚,會文閣內文官懼。三宮粉黛亂青絲,六院嬪妃蓬寶髻。侯伯金冠落繡纓,宰相烏紗飄展翅。當駕有言不敢談,黃門執本無由遞。金魚玉帶不依班,象簡羅衫無品敘。彩閣翠屏盡損傷,綠窗朱戶皆狼狽。金鑾殿瓦走磚飛,錦雲堂門歪槅碎。這陣狂風果是兇,刮得那君王父子難相會;六街三市沒人蹤,萬戶千門皆緊閉。
      正是那狂風大作。
      孫行者又顯神通,把金箍棒鑽一鑽,望空又一指。只見那:
        推雲童子,佈霧郎君。推雲童子顯神威,骨都都觸石垂天;佈霧郎君施法力,濃漠漠飛煙蓋地。茫茫三市暗,冉冉六街昏。因風離海上,隨雨出崑崙。頃刻漫天地,須臾蔽世塵。宛然如混沌,不見鳳樓門。
      此時昏霧朦朧,濃雲靉靆。
      孫行者又把金箍棒鑽一鑽,望空又一指。慌得那:
        雷公奮怒,電母生嗔。雷公奮怒,倒騎火獸下天關;電母生嗔,亂掣金蛇離斗府。唿喇喇施霹靂,振碎了鐵叉山;淅瀝瀝閃紅綃,飛出了東洋海。呼呼隱隱滾車聲,燁燁煌煌飄稻米。萬萌萬物精神改,多少昆蟲蟄已開。君臣樓上心驚駭,商賈聞聲膽怯忙。
      那沉雷護閃,乒乒乓乓,一似那地裂山崩之勢。諕得那滿城人,戶戶焚香,家家化紙。孫行者高呼:「老鄧,仔細替我看那貪贓壞法之官、忤逆不孝之子,多打死幾個示眾。」那雷越發振響起來。
      行者卻又把鐵棒望上一指。只見那:
        龍施號令,雨漫乾坤。勢如銀漢傾天塹,疾似雲流過海門。樓頭聲滴滴,窗外響瀟瀟。天上銀河瀉,街前白浪滔。淙淙如瓮撿,滾滾似盆澆。孤莊將漫屋,野岸欲平橋。真個桑田變滄海,霎時陸岸滾波濤。神龍藉此來相助,擡起長江望下澆。
      這場雨自辰時下起,只下到午時前後;下得那車遲城裡裡外外,水漫了街衢。
      那國王傳旨道:「雨夠了,雨夠了;十分再多,又渰壞了禾苗,反為不美。」五鳳樓下聽事官策馬冒雨來報:「聖僧,雨夠了。」行者聞言,將金箍棒往上又一指。只見霎時間,雷收風息,雨散雲收。國王滿心歡喜,文武盡皆稱贊道:「好和尚!這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就是我國師求雨雖靈,若要晴,細雨兒還下半日,便不清爽。怎麼這和尚要晴就晴,頃刻間杲杲日出,萬里就無雲也?」
      國王教回鑾,倒換關文,打發唐僧過去。正用御寶時,又被那三個道士上前阻住道:「陛下,這場雨全非和尚之功,還是我道門之力。」國王道:「你才說龍王不在家,不曾有雨;他走上去,以靜功祈禱,就雨下來,怎麼又與他爭功,何也?」虎力大仙道:「我上壇發了文書,燒了符檄,擊了令牌,那龍王誰敢不來?想是別方召請,風、雲、雷、雨五司俱不在,一聞我令,隨趕而來,適遇著我下他上,一時撞著這個機會,所以就雨。從根算來,還是我請的龍,下的雨,怎麼算作他的功果?」那國王昏亂,聽此言,卻又疑惑未定。
      行者近前一步,合掌奏道:「陛下,這些傍門法術,也不成個功果,算不得我的他的。如今有四海龍王現在空中,我僧未曾發放,他還不敢遽退。那國師若能叫得龍王現身,就算他的功勞。」國王大喜道:「寡人做了二十三年皇帝,更不曾看見活龍是怎麼模樣。你兩家各顯法力,不論僧道,但叫得來的,就是有功;叫不出的,有罪。」那道士怎麼有那樣本事?就叫,那龍王見大聖在此,也不敢出頭。道士云:「我輩不能,你是叫來。」
      那大聖仰面朝空,厲聲高叫:「敖廣何在?弟兄們都現原身來看。」那龍王聽喚,即忙現了本身,四條龍。在半空中度霧穿雲,飛舞向金鑾殿上。但見:
        飛騰變化,遶霧盤雲。玉爪垂鉤白,銀鱗舞鏡明。髯飄素練根根爽,角聳軒昂挺挺清。磕額崔巍,圓睛晃亮。隱顯莫能測,飛揚不可評。禱雨隨時佈雨,求晴即便天晴。這才是有靈有聖真龍像,祥瑞繽紛遶殿庭。
      那國王在殿上焚香,眾公卿在階前禮拜。國王道:「有勞貴體降臨,請回。寡人改日醮謝。」行者道:「列位眾神各自歸去,這國王改日醮謝。」那龍王徑自歸海,眾神各各回天。這正是:
        廣大無邊真妙法,至真了性劈傍門。
      畢竟不知怎麼除邪,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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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9 |
    第四十六回            外道弄強欺正法 心猿顯聖滅諸邪

      話說那國王見孫行者有呼龍使聖之法,即將關文用了寶印,便要遞與唐僧,放行西路。那三個道士慌得拜倒在金鑾殿上啟奏。那皇帝即下龍位,御手忙攙道:「國師今日行此大禮,何也?」道士說:「陛下,我等至此匡扶社稷,保國安民,苦歷二十年來今日這和尚弄法力,抓了丟去,敗了我們聲名。陛下以一場之雨,就恕殺人之罪,可不輕了我等也?望陛下且留住他的關文,讓我兄弟與他再賭一賭,看是何如?」那國王著實昏亂,東說向東,西說向西,真個收了關文,道:「國師,你怎麼與他賭?」虎力大仙道:「我與他賭坐禪。」國王道:「國師差矣。那和尚乃禪教出身,必然先會禪機,才敢奉旨求經,你怎與他賭此?」大仙道:「我這坐禪,比常不同,有一異名,教做雲梯顯聖。」國王道:「何為雲梯顯聖?」大仙道:「要一百張桌子,五十張作一禪臺,一張一張疊將起去,不許手攀而上,亦不用梯凳而登,各駕一朵雲頭,上臺坐下,約定幾個時辰不動。」
      國王見此有些難處,就便傳旨問道:「那和尚,我國師要與你賭『雲梯顯聖』坐禪,那個會麼?」行者聞言,沉吟不答。八戒道:「哥哥,怎麼不言語?」行者道:「兄弟,實不瞞你說。若是踢天弄井、攪海翻江、擔山趕月、換斗移星諸般巧事,我都幹得;就是砍頭剁腦、剖腹剜心、異樣騰那卻也不怕;但說坐禪,我就輸了。我那裡有這坐性?你就把我鎖在鐵柱子上,我也要上下爬蹅,莫想坐得住。」三藏忽的開言道:「我會坐禪。」行者歡喜道:「卻好,卻好。可坐得多少時?」三藏道:「我幼年遇方上禪僧講道,那性命根本上,定性存神,在死生關裡,也坐二三個年頭。」行者道:「師父若坐二三年,我們就不取經罷。多也不上二三個時辰,就下來了。」三藏道:「徒弟呀,卻是不能上去。」行者道:「你上前答應,我送你上去。」
      那長老果然合掌當胸道:「貧僧會坐禪。」國王教傳旨,立禪臺。國家有倒山之力,不消半個時辰,就設起兩座臺,在金鑾殿左右。
      那虎力大仙下殿,立於階心,將身一縱,踏一朵席雲,徑上西邊臺上坐下。行者拔一根毫毛,變做假像,陪著八戒、沙僧,立於下面;他卻作五色祥雲,把唐僧撮起空中,逕至東邊臺上坐下;他又斂祥光,變作一個蟭蟟蟲,飛在八戒耳朵邊道:「兄弟,仔細看著師父,再莫與老孫替身說話。」那獃子笑道:「理會得,理會得。」
      卻說那鹿力大仙在繡墩上坐看多時,他兩個在高臺上不分勝負,這道士就助他師兄一功:將腦後短髮拔了一根,捻著一團,彈將上去,逕至唐僧頭上,變作一個大臭蟲,咬住長老。那長老先前覺癢,然後覺疼。原來坐禪的不許動手,動手算輸。一時間疼痛難禁,他縮著頭,就著衣襟擦癢。八戒道:「不好了,師父羊兒風發了。」沙僧道:「不是,是頭風發了。」行者聽見道:「我師父乃志誠君子,他說會坐禪,斷然會坐;說不會,只是不會。君子家,豈有謬乎?你兩個休言,等我上去看看。」
      好行者,嚶的一聲,飛在唐僧頭上,只見有豆粒大小一個臭蟲叮他師父,慌忙用手捻下,替師父撓撓摸摸。那長老不疼不癢,端坐上面。行者暗想道:「和尚頭光,虱子也安不得一個,如何有此臭蟲?想是那道士弄的玄虛,害我師父。哈哈,枉自也不見輸贏,等老孫去弄他一弄!」這行者飛將上去,金殿獸頭上落下,搖身一變,變作一條七寸長的蜈蚣,徑來道士鼻凹裡叮了一下。那道士坐不穩,一個觔斗,翻將下去,幾乎喪了性命,幸虧大小官員人多救起。國王大驚,即著當駕太師領他往文華殿裡梳洗去了。行者仍駕祥雲,將師父馱下階前,已是長老得勝。
      那國王只教放行。鹿力大仙又奏道:「陛下,我師兄原有暗風疾,因到了高處,冒了天風,舊疾舉發,故令和尚得勝。且留下他,等我與他賭隔板猜枚。」國王道:「怎麼叫做『隔板猜枚』?」鹿力道:「貧道有隔板知物之法,看那和尚可能夠?他若猜得過我,讓他出去;猜不著,憑陛下問擬罪名,雪我昆仲之恨,不污了二十年保國之恩也。」真個那國王十分昏亂,依此讒言,即傳旨:將一硃紅漆的櫃子,命內官擡到宮殿。教娘娘放上件寶貝。須臾擡出,放在白玉階前,教僧道:「你兩家各賭法力,猜那櫃中是何寶貝。」
      三藏道:「徒弟,櫃中之物,如何得知?」行者斂祥光,還變作蟭蟟蟲,釘在唐僧頭上道:「師父放心,等我去看看來。」好大聖,輕輕飛到櫃上,爬在那櫃腳之下,見有一條板縫兒。他鑽將進去,見一個紅漆丹盤,內放一套宮衣,乃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來,抖亂了,咬破舌尖上,一口血哨噴將去,叫聲:「變!」即變作一件破爛流丟一口鐘。臨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卻還從板縫裡鑽出來,飛在唐僧耳朵上道:「師父,你只猜是破爛流丟一口鐘。」三藏道:「他教猜寶貝哩,流丟是件甚寶貝?」行者道:「莫管他,只猜著便是。」
      唐僧進前一步,正要猜,那鹿力大仙道:「我先猜,那櫃裡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唐僧道:「不是,不是,櫃裡是件破爛流丟一口鐘。」國王道:「這和尚無禮,敢笑我國中無寶,猜甚麼流丟一口鐘。」教:「拿了!」那兩班校尉就要動手。慌得唐僧合掌高呼:「陛下,且赦貧僧一時,待打開櫃看。端的是寶,貧僧領罪;如不是寶,卻不屈了貧僧也?」國王教打開看。當駕官即開了,捧出丹盤來看,果然是件破爛流丟一口鐘。國王大怒道:「是誰放上此物?」龍座後面閃上三宮皇后道:「我主,是梓童親手放的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卻不知怎麼變成此物?」國王道:「御妻請退,寡人知之。宮中所用之物,無非是緞絹綾羅,那有此甚麼流丟?」教:「擡上櫃來,等朕親藏一寶貝,再試如何。」那皇帝即轉後宮,把御花園裡仙桃樹上結得一個大桃子,有碗來大小,摘下,放在櫃內,又擡下叫猜。
      唐僧道:「徒弟啊,又來猜了。」行者道:「放心,等我再去看看。」又嚶的一聲,飛將去,還從板縫兒鑽進去,見是一個桃子,正合他意。即現了原身,坐在櫃裡,將桃子一頓口啃得乾乾淨淨,連兩邊腮凹兒都啃淨了,將核兒安在裡面。仍變蟭蟟蟲,飛將出去,釘在唐僧耳朵上道:「師父,只猜是個桃核子。」長老道:「徒弟啊,休要弄我。先前不是口快,幾乎拿去典刑。這番須猜寶貝方好。桃核子是甚寶貝?」行者道:「休怕,只管贏他便了。」
      三藏正要開言,聽得那羊力大仙道:「貧道先猜,是一顆仙桃。」三藏猜道:「不是桃,是個光桃核子。」那國王喝道:「是朕放的仙桃,如何是核?三國師猜著了。」三藏道:「陛下,打開來看就是。」當駕官又擡上去打開,捧出丹盤,果然是一個核子,皮肉俱無。國王見了,心驚道:「國師,休與他賭鬥了,讓他去罷。寡人親手藏的仙桃,如今只是一核子,是甚人吃了?想是有鬼神暗助他也。」八戒聽說,與沙僧微微冷笑道:「還不知他是會吃桃子的積年哩。」
      正話間,只見那虎力大仙從文華殿梳洗了,走上殿道:「陛下,這和尚有搬運抵物之術。擡上櫃來,我破他術法,與他再猜。」國王道:「國師還要猜甚?」虎力道:「術法只抵得物件,卻抵不得人身。將這道童藏在裡面,管教他抵換不得。」這小童果藏在櫃裡,掩上櫃蓋,擡將下去,教:「那和尚再猜,這三番是甚寶貝?」
      三藏道:「又來了!」行者道:「等我再去看看。」嚶的又飛去,鑽入裡面,見是一個小童兒。好大聖,他卻有見識,果然是騰那天下少,似這伶俐世間稀。他就搖身一變,變作個老道士一般容貌,進櫃裡,叫聲:「徒弟。」童兒道:「師父,你從那裡來的?」行者道:「我使遁法來的。」童兒道:「你來有甚麼教誨?」行者道:「那和尚看見你進櫃來了,他若猜個道童,卻不又輸了?是特來和你計較計較:剃了頭,我們猜和尚罷。」童兒道:「但憑師父處治,只要我們贏他便了;若是再輸與他,不但低了聲名,又恐朝廷不敬重了。」行者道:「說得是。我兒過來,贏了他,我重重賞你。」將金箍棒就變作一把剃頭刀,摟抱著那童兒,口裡叫道:「乖乖,忍著疼,莫放聲,等我與你剃頭。」須臾,剃下髮來,窩作一團,塞在那櫃腳紇絡裡。收了刀兒,摸著他的光頭道:「我兒,頭便像個和尚,只是衣裳不趁。脫下來,我與你變一變。」那道童穿的一領蔥白色雲頭花絹繡錦沿邊的鶴氅,真個脫下來。被行者吹一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件土黃色的直裰兒,與他穿了。卻又拔下兩根毫毛,變作一個木魚兒,遞在他手裡道:「徒弟,須聽著:但叫道童,千萬莫出去;若叫和尚,你就與我頂開櫃蓋,敲著木魚,念一卷佛經鑽出來,方得成功也。」童兒道:「我只會念《三官經》、《北斗經》、《消災經》,不會念佛家經。」行者道:「你可會念佛?」童兒道:「阿彌陀佛,那個不會念?」行者道:「也罷,也罷,就念佛,省得我又教你。切記著,我去也。」還變蟭蟟蟲,鑽出去,飛在唐僧耳輪邊道:「師父,你只猜是個和尚。」三藏道:「這番他準贏了。」行者道:「你怎麼定得?」三藏道:「經上有云:『佛、法、僧三寶。』和尚卻也是一寶。」
      正說處,只見那虎力大仙道:「陛下,第三番是個道童。」只管叫,他那裡肯出來。三藏合掌道:「是個和尚。」八戒盡力高叫道:「櫃裡是個和尚。」那童兒忽的頂開櫃蓋,敲著木魚,念著佛,鑽出來。喜得那兩班文武齊聲喝采。諕得那三個道士拑口無言。
      國王道:「這和尚是有鬼神輔佐。怎麼道士入櫃,就變做和尚?縱有待詔跟進去,也只剃得頭便了,如何衣服也能趁體,口裡又會念佛?國師啊,讓他去罷。」虎力大仙道:「陛下,左右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材。貧道將鍾南山幼時學的武藝,索性與他賭一賭。」國王道:「有甚麼武藝?」虎力道:「弟兄三個,都有些神通:會砍下頭來,又能安上;剖腹剜心,還再長完;滾油鍋裡,又能洗澡。」國王大驚道:「此三事都是尋死之路。」虎力道:「我等有此法力,才敢出此朗言,斷要與他賭個才休。」那國王叫道:「東土的和尚,我國師不肯放你,還要與你賭砍頭、剖腹、下滾油鍋洗澡哩。」
      行者正變作蟭蟟蟲,往來報事,忽聽此言,即收了毫毛,現出本相,哈哈大笑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八戒道:「這三件都是喪性命的事,怎麼說買賣上門?」行者道:「你還不知我的本事。」八戒道:「哥哥,你只像這等變化騰那也夠了,怎麼還有這等本事?」行者道:「我啊:
        砍下頭來能說話,剁了臂膊打得人。
        斬去腿腳會走路,剖腹還平妙絕倫。
        就似人家包匾食,一捻一個就囫圇。
        油鍋洗澡更容易,只當溫湯滌垢塵。」
      八戒、沙僧聞言,呵呵大笑。
      行者上前道:「陛下,小和尚會砍頭。」國王道:「你怎麼會砍頭?」行者道:「我當年在寺裡修行,曾遇著一個方上禪和子,教我一個砍頭法,不知好也不好,如今且試試新。」國王笑道:「那和尚年幼不知事,砍頭那裡好試新?頭乃六陽之首,砍下即便死矣。」虎力道:「陛下,正要他如此,方才出得我們之氣。」那昏君信他言語,即傳旨,教設殺場。
      一聲傳旨,即有羽林軍三千,擺列朝門之外。國王教:「和尚先去砍頭。」行者欣然應道:「我先去,我先去。」拱著手,高呼道:「國師,恕大膽,占先了。」拽回頭,往外就走。唐僧一把扯住道:「徒弟呀,仔細些,那裡不是耍處。」行者道:「怕他怎的?撒了手,等我去來。」
      那大聖逕至殺場裡面,被劊子手撾住了,綑做一團,按在那土墩高處,只聽喊一聲:「開刀!」颼的把個頭砍將下來。又被劊子手一腳踢了去,好似滾西瓜一般,滾有三四十步遠近。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只聽得肚裡叫聲:「頭來!」慌得鹿力大仙見有這般手段,即念咒語,教本坊土地、神祗:「將人頭扯住,待我贏了和尚,奏了國王,與你把小祠堂蓋作大廟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原來那些土地、神祗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喚,暗中真個把行者頭按住了。行者又叫聲:「頭來!」那頭一似生根,莫想得動。行者心焦,捻著拳,掙了一掙,將綑的繩子就皆掙斷,喝聲:「長!」颼的腔子內長出一個頭來。諕得那劊子手個個心驚,羽林軍人人膽戰。那監斬官急走入朝奏道:「萬歲,那小和尚砍了頭,又長出一顆來了。」八戒冷笑道:「沙僧,那知哥哥還有這般手段。」沙僧道:「他有七十二般變化,就有七十二個頭哩。」
      說不了,行者走來,叫聲:「師父。」三藏大喜道:「徒弟,辛苦麼?」行者道:「不辛苦,倒好耍子。」八戒道:「哥哥,可用刀瘡藥麼?」行者道:「你是摸摸看,可有刀痕?」那獃子伸手一摸,就笑得呆呆睜睜道:「妙哉,妙哉!卻也長得完全,截疤兒也沒些兒。」
      兄弟們正都歡喜,又聽得國王叫領關文:「赦你無罪。快去,快去。」行者道:「關文雖領,必須國師也赴曹砍砍頭,也當試新去來。」國王道:「大國師,那和尚也不肯放你哩。你與他賭勝,且莫諕了寡人。」虎力也只得去,被幾個劊子手也綑翻在地,幌一幌,把頭砍下,一腳也踢將去,滾了有三十餘步。他腔子裡也不出血,也叫一聲:「頭來!」行者即忙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條黃犬,跑入場中,把那道士頭一口銜來,徑跑到御水河邊丟下不題。
      卻說那道士連叫三聲,人頭不到,怎似行者的手段,長不出來,腔子中,骨都都紅光迸出。可憐空有喚雨呼風法,怎比長生果正仙。須臾,倒在塵埃。眾人觀看,乃是一隻無頭的黃毛虎。
      那監斬官又來奏:「萬歲,大國師砍下頭來,不能長出,死在塵埃,是一隻無頭的黃毛虎。」國王聞奏,大驚失色,目不轉睛,看那兩個道士。鹿力起身道:「我師兄已是命倒祿絕了,如何是隻黃虎?這都是那和尚憊懶,使的掩樣法兒,將我師兄變作畜類。我今定不饒他,定要與他賭那剖腹剜心。」
      國王聽說,方才定性回神。又叫:「小和尚,二國師還要與你賭哩。」行者道:「小和尚久不吃煙火食,前日西來,忽遇齋公家勸飯,多吃了幾個饝饝,這幾日腹中作痛,想是生蟲,正欲借陛下之刀,剖開肚皮,拿出臟腑,洗淨脾胃,方好上西天見佛。」國王聽說,教:「拿他赴曹。」那許多人攙的攙,扯的扯。行者展脫手道:「不用人攙,自家走去。但一件:不許縛手,我好用手洗刷臟腑。」國王傳旨,教:「莫綁他手。」
      行者搖搖擺擺,逕至殺場。將身靠著大樁,解開衣帶,露出肚腹。那劊子手將一條繩套在他膊項上,一條繩紮住他腿足,把一口牛耳短刀幌一幌,著肚皮下一割,搠個窟窿。這行者雙手爬開肚腹,拿出腸臟來,一條條理夠多時,依然安在裡面,照舊盤曲。捻著肚皮,吹口仙氣,叫:「長!」依然長合。
      國王大驚,將他那關文捧在手中道:「聖僧莫誤西行,與你關文去罷。」行者笑道:「關文小可,也請二國師剖剖剜剜,何如?」國王對鹿力說:「這事不與寡人相干,是你要與他做對頭的,請去,請去。」鹿力道:「寬心,料我決不輸與他。」
      你看他也像孫大聖,搖搖擺擺,徑入殺場。被劊子手套上繩,將牛耳短刀唿喇的一聲,割開肚腹。他也拿出肝腸,用手理弄。行者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作一隻餓鷹,展開翅爪,颼的把他五臟心肝,盡情抓去,不知飛向何方受用。這道士弄做一個空腔破肚淋漓鬼,少臟無腸浪蕩魂。那劊子手蹬倒大樁,拖屍來看,呀!原來是一隻白毛角鹿。
      慌得那監斬官又來奏道:「二國師晦氣,正剖腹時,被一隻餓鷹將臟腑肝腸都刁去了,死在那裡。原身是個白毛角鹿也。」國王害怕道:「怎麼是個角鹿?」那羊力大仙又奏道:「我師兄既死,如何得現獸形?這都是那和尚弄術法坐害我等。等我與師兄報仇者。」國王道:「你有甚麼法力贏他?」羊力道:「我與他賭下滾油鍋洗澡。」國王便教取一口大鍋,滿著香油,教他兩個賭去。行者道:「多承下顧。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這兩日皮膚燥癢,好歹盪盪去。」
      那當駕官果安下油鍋,架起乾柴,燃著烈火,將油燒滾,教和尚先下去。」行者合掌道:「不知文洗,武洗?」國王道:「文洗如何?武洗如何?」行者道:「文洗不脫衣服,似這般叉著手,下去打個滾,就起來,不許污壞了衣服,若有一點油膩算輸。武洗要取一張衣架,一條手巾,脫了衣服,跳將下去,任意翻觔斗,豎蜻蜓,當耍子洗也。」國王對羊力說:「你要與他文洗,武洗?」羊力道:「文洗恐他衣服是藥鍊過的,隔油。武洗罷。」
      行者又上前道:「恕大膽,屢次占先了。」你看他脫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將身一縱,跳在鍋內,翻波鬥浪,就似負水一般頑耍。八戒見了,咬著指頭對沙僧道:「我們也錯看了這猴子了。平時間劖言訕語,鬥他耍子,怎知他有這般真實本事。」他兩個唧唧噥噥,誇獎不盡。
      行者望見,心疑道:「那獃子笑我哩。正是『巧者多勞拙者閑』。老孫這般舞弄,他倒自在。等我作成他綑一繩,看他可怕?」正洗浴,打個水花,淬在油鍋底上,變作個棗核釘兒,再也不起來了。
      那監斬官近前又奏:「萬歲,小和尚被滾油烹死了。」國王大喜,教撈上骨骸來看。劊子手將一把鐵笊籬在油鍋裡撈。原來那笊籬眼稀,行者變得釘小,往往來來,從眼孔漏下去了,那裡撈得著。又奏道:「和尚身微骨嫩,俱炸化了。」國王教:「拿三個和尚下去。」兩邊校尉見八戒面兇,先揪翻,把背心綑了。
      慌得三藏高叫:「陛下,赦貧僧一時。我那個徒弟自從歸教,歷歷有功。今日衝撞國師,死在油鍋之內,奈何先死者為神。我貧僧怎敢貪生?正是天下官員也管著天下百姓。陛下若教臣死,臣豈敢不死?只望寬恩,賜我半盞涼漿水飯、三張紙馬,容到油鍋前,燒此一陌紙,也表我師徒一念,那時再領罪也。」國王聞言道:「也是,那中華人多有義氣。」命取些漿飯、黃錢與他。果然取了,遞與唐僧。
      唐僧教沙和尚同去,行至階下,有幾個校尉把八戒揪著耳朵,拉在鍋邊。三藏對鍋祝曰:「徒弟孫悟空:
        自從受戒拜禪林,護我西來恩愛深。
        指望同時成大道,何期今日你歸陰。
        生前只為求經意,死後還存念佛心。
        萬里英魂須等候,幽冥做鬼上雷音。」
      八戒聽見道:「師父,不是這般祝了。──沙和尚,你替我奠漿飯,等我禱。」那獃子綑在地下,氣呼呼的道: 「闖禍的潑猴子,無知的弼馬溫;該死的潑猴子,油烹的弼馬溫。猴兒了帳 ,馬溫斷根。」孫行者在油鍋底上,聽得那獃子亂罵,忍不住現了本相,赤淋淋的站在油鍋底道:「饢糟的夯貨!你罵那個哩?」唐僧見了道:「徒弟,諕殺我也!」沙僧道:「大哥乾淨推佯死慣了。」
      慌得那兩班文武上前來奏道:「萬歲,那和尚不曾死,又在油鍋裡鑽出來了。」監斬官恐怕虛誑朝廷,卻又奏道:「死是死了,只是日期犯兇,小和尚來顯魂哩。」行者聞言大怒,跳出鍋來,揩了油膩,穿上衣服,掣出棒,撾過監斬官,著頭一下,打做了肉團,道:「我顯甚麼魂哩?」諕得多官連忙解了八戒,跪地哀告:「恕罪,恕罪。」國王走下龍座,行者上殿扯住道:「陛下不要走,且教你三國師也下下油鍋去。」那皇帝戰戰兢兢道:「三國師,你救朕之命,快下鍋去,莫教和尚打我。」
      羊力下殿,照依行者脫了衣服,跳下油鍋,也那般支吾洗浴。行者放了國王,近油鍋邊,叫燒火的添柴。卻伸手探了一把,呀!那滾油都冰冷。心中暗想道:「我洗時滾熱,他洗時卻冷。我曉得了,這不知是那個龍王,在此護持他哩。」急縱身跳在空中,念聲「唵」字咒語,把那北海龍王喚來:「我把你這個帶角的蚯蚓,有鱗的泥鰍!你怎麼助道士,冷龍護住鍋底,教他顯聖贏我?」諕得那龍王喏喏連聲道:「敖順不敢相助。大聖原來不知,這個孽畜苦修行了一場,脫得本殼,卻只是五雷法真受,其餘都屣了傍門,難歸仙道。這個是他在小茅山學來的『大開剝』。那兩個已是大聖破了他法,現了本相。這一個也是他自己煉的冷龍,只好哄瞞世俗之人耍子,怎瞞得大聖?小龍如今收了他冷龍,管教他骨碎皮焦。」行者道:「趁早收了,免打。」那龍王化一陣旋風,到油鍋邊,將冷龍捉下海去不題。
      行者下來,與三藏、八戒、沙僧立在殿前,見那道士在滾油鍋裡打掙,爬不出來。滑了一跌,霎時間骨脫皮焦肉爛。
      監斬官又來奏道:「萬歲,三國師煠化了也。」那國王滿眼垂淚,手撲著御案,放聲大哭道:
        「人身難得果然難,不遇真傳莫煉丹。
        空有驅神咒水術,卻無延壽保生丸。
        圓明混,怎涅槃?徒用心機命不安。
        早覺這般輕折挫,何如秘食穩居山?」
      這正是:
        點金煉汞成何濟,喚雨呼風總是空!
      畢竟不知師徒們怎的維持,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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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9 |
    第四十七回            聖僧夜阻通天水 金木垂慈救小童

      卻說那國王倚著龍床,淚如泉湧,只哭到天晚不住。行者上前高呼道:「你怎麼這等昏亂?見放著那道士的屍骸,一個是虎,一個是鹿,那羊力是一個羚羊。不信時,撈上骨頭來看,那裡人有那樣骷髏?他本是成精的山獸,同心到此害你,因見氣數還旺,不敢下手。若再過二年,你氣數衰敗,他就害了你性命,把你江山一股兒盡屬他了。幸我等早來,除妖邪救了你命。你還哭甚?哭甚?急打發關文,送我出去。」國王聞此,方才省悟。那文武多官俱奏道:「死者果然是白鹿、黃虎,油鍋裡果是羊骨。聖僧之言,不可不聽。」國王道:「既是這等,感謝聖僧。今日天晚,」教:「太師,且請聖僧至智淵寺。明日早朝,大開東閣,教光祿寺安排素淨筵宴酬謝。」果送至寺裡安歇。
      次日五更時候,國王設朝,聚集多官,傳旨:「快出招僧榜文,四門各路張掛。」一壁廂大排筵宴,擺駕出朝,至智淵寺門外,請了三藏等,共入東閣赴宴,不在話下。
      卻說那脫命的和尚聞有招僧榜,個個欣然,都入城來尋孫大聖,交納毫毛謝恩。這長老散了宴,那國王換了關文,同皇后嬪妃、兩班文武,送出朝門。只見那些和尚跪拜道傍,口稱:「齊天大聖爺爺,我等是沙灘上脫命僧人。聞知爺爺掃除妖孽,救拔我等,又蒙我王出榜招僧,特來交納毫毛,叩謝天恩。」行者笑道:「汝等來了幾何?」僧人道:「五百名,半個不少。」行者將身一抖,收了毫毛。對君臣僧俗人說道:「這些和尚,實是老孫放了;車輛是老孫運轉雙關,穿夾脊,捽碎了;那兩個妖道也是老孫打死了。今日滅了妖邪,方知是禪門有道。向後來,再不可胡為亂信。望你把三教歸一:也敬僧,也敬道,也養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國王依言,感謝不盡,遂送唐僧出城去訖。
      這一去,只為慇懃經三藏,努力修持光一元。曉行夜住,渴飲飢餐,不覺的春盡夏殘,又是秋光天氣。一日,天色已晚,唐僧勒馬道:「徒弟,今宵何處安身也?」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那在家人的話。」三藏道:「在家人怎麼?出家人怎麼?」行者道:「在家人,這時候溫床暖被,懷中抱子,腳後蹬妻,自自在在睡覺。我等出家人,那裡能夠?便是要帶月披星,餐風宿水,有路且行,無路方住。」八戒道:「哥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路多嶮峻,我挑著重擔,著實難走,須要尋個去處,好眠一覺,養養精神,明日方好捱擔;不然,卻不累倒我也?」行者道:「趁月光再走一程,到有人家之所再住。」師徒們沒奈何,只得相隨行者往前。
      又行不多時,只聽得滔滔浪響。八戒道:「罷了,來到盡頭路了。」沙僧道:「是一股水擋住也。」唐僧道:「卻怎生得渡?」八戒道:「等我試之,看深淺何如。」三藏道:「悟能,你休亂談,水之淺深,如何試得?」八戒道:「尋一個鵝卵石,拋在當中。若是濺起水泡來,是淺;若是骨都都沉下有聲,是深。」行者道:「你去試試看。」那獃子摸了一塊石頭,望水中拋去,只聽得骨都都泛起魚津,沉下水底。他道:「深深深,去不得!」唐僧道:「你雖試得深淺,卻不知有多少寬闊。」八戒道:「這個卻不知,不知。」行者道:「等我看看。」好大聖,縱觔斗雲,跳在空中,定睛觀看,但見那:
        洋洋光浸月,浩浩影浮天。
        靈派吞華岳,長流貫百川。
        千層洶浪滾,萬疊峻波顛。
        岸口無漁火,沙頭有鷺眠。
        茫然渾似海,一望更無邊。
      急收雲頭,按落河邊道:「師父,寬哩,寬哩,去不得!老孫火眼金睛,白日裡常看千里,凶吉曉得是;夜裡也還看三五百里。如今通看不見邊岸,怎定得寬闊之數?」
      三藏大驚,口不能言,聲音哽咽道:「徒弟啊,似這等怎了?」沙僧道:「師父莫哭。你看那水邊立的,可不是個人麼?」行者道:「想是扳罾的漁人,等我問他去來。」拿了鐵棒,兩三步,跑到面前看處,呀!不是人,是一面石碑。碑上有三個篆文大字,下邊兩行有十個小字。三個大字乃「通天河」,十個小字乃「徑過八百里,亙古少行人」。行者叫:「師父,你來看看。」三藏看見,滴淚道:「徒弟呀,我當年別了長安,只說西天易走,那知道妖魔阻隔,山水迢遙。」
      八戒道:「師父,你且聽,是那裡鼓鈸聲音?想是做齋的人家。我們且去趕些齋飯吃,問個渡口尋舡,明日過去罷。」三藏馬上聽得,果然有鼓鈸之聲:「卻不是道家樂器,足是我僧家舉事。我等去來。」行者在前引馬,一行聞響而來。那裡有甚正路,沒高沒低,漫過沙灘,望見一簇人家住處,約摸有四五百家,卻也都住得好。但見:
        倚山通路,傍岸臨溪。處處柴扉掩,家家竹院關。沙頭宿鷺夢魂清,柳外啼鳴喉舌冷。短笛無聲,寒砧不韻。紅蓼枝搖月,黃蘆葉鬥風。陌頭村犬吠疏籬,渡口老漁眠釣艇。燈火稀,人煙靜,半空皎月如懸鏡。忽聞一陣白蘋香,卻是西風隔岸送。
      三藏下馬,只見那路頭上有一家兒,門外豎一首幢幡,內裡有燈燭熒煌,香煙馥郁。三藏道:「悟空,此處比那山凹河邊卻是不同。在人間屋簷下,可以遮得冷露,放心穩睡。你都莫來,讓我先到那齋公門首告求。若肯留我,我就招呼汝等;假若不留,你卻休要撒潑。汝等臉嘴醜陋,只恐諕了人,闖出禍來,卻倒無住處矣。」行者道:「說得有理。請師父先去,我們在此守待。」
      那長老才摘了斗笠,光著頭,抖抖褊衫,拖著錫杖,徑來到人家門外。見那門半開半掩,三藏不敢擅入。聊站片時,只見裡面走出一個老者,項下掛著數珠,口念阿彌陀佛,徑自來關門。慌得這長老合掌高叫:「老施主,貧僧問訊了。」那老者還禮道:「你這和尚,卻來遲了。」三藏道:「怎麼說?」老者道:「來遲無物了。早來啊,我舍下齋僧,盡飽吃飯,熟米三升,白布一段,銅錢十文。你怎麼這時候才來?」三藏躬身道:「老施主,貧僧不是趕齋的。」老者道:「既不趕齋,來此何幹?」三藏道:「我是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處,天色已晚。聽得府上鼓鈸之聲,特來告借一宿,天明就行也。」那老者搖手道:「和尚,出家人休打誑語。東土大唐,到我這裡,有五萬四千里路。你這等單身,如何來得?」三藏道:「老施主見得最是。但我還有三個小徒,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護貧僧,方得到此。」老者道:「既有徒弟,何不同來?」教:「請,請,我舍下有處安歇。」三藏回頭,叫聲:「徒弟,這裡來。」
      那行者本來性急,八戒生來粗魯,沙僧卻也莽撞,三個人聽得師父招呼,牽著馬,挑著擔,不問好歹,一陣風,闖將進去。那老者看見,諕得跌倒在地,口裡只說:「是妖怪來了,妖怪來了。」三藏攙起道:「施主莫怕,不是妖怪,是我徒弟。」老者戰兢兢道:「這般好俊師父,怎麼尋這樣醜徒弟。」三藏道:「雖然相貌不中,卻倒會降龍伏虎,捉怪擒妖。」老者似信不信的,扶著唐僧慢走。
      卻說那三個兇頑闖入廳房上,拴了馬,丟下行李。那廳中原有幾個和尚念經,八戒掬著長嘴喝道:「那和尚,念的是甚麼經?」那些和尚聽見問了一聲,忽然擡頭:
        觀看外來人,嘴長耳朵大。
        身粗背膊寬,聲響如雷咋。
        行者與沙僧,容貌更醜陋。
        廳堂幾眾僧,無人不害怕。
        闍黎還念經,班首教行罷。
        難顧磬和鈴,佛像且丟下。
        一齊吹息燈,驚散光乍乍。
        跌跌與爬爬,門限何曾跨。
        你頭撞我頭,似倒葫蘆架。
        清清好道場,翻成大笑話。
      這兄弟三人見那些人跌跌爬爬,鼓著掌哈哈大笑。那些僧越加悚懼,磕頭撞腦,各顧性命,通跑淨了。
      三藏攙那老者,走上廳堂,燈火全無,三人嘻嘻哈哈的還笑。唐僧罵道:「這潑物,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誨,日日叮嚀。古人云:『不教而善,非聖而何?教而後善,非賢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汝等這般撒潑,誠為至下至愚之類。走進門不知高低,諕倒了老施主,驚散了念經僧,把人家好事都攪壞了,卻不是墮罪與我?」說得他們不敢回言。那老者方信是他徒弟,急回頭作禮道:「老爺,沒大事,沒大事。才然關了燈,散了花,佛事將收也。」八戒道:「既是了帳,擺出滿散,酒飯來,我們吃了睡覺。」老者叫:「掌燈來,掌燈來。」家裡人聽得,大驚小怪道:「廳上念經,有許多香燭,如何又教掌燈?」幾個僮僕出來看時,這裡黑洞洞的,即便點火把燈籠,一擁而至。忽擡頭見八戒、沙僧,慌得丟了火把,忽抽身關了中門。往裡嚷道:「妖怪來了!妖怪來了!」
      行者拿起火把,點上燈燭,扯過一張交椅,請唐僧坐在上面;他兄弟們坐在兩傍,那老者坐在前面。正敘坐間,只聽得裡面門開處,又走出一個老者,拄著拐杖道:「是甚麼邪魔,黑夜裡來我善門之家?」前面坐的老者,急起身迎到屏門後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東土大唐取經的羅漢。徒弟們相貌雖兇,果然是相惡人善。」那老者方才放下拄杖,與他四位行禮。禮畢,也坐了面前,叫:「看茶來。排齋。」連叫數聲,幾個僮僕戰戰兢兢,不敢攏帳。
      八戒忍不住問道:「老者,你這盛价兩邊走怎的?」老者道:「教他們捧齋來侍奉老爺。」八戒道:「幾個人伏侍?」老者道:「八個人。」八戒道:「這八個人伏侍那個?」老者道:「伏侍你四位。」八戒道:「那白面師父只消一個人,毛臉雷公嘴的只消兩個人,那晦氣臉的要八個人,我得二十個人伏侍方夠。」老者道:「這等說,想是你的食腸大些。」八戒道:「也將就看得過。」老者道:「有人,有人。」七大八小,就叫出有三四十人出來。
      那和尚與老者一問一答的講話,眾人方才不怕。卻將上面排了一張桌,請唐僧上坐;兩邊擺了三張桌,請他三位坐;前面一張桌,坐了二位老者。先排上素果品菜蔬,然後是麵飯、米飯、閑食、粉湯,排得齊齊整整。唐長老舉起箸來,先念一卷《啟齋經》。那獃子一則有些急吞,二來有些餓了,那裡等唐僧經完,拿過紅漆木碗來,把一碗白米飯撲的丟下口去,就了了。傍邊小的道:「這位老爺忒沒算計,不籠饅頭,怎的把飯籠了,卻不污了衣服?」八戒笑道:「不曾籠,吃了。」小的道:「你不曾舉口,怎麼就吃了?」八戒道:「兒子們便說謊,分明吃了;不信,再吃與你看。」那小的們又端了碗,盛一碗遞與八戒。獃子幌一幌,又丟下口去就了了。眾僮僕見了道:「爺爺呀!你是磨磚砌的喉嚨,著實又光又溜。」那唐僧一卷經還未完,他已五六碗過手了。然後卻才同舉箸,一齊吃齋。獃子不論米飯麵飯、果品閑食,只情一撈,亂噇,口裡還嚷:「添飯,添飯。」漸漸不見來了。行者叫道:「賢弟,少吃些罷,也強似在山凹裡忍餓,將就夠得半飽也好了。」八戒道:「嘴臉。常言道:『齋僧不飽,不如活埋』哩。」行者教:「收了家火,莫睬他。」二老者躬身道:「不瞞老爺說,白日裡倒也不怕,似這大肚子長老,也齋得起百十眾。只是晚了,收了殘齋,只蒸得一石麵飯、五斗米飯與幾桌素食,要請幾個親鄰與眾僧們散福。不期你列位來,諕得眾僧跑了,連親鄰也不曾敢請,盡數都供奉了列位。如不飽,再教蒸去。」八戒道:「再蒸去,再蒸去。」
      話畢,收了家火桌席。三藏拱身,謝了齋供,才問:「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姓陳。」三藏合掌道:「這是我貧僧華宗了。」老者道:「老爺也姓陳?」三藏道:「是,俗家也姓陳。請問適才做的甚麼齋事?」八戒笑道:「師父問他怎的,豈不知道?必然是青苗齋、平安齋、了場齋罷了。」老者道:「不是,不是。」三藏又問:「端的為何?」老者道:「是一場預修亡齋。」八戒笑得打跌道:「公公忒沒眼力。我們是扯謊架橋哄人的大王,你怎麼把這謊話哄我?和尚家豈不知齋事?只有個預修寄庫齋、預修填還齋,那裡有個『預修亡齋』的?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齋?」
      行者聞言,暗喜道:「這獃子乖了些也。──老公公,你是錯說了。怎麼叫做『預修亡齋』?」那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經,怎麼不走正路,卻蹡到我這裡來?」行者道:「走的是正路,只見一股水擋住,不能得渡,因聞鼓鈸之聲,特來造府借宿。」老者道:「你們到水邊,可曾見些甚麼?」行者道:「止見一面石碑,上書『通天河』三字,下書『徑過八百里,亙古少人行』十字,再無別物。」老者道:「再往上岸走走,好的離那碑記只有里許,有一座靈感大王廟,你不曾見?」行者道:「未見。請公公說說,何為靈感?」那兩個老者一齊垂淚道:「老爺啊,那大王:
        感應一方興廟宇,威靈千里祐黎民。
        年年莊上施甘雨,歲歲村中落慶雲。」
      行者道:「施甘雨,落慶雲,也是好意思,你卻這等傷情煩惱,何也?」那老者跌腳搥胸,哏了一聲道:「老爺啊,
        雖則恩多還有怨,縱然慈惠卻傷人。
        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
      行者道:「要吃童男女麼?」老者道:「正是。」行者道:「想必輪到你家了?」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們這裡有百家人家居住。此處屬車遲國元會縣所管,喚做陳家莊。這大王一年一次祭賽,要一個童男、一個童女、豬羊牲醴供獻他。他一頓吃了,保我們風調雨順;若不祭賽,就來降禍生災。」行者道:「你府上幾位令郎?」老者搥胸道:「可憐,可憐!說甚麼令郎,羞殺我等。這個是我舍弟,名喚陳清。老拙叫做陳澄。我今年六十三歲,他今年五十八歲,兒女上都艱難。我五十歲上還沒兒子,親友們勸我納了一妾,沒奈何,尋下一房,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歲,取名喚做一秤金。」八戒道:「好貴名。怎麼叫做一秤金?」老者道:「我只兒女艱難,修橋補路,建寺立塔,佈施齋僧,有一本帳目,那裡使三兩,那裡使五兩。到生女之年,卻好用過有三十斤黃金。三十斤為一秤,所以喚做一秤金。」行者道:「那個的兒子麼?」老者道:「舍弟有個兒子,也是偏出,今年七歲了,取名喚做陳關保。」行者問:「何取此名?」老者道:「家下供養關聖爺爺,因在關爺之位下求得這個兒子,故名關保。我兄弟二人,年歲百二,止得這兩個人種,不期輪次到我家祭賽,所以不敢不獻。故此父子之情,難割難捨,先與孩兒做個超生道場。故曰『預修亡齋』者,此也。」
      三藏聞言,止不住腮邊淚下道:「這正是古人云:『黃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沒兒人。』」行者笑道:「等我再問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當?」二老道:「頗有些兒:水田有四五十頃,旱田有六七十頃,草場有八九十處;水黃牛有二三百頭,驢馬有三二十匹,豬羊雞鵝無數。舍下也有吃不著的陳糧,穿不了的衣服。家財產業,也盡得數。」行者道:「你這等家業,也虧你省將起來的。」老者道:「怎見我省?」行者道:「既有這家私,怎麼捨得親生兒女祭賽?拚了五十兩銀子,可買一個童男;拚了一百兩銀子,可買一個童女。連絞纏不過二百兩之數,可就留下自己兒女後代,卻不是好?」二老滴淚道:「老爺,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靈感,常來我們人家行走。」行者道:「他來行走,你們看見他是甚麼嘴臉?有幾多長短?」二老道:「不見其形,只聞得一陣香風,就知是大王爺爺來了,即忙滿斗焚香,老少望風下拜。他把我們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時年月,他都記得。只要親生兒女,他方受用。不要說二三百兩沒處買,就是幾千萬兩,也沒處買這般一模一樣同年同月的兒女。」
      行者道:「原來這等。也罷,也罷,你且抱你令郎出來,我看看。」那陳清急入裡面,將關保兒抱出廳上,放在燈前。小孩兒那知死活,籠著兩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吃著耍子。行者見了,默默念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那關保兒一般模樣。兩個孩兒攙著手,在燈前跳舞。諕得那老者慌忙跪著。唐僧道:「老爺,不當人子,不當人子。」這老者道:「這位老爺才然說話,怎麼就變作我兒一般模樣,叫他一聲,齊應齊走?卻折了我們年壽,請現本相,請現本相。」行者把臉抹了一把,現了本相。那老者跪在面前道:「老爺原來有這樣本事。」行者笑道:「可像你兒子麼?」老者道:「像像像,果然一般嘴臉,一般聲音,一般衣服,一般長短。」行者道:「你還沒細看哩。取秤來稱稱,可與他一般輕重?」老者道:是是是,是一般重。」行者道:「似這等可祭賽得過麼?」老者道:「忒好,忒好,祭得過了。」
      行者道:「我今替這個孩兒性命,留下你家香煙後代,我去祭賽那大王去也。」那陳清跪地磕頭道:「老爺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銀一千兩,與唐老爺做盤纏往西天去。」行者道:「就不謝謝老孫?」老者道:「你已替祭,沒了你也。」行者道:「怎的得沒了?」老者道:「那大王吃了。」行者道:「他敢吃我?」老者道:「不吃你,好道嫌腥。」行者笑道:「任從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吃,是我的造化。我與你祭賽去。」
      那陳清只管磕頭相謝,又允送銀五百兩。惟陳澄也不磕頭,也不說謝,只是倚著那屏門痛哭。行者知之,上前扯住道:「老大,你這不允我,不謝我,想是捨不得你女兒麼?」陳澄才跪下道:「是,捨不得。敢蒙老爺盛情,救替了我侄子也夠了。但只是老拙無兒,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後,他也哭得痛切,怎麼捨得?」行者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飯,整治些好素菜,與我那長嘴師父吃。教他變作你的女兒,我兄弟同去祭賽。索性行個陰騭,救你兩個兒女性命,如何?」
      那八戒聽得此言,心中大驚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我。」行者道:「賢弟,常言道:『雞兒不吃無工之食。』你我進門,感承盛齋,你還嚷吃不飽哩,怎麼就不與人家救些患難?」八戒道:「哥啊,變化的事情,我卻不會哩。」行者道:「你也有三十六般變化,怎麼不會?」三藏叫:「悟能,你師兄說得最是,處得甚當。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則感謝厚情;二來當積陰德;況涼夜無事,你兄弟耍耍去來。」八戒道:「你看師父說的話,我只會變山,變樹,變石頭,變癩象,變水牛,變大胖漢還可;若變小女兒,有幾分難哩。」
      行者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愛來看。」那陳澄急入裡邊,抱將一秤金孩兒,到了廳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內外,都出來磕頭禮拜,只請救孩兒性命。那女兒頭上戴一個八寶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紅閃黃的紵絲襖,上套著一件官綠緞子棋盤領的披風;腰間繫一條大紅花絹裙;腳下踏一雙蝦蟆頭淺紅紵絲鞋;腿上穿兩隻綃金膝褲兒。也拿著果子吃哩。行者道:「八戒,這就是女孩兒。你快變的像他,我們祭賽去。」八戒道:「哥呀,似這般小巧俊秀,怎變?」行者叫:「快些,莫討打。」八戒慌了道:「哥哥不要打,等我變了看。」
      這獃子念動咒語,把頭搖了幾搖,叫:「變!」真個變過頭來,就也像女孩兒面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像。行者笑道:「再變變。」八戒道:「憑你打了罷,變不過來,奈何?」行者道:「莫成是丫頭的頭,和尚的身子?弄的這等不男不女,卻怎生是好?你可佈起罡來。」他就吹他一口仙氣,果然即時把身子變過,與那孩兒一般。便教:「二位老者,帶你寶眷與令郎、令愛進去,不要錯了。一會家,我兄弟躲懶討乖,走進去,轉難識認。你將好果子與他吃,不可教他哭叫,恐大王一時知覺,走了風汛。等我兩人耍子去也。」
      好大聖,吩咐沙僧保護唐僧:「我變作陳關保,八戒變作一秤金。」二人俱停當了,卻問:「怎麼供獻?還是綑了去,是綁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八戒道:「哥哥,莫要弄我,我沒這個手段。」老者道:「不敢,不敢。只是用兩個紅漆丹盤,請二位坐在盤內,放在桌上,著兩個後生擡一張桌子,把你們擡上廟去。」行者道:「好好好,拿盤子出來,我們試試。」那老者即取出兩個丹盤,行者與八戒坐上。四個後生擡起兩張桌子,往天井裡走走兒,又擡回放在堂上。行者歡喜道:「八戒,像這般子走走耍耍,我們也是上臺盤的和尚了。」八戒道:「若是擡了去,還擡回來,兩頭擡到天明,我也不怕。只是擡到廟裡,就要吃哩,這個卻不是耍子!」行者道:「你只看著我,剗著吃我時,你就走了罷。」八戒道:「知他怎麼吃哩?如先吃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吃童女,我卻如何?」老者道:「常年祭賽時,我這裡有膽大的鑽在廟後,或在供桌底下,看見他先吃童男,後吃童女。」八戒道:「造化,造化。」
      兄弟正然談論,只聽得外面鑼鼓喧天,燈火照耀,同莊眾人打開前門,叫:「擡出童男童女來。」這老者哭哭啼啼,那四個後生將他二人擡將出去。
      端的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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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30 |
    第四十八回            魔弄寒風飄大雪 僧思拜佛履層冰

      話說陳家莊眾信人等,將豬羊牲醴與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擡至靈感廟裡排下;將童男女設在上首。行者回頭看見那供桌上香花蠟燭,正面一個金字牌位,上寫「靈感大王之神」,更無別的神像。眾信擺列停當,一齊朝上叩頭道:「大王爺爺,今年今月今日今時,陳家莊祭主陳澄等眾信,年甲不齊,謹遵年例,供獻童男一名陳關保、童女一名陳一秤金,豬羊牲醴如數,奉上大王享用。保佑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祝罷,燒了紙馬,各回本宅不題。
      那八戒見人散了,對行者道:「我們家去罷。」行者道:「你家在那裡?」八戒道:「往老陳家睡覺去。」行者道:「獃子又亂談了。既允了他,須與他了這願心才是哩。」八戒道:「你倒不是獃子,反說我是獃子。只哄他耍耍便罷,怎麼就與他祭賽,當起真來?」行者道:「為人為徹。一定等那大王來吃了,才是個全始全終;不然,又教他降災貽害,反為不美。」
      正說間,只聽得呼呼風響。八戒道:「不好了,風響是那話兒來了。」行者只叫:「莫言語,等我答應。」頃刻間,廟門外來了一個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樣:
        金甲金盔燦爛新,腰纏寶帶繞紅雲。
        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鋸齒分。
        足下煙霞飄蕩蕩,身邊霧靄暖薰薰。
        行時陣陣陰風冷,立處層層煞氣溫。
        卻似捲簾扶駕將,猶如鎮寺大門神。
      那怪物攔住廟門問道:「今年祭祀的是那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問,莊頭是陳澄、陳清家。」那怪聞答,心中疑似道:「這童男膽大,言談伶俐。常來供養受用的,問一聲不言語;再問聲,諕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麼今日這童男善能應對?」怪物不敢來拿,又問:「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童男陳關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這祭賽乃上年舊規,如今供獻我,當吃你。」行者道:「不敢抗拒,請自在受用。」怪物聽說,又不敢動手,攔住門喝道:「你莫頂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八戒慌了道:「大王還照舊罷,不要吃壞例子。」
      那怪不容分說,放開手,就捉八戒。獃子撲的跳下來,現了本相,掣釘鈀,劈手一築,那怪物縮了手,往前就走,只聽得噹的一聲響。八戒道:「築破甲了。」行者也現本相看處,原來是冰盤大小兩個魚鱗。喝聲:「趕上。」二人跳到空中。那怪物因來赴會,不曾帶得兵器,空手在雲端裡問道:「你是那方和尚,到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壞了我的名聲?」行者道:「這潑物原來不知。我等乃東土大唐聖僧三藏奉欽差西天取經之徒弟。昨因夜寓陳家,聞有邪魔,假號靈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賽。是我等慈悲,拯救生靈,捉你這潑物。趁早實實供來:一年吃兩個童男女,你在這裡稱了幾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個個算還我,饒你死罪。」那怪聞言就走,被八戒又一釘鈀,未曾打著,他化一陣狂風,鑽入通天河內。
      行者道:「不消趕他了,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設法拿他,送我師父過河。」八戒依言,徑回廟裡,把那豬羊祭醴,連桌面一齊搬到陳家。此時唐長老、沙和尚,共陳家兄弟,正在廳中候信,忽見他二人將豬羊等物都丟在天井裡。三藏迎來問道:「悟空,祭賽之事何如?」行者將那稱名趕怪鑽入河中之事,說了一遍。二老十分歡喜,即命打掃廂房,安排床鋪,請他師徒就寢不題。
      卻說那怪得命,回歸水內,坐在宮中,默默無言。水中大小眷族問道:「大王每年享祭,回來歡喜,怎麼今日煩惱?」那怪道:「常年享畢,還帶些餘物與汝等受用,今日連我也不曾吃得。造化低,撞著一個對頭,幾乎傷了性命。」眾水族問:「大王,是那個?」那怪道:「是一個東土大唐聖僧的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假變男女,坐在廟裡。我被他現出本相,險些兒傷了性命。一向聞得人講:唐三藏乃十世修行好人,但得吃他一塊肉,延壽長生。不期他手下有這般徒弟。我被他壞了名聲,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夠。」
      那水族中閃上一個斑衣鱖婆,對怪物跬跬拜拜,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難處?但不知捉住他,可賞我些酒肉?」那怪道:「你若有謀,合同用力,捉了唐僧,與你拜為兄妹,共席享之。」鱖婆拜謝了道:「久知大王有呼風喚雨之神通,攪海翻江之勢力,不知可會降雪?」那怪道:「會降。」又道:「既會降雪,不知可會作冷結冰?」那怪道:「更會。」鱖婆鼓掌笑道:「如此,極易,極易。」那怪道:「你且將極易之功,講來我聽。」鱖婆道:「今夜有三更天氣,大王不必遲疑,趁早作法,起一陣寒風,下一陣大雪,把通天河盡皆凍結。著我等善變化者,變作幾個人形,在於路口,背包持傘,擔擔推車,不住的在冰上行走。那唐僧取經之心甚急,看見如此人行,斷然踏冰而渡。大王悄坐河心,待他腳蹤響處,迸裂寒冰,連他那徒弟們一齊墜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聞言,滿心歡喜道:「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長空,興風作雪,結冷凝凍成冰不題。
      卻說唐長老師徒四人歇在陳家,將近天曉,師徒們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戰睡不得,叫道:「師兄,冷啊。」行者道:「你這獃子,忒不長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麼怕冷?」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
        重衾無暖氣,袖手似揣冰。此時敗葉垂霜蕊,蒼松掛凍鈴。地裂因寒甚,池平為水凝。漁舟不見叟,山寺怎逢僧。樵子愁柴少,王孫喜炭增。征人鬚似鐵,詩客筆如菱。皮襖猶嫌薄,貂裘尚恨輕。蒲團僵老衲,紙帳旅魂驚。繡被重裀褥,渾身戰抖鈴。」
      師徒們都睡不得,爬起來穿了衣服。開門看處,呀!外面白茫茫的,原來下雪哩。行者道:「怪道你們害冷哩,卻是這般大雪。」四人眼同觀看,好雪!但見那:
         彤雲密佈,慘霧重浸。彤雲密佈,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浸,大雪紛紛蓋地。真個是:六出花,片片飛瓊;千林樹,株株帶玉。須臾積粉,頃刻成鹽。白鸚歌失素,皓鶴羽毛同。平添吳楚千江水,壓倒東南幾樹梅。卻便似戰退玉龍三百萬,果然如敗鱗殘甲滿天飛。那裡得東郭履,袁安臥,孫康映讀;更不見子猷舟,王恭幣,蘇武餐氈。但只是幾家村舍如銀砌,萬里江山似玉團。好雪,柳絮漫橋,梨花蓋舍。柳絮漫橋,橋邊漁叟掛蓑衣;梨花蓋舍,舍下野翁煨骨柮。客子難沽酒,蒼頭苦覓梅。灑灑瀟瀟裁蝶翹,飄飄蕩蕩剪鵝衣。團團滾滾隨風勢,疊疊層層道路迷。陣陣寒威穿小幙,颼颼冷氣透幽幃。豐年祥瑞從天降,堪賀人間好事宜。
      那場雪,紛紛灑灑,果如剪玉飛綿。
      師徒們嘆玩多時,只見陳家老者,著兩個僮僕掃開道路,又兩個送出熱湯洗面。須臾,又送滾茶、乳餅,又擡出炭火。俱到廂房,與師徒們敘坐。長老問道:「老施主,貴處時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陳老笑道:「此間雖是僻地,但只風俗人物,與上國不同;至於諸凡穀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豈有不分四時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時,怎麼如今就有這般大雪,這般寒冷?」陳老道:「此時雖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節了。我這裡常年八月間就有霜雪。」三藏道:「甚比我東土不同,我那裡交冬節方有之。」
      正話間,又見僮僕來安桌子,請吃粥。粥罷之後,雪比早間又大,須臾,平地有二尺來深。三藏心焦垂淚。陳老道:「老爺放心,莫見雪深憂慮。我舍下頗有幾石糧食,供養得老爺們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貧僧之苦。我當年蒙聖恩賜了旨意,擺大駕親送出關,唐王御手擎杯奉餞,問道:『幾時可回?』貧僧不知有山川之險,順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經回國。』自別後,今已七八個年頭,還未見佛面,恐違了欽限;又怕的是妖魔兇狠:所以焦慮。今日有緣得寓潭府,昨夜愚徒們略施小惠報答,實指望求一船隻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漫,不知幾時才得功成回故土也。」陳老道:「老爺放心,正是多的日子過了,那裡在這幾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傾家費產,必處置送老爺過河。」
      只見一僮又請進早齋。到廳上吃畢。敘不多時,又午齋相繼而進。三藏見品物豐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見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陳老道:「老爺,感蒙替祭救命之恩,雖逐日設筵奉款,也難酬難謝。」
      此後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陳老見三藏不快,又打掃花園,大盆架火,請去雪洞裡閑耍散悶。八戒笑道:「那老兒忒沒算計。春二三月好賞花園,這等大雪,又冷,賞玩何物?」行者道:「獃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靜:一則遊賞,二來與師父寬懷。」陳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請到園。但見:
        景值三秋,風光如臘。蒼松結玉蕊,衰柳掛銀花。階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瓊芽。巧石山頭,養魚池內。巧石山頭,削削尖峰排玉筍;養魚池內,清清活水作冰盤。臨岸芙蓉嬌色淺,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壓倒;臘梅樹,聊發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盡鵝毛堆積;放懷處、款客處、遣興處,處處皆蝶翅鋪漫。兩籬黃菊玉綃金,幾樹丹楓紅間白。無數閑庭冷難到,且觀雪洞冷如冰。那裡邊放一個獸面象足銅火盆,熱烘烘炭火才生;上下有幾張虎皮搭苫漆交椅,軟溫溫紙窗鋪設。
      四壁上掛幾軸名公古畫,卻是那:
        七賢過關,寒江獨釣,疊嶂層巒團雪景;蘇武餐氈,折梅逢使,瓊林玉樹寫寒文。說不盡那:家近水亭魚易買,雪迷山徑酒難沽。真個可堪容膝處,算來何用訪蓬壺?
      眾人觀玩良久,就於雪洞裡坐下,對鄰叟道取經之事,又捧香茶飲畢。陳老問:「列位老爺,可飲酒麼?」三藏道:「貧僧不飲,小徒略飲幾杯素酒。」陳老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燉暖酒,與列位湯寒。」那僮僕即擡桌圍爐,與兩個鄰叟,各飲了幾杯,收了家火。
      不覺天色將晚,又仍請到廳上晚齋。只聽得街上行人都說:「好冷天啊,把通天河凍住了。」三藏聞言道:「悟空,凍住河,我們怎生是好?」陳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邊淺水處凍結。」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凍的似鏡面一般,路口上有人走哩。」三藏聽說有人走,就要去看。陳老道:「老爺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別卻鄰叟。又晚齋畢,依然歇在廂房。
      及次日天曉,八戒起來道:「師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凍住也。」三藏迎著門,朝天禮拜道:「眾位護教大神,弟子一向西來,虔心拜佛,苦歷山川,更無一聲報怨。今至於此,感得皇天佑助,結凍河水。弟子空心權謝,待得經回,奏上唐皇,竭誠酬答。」禮拜畢,遂教悟淨背馬,趁冰過河。陳老又道:「莫忙,待幾日雪融冰解,老拙這裡辦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話,再住也不是話。口說無憑,耳聞不如眼見。我背了馬,且請師父親去看看。」陳老道:「言之有理。」教:「小的們,快去背我們六匹馬來。且莫背唐僧老爺馬。」
      就有六個小价跟隨。一行人徑往河邊來看,真個是:
        雪積如山聳,雲收破曉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結江湖一片平。朔風凜凜,滑凍棱棱。池魚偎密藻,野鳥戀枯槎。塞外征夫俱墜指,江頭梢子亂敲牙。裂蛇腹,斷鳥足,果然冰山千百尺。萬壑冷浮銀,一川寒浸玉。東方自信出僵蠶,北地果然有鼠窟。王祥臥,光武渡,一夜溪橋連底固。曲沼結凌層,深淵重疊沍。通天闊水更無波,皎潔冰漫如陸路。
    三藏與一行人到了河邊,勒馬觀看,真個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問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裡去?」陳老道:「河那邊乃西梁女國。這起人都是做買賣的。我這邊百錢之物,到那邊可值萬錢;那邊百錢之物,到這邊亦可值萬錢。利重本輕,所以人不顧死生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數人一船,飄洋而過。見如今河道凍住,故捨命而步行也。」三藏道:「世間事惟名利最重。似他為利的,捨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為名,與他能差幾何?」教:「悟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馬匹,趁此層冰,早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吟答應。
      沙僧道:「師父啊,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託賴陳府上,且再住幾日,待天晴化凍,辦船而過,忙中恐有錯也。」三藏道:「悟淨,怎麼這等愚見?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凍解;此時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如何可便望解凍?卻不又誤了半載行程?」
      八戒跳下馬來:「你們且休講閑口,等老豬試看有多少厚薄。」行者道:「獃子,前夜試水,能去拋石;如今冰凍重漫,怎生試得?」八戒道:「師兄不知。等我舉釘鈀鈀他一下。假若築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築不動,便是冰厚,如何不行?」三藏道:「正是,說得有理。」那獃子撩衣拽步,走上河邊,雙手舉鈀,盡力一築,只聽撲的一聲,築了九個白跡,手也振得生疼。獃子笑道:「去得,去得,連底都錮住了。」
      三藏聞言,十分歡喜,與眾同回陳家,只教收拾走路。那兩個老者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些乾糧、烘炒,做些燒餅、饝饝相送。一家子磕頭禮拜,又捧出一盤子散碎金銀,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爺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飯之敬。」三藏擺手搖頭,只是不受道:「貧僧出家人,財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只是以化齋度日為正事。收了乾糧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兒捻了一小塊,約有四五錢重,遞與唐僧道:「師父,也只當些襯錢,莫教空負二老之意。」
      遂此相向而別,逕至河邊冰上,那馬蹄滑了一滑,險些兒把三藏跌下馬來。沙僧道:「師父,難行。」八戒道:「且住,問陳老官討個稻草來我用。」行者道:「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裡得知?要稻草包著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師父來也。」陳老在岸上聽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卻請唐僧上岸下馬。八戒將草包裹馬足,然後踏冰而行。
      別陳老離河邊,行有三四里遠近,八戒把九環錫杖遞與唐僧道:「師父,你橫此在馬上。」行者道:「這獃子奸詐。錫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師父拿著?」八戒道:「你不曾走過冰凌,不曉得。凡是冰凍之上,必有凌眼;倘或屣著凌眼,脫將下去,若沒橫擔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個大鍋蓋蓋住,如何鑽得上來?須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這獃子倒是個積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長老橫擔著錫杖,行者橫擔著鐵棒,沙僧橫擔著降妖寶杖,八戒肩挑著行李,腰橫著釘鈀,師徒們放心前進。這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乾糧。卻又不敢久停,對著星月光華,觀的冰凍上亮灼灼,白茫茫,只情奔走,果然是馬不停蹄。師徒們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些乾糧,望西又進。
      正行時,只聽得冰底下撲喇喇一聲響喨,險些兒諕倒了白馬。三藏大驚道:「徒弟啞!怎麼這般響喨?」八戒道:「這河忒也凍得結實,地凌響了。或者這半中間連底通錮住了也。」三藏聞言,又驚又喜,策馬前進,趲行不題。
      卻說那妖邪自從回歸水府,引眾精在於冰下。等候多時,只聽得馬蹄響處,他在底下弄個神通,滑喇的迸開冰凍。慌得孫大聖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馬落於水內,三人盡皆脫下。
      那妖邪將三藏捉住,引群精徑回水府,厲聲高叫:「鱖妹何在?」老鱖婆迎門施禮道:「大王,不敢,不敢。」妖邪道:「賢妹何出此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原說聽從汝計,捉了唐僧,與你拜為兄妹。今日果成妙計,捉了唐僧,就好昧了前言?」教:「小的們,擡過案桌,磨快刀來,把這和尚剖腹剜心,剝皮剮肉;一壁廂響動樂器:與賢妹共而食之,延壽長生也。」鱖婆道:「大王,且休吃他,恐他徒弟們尋來吵鬧。且寧耐兩日,讓那廝不來尋,然後剖開,請大王上坐,眾眷族環列,吹彈歌舞,奉上大王,從容自在享用,卻不好也?」那怪依言,把唐僧藏於宮後,使一個六尺長的石匣蓋在中間不題。
      卻說八戒、沙僧在水裡撈著行囊,放在白馬身上馱了,分開水路,湧浪翻波,負水而出。只見行者在半空中看見,問道:「師父何在?」八戒道:「師父姓陳,名到底了。如今沒處找尋,且上岸再作區處。」原來八戒本是天蓬元帥臨凡,他當年掌管天河八萬水兵大眾;沙和尚是流沙河內出身;白馬本是西海龍孫:故此能知水性。大聖在空中指引,須臾,回轉東崖,晒刷了馬匹,紾掠了衣裳。大聖雲頭按落,一同到於陳家莊上。早有人報與二老道:「四個取經的老爺,如今只剩了三個來也。」兄弟即忙接出門外,果見衣裳還濕,道:「老爺們,我等那般苦留,卻不肯住,只要這樣方休。怎麼不見三藏老爺?」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改名叫做陳到底也。」二老垂淚道:「可憐!可憐!我說等雪融備船相送,堅執不從,致令喪了性命。」行者道:「老兒,莫替古人耽憂。我師父管他不死長命。老孫知道,決然是那靈感大王弄法算計去了。你且放心,與我們漿漿衣服,晒晒關文,取草料喂著白馬。等我弟兄尋著那廝,救出師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莊人除了後患,庶幾永遠得安生也。」陳老聞言,滿心歡喜,即命安排齋供。
      兄弟三人飽餐一頓,將馬匹、行囊交與陳家看守。各整兵器,徑赴河邊尋師擒怪。正是:
        誤踏層冰傷本性,大丹脫漏怎周全?
      畢竟不知怎麼救得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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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30 |
    第四十九回            三藏有災沉水宅 觀音救難現魚籃

      卻說孫大聖與八戒、沙僧辭陳老來至河邊,道:「兄弟,你兩個議定,那一個先下水?」八戒道:「哥啊,我兩個手段不見怎的,還得你先下水。」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若是山裡妖精,全不用你們費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海行江,我須要捻著避水訣,或者變化甚麼魚蟹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般捻訣,卻掄不得鐵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兩個乃慣水之人,所以要你兩個下去。」沙僧道:「哥啊,小弟雖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哥哥變作甚麼模樣,或是我馱著你,分開水道,尋著妖怪的巢穴,你先進去打聽打聽。若是師父不曾傷損,還在那裡,我們好努力征討;假若不是這怪弄法,或者渰死師父,或者被妖吃了,我等不須苦求,早早的別尋道路何如?」行者道:「賢弟說得有理。你們那個馱我?」八戒暗喜道:「這猴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今番原來不會水,等老豬馱他,也捉弄他捉弄。」獃子笑嘻嘻的叫道:「哥哥,我馱你。」行者就知有意,卻便將計就計道:「是,也好,你比悟淨還有些膂力。」八戒就背著他。
      沙僧剖開水路,弟兄們同入通天河內。向水底下行有百十里遠近,那獃子要捉弄行者。行者隨即拔下一根毫毛,變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變作一個豬虱子,緊緊的貼在他耳朵裡。八戒正行,忽然打個躘踵,得故子把行者往前一摜,撲的跌了一跤。原來那個假身本是毫毛變的,卻就飄起去,無影無形。沙僧道:「二哥,你是怎麼說?不好生走路,就跌在泥裡,便也罷了,卻把大哥不知跌在那裡去了。」八戒道:「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和你且去尋師父去。」沙僧道:「不好,還得他來。他雖不知水性,他比我們乖巧。若無他來,我不與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裡,忍不住高叫道:「悟淨,老孫在這裡也。」沙僧聽得,笑道:「罷了,這獃子是死了,你怎麼就敢捉弄他?如今弄得聞聲不見面,卻怎是好?」八戒慌得跪在泥裡磕頭道:「哥哥,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師父,上岸陪禮。你在那裡做聲?就諕殺我也。你請現原身出來,我馱著你,再不敢衝撞你了。」行者道:「是你還馱著我哩。我不弄你,你快走,快走。」那獃子絮絮叨叨,只管念誦著陪禮,爬起來與沙僧又進。
      行了又有百十里遠近,忽擡頭望見一座樓臺,上有「水黿之第」四個大字。沙僧道:「這廂想是妖精住處,我兩個不知虛實,怎麼上門索戰?」行者道:「悟淨,那門裡外可有水麼?」沙僧道:「無水。」行者道:「既無水,你再藏隱在左右,待老孫去打聽打聽。」
      好大聖,爬離了八戒耳朵裡,卻又搖身一變,變作個長腳蝦婆,兩三跳跳到門裡。睜眼看時,只見那怪坐在上面,眾水族擺列兩邊,有個斑衣鱖婆坐於側手,都商議要吃唐僧。行者留心,兩邊尋找不見。忽看見一個大肚蝦婆走將來,徑往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面前,稱呼道:「姆姆,大王與眾商議要吃唐僧,唐僧卻在那裡?」蝦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結冰,昨日拿在宮後石匣中間。只等明日,他徒弟們不來吵鬧,就奏樂享用也。」
      行者聞言,演了一會,徑直尋到宮後看,果有一個石匣,卻像人家槽房裡的豬槽,又似人間一口石棺材之樣,量量足有六尺長短。卻伏在上面,聽了一會,只聽得三藏在裡面嚶嚶的哭哩。行者不言語,側耳再聽,那師父銼得牙響,哏了一聲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時多少水災纏。
        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墮渺淵。
        前遇黑河身有難,今逢冰解命歸泉。
        不知徒弟能來否,可得真經返故園?
      行者忍不住叫道:「師父莫恨水災。經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無土不生,無水不長。』老孫來了。」三藏聞得道:「徒弟啊,救我耶。」行者道:「你且放心,待我們擒住妖精,管教你脫難。」三藏道:「快些兒下手,再停一日,足足悶殺我也。」行者道:「沒事,沒事。我去也!」
      急回頭,跳將出去,到門外現了原身,叫:「八戒。」那獃子與沙僧近前道:「哥哥,如何?」行者道:「正是此怪騙了師父。師父未曾傷損,被怪物蓋在石匣之下。你兩個快早挑戰,讓老孫先出水面。你若擒得他就擒;擒不得,做個佯輸,引他出水,等我打他。」沙僧道:「哥哥放心先去,待小弟們鑒貌辨色。」這行者捻著避水訣,鑽出河中,停立岸邊等候不題。
      你看那豬八戒行兇,闖至門前,厲聲高叫:「潑怪物!送我師父出來。」慌得那門裡小妖急報:「大王,門外有人要師父哩。」妖邪道:「這定是那潑和尚來了。」教:「快取披掛兵器來。」眾小妖連忙取出。妖邪結束了,執兵器在手,即命開門,走將出來。八戒與沙僧對列左右,見妖邪怎生披掛?好怪物,你看他:
        頭戴金盔晃且輝,身披金甲掣虹霓。
        腰圍寶帶團珠翠,足踏煙黃靴樣奇。
        鼻準高隆如嶠聳,天庭廣闊若龍儀。
        眼光閃灼圓還暴,牙齒鋼鋒尖又齊。
        短髮蓬鬆飄火焰,長鬚瀟灑挺金錐。
        口咬一枝青嫩藻,手拿九瓣赤銅鎚。
        一聲咿啞門開處,響似三春驚蟄雷。
        這等形容人世少,敢稱靈顯大王威。
      妖邪出得門來,隨後有百十個小妖,一個個掄槍舞劍,擺開兩哨。對八戒道:「你是那寺裡和尚?為甚到此喧嚷?」八戒喝道:「我把你這打不死的潑物!你前夜與我頂嘴,今日如何推不知來問我?我本是東土大唐聖僧之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經者。你弄玄虛,假做甚麼靈感大王,專在陳家莊要吃童男童女。我本是陳清家一秤金,你不認得我麼?」那妖怪道:「你這和尚,甚沒道理。你變做一秤金,該一個冒名頂替之罪。我倒不曾吃你,反被你傷了我手背。已此讓了你,你怎麼又尋上我的門來?」八戒道:「你既讓我,卻怎麼又弄冷風,下大雪,凍結堅冰,害我師父?快早送我師父出來,萬事皆休;牙迸半個『不』字,你只看看手中鈀,決不饒你。」妖邪聞言,微微冷笑道:「這和尚賣此長舌,胡誇大口。果然是我作冷下雪凍河,攝你師父。你今嚷上門來,思量取討,只怕這一番不比那一番了:那時節,我因赴會,不曾帶得兵器,誤中你傷;你如今且休要走,我與你交敵三合。三合敵得我過,還你師父;敵不過,連你一發吃了。」
      八戒道:「好乖兒子,正是這等說。仔細看鈀。」妖邪道:「你原來是半路上出家的和尚。」八戒道:「我的兒,你真個有些靈感,怎麼就曉得我是半路出家的?」妖邪道:「你會使鈀,想是雇在那裡種園,把他釘鈀拐將來也。」八戒道:兒子,我這鈀,不是那築地之鈀。你看:
        巨齒鑄就如龍爪,遜金妝來似蟒形。
        若逢對敵寒風灑,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與聖僧除怪物,西方路上捉妖精。
        掄動煙雲遮日月,使開霞彩照分明。
        築倒太山千虎怕,掀翻大海萬龍驚。
        饒你威靈有手段,一築須教九窟窿。」
      那個妖邪那裡肯信,舉銅鎚劈頭就打。八戒使釘鈀架住道:「你這潑物,原來也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那怪道:「你怎麼認得我是半路上成精的?」八戒道:「你會使銅鎚,想是雇在那個銀匠家扯爐,被你得了手,偷將出來的。」妖邪道:「這不是打銀之鎚。你看:
        九瓣攢成花骨朵,一竿虛孔萬年青。
        原來不比凡間物,出處還從仙苑名。
        綠房紫菂瑤池老,素質清香碧沼生。
        因我用功摶鍊過,堅如鋼銳徹通靈。
        槍刀劍戟渾難賽,鉞斧戈矛莫敢經。
        縱讓他鈀能利刃,湯著吾鎚迸折釘。」
      沙和尚見他兩個攀話,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朗言。古人云:『口說無憑,做出便見。』不要走,且吃我一杖。」妖邪使鎚桿架住道:「你也是半路裡出家的和尚。」沙僧道:「你怎麼認得?」妖邪道:「你這模樣,像一個磨博士出身。」沙僧道:「如何認得我像個磨博士?」妖邪道:「你不是磨博士,怎麼會使趕麵杖?」沙僧罵道:「你這孽障,是也不曾見:
        這般兵器人間少,故此難知寶杖名。
        出自月宮無影處,梭羅仙木琢磨成。
        外邊嵌寶霞光耀,內裡鑽金瑞氣凝。
        先日也曾陪御宴,今朝秉正保唐僧。
        西方路上無知識,上界宮中有大名。
        喚做降妖真寶杖,管教一下碎天靈。」
      那妖邪不容分說,三家變臉,這一場在水底下好殺:
        銅鎚寶杖與釘鈀,悟能悟淨戰妖邪。一個是天蓬臨世界,一個是上將降天涯。他兩個夾攻水怪施威武,這一個獨抵神僧勢可誇。有分有緣成大道,相生相剋秉恆沙。土剋水,水乾見底;水生木,木旺開花。禪法參修歸一體,還丹炮煉伏三家。土是母,發金芽,金生神水產嬰娃;水為本,潤木華,木有輝煌烈火霞。攢簇五行皆別異,故然變臉各爭差。看他那銅鎚九瓣光明好,寶杖千絲彩繡佳。鈀按陰陽分九曜,不明解數亂如麻。捐軀棄命因僧難,捨死忘生為釋迦。致使銅鎚忙不墜,左遮寶杖右遮鈀。
      三人在水底下鬥經兩個時辰,不分勝敗。豬八戒料道不得贏他,對沙僧丟了個眼色。二人詐敗佯輸,各拖兵器,回頭就走。那怪物教:「小的們,扎住在此,等我追趕上這廝,捉將來與汝等湊吃啞。」你看他如風吹敗葉,似雨打殘花,將他兩個趕出水面。
      那孫大聖在東岸上眼不轉睛,只望著河邊水勢。忽然見波浪翻騰,喊聲號吼,八戒先跳上岸道:「來了,來了。」沙僧也到岸邊道:「來了,來了。」那妖邪隨後叫:「那裡走?」才出頭,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閃身躲過,使銅鎚急架相還。一個在河邊湧浪,一個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經三合,那妖遮架不住,打個花,又淬於水裡,遂此風平浪息。
      行者回轉高崖道:「兄弟們,辛苦啊。」沙僧道:「哥啊,這妖精他在岸上覺得不濟,在水底也盡利害哩,我與二哥左右齊攻,只戰得個兩平。卻怎麼處置,救師父也?」行者道:「不必疑遲,恐被他傷了師父。」八戒道:「哥哥,我這一去哄他出來,你莫做聲,但只在半空中等候。估著他鑽出頭來,卻使個搗蒜打,照他頂門上著著實實一下。縱然打不死他,好道也護疼發暈,卻等老豬趕上一鈀,管教他了帳。」行者道:「正是,正是,這叫做『裡迎外合』,方可濟事。」他兩個復入水中不題。
      卻說那妖邪敗陣逃生,回歸本宅,眾妖接到宮中,鱖婆上前問道:「大王趕那兩個和尚到那方來?」妖邪道:「那和尚原來還有一個幫手。他兩個跳上岸去,那幫手掄一條鐵棒打我,我閃過與他相持。也不知他那棍子有多少斤重,我的銅鎚莫想架得他住,戰未三合,我卻敗回來也。」鱖婆道:「大王,可記得那幫手是甚相貌?」妖邪道:「是一個毛臉雷公嘴、查耳朵、折鼻梁、火眼金睛和尚。」鱖婆聞說,打了一個寒噤道:「大王啊,虧了你識俊,逃了性命;若再三合,決然不得全生。那和尚我認得他。」妖邪道:「你認得他是誰?」鱖婆道:「我當年在東洋海內,曾聞得老龍王說他的名譽,乃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混元一氣上方太乙金仙美猴王齊天大聖。如今歸依佛教,保唐僧往西天取經,改名喚做孫悟空行者。他的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大王你怎麼惹他?今後再莫與他戰了。」
      說不了,只見門裡小妖來報:「大王,那兩個和尚又來門前索戰哩。」妖精道:「賢妹所見甚長,再不出去,看他怎麼。」急傳令教:「小的們,把門關緊了。正是『任君門外叫,只是不開門』。讓他纏兩日,性攤了回去時,我們卻不自在受用唐僧也?」那小妖一齊都搬石頭,塞泥塊,把門閉殺。
      八戒與沙僧連叫不出,獃子心焦,就使釘鈀築門。那門已此緊閉牢關,莫想能夠。被他七八鈀,築破門扇,裡面卻都是泥土石塊,高疊千層。沙僧見了道:「二哥,這怪物懼怕之甚,閉門不出,我和你且回上河崖,再與大哥計較去來。」八戒依言,徑轉東岸。
      那行者半雲半霧,提著鐵棒等哩。看見他兩個上來,不見妖怪,即按雲頭,迎至岸邊,問道:「兄弟,那話兒怎麼不上來?」沙僧道:「那怪物緊閉宅門,再不出來見面。被二哥打破門扇看時,那裡面都是些泥土石塊,實實的疊住了。故此不能得戰,卻來與哥哥計議,再怎麼設法去救師父。」行者道:「似這般卻也無法可治。你兩個只在河岸上巡視著,不可放他往別處走了,待我去來。」八戒道:「哥哥,你往那裡去?」行者道:「我上普陀巖拜問菩薩,看這妖怪是那裡出身,姓甚名誰。尋著他的祖居,拿了他的家屬,捉了他的四鄰,卻來此擒怪救師。」八戒笑道:「哥啊,這等幹,只是忒費事,擔擱了時辰了。」行者道:「管你不費事,不擔擱,我去就來。」
      好大聖,急縱祥光,躲離河口,徑赴南海。那裡消半個時辰,早望見落伽山不遠。低下雲頭,逕至普陀崖上。只見那二十四路諸天與守山大神、木叉行者、善財童子、捧珠龍女,一齊上前,迎著施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有事要見菩薩。」眾神道:「菩薩今早出洞,不許人隨,自入竹林裡觀玩。知大聖今日必來,吩咐我等在此候接大聖,不可就見。請在翠巖前聊坐片時,待菩薩出來。」
      行者依言,還未坐下,又見那善財童子上前施禮道:「孫大聖,前蒙盛意,幸菩薩不棄收留,早晚不離左右,專侍蓮臺之下,甚得善慈。」行者知是紅孩兒,笑道:「你那時節魔孽迷心,今朝得成正果,才知老孫是好人也。」
      行者久等不見,心焦道:「列位與我傳報一聲,但遲了,恐傷吾師之命。」諸天道:「不敢報,菩薩吩咐,只等他自出來哩。」行者性急,那裡等得,急縱身往裡便走。噫!
        這個美猴王,性急能鵲薄。
        諸天留不住,要往裡邊蹕。
        拽步入深林,睜眼偷覷著。
        遠觀救苦尊,盤坐襯殘箬。
        懶散怕梳妝,容顏多綽約。
        散挽一窩絲,未曾戴纓絡。
        不掛素藍袍,貼身小襖縛。
        漫腰束錦裙,赤了一雙腳。
        披肩繡帶無,精光兩臂膊。
        玉手執鋼刀,正把竹皮削。
      行者見了,忍不住厲聲高叫道:「菩薩,弟子孫悟空志心朝禮。」菩薩教:「外面俟候。」行者叩頭道:「菩薩,我師父有難,特來拜問通天河妖怪根源。」菩薩道:「你且出去,待我出來。」
      行者不敢強,只得走出竹林,對眾諸天道:「菩薩今日又重置家事哩。怎麼不坐蓮臺,不妝飾,不喜歡,在林裡削篾做甚?」諸天道:「我等卻不知。今早出洞,未曾妝束,就入林中去了。又教我等在此接候大聖,必然為大聖有事。」行者沒奈何,只得等候。
      不多時,只見菩薩手提一個紫竹籃兒,出林道:「悟空,我與你救唐僧去來。」行者慌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請菩薩著衣登座。」菩薩道:「不消著衣,就此去也。」那菩薩撇下諸天,縱祥雲騰空而去。孫大聖只得相隨。
      頃刻間,到了通天河界。八戒與沙僧看見道:「師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麼亂嚷亂叫,把一個未梳妝的菩薩逼將來也。」說不了,到於河岸。二人下拜道:「菩薩,我等擅干,有罪,有罪。」菩薩即解下一根束襖的絲絛,將籃兒拴定,提著絲絛,半踏雲彩,拋在河中,往上溜頭扯著,口念頌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籃兒,但見那籃裡亮灼灼一尾金魚,還斬眼動鱗。菩薩叫:「悟空,快下水救你師父耶。」行者道:「未曾拿住妖邪,如何救得師父?」菩薩道:「這籃兒裡不是?」八戒與沙僧拜問道:「這魚兒怎生有那等手段。」菩薩道:「他本是我蓮花池裡養大的金魚,每日浮頭聽經,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銅鎚,乃是一枝未開的菡萏,被他運鍊成兵。不知是那一日海潮泛漲,走到此間。我今早扶欄看花,卻不見這廝出拜。掐指巡紋,算著他在此成精,害你師父,故此未及梳妝,運神功,織個竹籃兒擒他。」
      行者道:「菩薩,既然如此,且待片時,我等叫陳家莊眾信人等,看看菩薩的金面:一則留恩;二來說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養。」菩薩道:「也罷,你快去叫來。」那八戒與沙僧一齊飛跑至莊前,高呼道:「都來看活觀音菩薩,都來看活觀音菩薩。」一莊老幼男女,都向河邊,也不顧泥水,都跪在裡面,磕頭禮拜。內中有善圖畫者,傳下影神,這才是魚籃觀音現身。當時菩薩就歸南海。
      八戒與沙僧分開水道,徑往那水黿之第找尋師父。原來那裡邊水怪魚精,盡皆死爛。卻入後宮,揭開石匣,馱著唐僧,出離波津,與眾相見。那陳清兄弟叩頭稱謝道:「老爺不依小人勸留,致令如此受苦。」行者道:「不消說了。你們這裡人家,下年再不用祭賽,那大王已此除根,永無傷害。陳老兒,如今才好累你,快尋一隻船兒,送我們過河去也。」那陳清道:「有有有。」就教解板打船。眾莊客聞得此言,無不喜捨。那個道:「我買桅篷。」這個道:「我辦篙槳。」有的說:「我出繩索。」有的說:「我雇水手。」
      正都在河邊上吵鬧,忽聽得河中間高叫:「孫大聖不要打船,花費人家財物。我送你師徒們過去。」眾人聽說,個個心驚,膽小的走了回家,膽大的戰兢兢貪看。須臾,那水裡鑽出一個怪來,你道怎生模樣:
        方頭神物非凡品,九助靈機號水仙。
        曳尾能延千紀壽,潛身靜隱百川淵。
        翻波跳浪沖江岸,向日朝風臥海邊。
        養氣含靈真有道,多年粉蓋癩頭黿。
      那老黿又叫:「大聖,不要打船,我送你師徒過去。」行者掄著鐵棒道:「我把你這個孽畜!若到邊前,這一棒就打死你。」老黿道:「我感大聖之恩,情願辦好心送你師徒,你怎麼反要打我?」行者道:「與你有甚恩惠?」老黿道:「大聖,你不知這底下水黿之第,乃是我的住宅,自歷代以來,祖上傳留到我。我因省悟本根,養成靈氣,在此處修行,被我將祖居翻蓋了一遍,立做一個水黿之第。那妖邪乃九年前海嘯波翻,他趕潮頭,來於此處,仗逞兇頑,與我爭鬥,被他傷了我許多兒女,奪了我許多眷族。我鬥他不過,將巢穴白白的被他占了。今蒙大聖至此搭救唐師父,請了觀音菩薩掃淨妖氛,收去怪物,將第宅還歸於我。我如今團圞老小,再不須挨土幫泥,得居舊舍。此恩重若丘山,深如大海。且不但我等蒙惠,只這一莊上人,免得年年祭賽,全了多少人家兒女。此誠所謂一舉而兩得之恩也,敢不報答。」行者聞言,心中暗喜,收了鐵棒道:「你端的是真實之情麼?」老黿道:「因大聖恩德洪深,怎敢虛謬?」行者道:「既是真情,你朝天賭咒。」那老黿張著紅口,朝天發誓道:「我若真情不送唐僧過此通天河,將身化為血水。」行者笑道:「你上來,你上來。」
      老黿卻才負近岸邊,將身一縱,爬上河崖。眾人近前觀看,有四丈圍圓的一個大白蓋。行者道:「師父,我們上他身,渡過去也。」三藏道:「徒弟呀,那層冰厚凍,尚且邅迍,況此黿背,恐不穩便。」老黿道:「師父放心。我比那層冰厚凍,穩得緊哩,但歪一歪,不成功果。」行者道:「師父啊,凡諸眾生,會說人話,決不打誑語。」教:「兄弟們,快牽馬來。」
      到了河邊,陳家莊老幼男女一齊來拜送。行者教把馬牽在白黿蓋上,請唐僧站在馬的頸項左邊,沙僧站在右邊,八戒站在馬後,行者站在馬前。又恐那黿無禮,解下虎觔絛子,穿在老黿的鼻之內,扯起來,像一條韁繩。卻使一隻腳踏在蓋上,一隻腳登在頭上;一隻手執著鐵棒。一隻手扯著韁繩;叫道:「老黿,慢慢走啊,歪一歪兒,就照頭一下。」老黿道:「不敢,不敢。」他卻蹬開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眾人都在岸上焚香叩頭,都念「南無阿彌陀佛」。這正是:真羅漢臨凡,活菩薩出現。眾人只拜的望不見形影方回,不題。
      卻說那師父駕著白黿,那消一日,行過了八百里通天河界,乾手乾腳的登岸。三藏上崖,合手稱謝道:「老黿累你,無物可贈,待我取經回謝你罷。」老黿道:「不勞師父賜謝。我聞得西天佛祖無滅無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我在此間整修行了一千三百餘年,雖然延壽身輕,會說人語,只是難脫本殼。萬望老師父到西天與我問佛祖一聲,看我幾時得脫本殼,可得一個人身?」三藏響允道:「我問,我問。」那老黿才淬水中去了。
      行者遂伏侍唐僧上馬,八戒挑著行囊,沙僧跟隨左右,師徒們找大路,一直奔西。這的是:
        聖僧奉旨拜彌陀,水遠山遙災難多。
        意志心誠不懼死,白黿馱渡過天河。
      畢竟不知此後有多少路程,還有甚麼凶吉,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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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30 |
    第五十回            情亂性從因愛慾 神昏心動遇魔頭

      詞曰:
        心地頻頻掃,塵情細細除。莫教坑塹陷毘盧。本體常清淨,方可論元初。
        性燭須挑剔,曹溪任吸呼。勿令猿馬氣聲粗。晝夜綿綿息,方顯是功夫。
      這一首詞,牌名《南柯子》,單道著唐僧脫卻通天河寒冰之災,踏白黿負登彼岸。師徒四眾,順著大路,望西而進。正遇嚴冬之景,但見那林光漠漠煙中淡,山骨稜稜水外清。
      師徒們正當行處,忽然又遇一座大山,阻住去道。路窄崖高,石多嶺峻,人馬難進。三藏在馬上兜住韁繩,叫聲:「徒弟。」時有孫行者引豬八戒、沙僧近前侍立道:「師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那前面山高,恐有虎狼作怪,妖獸傷人,今番是必仔細!」行者道:「師父放心莫慮。我等兄弟三人心和意合,歸正求真,使出蕩怪降妖之法,怕甚麼虎狼妖獸?」三藏聞言,只得放懷前進。到於谷口,促馬登崖,擡頭仔細觀看,好山:
        嵯峨矗矗,變削巍巍。嵯峨矗矗沖霄漢,變削巍巍礙碧空。怪石亂堆如坐虎,蒼松斜掛似飛龍。嶺上鳥啼嬌韻美,崖前梅放異香濃。澗水潺湲流出冷,巔雲黯淡過來兇。又見那飄飄雪,凜凜風,咆哮餓虎吼山中。寒鴉揀樹無棲處,野鹿尋窩沒定蹤。可嘆行人難進步,皺眉愁臉把頭蒙。
      師徒四眾冒雪沖寒,戰澌澌行過那巔峰峻嶺,遠望見山凹中有樓臺高聳,房舍清幽。唐僧馬上欣然道:「徒弟啊,這一日又飢又寒,幸得那山凹裡有樓臺房舍,斷乎是莊戶人家,菴觀寺院;且去化些齋飯,吃了再走。」行者聞言,急睜睛看,只見那壁廂兇雲隱隱,惡氣紛紛。回首對唐僧道:「師父,那廂不是好處。」三藏道:「見有樓臺亭宇,如何不是好處?」行者笑道:「師父啊,你那裡知道。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善能點化莊宅。不拘甚麼樓臺房舍,館閣亭宇,俱能指化了哄人。你知道『龍生九種」,內有一種名蜃。蜃氣放光,就如樓閣淺池。若遇大江昏迷,蜃現此勢。倘有鳥鵲飛騰,定來歇翅。那怕你上萬論千,盡被他一氣吞之。此意害人最重。那壁廂氣色兇惡,斷不可入。」
      三藏道:「既不可入,我卻著實飢了。」行者道:「師父果飢,且請下馬,就在這平處坐下,待我別處化些齋來你吃。」三藏依言下馬,八戒採定韁繩。沙僧放下行李,即去解開包裹,取出缽盂,遞與行者。行者接缽盂在手中,吩咐沙僧道:「賢弟,卻不可前進。好生保護師父穩坐於此,待我化齋回來,再往西去。」沙僧領諾。行者又向三藏道:「師父,這去處少吉多凶,切莫要動身別往。老孫化齋去也。」唐僧道:「不必多言,但要你快去快來。我在這裡等你。」行者轉身欲行,卻又回來道:「師父,我知你沒甚坐性,我與你個安身法兒。」即取金箍棒,幌了一幌,將那平地下週圍畫了一道圈子,請唐僧坐在中間;著八戒、沙僧侍立左右,把馬與行李都放在近身。對唐僧合掌道:「老孫畫的這圈,強似那銅牆鐵壁。憑他甚麼虎豹狼蟲,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但只不許你們走出圈外,只在中間穩坐,保你無虞;但若出了圈兒,定遭毒手。千萬千萬,至祝至祝。」三藏依言,師徒俱端然坐下。
      行者縱起雲頭,尋莊化齋,一直南行,忽見那古樹參天,乃一村莊舍。按下雲頭,仔細觀看,但只見:
        雪欺衰柳,冰結方塘。疏疏修竹搖青,鬱鬱喬松凝翠。幾間茅屋半裝銀,一座小橋斜砌粉。籬邊微吐水仙花,簷下長垂冰凍箸。颯颯寒風送異香,雪漫不見梅開處。
      行者隨步觀看莊景,只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走出一個老者,手拖藜杖,頭頂羊裘,身穿破衲,足踏蒲鞋,拄著杖,仰身朝天道:「西北風起,明日晴了。」說不了,後邊跑出一個哈巴狗兒來,望著行者,汪汪的亂吠。老者卻才轉過頭來,看見行者捧著缽盂。打個問訊道:「老施主,我和尚是東土大唐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者,適路過寶方,我師父腹中飢餒,特造尊府募化一齋。」老者聞言,點頭頓杖道:「長老,你且休化齋,你走錯路了。」行者道:「不錯。」老者道:「往西天大路,在那直北下。此間到那裡有千里之遙,還不去找大路而行?」行者笑道:「正是直北下。我師父現在大路上端坐,等我化齋哩。」那老者道:「這和尚胡說了。你師父在大路上等你化齋,似這千里之遙,就會走路,也須得六七日,走回去又要六七日,卻不餓壞他也?」行者笑道:「不瞞老施主說,我才然離了師父,還不上一盞熱茶之時,卻就走到此處。如今化了齋,還要尚趕去作午齋哩。」
      老者見說,心中害怕道:「這和尚是鬼,是鬼。」急抽身往裡就走。行者一把扯住道:「施主那裡去?有齋快化些兒。」老者道:「不方便,不方便,別轉一家兒罷。」行者道:「你這施主好不會事。你說我離此有千里之遙,若再轉一家,卻不又有千里?真是餓殺我師父也。」那老者道:「實不瞞你說,我家老小六七口,才淘了三升米下鍋,還未曾煮熟。你且到別處去轉轉再來。」行者道:「古人云:『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貧僧在此等一等罷。」那老者見纏得緊,惱了,舉藜杖就打。行者公然不懼,被他照光頭上打了七八下,只當與他拂癢。那老者道:「這是個撞頭的和尚。」行者笑道:「老官兒,憑你怎麼打,只要記得杖數明白:一杖一升米,慢慢量來。」那老者聞言,急丟了藜杖,跑進去把門關了,只嚷:「有鬼,有鬼。」慌得那一家兒戰戰兢兢,把前後門俱關了。
      行者見他關了門,心中暗想:「這老賊才說淘米下鍋,不知是虛是實?常言道:『道化賢良釋化愚。』且等老孫進去看看。」好大聖,捻著訣,使個隱身遁法,徑走入廚中看處,果然那鍋裡氣騰騰的,煮了半鍋乾飯。就把缽盂往裡一掗,滿滿的掗了一缽盂,即駕雲回轉不題。
      卻說唐僧坐在圈子裡,等待多時,不見行者回來,欠身悵望道:「這猴子往那裡化齋去了?」八戒在傍笑道:「知他往那裡耍子去來?化甚麼齋,卻教我們在此坐牢。」三藏道:「怎麼謂之坐牢?」八戒道:「師父,你原來不知,古人劃地為牢?他將棍子劃個圈兒,強似鐵壁銅牆,假如有虎狼妖獸來時,如何擋得他住?只好白白的送與他吃罷了。」三藏道:「悟能,憑你怎麼處治?」八戒道:「此間又不藏風,又不避冷,若依老豬,只該順著路,往西且行。師兄化了齋,駕了雲,必然來快,讓他趕來。如有齋,吃了再走。如今坐了這一會,老大腳冷!」
      三藏聞此言,就是晦氣星到了。遂依獃子,一齊出了圈外。八戒牽了馬,沙僧擔了擔,那長老順路步行前進。不一時,到了樓閣之所,卻原來是坐北向南之家。門外八字粉牆,有一座倒垂蓮升斗門樓,都是五色裝的。那門兒半開半掩。八戒就把馬拴在門枕石鼓上;沙僧歇了擔子;三藏畏風,坐於門限之上。八戒道:「師父,這所在想是公侯之宅,相輔之家。前門外無人,想必都在裡面烘火。你們坐著,讓我進去看看。」唐僧道:「仔細耶,莫要衝撞了人家。」獃子道:「我曉得。自從歸正禪門,這一向也學了些禮數,不比那村莽之夫也。」
      那獃子把釘鈀撒在腰裡,整一整青錦直裰,斯斯文文,走入門裡。只見是三間大廳,簾櫳高控,靜悄悄全無人跡,也無桌椅家火。轉過屏門,往裡又走,乃是一座穿堂。堂後有一座大樓,樓上窗格半開,隱隱見一頂黃綾帳幔。獃子道:「想是有人怕冷,還睡哩。」他也不分內外,拽步只管走上樓來。用手掀開看時,把獃子諕了一個躘踵。原來那帳裡象牙床上,白媸媸的一堆骸骨,骷髏有巴斗大,腿挺骨有四五尺長。那獃子定了性,止不住腮邊淚落,對骷髏點頭嘆云:「你不知是:
        那代那朝元帥體,何邦何國大將軍。
        當時豪傑爭強勝,今日淒涼露骨筋。
        不見妻兒來侍奉,那逢士卒把香焚。
        謾觀這等真堪嘆,可惜興王霸業人。」
    八戒正才感嘆,只見那帳幔後有火光一幌。獃子道:「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在後面哩。」急轉步,過帳觀看,卻是穿樓的窗扇透光。那壁廂有一張彩漆的桌子,桌子上亂搭著幾件錦繡綿衣。獃子提起來看時,卻是三件納錦背心兒。
      他也不管好歹,拿下樓來,出廳房,徑到門外道:「師父,這裡全沒人煙,是一所亡靈之宅。老豬走進裡面,直至高樓之上,黃綾帳內,有一堆骸骨。串樓傍有三件納錦的背心,被我拿來了,也是我們一程兒造化。此時天氣寒冷,正當用處。師父,且脫了褊衫,把他且穿在底下,受用受用,免得吃冷。」三藏道:「不可,不可。律云:『公取竊取皆為盜。』倘或有人知覺,趕上我們,到了當官,斷然是一個竊盜之罪。還不送進去與他搭在原處。我們在此避風坐一坐,等悟空來時走路。出家人不要這等愛小。」八戒道:「四顧無人,雖雞犬亦不知之,但只我們知道,誰人告我?有何證見?就如拾得的一般,那裡論甚麼公取竊取也?」三藏道:「你胡做啊。雖是人不知之,天何蓋焉?玄帝垂訓云:『暗室虧心,神目如電。』趁早送去還他,莫愛非禮之物。」
      那獃子莫想肯聽,對唐僧笑道:「師父啊,我自為人,也穿了幾件背心,不曾見這等納錦的。你不穿,且待老豬穿一穿,試試新,晤晤脊背。等師兄來,脫了還他走路。」沙僧道:「既如此說,我也穿一件兒。」兩個齊脫了上蓋直裰,將背心套上。才緊帶子,不知怎麼立站不穩,撲的一跌。原來這背心兒賽過綁縛手,霎時間,把他兩個背剪手貼心綑了。慌得個三藏跌足報怨,急忙來解,那裡便解得開。三個人在那裡吆喝之聲不絕,卻早驚動了魔頭。
      原來那座樓房果是妖精點化的,終日在此拿人。他在洞裡正坐,忽聞得怨恨之聲,急出門來看,果見綑住幾個人了。妖魔即喚小妖,同到那廂,收了樓臺房屋之形。把唐僧攙住,牽了白馬,挑了行李,將八戒、沙僧一齊捉到洞裡。老妖魔登臺高坐,眾小妖把唐僧推近臺邊,跪伏於地。妖魔問道:「你是那方和尚?怎麼這般膽大,白日裡偷盜我的衣服?」三藏滴淚告曰:「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取經的。因腹中飢餒,著大徒弟去化齋未回,不曾依得他的言語,誤撞仙庭避風。不期我這兩個徒弟愛小,拿出這衣物來。貧僧決不敢壞心,當教送還本處。他不聽吾言,要穿此晤晤脊背,不料中了大王機會,把貧僧拿來。萬望慈憫,留我殘生,求取真經,永註大王恩情,回東土千古傳揚也。」那妖魔笑道:「我這裡常聽得人言:有人吃了唐僧一塊肉,髮白還黑,齒落更生。幸今日不請自來,還指望饒你哩。你那大徒弟叫做甚麼名字?往何方化齋?」八戒聞言,即開口稱揚道:「我師兄乃五百年前大鬧天宮齊天大聖孫悟空也。」
      那妖魔聽說是齊天大聖孫悟空,老大有些悚懼,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久聞那廝神通廣大,如今不期而會。」教:「小的們,把唐僧綑了;將那兩個解下寶貝,換兩條繩子,也綑了。且擡在後邊,待我拿住他大徒弟,一發刷洗,卻好湊籠蒸吃。」眾小妖答應一聲,把三人一齊綑了,擡在後邊。將白馬拴在槽頭,行李挑在屋裡。眾妖都磨兵器,準備擒拿行者不題。
      卻說孫行者自南莊人家攝了一缽盂齋飯,駕雲回返舊路,逕至山坡平處,按下雲頭,早已不見唐僧,不知何往,棍劃的圈子還在,只是人馬都不見了。回看那樓臺處所,亦俱無矣,惟見山根怪石。行者心驚道:「不消說了,他們定是遭那毒手也。」急依路看著馬蹄,向西而趕。
      行有五六里,正在悽愴之際,只聞得北坡外有人言語。看時,乃一個老翁,氈衣蓋體,暖帽蒙頭,足下踏一雙半新半舊的油靴,手持著一根龍頭拐棒,後邊跟一個年幼的僮僕,折一枝臘梅花,自坡前念歌而走。行者放下缽盂,覿面道個問訊,叫:「老公公,貧僧問訊了。」那老翁即便回禮道:「長老那裡來的?」行者道:「我們東土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一行師徒四眾。我因師父飢了,特去化齋,教他三眾坐在那山坡平處相候。及回來不見,不知往那條路上去了。動問公公,可曾看見?」老者聞言,呵呵冷笑道:「你那三眾,可有一個長嘴大耳的麼?」行者道:「有有有。」「又有一個晦氣色臉的,牽著一匹白馬,領著一個白臉的胖和尚麼?」行者道:「是是是。」老翁道:「你們走錯路了,你休尋他,各人顧命去也。」行者道:「那白臉者是我師父,那怪樣者是我師弟。我與他共發虔心,要往西天取經,如何不尋他去?」老翁道:「我才然從此過時,看見他們錯走了路徑,闖入妖魔口裡去了。」行者道:「煩公公指教指教,是個甚麼妖魔?居於何方我好上門取索他等,往西天去也。」老翁道:「這座山叫做金山。山前有個金洞,那洞中有個獨角兕大王。那大王神通廣大,威武高強。那三眾此回斷沒命了,你若去尋他,只怕連你也難保,不如不去之為愈也。我也不敢阻你,也不敢留你,只憑你心中度量。」
      行者再拜稱謝道:「多蒙公公指教。我豈有不尋之理?」把這齋飯倒與他,將這空缽盂自家收拾。那老翁放下拐棒,接了缽盂,遞與僮僕,現出本相,雙雙跪下磕頭,叫:「大聖,小神不敢隱瞞。我們兩個就是此山山神、土地,在此候接大聖。這齋飯連缽盂,小神收下,讓大聖身輕好施法力。待救唐僧出難,將此齋飯還奉唐僧,方顯得大聖至恭至孝。」行者喝道:「你這毛鬼討打。既知我到,何不早迎,卻又這般藏頭露尾,是甚道理?」土地道:「大聖性急,小神不敢造次,恐犯威顏,故此隱像告知。」行者息怒道:「你且記打。好生與我收著缽盂,待我拿那妖精去來。」土地、山神遵領。
      這大聖卻才束一束虎筋絛,拽起虎皮裙,執著金箍棒,徑奔山前,找尋妖洞。轉過山崖,只見那亂石磷磷,翠崖邊有兩扇石門,門外有許多小妖,在那裡掄槍舞劍。真個是:
        煙雲凝瑞,苔蘚堆青。崚嶒怪石列,崎嶇曲道縈。猿嘯鳥啼風景麗,鸞飛鳳舞若蓬瀛。向陽幾樹梅初放,弄暖千竿竹自青。陡崖之下,深澗之中,陡崖之下雪堆粉,深澗之中水結冰。兩林松柏千年秀,幾簇山茶一樣紅。
      這大聖觀看不盡,拽開步逕至門前,厲聲高叫道:「那小妖,你快進去與你那洞主說,我本是唐朝聖僧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快教他送我師父出來,免教你等喪了性命。」
      那夥小妖急入洞裡報道:「大王,前面有一個毛臉勾嘴的和尚,稱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來要他師父哩。」那魔王聞得此言,滿心歡喜道:「正要他來哩。我自離了本宮,下降塵世,更不曾試試武藝。今日他來,必是個對手。」即命小妖們取出兵器。那洞中大小群妖,一個個精神抖擻,即忙擡出一根丈二長的點鋼槍,遞與老怪。老怪傳令,教:「小的們,各要整齊。進前者賞,退後者誅!」眾妖得令,隨著老怪,走出門來,叫道:「那個是孫悟空?」
      行者在傍閃過,見那魔王生得好不兇醜:
        獨角參差,雙眸晃亮。頂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長時攪鼻,口闊版牙黃。毛皮青似靛,筋攣硬如鋼。比犀難照水,像牯不耕荒。全無喘月犁雲用,倒有欺天振地強。兩隻焦筋藍靛手,雄威直挺點鋼槍。細看這等兇模樣,不枉名稱兕大王。
      孫大聖上前道:「你孫外公在這裡也。快早還我師父,兩無毀傷;若道半個『不』字,我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那魔喝道:「我把你這個大膽潑猴精!你有些甚麼手段,敢出這般大言?」行者道:「你這潑物!是也不曾見我老孫的手段。」那妖魔道:「你師父偷盜我的衣服,實是我拿住了,如今待要蒸吃。你是個甚麼好漢,就敢上我的門來取討?」行者道:「我師父乃忠良正直之僧,豈有偷你甚麼妖物之理?」妖魔道:「我在山路邊點化一座仙莊,你師父潛入裡面,心愛情慾,將我三領納錦綿裝背心兒偷穿在身,見有贓證,故此我才拿他。你今果有手段,即與我比勢:假若三合敵得我,饒了你師之命;如敵不過我,教你一路歸陰。」
      行者笑道:「潑物!不須講口,但說比勢,正合老孫之意。走上來,吃吾之棒。」那怪物那怕甚麼賭鬥,挺鋼槍劈面迎來。這一場好殺!你看那:
        金箍棒舉,長桿槍迎。金箍棒舉,亮爍爍似電掣金蛇;長桿槍迎,明晃晃如龍離黑海。那門前小妖擂鼓,排開陣勢助威風;這壁廂大聖施功,使出縱橫逞本事。他那裡一桿槍,精神抖擻;我這裡一條棒,武藝高強。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漢,果然對手才逢對手人。那魔王口噴紫氣盤煙霧,這大聖眼放光華結繡雲。只為大唐僧有難,兩家無義苦爭論。
      他兩個戰經三十合,不分勝負。那魔王見孫悟空棍法齊整,一往一來,全無些破綻,喜得他連聲喝采道:「好猴兒,好猴兒,真個是那鬧天宮的本事。」這大聖也愛他槍法不亂,右遮左擋,甚有解數,也叫道:「好妖精,好妖精。果然是一個偷丹的魔頭。」二人又鬥了一二十合,那魔王把槍尖點地,喝令小妖齊來。那些潑怪一個個拿刀弄杖,執劍掄槍,把個孫大聖圍在中間。行者公然不懼,只叫:「來得好,來得好,正合吾意。」使一條金箍棒,前迎後架,東擋西除。那夥群妖莫想肯退。行者忍不住焦躁,把金箍棒丟將起去,喝聲:「變!」即變作千百條鐵棒,好便似飛蛇走蟒,盈空裡亂落下來。那夥妖精見了,一個個魄散魂飛,抱頸縮頭,盡往洞中逃命。老魔王唏唏冷笑道:「那猴不要無禮,看手段。」即忙袖中取出一個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來,望空拋起,叫聲:「著!」唿喇一下,把金箍棒收做一條,套將去了。弄得孫大聖赤手空拳,翻觔斗逃了性命。那妖魔得勝回歸洞,行者朦朧失主張。這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丈,性亂情昏錯認家。
        可恨法身無坐位,當時行動念頭差。
      畢竟不知這番怎麼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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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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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31 |
    第五十一回            心猿空用千般計 水火無功難煉魔

      話說齊天大聖空著手敗了陣,來坐於金山後,撲梭梭兩眼滴淚,叫道:「師父啊,指望和你:
        佛恩有德有和融,同幼同生意莫窮。
        同住同修同解脫,同慈同念顯靈功。
        同緣同相心真契,同見同知道轉通。
        豈料如今無主杖,空拳赤腳怎興隆!
      大聖悽慘多時,心中暗想道:「那妖精認得我,我記得他在陣上誇獎道:『真個是鬧天宮之類!』這等啊,決不是凡間怪物,定然是天上兇星,想因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裡降下來魔頭,且須上界去查勘查勘。」
      行者這才是以心問心,自張自主,急翻身,縱起祥雲,直至南天門外。忽擡頭見廣目天王,當面迎著長揖道:「大聖何往?」行者道:「有事要見玉帝。你在此何幹?」廣目道:「今日輪該巡視南天門。」說未了,又見那馬、趙、溫、關四大元帥作禮道:「大聖,失迎。請待茶。」行者道:「有事哩。」遂辭了廣目並四元帥,徑入南天門裡,直至靈霄殿外,果又見張道陵、葛仙翁、許旌陽、丘弘濟四天師,並南斗六司、北斗七元,都在殿前迎著行者,一齊起手道:「大聖如何到此?」又問:「保唐僧之功完否?」行者道:「早哩,早哩,路遙魔廣,才有一半之功。見如今阻住在金山金洞。有一個兕怪,把唐師父拿於洞裡,是老孫尋上門與他交戰一場,那廝神通廣大,把老孫的金箍棒搶去了,因此難縛魔王。疑是上界那個兇星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裡降來的魔頭,老孫因此來尋尋玉帝,問他個鉗束不嚴。」許旌陽笑道:「這猴頭還是如此放刁。」行者道:「不是放刁,我老孫一生是這口兒緊些,才尋的著個頭兒。」張道陵道:「不消多說,只與他傳報便了。」行者道:「多謝,多謝。」
      當時四天師傳奏靈霄,引見玉陛。行者朝上唱個大喏道:「老官兒,累你,累你。我老孫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一路凶多吉少,也不消說。於今來在金山,金洞,有一兕怪,把唐僧拿在洞裡,不知是要蒸,要煮,要晒。是老孫尋上他門,與他交戰,那怪卻就有些認得老孫,卓是神通廣大,把老孫的金箍棒搶去,因此難縛妖魔。疑是上天兇星,思凡下界,為此老孫特來啟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鑒,降旨查勘兇星,發兵收剿妖魔,老孫不勝戰慄屏營之至。」卻又打個深躬道:「以聞。」傍有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後恭?」行者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後恭,老孫於今是沒棒弄了。」
      彼時玉皇天尊聞奏,即忙降旨可韓司知道:「既如悟空所奏,可隨查諸天星斗、各宿神王,有無思凡下界,隨即覆奏施行,以聞。」可韓丈人真君領旨,當時即同大聖去查。先查了四天門門上神王官吏。次查了三微垣垣中大小群真。又查了雷霆官將陶、張、辛、鄧,苟、畢、龐、劉。最後才查三十三天,天天自在。又查二十八宿:東七宿:角、亢、氐、房、參、尾、箕;西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南七宿、北七宿:宿宿安寧。又查了太陽、太陰、水、火、木、金、土七政;羅睺、計都、炁孛四餘。滿天星斗,並無思凡下界。行者道:「既是如此,我老孫也不消上那靈霄寶殿。打攪玉皇大帝,深為不便。你自回旨去罷,我只在此等你回話便了。」那可韓丈人真君依命。孫行者等候良久,作詩紀興曰:
        風清雲霽樂昇平,神靜星明顯瑞禎。
        河漢安寧天地泰,五方八極偃戈旌。
      那可韓司丈人真君歷歷查勘,回奏玉帝道:「滿天星宿不少,各方神將皆存,並無思凡下界者。」玉帝聞奏:「著孫悟空挑選幾員天將,下界擒魔去也。」
      四大天師奉旨意,即出靈霄寶殿,對行者道:「大聖啊,玉帝寬恩,言天宮無神思凡,著你挑選幾員天將,擒魔去哩。」行者低頭暗想道:「天上將不如老孫者多,勝似老孫者少。想我鬧天宮時,玉帝遣十萬天兵,佈天羅地網,更不曾有一將敢與我比手。向後來,調了小聖二郎,方是我的對手。如今那怪物手段又強似老孫,卻怎麼得能夠取勝?」許旌陽道:「此一時,彼一時,大不同也。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哩。你好違了旨意?但憑高見,選用天將,勿得遲疑誤事。」行者道:「既然如此,深感上恩,果是不好違旨;一則老孫又不可空走這遭。煩旌陽轉奏玉帝,只教托塔李天王與哪吒太子去罷,他還有幾件降妖兵器,且下界與那怪見一仗,以看如何。果若能擒得他,是老孫之幸;若不能,那時再作區處。」
      真個那天師啟奏了玉帝,玉帝即令李天王父子率領眾部天兵,與行者助力。那天王即奉旨來會行者。行者又對天師道:「蒙玉帝遣差天王,謝謝不盡。還有一事,再煩轉達:但得兩個雷公使用,等天王戰鬥之時,教雷公在雲端裡下個雷㨝,照頂門上錠死那妖魔,深為良計也。」天師笑道:「好好好。」天師又奏玉帝,傳旨教九天府下點鄧化、張蕃二雷公,與天王合力縛妖救難。遂與天王、孫大聖徑下南天門外。
      頃刻而到。行者道:「此山便是金山。山中間乃是金洞。列位商議,卻教那個先去索戰?」天王停下雲頭,扎住天兵在於山南坡下道:「大聖素知小兒哪吒,曾降九十六洞妖魔,善能變化,隨身有降妖兵器,須教他先去出陣。」行者道:「既如此,等老孫引太子去來。」
      那太子抖擻雄威,與大聖跳在高山,逕至洞口,但見那洞門緊閉,崖下無精。行者上前高叫:「潑魔!快開門,還我師父來也。」那洞裡把門的小妖看見,急報道:「大王,孫行者領著一個小童男,在門前叫戰哩。」那魔王道:「這猴子鐵棒被我奪了,空手難爭,想是請得救兵來也。」叫:「取兵器。」魔王綽槍在手,走到門外觀看,那小童男生得相貌清奇,十分精壯。真個是:
        玉面嬌容如滿月,朱脣方口露銀牙。
        眼光掣電睛珠暴,額闊凝霞髮髻髽。
        繡帶舞風飛彩焰,錦袍映日放金花。
        環絛灼灼攀心鏡,寶甲輝輝襯戰靴。
        身小聲洪多壯麗,三天護教惡哪吒。
      魔王笑道:「你是李天王第三個孩兒,名喚做哪吒太子,卻如何到我這門前呼喝?」太子道:「因你這潑魔作亂,困害東土聖僧,奉玉帝金旨,特來拿你。」魔王大怒道:「你想是孫悟空請來的。我就是那聖僧的魔頭哩。量你這小兒曹有何武藝,敢出朗言?不要走,吃吾一槍。」
      這太子使斬妖劍,劈手相迎。他兩個搭上手,卻才賭鬥,那大聖急轉山坡,叫:「雷公何在?快早去,著妖魔下個雷㨝,助太子降伏來也。」鄧、張二公即踏雲光,正欲下手,只見那太子使出法來,將身一變,變作三頭六臂,手持六般兵器,望妖魔砍來;那魔王也變作三頭六臂,三柄長槍抵住。這太子又弄出降妖法力,將六般兵器拋將起去。是那六般兵器?卻是砍妖劍、斬妖刀、縛妖索、降魔杵、繡球、火輪兒。大叫一聲:「變!」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都是一般兵器,如驟雨冰雹,紛紛密密,望妖魔打將去。那魔王公然不懼,一隻手取出那白森森的圈子來,望空拋起,叫聲:「著!」唿喇的一下,把六般兵器套將下來。慌得那哪吒太子赤手逃生。魔王得勝而回。
      鄧、張二雷公在空中暗笑道:「早是我先看頭勢,不曾放了雷㨝。假若被他套將去,卻怎麼回見天尊?」二公按落雲頭,與太子來山南坡下,對李天王道:「妖魔果神通廣大。」悟空在傍笑道:「那廝神通也只如此,爭奈那個圈子利害。不知是甚麼寶貝,丟起來善套諸物。」哪吒恨道:「這大聖甚不成人。我等折兵敗陣,十分煩惱,都只為你,你反喜笑何也?」行者道:「你說煩惱,終然我老孫不煩惱?我如今沒計奈何,哭不得,所以只得笑也。」
      天王道:「似此怎生結果?」行者道:「憑你等再怎計較;只是圈子套不去的,就可拿住他了。」天王道:「套不去者,惟水火最利。常言道:『水火無情。』」行者聞言道:「說得有理。你且穩坐在此,待老孫再上天走走來。」鄧、張二公道:「又去做甚的?」行者道:「老孫這去,不消啟奏玉帝,只到南天門裡,上彤華宮,請熒惑火德星君來此放火,燒那怪物一場,或者連那圈子燒做灰燼,捉住妖魔。一則取兵器還汝等歸天,二則可解脫吾師之難。」太子聞言甚喜道:「不必遲疑,請大聖早去早來,我等只在此拱候。」
      行者縱起祥光,又至南天門外。那廣目與四將迎道:「大聖如何又來?」行者道:「李天王著太子出師,只一陣,被那魔王把六件兵器撈了去了。我如今要到彤華宮請火德星君助陣哩。」四將不敢久留,讓他進去。至彤華宮,只見那火部眾神,即入報道:「孫悟空欲見主公。」那南方三炁火德星君整衣出門迎進道:「昨日可韓司查點小宮,更無一人思凡。」行者道:「已知。但李天王與太子敗陣,失了兵器,特來請你救援救援。」星君道:「那哪吒乃三壇海會大神,他出身時,曾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廣大,若他不能,小神又怎敢望也?」行者道:「因與李天王計議,天地間至利者,惟水火也。那怪物有一個圈子,善能套人的物件,不知是甚麼寶貝,故此說火能滅諸物,特請星君領火部到下方縱火燒那妖魔,救我師父一難。」
      火德星君聞言,即點本部神兵,同行者到金山南坡下,與天王、雷公等相見了。天王道:「孫大聖,你還去叫那廝出來,等我與他交戰,待他拿動圈子,我卻閃過,教火德帥眾燒他。」行者笑道:「正是,我和你去來。」火德共太子、鄧、張二公立於高峰之上,與他眺戰。
      這大聖到了金洞口,叫聲:「開門!快早還我師父。」那小怪又急通報道:「孫悟空又來了。」那魔帥眾出洞,見了行者道:「你這潑猴,又請了甚麼兵來耶?」這壁廂轉上托塔天王喝道:「潑魔頭!認得我麼?」魔王笑道:「李天王,想是要與你令郎報仇,欲討兵器麼?」天王道:「一則報仇要兵器,二來是拿你救唐僧。不要走,吃吾一刀。」那怪物側身躲過,挺長槍,隨手相迎。他兩個在洞前這場好殺。你看那:
        天王刀砍,妖怪槍迎。刀砍霜光噴烈火,槍迎銳氣迸愁雲。一個是金山生成的惡怪,一個是靈霄殿差下的天神。那一個因欺禪性施威武,這一個為救師災展大倫。天王使法飛沙石,魔怪爭強播土塵。播土能教天地暗,飛沙善著海江渾。兩家努力爭功績,皆為唐僧拜世尊。
      那孫大聖見他兩個交戰,即轉身跳上高峰,對火德星君道:「三炁用心者。」你看那個妖魔與天王正鬥到好處,卻又取出圈子來。天王看見,即撥祥光,敗陣而走。這高峰上火德星君忙傳號令,教眾部火神一齊放火。這一場真個利害,好火:
        經云:「南方者火之精也。」雖星星之火,能燒萬頃之田;乃三炁之威,能變百端之火。今有火槍、火刀、火弓、火箭,各部神祗,所用不一。但見那半空中火鴉飛噪,滿山頭火馬奔騰。雙雙赤鼠,對對火龍。雙雙赤鼠噴烈焰,萬里通紅;對對火龍吐濃煙,千方共黑。火車兒推出,火葫蘆撒開。火旗搖動一天霞,火棒攪行盈地燎。說甚麼甯戚鞭牛,勝強似周郎赤壁。這個是天火非凡真利害,烘烘火風紅。
      那妖魔見火來時,全無恐懼。將圈子望空拋起,唿喇一聲,把這火龍、火馬、火鴉、火鼠、火槍、火刀、火弓、火箭,一圈子又套將下去,轉回本洞,得勝收兵。
      這火德星君手執著一桿空旗,招回眾將,會合天王等,坐於山南坡下,對行者道:「大聖啊,這個兇魔真是罕見。我今折了火具,怎生是好?」行者笑道:「不須報怨。列位且請寬坐坐,老孫再去去來。」天王道:「你又往那裡去?」行者道:「那怪物既不怕火,斷然怕水。常言道:『水能剋火。』等老孫去北天門裡,請水德星君施佈水勢,往他洞裡一灌,把魔王渰死,取物件還你們。」天王道:「此計雖妙,但恐連你師父都淹死也。」行者道:「沒事。渰死我師,我自有個法兒教他活來。如今稽遲列位,甚是不當。」火德道:「既如此,且請行,請行。」
      好大聖,又駕觔斗雲,徑到北天門外。忽擡頭,見多聞天王向前施禮道:「孫大聖何往?」行者道:「有一事要入烏浩宮見水德星君。你在此作甚?」多聞道:「今日輪該巡視。」正說處,又見那龐、劉、苟、畢四大天將進禮邀茶。行者道:「不勞,不勞,我事急矣。」遂別卻門神,直至烏浩宮,著水部眾神即時通報。眾神報道:「齊天大聖孫悟空來了。」水德星君聞言,即將查點四海、五湖、八河、四瀆、三江、九派並各處龍王俱遣退。整冠束帶,接出宮門,迎進宮內道:「昨日可韓司查勘小宮,恐有本部之神思凡作怪,正在此點查江海河瀆之神,尚未完也。」行者道:「那魔王不是江河之神,此乃廣大之精。先蒙玉帝差李天王父子並兩個雷公下界擒拿,被他弄個圈子,將六件神兵套去。老孫無奈,又上彤華宮請火德星君帥火部眾神放火,又將火龍、火馬等物一圈子套去。我想此物既不怕火,必然怕水,特來告請星君施水勢,與我捉那妖精,取兵器歸還天將,吾師之難,亦可救也。」水德聞言,即令黃河水伯神王:「隨大聖去助功。」水伯自衣袖中取出一個白玉盂兒道:「我有此物盛水。」行者道:「看這盂兒能盛幾何?妖魔如何渰得?」水伯道:「不瞞大聖說。我這一盂乃是黃河之水,半盂就是半河,一盂就是一河。」行者喜道:「只消半盂足矣。」遂辭別水德,與黃河神躲離天闕。
      那水伯將盂兒望黃河舀了半盂,跟大聖至金山,向南坡下見了天王、太子、雷公、火德,具言前事。行者道:「不必細講,且教水伯跟我去。待我叫開他門,不要等他出來,就將水往門裡一倒,那怪物一窩子可都渰死。我卻去撈師父的屍首,再救活不遲。」
      那水伯依命,緊隨行者,轉山坡,逕至洞口,叫聲:「妖怪開門!」那把門的小妖,聽得是孫大聖的聲音,急又去報道:「孫悟空又來矣!」那魔聞說,帶了寶貝,綽槍就走,響一聲,開了石門。這水伯將白玉盂向裡一傾。那妖見是水來,撒了長槍,即忙取出圈子,撐住二門。只見那股水骨都都的只往外泛將出來。慌得孫大聖急縱觔斗,與水伯跳在高峰。那天王同眾都駕雲停於高峰之前,觀看那水,波濤泛漲,著實狂瀾,好水!真個是:
        一勺之多,果然不測。蓋唯神功運化,利萬物而流漲百川。只聽得那潺潺聲振谷,又見那滔滔勢漫天。雄威響若雷奔走,猛湧波如雪捲顛。千丈波高漫路道,萬層濤激泛山巖。冷冷如漱玉,滾滾似鳴絃。觸石滄滄噴碎玉,回湍渺渺漩窩圓。低低凹凹隨流蕩,滿澗平溝上下連。
      行者見了,心慌道:「不好啊!水漫四野,渰了民田,未曾灌在他的洞裡,曾奈之何?」喚水伯急忙收水。水伯道:「小神只會放水,卻不會收水。常言道:『潑水難收。』」咦!那座山卻也高峻,這場水只奔低流。須臾間,四散而歸澗壑。
      又只見那洞外跳出幾個小妖,在外邊吆吆喝喝,伸拳邏袖,弄棒拈槍,依舊喜喜歡歡耍子。天王道:「這水原來不曾灌入洞內,枉費一場之功也。」行者忍不住心中怒發,雙手掄拳,闖至妖魔門首,喝道:「那裡走!看打!」諕得那幾個小妖丟了槍棒,跑入洞裡,戰兢兢的報道:「大王,不好了,打將來了!」那魔王挺長槍,迎出門前道:「這潑猴老大憊懶!你幾番家敵不過我,縱水火亦不能近,怎麼又踵將來送命?」行者道:「這兒子反說了哩。不知是我送命,是你送命?走過來,吃老外公一拳。」那妖魔笑道:「這猴兒強勉纏帳!我倒使槍,他卻使拳。那般一個筋䯞子拳頭,只好有個核桃兒大小,怎麼稱得個鎚子起也?罷罷罷,我且把槍放下,與你走一路拳看看。」行者笑道:「說得是,走上來。」
      那妖撩衣進步,丟了個架子,舉起兩個拳來,真似打油的鐵鎚模樣。這大聖展足挪身,擺開解數,在那洞門前,與那魔王遞走拳勢。這一場好打。咦!
        拽開大四平,踢起雙飛腳。韜脅劈胸墩,剜心摘膽著。仙人指路,老子騎鶴。餓虎撲食最傷人,蛟龍戲水能兇惡。魔王使個蟒翻身,大聖卻施鹿解角。翹跟淬地龍,扭腕拿天橐。青獅張口來,鯉魚跌脊躍。蓋頂撒花,遶腰貫索。迎風貼扇兒,急雨催花落。妖精便使觀音掌,行者就對羅漢腳。長掌開闊自然鬆,怎比短拳多緊削。兩個相持數十回,一般本事無強弱。
      他兩個在那洞門前廝打,只見這高峰頭喜得個李天王厲聲喝采,火德星鼓掌誇稱。那兩個雷公與哪吒太子,帥眾神跳到跟前,都要來相助;這壁廂群妖搖旗擂鼓,舞劍掄刀一齊護。孫大聖見事不諧,將毫毛拔下一把,望空撒起,叫:「變!」即變做三五十個小猴,一擁上前,把那妖纏住,抱腿的抱腿,扯腰的扯腰,抓眼的抓眼,撏毛的撏毛。那怪物慌了,急把圈子拿將出來。大聖與天王等見他弄出圈套,撥轉雲頭,走上高峰逃陣。那妖把圈子往上拋起,唿喇的一聲,把那三五十個毫毛變的小猴,收為本相,套入洞中,得了勝,領兵閉門,賀喜而去。
      這太子道:「孫大聖還是個好漢。這一路拳,走得似錦上添花;使分身法,正是人前顯貴。」行者笑道:「列位在此遠觀,那怪的本事,比老孫如何?」李天王道:「他拳鬆腳慢,不如大聖的緊疾。他見我們去時,也就著忙;又見你使出分身法來,他就急了。所以大弄個圈套。」行者道:「魔王好治,只是套子難降。」火德與水伯道:「若還取勝,除非得了他那寶貝,然後可擒。」行者道:「他那寶貝如何可得?只除是偷去來。」鄧、張二公笑道:「若要行偷禮,除大聖再無能者。想當年大鬧天宮時,偷御酒,偷蟠桃,偷龍肝、鳳髓及老君之丹,那是何等手段!今日正該拿此處用也。」行者道:「好說,好說。既如此,你們且坐,等老孫打聽去來。」
      好大聖,跳下峰頭,私至洞口,搖身一變,變做個麻蒼蠅兒,真個秀溜。你看他:
        翎翅薄如竹膜,身軀小似花心。手足比毛更奘,星星眼窟明明。善自聞香逐氣,飛時迅速乘風。稱來剛壓定盤星,可愛些些有用。
      輕輕的飛在門上,爬到門縫邊,鑽進去。只見那大小群妖舞的舞,唱的唱,排列兩傍。老魔王高坐臺上,面前擺著些蛇肉、鹿脯、熊掌、駝峰、山蔬果品。有一把青磁酒壺,香噴噴的羊酪椰醪,大碗家寬懷暢飲。行者落於小妖叢裡,又變做一個獾頭精,慢慢的演近臺邊。看夠多時,全不見寶貝放在何方。急抽身轉至臺後,又見那後廳上高吊著火龍吟嘯,火馬號嘶。忽擡頭,見他的那金箍棒靠在東壁,喜得他心癢難撾,忘記了更容變像,走上前拿了鐵棒,現原身丟開解數,一路棒打將出去。慌得那群妖膽戰心驚,老魔王措手不及,卻被他推倒三個,放倒兩個,打開一條血路,徑自出了洞門。這才是:
        魔頭驕傲無防備,主杖還歸與本人。
      畢竟不知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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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37 |
    第五十二回            悟空大鬧金洞 如來暗示主人公

      話說孫大聖得了金箍棒,打出門前,跳上高峰,對眾神滿心歡喜。李天王道:「你這場如何?」行者道:「老孫變化進他洞去,那怪物越發唱唱舞舞的吃得勝酒哩。更不曾打聽得他的寶貝在那裡。我轉他後面,忽聽得馬叫龍吟,知是火部之物。東壁廂靠著我的金箍棒,是老孫拿在手中,一路打將出來也。」眾神道:「你的寶貝得了,我們的寶貝何時到手?」行者道:「不難,不難。我有了這根鐵棒,不管怎的,也要打倒他,取寶貝還你。」
      正講處,只聽得那山坡下鑼鼓齊鳴,喊聲振地。原來是兕大王帥眾精靈來趕行者。行者見了,叫道:「好好好,正合吾意。列位請坐,待老孫再去捉他。」好大聖,舉鐵棒劈面迎來,喝道:「潑魔那裡走!看棍!」那怪使槍支住,罵道:「賊猴頭!著實無禮。你怎麼白晝劫吾物件?」行者道:「我把你這個不知死的孽畜!你倒弄圈套白晝搶奪我物,那件兒是你的?不要走,吃老爺一棍!」那怪物掄槍隔架。這一場好戰:
        大聖施威猛,妖魔不順柔。兩家齊鬥勇,那個肯干休。這一個鐵棒如龍尾,那一個長槍似蟒頭。這一個棒來解數如風響,那一個槍架雄威似水流。只見那彩霧朦朦山嶺暗,祥雲靉靆樹林愁。滿空飛鳥皆停翅,四野狼蟲盡縮頭。那陣上小妖吶喊,這壁廂行者抖擻。一條鐵棒無人敵,打遍西方萬里遊。那桿長槍真對手,永鎮金稱上籌。相遇這場無好散,不見高低誓不休。
      那魔王與孫大聖戰經三個時辰,不分勝敗,早又見天色將晚。妖魔支著長槍道:「悟空,你住了。天昏地暗,不是個賭鬥之時,且各歇息歇息,明朝再與你比迸。」行者罵道:「潑畜休言!老孫的興頭才來,管甚麼天晚?是必與你定個輸贏。」那怪物喝一聲,虛幌一槍,逃了性命,帥群妖收轉干戈,入洞中將門緊緊閉了。
      這大聖拽棍方回,天神在岸頭賀喜,都道:「是有能有力的大齊天,無量無邊的真本事。」行者笑道:「承過獎,承過獎。」李天王近前道:「此言實非褒獎,真是一條好漢子。這一陣也不亞當時瞞地網罩天羅也。」行者道:「且休題夙話。那妖魔被老孫打了這一場,必然疲倦。我也說不得辛苦,你們都放懷坐坐,等我再進洞去打聽他的圈子,務要偷了他的,捉住那怪,尋取兵器,奉還汝等歸天。」太子道:「今已天晚,不若安眠一宿,明早去罷。」行者笑道:「這小郎不知世事,那見做賊的好白日裡下手?似這等掏摸的,必須夜去夜來,不知不覺,才是買賣哩。」火德與雷公道:「三太子休言,這件事我們不知。大聖是個慣家熟套,須教他趁此時候,一則魔頭困倦,二來夜黑無防,就請快去,快去。」
      好大聖,笑唏唏的,將鐵棒藏了。跳下高峰,又至洞口,搖身一變,變作一個促織兒。真個:
        嘴硬鬚長皮黑,眼明爪腳丫叉。風清月明叫牆涯。夜靜如同人話。
        泣露淒涼景色,聲音斷續堪誇。客窗旅思怕聞他。偏在空階床下。
      蹬開大腿,三五跳,跳到門邊,自門縫裡鑽將進去,蹲在那壁根下,迎著裡面燈光,仔細觀看。只見那大小群妖,一個個狼餐虎嚥,正都吃東西哩。行者揲揲鎚鎚的叫了一遍。少時間,收了家火,又都去安排窩鋪,各各安身。
      約摸有一更時分,行者才到他後邊房裡,只聽那老魔傳令,教:「各門上小的醒睡,恐孫悟空又變甚麼,私入家偷盜。」又有些該班坐夜的,滌滌托托,梆鈴齊響。這大聖越好行事。鑽入房門,見有一架石床,左右列幾個抹粉搽胭的山精樹鬼,展鋪蓋伏侍老魔,脫腳的脫腳,解衣的解衣。只見那魔王寬了衣服,左肐膊上白森森的套著那個圈子,原來像一個連珠鐲頭模樣。你看他更不取下,轉往上抹了兩抹,緊緊的勒在肐膊上,方才睡下。行者見了,將身又變,變作一個黃皮虼蚤,跳上石床,鑽入被裡,爬在那怪的肐膊上,著實一口。叮的那怪翻身罵道:「這些少打的奴才!被也不抖,床也不拂,不知甚麼東西,咬了我這一下。」他卻把圈子又捋上兩捋,依然睡下。行者爬上那圈子,又咬一口。那怪睡不得,又翻過身來道:「刺鬧殺我也!」
      行者見他關防得緊,寶貝又隨身,不肯除下,料偷他的不得。跳下床來,還變做促織兒,出了房門,逕至後面,又聽得龍吟馬嘶。原來那層門緊鎖,火龍、火馬都吊在裡面。行者現了原身,走近門前,使個解鎖法,念動咒語,用手一抹,扢扠一聲,那鎖雙鐄俱就脫落。推開門,闖將進去觀看,原來那裡面被火器照得明晃晃的,如白日一般。忽見東西兩邊斜靠著幾件兵器,都是太子的砍妖刀等物,並那火德的火弓、火箭等物。行者映火光,週圍看了一遍,又見那門背後一張石桌子上有一個篾絲盤兒,放著一把毫毛。大聖滿心歡喜,將毫毛拿起來,啊了兩口熱氣,叫聲:「變!」即變作三五十個小猴。教他都拿了刀、劍、杵、索、裘輪及弓、箭、槍、車、葫蘆、火鴉、火鼠、火馬,一應套去之物,了火龍,縱起火勢,從裡邊往外燒來。只聽得烘烘,撲撲乒乒,好便似咋雷連炮之聲。慌得那些大小妖精夢夢查查的,披著被,朦著頭,喊的喊,哭的哭,一個個走頭無路,被這火燒死大半。美猴王得勝回來,只好有三更時候。
      卻說那高峰上,李天王眾位忽見火光晃亮,一擁前來。見行者騎著龍,喝喝呼呼,縱著小猴,徑上峰頭,厲聲高叫道:「來收兵器,來收兵器。」火德與哪吒答應一聲。這行者將身一抖,那把毫毛復上身來。哪吒太子收了他六件兵器,火德星君著眾火部收了火龍等物,都笑吟吟贊賀行者不題。
      卻說那金洞裡火焰紛紛,諕得個兕大王魂不附體,急欠身開了房門,雙手拿著圈子,東推東火滅,西推西火消,滿空中冒煙突火,執著寶貝跑了一遍,四下裡煙火俱熄。急忙收救群妖,已此燒殺大半,男男女女,收不上百十餘丁;又查看藏兵之內,各件皆無。又去後面看處,見八戒、沙僧與長老還綑住未解,白龍馬還在槽上,行李擔亦在屋裡。妖魔遂恨道:「不知是那個小妖不仔細,失了火,致令如此。」傍有近侍的告道:「大王,這火不干本家之事。多是個偷營劫寨之賊,放了那火部之物,盜了神兵去也。」老魔方然省悟道:「沒有別人,斷乎是孫悟空那賊。怪道我臨睡時不得安穩。想是那賊猴變化進來,在我這肐膊叮了兩口。一定是要偷我的寶貝,見我抹勒得緊,不能下手,故此盜了兵器,縱著火龍,放此狠毒之心,意欲燒殺我也。賊猴啊!你枉使機關,不知我的本事。我但帶了這件寶貝,就是入大海而不能溺,赴火池而不能焚哩。這番若拿住那賊,只把刮了點垛,方趁我心。」
      說著話,懊惱多時,不覺的雞鳴天曉。那高峰上太子得了六件兵器,對行者道:「大聖,天色已明,不須怠慢,我們趁那妖魔挫了銳氣,與火部等扶助你,再去力戰,庶幾這次可擒拿也。」行者笑道:「說得有理。我們齊了心,耍子兒去耶。」一個個抖擻威風,喜弄武藝,逕至洞口。行者叫道:「潑魔出來,與老孫打者。」
      原來那裡兩扇石門被火氣化成灰燼,門裡邊有幾個小妖,正然掃地撮灰。忽見眾聖齊來,慌得丟了掃帚,撇下灰耙,跑入裡面,又報道:「孫悟空領著許多天神,又在門外罵戰哩。」那兕怪聞報大驚,扢迸迸,鋼牙咬響;滴溜溜,環眼睜圓。挺著長槍,帶了寶貝,走出門來,潑口亂罵道:「我把你這個偷營放火的賊猴!你有多大手段,敢這等藐視我也?」行者笑臉兒罵道:「潑怪物!你要知我的手段,且上前來,我說與你聽:
        自小生來手段強,乾坤萬里有名揚。
        當時穎悟修仙道,昔日傳來不老方。
        立志拜投方寸地,虔心參見聖人鄉。
        學成變化無量法,宇宙長空任我狂。
        閑在山前將虎伏,悶來海內把龍降。
        祖居花果稱王位,水簾洞裡逞剛強。
        幾番有意圖天界,數次無知奪上方。
        御賜齊天名大聖,敕封又贈美猴王。
        只因宴設蟠桃會,無簡相邀我性剛。
        暗闖瑤池偷玉液,私行寶閣飲瓊漿。
        龍肝鳳髓曾偷吃,百味珍饈我竊嘗。
        千載蟠桃隨受用,萬年丹藥任充腸。
        天宮異物般般取,聖府奇珍件件藏。
        玉帝訪我有手段,即發天兵擺戰場。
        九曜惡星遭我貶,五方兇宿被吾傷。
        普天神將皆無敵,十萬雄師不敢當。
        威逼玉皇傳旨意,灌江小聖把兵揚。
        相持七十單二變,各弄精神個個強。
        南海觀音來助戰,淨瓶楊柳也相幫。
        老君又使金剛套,把我擒拿到上方。
        綁見玉皇張大帝,曹官拷較罪該當。
        即差大力開刀斬,刀砍頭皮火焰光。
        百計千方弄不死,將吾押赴老君堂。
        六丁神火爐中煉,煉得渾身硬似鋼。
        七七數完開鼎看,我身跳出又兇張。
        諸神閉戶無遮擋,眾聖商量把佛央。
        其實如來多法力,果然智慧廣無量。
        手中賭賽翻觔斗,將山壓我不能強。
        玉皇才設安天會,西域方稱極樂場。
        壓困老孫五百載,一些茶飯不曾嘗。
        金蟬長老臨凡世,東土差他拜佛鄉。
        欲取真經回上國,大唐帝主度先亡。
        觀音勸我皈依善,秉教迦持不放狂。
        解脫高山根下難,如今西去取經章。
        潑魔休弄獐狐智,還我唐僧拜法王。」
      那怪聞言,指著行者道:「你原來是個偷天的大賊。不要走,吃吾一槍。」這大聖使棒來迎。兩個正自相持,這壁廂哪吒太子生嗔,火德星君發狠,即將那六件神兵、火部等物,望妖魔身上拋來。孫大聖更加雄勢。一邊又雷公使㨝,天王舉刀,不分上下,一擁齊來。那魔頭巍巍冷笑,袖子中暗暗將寶貝取出,撒手拋起空中,叫聲:「著!」唿喇的一下,把六件神兵、火部等物、雷公㨝、天王刀、行者棒,盡情又都撈去。眾神靈依然赤手,孫大聖仍是空拳。妖魔得勝回身,叫:「小的們,搬石砌門,動土修造,從新整理房廊。待齊備了,殺唐僧三眾來謝土,大家散福受用。」眾小妖領命維持不題。
      卻說那李天王帥眾回上高峰,火德怨哪吒性急,雷公怪天王放刁,惟水伯在傍無語。行者見他們面不廝睹,心有縈思,沒奈何,懷恨強歡,對眾笑道:「列位不須煩惱。自古道:『勝敗兵家之常。』我和他論武藝,也只如此;但只是他多了這個圈子,所以為害,把我等兵器又套將去了。你且放心,待老孫再去查查他的腳色來也。」太子道:「你前啟奏玉帝,查勘滿天世界,更無一點蹤跡,如今卻又何處去查?」行者道:「我想起來,佛法無邊。如今且上西天問我佛如來,教他著慧眼觀看大地四部洲,看這怪是那方生長,何處鄉貫住居,圈子是件甚麼寶貝。不管怎的,一定要拿他,與列位出氣,還汝等歡喜歸天。」眾神道:「既有此意,不須久停,快去,快去。」
      好行者,說聲去,就縱觔斗雲,早至靈山。落下祥光,四方觀看,好去處:
        靈峰疏傑,疊障清佳,仙岳頂巔摩碧漢。西天瞻巨鎮,形勢壓中華。元氣流通天地遠,威風飛徹滿臺花。時聞鐘磬音長,每聽經聲明朗。又見那青松之下優婆講,翠柏之間羅漢行。白鶴有情來鷲嶺,青鸞著意佇閑亭。玄猴對對擎仙果,壽鹿雙雙獻紫英。幽鳥聲頻如訴語,奇花色絢不知名。回巒盤繞重重顧,古道彎環處處平。正是清虛靈秀地,莊嚴大覺佛家風。
      那行者正然點看山景,忽聽得有人叫道:「孫悟空,從那裡來?往何處去?」急回頭看,原來是比丘尼尊者。大聖作禮道:「正有一事,欲見如來。」比丘尼道:「你這個頑皮。既然要見如來,怎麼不登寶剎,且在這裡看山?」行者道:「初來貴地,故此大膽。」比丘尼道:「你快跟我來也。」這行者緊隨至雷音寺山門下,又見那八大金剛雄糾糾的,兩邊擋住。比丘尼道:「悟空,暫候片時,等我與你奏上去來。」行者只得住立門外。那比丘尼至佛前合掌道:「孫悟空有事,要見如來。」如來傳旨令入,金剛才閃路放行。
      行者低頭禮拜畢,如來問道:「悟空,前聞得觀音尊者解脫汝身,皈依釋教,保唐僧來此求經,你怎麼獨自到此?有何事故?」行者頓首道:「上告我佛。弟子自秉迦持,與唐朝師父西來,行至金山金洞,遇著一個惡魔頭,名喚兕大王,神通廣大,把師父與師弟等攝入洞中。弟子向伊求取,沒好意,兩家比迸,被他將一個白森森的圈子,搶了我的鐵棒。我恐他是天將思凡,急上界查勘不出。蒙玉帝差遣李天王父子助援,又被他搶了太子的六般兵器。及請火德星君放火燒他,又被他將火具搶去。又請水德星君放水渰他,一毫又渰他不著。弟子費若干精神氣力,將那鐵棒等物偷出,復去索戰,又被他將前物依然套去,無法收降。因此特告我佛,望垂慈與弟子看看,果然是何物出身。我好去拿他家屬四鄰,擒此魔頭,救我師父,合拱虔誠,拜求正果。」
      如來聽說,將慧眼遙觀,早已知識。對行者道:「那怪物我雖知之,但不可與你說。你這猴兒口敞,一傳道是我說他,他就不與你鬥,定要嚷上靈山,反遺禍於我也。我這裡著法力助你擒他去罷。」行者再拜稱謝道:「如來助我甚麼法力?」如來即令十八尊羅漢開寶庫,取十八粒金丹砂,與悟空助力。行者道:「金丹砂卻如何?」如來道:「你去洞外,叫那妖魔比試。演他出來,卻教羅漢放砂,陷住他,使他動不得身,拔不得腳,憑你揪打便了。」行者笑道:「妙妙妙,趁早去來。」
      那羅漢不敢遲延,即取金丹砂出門。行者又謝了如來。一路查看,止有十六尊羅漢,行者嚷道:「這是那個去處,卻賣放人。」眾羅漢道:「那個賣放?」行者道:「原差十八尊,今怎麼只得十六尊?」說不了,裡邊走出降龍、伏虎二尊,上前道:「悟空,怎麼就這等放刁?我兩個在後聽如來吩咐話的。」行者道:「忒賣法,忒賣法。才自若嚷遲了些兒,你敢就不出來了。」眾羅漢笑呵呵駕起祥雲。
      不多時,到了金山界。那李天王見了,帥眾相迎,備言前事。羅漢道:「不必絮繁,快去叫他出來。」這大聖捻著拳頭,來於洞口,罵道:「腯潑怪物,快出來與你孫外公見個上下。」那小妖又飛跑去報。魔王怒道:「這賊猴又不知請誰來猖獗也。」小妖道:「更無甚將,止他一人。」魔王道:「那根棒子已被我收來,怎麼卻又一人到此?敢是又要走拳?」隨帶了寶貝,綽槍在手,叫小妖搬開石塊,跳出門來,罵道:「賊猴,你幾番家不得便宜,就該迴避,如何又來吆喝?」行者道:「這潑魔不識好歹!若要你外公不來,除非你服了降,陪了禮,送出我師父、師弟,我就饒你。」那怪道:「你那三個和尚已被我洗淨了,不久便要宰殺,你還不識起倒?去了罷。」
      行者聽說「宰殺」二字,扢蹬蹬腮邊火發,按不住心頭之怒,丟了架子,掄著拳,斜行抅步,望妖魔使個掛面;那怪展長槍,劈手相迎。行者左跳右跳,哄那妖魔;妖魔不知是計,趕離洞口南來。行者即招呼羅漢把金丹砂望妖魔一齊拋下。好砂!正是那:
        似霧如煙初散漫,紛紛靄靄下天涯。白茫茫,到處迷人眼;昏漠漠,飛時找路差。打柴的樵子失了伴,採藥的仙童不見家。細細輕飄如麥麵,粗粗翻復似芝麻。世界朦朧山頂暗,長空迷沒太陽遮。不比囂塵隨駿馬,難言輕軟襯香車。此砂本是無情物,蓋地遮天把怪拿。只為妖魔侵正道,阿羅奉法逞豪華。手中就有明珠現,等時刮得眼生花。
      那妖魔見飛砂迷目,把頭低了一低,足下就有三尺餘深。慌得他將身一縱,跳在浮上一層。未曾立得穩,須臾,又有二尺餘深。那怪急了,拔出腳來,即忙取圈子,往上一撇,叫聲:「著!」唿喇的一下,把十八粒金丹砂又盡套去,拽回步,徑歸本洞。
      那羅漢一個個空手停雲。行者近前問道:「眾羅漢,怎麼不下砂了?」羅漢道:「適才響了一聲,金丹砂就不見矣。」行者笑道:「又是那話兒套將去了。」天王等眾道:「這般難伏啊,卻怎麼捉得他?何日歸天,何顏見帝也?」旁有降龍、伏虎二羅漢對行者道:「悟空,你曉得我兩個出門遲滯何也?」行者道:「老孫只怪你躲避不來,卻不知有甚話說。」羅漢道:「如來吩咐我兩個說:『那妖魔神通廣大,如失了金丹砂,就教孫悟空上離恨天兜率宮太上老君處尋他的蹤跡,庶幾可一鼓而擒也。』」行者聞言道:「可恨,可恨!如來卻也閃賺老孫。當時就該對我說了,卻不免教汝等遠涉。」李天王道:「既是如來有此明示,大聖就當早起。」
      好行者,說聲去,就縱一道觔斗雲,直入南天門裡。時有四大元帥擎拳拱手道:「擒怪事如何?」行者且行且答道:「未哩,未哩。如今有處尋根去也。」四將不敢留阻,讓他進了天門。不上靈霄殿,不入斗牛宮,逕至三十三天之外離恨天兜率宮前,見兩仙童侍立,他也不通姓名,一直徑走。慌得兩童扯住道:「你是何人?往何處去?」行者才說:「我是齊天大聖,欲尋李老君哩。」仙童道:「你怎這樣粗魯?且住下,讓我們通報。」行者那容分說,喝了一聲,往裡徑走。忽見老君自內而出,撞個滿懷。行者躬身唱個喏道:「老官,一向少看。」老君笑道:「這猴兒不去取經,卻來我處何幹?」行者道:「取經取經,晝夜無停。有些阻礙,到此行行。」老君道:「西天路阻,與我何干?」行者道:「西天西天,你且休言。尋著蹤跡,與你纏纏。」老君道:「我這裡乃是無上仙宮,有甚蹤跡可尋?」
      行者入裡,眼不轉睛,東張西看。走過幾層廊宇,忽見那牛欄邊一個童兒盹睡,青牛不在欄中。行者道:「老官,走了牛也,走了牛也。」老君大驚道:「這孽畜幾時走了?」正嚷間,那童兒方醒,跪於當面道:「爺爺,弟子睡著,不知是幾時走的。」老君罵道:「你這廝如何盹睡?」童兒叩頭道:「弟子在丹房裡拾得一粒丹,當時吃了,就在此睡著。」老君道:「想是前日煉的七返火丹,吊了一粒,被這廝拾吃了。那丹吃一粒,該睡七日哩。那孽畜因你睡著,無人看管,遂乘機走下界去,今亦是七日矣。」
      即查可曾偷甚寶貝。行者道:「無甚寶貝,只見他有一個圈子,甚是利害。」老君急查看時,諸般俱在,止不見了金剛琢。老君道:「這孽畜偷了我金剛琢去了!」行者道:「原來是這件寶貝。當時打著老孫的是他。如今在下界張狂,不知套了我等多少物件。」老君道:「這孽畜在甚地方?」行者道:「現住金山金洞。他捉了我唐僧進去,搶了我金箍棒。請天兵相助,又搶了太子的神兵。及請火德星君,又搶了他的火具。惟水伯雖不能渰死他,倒還不曾搶他物件。至請如來著羅漢下砂,又將金丹砂搶去。似你這老官縱放怪物,搶奪傷人,該當何罪?」老君道:「我那金剛琢,乃是我過函關化胡之器,自幼煉成之寶。憑你甚麼兵器、水火,俱莫能近他。若偷去我的芭蕉扇兒,連我也不能奈他何矣。」
      大聖才歡歡喜喜,隨著老君。老君執了芭蕉扇,駕著祥雲同行,出了仙宮。南天門外,低下雲頭,逕至金山界。見了十八尊羅漢、雷公、水伯、火德、李天王父子,備言前事一遍。老君道:「孫悟空還去誘他出來,我好收他。」
      這行者跳下峰頭,又高聲罵道:「腯潑孽畜!趁早出來受死!」那小妖又去報知。老魔道:「這賊猴又不知請誰來也。」急綽槍帶寶,迎出門來。行者罵道:「你這潑魔,今番坐定是死了!不要走,吃吾一掌。」急縱身跳個滿懷,劈臉打了一個耳括子,回頭就跑。那魔掄槍就趕。只聽得高峰上叫道:「那牛兒還不歸家,更待何日?」那魔擡頭,看見是太上老君,就諕得心驚膽戰道:「這賊猴真個是個地裡鬼,卻怎麼就訪得我的主公來也?」
      老君念個咒語,將扇子搧了一下,那怪將圈子丟來,被老君一把接住。又一搧,那怪物力軟筋麻,現了本相,原來是一隻青牛。老君將金鋼琢吹口仙氣,穿了那怪的鼻子,解下勒袍帶,繫於琢上,牽在手中。至今留下個拴牛鼻的拘兒,又名賓郎,職此之謂。老君辭了眾神,跨上青牛背上,駕彩雲,徑歸兜率院;縛妖怪,高昇離恨天。
      孫大聖才同天王等眾打入洞裡,把那百十個小妖盡皆打死,各取兵器。謝了天王父子回天,雷公入府,火德歸宮,水伯回河,羅漢向西。然後才解放唐僧、八戒、沙僧,拿了鐵棒。他三人又謝了行者,收拾馬匹、行裝,師徒們離洞,找大路方走。
      正走間,只聽得路傍叫:「唐聖僧,吃了齋飯去。」那長老心驚。
      畢竟不知是甚麼人叫喚,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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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5-1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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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40 |
    第五十三回            禪主吞餐懷鬼孕 黃婆運水解邪胎

        德行要修八百,陰功須積三千。均平物我與親冤。始合西天本願。
        魔兕刀兵不怯,空勞水火無愆。老君降伏卻朝天。笑把青牛牽轉。
      話說那大路傍叫喚者誰?乃金山山神、土地,捧著紫金缽盂叫道:「聖僧啊,這缽盂飯是孫大聖向好處化來的。因你等不聽良言,誤入妖魔之手,致令大聖勞苦萬端,今日方救得出。且來吃了飯,再去走路,莫孤負孫大聖一片恭孝之心也。」三藏道:「徒弟,萬分虧你,言謝不盡。早知不出圈痕,那有此殺身之害?」行者道:「不瞞師父說,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卻教你受別人的圈子。多少苦楚。可嘆,可嘆!」八戒道:「怎麼又有個圈子?」行者道:「都是你這孽嘴孽舌的夯貨,弄師父遭此一場大難,著老孫翻天覆地,請天兵、水火與佛祖丹砂,盡被他使一個白森森的圈子套去。如來暗示了羅漢,對老孫說出那妖的根原,才請老君來收伏,卻是個青牛作怪。」三藏聞言,感激不盡道:「賢徒,今番經此,下次定然聽你吩咐。」
      遂此四人分吃那飯,那飯熱氣騰騰的。行者道:「這飯多時了,卻怎麼還熱?」土地跪下道:「是小神知大聖功完,才自熱來伺候。」須臾飯畢,收拾了缽盂,辭了土地、山神,那師父才攀鞍上馬,過了高山。正是:滌慮洗心皈正覺,餐風宿水向西行。
      行夠多時,又值早春天氣。聽了些:
        紫燕呢喃,黃鸝睍睆。紫燕呢喃香嘴困,黃鸝睍睆巧音頻。滿地落紅如佈錦,遍山發翠似堆茵。嶺上青梅結豆,崖前古柏留雲。野潤煙光淡,沙暄日色曛。幾處園林花放蕊,陽回大地柳芽新。
      正行處,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長老勒過馬觀看,遠見河那邊有柳陰垂碧,微露著茅屋幾椽。行者遙指那廂道:「那裡人家,一定是擺渡的。」三藏道:「我見那廂也似這般,卻不見船隻,未敢開言。」八戒旋下行李,厲聲高叫道:「擺渡的,撐船過來。」連叫幾遍,只見那柳陰裡面,咿咿啞啞的撐出一隻船兒,不多時,相近這岸。師徒們仔細看了那船兒,真個是:
        短棹分波,輕橈泛浪。橄堂油漆彩,艎板滿平倉。船頭上鐵纜盤窩,船後邊舵樓明亮。雖然是一葦之航,也不亞泛湖浮海。縱無錦纜牙檣,實有松樁桂楫。固不如萬里神舟,真可渡一河之隔。往來只在兩崖邊,出入不離古渡口。
      那船兒須臾頂岸,那梢子叫云:「過河的,這裡去。」三藏縱馬近前看處,那梢子怎生模樣:
        頭裹錦絨帕,足踏皂絲鞋。身穿百納綿襠襖,腰束千針裙布絛。手腕皮粗筋力硬,眼花眉皺面容衰。聲音嬌細如鶯囀,近觀乃是老裙釵。
      行者近於船邊道:「你是擺渡的?」那婦人道:「是。」行者道:「梢公如何不在,卻著梢婆撐船?」婦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沙和尚將行李挑上去,行者扶著師父上跳,然後順過船來,八戒牽上白馬,收了跳板。那婦人撐開船,搖動槳,頃刻間過了河。身登西岸,長老教沙僧解開包,取幾文錢鈔與他。婦人更不爭多寡,將纜拴在傍水的樁上,笑嘻嘻徑入莊屋裡去了。
      三藏見那水清,一時口渴,便著八戒:「取缽盂,舀些水來我吃。」那獃子道:「我也正要些兒吃哩。」即取缽盂,舀了一缽,遞與師父。師父吃了有一少半,還剩了多半,獃子接來,一氣飲乾,卻伏侍三藏上馬。師徒們找路西行,不上半個時辰,那長老在馬上呻吟道:「腹痛。」八戒隨後道:「我也有些腹痛。」沙僧道:「想是吃冷水了。」說未畢,師父聲喚道:「疼的緊。」八戒也道:「疼得緊。」他兩個疼痛難禁,漸漸肚子大了。用手摸時,似有血團肉塊,不住的骨突骨突亂動。三藏正不穩便,忽然見那路傍有一村舍,樹梢頭挑著兩個草把。行者道:「師父,好了,那廂是個賣酒的人家。我們且去化他些熱湯與你吃,就問可有賣藥的,討貼藥,與你治治腹痛。」
      三藏聞言甚喜,卻打白馬。不一時,到了村舍門口下馬。但只見那門兒外有一個老婆婆,端坐在草墩上績麻。行者上前,打個問訊道:「婆婆,貧僧是東土大唐來的。我師父乃唐朝御弟,因為過河吃了河水,覺肚腹疼痛。」那婆婆喜哈哈的道:「你們在那邊河裡吃水來?」行者道:「是在此東邊清水河吃的。」那婆婆欣欣的笑道:「好耍子,好耍子。你都進來,我與你說。」
      行者即攙唐僧,沙僧即扶八戒,兩人聲聲喚喚,腆著肚子,一個個只疼得面黃眉皺,入草舍坐下。行者只叫:「婆婆,是必燒些熱湯與我師父,我們謝你。」那婆婆且不燒湯,笑唏唏跑走後邊,叫道:「你們來看,你們來看。」那裡面蹼蹼踏的又走出兩三個半老不老的婦人,都來望著唐僧哂笑。行者大怒,喝了一聲,把牙一齜。諕得那一家子跌跌蹡蹡,往後就走。行者上前,扯住那老婆子道:「快早燒湯,我饒了你。」那婆子戰兢兢的道:「爺爺呀!我燒湯也不濟事,也治不得他兩個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說。」行者放了他,他說:「我這裡乃是西梁女國。我們這一國盡是女人,更無男子,故此見了你們歡喜。你師父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條河喚做子母河。我那國王城外,還有一座迎陽館驛,驛門外有一個照胎泉。我這裡人,但得年登二十歲以上,方敢去吃那河裡水。吃水之後,便覺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後,到那迎陽館照胎水邊照去。若照得有了雙影,便就降生孩兒。你師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氣,也不日要生孩子,熱湯怎麼治得?」
      三藏聞言,大驚失色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爺爺呀!要生孩子,我們卻是男身,那裡開得產門?如何脫得出來?」行者笑道:「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個時節,一定從脅下裂個窟窿,鑽出來也。」八戒見說,戰兢兢,忍不得疼痛道:「罷了,罷了,死了,死了。」沙僧笑道:「二哥莫扭,莫扭,只怕錯了養兒腸,弄做個胎前病。」那獃子越發慌了,眼中噙淚,扯著行者道:「哥哥,你問這婆婆,看那裡有手輕的穩婆,預先尋下幾個。這半會一陣陣的動蕩得緊,想是摧陣疼,快了,快了。」沙僧又笑道:「二哥既知摧陣疼,不要扭動,只恐擠破漿包耳。」
      三藏哼著道:「婆婆啊,你這裡可有醫家?教我徒弟去買一貼墮胎藥吃了,打下胎來罷。」那婆子道:「就有藥也不濟事。只是我們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陽山,山中有一個破兒洞,洞裡有一眼落胎泉。須得那泉裡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氣。卻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來了一個道人,稱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兒洞改作聚仙庵,護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賜與人。但欲求水者,須要花紅表禮,羊酒果盤,志誠奉獻,只拜求得他一碗兒水哩。你們這行腳僧,怎麼得許多錢財買辦?但只可挨命,待時而生產罷了。」行者聞得此言,滿心歡喜道:「婆婆,你這裡到那解陽山有幾多路程?」婆婆道:「有三千里。」行者道:「好了,好了。師父放心,待老孫取些水來你吃。」
      好大聖,吩咐沙僧道:「你好仔細看著師父。若這家子無禮,侵哄師父,你拿出舊時手段來,裝諕他。等我取水去。」沙僧依命。只見那婆子端出一個大瓦缽來,遞與行者道:「拿這缽頭兒去,是必多取些來,與我們留著用急。」行者真個接了瓦缽,出草舍,縱雲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禮拜道:「爺爺呀!這和尚會駕雲。」才進去叫出那幾個婦人來,對唐僧磕頭禮拜,都稱為羅漢菩薩。一壁廂燒湯辦飯,供奉唐僧不題。
      卻說那孫大聖觔斗雲起,少頃間,見一座山頭阻住雲角。即按雲光,睜睛看處,好山!但見那:
        幽花擺錦,野草鋪藍。澗水相連落,溪雲一樣閑。重重谷壑藤蘿密,遠遠峰巒樹木蘩。鳥啼雁過,鹿飲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塵埃滾滾真難到,泉石涓涓不厭看。每見仙童採藥去,常逢樵子負薪還。果然不亞天臺景,勝似三峰西華山。
      這大聖正然觀看那山,又只見背陰處,有一所莊院,忽聞得犬吠之聲。大聖下山,逕至莊所,卻也好個去處。看那:
        小橋通活水,茅舍倚青山。
        村犬汪籬落,幽人自往還。
      不時來至門首,見一個老道人盤坐在綠茵之上。大聖放下瓦缽,近前道問訊。那道人欠身還禮道:「那方來者?至小庵有何勾當?」行者道:「貧僧乃東土大唐欽差西天取經者。因我師父誤飲了子母河之水,如今腹疼腫脹難禁。問及土人,說是結成胎氣,無方可治。訪得解陽山破兒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氣。故此特來拜見如意真仙,求些泉水,搭救師父。累煩老道指引指引。」那道人笑道:「此間就是破兒洞,今改為聚仙庵了。我卻不是別人,即是如意真仙老爺的大徒弟。你叫做甚麼名字?待我好與你通報。」行者道:「我是唐三藏法師的大徒弟,賤名孫悟空。」那道人問曰:「你的花紅、酒禮都在那裡?」行者道:「我是個過路的掛搭僧,不曾辦得來。」道人笑道:「你好痴呀,我老師父護住山泉,並不曾白送與人。你回去辦將禮來,我好通報。不然請回。莫想,莫想。」行者道:「人情大似聖旨。你去說我老孫的名字,他必然做個人情,或者連井都送我也。」
      那道人聞此言,只得進去通報。卻見那真仙撫琴,只待他琴終,方才說道:「師父,外面有個和尚,口稱是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欲求落胎泉水,救他師父。」那真仙不聽說便罷,一聽得說個悟空名字,卻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急起身,下了琴床,脫了素服,換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鉤子,跳出庵門,叫道:「孫悟空何在?」行者轉頭,觀見那真仙打扮:
        頭戴星冠飛彩艷,身穿金縷法衣紅。
        足下雲鞋堆錦繡,腰間寶帶繞玲瓏。
        一雙納錦凌波襪,半露裙襴閃繡絨。
        手拿如意金鉤子,鐏利杆長若蟒龍。
        鳳眼光明眉菂豎,鋼牙尖利口翻紅。
        額下髯飄如烈火,鬢邊赤髮短蓬鬆。
        形容惡似溫元帥,爭奈衣冠不一同。
      行者見了,合掌作禮道:「貧僧便是孫悟空。」那先生笑道:「你真個是孫悟空,卻是假名託姓者?」行者道:「你看先生說話。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豈有假託之理?」先生道:「你可認得我麼?」行者道:「我因歸正釋門,秉誠僧教,這一向登山涉水,把我那幼時的朋友也都疏失,未及拜訪,少識尊顏。適間問道子母河西鄉人家,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故此知之。」那先生道:「你走你的路,我修我的真,你來訪我怎的?」行者道:「因我師父誤飲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來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師難也。」
      那先生怒目道:「你師父可是唐三藏麼?」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恨道:「你們可曾會著一個聖嬰大王麼?」行者道:「他是號山枯松澗火雲洞紅孩兒妖怪的綽號,真仙問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處有信來報我,稱說唐三藏的大徒弟孫悟空憊懶,將他害了。我這裡正沒處尋你報仇,你倒來尋我,還要甚麼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兄也曾與我做朋友,幼年間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今令侄得了好處,現隨著觀音菩薩,做了善財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麼反怪我也?」
      先生喝道:「這潑猢猻!還弄巧舌。我舍侄還是自在為王好,還是與人為奴好?不得無禮,吃我這一鉤!」大聖使鐵棒架住道:「先生莫說打的話,且與些泉水去也。」那先生罵道:「潑猢猻!不知死活。如若三合敵得我,與你水去;敵不過,只把你剁為肉醬,方與我侄子報仇。」大聖罵道:「我把你不識起倒的孽障!既要打,起開來看棍。」那先生如意鉤劈手相還。二人在聚仙庵好殺:
        聖僧誤食成胎水,行者來尋如意仙。那曉真仙原是怪,倚強護住落胎泉。及至相逢講仇隙,爭持決不遂如然。言來語去成僝僽,意惡情兇要報冤。這一個因師傷命來求水,那一個為侄亡身不與泉。如意鉤強如蝎毒,金箍棒狠似龍巔。當胸亂刺施威猛,著腳斜鉤展妙玄。陰手棍丟傷處重,過肩鉤起近頭鞭。鎖腰一棍鷹持雀,壓頂三鉤蜋捕蟬。往往來來爭勝敗,返返復復兩回還。鉤攣棒打無前後,不見輸贏在那邊。
      那先生與大聖戰經十數合,敵不得大聖。這大聖越加猛烈,一條棒似滾滾流星,著頭亂打。先生敗了筋力,倒拖著如意鉤,往山上走了。
      大聖不去趕他,卻來庵內尋水。那個道人早把庵門關了。大聖拿著瓦缽,趕至門前,盡力氣一腳,踢破庵門,闖將進去。見那道人伏在井欄上,被大聖喝了一聲,舉棒要打,那道人往後跑了。卻才尋出吊桶來,正要打水,又被那先生趕到前邊,使如意鉤子把大聖鉤著腳一跌,跌了個嘴硍地。大聖爬起來,使鐵棒就打。他卻閃在傍邊,執著鉤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聖罵道:「你上來,你上來,我把你這個孽障直打殺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敵,只是禁住了,不許大聖打水。大聖見他不動,卻使左手掄著鐵棒,右手使吊桶。將索子才突轆轆的放下,他又來使鉤。大聖一隻手撐持不得,又被他一鉤鉤著腳,扯了個躘踵,連索子通跌下井去了。大聖道:「這廝卻是無禮。」爬起來,雙手掄棒,沒頭沒臉的打將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敵。大聖又要去取水,奈何沒有吊桶,又恐怕來鉤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個幫手來。」
      好大聖,撥轉雲頭,逕至村舍門首,叫一聲:「沙和尚。」那裡邊三藏忍痛呻吟,豬八戒哼聲不絕。聽得叫喚,二人歡喜道:「沙僧啊,悟空來也。」沙僧連忙出門接著道:「大哥,取水來了?」大聖進門,對唐僧備言前事。三藏滴淚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大聖道:「我來叫沙兄弟與我同去,到那庵邊,等老孫和那廝敵鬥,教沙僧乘便取水來救你。」三藏道:「兩個沒病的都去了,丟下我兩個有病的,教誰伏侍?」那個老婆婆在傍道:「老羅漢只管放心,不須要你徒弟,我家自然看顧伏侍你。你們早間到時,我等實有愛憐之意。卻才見這位菩薩雲來霧去,方知你是羅漢菩薩,我家決不敢復害你。」
      行者咄的一聲道:「汝等女流之輩,敢傷那個?」老婆子笑道:「爺爺呀!還是你們有造化,來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們也不得囫圇了。」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圇,是怎麼的?」婆婆道:「我一家兒四五口,都是有幾歲年紀的,把那風月事盡皆休了,故此不肯傷你;若還到第二家,老小眾大,那年小之人,那個肯放過你去?就要與你交合。假如不從,就要害你性命,把你們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兒哩。」八戒道:「若這等,我決無傷。他們都是香噴噴的,好做香袋;我是個臊豬,就割了肉去,也是臊的,故此可以無傷。」行者笑道:「你不要說嘴,省些力氣,好生產也。」那婆婆道:「不必遲疑,快求水去。」行者道:「你家可有吊桶?借個使使。」那婆子即往後邊取出一個吊桶,又窩了一條索子,遞與沙僧。沙僧道:「帶兩條索子去,恐一時井深要用。」
      沙僧接了桶索,即隨大聖出了村舍,一同駕雲而去,那消半個時辰,卻到解陽山界。按下雲頭,逕至庵外。大聖吩咐沙僧道:「你將桶索拿了,且在一邊躲著,等老孫出頭索戰。你待我兩人交戰正濃之時,你乘機進去,取水就走。」沙僧謹依言命。
      孫大聖掣了鐵棒,近門高叫:「開門,開門!」那守門的看見,急入裡通報道:「師父,那孫悟空又來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這潑猴老大無狀。一向聞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條棒真是難敵。」道人道:「師父,他的手段雖高,你亦不亞與他,正是個對手。」先生道:「前面兩回,被他贏了。」道人道:「前兩回雖贏,不過是一猛之性;後面兩次打水之時,被師父鉤他兩跌,卻不是相比肩也?先既無奈而去,今又復來,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緊,不得已而來也。決有慢他師之心,管取我師決勝無疑。」
      真仙聞言,喜孜孜滿懷春意,笑盈盈一陣威風,挺如意鉤子,走出門來喝道:「潑猢猻!你又來作甚?」大聖道:「我來只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之井,憑是帝王宰相,也須表禮羊酒來求,方才僅與些須;況你又是我的仇人,擅敢白手來取?」大聖道:「真個不與?」真仙道:「不與,不與。」大聖罵道:「潑孽障!既不與水,看棍!」丟一個架子,搶個滿懷,不容說,著頭便打;那真仙側身躲過,使鉤子急架相還。這一場比前更勝,好殺:
        金箍棒,如意鉤,二人奮怒各懷仇。飛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揚塵日月愁。大聖救師來取水,妖仙為侄不容求。兩家齊努力,一處賭安休。咬牙爭勝負,切齒定剛柔。添機見,越抖擻,噴雲噯霧鬼神愁。樸樸兵兵鉤棒響,喊聲哮吼振山丘。狂風滾滾催林木,殺氣紛紛過斗牛。大聖愈爭愈喜悅,真仙越打越綢繆。有心有意相爭戰,不定存亡不罷休。
      他兩個在庵門外交手,跳跳舞舞的,鬥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題。
      卻說那沙和尚提著吊桶,闖進門去,只見那道人在井邊擋住道:「你是甚人,敢來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寶杖,不對話,著頭便打。那道人躲閃不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掙命。沙僧罵道:「我要打殺你這孽畜,怎奈你是個人身,我還憐你,饒你去罷。讓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後面去了。沙僧卻才將吊桶向井中滿滿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庵門,駕起雲霧,望著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饒他罷,饒他罷。」
      大聖聽得,方才使鐵棒支住鉤子道:「我本待斬盡殺絕,爭奈你不曾犯法;二來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頭來,我被鉤了兩下,未得水去。才然來,我是個調虎離山計,哄你出來爭戰,卻著我師弟取水去了。老孫若肯拿出本事來打你,莫說你是一個甚麼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幾個,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饒你教你活幾年耳。已後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掯他。」那妖仙不識好歹,演一演,就來鉤腳。被大聖閃過鉤頭,趕上前,喝聲:「休走!」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個蹼辣,掙扎不起。大聖奪過如意鉤來,折為兩段;總拿著又一抉,抉作四段。擲之於地道:「潑孽畜!再敢無禮麼?」那妖仙戰戰兢兢,忍辱無言。這大聖笑呵呵,駕雲而起。有詩為證。詩曰:
        真鉛若鍊須真水,真水調和真汞乾。
        真汞真鉛無母氣,靈砂靈藥是仙丹。
        嬰兒枉結成胎像,土母施功不費難。
        推倒旁門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還。
      大聖縱著祥光,趕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歡歡,回於本處。按下雲頭,徑來村舍。只見豬八戒腆著肚子,倚在門枋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獃子,幾時占房的?」獃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來麼?」行者還要耍他,沙僧隨後就到,笑道:「水來了,水來了。」三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啊,累了你們也。」那婆婆卻也歡喜,幾口兒都出禮拜道:「菩薩呀,卻是難得,難得。」即忙取個花磁盞子,舀了半盞兒,遞與三藏道:「老師父,細細的吃,只消一口,就解了胎氣。」八戒道:「我不用盞子,連吊桶等我喝了罷。」那婆子道:「老爺爺,諕殺人罷了。若吃了這吊桶水,好道連腸子肚子都化盡了。」嚇得獃子不敢胡為,也只吃了半盞。
      那裡有頓飯之時,他兩個腹中絞痛,只聽轂轆轂轆三五陣腸鳴。腸鳴之後,那獃子忍不住,大小便齊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靜處解手。行者道:「師父啊,切莫出風地裡去,怕人子,一時冒了風,弄做個產後之疾。」那婆婆即取兩個淨桶來,教他兩個方便。須臾間,各行了幾遍,才覺住了疼痛,漸漸的銷了腫脹,化了那血團肉塊。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與他補虛。八戒道:「婆婆,我的身子實落,不用補虛。你燒些湯水與我洗個澡,卻好吃粥。」沙僧道:「二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漿致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左右只是個小產,怕他怎的?洗洗兒乾淨。」真個那婆子燒些湯與他兩個淨了手腳。唐僧才吃兩盞兒粥湯。八戒就吃了十數碗,還只要添。行者笑道:「夯貨,少吃些,莫弄做個沙包肚,不像模樣。」八戒道:「沒事,沒事,我又不是母豬,怕他做甚?」那家子真個又去收拾煮飯。
      老婆婆對唐僧道:「老師父,把這水賜了我罷。」行者道:「獃子,不吃水了?」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氣想是已行散了,灑然無事,又吃水何為?」行者道:「既是他兩個都好了,將水送你家罷。」那婆婆謝了行者,將餘剩之水裝於瓦罐之中,埋在後邊地下。對眾老小道:「這罐水,夠我的棺材本也。」眾老小無不歡喜,整頓齋飯,調開桌凳。唐僧們吃了齋,消消停停,將息了一宿。
      次日天明,師徒們謝了婆婆家,出離村舍。唐三藏攀鞍上馬,沙和尚挑著行囊,孫大聖前邊引路,豬八戒攏了韁繩。這裡才是:
      洗淨口孽身乾淨,銷化凡胎體自然。
      畢竟不知到國界中還有甚麼理會,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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