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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
發表於 2006-1-21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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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對他總是沈默著,好像以為自己沒有什麼分量跟知識分子對話。
可是父親的沈默使他覺得自己很可笑。
特別是父親與他的兄弟可以談上個把小時,無非是家居的小事,
親友的芝麻綠豆,談得鄭重其事,而他竟插不上口,只覺得瑣碎、煩悶、無聊。
在他們之間有一道知識不能跨越的溝。
他以為父親與兄弟乃普羅大眾之典型,關懷的層面僅及家族,
天下的事,只要不殃及自己,是無動於衷的。
所以他這個關懷層面已遠遠逾越小我及於大我的知識分子,
與他們隔閡之深,只能叫父親對他的生活、話題沈默以待。
他剛回國時,曾經對兄弟有些不由自主的輕視;
對自己的學識、社會地位有些自負;
當親戚以敬重的態度向他寒暄時,有些陶陶然。
這就是他的懼怕;
因為父親瀕臨死亡時,他徹底看出自己只能以清談關懷遙不可及的群體,
卻對至親沒有付諸行動的力量。
父親又在呻吟,痛苦叫他的臉扭曲猙獰。
「我能為你做什麼?」他大聲問,又站了起來,再坐下。
「去問...快快去問護士止痛針什麼時間才能打?」
他快步走出去,又沮喪的回來。
「還要兩個小時。不能太密的。」父親絕望的大聲呻吟起來。
他恐懼了;他多希望他兄弟就在身邊。
他們總是知道該怎麼辦的。
「我能為你做什麼?」他又問。
父親沈默;但呻吟。
啊!話題,話題,讓我再想個話題。
昨天他才談了一天的話,
從街頭抗爭、群眾心理,談到消費者心態、廣告企劃,談到環保以及知識分子的良知。
「辭理說他一下班就過來,大嫂煮了雞湯麵線一道送來。」
「哦!」
「大嫂....真不錯,沒想到相親可相到這麼好的」
「是啊!」
父親大聲叫了起來。
他慌張的跑出去找護士。
護士見他白了臉,趕忙衝進來。
父親已按捺下叫聲,忍耐著,扭曲著臉。
「我幫他打止痛針!你跟我來。」
走到長廊,護士悄聲說:
「只是心理作用,打了也沒用,癌症末期沒法止痛的。痛到極點,累了就睡了。」
護士給父親打了針,父親較平靜些。
「需不需要我為你做什麼?」他又問。
「...你...也該結婚了。」
他低頭看自己的鞋;他與怡君同居父親是知道的。
兄弟都說,換了是他們,這麼做一定會被父親打斷腿。
父親對他卻保持沈默。
其實遠從他考上大學,父親送他一隻手錶開始,就不大管他了。
父親總是說:「他書讀得多,他知道的。」
怡君不要結婚。
「婚姻對女人是個束縛。」她說:「我學的是藝術。藝術講究自由。」
「No marriage, No children, No kitchen.」她說。
怡君當真擺脫掉一切可能有的束縛,包括他的父親。
父親生病期間,她沒來探望過一次。
他對怡君說:「父親到末期了,好痛哪!」
怡君看起來好認真的說:「好可憐!」也就只說了這麼句話。
「還是結婚沈穩些。最近這些時間,幸好是有玉美和小麗。」
他一真低著頭,沒敢抬起來直視父親的臉。
父親又開始呻吟,距打止痛針只過了幾分鐘,在床上輾轉著,比方才還難忍。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哥哥的出現,簡直像救星一般,讓他鬆了口氣。
「爸爸很痛...」他求救地說。
「麵線來了!麵線來了!」
哥哥好精神的說:
「玉美幫你丟了好多香菇,是你最喜歡吃的小香菇,趕快吃完擦個澡,比較好睡。
你看,全新的三槍牌。」
父親還在呻吟,卻也無力的笑笑。
他從父親的笑容中看出一種完全的託付與信賴。
哥哥將父親的床搖起來,麵線一口口放湯匙中,吹涼了,餵進父親口中。
父親吃得很慢,溫順而聽話的,像個病中的孩子。
才吃幾口,咳一聲,全又吐了出來,吐得一身一床一地
「沒關係!沒關係!」哥哥說,拿布慢慢擦父親的身子,
再蹲下來擦地,然後又慢慢的餵。
父親卻吃不下了。
「我們來擦個澡吧!」哥哥說。
他木楞的站在旁邊,看得心好苦,
滿肩滿心的重擔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己也要吐了。
深吸一口氣,他匆匆看錶:「我?我?我...」
他對哥哥說:「我還有事。」
「去吧!去吧...」哥哥說:「這兒有我照顧。」
走前,他看見自己來時買的那束玫瑰,久置抬上,已萎縮了。
一生從事黑手的父親,是不賞花的。
哥哥幫父親擦澡時,他離開了。
他想起那一次哥哥交代他為父親擦澡;
他是如此的絆手絆腳,把父親弄得很不舒服。
他從來沒有這麼近的與父親肌膚接觸。
父親蒼白瘦弱的身體他既不敢直視,也不敢觸碰,
那樣親密的距離叫他害怕得好想逃避。
他張皇失措;他終於承認他沒有辦法承擔父親的痛與死。
在愛的理念上,他是如此侃侃能談;
在愛的實踐上,他卻是個無法擺代價的侏儒。
那晚他赴一個演講「愛、生活與學習」。
當他離開醫院,真實地感覺自己蓄意將滿肩重擔隨自動大門關上而丟棄;
他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他自己的口才、機智與清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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