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慵懶 2017-7-10 14: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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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8 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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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一天 那個時候
我該如何描述那起既是結束、也是開始的事件?
我的名字是遠野綾,就讀縣內高中二年級。
我們家共有四個人,除了我以外,還有爸爸、媽媽及就讀大學的姊姊。我的成績在平均水準,體育及數學則在平均以下,興趣是觀賞電影及閱讀……換句話說,沒什麼特別的嗜好,連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平淡乏味的人。最近為了即將展開的運動會在畫加油看板,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圖畫得好,隻是簽運不好,抽中了這項工作而已。唯一能夠引以為豪的一件事,便是從去年起就開始天天寫日記,從未間斷。
我參加的社團是合氣道社,不過隻是掛名而已。說穿了,我是個幽靈社員。
在我就讀的南高,社員人數若不滿五人,該社團便會自動降級為同好會,社團經費也會大幅刪減,因此小社團總是努力爭取幽靈社員。我也是在今年成為合氣道社社長的同學請求之下,借出了我的名字。
合氣道社的實際狀況可說是慘不忍睹,真正參與練習的隻有拉我入社的同學——齊木裏緒和另一位姓中山的同學,而她們每禮拜頂多也隻練個幾小時而已。等她們結束短暫的練習之後,我就會和她們會合,三個人一起到生物教具室裏閑聊打混。這就是合氣道社的主要活動。
選擇生物教具室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顧問伊藤隆平(綽號裘利)是生物老師。我們沒有社辦這種高級玩意兒,裘利在春天突然大發神經架的社團網站當然也無人閑問;不知不覺間,我們就代替連垃圾留言都不會刪的他管理起留言板了。當然,這依舊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工作。
我和一哉——村瀨一哉便是於今年五月在這個留言板上相識的。
今年春天,擔任北高合氣道社社長的一哉來板上留言,表示希望和我們一起練習。
雖然因為顧問許可、行程、場地,以及最重要的原因——我們社團可悲的活動實況等問題,共同練習未能實現,不過擔任聯絡人的我卻因此和一哉混熟了。
除了社團以外,舉凡電視、書籍及電影等各方麵的興趣,一哉都和我出奇相投。曾幾何時,說完聯絡事項以後花上兩倍的時間閑聊,已經變得理所當然。
假如沒有一開始的陰錯陽差,或許我們早成了情侶;然而事與願違,我們相約見麵討論共同練習事宜的那一天,一哉得了感冒,改由副社長望月前來,之後共同練習的計劃便泡湯了。
我們錯過了見麵的機會,成了互通電話的朋友。我們約好在晚上十一點聯絡,等家人都入睡之後盡情地談天說地,閑聊彼此學校及朋友的事。
一哉說了許多他的事,比如他國中時參加足球社,其實很會做飯,雖不挑食卻無法容忍糖醋裏肌加鳳梨;他也談過他支持的足球隊,喜歡的搞笑藝人,甚至把他的秘密——自從小學時從庭院裏的樹上掉下來以後,就得了懼高症——也告訴了我。一哉的所有話題都生動有趣,我愛聽極了。而一哉也總是開開心心地聽著我的無聊話題。
我們幾乎每天都打電話、傳簡訊,卻一直沒見麵。並不是沒機會見麵。當他邀我暑假出去玩時,我真的好開心,但卻拒絕了。
說白了,是因為我沒有自信。那時我早就喜歡上一哉了。
打電話聊天時的語氣及簡訊字麵所呈現的我,都比平時的我來得開朗風趣;我怕一哉見了真正的我會感到失望。
我的服飾品味爛得可悲,不像中山一樣總是身穿名牌貨;都已經十六歲了,還在家庭理發院剪頭發。這樣的我怎能和一哉見麵?但要我突然開始打扮,我又沒勇氣。我很清楚,品味差的人亂穿高檔貨,反而比不穿還要顯得滑稽;再說,若是我出門時精心打扮,姊姊鐵定會笑我:“綾怎麼突然愛漂亮起來啦?”一想到這裏,我就滿臉通紅。
所以我決定急事緩辦,慢慢把衣服鞋子買齊,偷偷買時裝雜誌來看,把自己的說話方式改得爽朗些,再若無其事地找個藉口改去其他發廊理發,好在一哉的生日九月十四日前改頭換麵。就算趕不及,到十月或十一月應該就沒問題了。我以為努力及時間能解決我的煩惱。
為什麼我會以為人一定能活到時間解決一切問題的那一刻?
一哉死了,死於意外。
夏天即將結束的那一天,八月三十日。一哉在校舍頂樓踩到積水滑了一跤,撞到了頭——正中要害;等到數小時後別人發現他時,他已經是具冰冷的屍體了。
一哉死得如此輕易又突然,如果事情發生在其他人身上,說不定我還會笑死者迷糊。就這樣,我們在開始之前就結束了。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那通電話是怎麼回事?八月三十一日,從遠方傳來的嘶啞聲音說:“死的人是你。”
然而到了隔天,早晨依舊如常到來。姊姊匆忙跑下樓的腳步聲吵醒了我,早餐是我不愛吃的鹹鮭魚;校長在開學典禮上長篇大論,害得我險些貧血;中午和班上同學一起吃午餐,大家都看得見我。死的人果然是一哉。
一哉的意外上了報紙,告別式也辦過了;這代表他的確死了,他應該已經不在人世。
但那通電話又是怎麼回事?這件事在我腦中盤旋不去,讓我無心去做其他事。
足足有兩天,我怕得不敢靠近手機,然而到了第三天,我卻拿起了電話。
我想聽聽一哉的聲音。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想和一哉說話。是幽靈也好,幻聽也罷;沒有一哉的世界如此空虛,隻要能消除我的寂寞,不管電話是打到哪兒都無妨。
我不知道一哉是否也和我有著一樣的想法,他接了電話。我們都有點困惑,隨即便不約而同地開了口,理所當然地聊起昨天的電視節目,抱怨剛放完長假就考試,一如從前的我們。我們都沒有提起那天發生的事。
隻要這麼做,電話彼端與這一端便完全無異,天氣與新聞也都一樣。電話每天都打得通,我開始覺得維持現狀也不錯。
能和一哉說話,和從前一樣說話。這是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隻要能和他繼續說話,我別無所求。反正我們本來就沒見過麵,現在和從前並沒有任何不同。雖然多了件不能談的話題,但隻要能聽到一哉的聲音就無所謂。
如此這般,我們過著表麵上平穩的時光,直到那一天來臨為止。
直到九月六日那一天。
從車站南側出口直走片刻,就能走到一個大型的Y字路口;那裏是市中心,也是人潮最多的地方。
Y字路口的正中間有個多向行人穿越道,往東走就是我就讀的南高,往西走則是一哉的北高;一到傍晚,便能見到南高的西裝製服與北高的立領製服交錯於路口的光景。走在斑馬線上,抬頭仰望車站正麵的大樓外牆,便能看到一個不遜於東京的巨大熒幕,各種商店大多聚集在這一帶。
九月六日,禮拜六。我在那棟大樓二樓的麥當勞用餐,坐的是窗邊的雙人座。我坐在白色座椅上,空著的紅色座椅被我拿來放包包。坐下以後才發現桌上有道香煙焦痕,不過也隻好忍耐。反正看起來有點像米老鼠。
那天我的心情很好,一方麵是因為期待已久的新書出版了,一方麵則是因為前一天傍晚轉蛋轉到了我一直很想要的綠小鴨。禮拜一拿去給裏緒看吧!裏緒每周六都在樓下的便利商店打工,但今天正好請假。
我望向身旁的玻璃窗,多向行人穿越道盡收眼底。我悠哉地喝著奶昔,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潮,接著又拿出新書,隨意翻了幾頁。車站裏的書店最近多了許多警告竊賊的吊牌及海報,找起書來變得很麻煩。店方的心情我能懂,但也用不著這麼做吧!
我的視線突然被佇立於斑馬線彼端的人影吸引住。那男人手裏拿著兩根棒子在做什麼?
正當我奇怪之際,棍棒間有個沙漏狀的東西飛了起來。哇!好厲害,好高!我看得入神,甚至連奶昔都忘了喝。轉眼間,他的周圍便多出了一道人牆。原來是街頭藝人啊!我記得那種沙漏狀的東西叫做扯鈴。
車站之前常有人彈吉他,不過街頭藝人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扯鈴一落下,便又立刻高高地舞上天空,實在好精彩。我立刻拿起手機,與一哉分享。
“綾?”
第一道鈴聲還沒響完,一哉就接起了電話,教我有點驚訝。
“你接得好快,害我嚇一跳。”
“真巧,我看到了一個好玩的東西,正想打電話給你。”
不知何故,聽了他這番話,我的心髒猛然一跳。我的眼角瞥見斑馬線彼端的人牆動了,看來是那個藝人耍了什麼特技。
“我跟你說,現在路邊有街頭藝人在表演,他拿著兩根用線連著的棒子,把一個像鼓的東西拋向空中。”
咦……?
一哉剛才說了什麼?我一麵聽著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一麵戰戰兢兢地問他:
“你說的路邊,是不是在南側出口的熒幕附近……?”
“對,就是過了斑馬線那裏。很厲害耶!他現在一次拋三個!”
我覺得四周似乎突然暗了下來,體內的血液仿佛都凝結了。玻璃窗外有三個飛舞的扯鈴。錯不了,是同一個人。一哉與我看見的是同樣的畫麵。
“誒,一哉,你現在在哪裏?”
我從宛如榨幹了水分似的幹燥喉嚨中,硬生生地擠出話語。
“唔?哦,我現在人在熒幕大樓裏的麥當勞,孤單地一個人吃著午餐——”
椅子發出了喀當一聲,原來我竟在不知不覺之間站了起來。我四下張望,卻沒看見一哉的身影。他怎麼可能在這裏?
“你……坐在哪個位子?”
我發問的聲音變得好沙啞,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
“我坐在窗邊……呃,從角落算來第四個雙人座。”
〈雙人座〉
吱!腦袋裏響起了一道怪聲。我默數座位,從角落算起,一、二、三,柱子前有個高大的印度橡樹盆栽,接著是——
“窗邊的座位有紅色和白色兩種椅子,你坐的是哪一種?”
“嗯?哦,我坐的是紅色的,後麵有橡樹。”
我轉動猶如生了鏽一般沉重的脖子,望向對麵的座位。桌子的另一頭,放著包包的椅子正是紅色的。
是這個位子——
塑膠椅上放著我的包包,後頭是橡樹盆栽,沒有。椅子上根本沒坐人。我戰戰兢兢地伸手向前,卻什麼也沒碰著。當然啊!〈這一邊〉的一哉已經死了,早已化成白骨,堆在白色骨灰壇之中,哪還能坐在這裏吃漢堡?可是……
“一哉,你真的坐在那個位子上?”
“怎麼啦?你幹嘛一直問這些?”
“桌上是不是有個燒焦的痕跡?看起來有點像米老鼠的。”
電話彼端傳來了一道小小的抽氣聲。
“聽我說,我現在就坐在你的對麵。我們是麵對麵的!”
不知不覺間,我哭了起來,偌大的淚珠撲簌簌地直掉。我知道周圍的客人都一臉錯愕,但就是無法止住眼淚。
“一哉,為什麼?”
這一禮拜以來一直視而不見的現實突然排山倒海地席卷而來。為什麼一哉要死?為什麼我不早點和一哉見麵?被笑也無所謂啊!和一哉見麵,親耳聽他的聲音,看他的笑容,還有什麼比得上這個?可是現在再怎麼悔恨也沒用了,我們再也見不到麵了。無論說再多話,我們還是無法相對而坐。這個不得不認清的現實如沉重的冰塊一般壓扁了我,我就像隻缺氧的金魚一樣拚命喘氣。
“為什麼你要死?我好想見你,就算隻見一麵也好,我一直好想見你!”
我奮力擠出的嘶啞聲音仿佛自遠方傳來。
“我也很想見你啊!本來還想邀你來參加園遊會的,可是你為什麼偏偏選在那個時候走那條路啊!你平常不是都搭巴士嗎?為什麼那一天偏偏要走路!”
“咦……”
不知何故,我的眼淚止住了。有種灰暗的東西取代了冰塊包覆周圍。
“誒,一哉……”
我的聲音已經完全變成了別人的聲音。
“我是怎麼死的?”
有好一陣子,一哉都沒開口答話。沉默彌漫著後悔的氣息,令我更加不安。我又問了一次,他才告訴我:
“綾……你是被殺死的。”
我隻覺得腦袋仿佛被人重重槌了一記,明亮的店裏及輕快的音樂聲全都突然遠去。
“怎麼會?為什麼?是誰?”
是誰被殺了?我?怎麼可能?我連和朋友都沒吵過架呢!我才活了十六年就被殺了?難道我在不知不覺之間做了很過分的事,才讓人家氣得殺了我?
“聽說……是殺人魔下的手,現在還沒抓到。”
“那、那我是運氣不好,被不認識的人給殺了?哪有這樣的!”
我一時激動,拍了桌子一下,奶昔險些被震倒。
“綾,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說的。”
“就算你不說,事情還是發生了啊!我還是被殺了啊!”
隻擱著一個包包的紅色椅子,一哉應該正坐在上頭,但是我卻突然被一個來曆不明的人拉到一個見不著一哉的地方去。我和一哉被硬生生地拆散了。一哉不斷安慰著無法克製情緒的我,卻又突然喃喃說道:
“綾,那我呢……?我是怎麼死的?”
這句話把我拉了回來。回想起他的死因,我鬆了口氣。幸好一哉不是因為某人的惡意而失去生命,這讓我頗感安慰。
“你是死於意外。”
他似乎和我一樣鬆了口氣,電話彼端傳來了吐氣聲。
“聽說你是在北高的頂樓跌倒才死的。”
然而聽了我接下來的這句話之後,一哉的聲音卻僵硬了起來。
“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跌倒才死的。”
“不可能。”
我打了個冷顫。我頭一次聽見一哉如此嚴峻的聲音。
“學校的頂樓是禁止進入的,門也上了鎖。你們學校應該也一樣吧?”
“對,可是……”
“我有懼高症。”
“啊……”
“說來丟臉,隻要超過三樓我就不敢靠近窗邊。就算頂樓門沒鎖,我也絕對不敢上去。”
可是一哉的確上了頂樓啊!因為他的——屍體就是在頂樓被發現的。
我的腦中浮現了一個令人不快的念頭。
“該不會……你也是被殺的吧?”
話一出口,便像剃刀一般刺入我的胸口。怎麼可能?可是,假如真是這樣,就代表一哉其實並非死於意外,殺了他的凶手至今仍逍遙法外。
“是我想太多了,對吧?怎麼可能?”
“是啊,可是……”
一哉所在的〈那一邊〉和我所在的〈這一邊〉完全一模一樣,連每天的天氣、新聞和電車的誤點分鍾數都如出一轍。
如果其中一人是被殺的,或許另一人也是被殺的。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麼理由會到頂樓上去,至少我敢確定我不會一個人去頂樓。”
令人不快的確信湧上心頭,心髒宛若被人用老虎鉗鎮緊似的揪在一塊。放眼望去是一片熙熙攘攘的人潮;或許殺了一哉的人就走在這片人潮裏?
“即使是意外,也應該有個讓你爬上頂樓的人存在,對吧?”
那個人製造了一哉的死因,或許就是殺害他的凶手,卻保持沉默。
“如果是那個人殺了你……”
我的頭皮發麻,臉頰上的淚痕變得滾燙如火。
“我絕不會放過那個人,絕對不會……我會替你報仇。”
話說出口,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然而一旦說了,就覺得自己非做不可。這幾天來盤旋於心中的情感終於找到了出口。
“你在說什麼傻話?”
“才不是傻話!”
水滴滴答滴答地落在漢堡包裝紙上,我這才發現自己仍在流淚。
“如果你真的是被殺的,我怎麼能夠放任凶手逍遙法外?”
假如〈這一邊〉的一哉是遇害身亡卻沒人知道,未免太可憐了。
我們再也見不到麵了。今後一哉需要幫助的時候,我永遠無法趕到他身邊幫他。我能為一哉做的隻有這件事。
沉默片刻過後,一哉歎了口小小的氣。
“我也是……直到那天電話打通前,我都想著要親手揪出殺了你的凶手,為你報仇。”
接著他又說道:“或許這就是我們的電話能夠打通的原因。”
自那一天起,我和一哉開始著手找凶手。
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互相確認〈那一邊〉與〈這一邊〉的狀況。
我本來以為〈兩邊〉是一模一樣的,但一哉認為我們的死是個重大的差異,應該會連帶造成其他的不同。
從國家、城市名稱等基本事項,到我們相識的緣由、彼此的生日、小學時代的事、兩人聊過的書籍、簡訊及通話記錄的數目,我們都逐一對照,結果無不相同。我們的記憶完全吻合。
唯有那一天,八月三十日禮拜六發生的事例外。
我回憶起八月最後一個禮拜。二十八、二十九日都是北高與南高的返校日,接下來的周末〈兩邊〉都是一樣,我忙著畫看板,一哉忙著社團活動。不過三十日晚上,〈這一邊〉的我是搭巴士回家,而〈那一邊〉的一哉並未上頂樓。
接著〈那一邊〉與〈這一邊〉便產生了差異。想當然耳,〈這一邊〉並未舉行我的葬禮,但〈那一邊〉受到我遇害的影響,不但警方開始展開調查,校方也全麵禁止學生因參加社團活動而晚歸。
我們的世界好比一條河流,被正中央的岩石一分為二;就像是車站前的Y宇路,往東是南高,往西是北高。
雖然我們鬥誌高昂地宣告緝凶,但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我是被殺人魔所殺,所謂的殺人魔,殺的往往是毫無關係的人;這代表無法從被害者循線找出凶手。〈那一邊〉的我遇害已過了一個禮拜,想必案發現場早已什麼也不剩;一哉隻是個普通的高中生,警方也不可能對他透露任何消息。
〈這一邊〉的案子更加棘手,一哉的死早已以意外結案。事到如今無論我說什麼,也不會有人理我。
九月七日禮拜日是個雨天,悶熱的空氣悄悄地變涼了。我撐著今天頭一次使用的新傘,前往我遇害的〈現場〉。
雖然〈這一邊〉的〈現場〉應該什麼都沒有,但我還是想親眼看看自己死亡的地點。
雨水滴答滴答地敲著雨傘。這把淡藍色雨傘和我先前使用的雨傘不同,傘骨呈現優雅的弧形。這是我進行變身計劃第一步時買下的傘,但再也沒機會給一哉看了。
〈現場〉位於田間小路,白天的時候四下明亮,視野開闊,到了晚上卻仿佛化為另一個世界,變得陰暗恐怖。下雨天不見農家的身影,隻有道路靜靜地任憑風吹雨打。遠處的路燈都很老舊,有好幾盞點不亮。
彎過田間的十字路口數來的第五盞路燈白漆斑駁,滿是鏽蝕,並不值得特地停下來一看。
“就是這裏……?”
手機彼端的一哉點了點頭。這裏就是〈那一邊〉的我死亡的地點。
“是嗎……”
據說我是在晚上七點半左右被殺的。我家在車站北邊,平時放學回家,我都是和裏緒一起走到車站,在剪票口前和她道別,再自個兒去搭巴士。這條路是到我家的捷徑,如果我沒搭巴士,或許會走這條路回家。不過最近我一直沒經過這裏。
凶器是到處都買得到的菜刀,就掉在我的身旁。案發過後不久,有人遛狗路過,發現了我;當時的我尚存一絲氣息,但送醫之後便不治身亡,再也沒有清醒過來。發現者並沒看見凶手,凶器上也沒有指紋,現場更沒有其他遺留物品。
我似乎是被人從正麵刺殺的。由於完全沒有反抗的跡象,警方研判我是突然遇襲,或是熟人所為;但我平時並無與人結怨,所以熟人所為的可能性立刻就被排除了。但要說是殺人魔所為,卻又令人存疑,因為案發前後並未發生相似案件,也沒有人看見可疑人物。
殺了我的凶手現在在哪裏?既然〈那一邊〉和〈這一邊〉的分歧點是八月三十日,那麼同一號人物應該也存在於〈這一邊〉。那個人和殺了一哉的是同一個人嗎?假如那個人在〈這一邊〉和我碰上了,也會下手殺害我嗎?一想到這裏,我突然全身發毛,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陰暗的夜路上,〈那一邊〉的我血淋淋地倒在熒熒欲熄的微弱燈光下。一想像這個畫麵,我就既害怕、又難過,卻又覺得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我輕輕觸摸雨水淋濕的柏油路。路麵上當然沒有血跡,因為〈這一邊〉的我還活著。
“一哉,你那一邊有什麼?”
“……有花。”
一哉喃喃回答。
“有很多供品,有花,有飲料,有食物,還有信。”
哦,對喔!我的腦中浮現了車禍現場的畫麵。親朋好友替〈那一邊〉死去的我供奉了許多物品。我感到胸口一陣酸楚,又看了路燈一眼。
“還放了隻玩偶,是隻藍色的小鴨子。哦,這就是小鴨聯隊啊?”
電話彼端隱約傳來了鎖煉晃動聲。
“嗯……因為我一直很想要藍小鴨。”
小鴨聯隊是現在南高非常流行的小鴨造型商品,本來隻是學校前的個人商店(名字叫做杉商)販賣的轉蛋玩偶,但自從某個班級在五月的球賽拿來作為班服圖案以後,便在女學生之間掀起了一陣熱潮。
我以收齊所有顏色的小鴨為目標,卻一直轉不到想要的顏色,所以幾乎每天都到杉商報到。現在我的包包上也掛著鮮紅色的紅小鴨,手機上則掛著剛轉到的綠小鴨。總覺得為了轉蛋成果而興奮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紅色、黃色、格子花樣、大理石圖案,隻要一轉到新款式,我就會立刻向朋友炫耀或互相交換。還記得我轉到稀有款的時候,簡直樂翻天了。
“是誰放的?有寫名字嗎?”
應該是裏緒吧?她人一向很好。回想起她的笑容,我捏緊了手。一想到〈那一邊〉的我再也無法和裏緒一起吃午飯,就覺得好難過。
“哦,有留一封信,上麵寫著中山聰子。”
我有點驚訝。中山總是酷酷的,一副不喜歡和人來往的樣子;老實說,我一直認為分了班以後她就會把我忘得一幹二淨。
“中山很喜歡藍小鴨的,卻給了我……”
撞擊雨傘的水聲傳入耳中,雨中的我又開始想哭了。我還活著,並沒有死,但覺得〈那一邊〉的我好可憐。聽見我的死訊時,不知道親朋好友們是什麼感受?得知一哉過世時的心痛再度襲上心頭,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傘。
回家後幫媽媽做做家事吧!明天到了學校,要對大家好一點。〈那一邊〉的我想做這些事也已經來不及了。
“小鴨聯隊啊?”
鎖煉搖晃的聲音又傳入耳中,我似乎可以看見在煉條前端晃動的塑膠小鴨。
“你以前也說過你看到白色小鴨……”
“咦……?”
聽見我質疑,一哉似乎一頭霧水。
“啊,你不是興衝衝地跟我說過看到了白色的這種小鴨嗎?”
聽了這番不可置信的話語,我忍不住在話筒邊猛搖頭。
“看到白小鴨?不可能的。白小鴨是稀有款中的稀有款,還有人說根本就不存在呢!要是我看過絕不會忘,一定會四處向人炫耀的。”
“所以你向我炫耀了啊……”
我倒抽了口氣,一哉也住了口。過去的描述不吻合,是我們分歧成〈那一邊〉與〈這一邊〉以來頭一次發生的情況。
“一哉,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唔,呃……我比較晚打電話的那一天,那天我是快十二點才打電話給你。”
我記得那一天是……
“八月二十八日?”
那是我們死前的兩天,最後收到簡訊的日子。
“你等等,我看一下。你有傳簡訊給我嘛!說今天會晚一點打電話給我。”
我將手機拿開耳邊,匆匆忙忙地按了鍵。一哉……一哉的簡訊。
“有了,八月二十八日。”
畫麵上顯示了三行文字。一哉平時傳的簡訊都隻有一行,當天卻難得打了三行字。
“呃,‘抱歉,今天會晚一點打電話給你。對了,我今天看到一個你會很羨慕的東西,等一下再告訴你。提示:白色。’”
“咦……”
這會兒輪到一哉困惑了。
“我沒傳過那種簡訊啊!我的手機裏沒有記錄。”
“怎麼可能,可是真的有啊!”
“我〈這一邊〉的簡訊內容隻有這樣:‘抱歉,今天會晚一點打電話給你。’”
又是個不吻合之處。我的心髒噗通噗通地跳著,雨聲似乎突然遠去了。
“後來呢?我有提到‘你會很羨慕的東西’嗎?”
“沒有。那天接到電話時我正好很想睡,聊了些學校的事就掛上電話去睡了。”
可是,我會很羨慕的白色東西?該不會是……
紅色的小鴨在肩上的包包旁輕輕晃了一下。一哉也看到了白色的小鴨玩偶嗎?
我仿佛看見了遠處的光芒,原本搖搖欲墜的雙腳踩到了立足點。這一定是某種線索。我牢牢抓住掛在手機上的綠小鴨。不過,這麼一來,我們的世界便是從二十八日產生分歧,而不是三十日了。看見了白色小鴨的我,和看見了某個白色物品的一哉。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視野突然扭曲起來,我連忙伸手扶住路燈。
雨靜悄悄地下著。
下一個禮拜一,我在上課時一直托腮拄著桌麵,望向窗外。
無論是五十好幾的曆史老師誇耀著他的寶貝金孫時,或是國文老師慷慨激昂地評論著夏木漱石時,我的心都無法鎮定下來。
小鴨,小鴨,白色的小鴨,它和我們的死究竟有何關連?我朝著掛在桌邊的書包伸出了手,輕輕摸了摸紅色的玩偶。約三公分高,穿著鼓笛隊製服,有著一雙圓眼的二頭身小鴨既可愛又逗趣,怎麼也無法和死亡連結在一起。小鴨似乎是空心的,輕輕一捏就扁了。
我原本打算去杉商打聽白色玩偶的事,但店家禮拜日休店,平日的上學時間又還沒開店,我再怎麼心急也隻能乖乖等到放學後。
今天的窗外也下著雨。雨,濕漉漉的樹木,水窪,倒映在搖蕩水麵上的雲朵。
我想起一哉的意外。他真的是在頂樓踩到積水而摔死的嗎?
他和我一樣,是在八月三十日傍晚到晚上之間失去了生命,卻是在夜深之後才被發現。我想他一定很寂寞吧!
根據裘利的情報,最後和他說過話的是合氣道社的社員們。
合氣道社活動頻繁,禮拜六也照常練習;到了傍晚,顧問往往會先一步離開武道場,留下社員打掃。接著社員各自回家,身為社長的一哉則獨自留下鎖門。案發後檢查武道場時,發現門已上鎖,鑰匙也已歸還體育室,可見一哉是在之後的八點左右到頂樓去的。
確實很奇怪。一哉有什麼理由在那種時間到頂樓去?他曾說過社團活動之後滿身大汗,他向來直接回家;攜帶物品都放在武道場裏,用不著再回教室一趟。
再說,有武術底子的一哉居然沒做護身動作就直接撞到腦袋,也很奇怪。
一哉果然是被殺的,錯不了。
他歸還鑰匙時並未和顧問碰麵,而社員回家的順序也無從得知,所以不清楚誰是最後看見他的人。不過……
我趁著老師沒注意,偷偷地從書包之中抽出筆記本。筆記本上記著我和一哉昨天的討論,還有排列成年表一般的日期。狀況太過複雜,不寫在紙上會搞混。
“老說〈那一邊〉、〈這一邊〉容易搞混,不如把我在的世界叫作〈一界〉,你在的世界叫作〈0界〉吧!”
昨晚,一哉對攤開筆記本的我如此說道。
“我懂了,取一哉的‘一’和綾的諧音‘0’嘛!”
“對。好,現在先把狀況整理一下吧!①我們的世界應該是在八月二十八日產生分歧的。這點沒問題吧?”
我點了點頭。嗯,從那天起,簡訊和電話的內容便產生了差異;而到了三十日,我們就死了。我不想寫下〈死〉宇,所以在三十日旁畫了個×。
接下來的差異越來越多,比如守靈、葬禮。
“②如果個別來看,0界和一界二十八日前後並無矛盾。”
就我們的觀點來看,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之間並沒有發生任何不自然的事。兩個世界就像河流一樣,相連並流動著。
“接著是我的猜測,③兩個世界的差異是維持在最小限度之內。”
“什麼意思?”
“我和你光是呼吸的空氣量就不同,在或不在對於巴士的營業額、上課的狀況及班上的氣氛也會有影響。拿蝴蝶效應來比喻或許是太誇張了,不過照理說,應該會造成兩個世界更多的差異吧?可是實際上的差異卻少得驚人。理由我不明白,不過我總覺得除了和我們直接相關的事情以外,世界的狀態幾乎都是相同的。”
“嗯……對啊!”
當天的新聞一模一樣,報導了某個部會的瀆職案和附近一再發生的砸車偷竊案;天氣完全相同,電車的誤點時間也一樣。為什麼?因為才過了一個禮拜嗎?今後的差異可會越來越大?
“當然不能確定的事還很多,不過我們就先靠這三個前提來找凶手吧!要是遇到了瓶頸,再來檢討這些前提,如何?”
“好。唉,你覺得殺了我們的〈凶手〉是不是同一個人啊?”
我想了好幾次,仍然想像不出凶手的臉。
“這很難說,而且這又牽涉到一個問題:〈凶手〉原先就打算隻殺一個人,還是想把我們兩個都殺了?”
我聽了心驚膽跳。對啊!不管凶手是不是同一個人,如果他打算把我們兩個都殺了,或許在一界和0界的殺人順序是顛倒的。這麼說來,凶手正在尋找下手殺我的機會?一想到這裏,我的背上就開始一陣陣地發涼,連忙把蓋在膝上的棉被拉上來。
“我覺得凶手是同一個人。如果不是同一個人,豈不是代表附近有兩個會殺人的人存在?而且兩個不同的人在同一天的同一個時段殺人,未免太巧了。”
“對象呢?我們兩個都是凶手的目標嗎?”
“我猜凶手想殺的人隻有一個。畢竟我們沒有共通點,不管凶手是出於怨恨或其他理由行凶,我們兩個人也不可能同時符合條件吧?”
“說得也是,我們隻通過電話和簡訊而已。”
我大大地吐了口氣。雖然很難相信有人想殺我們其中之一,但更難相信有人同時想殺我們兩個。太可怕了。
“接下來扯遠一點,假如凶手想殺的人隻有一個,他應該是在二十八日到三十日之間的三天裏起了殺機,不管是哪邊的凶手都一樣。”
“為什麼?”
“因為我們活著啊!拿你那一邊來當例子好了,假如0界的凶手在二十八日以前就想殺我,根據前提②,這個念頭應該也會延續到一界來,對吧?凶手是同一個人,目標隻有一個,但我現在還平安活著,表示凶手在一界的二十八日以後想殺的人是你。反過來也一樣。”
嗚,好難懂。
“可是這麼短的期間裏能起什麼殺機?凶手果然是殺人魔嗎?”
“不過我遇害的現場是學校,不是會遇到殺人魔的地方。”
在短期間裏產生,立即付諸行動,又能同時適用於我和一哉身上的殺機,會是什麼?啊……不過就算凶手是同一個人,殺人的理由也不見得相同啊!
“唉呀!”電話彼端傳來了這道聲音,緊接著則是槌打坐墊的聲音。
“不行,這論點破綻太多了,再說我對前提也沒信心。俗話說得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嗯……”
我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所以昨晚我們便在苦惱的狀態之下掛斷了電話。
午休的鍾聲響起,我中斷了思緒。總之現在隻能設法找米——搜集各種線索。去杉商看看吧?不行,午休時間一定擠滿了買東西的學生,無法好好談話。我搖了搖頭,起身挪動桌子。
午餐時間我都是和班上的十來個女生把桌子排成圓形,一起吃便當。坐在我兩邊的是裏緒和中山。坐在身旁的往往是座位最接近的人,所以照理來說,我們之間應該還要插入一個叫做小栗由利的女生;不過她是廣播委員,午休時間向來待在廣播室。
隨著一道優雅的問候聲,午間廣播節目開始了。頭一個播放的是我最愛的歌曲,換作平時的我,必然覺得便當裏的漢堡肉變得加倍可口,但今天的我卻食不知味。
“小綾,你沒事吧?”
當我默默無語地咀嚼著蘆筍培根卷時,齊木裏緒出聲問道。她是個適合短發的可愛女孩,宛如生長於雪國般的白皙臉蛋上浮現擔心的表情。
“啊,嗯,沒事、沒事。”
裏緒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自從我把參加一哉葬禮的事告訴她以後,她就時常關心我。裏緒的心意很令我感動,但我還是不能告訴她自己能和一哉通話,所以覺得有點內疚。
“這麼一提,遠野,你是有點無精力采。”
中山也跟著說道。她正要搶奪鄰座時田便當裏的煎蛋,卻停下了手,和裏緒一起望著我。
中山和裏緒正好相反,皮膚曬得黝黑。每當望著她褐色瀏海之下的眯眯眼,我總會覺得手足無措。
“唔……”
她盯著我一陣子後,似乎失去了興趣,又開始吃飯。嗯,她不是那種會安慰人的人。
“聰子,你今天看起來電有點無精打采啊!”
裏緒歪了歪頭。今天的中山的確比平時還要沒精神。
“嗯,最近好像感冒了。”
“什麼什麼~?中山人不舒服啊~?”
到福利社買麵包的幾個同學吵吵鬧鬧地通過敞開的大門,回到教室來。她們在班上算是比較花枝招展的一群,和我們分屬不同的小團體。
“真的耶~你的臉色超難看的。怎麼了~?怎麼了~?”
“啊~一定是晚上跑出去玩吧?這樣不行喔~!”
“……囉唆。”
中山小聲地罵了句“白癡”,我聽得心驚膽跳,不過她們似乎沒聽見,仍然笑得很開心。這陣刻意拉長每個語尾的聲音遠去以後,中山就嘖了一聲。
“呿!笑得跟白癡一樣。這間學校真的沒半個正常人。”
“聰子,你怎麼這麼說啊!才不會呢!”
裏緒反駁,中山又嘖了一聲。她橫眼瞥著坐在桌上的同學一眼,開始批評起來。
“因為在這裏的都是鬥敗的公雞啊!遠野,你也這麼覺得吧?”
我實在不知該如回答。
我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南高是這一帶公立高中的第二誌願,固然有部分學生和我一樣是勉強擠進來,但多數學生都是沒考上第一誌願或私立明星學校,才退而求其次來這裏就讀。
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雖然學生的平均素質頗高,可是怨天尤人、自暴自棄的人卻很多。中山所說的〈鬥敗的公雞〉,想必就是這個意思。其中甚至還有些人被輔導或停學。不過這裏的學生本質上都是乖乖牌,就算做壞事也壞不到哪兒去。
剛才那群人也一樣,雖然在南高學生之中顯得較為招搖,但和外校生一比就遜色許多,魄力也不足。
見我答不上話,中山就和其他女生聊起來了。我鬆了口氣,同時卻又覺得有點落寞。
一放學,我就迫不及待地走向玄關。
是我動作太快了嗎?玄關前的灰暗走廊上幾乎不見人影,我的腳步聲顯得格外響亮,嚇了自己一跳。
不過鞋櫃之前倒是有兩、三個學生在,教我鬆了口氣。我急忙打開鞋櫃,一麵預想著皮鞋的觸感,一麵將手伸進櫃中。
沒想到指尖碰到的,卻是個柔柔軟軟的物體。
“啊!”
我反射性地縮手退了一步,結果撞上了身後的人。
“啊……對不起。”
回頭一看,班長佐野正一臉不可思議地仰望著我。
“怎麼了?”
“呃,我……”
我冷靜下來,再次檢查鞋櫃,發現裏頭不是我愛用的春田牌皮鞋,而是陌生的帆布鞋。
啊……我懂了。
“我好像開錯鞋櫃了,開到隔壁的。”
“哦,原來如此。”
“我在幹嘛啊!都已經第二學期了。”
雖然所有的鞋櫃長得都一樣,但我以前從來不曾弄錯。
“有什麼關係?難免會開錯嘛!”
佐野聳了聳肩,踮起腳尖,從上排鞋櫃之中取出自己的鞋子。
“誰教鞋櫃長得這麼像。之前還有人開到隔壁班的去咧!”
他敲了敲我旁邊的鞋櫃。那是中山的鞋櫃,再旁邊就是隔壁班蓮川的鞋櫃,但他們的鞋櫃之間沒有任何分界記號,難怪會弄錯。
佐野輕輕地向我點頭致意以後,便走出了玄關。我目送他那矮小卻背著大書包的背影離去,微微地吸了口氣。
冷靜下來以後,我再次打開鞋櫃,這回我沒弄錯,裏頭確實是自己的鞋子。
今天的我果然心不在焉。平時的我根本不會犯這種錯誤。
我關上鞋櫃,歎了口氣。得多注意點才行。我可是要替一哉報仇耶!怎能散散漫漫的?
走出玄關,穿過養著鯉魚的噴水池便是校門;經過老舊的二宮金次郎像之後就是杉商了。
杉商的全名是杉山商店,店裏的學校用品一應俱全,還有便當外送服務,因此學生與老師都常常光顧,可說是南高的第三福利社。年代久遠的由美薰看板暴露了這家店的曆史。
昏暗的店裏有種老舊建築物的特有氣味。窩在捕蠅紙後看店的杉爺爺探出頭來。
“要轉小鴨啊?”
我一麵收傘,一麵苦笑。唔,他已經記住我的臉了。
“請問一下,小鴨聯隊共有幾種啊?”
杉爺爺眨了眨幾乎被皺紋淹沒的眼睛。
“這是商業機密。”
果然不肯告訴我。其實站在消費者的立場,事先知道有幾種也沒意思。我從並排的玻璃瓶中拿出魷魚幹,再度問道:
“那……至少告訴我白色的大概有幾個,好下好?”
“沒有,沒有白色的。”
他立刻回答。我忍不住張大了嘴,慌忙追問:
“真的嗎?”
“有好幾個人來問過,說是什麼稀有款,可是小鴨什麼顏色都有,就是沒有白色的。小鴨是我兒子做的,錯不了。”
杉爺爺的長子開了間合成樹脂工廠,小鴨聯隊就是在那間工廠裏生產的;這件事在南高廣為人知。小鴨聯隊主要銷往關西,這一帶隻有杉商有賣。
“可是有人說他看過。真的連一個也沒有嗎?”
我一再追問,得到的答覆都是沒有。杉爺爺說轉蛋是他負責補充的,如果有,他一定會發現。可是若真的沒有,一界的我看見的又是什麼?
走出店外,雨已經停了。我把傘收好,邁開腳步,校園裏傳來了棒球社揮棒打擊的聲音。隔著防球網,可看見壘球社的人列隊唱著校歌。管樂社正繞著外圍慢跑,參加課後輔導的人則在吊單杠。看著這一如往常的光景,讓我覺得好落寞。我們合氣道社現在是在打撲克牌嗎?還是因為我缺席而沒活動呢?
離校門有了一段距離以後,我打電話給一哉。
“沒賣啊?”
“嗯,問到最後連店家都不耐煩了。”
“那會不會是有人自己塗成白色?白色很搶手吧?”
“唔,我想應該不至於吧!”
小鴨聯隊的確是掀起了一陣熱潮,但那僅限於南高;假如是全國爆紅,能高價賣給狂熱小鴨迷的話另當別論,應該不會有人為了向朋友炫耀而如此大費周章吧!
見了自己拉長的影子,我漫不經心地仰望天空。不知幾時之間從雲縫裏射出的陽光將球網上的水滴照得閃閃發亮。
“唉,一哉,白色玩偶到底有什麼秘密?”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關連。不過目前的線索也隻有這個了。”
我掛斷電話,輕輕地甩了甩傘。昨天還以為我們找到了線索,沒想到仍是原地踏步。在綠色球網彼端進行社團活動的其他學生仿佛屬於遙遠的世界,我不由自主地伸手觸摸球網。
“喂喂,你幹嘛故作憂鬱啊?”
一道調侃聲傳來,嚇了我一跳。回頭一看,中山正賊賊地笑著。
“我、我才沒故作憂鬱呢!”
“是、是!這就是青春啊!”
雖然她滿臉笑容,聲音聽起來卻不怎麼開心。中山給人的感覺向來如此,似乎對任何事物都不認真。這個時間她人在這裏,表示社團活動果然取消了?
“時田呢?”
沒有社團及學生會活動時,中山向來是和時田一起回家。時田也和我們一起吃便當,但我和她不熟。
“哦,那個女人真的有夠誇張的!”
中山皺起眉頭,以下巴指了指馬路。
“時田她啊,一看到男朋友站在校門口,連再見也不說一聲就跑了。”
我轉過頭去,看見時田和一個穿著立領製服的男生站在紅綠燈下,似乎是北高生。
“沒辦法嘛!俗話說得好,女人的友情比火腿還薄。”
“算了,反正有個滿腦子談情說愛的人在旁邊,感覺也挺煩的。話說回來,他們不是吵架了嗎?”
中山聳了聳肩。和男友吵架?這麼一提,從暑假前夕開始,時田就常常悶悶不樂;如果她和男友和好了,倒是件可喜的事。
“裏緒也去打工了,我看我去書店逛逛再回家吧!”
中山重新背好書包,成堆的鑰匙圈和玩偶叮叮當當地作響,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小鴨聯隊。她供奉在我遇害現場的,就是那隻藍小鴨嗎?
“中山,你看過白色的嗎?”
聽我這麼一問,她毫不掩飾地露出興趣缺缺的表情。我說的話很少引起中山的興趣。我覺得有些落寞,但這種感覺卻在下一瞬間煙消雲散。
“哦,你是說被詛咒的白小鴨啊?”
“咦咦咦!”
我大聲驚叫,令中山目瞪口呆,不過現在不是管這個的時候。
“你不知道?遠野,你真的很不關心時事耶!那是個無聊的謠言啦!聽說轉到白小鴨,就會死掉或發瘋。”
我的背上宛加貼著冰塊一般,直打冷顫。
這是真的嗎?我和一哉都在疑似看到白小鴨的兩天後死了。
“你幹嘛臉色發青啊?這隻是都市傳說啦!你也知道吧?有個叫瀧埼的三年級生在暑假期間死掉了。”
“是……是嗎?”
“你真無情耶!校長在開學典禮說過啊!”
這麼一提,我似乎有聽到校長提起某個學生感冒惡化,還要大家別仗著自己年輕力壯折騰身體。開學典禮那一天,我滿腦子都是一哉的事,素未謀麵的三年級生病死的消息很快就被擠到腦海的角落裏去了。
“聽說那個三年級生有白小鴨。都死了一個人,還在說這些可笑的鬼話,這所學校的學生程度真的很低耶!”
“可是……那真的隻是胡說八道嗎?”
中山咯咯地笑了起來。或許她認為我也是個〈程度很低的南高生〉吧!
“當然啊!店裏根本就沒賣白小鴨。二班田中的媽媽在杉家長子的工廠打工,她說根本沒出過白小鴨的貨。”
果然沒有。那麼白小鴨的詛咒隻是個都市傳說囉……?可是,死在暑假期間的另一個學生也有白小鴨,這種謠言真的隻是巧合嗎?
目送中山離去後,我又打了一次電話給一哉,把中山說的話全告訴他。一哉思索了片刻,才喃喃地說:“我看這件事需要深入調查。”嗯,我也這麼想。死在暑假期間的三人都和白小鴨有關,實在不是一句巧合就能帶過的。
“綾,你能去調查一下那個三年級生的事嗎?你去問同班的人,看看能不能打聽出那個叫瀧埼的三年級生是怎麼死的。”
聽了這番話,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咦咦咦咦?要我去調查?”
“當然啊!你和那個人同校嘛!我也會去調查〈這一邊〉的那個三年級生有沒有死。”
可、可是……我幾乎沒和三年級生說過話耶!我和一起畫看板的學姊也隻在有事聯絡時才說上幾句,而且說話的時候總是忐忑不安。我真的很不擅長和陌生人說話。嗚嗚嗚嗚,嗯,當然,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得替一哉報仇。唉呀,可是我光是踏進其他年級的樓層就很緊張了,不知道裏緒肯不肯幫我?不行,要是我告訴她是為了找凶手,她一定會反對。
“綾……交給你了。”
……是。
隔天及隔隔天,我抱著必死的決心進攻三年級樓層及教職員辦公室,但很遺憾,收獲卻是微乎其微。
我攔住了所有走廊上的三年級生(假的,其實我隻挑看起來比較溫和的人問話),忍受著他們狐疑的視線,問出了下列情報。
暑假期間過世的人叫做瀧埼信,是三年三班的學生,屬於數理班。他的成績優秀,但並不是書呆子,課餘閑暇之際仍常與朋友出去玩。
他參加的社團是化學社,深得顧問信賴,因此今年續任社長,沒被替換下來。
不過這都是暑假前的事。身體原本就虛弱的他在暑假期間生了病,撒手人寰。他的導師說他是因為感冒惡化而過世。白小鴨詛咒的謠言雖然廣為流傳,但沒人實際看過他帶著白小鴨。
隔天我又趁著午休時間跑遍三年級的教室,結果還是毫無斬獲,隻好拖著疲累無力的身子回到自己班上。我拿教科書當枕頭,趴在桌上,用力地從肺部吐了口氣。隻覺得自己的靈魂快出竅了。
或許我不該逢人就問吧!我在人前總會忍不住畏縮,無法把心裏的想法表達出來。假如一哉能透過電話和〈這一邊〉的人說話就好了,不過不行,前一陣子我們說好了,〈不傅簡訊〉,也〈不把電話的事告訴其他人〉。
自從電話打通的那一天起,我們從未傳過半封簡訊。我不知道互通電話的奇跡是怎麼發生的,但總覺得若是留下痕跡或牽扯到其他人,這個奇跡就會消失。我不敢冒險。
我在桌上轉了個頭。身體雖然不是很累,但精神上卻相當疲倦。這幾天不但得鼓起勇氣到處找人問話,放學後還得留下來畫看板,負擔很大。
南高舉辦運動會前,會分配色板給各個隊伍自行彩繪,豎立在加油席後方。上色是個快樂的工作,不過一起參與的兩個學姊感情很差,讓我非常不自在。一想到今天她們或許又會把油漆刷丟在一旁互相怒吼,我就覺得好累。她們興致來的時候,便會發揮驚人的集中力精雕細琢;但是沒幹勁的時候卻連坐也坐不住,老是為了一些無謂的理由爭吵。或許這就叫歇斯底裏吧!她們兩個生起氣來的眼神真的很可怕。
我把頭擱在桌上,不知不覺之間沉入了夢鄉。我作了個夢,夢見撞上岩石、分成兩道的河流。流動的河水漸行漸遠,變成了兩條不同的河流……正中央的岩石不知幾時之間變成了白色小鴨,看著我嘎嘎叫。
我猛然彈起,才發現教室變得空空蕩蕩的。啊!第五堂課是在化學教室上的。我抽出教科書,慌慌忙忙地衝到走廊上,此時有人從身後叫著我的名字。
“遠野同學。”
不知這個瘦削的女學生是誰?領帶上的條紋是綠色的,應該和我一樣是二年級生,不過我對她沒印象。
“遠野同學,你在打聽瀧埼學長的事?”
“啊……嗯。”
瞧她雙頰凹陷,該不會有厭食症吧?她微微地瞪著我。
“拜托你別再挖死人的隱私了!”
她那責備的口吻及泫然欲泣的表情令我的胸口猛然抽痛。我懂了,她認識瀧埼信。換作是我,要是朋友死了以後,有個陌生人來向我問東問西,我也會不高興。我無法說明理由,隻能抱著教科書,不知如何應對。
鍾響了,怎麼辦?化學課的香山老師很討厭學生遲到。我急忙問她:
“你認識瀧埼學長?”
如果認識,我想向她打聽一下瀧埼信的事。不知道她是幾班的?待會兒能和她談談嗎?
然而她卻連退了好幾步,逃也似的跑向了走廊的另一端。
“沒人看過小鴨啊?”
“嗯……或許是我的調查方式太爛了。”
十一點,我躺在床上,微微地歎了口氣。
“瀧埼學長班上的人說他雖然有點難相處,但是個很普通的人。”
一哉查到一界的瀧埼信也是同樣的死法。他能查到的也隻有這些,畢竟是外校生,比我更難調查南高的事。
果然如中山所言,白小鴨的遙言隻是其他人事後牽強附會,瀧埼信和我們的死毫無關連?若是如此,我們又失去了一條線索。我們已經死了快兩個禮拜,0界的人已不再談論一哉的死,一界的警察也不知道調查得如何。我漸漸失去信心了。別的不說,根本沒人能保證〈這一邊〉的一哉看見的真是白小鴨。我聽了會感到羨慕的白色東西多得是,或許是隻可愛的白貓,或許是個白色的海豹玩偶,又或許是塊超高極的豆腐。
“我去向她打聽看看好了。”
一哉喃喃說道,我連忙坐了起來。
“我有個學姊見多識廣,說不定我們查不到的事她也知道。而且我覺得就算不說明理由,她也會幫忙。”
我不由自主地正座。什麼嘛!有人能幫忙,怎麼不早說?
“那就快去請她幫忙吧!明天就去。一哉,麻煩你了!”
“你在說什麼啊!綾,你電得去找你〈那一邊〉的學姊。”
“咦?咦咦咦咦咦咦嗅咦咦咦?”
“或許一界和0界的狀況有所不同啊!所以我們得隨時對照兩邊的情報。你就跟學姊說你聽我提過她,請她幫你忙。隻要講我的名字她就知道了。”
話、話是這麼說……我忍不住在床上站了起來。
“可、可是可是可是那是別人的學校耶!我還沒去過北高耶!我連和同校不同年級的學生講話都這麼緊張了,要我去找其他學校的三年級生幫忙,我做不到,絕對做不到!”
“綾!”
……是。
南高與北高交流頻繁,時常舉辦運動社團的練習比賽,所以南高生可以在北高校內自由通行;不過我別說是踏入北高校內了,連校舍都是出生以來頭一次看見。
好死不好,要到北高的校舍得穿過整個校庭才行。這種設計的確有助於發現可疑人物,不過上學遲到的學生可就得將醜態暴露於全校師生眼前了。嗚嗚,獨自穿著西裝製服在立領製服及水手服中行走,實在是件讓人神經緊繃的事啊!
一哉說打鐵要趁熱,於是我隔天一放學立刻前往北高。穿過行人穿越道,走過迂回道路及走在校庭裏時,老覺得周圍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行,是我太多心了,太多心了。
北高與位於市中心的南高不同,座落在寧靜的森林及農田之中;從上空俯瞰,校舍就像一個縫隙寬綽的〈日〉字。位於南側的是第一棟,北側的是第二棟,東側則是看起來一點也不新的新館。第一棟與第二棟靠著兩條走廊連接,兩棟與新館之間又有條細長的走廊。一哉所說的學姊是文藝社的,社辦位於第二棟一樓的角落。第二棟和獨立的社辦大樓不同,不經過校舍就到不了,門檻更高。要是那個學姊沒參加社團活動就回家了,該怎麼辦?
我在西側走廊的玄關脫下皮鞋,換上家長用的拖鞋;拖鞋踩地的啪嗒啪嗒聲教我心驚膽跳。我走在冰冷的走廊上,往右轉,經過了樓梯及幾間教室——
咦……?好像有人在看我。我回頭一看,卻空無一人。
真是的,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幹嘛這麼害怕啊?我連看到四處懸掛的園遊會看板都會嚇到。南高不久之後就要舉辦運動會,不過北高因為課程安排之故,並不舉辦運動會,而將園遊會提前到九月舉行。
“一哉,就是這裏嗎……?”
為防被周圍的人發現我在講電話,我用手遮住手機,戰戰兢兢地詢問一哉。
走廊盡頭亂成一團,堆滿了一堆雜物;其中最醒目的就是車站月台的白色看板,應該是鐵路研究社的東西吧!看板之前則是超市的購物籃。通常裝著籃球的籃子裏堆著東凹西陷的躲避球,上頭還分別用紅色油性筆畫了一~七顆星。
其他還有教室的門板、少了坐墊的折疊椅、殘破的立牌、裂成兩半的彩球以及丟沙包遊戲用的竹籠。看來這裏似乎是北高各個社團的置物處。雜物中央的柱子上貼著兩張紙麵和膠帶都已經泛黃的A4紙,上頭用毛筆龍飛鳳舞地寫著〈文藝〉〈社〉。
……我不敢進去。
我這才想起進了北高的國中同學一直很羨慕南高的社辦大樓。的確,我們南高有著嶄新的社辦大樓,好幾個社團在幹淨雪亮的新社辦裏歌頌著青春;不過能入駐社辦大樓的隻有部分有力社團,像合氣道社這種弱小社團現在還是隻能用教具室當社辦,因此我一直不懂到底有什麼好羨慕的。不過現在一看,嗯,這種社辦確實沒人想待。
“一哉,抱歉,我辦不到。”
瞧那牆壁看起來多陰森,門也關著,玻璃窗上又貼著海報,根本看不見裏頭嘛!
“別擔心,有我在。”
不不不,你不在、你不在。
“綾,GO!”
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絕對辦不到!我最不擅長和陌生人說話了,應該說我不知道怎麼和陌生人說話!話說在前頭,我的怕生可是根深蒂固,不容小覷!就連班上的男生,我也有一半沒說過話,更何況是其他學校的三年級生!要是我辦得到,早和一哉見麵了!
我轉動視線,尋找退路,卻發現了貼在牆上的模造紙。
〈全手寫複古風!文藝社刊‘青雲’第三十二期已出刊,歡迎領取!〉
拜托,又不是線香!(注:日文香堂有一款線香名叫“青雲”)
以彩色筆寫成的文字條列著作品名稱及筆名。
“呃,你說那個學姊叫什麼名字?”
“她的外號叫〈拉悔兒〉,你看她是不是用這個名字寫的。”
《時間、空間與人類的業障 銀簾的Heavy Box》——佐伯拉梅兒
哇!我沒辦法和這類人打交道啦!辦不到,我辦不到!
門突然喀一聲打開,我不由得尖叫起來。一個留著長發的人從暗處冷不防地探出頭來,嚇得我把手機給掉了。手機砸到了我的腳趾,而我一慌,竟然把手機踢進了雜物堆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機!我的手機!”
我急得跪下來,伸手到堆積如山的壞椅子底下摸索。
背後有道拉長的昏暗影子。當我的手好不容易摸到手機吊飾時,一道不耐煩的聲音從頭頂上落下。
“你是來找手機的,還是來加入文藝社的?”
呃,隻有這兩種選擇嗎?
我戰戰兢兢地回頭,隻見一個穿著水手服的女生盤著手臂直盯著我。
她有著一頭不知發廊為何物的長發,身上的裙子長得教人懷疑她是哪個年代的人。這些特征都和一哉說的一樣,我雖然錯愕,卻也明白了她就是〈拉梅兒〉。
“呃,你就是拉梅兒……葉月麗華對吧?”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會回答你的問題。你是來入社的?”
我拿著沾滿灰塵的手機起身,她瞥了我一眼,仍然盤著手臂。
“不,呃,你看了也知道,我是南高生。”
“是嗎?”
她沒看見我這身西裝製服嗎?我極為動搖,還是努力開口說話。
“我不是來人社的。呃,我叫遠野綾,我聽已經過世的村瀨一哉提過你,來這裏是為了請你幫一個忙。”
我真的很想稱讚自己的勇敢。然而拉梅兒學姊(?)卻一臉不敢相信地歪了歪腦袋,打碎了我的希望。
“村瀨一哉?誰啊?”
咦咦咦咦?
“呃……你不是拉梅兒學姊嗎?”
“我就是葉月麗華,佐伯拉梅兒。不過村瀨一哉是誰?”
根本是雞同鴨講。我開始想哭了,一哉這個豬頭!
“呃,你真的不知道嗎?他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暑假期間,他……”
“哦!搞什麼啊,說什麼村瀨一哉,害我搞不清楚是誰。村瀨的話我認識。”
她有些不悅地說道,推開吱吱作響的門,請我進入社辦。
“抱歉,我不太會記別人的姓名和長相,一說全名,我就搞不清楚是誰了。”
我剛踏入社辦,她就說了這句話,令我不禁擔憂起這個人和文藝社的前途。
不到四張榻榻米大的狹窄房間裏,堆的雜物比走廊上還多。顯然屬於戲劇社的誇張服飾掛得到處都是,輪幅斷裂的自行車輪胎及破損的白布鞋四處亂丟。
拉梅兒學姊望著兩把椅子片刻,把看起來〈比較好〉的那把推給我。她人似乎還不錯。
不過我該怎麼開口?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一哉說沒問題,可是她會相信一個初次見麵的人所說的話嗎?
“呃,你的作品很艱深耶!”
為了緩和氣氛,我回想起走廊上貼的那張紙,如此說道。拉梅兒學姊歪了歪頭。
“艱深?那隻是影評專欄啊!雞蛋裏挑骨頭的意思。”
原來Heavy Box是這個意思?(注:日文雞蛋裏挑骨頭寫作“重箱をつつく”,葉月麗華將“重箱”直譯為Heavy Box)
“呃,我也喜歡看電影。”
我話才說完,她的眼睛便閃過一道光芒。啊!糟了。我這麼想時,已經來不及了。
“是嗎?是嗎?那你比較喜歡西片還是國片?現在的電影還是以前的電影?我是西片派。現在好萊塢拍的電影確實不怎麼樣,不過從前有很多好作品。比方這回的社刊,就彙整了家喻戶曉的大明星還是無名小卒時演出的作品,真的很……”
哇!她未免太帶勁了吧?
我正煩惱著該怎麼辦,她突然中斷了話題。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總之上頭寫了很多東西。”
她把一本封麵為金色富土山的刊物放在我手上,重新坐好。
“你剛才提到村瀨,然後呢?”
聽了她這句話,我鼓起勇氣,說出來此的理由。這個理由是我和一哉昨天想出來的,不必說明電話之事也顯得合理。白小鴨的事就當成是一哉生前告訴我的,而他也和我提過拉梅兒學姊,並說過如有困難可以去請她幫忙。
說完來意以後,拉悔兒學姊哼了一聲,拿起身旁的保特瓶與紙杯,倒了杯冷掉的烏龍茶,接著又歪頭思索起來。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呃,所以我覺得村瀨的死不是單純的意外。能請你幫我嗎?拜托你。”
“南高生,電話……你該不會就是遠野綾吧?”
天啊!我才剛報過名字,她竟然聽過就忘?我奮力點了點頭,汗水沿著臉頰流下。拉悔兒學姊撫著下巴,略微思索。
“嗯……之前村瀨有提過你。好,既然你和我可愛的學弟是朋友,我就幫你的忙吧!”
她猛然站了起來,以寶塚劇團團員一般的姿勢對我伸出了手。
我也連忙起身。雖然不安完全沒有消除,不過還是很高興她肯幫忙。現在我多了個看得見、摸得到的夥伴。
“白色的小鴨玩偶啊?村瀨的確曾說他看過。”
“咦,真的嗎?”
我忍不住用力握緊拉梅兒學姊的手,直到她發出哀號,我才慌忙放手。
“什麼真的假的?你不是也聽他說過嗎?”
對喔!剛才我是這麼說的。我知道該找個藉口掩飾,不過急於確認的心情占了上風。
“村瀨他是在哪裏看見小鴨玩偶的?那個玩偶是什麼樣子?”
“他沒說,他隻說要向你炫耀而已。”
是嗎……?不過,這麼一來,有件事就可以確定了——我們的確都看過白小鴨,而這件事一定與我們的死有關。我覺得幾乎消失的光芒似乎又變強了。
“你想調查那個叫瀧埼信的南高生和白小鴨?今天是禮拜五……我就先去調查假日也能查得到的事好了。這樣可以吧?”
我點了點頭。神啊,請保佑我們找到線索。
“請問……”
我道過謝,正要離開文藝社辦,突然想起了一個疑問。
“拉梅兒學姊,你不是不擅長記名字嗎?為什麼記得村瀨曾提過我的名字?”
“每天都聽他在說,要不記得也難。”
拉梅兒學姊聳了聳肩,如此說道。
假如我們兩個人都還活得好好的,或許我會很高興;但現在聽了這句話,隻教我不知該如何反應。
即使情緒再怎麼低落,隻要打了電話就能安心。一哉的聲音就像是魔法一樣,讓我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頭一次去北高,感想如何?”
“……好恐怖。”
一想起第一次經過的走廊與陰森森的文藝社大門,我的心髒到現在還跳個不停。不過不要緊,至少我還有冷靜回想的餘裕。
“校舍蓋得好複雜,我差點迷路。”
“那倒是,因為本來是要蓋成醫院的。其實我現在偶爾也會迷路。”
原來如此,北高四周都是農田,的確是個療養的好地方。我們南高所在的位置現在雖然是市中心,從前卻是個稻荷神社;現在想想,拆廟建校的人還真不怕遭天譴啊!
“那個社辦很驚人吧?”
一哉的聲音顯得很樂。真是的,幹嘛不事先告訴我啊!
“那個門嚇了我一跳,搖搖晃晃的。”
“是啊!因為我們學校很老舊。”
一想起凹凸不平的走廊及斑駁的天花板,我就忍不住發笑。
“我們學校有的地方也很舊啊!家政教室還曾發生過瓦斯外泄呢!”
衝過太多顏料而變得五顏六色的流理台,還有文字完全擦不掉的黑板,這類東西多得是。
“不過你們學校有新的社辦大樓啊!冷暖氣俱全,還得輸入密碼才能開門。”
“是啊!隻不過和我們這種小社團無緣。”
我也偷偷看過新的社辦大樓,門板采用未來風格的銀色,得輸入四位數密碼才能打開,非常高科技;假如輸入錯誤三次,就得通知業者才能開門,可說是滴水不漏。
“我聽說有的社團是用社員的生日來當密碼。”
拿生日當密碼,一點也不安全嘛!我原想這麼取笑,卻笑不出來。
啊……我這才想起——〈生日〉兩個字狠狠地插入我的心窩。
後天是九月十四日,正是一哉的生日。早在一切都變了樣的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就追不及待地買好禮物,現在禮物還沉睡在我的抽屜裏。
電話的聲音似乎突然遠去,我捏緊了放在膝上的手。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們有壞到得受這種懲罰嗎?這些問題我不知想了幾回了。
“怎麼啦?”
“沒事。說到社辦……”
我繼續閑聊,說著一切還沒發生時那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國中時代社團的事、一哉支持的足球隊比賽內容。我從前最喜歡聽他用開朗的聲音,像孩子一般訴說著喜愛的事物……隻有從前喜歡嗎?
我忍不住懷疑,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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