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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戀人 靜月遠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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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 簽到天數: 2 天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發表於 2010-5-8 01:31 | |閱讀模式
    ====================================
      透過手機相連的平行世界戀愛物語,一段令人不勝唏噓的苦澀思念。
      我的世界裏,他已經不存在。
      他的世界裏,我亦不存在……?
      突然接到因意外過世的他來電,電話裏的他卻說:死的明明是你啊……?



      序章 也許是結束 也許是開始
      
      腳麻了。
      因為誦經的時間太長。和尚多半都是這樣。
      我咬了咬嘴唇,無法原諒自己的雙腿。我的雙腿怎麼還有閑情逸致發麻?
      
      一哉死了耶!
      我搖搖晃晃地隨著鄰座的人起身上香,又悄悄瞥了棺木一眼。削瘦的臉頰,細長的眉毛,比想像中更為黝黑的臉龐。這就是我看見一哉的第一眼,也是最後一眼。
      一哉死了,死於意外。
      我是聽了傳聞才知情。沒人知道我和一哉的交情,所以也沒人直接告訴我這個消息。
      我托裘利替我打聽守靈的地點,一到傍晚就立刻前往,後來……後來怎麼了?當我回過神來已經是半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我穿著製服,往自己的床鋪躺下。
      白色的天花板與花紋壁紙。窗外一片漆黑,路燈的光線射入了房內。我得拉上窗簾才行。對麵是公寓,不把窗簾拉上,房裏的樣子都被看光了。我動了動脖子,黏在臉頰上的頭發發出了啪茲啪茲聲,我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哭過了。
      輕快的音樂響起,這是什麼曲子?對了,是手機,書包裏的手機響了。牆上的時鍾指著十一點,十一點正是我和一哉通話的時間。我緩緩坐起身子。快接電話,不能讓一哉等太久。
      我打開書包,探入內袋,這時才想起一哉已經無法與我通話了。
      因為他死了。
      他死了,已經不在人世了,再也無法和我說話了。
      書包裏的電話依舊響個不停,我像個傻瓜一樣目不轉晴地盯著它。一閃一滅的藍燈。是誰打來的?是裏緒嗎?或許她擔心我,才打電話來。
      我輕輕拿出電話,見了熒幕上顯示的文字,心髒猛然一跳。
      ——村瀨一哉——
      刹時間,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村瀨一哉,電話簿裏的一哉隻有一個。我的腦海裏天旋地轉,窗戶及桌子也跟著晃了起來,窗簾上的花樣越拉越長。我懂了,那是夢。是啊!一哉怎麼會死?那一定是夢。
      然而地板上的灰白色紙袋卻硬生生地將我拉回現實。我知道紙袋裏裝著什麼。淨身用的鹽巴、茶葉與酒。暗色包裝紙告訴我,我的確替一哉守了靈,也見過了他的遺容。
      那麼這通電話又是誰打來的?鈴聲已經響了近一分鍾。
      哦,我懂了,是一哉的家人。他們一定是看了通話記錄才回撥給我的。我的手終於動了。雖然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卻不能無視一哉的家人。
      “喂……”
      “綾……是你嗎?”
      聽了電話彼端傳來的聲音,我渾身發僵。
      那略帶嘶啞的聲音的的確確是一哉的聲音。我聽過了無數次,絕不會有錯。
      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回了聲“嗯。”  “為什麼?”  “怎麼會?”  “不可能!”之類的話語在腦中不斷回響,卻說不出口來。
      “……你好嗎?”
      “嗯……隻是有點累。”
      “哦,對了,你說過這陣子要準備運動會,很忙的。”
      一哉在電話彼端若無其事地說道。現在是關心我好不好的時候嗎?我的腦子如此大叫,嘴唇卻如常回話。
      “對啊!今天也是,兩個三年級生為了顏色的問題吵得好凶。暑假以來一直都這樣。”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一頭霧水,卻還是繼續說話。
      “這樣啊!我也是忙翻了。”
      一哉談起了園遊會。班上的攤位,三年級生做的超炫音樂點唱機。可是,怎麼會?不可能啊!雖然我想這麼說,脫口而出的卻是完全不同的話語。
      “今天我們班上還為了字要用紅色還是橘色寫而大吵一架,吵了好幾個小時呢!”
      “還真慘烈啊!吵到晚上?”
      我的心髒猛然一跳。
      “晚上……晚上我去守靈了。”
      我說了,終於說出來了。電話彼端的一哉沉默下來。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背上、脖子上及手肘內側都淌著汗水。或許這是句不該說的話,然而一旦說出了口,我就無法繼續閑聊了。
      “我是……去守你的靈。一哉,你已經死了。”
      一哉默默無語,連呼吸聲都聽不見。我按捺不住,高聲說道:
      “一哉,你現在人在哪裏?你從哪裏打電話給我的?”
      “我……在家裏。”
      沙啞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我今天也去守靈了。”
      我的心髒噗通噗通地跳,有種極為不祥的預感。
      “你知道是去守誰的靈嗎?是你的,綾,死的人是你。”
      八月早就結束了,耳邊卻傳來了蟬叫聲。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 簽到天數: 2 天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樓主| 發表於 2010-5-8 01:32 |
    第一章 那一天 那個時候
      
      我該如何描述那起既是結束、也是開始的事件?
      我的名字是遠野綾,就讀縣內高中二年級。
      我們家共有四個人,除了我以外,還有爸爸、媽媽及就讀大學的姊姊。我的成績在平均水準,體育及數學則在平均以下,興趣是觀賞電影及閱讀……換句話說,沒什麼特別的嗜好,連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平淡乏味的人。最近為了即將展開的運動會在畫加油看板,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圖畫得好,隻是簽運不好,抽中了這項工作而已。唯一能夠引以為豪的一件事,便是從去年起就開始天天寫日記,從未間斷。
      我參加的社團是合氣道社,不過隻是掛名而已。說穿了,我是個幽靈社員。
      在我就讀的南高,社員人數若不滿五人,該社團便會自動降級為同好會,社團經費也會大幅刪減,因此小社團總是努力爭取幽靈社員。我也是在今年成為合氣道社社長的同學請求之下,借出了我的名字。
      合氣道社的實際狀況可說是慘不忍睹,真正參與練習的隻有拉我入社的同學——齊木裏緒和另一位姓中山的同學,而她們每禮拜頂多也隻練個幾小時而已。等她們結束短暫的練習之後,我就會和她們會合,三個人一起到生物教具室裏閑聊打混。這就是合氣道社的主要活動。
      選擇生物教具室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顧問伊藤隆平(綽號裘利)是生物老師。我們沒有社辦這種高級玩意兒,裘利在春天突然大發神經架的社團網站當然也無人閑問;不知不覺間,我們就代替連垃圾留言都不會刪的他管理起留言板了。當然,這依舊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工作。
      我和一哉——村瀨一哉便是於今年五月在這個留言板上相識的。
      今年春天,擔任北高合氣道社社長的一哉來板上留言,表示希望和我們一起練習。
      雖然因為顧問許可、行程、場地,以及最重要的原因——我們社團可悲的活動實況等問題,共同練習未能實現,不過擔任聯絡人的我卻因此和一哉混熟了。
      除了社團以外,舉凡電視、書籍及電影等各方麵的興趣,一哉都和我出奇相投。曾幾何時,說完聯絡事項以後花上兩倍的時間閑聊,已經變得理所當然。
      假如沒有一開始的陰錯陽差,或許我們早成了情侶;然而事與願違,我們相約見麵討論共同練習事宜的那一天,一哉得了感冒,改由副社長望月前來,之後共同練習的計劃便泡湯了。
      我們錯過了見麵的機會,成了互通電話的朋友。我們約好在晚上十一點聯絡,等家人都入睡之後盡情地談天說地,閑聊彼此學校及朋友的事。
      一哉說了許多他的事,比如他國中時參加足球社,其實很會做飯,雖不挑食卻無法容忍糖醋裏肌加鳳梨;他也談過他支持的足球隊,喜歡的搞笑藝人,甚至把他的秘密——自從小學時從庭院裏的樹上掉下來以後,就得了懼高症——也告訴了我。一哉的所有話題都生動有趣,我愛聽極了。而一哉也總是開開心心地聽著我的無聊話題。
      我們幾乎每天都打電話、傳簡訊,卻一直沒見麵。並不是沒機會見麵。當他邀我暑假出去玩時,我真的好開心,但卻拒絕了。
      說白了,是因為我沒有自信。那時我早就喜歡上一哉了。
      打電話聊天時的語氣及簡訊字麵所呈現的我,都比平時的我來得開朗風趣;我怕一哉見了真正的我會感到失望。
      我的服飾品味爛得可悲,不像中山一樣總是身穿名牌貨;都已經十六歲了,還在家庭理發院剪頭發。這樣的我怎能和一哉見麵?但要我突然開始打扮,我又沒勇氣。我很清楚,品味差的人亂穿高檔貨,反而比不穿還要顯得滑稽;再說,若是我出門時精心打扮,姊姊鐵定會笑我:“綾怎麼突然愛漂亮起來啦?”一想到這裏,我就滿臉通紅。
      所以我決定急事緩辦,慢慢把衣服鞋子買齊,偷偷買時裝雜誌來看,把自己的說話方式改得爽朗些,再若無其事地找個藉口改去其他發廊理發,好在一哉的生日九月十四日前改頭換麵。就算趕不及,到十月或十一月應該就沒問題了。我以為努力及時間能解決我的煩惱。
      為什麼我會以為人一定能活到時間解決一切問題的那一刻?
      一哉死了,死於意外。
      夏天即將結束的那一天,八月三十日。一哉在校舍頂樓踩到積水滑了一跤,撞到了頭——正中要害;等到數小時後別人發現他時,他已經是具冰冷的屍體了。
      一哉死得如此輕易又突然,如果事情發生在其他人身上,說不定我還會笑死者迷糊。就這樣,我們在開始之前就結束了。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那通電話是怎麼回事?八月三十一日,從遠方傳來的嘶啞聲音說:“死的人是你。”
      然而到了隔天,早晨依舊如常到來。姊姊匆忙跑下樓的腳步聲吵醒了我,早餐是我不愛吃的鹹鮭魚;校長在開學典禮上長篇大論,害得我險些貧血;中午和班上同學一起吃午餐,大家都看得見我。死的人果然是一哉。
      一哉的意外上了報紙,告別式也辦過了;這代表他的確死了,他應該已經不在人世。
      但那通電話又是怎麼回事?這件事在我腦中盤旋不去,讓我無心去做其他事。
      足足有兩天,我怕得不敢靠近手機,然而到了第三天,我卻拿起了電話。
      我想聽聽一哉的聲音。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想和一哉說話。是幽靈也好,幻聽也罷;沒有一哉的世界如此空虛,隻要能消除我的寂寞,不管電話是打到哪兒都無妨。
      我不知道一哉是否也和我有著一樣的想法,他接了電話。我們都有點困惑,隨即便不約而同地開了口,理所當然地聊起昨天的電視節目,抱怨剛放完長假就考試,一如從前的我們。我們都沒有提起那天發生的事。
      隻要這麼做,電話彼端與這一端便完全無異,天氣與新聞也都一樣。電話每天都打得通,我開始覺得維持現狀也不錯。
      能和一哉說話,和從前一樣說話。這是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隻要能和他繼續說話,我別無所求。反正我們本來就沒見過麵,現在和從前並沒有任何不同。雖然多了件不能談的話題,但隻要能聽到一哉的聲音就無所謂。
      如此這般,我們過著表麵上平穩的時光,直到那一天來臨為止。
      直到九月六日那一天。
      從車站南側出口直走片刻,就能走到一個大型的Y字路口;那裏是市中心,也是人潮最多的地方。
      Y字路口的正中間有個多向行人穿越道,往東走就是我就讀的南高,往西走則是一哉的北高;一到傍晚,便能見到南高的西裝製服與北高的立領製服交錯於路口的光景。走在斑馬線上,抬頭仰望車站正麵的大樓外牆,便能看到一個不遜於東京的巨大熒幕,各種商店大多聚集在這一帶。
      九月六日,禮拜六。我在那棟大樓二樓的麥當勞用餐,坐的是窗邊的雙人座。我坐在白色座椅上,空著的紅色座椅被我拿來放包包。坐下以後才發現桌上有道香煙焦痕,不過也隻好忍耐。反正看起來有點像米老鼠。
      那天我的心情很好,一方麵是因為期待已久的新書出版了,一方麵則是因為前一天傍晚轉蛋轉到了我一直很想要的綠小鴨。禮拜一拿去給裏緒看吧!裏緒每周六都在樓下的便利商店打工,但今天正好請假。
      我望向身旁的玻璃窗,多向行人穿越道盡收眼底。我悠哉地喝著奶昔,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潮,接著又拿出新書,隨意翻了幾頁。車站裏的書店最近多了許多警告竊賊的吊牌及海報,找起書來變得很麻煩。店方的心情我能懂,但也用不著這麼做吧!
      我的視線突然被佇立於斑馬線彼端的人影吸引住。那男人手裏拿著兩根棒子在做什麼?
      正當我奇怪之際,棍棒間有個沙漏狀的東西飛了起來。哇!好厲害,好高!我看得入神,甚至連奶昔都忘了喝。轉眼間,他的周圍便多出了一道人牆。原來是街頭藝人啊!我記得那種沙漏狀的東西叫做扯鈴。
      車站之前常有人彈吉他,不過街頭藝人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扯鈴一落下,便又立刻高高地舞上天空,實在好精彩。我立刻拿起手機,與一哉分享。
      “綾?”
      第一道鈴聲還沒響完,一哉就接起了電話,教我有點驚訝。
      “你接得好快,害我嚇一跳。”
      “真巧,我看到了一個好玩的東西,正想打電話給你。”
      不知何故,聽了他這番話,我的心髒猛然一跳。我的眼角瞥見斑馬線彼端的人牆動了,看來是那個藝人耍了什麼特技。
      “我跟你說,現在路邊有街頭藝人在表演,他拿著兩根用線連著的棒子,把一個像鼓的東西拋向空中。”
      咦……?
      一哉剛才說了什麼?我一麵聽著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一麵戰戰兢兢地問他:
      “你說的路邊,是不是在南側出口的熒幕附近……?”
      “對,就是過了斑馬線那裏。很厲害耶!他現在一次拋三個!”
      我覺得四周似乎突然暗了下來,體內的血液仿佛都凝結了。玻璃窗外有三個飛舞的扯鈴。錯不了,是同一個人。一哉與我看見的是同樣的畫麵。
      “誒,一哉,你現在在哪裏?”
      我從宛如榨幹了水分似的幹燥喉嚨中,硬生生地擠出話語。
      “唔?哦,我現在人在熒幕大樓裏的麥當勞,孤單地一個人吃著午餐——”
      椅子發出了喀當一聲,原來我竟在不知不覺之間站了起來。我四下張望,卻沒看見一哉的身影。他怎麼可能在這裏?
      “你……坐在哪個位子?”
      我發問的聲音變得好沙啞,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
      “我坐在窗邊……呃,從角落算來第四個雙人座。”
      〈雙人座〉
      吱!腦袋裏響起了一道怪聲。我默數座位,從角落算起,一、二、三,柱子前有個高大的印度橡樹盆栽,接著是——
      “窗邊的座位有紅色和白色兩種椅子,你坐的是哪一種?”
      “嗯?哦,我坐的是紅色的,後麵有橡樹。”
      我轉動猶如生了鏽一般沉重的脖子,望向對麵的座位。桌子的另一頭,放著包包的椅子正是紅色的。
      是這個位子——
      塑膠椅上放著我的包包,後頭是橡樹盆栽,沒有。椅子上根本沒坐人。我戰戰兢兢地伸手向前,卻什麼也沒碰著。當然啊!〈這一邊〉的一哉已經死了,早已化成白骨,堆在白色骨灰壇之中,哪還能坐在這裏吃漢堡?可是……
      “一哉,你真的坐在那個位子上?”
      “怎麼啦?你幹嘛一直問這些?”
      “桌上是不是有個燒焦的痕跡?看起來有點像米老鼠的。”
      電話彼端傳來了一道小小的抽氣聲。
      “聽我說,我現在就坐在你的對麵。我們是麵對麵的!”
      不知不覺間,我哭了起來,偌大的淚珠撲簌簌地直掉。我知道周圍的客人都一臉錯愕,但就是無法止住眼淚。
      “一哉,為什麼?”
      這一禮拜以來一直視而不見的現實突然排山倒海地席卷而來。為什麼一哉要死?為什麼我不早點和一哉見麵?被笑也無所謂啊!和一哉見麵,親耳聽他的聲音,看他的笑容,還有什麼比得上這個?可是現在再怎麼悔恨也沒用了,我們再也見不到麵了。無論說再多話,我們還是無法相對而坐。這個不得不認清的現實如沉重的冰塊一般壓扁了我,我就像隻缺氧的金魚一樣拚命喘氣。
      “為什麼你要死?我好想見你,就算隻見一麵也好,我一直好想見你!”
      我奮力擠出的嘶啞聲音仿佛自遠方傳來。
      “我也很想見你啊!本來還想邀你來參加園遊會的,可是你為什麼偏偏選在那個時候走那條路啊!你平常不是都搭巴士嗎?為什麼那一天偏偏要走路!”
      “咦……”
      不知何故,我的眼淚止住了。有種灰暗的東西取代了冰塊包覆周圍。
      “誒,一哉……”
      我的聲音已經完全變成了別人的聲音。
      “我是怎麼死的?”
      有好一陣子,一哉都沒開口答話。沉默彌漫著後悔的氣息,令我更加不安。我又問了一次,他才告訴我:
      “綾……你是被殺死的。”
      我隻覺得腦袋仿佛被人重重槌了一記,明亮的店裏及輕快的音樂聲全都突然遠去。
      “怎麼會?為什麼?是誰?”
      是誰被殺了?我?怎麼可能?我連和朋友都沒吵過架呢!我才活了十六年就被殺了?難道我在不知不覺之間做了很過分的事,才讓人家氣得殺了我?
      “聽說……是殺人魔下的手,現在還沒抓到。”
      “那、那我是運氣不好,被不認識的人給殺了?哪有這樣的!”
      我一時激動,拍了桌子一下,奶昔險些被震倒。
      “綾,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說的。”
      “就算你不說,事情還是發生了啊!我還是被殺了啊!”
      隻擱著一個包包的紅色椅子,一哉應該正坐在上頭,但是我卻突然被一個來曆不明的人拉到一個見不著一哉的地方去。我和一哉被硬生生地拆散了。一哉不斷安慰著無法克製情緒的我,卻又突然喃喃說道:
      “綾,那我呢……?我是怎麼死的?”
      這句話把我拉了回來。回想起他的死因,我鬆了口氣。幸好一哉不是因為某人的惡意而失去生命,這讓我頗感安慰。
      “你是死於意外。”
      他似乎和我一樣鬆了口氣,電話彼端傳來了吐氣聲。
      “聽說你是在北高的頂樓跌倒才死的。”
      然而聽了我接下來的這句話之後,一哉的聲音卻僵硬了起來。
      “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跌倒才死的。”
      “不可能。”
      我打了個冷顫。我頭一次聽見一哉如此嚴峻的聲音。
      “學校的頂樓是禁止進入的,門也上了鎖。你們學校應該也一樣吧?”
      “對,可是……”
      “我有懼高症。”
      “啊……”
      “說來丟臉,隻要超過三樓我就不敢靠近窗邊。就算頂樓門沒鎖,我也絕對不敢上去。”
      可是一哉的確上了頂樓啊!因為他的——屍體就是在頂樓被發現的。
      我的腦中浮現了一個令人不快的念頭。
      “該不會……你也是被殺的吧?”
      話一出口,便像剃刀一般刺入我的胸口。怎麼可能?可是,假如真是這樣,就代表一哉其實並非死於意外,殺了他的凶手至今仍逍遙法外。
      “是我想太多了,對吧?怎麼可能?”
      “是啊,可是……”
      一哉所在的〈那一邊〉和我所在的〈這一邊〉完全一模一樣,連每天的天氣、新聞和電車的誤點分鍾數都如出一轍。
      如果其中一人是被殺的,或許另一人也是被殺的。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麼理由會到頂樓上去,至少我敢確定我不會一個人去頂樓。”
      令人不快的確信湧上心頭,心髒宛若被人用老虎鉗鎮緊似的揪在一塊。放眼望去是一片熙熙攘攘的人潮;或許殺了一哉的人就走在這片人潮裏?
      “即使是意外,也應該有個讓你爬上頂樓的人存在,對吧?”
      那個人製造了一哉的死因,或許就是殺害他的凶手,卻保持沉默。
      “如果是那個人殺了你……”
      我的頭皮發麻,臉頰上的淚痕變得滾燙如火。
      “我絕不會放過那個人,絕對不會……我會替你報仇。”
      話說出口,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然而一旦說了,就覺得自己非做不可。這幾天來盤旋於心中的情感終於找到了出口。
      “你在說什麼傻話?”
      “才不是傻話!”
      水滴滴答滴答地落在漢堡包裝紙上,我這才發現自己仍在流淚。
      “如果你真的是被殺的,我怎麼能夠放任凶手逍遙法外?”
      假如〈這一邊〉的一哉是遇害身亡卻沒人知道,未免太可憐了。
      我們再也見不到麵了。今後一哉需要幫助的時候,我永遠無法趕到他身邊幫他。我能為一哉做的隻有這件事。
      沉默片刻過後,一哉歎了口小小的氣。
      “我也是……直到那天電話打通前,我都想著要親手揪出殺了你的凶手,為你報仇。”
      接著他又說道:“或許這就是我們的電話能夠打通的原因。”
      自那一天起,我和一哉開始著手找凶手。
      
      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互相確認〈那一邊〉與〈這一邊〉的狀況。
      我本來以為〈兩邊〉是一模一樣的,但一哉認為我們的死是個重大的差異,應該會連帶造成其他的不同。
      從國家、城市名稱等基本事項,到我們相識的緣由、彼此的生日、小學時代的事、兩人聊過的書籍、簡訊及通話記錄的數目,我們都逐一對照,結果無不相同。我們的記憶完全吻合。
      唯有那一天,八月三十日禮拜六發生的事例外。
      我回憶起八月最後一個禮拜。二十八、二十九日都是北高與南高的返校日,接下來的周末〈兩邊〉都是一樣,我忙著畫看板,一哉忙著社團活動。不過三十日晚上,〈這一邊〉的我是搭巴士回家,而〈那一邊〉的一哉並未上頂樓。
      接著〈那一邊〉與〈這一邊〉便產生了差異。想當然耳,〈這一邊〉並未舉行我的葬禮,但〈那一邊〉受到我遇害的影響,不但警方開始展開調查,校方也全麵禁止學生因參加社團活動而晚歸。
      我們的世界好比一條河流,被正中央的岩石一分為二;就像是車站前的Y宇路,往東是南高,往西是北高。
      雖然我們鬥誌高昂地宣告緝凶,但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我是被殺人魔所殺,所謂的殺人魔,殺的往往是毫無關係的人;這代表無法從被害者循線找出凶手。〈那一邊〉的我遇害已過了一個禮拜,想必案發現場早已什麼也不剩;一哉隻是個普通的高中生,警方也不可能對他透露任何消息。
      〈這一邊〉的案子更加棘手,一哉的死早已以意外結案。事到如今無論我說什麼,也不會有人理我。
      
      九月七日禮拜日是個雨天,悶熱的空氣悄悄地變涼了。我撐著今天頭一次使用的新傘,前往我遇害的〈現場〉。
      雖然〈這一邊〉的〈現場〉應該什麼都沒有,但我還是想親眼看看自己死亡的地點。
      雨水滴答滴答地敲著雨傘。這把淡藍色雨傘和我先前使用的雨傘不同,傘骨呈現優雅的弧形。這是我進行變身計劃第一步時買下的傘,但再也沒機會給一哉看了。
      〈現場〉位於田間小路,白天的時候四下明亮,視野開闊,到了晚上卻仿佛化為另一個世界,變得陰暗恐怖。下雨天不見農家的身影,隻有道路靜靜地任憑風吹雨打。遠處的路燈都很老舊,有好幾盞點不亮。
      彎過田間的十字路口數來的第五盞路燈白漆斑駁,滿是鏽蝕,並不值得特地停下來一看。
      “就是這裏……?”
      手機彼端的一哉點了點頭。這裏就是〈那一邊〉的我死亡的地點。
      “是嗎……”
      據說我是在晚上七點半左右被殺的。我家在車站北邊,平時放學回家,我都是和裏緒一起走到車站,在剪票口前和她道別,再自個兒去搭巴士。這條路是到我家的捷徑,如果我沒搭巴士,或許會走這條路回家。不過最近我一直沒經過這裏。
      凶器是到處都買得到的菜刀,就掉在我的身旁。案發過後不久,有人遛狗路過,發現了我;當時的我尚存一絲氣息,但送醫之後便不治身亡,再也沒有清醒過來。發現者並沒看見凶手,凶器上也沒有指紋,現場更沒有其他遺留物品。
      我似乎是被人從正麵刺殺的。由於完全沒有反抗的跡象,警方研判我是突然遇襲,或是熟人所為;但我平時並無與人結怨,所以熟人所為的可能性立刻就被排除了。但要說是殺人魔所為,卻又令人存疑,因為案發前後並未發生相似案件,也沒有人看見可疑人物。
      殺了我的凶手現在在哪裏?既然〈那一邊〉和〈這一邊〉的分歧點是八月三十日,那麼同一號人物應該也存在於〈這一邊〉。那個人和殺了一哉的是同一個人嗎?假如那個人在〈這一邊〉和我碰上了,也會下手殺害我嗎?一想到這裏,我突然全身發毛,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陰暗的夜路上,〈那一邊〉的我血淋淋地倒在熒熒欲熄的微弱燈光下。一想像這個畫麵,我就既害怕、又難過,卻又覺得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我輕輕觸摸雨水淋濕的柏油路。路麵上當然沒有血跡,因為〈這一邊〉的我還活著。
      “一哉,你那一邊有什麼?”
      “……有花。”
      一哉喃喃回答。
      “有很多供品,有花,有飲料,有食物,還有信。”
      哦,對喔!我的腦中浮現了車禍現場的畫麵。親朋好友替〈那一邊〉死去的我供奉了許多物品。我感到胸口一陣酸楚,又看了路燈一眼。
      “還放了隻玩偶,是隻藍色的小鴨子。哦,這就是小鴨聯隊啊?”
      電話彼端隱約傳來了鎖煉晃動聲。
      “嗯……因為我一直很想要藍小鴨。”
      小鴨聯隊是現在南高非常流行的小鴨造型商品,本來隻是學校前的個人商店(名字叫做杉商)販賣的轉蛋玩偶,但自從某個班級在五月的球賽拿來作為班服圖案以後,便在女學生之間掀起了一陣熱潮。
      我以收齊所有顏色的小鴨為目標,卻一直轉不到想要的顏色,所以幾乎每天都到杉商報到。現在我的包包上也掛著鮮紅色的紅小鴨,手機上則掛著剛轉到的綠小鴨。總覺得為了轉蛋成果而興奮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紅色、黃色、格子花樣、大理石圖案,隻要一轉到新款式,我就會立刻向朋友炫耀或互相交換。還記得我轉到稀有款的時候,簡直樂翻天了。
      “是誰放的?有寫名字嗎?”
      應該是裏緒吧?她人一向很好。回想起她的笑容,我捏緊了手。一想到〈那一邊〉的我再也無法和裏緒一起吃午飯,就覺得好難過。
      “哦,有留一封信,上麵寫著中山聰子。”
      我有點驚訝。中山總是酷酷的,一副不喜歡和人來往的樣子;老實說,我一直認為分了班以後她就會把我忘得一幹二淨。
      “中山很喜歡藍小鴨的,卻給了我……”
      撞擊雨傘的水聲傳入耳中,雨中的我又開始想哭了。我還活著,並沒有死,但覺得〈那一邊〉的我好可憐。聽見我的死訊時,不知道親朋好友們是什麼感受?得知一哉過世時的心痛再度襲上心頭,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傘。
      回家後幫媽媽做做家事吧!明天到了學校,要對大家好一點。〈那一邊〉的我想做這些事也已經來不及了。
      “小鴨聯隊啊?”
      鎖煉搖晃的聲音又傳入耳中,我似乎可以看見在煉條前端晃動的塑膠小鴨。
      “你以前也說過你看到白色小鴨……”
      “咦……?”
      聽見我質疑,一哉似乎一頭霧水。
      “啊,你不是興衝衝地跟我說過看到了白色的這種小鴨嗎?”
      聽了這番不可置信的話語,我忍不住在話筒邊猛搖頭。
      “看到白小鴨?不可能的。白小鴨是稀有款中的稀有款,還有人說根本就不存在呢!要是我看過絕不會忘,一定會四處向人炫耀的。”
      “所以你向我炫耀了啊……”
      我倒抽了口氣,一哉也住了口。過去的描述不吻合,是我們分歧成〈那一邊〉與〈這一邊〉以來頭一次發生的情況。
      “一哉,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唔,呃……我比較晚打電話的那一天,那天我是快十二點才打電話給你。”
      我記得那一天是……
      “八月二十八日?”
      那是我們死前的兩天,最後收到簡訊的日子。
      “你等等,我看一下。你有傳簡訊給我嘛!說今天會晚一點打電話給我。”
      我將手機拿開耳邊,匆匆忙忙地按了鍵。一哉……一哉的簡訊。
      “有了,八月二十八日。”
      畫麵上顯示了三行文字。一哉平時傳的簡訊都隻有一行,當天卻難得打了三行字。
      “呃,‘抱歉,今天會晚一點打電話給你。對了,我今天看到一個你會很羨慕的東西,等一下再告訴你。提示:白色。’”
      “咦……”
      這會兒輪到一哉困惑了。
      “我沒傳過那種簡訊啊!我的手機裏沒有記錄。”
      “怎麼可能,可是真的有啊!”
      “我〈這一邊〉的簡訊內容隻有這樣:‘抱歉,今天會晚一點打電話給你。’”
      又是個不吻合之處。我的心髒噗通噗通地跳著,雨聲似乎突然遠去了。
      “後來呢?我有提到‘你會很羨慕的東西’嗎?”
      “沒有。那天接到電話時我正好很想睡,聊了些學校的事就掛上電話去睡了。”
      可是,我會很羨慕的白色東西?該不會是……
      紅色的小鴨在肩上的包包旁輕輕晃了一下。一哉也看到了白色的小鴨玩偶嗎?
      我仿佛看見了遠處的光芒,原本搖搖欲墜的雙腳踩到了立足點。這一定是某種線索。我牢牢抓住掛在手機上的綠小鴨。不過,這麼一來,我們的世界便是從二十八日產生分歧,而不是三十日了。看見了白色小鴨的我,和看見了某個白色物品的一哉。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視野突然扭曲起來,我連忙伸手扶住路燈。
      雨靜悄悄地下著。
      
      下一個禮拜一,我在上課時一直托腮拄著桌麵,望向窗外。
      無論是五十好幾的曆史老師誇耀著他的寶貝金孫時,或是國文老師慷慨激昂地評論著夏木漱石時,我的心都無法鎮定下來。
      小鴨,小鴨,白色的小鴨,它和我們的死究竟有何關連?我朝著掛在桌邊的書包伸出了手,輕輕摸了摸紅色的玩偶。約三公分高,穿著鼓笛隊製服,有著一雙圓眼的二頭身小鴨既可愛又逗趣,怎麼也無法和死亡連結在一起。小鴨似乎是空心的,輕輕一捏就扁了。
      我原本打算去杉商打聽白色玩偶的事,但店家禮拜日休店,平日的上學時間又還沒開店,我再怎麼心急也隻能乖乖等到放學後。
      今天的窗外也下著雨。雨,濕漉漉的樹木,水窪,倒映在搖蕩水麵上的雲朵。
      我想起一哉的意外。他真的是在頂樓踩到積水而摔死的嗎?
      他和我一樣,是在八月三十日傍晚到晚上之間失去了生命,卻是在夜深之後才被發現。我想他一定很寂寞吧!
      根據裘利的情報,最後和他說過話的是合氣道社的社員們。
      合氣道社活動頻繁,禮拜六也照常練習;到了傍晚,顧問往往會先一步離開武道場,留下社員打掃。接著社員各自回家,身為社長的一哉則獨自留下鎖門。案發後檢查武道場時,發現門已上鎖,鑰匙也已歸還體育室,可見一哉是在之後的八點左右到頂樓去的。
      確實很奇怪。一哉有什麼理由在那種時間到頂樓去?他曾說過社團活動之後滿身大汗,他向來直接回家;攜帶物品都放在武道場裏,用不著再回教室一趟。
      再說,有武術底子的一哉居然沒做護身動作就直接撞到腦袋,也很奇怪。
      一哉果然是被殺的,錯不了。
      他歸還鑰匙時並未和顧問碰麵,而社員回家的順序也無從得知,所以不清楚誰是最後看見他的人。不過……
      我趁著老師沒注意,偷偷地從書包之中抽出筆記本。筆記本上記著我和一哉昨天的討論,還有排列成年表一般的日期。狀況太過複雜,不寫在紙上會搞混。
      
      “老說〈那一邊〉、〈這一邊〉容易搞混,不如把我在的世界叫作〈一界〉,你在的世界叫作〈0界〉吧!”
      昨晚,一哉對攤開筆記本的我如此說道。
      “我懂了,取一哉的‘一’和綾的諧音‘0’嘛!”
      “對。好,現在先把狀況整理一下吧!①我們的世界應該是在八月二十八日產生分歧的。這點沒問題吧?”
      我點了點頭。嗯,從那天起,簡訊和電話的內容便產生了差異;而到了三十日,我們就死了。我不想寫下〈死〉宇,所以在三十日旁畫了個×。
      接下來的差異越來越多,比如守靈、葬禮。
      “②如果個別來看,0界和一界二十八日前後並無矛盾。”
      就我們的觀點來看,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之間並沒有發生任何不自然的事。兩個世界就像河流一樣,相連並流動著。
      “接著是我的猜測,③兩個世界的差異是維持在最小限度之內。”
      “什麼意思?”
      “我和你光是呼吸的空氣量就不同,在或不在對於巴士的營業額、上課的狀況及班上的氣氛也會有影響。拿蝴蝶效應來比喻或許是太誇張了,不過照理說,應該會造成兩個世界更多的差異吧?可是實際上的差異卻少得驚人。理由我不明白,不過我總覺得除了和我們直接相關的事情以外,世界的狀態幾乎都是相同的。”
      “嗯……對啊!”
      當天的新聞一模一樣,報導了某個部會的瀆職案和附近一再發生的砸車偷竊案;天氣完全相同,電車的誤點時間也一樣。為什麼?因為才過了一個禮拜嗎?今後的差異可會越來越大?
      “當然不能確定的事還很多,不過我們就先靠這三個前提來找凶手吧!要是遇到了瓶頸,再來檢討這些前提,如何?”
      “好。唉,你覺得殺了我們的〈凶手〉是不是同一個人啊?”
      我想了好幾次,仍然想像不出凶手的臉。
      “這很難說,而且這又牽涉到一個問題:〈凶手〉原先就打算隻殺一個人,還是想把我們兩個都殺了?”
      我聽了心驚膽跳。對啊!不管凶手是不是同一個人,如果他打算把我們兩個都殺了,或許在一界和0界的殺人順序是顛倒的。這麼說來,凶手正在尋找下手殺我的機會?一想到這裏,我的背上就開始一陣陣地發涼,連忙把蓋在膝上的棉被拉上來。
      “我覺得凶手是同一個人。如果不是同一個人,豈不是代表附近有兩個會殺人的人存在?而且兩個不同的人在同一天的同一個時段殺人,未免太巧了。”
      “對象呢?我們兩個都是凶手的目標嗎?”
      “我猜凶手想殺的人隻有一個。畢竟我們沒有共通點,不管凶手是出於怨恨或其他理由行凶,我們兩個人也不可能同時符合條件吧?”
      “說得也是,我們隻通過電話和簡訊而已。”
      我大大地吐了口氣。雖然很難相信有人想殺我們其中之一,但更難相信有人同時想殺我們兩個。太可怕了。
      “接下來扯遠一點,假如凶手想殺的人隻有一個,他應該是在二十八日到三十日之間的三天裏起了殺機,不管是哪邊的凶手都一樣。”
      “為什麼?”
      “因為我們活著啊!拿你那一邊來當例子好了,假如0界的凶手在二十八日以前就想殺我,根據前提②,這個念頭應該也會延續到一界來,對吧?凶手是同一個人,目標隻有一個,但我現在還平安活著,表示凶手在一界的二十八日以後想殺的人是你。反過來也一樣。”
      嗚,好難懂。
      “可是這麼短的期間裏能起什麼殺機?凶手果然是殺人魔嗎?”
      “不過我遇害的現場是學校,不是會遇到殺人魔的地方。”
      在短期間裏產生,立即付諸行動,又能同時適用於我和一哉身上的殺機,會是什麼?啊……不過就算凶手是同一個人,殺人的理由也不見得相同啊!
      “唉呀!”電話彼端傳來了這道聲音,緊接著則是槌打坐墊的聲音。
      “不行,這論點破綻太多了,再說我對前提也沒信心。俗話說得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嗯……”
      我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所以昨晚我們便在苦惱的狀態之下掛斷了電話。
      
      午休的鍾聲響起,我中斷了思緒。總之現在隻能設法找米——搜集各種線索。去杉商看看吧?不行,午休時間一定擠滿了買東西的學生,無法好好談話。我搖了搖頭,起身挪動桌子。
      午餐時間我都是和班上的十來個女生把桌子排成圓形,一起吃便當。坐在我兩邊的是裏緒和中山。坐在身旁的往往是座位最接近的人,所以照理來說,我們之間應該還要插入一個叫做小栗由利的女生;不過她是廣播委員,午休時間向來待在廣播室。
      隨著一道優雅的問候聲,午間廣播節目開始了。頭一個播放的是我最愛的歌曲,換作平時的我,必然覺得便當裏的漢堡肉變得加倍可口,但今天的我卻食不知味。
      “小綾,你沒事吧?”
      當我默默無語地咀嚼著蘆筍培根卷時,齊木裏緒出聲問道。她是個適合短發的可愛女孩,宛如生長於雪國般的白皙臉蛋上浮現擔心的表情。
      “啊,嗯,沒事、沒事。”
      裏緒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自從我把參加一哉葬禮的事告訴她以後,她就時常關心我。裏緒的心意很令我感動,但我還是不能告訴她自己能和一哉通話,所以覺得有點內疚。
      “這麼一提,遠野,你是有點無精力采。”
      中山也跟著說道。她正要搶奪鄰座時田便當裏的煎蛋,卻停下了手,和裏緒一起望著我。
      中山和裏緒正好相反,皮膚曬得黝黑。每當望著她褐色瀏海之下的眯眯眼,我總會覺得手足無措。
      “唔……”
      她盯著我一陣子後,似乎失去了興趣,又開始吃飯。嗯,她不是那種會安慰人的人。
      “聰子,你今天看起來電有點無精打采啊!”
      裏緒歪了歪頭。今天的中山的確比平時還要沒精神。
      “嗯,最近好像感冒了。”
      “什麼什麼~?中山人不舒服啊~?”
      到福利社買麵包的幾個同學吵吵鬧鬧地通過敞開的大門,回到教室來。她們在班上算是比較花枝招展的一群,和我們分屬不同的小團體。
      “真的耶~你的臉色超難看的。怎麼了~?怎麼了~?”
      “啊~一定是晚上跑出去玩吧?這樣不行喔~!”
      “……囉唆。”
      中山小聲地罵了句“白癡”,我聽得心驚膽跳,不過她們似乎沒聽見,仍然笑得很開心。這陣刻意拉長每個語尾的聲音遠去以後,中山就嘖了一聲。
      “呿!笑得跟白癡一樣。這間學校真的沒半個正常人。”
      “聰子,你怎麼這麼說啊!才不會呢!”
      裏緒反駁,中山又嘖了一聲。她橫眼瞥著坐在桌上的同學一眼,開始批評起來。
      “因為在這裏的都是鬥敗的公雞啊!遠野,你也這麼覺得吧?”
      我實在不知該如回答。
      我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南高是這一帶公立高中的第二誌願,固然有部分學生和我一樣是勉強擠進來,但多數學生都是沒考上第一誌願或私立明星學校,才退而求其次來這裏就讀。
      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雖然學生的平均素質頗高,可是怨天尤人、自暴自棄的人卻很多。中山所說的〈鬥敗的公雞〉,想必就是這個意思。其中甚至還有些人被輔導或停學。不過這裏的學生本質上都是乖乖牌,就算做壞事也壞不到哪兒去。
      剛才那群人也一樣,雖然在南高學生之中顯得較為招搖,但和外校生一比就遜色許多,魄力也不足。
      見我答不上話,中山就和其他女生聊起來了。我鬆了口氣,同時卻又覺得有點落寞。
      
      一放學,我就迫不及待地走向玄關。
      是我動作太快了嗎?玄關前的灰暗走廊上幾乎不見人影,我的腳步聲顯得格外響亮,嚇了自己一跳。
      不過鞋櫃之前倒是有兩、三個學生在,教我鬆了口氣。我急忙打開鞋櫃,一麵預想著皮鞋的觸感,一麵將手伸進櫃中。
      沒想到指尖碰到的,卻是個柔柔軟軟的物體。
      “啊!”
      我反射性地縮手退了一步,結果撞上了身後的人。
      “啊……對不起。”
      回頭一看,班長佐野正一臉不可思議地仰望著我。
      “怎麼了?”
      “呃,我……”
      我冷靜下來,再次檢查鞋櫃,發現裏頭不是我愛用的春田牌皮鞋,而是陌生的帆布鞋。
      啊……我懂了。
      “我好像開錯鞋櫃了,開到隔壁的。”
      “哦,原來如此。”
      “我在幹嘛啊!都已經第二學期了。”
      雖然所有的鞋櫃長得都一樣,但我以前從來不曾弄錯。
      “有什麼關係?難免會開錯嘛!”
      佐野聳了聳肩,踮起腳尖,從上排鞋櫃之中取出自己的鞋子。
      “誰教鞋櫃長得這麼像。之前還有人開到隔壁班的去咧!”
      他敲了敲我旁邊的鞋櫃。那是中山的鞋櫃,再旁邊就是隔壁班蓮川的鞋櫃,但他們的鞋櫃之間沒有任何分界記號,難怪會弄錯。
      佐野輕輕地向我點頭致意以後,便走出了玄關。我目送他那矮小卻背著大書包的背影離去,微微地吸了口氣。
      冷靜下來以後,我再次打開鞋櫃,這回我沒弄錯,裏頭確實是自己的鞋子。
      今天的我果然心不在焉。平時的我根本不會犯這種錯誤。
      我關上鞋櫃,歎了口氣。得多注意點才行。我可是要替一哉報仇耶!怎能散散漫漫的?
      走出玄關,穿過養著鯉魚的噴水池便是校門;經過老舊的二宮金次郎像之後就是杉商了。
      杉商的全名是杉山商店,店裏的學校用品一應俱全,還有便當外送服務,因此學生與老師都常常光顧,可說是南高的第三福利社。年代久遠的由美薰看板暴露了這家店的曆史。
      昏暗的店裏有種老舊建築物的特有氣味。窩在捕蠅紙後看店的杉爺爺探出頭來。
      “要轉小鴨啊?”
      我一麵收傘,一麵苦笑。唔,他已經記住我的臉了。
      “請問一下,小鴨聯隊共有幾種啊?”
      杉爺爺眨了眨幾乎被皺紋淹沒的眼睛。
      “這是商業機密。”
      果然不肯告訴我。其實站在消費者的立場,事先知道有幾種也沒意思。我從並排的玻璃瓶中拿出魷魚幹,再度問道:
      “那……至少告訴我白色的大概有幾個,好下好?”
      “沒有,沒有白色的。”
      他立刻回答。我忍不住張大了嘴,慌忙追問:
      “真的嗎?”
      “有好幾個人來問過,說是什麼稀有款,可是小鴨什麼顏色都有,就是沒有白色的。小鴨是我兒子做的,錯不了。”
      杉爺爺的長子開了間合成樹脂工廠,小鴨聯隊就是在那間工廠裏生產的;這件事在南高廣為人知。小鴨聯隊主要銷往關西,這一帶隻有杉商有賣。
      “可是有人說他看過。真的連一個也沒有嗎?”
      我一再追問,得到的答覆都是沒有。杉爺爺說轉蛋是他負責補充的,如果有,他一定會發現。可是若真的沒有,一界的我看見的又是什麼?
      走出店外,雨已經停了。我把傘收好,邁開腳步,校園裏傳來了棒球社揮棒打擊的聲音。隔著防球網,可看見壘球社的人列隊唱著校歌。管樂社正繞著外圍慢跑,參加課後輔導的人則在吊單杠。看著這一如往常的光景,讓我覺得好落寞。我們合氣道社現在是在打撲克牌嗎?還是因為我缺席而沒活動呢?
      離校門有了一段距離以後,我打電話給一哉。
      “沒賣啊?”
      “嗯,問到最後連店家都不耐煩了。”
      “那會不會是有人自己塗成白色?白色很搶手吧?”
      “唔,我想應該不至於吧!”
      小鴨聯隊的確是掀起了一陣熱潮,但那僅限於南高;假如是全國爆紅,能高價賣給狂熱小鴨迷的話另當別論,應該不會有人為了向朋友炫耀而如此大費周章吧!
      見了自己拉長的影子,我漫不經心地仰望天空。不知幾時之間從雲縫裏射出的陽光將球網上的水滴照得閃閃發亮。
      “唉,一哉,白色玩偶到底有什麼秘密?”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關連。不過目前的線索也隻有這個了。”
      我掛斷電話,輕輕地甩了甩傘。昨天還以為我們找到了線索,沒想到仍是原地踏步。在綠色球網彼端進行社團活動的其他學生仿佛屬於遙遠的世界,我不由自主地伸手觸摸球網。
      “喂喂,你幹嘛故作憂鬱啊?”
      一道調侃聲傳來,嚇了我一跳。回頭一看,中山正賊賊地笑著。
      “我、我才沒故作憂鬱呢!”
      “是、是!這就是青春啊!”
      雖然她滿臉笑容,聲音聽起來卻不怎麼開心。中山給人的感覺向來如此,似乎對任何事物都不認真。這個時間她人在這裏,表示社團活動果然取消了?
      “時田呢?”
      沒有社團及學生會活動時,中山向來是和時田一起回家。時田也和我們一起吃便當,但我和她不熟。
      “哦,那個女人真的有夠誇張的!”
      中山皺起眉頭,以下巴指了指馬路。
      “時田她啊,一看到男朋友站在校門口,連再見也不說一聲就跑了。”
      我轉過頭去,看見時田和一個穿著立領製服的男生站在紅綠燈下,似乎是北高生。
      “沒辦法嘛!俗話說得好,女人的友情比火腿還薄。”
      “算了,反正有個滿腦子談情說愛的人在旁邊,感覺也挺煩的。話說回來,他們不是吵架了嗎?”
      中山聳了聳肩。和男友吵架?這麼一提,從暑假前夕開始,時田就常常悶悶不樂;如果她和男友和好了,倒是件可喜的事。
      “裏緒也去打工了,我看我去書店逛逛再回家吧!”
      中山重新背好書包,成堆的鑰匙圈和玩偶叮叮當當地作響,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小鴨聯隊。她供奉在我遇害現場的,就是那隻藍小鴨嗎?
      “中山,你看過白色的嗎?”
      聽我這麼一問,她毫不掩飾地露出興趣缺缺的表情。我說的話很少引起中山的興趣。我覺得有些落寞,但這種感覺卻在下一瞬間煙消雲散。
      “哦,你是說被詛咒的白小鴨啊?”
      “咦咦咦!”
      我大聲驚叫,令中山目瞪口呆,不過現在不是管這個的時候。
      “你不知道?遠野,你真的很不關心時事耶!那是個無聊的謠言啦!聽說轉到白小鴨,就會死掉或發瘋。”
      我的背上宛加貼著冰塊一般,直打冷顫。
      這是真的嗎?我和一哉都在疑似看到白小鴨的兩天後死了。
      “你幹嘛臉色發青啊?這隻是都市傳說啦!你也知道吧?有個叫瀧埼的三年級生在暑假期間死掉了。”
      “是……是嗎?”
      “你真無情耶!校長在開學典禮說過啊!”
      這麼一提,我似乎有聽到校長提起某個學生感冒惡化,還要大家別仗著自己年輕力壯折騰身體。開學典禮那一天,我滿腦子都是一哉的事,素未謀麵的三年級生病死的消息很快就被擠到腦海的角落裏去了。
      “聽說那個三年級生有白小鴨。都死了一個人,還在說這些可笑的鬼話,這所學校的學生程度真的很低耶!”
      “可是……那真的隻是胡說八道嗎?”
      中山咯咯地笑了起來。或許她認為我也是個〈程度很低的南高生〉吧!
      “當然啊!店裏根本就沒賣白小鴨。二班田中的媽媽在杉家長子的工廠打工,她說根本沒出過白小鴨的貨。”
      果然沒有。那麼白小鴨的詛咒隻是個都市傳說囉……?可是,死在暑假期間的另一個學生也有白小鴨,這種謠言真的隻是巧合嗎?
      
      目送中山離去後,我又打了一次電話給一哉,把中山說的話全告訴他。一哉思索了片刻,才喃喃地說:“我看這件事需要深入調查。”嗯,我也這麼想。死在暑假期間的三人都和白小鴨有關,實在不是一句巧合就能帶過的。
      “綾,你能去調查一下那個三年級生的事嗎?你去問同班的人,看看能不能打聽出那個叫瀧埼的三年級生是怎麼死的。”
      聽了這番話,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咦咦咦咦?要我去調查?”
      “當然啊!你和那個人同校嘛!我也會去調查〈這一邊〉的那個三年級生有沒有死。”
      可、可是……我幾乎沒和三年級生說過話耶!我和一起畫看板的學姊也隻在有事聯絡時才說上幾句,而且說話的時候總是忐忑不安。我真的很不擅長和陌生人說話。嗚嗚嗚嗚,嗯,當然,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得替一哉報仇。唉呀,可是我光是踏進其他年級的樓層就很緊張了,不知道裏緒肯不肯幫我?不行,要是我告訴她是為了找凶手,她一定會反對。
      “綾……交給你了。”
      ……是。
      
      隔天及隔隔天,我抱著必死的決心進攻三年級樓層及教職員辦公室,但很遺憾,收獲卻是微乎其微。
      我攔住了所有走廊上的三年級生(假的,其實我隻挑看起來比較溫和的人問話),忍受著他們狐疑的視線,問出了下列情報。
      暑假期間過世的人叫做瀧埼信,是三年三班的學生,屬於數理班。他的成績優秀,但並不是書呆子,課餘閑暇之際仍常與朋友出去玩。
      他參加的社團是化學社,深得顧問信賴,因此今年續任社長,沒被替換下來。
      不過這都是暑假前的事。身體原本就虛弱的他在暑假期間生了病,撒手人寰。他的導師說他是因為感冒惡化而過世。白小鴨詛咒的謠言雖然廣為流傳,但沒人實際看過他帶著白小鴨。
      隔天我又趁著午休時間跑遍三年級的教室,結果還是毫無斬獲,隻好拖著疲累無力的身子回到自己班上。我拿教科書當枕頭,趴在桌上,用力地從肺部吐了口氣。隻覺得自己的靈魂快出竅了。
      或許我不該逢人就問吧!我在人前總會忍不住畏縮,無法把心裏的想法表達出來。假如一哉能透過電話和〈這一邊〉的人說話就好了,不過不行,前一陣子我們說好了,〈不傅簡訊〉,也〈不把電話的事告訴其他人〉。
      自從電話打通的那一天起,我們從未傳過半封簡訊。我不知道互通電話的奇跡是怎麼發生的,但總覺得若是留下痕跡或牽扯到其他人,這個奇跡就會消失。我不敢冒險。
      我在桌上轉了個頭。身體雖然不是很累,但精神上卻相當疲倦。這幾天不但得鼓起勇氣到處找人問話,放學後還得留下來畫看板,負擔很大。
      南高舉辦運動會前,會分配色板給各個隊伍自行彩繪,豎立在加油席後方。上色是個快樂的工作,不過一起參與的兩個學姊感情很差,讓我非常不自在。一想到今天她們或許又會把油漆刷丟在一旁互相怒吼,我就覺得好累。她們興致來的時候,便會發揮驚人的集中力精雕細琢;但是沒幹勁的時候卻連坐也坐不住,老是為了一些無謂的理由爭吵。或許這就叫歇斯底裏吧!她們兩個生起氣來的眼神真的很可怕。
      我把頭擱在桌上,不知不覺之間沉入了夢鄉。我作了個夢,夢見撞上岩石、分成兩道的河流。流動的河水漸行漸遠,變成了兩條不同的河流……正中央的岩石不知幾時之間變成了白色小鴨,看著我嘎嘎叫。
      我猛然彈起,才發現教室變得空空蕩蕩的。啊!第五堂課是在化學教室上的。我抽出教科書,慌慌忙忙地衝到走廊上,此時有人從身後叫著我的名字。
      “遠野同學。”
      不知這個瘦削的女學生是誰?領帶上的條紋是綠色的,應該和我一樣是二年級生,不過我對她沒印象。
      “遠野同學,你在打聽瀧埼學長的事?”
      “啊……嗯。”
      瞧她雙頰凹陷,該不會有厭食症吧?她微微地瞪著我。
      “拜托你別再挖死人的隱私了!”
      她那責備的口吻及泫然欲泣的表情令我的胸口猛然抽痛。我懂了,她認識瀧埼信。換作是我,要是朋友死了以後,有個陌生人來向我問東問西,我也會不高興。我無法說明理由,隻能抱著教科書,不知如何應對。
      鍾響了,怎麼辦?化學課的香山老師很討厭學生遲到。我急忙問她:
      “你認識瀧埼學長?”
      如果認識,我想向她打聽一下瀧埼信的事。不知道她是幾班的?待會兒能和她談談嗎?
      然而她卻連退了好幾步,逃也似的跑向了走廊的另一端。
      
      “沒人看過小鴨啊?”
      “嗯……或許是我的調查方式太爛了。”
      十一點,我躺在床上,微微地歎了口氣。
      “瀧埼學長班上的人說他雖然有點難相處,但是個很普通的人。”
      一哉查到一界的瀧埼信也是同樣的死法。他能查到的也隻有這些,畢竟是外校生,比我更難調查南高的事。
      果然如中山所言,白小鴨的遙言隻是其他人事後牽強附會,瀧埼信和我們的死毫無關連?若是如此,我們又失去了一條線索。我們已經死了快兩個禮拜,0界的人已不再談論一哉的死,一界的警察也不知道調查得如何。我漸漸失去信心了。別的不說,根本沒人能保證〈這一邊〉的一哉看見的真是白小鴨。我聽了會感到羨慕的白色東西多得是,或許是隻可愛的白貓,或許是個白色的海豹玩偶,又或許是塊超高極的豆腐。
      “我去向她打聽看看好了。”
      一哉喃喃說道,我連忙坐了起來。
      “我有個學姊見多識廣,說不定我們查不到的事她也知道。而且我覺得就算不說明理由,她也會幫忙。”
      我不由自主地正座。什麼嘛!有人能幫忙,怎麼不早說?
      “那就快去請她幫忙吧!明天就去。一哉,麻煩你了!”
      “你在說什麼啊!綾,你電得去找你〈那一邊〉的學姊。”
      “咦?咦咦咦咦咦咦嗅咦咦咦?”
      “或許一界和0界的狀況有所不同啊!所以我們得隨時對照兩邊的情報。你就跟學姊說你聽我提過她,請她幫你忙。隻要講我的名字她就知道了。”
      話、話是這麼說……我忍不住在床上站了起來。
      “可、可是可是可是那是別人的學校耶!我還沒去過北高耶!我連和同校不同年級的學生講話都這麼緊張了,要我去找其他學校的三年級生幫忙,我做不到,絕對做不到!”
      “綾!”
      ……是。
      
      南高與北高交流頻繁,時常舉辦運動社團的練習比賽,所以南高生可以在北高校內自由通行;不過我別說是踏入北高校內了,連校舍都是出生以來頭一次看見。
      好死不好,要到北高的校舍得穿過整個校庭才行。這種設計的確有助於發現可疑人物,不過上學遲到的學生可就得將醜態暴露於全校師生眼前了。嗚嗚,獨自穿著西裝製服在立領製服及水手服中行走,實在是件讓人神經緊繃的事啊!
      一哉說打鐵要趁熱,於是我隔天一放學立刻前往北高。穿過行人穿越道,走過迂回道路及走在校庭裏時,老覺得周圍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行,是我太多心了,太多心了。
      北高與位於市中心的南高不同,座落在寧靜的森林及農田之中;從上空俯瞰,校舍就像一個縫隙寬綽的〈日〉字。位於南側的是第一棟,北側的是第二棟,東側則是看起來一點也不新的新館。第一棟與第二棟靠著兩條走廊連接,兩棟與新館之間又有條細長的走廊。一哉所說的學姊是文藝社的,社辦位於第二棟一樓的角落。第二棟和獨立的社辦大樓不同,不經過校舍就到不了,門檻更高。要是那個學姊沒參加社團活動就回家了,該怎麼辦?
      我在西側走廊的玄關脫下皮鞋,換上家長用的拖鞋;拖鞋踩地的啪嗒啪嗒聲教我心驚膽跳。我走在冰冷的走廊上,往右轉,經過了樓梯及幾間教室——
      咦……?好像有人在看我。我回頭一看,卻空無一人。
      真是的,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幹嘛這麼害怕啊?我連看到四處懸掛的園遊會看板都會嚇到。南高不久之後就要舉辦運動會,不過北高因為課程安排之故,並不舉辦運動會,而將園遊會提前到九月舉行。
      “一哉,就是這裏嗎……?”
      為防被周圍的人發現我在講電話,我用手遮住手機,戰戰兢兢地詢問一哉。
      走廊盡頭亂成一團,堆滿了一堆雜物;其中最醒目的就是車站月台的白色看板,應該是鐵路研究社的東西吧!看板之前則是超市的購物籃。通常裝著籃球的籃子裏堆著東凹西陷的躲避球,上頭還分別用紅色油性筆畫了一~七顆星。
      其他還有教室的門板、少了坐墊的折疊椅、殘破的立牌、裂成兩半的彩球以及丟沙包遊戲用的竹籠。看來這裏似乎是北高各個社團的置物處。雜物中央的柱子上貼著兩張紙麵和膠帶都已經泛黃的A4紙,上頭用毛筆龍飛鳳舞地寫著〈文藝〉〈社〉。
      ……我不敢進去。
      我這才想起進了北高的國中同學一直很羨慕南高的社辦大樓。的確,我們南高有著嶄新的社辦大樓,好幾個社團在幹淨雪亮的新社辦裏歌頌著青春;不過能入駐社辦大樓的隻有部分有力社團,像合氣道社這種弱小社團現在還是隻能用教具室當社辦,因此我一直不懂到底有什麼好羨慕的。不過現在一看,嗯,這種社辦確實沒人想待。
      “一哉,抱歉,我辦不到。”
      瞧那牆壁看起來多陰森,門也關著,玻璃窗上又貼著海報,根本看不見裏頭嘛!
      “別擔心,有我在。”
      不不不,你不在、你不在。
      “綾,GO!”
      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絕對辦不到!我最不擅長和陌生人說話了,應該說我不知道怎麼和陌生人說話!話說在前頭,我的怕生可是根深蒂固,不容小覷!就連班上的男生,我也有一半沒說過話,更何況是其他學校的三年級生!要是我辦得到,早和一哉見麵了!
      我轉動視線,尋找退路,卻發現了貼在牆上的模造紙。
      〈全手寫複古風!文藝社刊‘青雲’第三十二期已出刊,歡迎領取!〉
      拜托,又不是線香!(注:日文香堂有一款線香名叫“青雲”)
      以彩色筆寫成的文字條列著作品名稱及筆名。
      “呃,你說那個學姊叫什麼名字?”
      “她的外號叫〈拉悔兒〉,你看她是不是用這個名字寫的。”
      
      《時間、空間與人類的業障  銀簾的Heavy Box》——佐伯拉梅兒
      
      哇!我沒辦法和這類人打交道啦!辦不到,我辦不到!
      門突然喀一聲打開,我不由得尖叫起來。一個留著長發的人從暗處冷不防地探出頭來,嚇得我把手機給掉了。手機砸到了我的腳趾,而我一慌,竟然把手機踢進了雜物堆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機!我的手機!”
      我急得跪下來,伸手到堆積如山的壞椅子底下摸索。
      背後有道拉長的昏暗影子。當我的手好不容易摸到手機吊飾時,一道不耐煩的聲音從頭頂上落下。
      “你是來找手機的,還是來加入文藝社的?”
      呃,隻有這兩種選擇嗎?
      我戰戰兢兢地回頭,隻見一個穿著水手服的女生盤著手臂直盯著我。
      她有著一頭不知發廊為何物的長發,身上的裙子長得教人懷疑她是哪個年代的人。這些特征都和一哉說的一樣,我雖然錯愕,卻也明白了她就是〈拉梅兒〉。
      “呃,你就是拉梅兒……葉月麗華對吧?”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會回答你的問題。你是來入社的?”
      我拿著沾滿灰塵的手機起身,她瞥了我一眼,仍然盤著手臂。
      “不,呃,你看了也知道,我是南高生。”
      “是嗎?”
      她沒看見我這身西裝製服嗎?我極為動搖,還是努力開口說話。
      “我不是來人社的。呃,我叫遠野綾,我聽已經過世的村瀨一哉提過你,來這裏是為了請你幫一個忙。”
      我真的很想稱讚自己的勇敢。然而拉梅兒學姊(?)卻一臉不敢相信地歪了歪腦袋,打碎了我的希望。
      “村瀨一哉?誰啊?”
      咦咦咦咦?
      “呃……你不是拉梅兒學姊嗎?”
      “我就是葉月麗華,佐伯拉梅兒。不過村瀨一哉是誰?”
      根本是雞同鴨講。我開始想哭了,一哉這個豬頭!
      “呃,你真的不知道嗎?他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暑假期間,他……”
      “哦!搞什麼啊,說什麼村瀨一哉,害我搞不清楚是誰。村瀨的話我認識。”
      她有些不悅地說道,推開吱吱作響的門,請我進入社辦。
      “抱歉,我不太會記別人的姓名和長相,一說全名,我就搞不清楚是誰了。”
      我剛踏入社辦,她就說了這句話,令我不禁擔憂起這個人和文藝社的前途。
      不到四張榻榻米大的狹窄房間裏,堆的雜物比走廊上還多。顯然屬於戲劇社的誇張服飾掛得到處都是,輪幅斷裂的自行車輪胎及破損的白布鞋四處亂丟。
      拉梅兒學姊望著兩把椅子片刻,把看起來〈比較好〉的那把推給我。她人似乎還不錯。
      不過我該怎麼開口?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一哉說沒問題,可是她會相信一個初次見麵的人所說的話嗎?
      “呃,你的作品很艱深耶!”
      為了緩和氣氛,我回想起走廊上貼的那張紙,如此說道。拉梅兒學姊歪了歪頭。
      “艱深?那隻是影評專欄啊!雞蛋裏挑骨頭的意思。”
      原來Heavy Box是這個意思?(注:日文雞蛋裏挑骨頭寫作“重箱をつつく”,葉月麗華將“重箱”直譯為Heavy Box)
      “呃,我也喜歡看電影。”
      我話才說完,她的眼睛便閃過一道光芒。啊!糟了。我這麼想時,已經來不及了。
      “是嗎?是嗎?那你比較喜歡西片還是國片?現在的電影還是以前的電影?我是西片派。現在好萊塢拍的電影確實不怎麼樣,不過從前有很多好作品。比方這回的社刊,就彙整了家喻戶曉的大明星還是無名小卒時演出的作品,真的很……”
      哇!她未免太帶勁了吧?
      我正煩惱著該怎麼辦,她突然中斷了話題。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總之上頭寫了很多東西。”
      她把一本封麵為金色富土山的刊物放在我手上,重新坐好。
      “你剛才提到村瀨,然後呢?”
      聽了她這句話,我鼓起勇氣,說出來此的理由。這個理由是我和一哉昨天想出來的,不必說明電話之事也顯得合理。白小鴨的事就當成是一哉生前告訴我的,而他也和我提過拉梅兒學姊,並說過如有困難可以去請她幫忙。
      說完來意以後,拉悔兒學姊哼了一聲,拿起身旁的保特瓶與紙杯,倒了杯冷掉的烏龍茶,接著又歪頭思索起來。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呃,所以我覺得村瀨的死不是單純的意外。能請你幫我嗎?拜托你。”
      “南高生,電話……你該不會就是遠野綾吧?”
      天啊!我才剛報過名字,她竟然聽過就忘?我奮力點了點頭,汗水沿著臉頰流下。拉悔兒學姊撫著下巴,略微思索。
      “嗯……之前村瀨有提過你。好,既然你和我可愛的學弟是朋友,我就幫你的忙吧!”
      她猛然站了起來,以寶塚劇團團員一般的姿勢對我伸出了手。
      我也連忙起身。雖然不安完全沒有消除,不過還是很高興她肯幫忙。現在我多了個看得見、摸得到的夥伴。
      “白色的小鴨玩偶啊?村瀨的確曾說他看過。”
      “咦,真的嗎?”
      我忍不住用力握緊拉梅兒學姊的手,直到她發出哀號,我才慌忙放手。
      “什麼真的假的?你不是也聽他說過嗎?”
      對喔!剛才我是這麼說的。我知道該找個藉口掩飾,不過急於確認的心情占了上風。
      “村瀨他是在哪裏看見小鴨玩偶的?那個玩偶是什麼樣子?”
      “他沒說,他隻說要向你炫耀而已。”
      是嗎……?不過,這麼一來,有件事就可以確定了——我們的確都看過白小鴨,而這件事一定與我們的死有關。我覺得幾乎消失的光芒似乎又變強了。
      “你想調查那個叫瀧埼信的南高生和白小鴨?今天是禮拜五……我就先去調查假日也能查得到的事好了。這樣可以吧?”
      我點了點頭。神啊,請保佑我們找到線索。
      “請問……”
      我道過謝,正要離開文藝社辦,突然想起了一個疑問。
      “拉梅兒學姊,你不是不擅長記名字嗎?為什麼記得村瀨曾提過我的名字?”
      “每天都聽他在說,要不記得也難。”
      拉梅兒學姊聳了聳肩,如此說道。
      假如我們兩個人都還活得好好的,或許我會很高興;但現在聽了這句話,隻教我不知該如何反應。
      
      即使情緒再怎麼低落,隻要打了電話就能安心。一哉的聲音就像是魔法一樣,讓我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頭一次去北高,感想如何?”
      “……好恐怖。”
      一想起第一次經過的走廊與陰森森的文藝社大門,我的心髒到現在還跳個不停。不過不要緊,至少我還有冷靜回想的餘裕。
      “校舍蓋得好複雜,我差點迷路。”
      “那倒是,因為本來是要蓋成醫院的。其實我現在偶爾也會迷路。”
      原來如此,北高四周都是農田,的確是個療養的好地方。我們南高所在的位置現在雖然是市中心,從前卻是個稻荷神社;現在想想,拆廟建校的人還真不怕遭天譴啊!
      “那個社辦很驚人吧?”
      一哉的聲音顯得很樂。真是的,幹嘛不事先告訴我啊!
      “那個門嚇了我一跳,搖搖晃晃的。”
      “是啊!因為我們學校很老舊。”
      一想起凹凸不平的走廊及斑駁的天花板,我就忍不住發笑。
      “我們學校有的地方也很舊啊!家政教室還曾發生過瓦斯外泄呢!”
      衝過太多顏料而變得五顏六色的流理台,還有文字完全擦不掉的黑板,這類東西多得是。
      “不過你們學校有新的社辦大樓啊!冷暖氣俱全,還得輸入密碼才能開門。”
      “是啊!隻不過和我們這種小社團無緣。”
      我也偷偷看過新的社辦大樓,門板采用未來風格的銀色,得輸入四位數密碼才能打開,非常高科技;假如輸入錯誤三次,就得通知業者才能開門,可說是滴水不漏。
      “我聽說有的社團是用社員的生日來當密碼。”
      拿生日當密碼,一點也不安全嘛!我原想這麼取笑,卻笑不出來。
      啊……我這才想起——〈生日〉兩個字狠狠地插入我的心窩。
      後天是九月十四日,正是一哉的生日。早在一切都變了樣的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就追不及待地買好禮物,現在禮物還沉睡在我的抽屜裏。
      電話的聲音似乎突然遠去,我捏緊了放在膝上的手。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們有壞到得受這種懲罰嗎?這些問題我不知想了幾回了。
      “怎麼啦?”
      “沒事。說到社辦……”
      我繼續閑聊,說著一切還沒發生時那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國中時代社團的事、一哉支持的足球隊比賽內容。我從前最喜歡聽他用開朗的聲音,像孩子一般訴說著喜愛的事物……隻有從前喜歡嗎?
      我忍不住懷疑,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 簽到天數: 2 天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樓主| 發表於 2010-5-8 01:32 |
    第二章 在那個地方
      
      禮拜六是一個禮拜中唯一可以盡情賴床的日子。這一天,爸爸一大早便得出門工作;姊姊是大學生,仍得上課;而媽媽中午會回娘家,晚上又要去參加自治會。
      九月十三日,我睡到了八點半才慢吞吞地起床。今天也很熱,我一個人懶得做早餐,猶豫著要吃泡麵還是速食炒麵果腹。不如吃速食涼麵……還是算了,我沒那個膽量冒險。
      好,就吃炒麵吧!PEYOUNG速食炒麵!
      我在流理台倒湯時,腦子漸漸清醒過來了。拉梅兒學姊替我們調查的這段時間裏,我們能做什麼?我很心急,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湯分成兩道流入流理台;就像被岩石分為兩道的河水,被拆散的我們。在分岔點死去的我究竟碰上什麼事?我想知道,卻想不出方法確認。假如一界的我有留下任何記錄就好了……
      不鏽鋼流理台發出砰然巨響,嚇得我險些打翻手上的炒麵。記錄,記錄,對了,日記!
      “一哉!”
      “哇!幹嘛啊?我假日一向是十點起床……”
      “對不起!欽,你聽我說,我從去年就開始每天寫日記,說不定〈那一邊〉的我有在日記裏留下線索!隻要和〈這一邊〉的日記對照,也許會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我擱下炒麵直奔手機,興衝衝地打電話給一哉;一哉的聲音顯得有點困惑,他似乎還在被窩裏,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
      “那很好啊……不過我要怎麼確認〈這一邊〉的日記?”
      “咦?”
      “要是我到你家去,說‘請讓我看死去的令嬡留下的日記’,你的家人會讓我看嗎?”
      啊,對喔!我人在0界,看不到一界的日記啊!
      “還是你死前有向家人提過我的事?”
      不,我完全沒向家人提過,甚至可說是處心積慮地隱瞞一哉的存在。要是說出來,不曉得姊姊又會怎麼取笑我,多難為情啊!所以我的家人應該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
      若有個來曆不明的別校男生突然找上門要求看我的日記……不行,爸媽絕不會答應。假如是普通的死法也就算了,但我可是被殺的;事發也不過兩禮拜,爸媽的心情鐵定還沒平複。
      “啊,不然去偷看好了?”
      “咦?”
      “對!禮拜六大家都很晚回來,備份鑰匙又藏在家門外,隻要拿了鑰匙就能進我家了。”
      事發至今不過兩禮拜,我的房間應該還維持原樣,日記一定也還在房裏。
      “不行啦!這是違法入侵耶!我會被警察抓走!”
      一哉似乎跳了起來,我聽見了東西落地和撞到頭的聲音。
      “對喔,說得也是……”
      若是一哉潛進我家出了什麼事,我可無法幫他。或許在緊要辟頭,我可以直接和一界的爸媽通電話,但我想盡量不這麼做。
      “不過我還是試試吧!”
      一哉歎了口大氣,如此說道。
      “可是……”
      “畢竟這段時間都是你一個人在行動。要是碰上你家人,我會設法說服他們的。”
      
      吃完晚餐後,我在庭院裏待命。清風拂來,吹得柿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媽媽已經在三十分鍾前出門,姊姊也打電話說她今天還是要晚點回來,而爸爸如我所料,又要加班。
      幸好今天是陰天,應該能替一界的一哉擋住月光。到了晚上,天氣依舊悶熱,隻有蟲兒仍不住地鳴秋。
      我微微發抖。雖然主意是我出的,可是到了緊要關頭還是忍不住擔心起一哉。他應該走進這個院子了吧?為防別人聽到我們通話的聲音,我們約好等他進入我家再打電話給我。
      穿過多向行人穿越道後直走就是我家。每當有車聲響起,我就心驚膽跳。我交代一哉盡可能表現得光明正大,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穿過凝灰岩門柱與修葺有加的鬆樹,沿著庭院裏的石板路前進,便可看到一堆媽媽精心栽種的盆栽,而鑰匙就藏在其中一株紅色翠菊下。
      一哉還沒打電話來。我忐忑不安地等在玄闊。他踩在沙地時應該沒發出聲響吧?他找到鑰匙了嗎?雖然在房間等就行了,但我希望萬一出了狀況時,能和一哉待在同樣的地方。
      但願月光別照到一哉,但願鄰居別突然晚間散步,但願爸爸今天不會提早結束工作。一哉看得見鑰匙孔吧?我家的門有兩道鎖,一道在中央,一道在上方,用的都是同一把鑰匙。開了鎖以後,將門把往右轉……
      手機開始震動,我彈了起來。
      “一哉!”
      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讓我鬆了口氣。
      “我進入你家了。”
      “那就好。鑰匙還好找吧?”    、
      “不,我找了一陣子才找到。”
      是嗎?紅色的花隻有一盆,我還以為很容易找呢?
      “那些盆栽的花……全都枯了。”
      為什麼?一時間我大感疑惑。媽媽即使再忙,也絕不會忘記照顧花草,怎麼會在翠菊盛開的季節放任它枯萎?我完全無法想像。
      不過仔細一想,這也難怪。〈那一邊〉的媽媽才剛失去了女兒。
      “你的房間……在哪裏?”
      我甩了甩頭,現在不是沉浸於感傷之中的時候。一哉正在私闖民宅,我得幫他盡早拿到日記,離開我家才行。我連忙打開玄關。一哉現在就站在幽暗的門口。我抬頭仰望通往二樓的樓梯,明明是自己家,卻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
      “正麵有個樓梯,對吧?上樓以後右邊就是我的房間。樓梯燈的開關在左手邊的牆上。”
      “不行,要是我開燈,讓外頭看見燈光就糟了。”
      “對喔!沒錯。你小心一點,別滑倒了。我小時候常常從樓梯上摔下來。”
      “我知道了。為防萬一,我把鞋子拿進來,你等我一下。”
      我把電話放在耳邊,爬上樓梯。熟悉的咿軋聲在手機彼端及這端唱和,接著則是同時響起的腳步聲。〈這一邊〉的聲音讓人聽見也無妨,但〈那一邊〉的聲音卻不能讓任何人聽見。
      爬上樓梯後,先是傳來了門把轉動的聲音,緊接著又是吐了口大氣的聲音。
      “這裏……不開燈不行了。”
      我先打開電燈,環顧自己的房間。嗯,這裏的確該開燈。窗簾很薄,若是讓外頭看見手電筒閃動的燈光,反而可疑。
      “呃,在我開燈之前,能再告訴我一次日記放在哪裏嗎?
      我正要點頭時才發現——
      哇,仔細一想,這是我頭一次讓男生進我的房間。
      哇哇哇哇哇哇!怎麼辦?一哉會看見我的房間。八月底時,我的房間是什麼狀態?我吸過地板,可是已經好久沒整理房間了。嗯,當然現在不是顧慮這種事的時候,可是我的房間一定和一哉想像的大不相同,要是他因此對我留下壞印象,該怎麼辦?我人又不在場,不能掩飾,也不能及時收拾;換句話說,現在的我就像砧板上的鯉魚,任人宰割?我的床邊放了一堆布偶,他看了不會笑我吧?都十六歲了還喜歡這種東西……可是並不是我喜歡布偶才買的,生日節慶的時候總會收到布偶嘛!從小學時代累積到現在,就變成那麼多了。
      還有,啊!我的月曆是卡通圖案的!不,那是訂報紙送的,啊!更糟的是桌上的講義已經堆到崩塌,衣架還掛著冬季的衣服,啊!牆上還貼著觀光地的紀念三角旗,這、這是因為我的房間本來是爸爸的書房,是他當時貼的,我隻是沒撕下來。嗚嗚,好遜!這一定很扣分。
      “綾?你有沒有在聽啊?”
      ……有,對不起。
      “我把燈打開了。是放在最下麵的抽屜吧?”
      完全不談及房內擺設,是出於你的體貼嗎?還是糟到連提都不願提?
      “打開抽屜,有一本國小的畢業紀念冊,對吧?底下有個空點心盒,日記就在裏麵。”
      我跪在地板上,也拉開了抽屜,逐一說明。打開仙貝空盒(至少用西式點心的空盒嘛!我這個大白癡),就可看見一本葡萄紫色布質封麵的書本,上頭有著金色的‘DIARY’字樣。
      “好,待會兒再來看內容。”
      聽見一哉起身的聲音,我鬆了口氣。基於諸多理由,我希望他趕快離開我的房間。我正要起身為他帶路,卻又停下了動作。
      “啊……呃,一哉……”
      “唔?”
      “你開一下書桌最上麵的抽屜好嗎?”
      我也起身拉開了抽屜。唯一整理過的右手邊放了個小小的白色包裹。我將手放上,心髒緊緊揪了一下。係著緞帶的白色包裹,用不著打開我也知道裏頭裝的是什麼。黑色皮製車票夾,邊緣烙了隻睡著的貓咪。
      “是我買的……你願意收下嗎?”
      明天是一哉的生日,我原以為這個禮物再也送不出去了,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交給他。這是我購買時想也沒想過的。
      “哦……嗯。”
      “〈這一邊〉的我會留著自己用。”
      我一麵摸著細長的緞帶,一麵想著:我明明隻買了一個,卻成了一對。
      “好了,你得快點出去。”
      “嗯,是啊……”
      電話彼端的一哉突然緊張起來。
      “糟了,有人回來了。有部車停到院子裏來了。”
      怎麼會?〈這一邊〉沒人回來啊!
      我連忙環顧四周,接著一陣愕然。為什麼我沒想到?枯萎的翠菊浮現於我的腦海之中。一如往常的0界家人,以及失去了次女的一界家人。即使真如一哉所假設的一般,兩個世界的差異不大,但這部分當然會不同啊!爸媽不見得會像平時一樣行動,姊姊也一樣。
      “你看看院子,停在裏頭的是轎車還是迷你車?”
      “是迷你車。”
      一哉壓低聲音回答。糟了,是媽媽。媽媽總是會坐在玄關旁的坐墊上休息,一哉一下樓梯立刻會被發現。我的臉色一片鐵青。電話彼端傳來了拉門聲,我趕緊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辦法可想。怎麼辦?怎麼辦?偷偷下樓?不行,一定會被發現。躲起來……更是無路可選。
      “對了!你從窗戶出去!從陽台可以爬樹下樓!我和爸媽吵架時常這麼做!”
      “不行不行不行!隔壁是公寓,有人出入馬上會被發現。再說我有懼高症!”
      那倒是。可是再這麼拖拖拉拉的,隻怕連爸爸都會回來。
      此時,我突然靈機一動,大叫:
      “你打電話到我家!我告訴你號碼!”
      “咦?為什麼?”
      “我媽隻要看到陌生的來電號碼,就會在電話前煩惱該不該接!這段時間內,她會一直盯著熒幕看,你就可以趁機從玄關逃出去!”
      一哉略微遲疑過後,才小聲地說了聲好,掛斷了電話。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我坐立難安;站了又坐,坐了又站,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一再地檢查手機畫麵。一哉該不會被逮到了吧?雖然我很心急,卻又怕他還在逃走途中,不敢打電話給他。可是再怎麼說也太慢了吧?
      當我手中的手機發亮的那一瞬間,我以刷新自我紀錄的速度接起了電話。
      “一哉!你沒事吧?要不要緊?這段時間你在做什麼?”
      “……吃豬排飯。”
      “咦咦咦?你被抓進警察局吃豬排飯了?”
      “不是,是我們家的晚餐。我現在人在自己房裏。”
      豬頭,別嚇我行不行!
      一問之下,原來他成功逃脫,回家時正好是晚餐時間,被母親給抓去吃飯了。至少在吃飯前先打通電話給我嘛!不過他沒事就好。我鬆了口氣。以後我得更加小心才行。兩個世界的差異確實存在,教我好害怕。分為兩道的河流或許有一天會變成截然不同的兩條河。
      “來看日記吧!”
      我連忙跑到桌邊,從抽屜之中抽出了日記。
      我摸了摸葡萄紫色的封麵,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那一邊〉的日記裏寫了什麼?明明是自己的日記,我卻無法想像。死前的日記感覺上相當恐怖。
      “好,我開了喔!”
      聽了這句話我才想到。對、對喔!要知道內容得先看過才行啊!而看的人當然是一哉。
      換句話說,我的日記會被一哉看光。
      哇,哇啊啊!仔細一想,日記被人看見比房間被人看見還要丟臉多了。雖然這個主意是我自己出的,事到臨頭還是覺得不知所措。
      “呃,我覺得啊,先看八月底,再依序往前推。其他頁麵沒必要就別翻,好嗎?”
      “好、好!那我現在開始念,你注意聽。”
      “咦咦?你要念出來?”
      念出來,代表會發出聲音耶!我慌了手腳,一哉卻冷血無情地對我說道:
      “不念要怎麼對照?我們說好盡量不用簡訊的。呃,那就從二十八日開始吧!”
      天啊!這是何等的拷問啊!
      “‘八月二十八日。今天發生了一件很快樂的事。’”
      “不、不要啦啦啦啦啦啦!”
      “綾,你很吵耶!”
      ……嗚嗚!
      
      八月二十八日。今天發生了一件很快樂的事。
      今明兩天是返校日,中午我和擔任廣播委員的同學一起吃飯的時候,有個一年級生做了一整盒的蜜糖蕃薯送給我們;其中一個掉到桌上,結果由利立刻把掉出來的蕃薯抓起,丟回盒子裏,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蓋上盒蓋搖了幾下,才笑著把盒子拿給我們。這麼一來根本無法知道哪個是掉出來的蕃薯。由利果然是個狠角色。那個一年級生也好厲害,才高一就能做出這麼好吃的蜜糖蕃薯。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做菜給一哉吃。
      對了,回家時我看見一個驚人的東西。雖然在路口撞到人也是個老套得驚人的經驗,不過被我撞到的那個人手上拿的東西更驚人。那一定是小鴨聯隊,錯不了,而且還是白色的!是白小鴨耶!這件事一定要告訴裏緒。不過我不知道小鴨的頭可以拔下來耶?
      “頭可以拔下來……?”
      我試著轉了轉書包上紅小鴨的脖子。頭是設計成可以拔下來的嗎?可是脖子卡得很緊,文風不動。我用力一轉,隻聽見啵一聲,頭突然被我拔下來了,露出了中間的空洞。
      哇,我以前都沒發現。材質看起來挺堅固的,或許可以用來裝些小東西。
      我看了拔下來的頭部才發現,原來內部是純白色的。過去我一直以為小鴨聯隊是用各種彩色塑膠製作的,現在看來似乎是統一用白色塑膠製作,事後再從外側上色。
      “二十九日的日記隻有一行——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有人在看我——”
      聽了這句話,我覺得四周仿佛突然暗了下來。
      “這件事你從沒對我說過……”
      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和我手邊的日記內容完全不同。這一邊的二十九日寫的全是些和平的話題,也提到了一哉,不用看我也記得。
      “一哉,你知道有種營養食品叫做‘用吃的氧氣’嗎?”
      “不知道……有什麼問題嗎?”
      “〈這一邊〉的二十九日那一天,你有提起這件事。我們還說現在的營養食品真是什麼都有,日記上就寫著我們兩個聊天的內容。”
      “我說的隻有這件事?沒提到任何和平常不同的事嗎?”
      當天一哉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像隱瞞了任何事,也不像在害怕什麼,更沒提到白小鴨。
      “混帳,我真沒用。〈那一邊〉的二十八日呢?”
      “嗯,也有寫到蕃薯的事,不過後半完全沒有。”
      “那我們對照看看二十七日的日記吧!”
      二十七日的內容完全無異,兩本日記的每字每句都一模一樣。為了慎重起見,我們也對照了二十六日的部分,仍足完全相同。世界果然是在二十八日產生分歧的嗎?不過就算知道了這一點,還是嫵濟於事。從我的日記又看不出持有白小鴨的人是誰。
      “至少描述一下撞到誰嘛!我也很沒用。”
      “總之我先去找那個叫裏緒的女生問問看,說不定她曾聽你提過詳細情形。”
      “嗯……依我的個性,對裏緒說過的機率很高。”
      不過兩天後我就死了,有機會對裏緒說嗎?裏緒周六、日沒來學校,所以機會隻有八月二十九日一天。
      一哉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又輕聲說道:
      “綾,其他天的日記我也可以看嗎?”
      “不、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別開玩笑了,既然其他天的日記和案情應該無關,怎麼能讓一哉看?上頭可是寫滿了‘今天和一哉說到話,好開心’、‘不知道該不該和一哉見麵’之類的事耶!
      “騙你的啦!那我掛電話囉!手機快沒電了。”
      什麼叫騙我的啊?正要忿忿不平地掛掉電話,耳邊卻傳來一道與剛才完全不同的聲音。
      “綾……”
      “唔?”
      “謝謝你的車票夾。”
      話一說完,一哉便切斷了通話,我沒機會回答。
      
      餘暉照映的文藝社辦中,拉梅兒學姊正坐在椅子上泡抹茶。
      安靜的雜物堆裏唯一的聲響,便是抹茶的沙沙聲。在橘色的夕陽餘暉之中,時有物體落下的影子掃過窗外的新館牆麵,聽說是摔角研究會正在從二樓的走廊往樓下的厚墊跳。
      “他們那樣不會發生意外嗎?”
      “嗯,聽說是園遊會的練習。他們說那是特別訂製的墊子,就算從三樓跳下去也沒問題,不過天曉得是不是這樣?我還真擔心哪一天顧問會被抓去關呢!”
      說著,拉梅兒學姊把茶刷放到桌上,並將熱水壺移到一旁,轉過身子來麵對著我。
      “關於瀧埼信的事,從結論來說,他是病死的。”
      聽了這話,我睜大雙眼,追問:“確定沒錯嗎?”
      “醫生謊報死因可是犯法的。”
      老實說,我有點錯愕,本來還以為病死隻是表麵的說法,其實他和我們一樣是被殺的。
      “是什麼病啊?”
      “退伍單人症。”
      這個病名我曾聽過。幾年前,這種疾病好像曾在溫泉設施流行過。
      “這種疾病的病原菌容易在有水循環的地方增殖,比如溫泉設施或噴水池;不過自然界裏也有這種病菌。聽瀧埼信的家人說,八月十五日他說要去找朋友,到了傍晚回家時,全身卻濕淋淋的。他的家人問他怎麼了,他說是掉到水池裏去了,想必就是當時感染了病菌。隔天他發了高燒,但以為隻是感冒,沒去管它,結果病情惡化,幾天後就一命嗚呼了。”
      “這麼容易死嗎?”
      “一般高中生年輕力壯,不會死於這種病;但他本來就很虛弱。其實要是他有就醫……”
      拉梅兒學姊皺起眉頭,微微地搖了搖頭。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一般人會這麼容易掉進水池裏去嗎?有些男生玩瘋了,確實會穿著衣服直接往水池裏跳;不過就我所聞,瀧埼信似乎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我把這個看法說出來,拉梅兒學姊微微地點了點頭。
      “掉進水池隻是他自己的說法,實際上沒人看見。”
      我覺得他渾身濕透回家的那一天,或許是遇上了什麼麻煩,是我想太多嗎?拉梅兒學姊打開了放在熱水壺旁的藍色檔案夾。我探頭一看,活頁紙上寫著瀧埼信的個人資料。
      “他的確不像是會掉到水池裏去的人。瀧埼信這個人冷靜沉著,成績優秀,做起什麼事都從容不迫。聽說他國中時的功課就已經很好了,當時的導師還建議他去讀靜流高中。”
      這一帶的學生沒人不知道靜流的名號,那可是全國級的超級明星學校。
      “不過他卻說‘讀升學學校太累了’,而進了南高就讀。他似乎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來,身旁的人對他的評語說得好聽一點是‘很酷’,說得難聽一點是‘冷漠’。”
      我的腦中突然浮現了中山的臉龐。這種類型的人感覺上和中山最處不來。我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手機,就像握著護身符一般,繼續聽拉梅兒學姊說話。
      “雖然他做事沒幹勁,不過還挺熱中於社團活動的。他參加的社團在前一任社長時期幾乎沒活動,不過自從他當了社長以來,活動就變得頻繁許多,社員增加不少,經費也大幅提升,和老師及學生會的關係也不錯,不但買了一般高中社團買不起的器材,也在新的社辦大樓爭取到了一間社辦。聽說他家本來就很有錢,就算學生會不給經費也無所謂。”
      拉梅兒學姊啪一聲闔上檔案夾,遞給了我。
      “他是在八月二十二日淩晨過世的,至於十五日那天去找的〈朋友〉到底是誰,至今仍然不明。總之我查到的東西全在這裏麵,你可別弄丟了。”
      我把手機放到一旁,接過檔案夾,輕輕打開。假如裏頭有找出凶手的線索就好了。
      我將視線移到檔案,上頭從他養的寵物名字到鄰居的生日一應俱全。學姊做事還真仔細。
      “對了,還有白小鴨的事。有人看到瀧埼信帶著白小鴨。”
      “咦咦咦咦?”
      我猛然起身,椅子應聲倒下。
      “你怎麼不早說啊?”
      “呃……”
      拉梅兒學姊眨了幾下睜大的雙眼,又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吃驚一般,打直了腰杆。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看到的是一個三年級的男學生,他說放暑假前曾看到瀧埼信在走廊上和兩個學妹說話,當時他手裏就拿著白小鴨。”
      “那兩個學妹是誰?”
      “他說他不記得,隻是因為瀧埼信和小鴨玩偶實在太不搭軋,才讓他留下了印象。目擊者對小鴨玩偶沒研究,直到最近才知道原來白色是稀有款。”
      “是嗎……”
      我重新坐下,本來以為抓住了線索,誰知又從掌中溜去了。
      她喝了口剛才泡好的抹茶,從桌上拿起一枝原子筆,搔了搔腦袋。
      “雖然不知道和瀧埼信之間有什麼關連,不過白小鴨的謠言倒是滿多人聽過的。就我大致上打聽的結果看來,南高半數以上的女生都知道,有些北高生也聽過。謠言的內容有兩種,一種是說白色是超級稀有款,一種是說要是轉到白小鴨就會被詛咒。”
      我微微點頭。其實這種謠言常有,隻要一有多種顏色的造型商品開始流行,就會傳出來。
      “有人在俊麵看著你。”
      我驚叫一聲,回過頭去看,拉梅兒學姊卻嗤嗤地笑了。
      “聽說被詛咒就會發生這種情形,會感覺有人一直在背後監視自己。”
      “真是的,別嚇我嘛!”
      “詛咒還有很多種,有的是車禍,有的是因憂鬱症入院,有的是被拿刀的妖怪追趕,有的是聽見不該聽見的聲音,有的是減肥失敗瘦成皮包骨,甚至還有扒竊被逮這類根本是自作自受的詛咒。還有,聽說看見白小鴨的人不能告訴別人,要是說了,招來的倒楣事就會加倍。”
      拉梅兒學姊又喝了口茶,才拿出另一個檔案夾。
      “對了,聽說這種玩偶是今年五月以後才開始流行的?”
      “對,是因為舉辦球賽才流行的。”
      “不過看到白小鴨玩偶的謠言,卻是在之前就有了。”
      “之前就有?在玩偶開始流行以前,就已經有稀有款的謠言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一麵看著列印的A4紙,一麵喃喃自語:
      “這還真奇怪。假如是開始流行以後才出現謠言,那還能理解;但怎麼會在流行之前就傳出白色款的謠言……?”
      “啊,不過小鴨聯隊是好幾年前就有的,隻是從前不流行而已。”
      “可是店裏從來沒賣過白色的吧?”
      沒錯,杉爺爺說自發售以來從沒賣過白色的。
      “不過說不定日期是事後捏造的。稀有的東西向來是先看到先贏,有人說他四月看到了,接著就會有人宣稱他是三月,甚至二月時就看過了。我還順便收集了一些南高和北高的謠言,比如貝多芬的眼睛會動之類的鬼故事;要是把閑言風語也算進去,數量可就多了。比如某某人男女關係很亂、某某人有在援交、某某人拿錢倒貼中年人,某某人吸強力膠還是吸毒之類的,就留給你自己判斷吧!對了,有個謠言還挺有趣的,說是南高的二宮金次郎像一到晚上就會跑到神社裏偷香油錢。”
      “二宮金次郎?是校門口那座銅像嗎?”
      我是聽過金次郎到了晚上會四處走動的鬼故事,可是不至於去偷香油錢吧!
      “或許他的生活也很困苦吧!”
      ……說這種話,對偉人真是太失禮了。
      “說到偷,聽說這陣子車站附近常遭小偷,你知道嗎?”
      我想起車站裏的書店貼滿了警告竊賊的標語。扒竊也包含在剛才所說的小鴨詛咒中……
      “我記得南高好像有個人因此停學。”
      暑假前我好像聽說過這件事,是四班的人,姓氏很獨特,對了,叫做西荻野。
      “不過這是近兩、三個月來的事,數據太少了,無法判斷。”
      說著,她便啪一聲將檔案夾放到桌上,又用手扶住了差點被震倒的茶刷。
      “拉梅兒學姊,你也有參加茶道社嗎?”
      “不,泡茶隻是我的興趣。哪兒來的美國時間參加那麼多社團?”
      她問我要不要也來一杯,我連忙拒絕。我可不懂喝茶的規矩。
      “那就吃些點心吧!”
      她拿出可愛的月亮形點心。我接受她的好意,拿出麵紙包好收進書包,道謝後離開了。
      
      走出文藝社辦,走廊空無一人。摔角研究會也不知何時停止了練習,窗外沒半個人影。
      我打算循原路回去,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看,發現樓梯下有個通往外頭的門,不知道是不是後門?從這裏可以出去嗎?每次要走玄關我就好緊張,反正我把鞋子裝在袋子裏隨身攜帶,從哪裏出去都可以。
      我輕輕打開門,短短的走廊彼端有座組合屋矗立於向晚的天空之下。那應該是北高的武道場吧!一哉常提起,說要到體育館得穿過校庭,但是武道場卻用不著淋雨就能到。我想他從前一定每天都在那裏練習。
      想起他的死法,我微微發起抖。我們每天通電話,有時會忘了彼此在不同的世界。蟬鳴聲引我仰望天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到什麼時候?隻要抓到凶手就能解決一切嗎?如果——
      上頂樓看看吧!我突然興起了這個念頭。現在四下無人,我仰望樓梯,夕陽的餘暉在樓梯間舞動著。我想去頂樓,到了〈這一邊〉的一哉迎接死期的場所,或許能找到什麼線索。最重要的是,我想看看他失去生命的地方。
      我爬上樓,拖鞋踩著樓梯,啪嗒啪嗒地作響。其實上樓也沒什麼,但我就是忍不住心虛,不停地四下張望。我從樓梯問平台的窗戶往外望,校舍對側隻有武道場,而武道場之後則是幽暗的森林和一望無際的農田。
      或許是因為第二棟的特別教室較多吧,我爬到了四樓,這是沒碰見任何人。就算那天一哉真的是和某個人一起上樓,隻怕也沒人看見。
      四樓通往頂樓的短梯之前果然被繩子給圍住了,寫著禁止進入的膠合板搖搖晃晃地垂在下頭。我略微遲疑,還是跨過了繩子。
      門上的不是普通那種直接轉開的鎖,而是滑動式的鎖,前端的煉條果然鎖著南京鎖,我不死心,拿起鎖頭來看,才發現煉條並不牢固,便拿了根原子筆穿進裏頭,運用杠杆原理一撬,就撬出了一道縫。我從縫隙取出南京鎖,心裏很懷疑把鎖做得這麼容易開沒問題嗎?
      頂樓、餘暉。打開門一看,夕陽正要西沉,把混凝土地板、生鏽的扶手及發黑的水塔照得一片通紅。這是全國每個學校都看得見的尋常頂樓景色,但對我而言卻是特別的。
      一哉死在這裏,一哉倒在這裏。
      我關上門,摸了摸粗糙的地板。曆經風吹雨打的頂樓地板處處都是汙痕,這些汙痕之中,一定有一個是一哉留下的血跡。
      他一定很寂寞吧!四周沒有高大的建築,空中隻有飛鳥經過,校庭裏響起的運動社團吆喝聲聽起來如此遙遠。一哉就這麼一個人孤伶伶地死在這種地方。
      不,不是一個人,凶手也在。
      地板這麼粗糙,就算下了雨應該也不會打滑,怎麼會跌倒?一哉不可能跌倒,不可能沒做護身動作就摔死。餘暉映照的混凝土地板,我拉長的黑影。那一天凶手就站在這裏,將一哉帶往我伸手不及的地方。
      回過神,我發現雙手發著抖。不是怕,是惱恨,怒氣沸騰了我的血。我絕不放過凶手!
      兩個世界相通,就是為了找出凶手。一哉說過的話在我腦中回蕩。
      凶手是怎麼把一哉引來的?無論凶手說了什麼謊,有懼高症的一哉應該不會想上頂樓。是硬把一哉拉上來的嗎?可是一哉體格並不瘦弱,又年輕力壯,就算凶手持刀挾持,應該也沒那麼容易得手吧?當時校內還有其他學生及老師,隻要一哉大聲求救,立刻就會有人趕來。
      或許當時的一哉是處於無法呼救的狀況之下,比如凶手將他打昏了……不,如果是這樣,應該會留下傷痕,警方就不會輕易地以意外結案。那就是用藥迷昏了一哉,再把他搬上頂樓……不,這麼做若是路上被人看見可就糟了。
      可是……我想起剛才的武道場。武道場到通往頂樓的樓梯間隻有一條短短的走廊,走廊旁是森林,從校外是看不見的。剛才我走過的樓梯,在暑假期間應該幾乎不會有人經過吧!
      啊,等等,要下藥並不容易,總不可能像從前的漫畫拿條白手帕搗住嘴巴吧?要在食物和飲料裏下藥也不簡單,就算是暑假畢竟也還在校內,一有可疑人物靠近,立刻就會引起注意。
      或許凶手是不會引人懷疑的人物?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發麻。不會引人懷疑的人物,走入校園、接近武道場也不奇怪的人物,拿出的飲料及食物能讓一哉放心吃下的人物。
      仔細一想,武道場鑰匙的歸還地點體育室位於體育館旁邊,得穿過校庭才能到;假如鑰匙是一哉還的,表示他之後又回到了校舍,似乎不太合理。如果是有人代替一哉歸還鑰匙——
      我很不願意這麼想,可是,可是……
      我甩了甩頭,試圖打消自己的念頭。我伸手探入製服裙子的右口袋。總之先向一哉報告頂樓的情況吧!與其我一個人胡思亂想,不如讓當事人來思索比較實在。
      咦……?
      口袋是空的。
      手機不在裏麵?我大吃一驚,連忙拍起口袋來。怎麼會?那是我和一哉之間唯一的聯係,對現在的我而言是比什麼都重要的東西。
      我的後頸直冒冷汗,慌慌張張地跪下來搜書包。沒有。不行,越急就越找不到。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對了,來念咒語好了。天靈靈,地靈靈……不行,完全冷靜不下來。是我蹲下的時候掉了的嗎?還是我要開鎖的時候?怎麼辦?怎麼辦?
      “喂,你在幹嘛?這裏禁上進入。”
      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我心髒差點停止。這個聲音是拉梅兒學姊?糟了。我一麵想藉口,一麵轉向門口。門開了道縫隙。我緊張地挺直腰杆,等她的頭從門縫中探出來。
      然而門並末立刻被打開.反而是有道跑下樓梯的聲音傳來。
      是誰?我還來不及想,門就開了。
      在門口一臉錯愕的果然是學姊。她頂著一頭亂發不解地轉過頭,看向我的臉。
      “怎麼,你也在?”
      “‘你也’……?這麼說來,剛才還有別人在?”
      “嗯,有個男生在。我看他好像想上頂樓,所以才出聲的。”
      “男生?”
      我環顧四周,想當然耳,頂樓及樓梯間空無一物,那個人來這種地方做什麼?我有種不祥的預感,看了看拉梅兒學姊的身後,卻隻能看見延伸的樓梯,不見任何人影。
      “那個人……是誰?是北高生嗎?”
      “嗯……”拉梅兒學姊欲言又止,一臉傷腦筋地皺起眉頭。
      “我沒在記別人的長相。”
      對喔!她說過。
      “別說這些了,你快過來。我們學校的訓導老師很凶喔!”
      我連忙回到校舍之內,此時有個東西被放到了我的掌中。淡綠色的機殼和仰望著我的綠小鴨。我忍不住叫出聲來,那正是我的手機。
      “你的失物。”
      雜亂無章的社辦閃過我的腦海。啊,對喔!剛才我接過檔案夾時把手機放到一旁去了。一放下心,我的膝蓋便沒了力氣,當場跌坐下來。
      瞧我幹了什麼好事,竟然把唯一能和一哉聯絡的工具給忘了。
      “你也太誇張了吧?你有手機依賴症啊?”
      放下心來的同時,我又感到害伯。手中的小小機器顯得如此脆弱易壞,要是我不小心摔著了,或是泡了水,就再也聽不見一哉的聲音了。一想到這裏,我就好害怕,害怕得不得了。
      拉梅兒學姊歪了歪腦袋,關上了通往頂樓的門。
      咦……我記得走上頂樓之後,我有關上門啊!
      可是剛才聽見拉梅兒學姊的聲音時,門是開的。不,既然有個男生想上頂樓,門開著也不奇怪。不過,等等,當我四處張望找手機的時候,門好像就已經是開著的了。當時我很心急,不敢確定,可是,可是……
      這麼一提,剛才她說過。
      被白小鴨詛咒的人會被監視。
      我毛骨悚然,忍不住抓住裙子。那個男生該不會是在偷看上了頂樓的我吧?怎麼可能?可是我又想起了遇害前一天我在日記留下的那句話。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人在看我——
      
      當晚聽見的一哉聲音,比平時顯得更為可貴。
      那是種直入心底深處的溫暖聲音。我真希望不必討論什麼案情,隻要永遠聽他說著普通的話語。可是我們不能這麼做。在他的催促下。我在床上攤開了拉梅兒學姊給的兩份檔案。
      一哉今天也去找了拉梅兒學姊,因為我們必須確認聽到的內容有無差異。我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臉頰之間,伸手翻動活頁紙。
      大略對照下來,調查到的內容似乎是一樣的。我們交互念出每頁最上方的文字來確認。
      “第十三則謠言,白小鴨有睫毛。”
      “〈這一邊〉的也完全一樣。再來呢?”
      除了檔案內容,我們也對照了說話內容。隻能靠口頭確認,真教人幹著急。
      令人驚訝的是,拉梅兒學姊在兩界的舉止都很相似。她在一界也泡了抹茶,分兩次喝掉。
      “這就是你之前所說的‘兩個世界的差異維持在最小限度之內’嗎?”
      一哉在電話彼端沉吟片刻,才說:
      “關於這一點,我想應該是這樣吧?比如我打算‘明天去看電影’,假如隔天是晴天當然會去看,那如果是陰天呢?”
      我一麵疑惑他為何要問這個問題,一麵點頭。
      “應該會去吧!隻是陰天又沒什麼大礙。”
      “不是傾盆大雨,應該就會去,對吧?即使有〈晴天〉和〈陰天〉之別,行動也不會變。我在想,人的行動其實不是光靠一個因素決定的,而是像彈珠台一樣,天氣、身體狀況及別人對自己說的話就像彈珠台上的針,影響了人的行動。如果針掉了一根,隻要附近的針沒有變動,球的滾動方向還是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對吧?大家雖然為了我們的死而難過,但依然照常上學,放學後也還是會去玩;成績排名差個一名,對人生也不會有影響。就算再親近的人也一樣。世界上有幾十億人口,受我們不在所影響的隻有極少數,其他人還是照常生活。”
      我們隻是幾十億根針中的一根。我們的空缺,就這麼被其他幾十億人給填補了。
      “就拿今天來說,假如隻有我去找學姊,學姊的行動或許會完全不同;但是你填補了我這根針的位置,所以學姊這顆球還是滾到了相同的方向。”
      我突然想起世界史老師說過的話:除了一小部分的偉人之外,少了一個人,對於曆史的洪流是毫無影響的。我覺得有點難過,我們的存在就這麼渺小嗎?
      不知不覺之間,我的手上冒了許多汗。我正要伸手去擦,卻打翻了檔案夾,有個東西從裏頭掉了出來。糟了,我竟然把拉梅兒學姊給我的點心收到這種地方來了。
      我輕輕打開外包的麵紙。幸好點心沒摔壞,微胖的下弦月並未缺角。
      “一哉,你也收下了拉梅兒學姊給的點心嗎?”
      “不,我對日式點心沒什麼興趣。”
      這麼說,一哉手邊並沒有這個點心。世界果然變了,雖然相似,實際卻漸行漸遠。
      一哉和拉梅兒學姊碰麵以後也沒上頂樓,因為一界的頂樓上並未發生過任何事。這個差異又會產生什麼影響?
      我想起在頂樓看見的天空及那個男生,身體微微發抖。也許是因為現在是晚上吧!一想起或許有個不認識的人在偷看自己,恐懼感變得此白天時還要強烈。那個人到底是誰?
      “唉.一哉,你相信詛咒嗎?”
      我輕聲詢問,電話彼端傳回了一道啼笑皆非的聲音。
      “當然不信。你幹嘛說這個啊?”
      “有個謠言是說被詛咒的人會被監視,對吧?”
      “哦,你是要說二十九日的日記啊?那應該是……”
      “今天好像有人在偷看我。”
      我瞥了窗戶一眼,窗簾微開,看得見夜色。我開始後悔自己沒把窗簾完全拉上,可是又不想起身靠近窗子。總覺得周圍格外悶熱。
      “不光是今天。上禮拜第一次去找拉梅兒學姊的時候,我也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這話……是真的嗎?”
      被他這麼一問,我也沒什麼把握;不過今天確實有個男生在門前。
      我把上了頂樓的事告訴一哉。我原本就力算把全部的經過都說出來,但離開文藝社辦之後的事卻一拖再拖,到了現在才說。
      我說完之後,一哉一聲不吭。這是種教人不舒服的沉默。
      “這麼說來,那家夥一直在偷看你?”
      “是不是一直我不知道……不過頂樓的門應該開了一段時間。”
      我一說完,一哉又沉默下來。從這股沉默之中,我感覺到他的不快,連忙開口:
      “啊,可是,其實我也不敢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把門關好,禮拜五那天說不定也隻是我多心而已。再說〈這一邊〉的我又沒看到白小鴨,不會被詛咒……”
      “我才不是在擔心詛咒!”
      一哉突然怒吼,嚇得我差點掉了手機。我還是頭一次挨一哉罵,不知如何是好。
      “呃,呃,我……”
      “這麼重要的事,你為什麼沒說?你還有什麼事沒跟我說的?”
      我想起了之前在走廊上叫住我的那個瘦削女學生,不過……
      “沒、沒有啊!沒別的事了。”
      我回答時簡直快哭了,然而一哉並沒回話。
      就在一陣長到令我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沉默之後,他微微地歎了口氣,喃喃說道:
      “綾,我們還是罷手吧!”
      “咦……”
      “你去警察局,把我死亡的不合理處和懼高症的事都告訴警察,剩下的交給他們就好。”
      “可是,一哉……”
      為什麼他會突然這麼說?我完全無法明白。今天我才暗自發誓,一定要替他報仇;剛才我們不是還在討論案情嗎?
      “警察也不是傻瓜,如果我真的是被殺的,他們一定能抓到凶手。”
      “可是警方已經把你的死亡以意外結案,你想得太樂觀了。”
      不安的感覺泉湧而出,我拚命地說話。我覺得一哉似乎會離我而去。
      “我擔心的不是詛咒,是活生生的人,是凶手。你聽好,對方可是殺人犯,要是你四處打聽消息,說不定反而會被盯上。別忘了對方已經殺了一個人。”
      “無所謂!隻要能替你報仇就好!”
      為什麼現在才說這種話?我們不是早已做好覺悟了嗎?
      我想這麼說,但話卻梗在喉頭出不來。
      “報了仇又能怎樣?”
      我拚命地說道,但一哉的反應卻很冷漠。如鐵塊般的話語狠狠地壓扁了我的胸口。
      “再說我們連學姊都拖下水了,要是繼續追查下去,連她都會有危險。”
      “是我的錯,我不該不經思索就要你去找學姊幫忙。”
      一哉懊惱地說道。可是,可是……不,我也不是完全沒想過這些問題。追查我們的死因,下場可能是相同的命運。
      “現在學姊就已經夠危險了。她到處打聽消息,假如頂樓的男生和命案有關……就算學姊不記得他的長相,他也記住學姊的長相了。”
      沒錯。雖然拉梅兒學姊不擅長認人,可是對方不知道這件事啊!而她外貌那麼有特色,再好認不過了。
      “那我去跟拉梅兒學姊說不用她幫忙了,剩下的我會自己想辦法,讓她待在安全的地方,然後我們兩個人再想辦法找凶手,好不好?”
      我話一說完,一哉又沉默下來,安靜得教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消失了。過了片刻之後,電話彼端傳來了一道淡漠、冰冷又顯得十分遙遠的聲音。
      “收手吧!一點意義也沒有。就算抓到凶手,我們也不會複活,〈那一邊〉和〈這一邊〉也不會合而為一啊!”
      腦袋似乎突然搖晃起來,地毯在轉動,書桌和床也在轉動。不知幾時之間,我的指甲嵌進了地毯裏,一哉的聲音就像機械一般。
      “找出凶手報了仇,又能怎麼樣?根本無濟於事,我們還是得各自活下去,頂多心情變得舒暢一點而已。就為了這樣,要拿活生生的一條命去冒險嗎?”
      我覺得自己快要結凍了。啊!沒錯。不知幾時之間,我開始一廂情願地以為隻要抓到凶手報了仇,世界就會恢複原狀,我們就能見麵。可是……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說這種話?你又知道了?也許……”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隻是一直重複著“也許”。
      其實我明白,天下間沒這麼好的事。河流已經一分為二,絕不可能某天早上醒來發現一哉複活了,一切都沒發生過。
      親戚裏的阿姨相隔壁的老爺爺也一樣,人死了就是死了,人生無法從頭再來。光是能用電話連接兩個世界就已經是奇跡了,我又怎麼能貪得無厭地期待更大的奇跡?我很明白。可是,可是……我唯獨不希望一哉來指正我。
      “綾……我不希望你又死一次。我能和活著的你說話,已經很高興了。我希望你能忘了我,幸福地生活。”
      “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豬頭豬頭豬頭!沒有你!沒有你沒有你沒有你怎麼幸福得起來!就算隻有我一個人,我也要找出凶手!不用你幫忙!”
      “我都說沒意義了,你為什麼講不聽啊!”
      “什麼叫沒意義?你懂我什麼?你又知道什麼對我有意義,什麼沒意義了?”
      “我不管了,隨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不用你說,我也會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我狠狠地掛斷電話,四周倏然安靜下來。
      我伸手拭淚,這才發現手上還緊緊握著點心。我捏得太緊,月亮已經四分五裂。
      粉末落到了麵紙之上,我的心跟著一陣陣地發疼。
      我高舉手機,想往地板砸,終究還是輕輕地放到坐墊上,接著狠狠大哭一場。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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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樓主| 發表於 2010-5-8 01:33 |
      第三章 如果我
      
      九月十八日,禮拜四。自從禮拜一晚上吵架以來,我已經三天沒聽到一哉的聲音了。
      之後我又打了一次電話,但他沒接。我死心闔上手機,不得不認清我們處於兩個世界的事實。假如我們在同一個世界,至少我還能到校門口等他。
      我錯了嗎?能說話已經是種幸福,是我太貪心了嗎?
      可是要我把凶手的事忘懷,回到麥當勞那一天以前的狀態,每天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題過日子,我又做不到。
      上課的內容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沒裝進腦袋裏。再過不久就是期中考,不能再這樣下去。不用腦的單純工作或許能分散我的注意力,但不巧的是看板已經在昨天全部畫完了。
      這個周末就是運動會,我們的看板圖樣是以安迪·沃荷的畫搭配隊伍顏色改造而成的;在一整排的瑪麗蓮夢露之間,右下方的臉孔可以供我自由發揮,所以我就畫成了應援團長的臉。一界的這個部分不知是什麼樣子?在我們沒通電話的期間,差異是不是越來越大了?我們會就此漸行漸遠嗎?
      還能聽到聲音的時候,我確實感覺到一哉的存在;可是一旦停上通話,腦海中的一哉臉龐便立刻消失,留下了一個昏暗的空洞,讓我懷疑過去我是不是一直對著電話自言自語。因為一哉不在〈這裏〉,就算我搜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他。
      第四節的生物課變成自習,我鬆了口氣。
      “裘利不知道怎麼了?”
      “我看是剃胡子剃到來不及上課吧?”
      眾人一麵看著黑板上大大的‘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字樣,一麵吃吃笑著。
      裘利這外號,便是來自他下巴的青色胡子刮痕(注:日語中刮胡子的狀聲詞音近裘利)。他的確每天不忘刮胡子,不過當然不致於因此將生物課改成自習。他今天是去參加法會。
      啊,這麼一提,他交代過“我不在的時候要把生物教具室掃幹淨”,不過我實在提不起勁來。垃圾桶的垃圾向來不多,我們便因此偷懶,幾乎半年沒清過。那間教具室也差不多該來一次大掃除了。
      不知一哉現在在做什麼?
      我茫然地往外看,看見有個寫著〈杉〉字的背影步行離去。
      “老師今天是叫外送便當啊?”
      我喃喃說著,坐在斜前方的裏緒一臉不可思議。
      “你怎麼知道?”
      “剛才經過的是杉爺爺的二兒子,他是開便當店的。”
      他每個禮拜都會來送便當好幾次,不過大家似乎不認得。我沒和他說過話,他看起來四十幾歲,個性似乎很溫和。
      “這種事誰會知道啊?遠野的知識真的和一般人不一樣耶!”
      中山聳聳肩。她和裏緒的教科書都收在抽屜裏,不自習嗎?
      “外送便當啊?不知道好不好吃耶!”
      “我討厭這類東西,尤其超商便當和火車便當更是完全出局。”
      “咦?聰子,你前一陣子不是帶過飯鍋便當嗎?”
      中山哼了一聲,把腳抬到桌子上來。
      “那是我媽一時興起做的啦!她每次買‘山頂鍋飯’都會把那個迷你飯鍋留下來,說什麼要廢物利用,重得要死。”
      嗯,做媽媽的好像都愛留這些裝飯的容器,我們家也有好幾個。不光是迷你飯鍋,還有名牌貨的祇袋及果醬空罐等等。
      “喜歡撿一堆沒用的東西起來放是家庭主婦的特性,〈廢物利用〉也是。我家也有一堆牛奶盒做成的工藝品。”
      原來每個家庭都一樣啊?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見狀,裏緒帶著鬆了口氣的表情看著我。看了她的表情,我才發現自己有多讓她操心。我最近的表情顯得那麼灰暗嗎?
      打鍾了,午休時間到了。中山站了起來。
      “我去杉商買麵包。”
      昨天中山的便當是白飯加上一條秋刀魚,她因此宣稱絕不再吃媽媽做的便當,看來她是言出必行。
      “順便買個感冒藥。我好像真的感冒了。”
      “哦,俗話說得好,某種人才會在夏天感冒嘛!(注:日本俗語說傻瓜才會在夏天感冒)”
      “對、對!有些人啊,每年都說一樣的話,了無新意。再說現在已經是秋天了。”
      中山走向走廊,卻又突然回過頭來。
      “對了,遠野,上次的事是你幹的吧?”
      “咦?”
      什麼?什麼事?我忍不住連眨眼睛。
      中山挑了挑細長的眉毛,表情似乎在說她懶得追究。
      “別裝蒜了,就是上個禮拜啊!你趁著我社團活動的時候……”
      她和一頭霧水的我對看了片刻,態度突然緩和下來。
      “不對,你沒那個膽。抱歉,不該懷疑到你頭上。”
      她自問自答之後,便轉身離去了。
      怎麼回事啊?
      我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離去。算了,先來排圓桌吧!我站了起來,發現裏緒抬頭望著我。
      “唉……小綾,你是不是在強顏歡笑啊?”
      我的心髒猛然一跳。她那和鼬鼠一樣又黑又圓的眼睛擔心地看著我。回望著她,我覺得自己似乎快掉出淚來,連忙擠出了一個笑容。
      “沒事、沒事!對不起,讓你操心。”
      還有一直沒告訴你真相。我一麵拿出便當,一麵在心中對著她道歉。接著我又想,如果死去的不是一哉,是裏緒,而我也能和已死的她通話,我一定會找一哉商量這件事。
      現在我更了解到一哉對我來說有多特別。
      到了放學之後,我的心情還是沒有好轉。我在生物教具室裏茫然地等著裏緒和中山,覺得回家的路程好遙遠。
      獨特的藥品味。這陣子忙著調查命案和畫看板,已經很久沒到生物教具室來了。平時我總是在圖書室一邊看書,一邊等她們兩個練習完,但現在我沒這種心情。這裏不會有人來,冰箱裏又有茶可以喝。
      我坐在黑色的桌子上(為什麼理科的教室都用黑色桌子?)發呆。水槽裏的非洲爪蛙疊在一起,狹窄的教具室裏隻有空氣泵浦的聲音轟轟響著。
      中山突然打開了門,默默地大步走向冰箱,連看也沒看我一眼。嗚,至少可以和我打一聲招呼吧?
      “怎麼這麼早?裏緒呢?”
      “又要打工。今天沒練習。”
      今天也要打工?從前她禮拜四沒排班的啊?聽我這麼說,中山心浮氣躁地聳了聳肩。
      “誰曉得?真虧她在超商做得下去。時薪更高的地方多得是。”
      “可是她說她以前做過在肉包上印紅點的工作,時薪雖然很高,卻像惡夢一樣。”
      “輸送帶型的工作本來就很累。我以前也在工廠篩過瑕疵品,做沒多久就辭職了。”
      她從冰箱裏拿出保特瓶裝的生茶,把書包夾在腋下,打開瓶蓋。中山說得埋所當然,不過她究竟有沒有向學校取得打工的許可,還是別問為宜。
      “那些瑕疵品篩出來以後要怎麼辦?”
      “不知道,或許是分解以後再利用吧!”
      中山吸了吸鼻子,從書包裏拿出感冒藥,一口氣在掌心倒出五顆左右,吞了下去。
      “哇啊啊啊!中山!”
      我忍不住大叫。中山的眯眯眼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一般感冒藥的適當劑量是三顆左右,可是剛才中山至少吞了五顆以上耶!我才剛想完,中山又倒了五顆。
      “別、別吃了!吃那麼多會把身體搞壞的!”
      “不會啦!再說我不吃這麼多就沒效果。”
      她完全不理會慌忙製止的我,又把藥丟進口中。
      “哇啊啊啊啊!不行啦!你這樣一定會更不舒服的!”
      “當事人都說沒關係了,你管那麼多幹嘛?要是我發燒,你要替我做我的工作嗎?”
      再怎麼想,一口氣吃十幾顆感冒藥絕不可能有益健康,但中山卻以平時那種教我住嘴的冰冷眼神瞪著我。是啊,我對中山來說隻是個外人,她都說沒關係了,或許我是不該硬阻止她。
      可是……可是我知道她在我遇害的地方供了鮮花。
      “可是我有開係!我不希望你搞壞身體!”
      “你真煩耶!”
      我狠下心來大聲製止中山,她雖然一臉不耐地看著我,卻乖乖地把藥放回瓶中。
      “也好,我留著慢慢吃。要是又賣光可就麻煩了。”
      “這種藥很多人買嗎?”
      “誰曉得?去年十月的時候,我跑了好幾家店都找不到這種藥,還以為停產了咧!”
      中山一口氣喝幹了生茶,把保特瓶旋著丟進了角落的垃圾桶。啊!垃圾要分類!膽小如鼠的我心裏雖然著急,雖不敢當麵指正她。我暗自決定待會兒再去撿起來。
      “我要回去了。遠野,你呢?”
      我慢慢地站起來。裏緒和中山都不在,留在這裏也沒事可做。
      “我的腳踏車最近刹車不太靈。”
      她又說起這種可怕的事了。中山不理會著急的我,將視線移向窗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哇!你看,校門口站了個化石。”
      什麼東西?我探出身子,循著她的視線望去。
      校門口有個女生倚在門柱上,身上穿的是北高的水手服。中山指著那長到幾乎蓋住腳踝的裙子,笑著說:“我可不敢穿著那個走在街上,太丟臉了。”不過我沒笑,因為我認識一個穿著這種服裝的人。我連忙向中山道別,跑向正門;站在二宮金次郎像之下的果然是個熟悉的長發女生。
      “拉梅兒學姊!你怎麼來了?”
      “哦!遠野綾。”
      她在未經修剪的瀏海之下微微一笑。這個奇特三年級生的笑容總讓人不可思議地安心,不知何故,她的身影突然模糊起來。
      “其實我又打聽到新的消息……唔?”
      “咦……?”
      臉頰上有著水的觸感。
      “咦?咦……?”
      我連忙擦拭不斷冒出的淚水,但淚水卻像塞子壞了一樣止不住。
      “怎麼了?”
      一聽到她關心的口吻,我的淚腺就決堤了。
      
      拉梅兒學姊帶我到附近的平價餐廳去,又遞給我兩條濕巾和奶茶;直到五分鍾後,我的眼淚才止住。
      “你還好嗎?”
      “嗯,沒事了。”
      我用手帕掩住鼻子,吸了吸鼻水。其實我一點也不好。聯絡不上一哉的這三天帶給我的打擊遠比想像中還大,一看見拉梅兒學姊滿臉關懷地望著我,我就有股把一切都說出來的衝動。不過我忍住了。沒事了,我沒事了。
      拉梅兒學姊特地跑來告訴我的,是件和案情似乎沒什麼關連的事。
      她說在南高社辦大樓的牆壁上有個白小鴨塗鴉。
      塗鴉並不稀奇,但據拉梅兒學姊所言,那不是普通的塗鴉。
      “我沒親眼看過,聽說那裏的牆壁是磁磚……”
      她話還沒說完,書包裏就傅來了尖銳的電子聲。
      “有電話,抱歉。”
      拉梅兒學姊歪了歪腦袋,打開了那個宛如要前往歐洲旅行似的皮製波士頓包。井然有序的教科書之間放著兩支手機,一支在前袋,一支在後袋。她拿出前袋裏的黑色手機,對我點頭示意之後,接起了電話。
      “哦,是你啊?難得你會打電話來,有什麼事嗎?”
      我突然覺得四周的聲音瞬間遠去。她的注意力一離開我身上,我就像被孤伶伶地留在熱鬧的店裏一般,好不容易克製下來的情緒又再度澎湃起來。
      “……是啊!原來你也認識啊?”
      拉梅兒學姊的聲音聽來格外模糊。不行,隻要一看見手機,我就會想起一哉。如果我現在打電話,不知道他會不會接?還是他已經決定要各過各的生活了?
      啊……不行,不能去想。眼眶開始發熱,令我著急起來。不行,要是我又哭出來,這次一定停不住。我得忍住。
      “不好意思。”
      拉梅兒學姊啪一聲闔上手機,微微垂下眼,將手機收回書包中。這副情景看起來就像隔著水槽玻璃一般模糊。
      “遠野綾……關於之前在頂樓上的事……”
      我的耳朵聽進了她的話語,但腦袋卻沒消化。
      我又想起了一哉。一哉,要是我再也無法和他說話了,該怎麼辦?要是他一直生我的氣,該怎麼辦,好不容易能和他通話,能和他聊天啊!一哉,一哉——
      拉梅兒學姊看著我的臉,微微歪了歪腦袋,接著又默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再也忍不注了。
      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拉梅兒學姊。守靈那一夜打來的電話,每天和一哉通話的事,決定找出凶手的事,還有日記和小鴨的事,我全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就算她笑我,就算她覺得我有病也無所謂,我隻想找個人傾訴。
      她替我點的冰淇淋開始融化,但我隻顧著說話,連湯匙都沒拿起來。她隻默默地聽著。
      “這就是平行世界。”
      待我說完,拉梅兒學姊一麵把濕巾遞給我,一麵喃喃說道。
      “平行……?”
      “簡單地說,有人認為世界有好幾個。”
      她歎了口氣,用手指沾了沾咖啡牛奶杯上的水珠,在桌上畫了好幾條線。世界有好幾個?
      我不由自主地緊緊盯著這些線條。見狀,她對我微微一笑。
      “當然,就像迪士尼樂園的主題曲歌詞一樣,我們看得見的世界隻有一個;不過還有好幾個世界同時存在著,互相平行。”
      桌上的水線就像河流一樣,有好幾條。
      “平行……”
      “對,因為互相平行,所以彼此之間很相似。在另一個世界也有這個國家,也有北高和南高,也有我和你,不過每個事物都有些微的差異。比如在某個世界,郵筒是綠色的,Y字路口上的速食店是摩斯漢堡;而在另一個世界的我,是留著柔柔亮亮、閃閃動人的直發。這種有著些微差異的世界數量非常多。”
      她瞥了我一眼,用手指敲著她畫下的線。
      有著些微的差異,比方說——
      “比方說這些世界裏麵,也有遠野綾被殺,村瀨一哉活著的世界?”
      “或許有。這些本來不會相交的世界在陰錯陽差之下連在一起,主角因此見到了另一個自己——這類劇情在小說和電影裏還挺常見的,你沒看過嗎?”
      我搖頭,拉梅兒學姊似乎不怎麼在意。
      “照你的說法來看,這次就是電話連接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吞了門口水。
      “這種事情有可能發生嗎?”
      “應該不可能吧!”
      叼著吸管的拉梅兒學姊一臉從容地啜著咖啡牛奶。
      “與其說是平行世界,倒不如說是你的幻聽或妄想還比較合理。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你在說謊。”
      “哪有!我沒有說謊!”
      我站了起來。我知道四周的客人全都在看我,但顧不得那麼多。
      “我真的和一哉說話了!我會去找你幫忙,也是一哉教我的!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一般人哪會去找連麵都沒見過的別校學姊幫忙啊!不然我現在可以打電話,或許他不會接,不過!還有來電記錄……”
      “是我不好,你冷靜一點。”
      拉梅兒學姊一麵苦笑,一麵按住了我抓緊手機的手。她一臉抱歉地垂下了頭。
      “我還是別聽他的聲音吧!也不知道兩個世界的聯係是多麼脆弱,說不定我和他一說上話,就會斷了聯係。”
      “那……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拉梅兒學姊聳了聳肩。
      “這我就不敢說了。畢竟我和你還沒熟到能判斷你說的是謊話還是真話。”
      你到底是信還是不信啊?
      “如果你說的是真話就好,就算是謊話,也是個很棒的謊話,值得我被騙。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我的行動都一樣,這樣你能接受嗎?”
      雖然我不太能接受,不過我的確不該過於奢求。換作是我聽見別人這麼說,也無法相信的。光是沒被笑就該慶幸了。
      “話說回來,村瀨還活著的世界啊?真的很棒。”
      說著,拉梅兒學姊有點落寞地笑了。
      砰!她輕拍桌麵,望著我的臉。
      “那我們開始討論吧!抱歉,能給我看一下之前我給你的檔案嗎?我沒備份。老實說,我本來一直相信村瀨是死於意外。”
      我點了點頭。檔案我一直放在書包裏。我正要把兩個檔案一起拿出來交給她,卻又停下了手。“連她都會有危險。”我覺得似乎聽見了一哉的聲音。
      怎麼辦?我是不是不該繼續拖她下水?
      “還、還是算了,不用了。”
      我臨時收起檔案夾,拉梅兒學姊驚訝地睜大眼睛。
      “怎麼了?”
      “仔細一想,或許真的是我有毛病吧!也許我該讓腦袋冷靜一陣子。”
      “是嗎……?”
      尷尬的空氣流動著,連我都覺得自己的舉動很詭異。可是我都把事情說出來了,才說不想拖她下水,想必她更無法接受。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動彈不得。
      店裏播放的音樂相當輕快,與默默無語的我們極不搭軋;然而拉梅兒學姊就像是沒聽見音樂一般,直盯著我的臉。
      “呃……”
      我耐不住沉默,開口說話。
      “呃,謝謝你今天符地來找我,你住在這附近嗎?”
      “不,我住在車站旁。”
      她說的住址正好在一哉家附近。聽我這麼說,她露山了不敢相信的表情。
      “什麼附近,我就住在村瀨家隔壁啊!”
      “咦……呃,連隔壁鄰居的兒子叫什麼名字都不記得,會不會太那個了一點?”
      “沒辦法,在他和我進同一所高中之前,我隻知道他是‘村瀨家的小一’。我和他媽媽是挺熟的,和他本人卻不熟。”
      哦,鄰居之間確實會有這種情形。
      “村瀨沒提過我和他是鄰居嗎?”
      “啊,對,因為他是在命案發生以後才向我提起你的事……”
      “哦,對喔!”
      沉默再度降臨。我無法承受她直盯著檔案夾的目光,視線開始遊移。
      “呃,對了,拉梅兒這個筆名很有意思,不知道有什麼由來?”
      “那是我年少輕狂下取的名字,老實說,現在一有人這麼叫我,我就渾身不對勁。”
      “……對不起,那我該叫你麗華學姊比較好囉?”
      “不,這個名字也一樣讓我覺得渾身不對勁。你不給我看檔案啊?”
      聽她這麼一說,我緊緊抓住了檔案夾。
      我到底在做什麼,我如此想道。不光是今天,之前也一樣,未經深思就把她拖下水,又為了圖個輕鬆而把一切都說出來,事到如今才要她別管這件事,未免太任性了。
      一哉的事也一樣。我想找出殺害他的凶手,因為我認為這是我能替不在人世的一哉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可是一哉說他並不希望我這麼做,那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找凶手?
      我是為了自己。當我察覺的瞬間,覺得就像是被人狠狠敲了腦袋一記。
      說穿了這隻是自我滿足。我圖的隻是自己的輕鬆,我隻是想逃離沒能拯救一哉的罪惡威。
      仔細一想,所有的報仇或許都隻是自我滿足而已吧,隻是一般人聽不見死者的聲音,所以沒發覺。
      可是我聽見了一哉的聲音,而他叫我罷手。
      拉梅兒學姊還在看著我,她的眼珠顏色像咖啡一樣濃。
      “……拉梅兒學姊,‘人是種隻會為自己哭泣的生物’這句話,你有聽過嗎?”
      “唔?”
      我很久以前讀過的書裏寫著這句話。
      “就算是死了最愛的人而流下的眼淚,也不是為了那個人而流的,隻是為了可憐失去愛人的自己而哭。”
      眼淚是自我滿足,生氣也是自我滿足。說穿了,或許人類的所有行動都是為了自我滿足。若是如此,人為什麼而活?而我又在做什麼?
      “嗯,我也不清楚。”
      拉梅兒學姊微微歪了歪腦袋。
      “遠野綾,假如我死的時候有人為我而哭,我想應該是出於同情吧!”
      她從桌上拿起湯匙,以手指轉動起來。
      “反正〈這一邊〉沒有村瀨,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就好了?百分之百為了自己而做的事卻百分之百造福了別人——這種奇跡偶爾也是會發生的。不過世界如何稱呼這種情形,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從我的手上抽走了檔案夾。
      
      隔天是禮拜五,早上的巴土依然擁擠,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九月已經到了後半,天氣卻依舊炎熱,車裏的冷氣不知是不是故障了,一點也不涼快。
      車上廣播宣布著下一站是車站,我在肥胖上班族的推擠之下拉出了車票夾。這個黑色皮製車票夾是我送給一哉的禮物,不知道他有沒有用?下車時我已經累得渾身無力,沒把車票夾放回書包,而是丟進了裝參考書的提袋裏。
      我覺得好累,搖搖晃晃地走在通往學校的道路上。Y字路口人潮洶湧,紅燈轉為綠燈,車和人交互行進,南往北來。紅綠燈播放的音樂是童謠,唱著“倫敦鐵橋垮下來,垮下來,垮下來”。我想起一哉家的住址,或許我們曾在這裏擦身而過。
      有人撞上了我的肩膀,我抬頭看時已經不見人影,行人燈號開始閃爍,我加快腳步。今天打電話給一哉吧!就算是為了自己,我還是很想聽聽一哉的聲音。
      午休時間,我到社辦大樓後方去看拉梅兒學姊說的塗鴉。
      校舍與社辦大樓之間的空間正好成了個小中庭,白天日照良好,還擺有長椅,是吃便當的不二地點。
      果不其然,今天也有好幾個人在這裏吃便當,其中甚至還有一群帶了塑膠布來坐的勇者。我覺得有點難為情,便繞過用餐的人們,走向拉梅兒學姊所說社辦大樓牆壁。
      我鑽過樹枝,穿過角落的祠堂邊。
      “咦?遠野,你來拜狐仙啊?”
      這道突如其來又脫線的聲音嚇得我跳了起來。
      回頭一看,坐在塑膠布上的正是由利。她大剌剌地盤腿而坐,朝我揮著手。
      ……我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勇者,原來是你們?
      小栗由利既是廣播委員長,又同時參加三個社團,是個精力旺盛的女孩。禮拜五的午休時間不廣播,因此她和其他委員就在這裏享受悠閑的午餐時光。
      “不是,我是要去社辦大樓。”
      岩石上的鳥居和祠堂便是用來供奉南高興建以前就有的狐仙像,規模雖小,卻有個頗為氣派的香油錢箱,隻不過我從沒看過有人來這裏拜拜。非但如此,香油錢箱上還貼了張“請勿投錢”的告示,據說是因為鑰匙不見了,無法打開之故。我對祠堂視而不見,走向社辦大樓。
      社辦大樓的窗下正如拉梅兒學姊所言,貼著磁磚;大塊的白色磁磚光滑無比,用手指摩擦還會發出吱吱聲。覺得它像白板的似乎不隻我一人,上頭畫滿了塗鴉,窗框上還有好幾支水性筆,也不知道是誰放的。
      上頭畫的大多是些沒意義的東西,比如沙勿略的畫像、維妙維肖的漫畫角色、噘著嘴的信長及額頭格外禿亮的阪本龍馬。其中隻有一個小鴨塗鴉,就在右邊數來第三個窗簾拉起的窗戶底下——
      〈十隻白小鴨來也!〉
      磁磚的斜下方畫了隻小鴨,從鴨嘴延伸而出的對話框裏有著奇怪的叫聲。〈S0000〉。就是這個嗎……?字寫得很醜,而不知何放,唯獨那個〈也〉字是左右相反的鏡像文字。
      “唉,由利,你常來這裏吃午餐吧?你看過是誰畫了這個塗鴉嗎?”
      我回頭詢問由利,由利的腦袋幾乎歪成了九十度。
      “唔……不知道耶!我沒在注意。”
      “啊!白小鴨的塗鴉是很久以前就有了喔!”
      由利身後的學妹伸長脖子說道,她的辮子晃了一晃。
      “是嗎?”
      “是啊!我常去看。有個人畫涉川老師畫得很像,我很期待他的新作。”
      “很久以前就有了?可是那是用水性筆畫的,下了雨圖案應該會掉吧!”
      “好像有人會定期重畫。每當我看見白小鴨的塗鴉不見,隔個幾天就又會出現。”
      為什麼?這和命案有關嗎?正當我思索之際,由利起身朝我走來。
      “唉,先別管這個了。”
      她笑眯眯地將手放到我的肩膀上,但她一背對學妹,表情卻突然變了。
      “遠野,你和裏緒是好朋友吧?”
      她低沉的聲音嚇了我一跳。由利認真時的聲音相當有魄力。
      “她最近是不是常打工?”
      “咦?嗯,好像多排了好幾個班……”
      我心驚膽跳地回答之後,由利便伸手環住我的肩膀。
      “你跟她說,不要隨便借錢給朋友。”
      “她……借別人錢?”
      我還是頭一次聽說裏緒借錢給別人。
      “二班有個女生常向她哭窮,跟她借錢。我知道裏緒不擅長拒絕別人,可是這樣下去對雙方都不好。”
      雖然我難以置信,但由利都這麼說了,應該錯不了。就在我不知所措、楞在原地之時,由利鬆開了我的肩膀。
      “有機會再跟她說就行了。”
      “呃,由利,我問你,向裏緒借錢的女生是誰?”
      我小聲詢問,她更小聲地回答我:
      “田中洋子,一個有點怪的女生。”
      
      我記得有部電影的台詞是這麼說的:“抱著一個熱呼呼的女人和抱著一個熱呼呼的平底鍋時的一秒是不一樣長的。”
      看著黑板上條列的公式,我不由得想起了這句台詞。我很想盡快和拉梅兒學姊討論塗鴉的事,可是又不能蹺掉下午的課。我坐立難安地聽著課,課程內容完全沒進腦袋裏,時間似乎過得比平時還要緩慢,甚至令我懷疑時鍾的指針是否在我沒注意的時候又往回走了。
      我茫然地看著坐在斜前方的裏緒。由利說的是真的嗎?裏緒真的借錢給朋友?
      我覺得朋友間不該借錢,再說裏緒是家裏有困難才打工,應該沒多餘的錢借人才對。
      可是我又不知道該不該問她。每個人都有不願別人過問的事,她要怎麼運用自己賺來的錢,或許不是旁人該出口幹涉的。
      班會時間終於結束,我急忙收拾書包。呃,地圖集和參考書就留在學校好了。
      “遠野,你不帶參考書回家啊?”
      我抬頭一看,中山把下巴放在桌上。
      “啊,嗯,我今天回家應該用不到。”
      “那借我。後藤說她今天補習要用,可是她忘了帶。”
      我循著中山手指的方向一看,教室門口站了個五班的女生。我的視線和她對上,她向我點頭致意。我還來不及說好不好,中山就把整袋參考書拿走了。
      怎麼這樣!把人家的東西當成自己的東西用,簡直和胖虎沒什麼兩樣。不,該說是胖虎的妹妹才對。
      這種時候是不是該堅決地說“不”?不過這種事好像隻有對〈麻吉〉才會做,中山這麼對待我,讓我覺得挺高興的。我露出苦笑,打開書包,開始塞教科書。
      “咦……?”
      平時放車票夾的那個口袋是空的。
      “咦?小綾,你又弄丟了?”
      向來溫柔的裏緒竟然狠心地用了“又”字。沒錯,我是個粗心大意的人,常弄丟車票夾。
      “可是今天早上還……”
      說到這裏我才想起來。對了,我把車票夾放進提袋裏了。
      “中山,剛才那個女生……”
      我連忙抬起頭來,但走廊上已經看不見剛才那個女生的身影了。糟了,現在去追還來不來得及啊?
      “啊?你把月票放在那裏麵啊?拜托你固定放在書包裏好不好?虧你書包那麼大一個,一點用都沒有。”
      都是你擅自把提袋拿走,還敢怪我?
      可是……沒辦法,今天隻好用現金搭車了。
      “還有,遠野,你老是把書包到處亂放,總有一天錢包會被偷。”
      為什麼我得挨這種毫無關係的訓啊?沒天理三個字浮現於我的腦海之中。不過中山的確是個書包不離身的人,現在她的書包就放在她的膝上。她打量著我的黑色書包說道:
      “不過你的書包真的很大耶!沒人的書包像你這麼大的。”
      “才不會呢!啊!對了,佐野的書包也很大啊!”
      我環顧四周,看見佐野正要走出教室。他用的是一個和他的矮小身材完全不相稱的四角大書包,大家都說他背著書包上學的模樣就像小學生一樣。不,與其說像小學生,我覺得他看起來更像……
      “我從以前就一直覺得佐野和二金很像耶!”
      聽中山這麼一說,我的腦裏閃過了校門旁的二宮金次郎像。啊,對!背著書包的佐野和那個銅像十分相像。
      咦?我最近好像聽誰提過二宮金次郎的話題?
      “佐野,等一下!”
      那個謠言該不會是……佐野沒注意到我叫他就走了,我到了走廊盡頭才攔住他。
      “唉,佐野,你是不是開過中庭的香油錢箱?”
      拉梅兒學姊曾提過二宮金次郎偷香油錢的謠言,莫非那是佐野?在昏暗的天色之下光看人影的話……
      我話一問完,他的臉色就變得一片鐵青。
      “不、不是,不是啦!遠野!”
      啊……對喔!我一時沒想到,假如那個謠言說的真是佐野,他不就成了香油錢小偷?
      “我隻是一時好奇而已,我什麼都沒偷,真的!”
      他一麵發抖,一麵說道。我什麼都還沒說他就緊張成這樣,看來他是個做不了壞事的人。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其他班級的學上停下腳步來看發生了什麼事,再這樣下去恐舊會把大家都引過來,我連忙開口:
      “我知道、我知道。那個箱子打不開,哪偷得到東西?”
      唔?
      “話說回來,你為什麼會想開啊?”
      應該沒有人會丟香油錢到那個箱子裏啊!上麵貼了張那麼大的告示,佐野不知道嗎?
      他把視線從我身上別開,說了句令我意外的話。
      “我看見有人投錢。”
      “誰啊?”
      “就在暑假前,我碰巧看見四班的西荻野把一萬圓鈔票放在信封裏,丟進了那個香油錢箱,所以我才忍不住……可是我打不開鎖,手又伸不進去,所以什麼都沒拿,真的。”
      一萬圓鈔票?這香油錢也太多了吧!再說幹嘛特地放在信封裏?
      “她為什麼這麼做?”
      “我不知道,不過除了她,還有好幾個人也這麼做過。上上個禮拜我就看見隔壁班的蓮川放東西進去。”
      佐野懇求我別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我告訴他,他並沒犯法,用不著害怕,接著就直接走向中庭。
      我的心髒噗通噗通地跳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香油錢箱和那個塗鴉一樣,都位於中庭;或許這隻是巧合,兩者並不相關,但我就是忍不住懷疑。
      中庭空無一人。狐仙像座落於校舍旁的角落,高約一公尺的岩石之上安著鳥居及祠堂,大約有狐仙像的一半高,走近一看便可知道已經相當老舊。
      就像一般神社一樣,香油錢箱是放在祠堂前方。錢箱是木製的,雖然小卻做得很漂亮。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壞事,雖然沒人看見,還是先朝狐仙像微微鞠了一躬,才探頭往箱裏看。什麼也看不見。兩片板子正好成了倒三角形,遮住了箱內。在板子和箱口欄杆(?)的阻擋之下,手也伸不進去。我繞到旁邊,透過矮小的樹木從後窺探,看見了一個偌大的鎖。這就是丟了鑰匙的鎖嗎?看起來很堅固,一般的老虎鉗應該撬不開。
      真的有好幾個學生投錢進去嗎?我想要確認,可是箱子牢牢地嵌在土台上,也不能拿起來搖搖看。
      有沒有其他辦法?這是人打造出來的東西,不可能開不了。我四處施力,看看能不能把箱子舉起來。不知道能否把鎖撬開?就算鎖撬不開,或許可以像北高的頂樓大門一樣旁敲側擊,從鐵片部分下手。嘿!
      咕咚!
      啊!我暗叫不妙,但已經太遲了。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或許是我施力的方式不對,香油錢箱被我一推,竟然跑出了土台,從岩石上滾了下去。
      “啊啊啊啊!”
      我伸出手,但沒構著,手指撲了個空,撞上地麵的香油錢箱摔得四分五裂。
      哇啊啊啊啊啊啊!我連忙跑下去撿碎片,可是就算撿齊了也無法讓箱子複原啊!怎麼辦?我把箱子弄壞了,得去向老師自首……啊,神社是學校管的嗎?
      我雖然焦急不已,卻沒忘記在碎片中尋找佐野說的〈信封〉。
      什麼也沒有。除了破碎的木片及已經派不上用場的鎖以外,什麼也找不到。
      
      在教職員辦公室狠狠挨了一頓罵之後,我垂頭喪氣地走到走廊上來,此時四周已被夕陽餘暉染得一片通紅。
      來到車站前的Y字路口時,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周圍。唉!真倒楣。頭上的大熒幕顯得格外炫目。我一麵在人群之中等著綠燈,一麵茫然地看著大熒幕。啤酒廣告、汽車廣告、還有某個歌手的MV。
      燈號轉為綠色,人們一齊邁出步伐。我隨著人潮流向了巴士站牌,拿出了皮包。今天得用現金搭車。
      接著我一陣愕然。錢包裏幾乎沒有錢。為什麼?錢呢?我一陣混亂,這才想起昨天去過餐廳。天啊!這點錢連坐一趟巴士都不夠。
      算了,反正走個二十分鍾就能到家,還不算太累。平時我忘了帶月票,向來是走路回家;隻不過現在我實在不想獨自行動。我東張西望,想看看有沒有認識的人,可是哪有朋友會剛好經過?
      我歎了口氣,抬頭看了圓環的時鍾一眼。這個時間朋友早就回到家了。沒辦法。雖然我極不願獨自走夜路回家,也隻能下定決心,邁開腳步了。
      車站北側民家極少,大多是農田,教人懷疑真的是位於同一座城市裏嗎?替代道路上往來的車輛雖多,一般道路上卻幾乎沒有車子。
      抬頭一看,天空一片漆黑。白天越來越短了,畢竟九月都過了一半。四周沒半個人,也沒半條狗,隻有始經迂回道路的車聲偶爾從遠處傳來。
      一個人走著,越來越覺得恐怖。
      這麼一提,一界的我就是在走路回家途中被殺的。
      一想起這件事,我開始發毛。那一天,八月三十日,一界的我是否也忘了帶月票?就像今天的我一樣。好死不死,那一天我忘了帶月票,在回家的路上碰巧遇上凶手……不,這不合理。如果真如一哉假設,兩個世界的差異極少,那麼凶手在同一個時段、不同的地點〈碰巧〉遇上我們,不是很奇怪嗎?與其說是發生了兩次巧合,倒不如說是計劃性行凶比較合理。
      那麼凶手是早就埋伏好等著我?還是跟蹤在我身後?不管是哪一種情形,如果當時我搭上了巴士,或許就不會死了。學校到車站之間的人很多,巴士站牌又在我家附近,離超商和警局也很近,凶手見狀也得死心。
      因為我剛好忘了帶月票,所以才被殺的?假如我沒忘記,世界會變得如何?想到這裏,我猛然停下了腳步。
      剛好……真的是剛好嗎?
      曾數次閃過腦海的可怕念頭又再度浮現。
      凶手應該早就知道我不會搭巴士了吧?如果我弄丟或忘了帶月票,八成會像今天一樣告訴身邊的朋友;凶手聽見了,就能預料我當天會走路回家。
      這是個可怕的推測,因為聽得見這些對話的隻有少數人。可是……腦中有道聲音對我說,是該去思考這個可能性的時候了。
      一哉是在學校裏被殺,那是外人難以進入的場所。之前待在頂樓門前的是個男生,而白小鴨的謠言則流傳於南高及北高。
      拉長的影子映在夜晚的田間小路上,我低頭看著影子,捏緊了手。
      我們或許是被校內的人所殺。
      飛蟻撲向黯淡的路燈,拍動著翅膀。心髒的聲音大得吵人,如果當天我是弄丟了月票,而連這件事都不是偶然呢?
      我常把書包四處亂放,隻要有心,要拿走月票很簡單。
      隻要是了解我的人,就不難辦到。
      沙!背後傳來了些微的聲音。
      剛才的是腳步聲……?我的身體就像麻痹了一般動彈不得。
      不會吧?不會吧!我背後有人?我的心髒猛然縮起,耳朵開始緊繃。
      周圍的黑暗似乎慢慢蠢動起來。
      為什麼?我覺得不可置信。為什麼從前的我能若無其事地走這條又暗、又長又空無一物的道路?這條路的兩側就像張大了嘴巴迎接我到黃泉一樣。
      我開始奔跑。不,不會的,不會有事的,一定隻是遛狗的人。最近雙薪家庭居多,得到晚上才有空遛狗,對吧?嗯,那個人一定覺得前麵的高中女生神經兮兮的,說不定連狗都覺得受不了呢!不會的,再不然就是和我一樣正要回家的人。對啊,北高正值園遊會前夕,大家都忙到很晚,住在車站附近的人當然是走路回家。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到底有沒有腳步聲?我連這件事都無法確定,又不敢回頭確認,隻能拚命地跑。心髒噗通噗通地跳,似乎有什麼在後頭緊緊追趕著我。他現在伸出手來了,他就在我身後,我會被他抓住,我知道被抓住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我會被刺殺,被菜刀正麵一刺,就像切肉一樣——
      視野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光線、震耳欲聾的喇叭聲。直到眼前有個巨大的魚圖案通過,找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到了車道上。
      我跌跌撞撞地走回步道上,回頭一看,車流的另一端——什麼人也沒有。
      我茫然呆立了好一陣子。
      車燈的光芒從我的腳上經過了好幾次。啊!不知不覺之間,我已經來到了替代道路。
      我覺得手痛,看了看手邊,才發現書包的帶子嵌進了手腕。我的頭發變得亂七八糟,被汗水沾得濕淋淋的。覺得自己真像個白癡。虧我還誇口說要報仇,卻怕得在夜路上獨自奔跑。
      我很軟弱,腦筋不好又沒膽量,光是在路上看到模樣較為可怕的人,就會盡量閃到路邊去;我怕痛,稍微割到手指就要哇哇大叫;導師叫我到辦公室,我就會膽戰心驚地擔心被罵。這樣的我找到了凶手,又能怎樣?
      我真是個白癡。我搖搖晃晃地走著,等我回過神來,人已經在自己的房裏望著天花板。
      “一哉……”
      昏暗的天花板。那一天,去替一哉守靈的那一天我也是這樣望著天花板。現在的我和那一天的我有什麼不同?我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待在同樣的地方,動彈不得。
      有道震動聲傅來。這是……電話?電話,電話。
      “一哉!”
      我沒看來電顯示便立刻接起了手機。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道歉!”
      “咦……?呃,你是遠野吧?”
      電話彼端傳來的是女生的聲音。我嚇了一跳,把手機拿開耳邊一看,熒幕上顯示的是陌生的手機號碼。不過這個聲音我聽過,應該是同班的——
      “時田……?”
      “嗯。呃,你說的一哉,是北高的村瀨一哉嗎?”
      糟了,我剛才叫了一哉的名字。〈這一邊〉的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我叫了他的名字嗎?我可能是睡糊塗了,我剛才在打瞌睡。”
      我一麵解釋,一麵思考。時田為何打電話給我?她是向誰問來我的手機號碼的?
      “呃,我現在人在你家附近,你能下能出來一下?”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凝重,不知有什麼事?我還沒換衣服,隨時都能出去,不過……
      我正要回答,卻被一道嗶嗶聲給嚇了一跳。哦,是插撥的聲音。熒幕上顯示的是……
      “喂,遠野?”
      “抱歉!等我五分鍾,我會立刻回電給你!”
      我沒等她回答就立刻切換電話。因為,因為打電話來的人是——
      “綾……?”
      這次如假包換,真的是一哉的聲音。
      “一哉,對不起,對不起。”
      “我之前也說得太過分了。”
      我開口道歉,回覆我的是溫柔的聲音。聽了一哉的聲音,我覺得全身上下就像樂器一樣平靜下來。為何光是聽到他的聲音就能這麼安心?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能忍受再也聽不見一哉的聲音,絕對不能。同一時間,走在夜路上的無力感再度襲來,我是不是該放棄找凶手?
      “你一個人也在找凶手?”
      我遲疑了一瞬間,還是承認了。我的念頭總會回到這件事上來。即使再怎麼軟弱,再怎麼害怕,我還是不能放過殺害一哉的凶手,讓我們兩個天人永隔的人。
      “對。因為我還是無法饒恕凶手。”
      “是嗎……我也一樣。昨天我去找那個叫裏緒的女生了。”
      “一哉,你肯繼續幫忙?”
      我驚訝地問他,他歎了口大大的氣。
      “要是我管得到你〈那一邊〉,我會用盡全力阻止你。可是我隻能口頭勸阻你,就算我說破了嘴,你還是不會罷手,對吧?既然如此,還不如繼續幫你的忙。”
      他苦笑著,要我答應絕不冒險,收集到證據或感到危險時就要報警,還有即使是再怎麼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得向他及拉梅兒學姊報備。
      “嗯,我知道了。”
      我好高興。光我一個人果然這是不行。隻要一哉站在我這邊,我就什麼也不怕。當然,或許我會緊張,或許我會發抖,或許我會哭泣,但我的心一定沒問題。
      “其實我也沒資格教訓你。我也是經過朋友提醒,才想到學姊會有危險。”
      一哉又跟我說了聲“對不起”,接著告訴我這四天以來發生的事。
      他去找裏緒,問她是否就如日記裏所寫的一樣,曾聽我提起白小鴨的事。
      “齊木記得很清楚,她說因為那是你和她最後的談話。”
      據說八月二十八日回家途中,我在多向行人穿越道撞上了一個北高生,白小鴨玩偶從那個人身上掉了下來。
      “北高生……?”
      是誰?我每天都在那裏和一堆北高生擦身而過,實在想不出會是誰。
      “裏緒是怎麼描述那個北高生的?”
      “〈這一邊〉的你沒跟齊木提到那個北高生的名字。齊木一開始也以為是開玩笑,但你好像認識那個北高生,還很懊惱地說該拜托對方讓你拍照才對;可是你和對方隻見過一麵,不好意思厚著臉皮提出這種要求。”
      我隻見過一次的北高生?
      “你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我認識的北高生隻有你和拉梅兒學姊。”
      國中的同學是有好幾個上了北高,但他們不是〈隻見過一麵的人〉。那我是見到了誰?分歧點是二十八日,如果是在那之前曾見過一次的人,〈這一邊〉的我應該也認識才對,可是我完全想不出來。明明是自己的事卻不明白,教我又氣又急。
      “那你呢?這四天裏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有好多事要告訴一哉。塗鴉的事,還有香油錢箱的事。
      “打不開的香油錢箱和萬圓鈔票?的確很奇怪。那箱子裏真的是空的嗎?”
      “嗯,老師還罰我把現場打掃幹淨,所以我敢確定除了箱子的碎片以外什麼都沒有。”
      “唔……那就是那個長得像二宮的男生看錯了,或是他說謊,再不然就是……那個鎖是什麼樣子?有沒有最近被人開過的跡象?”
      “對不起,我沒看那麼仔細。”
      現場已經整理幹淨了,所以那把鎖如果沒被丟掉,就是在教職員辦公室裏。聽我這麼說,一哉又沉吟起來。
      “如果箱子沒壞,以後也會有人來放信封?”
      “或許吧!佐野說他頭一次看到有人放信封進去,是在七月的時候;而上上個禮拜他也有看到。”
      “我看去盯梢好了。”
      “咦咦?”我忍不住大叫。
      “我的意思是找個地方躲起來監視香油錢箱,等到有人來放錢,再逮住那個人。”
      “你在說什麼啊!箱子已經摔破了耶!”
      “你才在說什麼咧!〈這一邊〉的香油錢箱還沒壞啊!”
      啊,對喔!一界的我已經不在了,被我摔壞的香油錢箱當然完好如初。
      “不過你是北高生,要監視有困難。”
      “那倒是,而且也不見得會有人剛好在我監視的時候來投錢。”
      再說還不知道這件事到底和我們的事有沒有關連。我歎了口氣,重新坐回床上。
      “呃,這四天發生的事我們都說了吧?”
      事關人命,務必慎重。我已經拍下了塗鴉的照片,要給拉梅兒學姊看。這樣應該不算危險吧?其實我也很想讓一哉看,但又不敢傅簡訊。
      “說到這件事……綾,你有個姓中山的朋友,對吧?”
      我點頭,一哉不知怎麼了,沉默了一會兒。
      “聽說她最近在書包上別著白小鴨。”
      “咦咦咦咦?為什麼?”
      我大吃一驚,嘴巴一張一闔。白小鴨不是買不到的嗎?我們不是疑似看到了白小鴨才死的?再說中山自己都說白小鴨是都市傳說,根本不存在,為什麼她會有?
      奇怪的還不隻這些。今天我見過〈這一邊〉的中山,她的書包根本沒別著白小鴨啊!兩個世界的差異不是維持在最小限度之內嗎?還有,還有……
      “齊木也覺得奇怪,所以去問過她,她回答說‘藍色的已經給了遠野,這個正好留著自己用。’”
      呃,這麼說來,這是受我死亡影響而改變的事,所以算是在最小限度之內?一界的中山把藍小鴨拿來供奉我,所以她的書包確實多出了一個空位。
      不過若是沒拿到白小鴨,要怎麼別在書包上?她的白小鴨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最重要的是,她會不會有危險?
      “齊木也聽過詛咒的謠言——再加上〈這一邊〉的你和她提起白小鴨以後立刻就遇上了那種事——所以她很擔心,勸中山趕快丟掉……可是中山卻回說要是帶著這個,殺了你的凶手就會找上門來,她倒要趁機看看對方長什麼模樣。”
      “現在哪是說這種風涼話的時候啊!對方是殺人犯耶!”
      我知道中山很頑固,一旦決定了就不會改變,也知道她不太看重自己,可是還是得想辦法阻止地。
      “冷靜、冷靜,後來在齊木拚命說服之下,她把白小鴨丟掉了。”
      聽一哉這麼說,我總算放下心來。
      “一哉,你有看到那個白小鴨嗎?”
      “不,我去的時候她早就已經丟掉了。就這層意義來說,我還真希望她晚一點再丟,不過安全比較重要。我有提醒她小心一點。”
      接著我們聊了些與命案無關的話題。一哉還記得明天就是南高的運動會,他說要來看看加油看板,但我鄭重地拒絕了。雖然我很希望他看,但〈那一邊〉的看板並不是我親手晝完的。
      接著我們笑著談論電視及電影話題,在和樂的氣氛下掛斷了電話。我覺得耳朵發熱,照鏡子一看,嚇了一跳。我的耳朵變得一片通紅,是手機貼得太緊了嗎?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我把時田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了。
      時間已經過了很久,我連忙回撥,但等了一分鍾左右,她澴是沒接電話。
      她大概生氣了吧?我死心闔上手機,又打了通電話給中山。之後再向時田道歉就行了,但白小鴨的事得盡快確認才行。
      “幹嘛?”
      “唉,中山,你最近有沒有看過白小鴨?”
      她一開口,語氣便顯得不太高興,聽我提起白小鴨就變得更凶了。
      “果然是你啊,遠野!你真的很低級耶!”
      “咦?咦?”
      我僵住了。為、為什麼要罵我?我一頭霧水。她那眯眼瞪人的樣子鮮明地浮現於我的腦海之中,讓我把事先想好的問題全忘得一幹二淨。
      “不、不是我啦!”
      我總算成功地擠出了這句話。中山懷疑地反問:
      “不然是誰?”
      “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真的不知道?就放在鞋櫃裏啊!”
      “白小鴨嗎……?”
      她說“對”,我更加混亂了。為什麼?什麼時候放的?是誰放的?
      “這個月的十一日,社團結束以後,我要換室內鞋,結果發現那個鬼東西塞在鞋櫃裏。先前我才和你談過那種話題,所以我還以為是你故意塗白放進我鞋櫃裏想整我。”
      啊……我想起之前的午休時間,她曾對我說過一些奇怪的話;而更之前的那個禮拜,我才剛聽中山提起詛咒的謠言。
      “不是我,我才不會做這麼低級的惡作劇呢!”
      “是嗎?也對。”
      不才遠野綾,絕不會拿人的死活與不幸開玩笑。
      “對啊!”我一麵回答,一麵整理思緒。呃,0界和一界發生了這種事,然後變成這樣。
      我漸漸搞懂了。首先,九月十一日,有人把白小鴨放進了中山的鞋櫃裏。這一點在一界及0界都一樣,不過後來的發展就不同了。
      一界的中山剛把藍小鴨放在我的遇害現場當作供品,所以就把白小鴨當成替代品,別到了書包上。
      但0界的中山仍然擁有藍小鴨,又因為和我說過那番話,以為是我想整她,所以就沒別到書包上了。
      真的就像彈珠台一樣。因為我存在與否而變化的世界,似是而非的世界。
      “那……你怎處理白小鴨?”
      “太惡心了,所以我丟了。”
      是嗎?我垂下肩膀。我真想看一眼,不過已經過了一個禮拜,現在白小鴨大概在垃圾處理場吧!話說回來,到底是誰為了什麼目的把白小鴨放進中山的鞋櫃裏?
      隻是單純的惡作劇嗎?我不認為。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 簽到天數: 2 天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樓主| 發表於 2010-5-8 01:34 |
      第四章 沒遇見你
      
      南高運動會平淡無奇地進行著,毫無高潮。
      南高生的本色如實反映在這個冷清的例行活動之上。每個人除了土風舞以外的活動完全提不起勁,總到了比賽前一刻才開始關心自己參加的項目;而廣播根本傅不到操場的盡頭,因為負責廣播的不是由利率領的廣播委員,而是不熟悉流程的體育委員。唉!這就是疊床架屋的行政組織啊!
      本來想找時田談談昨天的事,但她和我不同隊,分配到的座位離得也遠。雖然和她照了一下麵,但她並沒說什麼。今天又和平時不一樣,沒一起吃午餐。
      午餐時,我去找鄰隊的中山。
      “唉,中山,你知道二班的田中是哪一個嗎?”
      由利說向裏緒借錢的女生。我記得之前中山好像曾提過她。
      “啊?”
      穿著體育服的中山正要打開便當蓋——福利社和杉商都關門,所以她又帶便當來了——一臉不耐地用下巴朝著旁邊一指。
      “就是她,紅隊的。”
      啪一聲打開的便當盒裏裝滿了冷掉的黑輪。
      “媽的,那個臭老太婆!”
      我隨口附和著她的咒罵,眼睛瞥向了紅隊。
      視線前端,中山所指的方向所示的,是一個瘦得讓紅頭巾看起來像是病頭巾的女學生。
      “那個臭老太婆老是這樣,我一忍讓她就得寸進尺。等高中畢業我就搬出去住,絕對要搬出去住!媽的,我應該把詛咒小鴨送給那個臭老太婆!不知道還在不在?”
      中山的牢騷幾乎沒傳入我的耳朵。我在動彈不得的狀態之下一直看著〈田中〉。
      因為她正是之前在走廊上叫住我的女生,那個要我別再打探瀧埼信隱私的二年級生——
      
      下午的運動會也平淡無奇地進行著,比完自己參加的項目以後就沒事幹了。我們看板隊和舞蹈隊不一樣,當天根本沒事可做。
      傍晚參加完接力傳球比賽以後,我的工作結束了。仰望著豎立在操場上的看板,我感觸良多,不過也僅止於感歎而已。
      然而運動會結束以後,我卻有點落寞。從暑假前開始一筆筆畫下的看板馬上被拆除,收進了體育倉庫裏;到了明年,又會畫上別的圖樣。得見天日的時間真的隻有一天。
      站在夕陽下,我開始覺得還是該叫一哉來看看板。暑假時我負責的部分隻有底色塗白、背景色及線稿,但也花了我不少時間;我想讓一哉看看我努力的證明。
      
      隔天補假,我決定去找拉梅兒學姊,讓她看看上次的塗鴨。我原本想跑一趟北高,但她說約在Y字路口的麥當勞就好,所以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窗邊橡樹盆栽旁的座位。我似乎太早到了。我望著窗外的路口,看看拉梅兒學姊來了沒,突然想起我們決定找出凶手那天看見的、那個飛舞在人行道彼端的扯鈴。
      那個人今天也有來嗎?
      “怎麼了?外麵有什麼東西嗎?”
      正當我將椅子拉近窗戶時,有張充滿睡意的臉隔著我的肩膀探了過來。是拉梅兒學姊,她手上還拿著上次帶走的兩個檔案夾。
      “抱歉,我遲到了。”
      她抬頭看了店裏的時鍾一眼,充滿歉意地說道。
      “我整理社辦花了太多時間。”
      整理那個社辦……?沒拖到晚上已經很好了。
      “我早想著要打掃了。現在社辦變得像鹿鳴館一樣美麗。對了,你剛才在看什麼?”
      “啊,嗯,之前我看到那裏有街頭藝人表演。從前這一帶沒有街頭藝人表演吧?”
      “哦!那應該是北高請來在園遊會中夜祭表演的人。聽說他們提早來到這裏。”
      她轉了個方向,在我對麵的位子上坐下。
      “中夜祭?不是後夜祭嗎?”
      “嗯,就是一般的後夜祭,一堆人聚在體育館裏聽演唱會或跳舞。因為不是最後一天辦,而是第一天辦,所以叫做重夜祭。好了,你說要給我看什麼?”
      我連忙拿出手機。
      “嗯,鏡像文字啊?”
      看了照片中的白小鴨塗鴉,拉梅兒學姊埋頭思索。
      “這應該不是普通的塗鴉。這內容也沒有有趣到要在同一個地方畫好幾次的地步。”
      “會不會是什麼暗號……?”
      “誰曉得?看起來塗鴉的人似乎想掩飾筆跡。”
      我仔細察看畫麵,的確,這字與其說是醜,還不如說是歪七扭八比較貼切,似乎不是以慣用手寫出來的。拉梅兒學姊拿出一張空白活頁紙,用筆在正中央寫下了〈鏡像文字〉四字。
      放在桌上的檔案夾顯得比上次借我的時候還要厚,似乎又增加了好幾頁,所以我又借來重看一次。哦,她把之前我說的話都記下來了,連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沒漏掉。她真的是個很仔細的人。
      拉梅兒學姊看著自己寫下的字,沉吟片刻,突然又抬起頭來。
      “遠野綾,我一直在想,謠言的順序或許應該反過來解釋才對。”
      “順序……?”
      “之前不是跟你說過?有人宣稱看到白小鴨的時間比小鴨聯隊流行的時間還要早,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對,你還說或許是事後加油添醋,把日期往前推。”
      “也有這個可能,不過或許更單純,真的就像謠言所示的順序一樣。換句話說,不是開始流行以後才出現白小鴨的謠言,而是先有白小鴨的存在,之後小鴨聯隊才開始流行。”
      我眨了眨眼睛。
      “可是這樣的話,之前存在的白小鴨到哪裏去了?”
      如果白小鴨本來就存在,那現在也應該存在啊!到了現在才被當成稀有款看待,也未免太奇怪了。但事實上,現在的確沒有白色款式。
      “嗯,這就和這個謠言有關了。”
      拉悔兒學姊翻開檔案夾,用筆尖敲了敲內文的某個部分,又靈巧地用手指將筆尖轉向我。
      “‘把白小鴨的事告訴別人,會變得加倍倒楣。’很可能是在開始流行之前,白小鴨因為某種緣故變成禁忌,所以才會產生這種謠言。這個看法如何?”
      “呃,唔,換句話說,起先有個擁有白小鴨的人,他發生了不幸,然後有人謠傳他是被詛咒了,所以大家不敢再碰白小鴨,但這時候小鴨聯隊開始風行,從前看過白小鴨的人不知道這些緣由,就以為白色是稀有款,到處宣傳?”
      拉梅兒學姊點了點頭。
      “很抱歉,這個看法沒辦法成立,因為從前和現在都沒賣過白色款,這一點我向杉山商店確認過了。”
      乍看之下,拉梅兒學姊的看法頗為合理,但白小鴨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所以這個假設完全無法成立。
      “可是你的朋友看過吧?”
      “她是看過沒錯……”
      可是中山立刻把它丟掉了,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白小鴨。說不定隻是有人惡作劇,把它塗白而已。
      拉梅兒學姊的視線再度垂落檔案,我也拿起另一本檔案來看。手機擋到了位置,我把它拿開,掛在上頭的綠小鴨跟著搖搖晃晃。
      假如從前白小鴨真的存在過,那就是杉爺爺搞錯了,或是某人把它塗白的。不過,就算擁有白小鴨的人發生了不幸,會有人歸咎於玩偶嗎?它長得這麼可愛。我說出我的想法以後,拉梅兒學姊微微繃緊了表情。
      “說到這件事,我覺得有點奇怪。”
      她翻開活頁紙,拿出藍色及紅色原子筆,開始到處打圈。
      “你在做什麼?”
      “你先等一下。”
      她舉起一隻手製止我,又繼續打圈。安靜的店裏隻有走筆聲沙沙地響著。
      “呃,接下來是……”
      “啊,接下來的在這一本。”
      我把看到一半的檔案夾遞過去。拉梅兒學姊將檔案夾轉了一圈,好讓活頁紙裏的文字正對自己……
      “唔?”她像貓頭鷹一樣歪了歪頭。“這該不會是……”
      她又看了一次手機晝麵,喃喃說道:
      “遠野綾,或許這個鏡像文字並不是暗號。”
      我問她為什麼,她把餐巾紙和原子筆推到我眼前。
      “你在這裏寫下‘白小鴨來也’,不過是要寫給我看,上下要顛倒。”
      我依言拿起原子筆寫字,沒想到挺難的。〈白〉和〈小〉還算簡單,但寫到〈也〉的時候我根本分不清左右。
      好不容易寫完了,拉梅兒學姊瞥了一眼,把紙巾轉過來對著我。
      “啊……”
      眼前的字歪七扭八,和我平常的字完全不一樣;或許是因為倒著寫的緣故,顯得歪歪斜斜,和那個塗鴉很像。
      最重要的是〈來〉字的〈人〉部分和〈也〉字的方向……
      “這是鏡像文字!”
      左右顛倒。我已經很注意了,沒想到還是把左右給搞混了。
      “你說那塊被塗鴉的磁磚正好在社辦大樓的窗戶下方,對吧?”
      我終於了解拉梅兒學姊的意思了。對喔!從窗戶探身倒著寫字,或許就會寫成這樣。
      “上麵的窗戶是哪個社辦的?”
      “我記得……是化學社。”
      拉上窗簾的社辦。我循著記憶回答,拉梅兒學姊微微皺起眉頭。
      “我隻是碰巧想到,看來是歪打正著了。化學社就是瀧埼信參加的社團。”
      “啊……”
      我叫出聲來。瀧埼信,暑假時過世的三年級生,據說曾拿著白小鴨玩偶。白小鴨,塗鴉,看不見前端的線又在這裏和那個三年級生接上了。
      “難道是‘Parasite’……?”
      拉梅兒學姊喃喃說著,她抬起頭來,咖啡色的眼睛望著我。
      “遠野綾,你可別衝動喔!”
      她翻開檔案夾遞給我,裏頭夾著的是各社團提交給學生會的名冊。
      化學社之下列著七個人名,最上頭確實寫著〈社長:瀧埼信〉。化學社的幾乎都是三年級生,隻有兩個二年級生,沒有一年級生。
      看到列在下方的名字,我嚇了一跳。
      田中洋子,向裏緒借錢的女生。
      還有時田楓。
      
      我抱著狸貓布偶,在床上翻來覆去。
      化學社裏一定有問題。然而在這裏又遇上了瓶頸。
      有問題,會是什麼問題?瀧埼信擔任社長的社團。如果拉梅兒學姊對鏡像文字的推測無誤,那個塗鴉十之八九是化學社的人寫下的。田中洋子,這個向裏緒借錢又叫住我的女孩也是社員,隻是巧合嗎?
      我想起白小鴨的詛咒之中也有〈瘦成皮包骨〉這一項。她要我別再調查,或許不隻是出於忿怒,而是警告。
      警告……
      還有時田,雖然每天都會在學校碰麵,但我們並不熟,她打電話給我做什麼?
      或許隻要追問她們兩個就能得到答案,但我就是下不定決心。
      老實說,我覺得好害怕。如果去追問她們,會得到什麼答案?也許她們和殺人凶手有關連——和殺了一哉及我的人有關連。
      手機響了。十一點,是我和一哉通話的時間。
      我站起來搖搖頭,想甩去灰暗的念頭。時田和我同班,一定有機會從我的書包拿走月票。
      一哉也想不出好主意。雖然知道化學社一定有問題,卻不知道是什麼問題。再說,南高化學社和一哉之間並無關連,就算真的牽涉到他的死,理由又是什麼?又或者我們真的是死在不同的〈凶手〉手下?
      拉梅兒學姊在活頁紙上做的記號又是什麼意思?我攤開檔案夾來看,記號分為兩種顏色。
      藍色的幾個圓圈分別是〈扒竊〉、〈砸車偷竊案〉、〈倒貼中年人〉、〈借錢〉、〈香油錢箱〉、〈打工〉。
      紅色的圓圈則分別是〈妖怪〉、〈憂鬱症〉、〈感冒藥〉、〈缺貨〉、〈監視〉、〈皮包骨〉、〈集中力〉、〈歇斯底裏〉、〈白小鴨〉。
      事後我詢問拉梅兒學姊,但不知為何,她就是不肯把理由告訴我。我覺得她似乎有點怪怪的,雖然她本來就是一個表情不多、不知道在想什麼的人。
      我想起化學社辦的厚重窗簾。我會知道那是化學社辦,是因為去年在中庭曾發生一場異臭風波。聽說化學社違反規定,在社辦大樓裏進行實驗;當時有個二年級生出麵和老師協調,才平息了這場風波。那個二年級生是否就是瀧埼信?
      
      再怎麼煩惱,早晨依然照常到來,我還是得到學校上課。我定學生,這是我的本分。
      我們的空缺被其他幾十億人給填補了。我想起一哉說過的這句話。無論有無一哉都沒有變化的世界,和因為少了一哉而改變流向的世界,哪個比較沉重?我隻覺得好難過。
      中午我們將桌子排成圓形,等著去福利社買麵包的中山回來。她和她媽媽似乎還在吵架。
      啊,我還沒洗手。我走向走廊的洗手台,卻發現那裏已經有人了。瞧那頭短發,是裏緒。
      我走到她身邊,打開水龍頭時,她突然對我說話。
      “小綾……”
      “唔?”
      裏緒沒再說下去。我覺得奇怪,抬頭一看,發覺她正默默地看著我。
      “唉,小綾,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想村瀨的事?”
      她的語氣充滿關懷,顯得非常擔心。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我確實想著一哉的事,但和裏緒所想像的不同。可是看她那麼擔心,我覺得自己必須回答這個問題。
      “我沒事。他都已經走了兩個禮拜,習慣了、習慣了。”
      我微微一笑,對她比了個握拳打氣的手勢。但裏緒仍然默默地注視著我的眼底,似乎在揣測我的真正想法。
      “當然啦,有時候我會想,要是能在他活著的時候見一麵,該有多好。”
      我話一說完,裏緒便露出了想哭的表情。
      “對不起,小綾,要是共同練習有辦成就好了。”
      “為什麼你要道歉?”
      我納悶地詢問,她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難以啟齒地說道:
      “我沒跟你說,其實是我在見麵討論隔天打電話回絕的。北高是想辦的。”
      這件事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我一直以為是日期無法配合,或是我們社團不夠格當練習對手,所以對方才打消念頭的。我忍不住直盯著裏緒,裏緒更顯得抱歉,垂下丁頭。
      “代表北高來討論的人是副社長,對吧?那個人給我的印象很差,我不想再看到他,所以才回絕的。”
      裏緒居然會批評別人!我大吃一驚,裏緒越來越內疚,簡直快縮進了走廊的水溝裏。見了她的模樣,我露出苦笑。唔,那個副社長有那麼糟嗎?我和他沒說上幾句話,不太明白。
      咦?
      我的腦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梗住了,是個很重要的東西。
      咦?咦?代替一哉來討論的合氣道社副社長當然也是北高生。雖然參與討論的主要是擔任社長的裏緒,但當時我也在場;一來我是聯絡人,一來我以為當天能見到一哉。所以我見過那個人,隻有那麼一次,在討論會以後就沒看過了。
      我在死前的日記裏寫著,在路口撞到的人拿著白小鴨玩偶,而那個人是——
      隻見過一次的北高生——
      我忍不住壓住胸口,雙腳發起抖來,聲音在打顫。
      “唉,裏緒,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怎麼了?小綾,你沒事吧?”
      “快告訴我!”
      裏緒雖然不安地望著我,還是給了我答案。
      “他叫望月,是北高二年級生。我覺得他的眼神很恐怖。”
      我的腦子裏浮現了一個高大男生的臉龐。我誤以為他是一哉而叫住他時,他冷漠地告訴我村瀨感冒不能來。
      “哇,齊木,你真過分!”
      旁邊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嚇了我們一跳。
      “中山……”
      不知道中山是什麼時候來的?隻見她晃著哈密瓜麵包的包裝袋,啼笑皆非地說道:
      “要說長道短是你們的自由,不過可別在時田麵前說啊!”
      “咦……為什麼?”
      中山聳聳肩,以美式作風搖了搖頭。
      “望月是時田的男朋友。這種事總該曉得吧!”
      全都連起來了——
      
      我的死和一哉的死,北高與南高,連接這兩者的人就是望月修一郎。
      北高合氣道社副社長,時田楓的男友。假如我的日記所言無誤,帶著白小鴨,在世界分歧的那一天與我在路口相撞的人就是他。而一哉過世的那一天,想必他也在場。
      我的身體不住打顫,是因為亢奮?還是因為害怕?
      或許在北高頂樓看著我的人,以及先前我感受到的視線也都是他。
      “是嗎?是望月……”
      我說完以後,一哉沉默了片刻,才這麼喃喃說道。
      我是頭一次聽到一哉如此落寞的語氣,而聽了以後我才明白,他和望月的交情一定很好。一哉是社長,望月是副社長,他們的合氣道社是活動頻繁、每天練習的社團,一定有著許多我不知道的回憶。
      我也常聽見一哉開心地談起“我們的副社長”。
      這樣的人說不定與命案有關。
      我想安慰一哉,告訴他或許這隻是巧合。
      “你還記得我們吵架的那一天嗎?”
      但一哉低聲說起話來,我就沒開口了。
      “那一天望月訓了我一頓,他問我該不會是想報仇吧?還要我多替家人及朋友著想。”
      啊,一哉的確說過有朋友提醒他。
      “原來他說那些話,不是因為擔心我啊……”
      一哉的語氣平淡,就像在說著別人的事一樣。假如望月和我們的死有關,他的這番話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警告。
      我有種討厭的感覺。時田的臉龐及和她一起笑著回家的中山浮現於我的腦海之中。
      “我去問望月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你覺得他會說嗎?”
      “我和他是朋友,隻要我認真一問,他一定會……”
      說到這裏,一哉沒再說下去。或許他們真的是好朋友,但事情並沒簡單到坐下來好好談就能解決。如果我們的推測正確,望月或許殺了他的〈好朋友〉一哉。
      “一戰,我們去化學社的社辦看看,好不好?”
      “咦……”
      “我才不要這樣疑神疑鬼的。我們偷偷進去調查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
      “可是社辦門門不是鎖起來了嗎?”
      對喔!社辦大樓的門得輸入密碼才能打開。雖然絕大多數社團都嫌麻煩,沒設密碼,但如果化學社藏著什麼東西,一定會設定密碼的。
      不過我並沒死心,因為我想起來了。
      “唉,之前你不是說過‘聽說有的社團是用生日當密碼’?這是不是望月告訴你的?”
      “嗯……對。”
      “既然這樣,很可能就是化學社吧?設密碼的社團本來就不多,而密碼這種事不會跟不熟的人說。”
      如果是望月告訴一哉的,說的很可能就是女友時田的社團。
      “可是如果他們真的藏了什麼,怎麼可能隨便告訴我?就算我是北高生……啊,不,也許不要緊。”
      “怎麼了?”
      “望月是在去年夏天集訓時跟我說的。”
      我覺得眼前豁然開朗。或許那時一切還沒開始,如果是在還沒隱藏任何東西時不經意提起,說不定連他們都忘了自己曾說過,到現在還用原來的密碼呢!
      “不過,就算是這樣,也不知道是哪個社員的生日啊!化學社有幾個人?”
      我再看了名冊一次,垂下了肩膀。社員有七人,雖然和去年沒有變化,可是密碼隻要失敗三次就無法使用,逐一輸入的話,猜中的機率還不到一半。
      望月說的社團就是化學社的機率、密碼沒被改過的機率、從七個生曰之中選中正確密碼的機率——全部合起來實在太低了,風險太高。我們兩個一聲不吭,周圍一片寂靜。
      也許還是放棄較好。即使成功進了社辦,說不定什麼也沒有;就算真的找到什麼,或許會傷了一哉的心。懷疑朋友的痛苦一定就像內髒被針刺一樣難受吧!
      還是想想其他辦法吧!我正要這麼說,一哉卻“啊”了一聲。
      “怎麼了?”
      “等等……對!綾,說不定我們能打開化學社辦!”
      “咦?可是就算密碼是生日,成功率也不到一半耶!”
      他的話教我一頭霧水。成功率隻有3/7,43%。
      “不,不對。唉,你送給我的車票夾,你不是也在用嗎?”
      “呃,嗯,我拿來放月票。”
      “換句話說,我們兩個共用一個車票夾。”
      “啊……”
      “對,世界有兩個,所以一個就變成兩個,機率也會提高為6/7。我〈這一邊〉可以試三次,你〈那一邊〉也可以試三次。”
      “對啊!”
      沒錯,就算0界的密碼因輸入錯誤而不能再使用了,也還有一界啊!世界有兩個,機會也變成兩倍。
      “可是,一哉,等等……”
      但一界沒有我,到時就得由一哉進入社辦大樓。我被發現的話,至少還找得到藉口;但一哉是外校生,可就百口莫辯了。
      “是啊!隻能等晚上沒人的時候再偷偷進去了。”
      “真的要去嗎?就算成功,或許裏頭什麼也沒有耶!”
      又或許裏頭有看了會後悔的東西。
      “總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吧!我要把一切弄個明白。”
      他都這麼說了,我也無從反對。
      “偷偷潛入的事,我們要不要和拉梅兒學姊商量啊?”
      我做好覺悟,問了這個問題。一哉硬著聲音回答:
      “還是不要好了。說不定她會反對,再說我們也不能連這種事都拖她下水。”
      “嗯,好,就我們兩個去。”
      你可別衝動喔!這道聲音在我腦海中回響,但我選擇忽略它。
      
      我們決定在禮拜五實行計劃。我花了幾天調查社辦大樓的狀況,進行準備。
      化學社辦果然鎖住了。我曾看過好幾個社員出入,卻沒看出他們輸入的密碼。社辦的窗戶總是關著,又拉上窗簾,看不到裏頭。裏頭究竟有什麼?
      九月二十六日。當天我從早上就開始坐立不安,放學後決定去看裏緒她們練習。
      小社團沒有武道場使用權,所以合氣道社在體育館二樓的桌球社裏鋪了張榻榻米墊,充當練習場。我爬上樓梯時,她們兩人正在練習。白色的道服和藍色的寬口褲,服裝和弓箭社很像。她們今天難得認真練習,我不想打擾她們,便選了角落坐下。
      待會兒我會到生物教具室等候夜晚來臨。我也教一哉躲在那裏;裘利從來不鎖門,平時又沒人會去那裏,最適合藏身了。
      榻榻米上,中山對裏緒揮落手臂,裏緒卻抓住了她的手,下一瞬間,中山的身體便飛到了半空中。
      我忍不住“喔喔!”叫出聲來。人的身體翻轉一圈、大聲摔落榻榻米上的畫麵總是那麼充滿魄力。不過這並不是因為裏緒厲害。我剛開始看到人在空中翻轉時非常驚訝,後來才知道那不是被摔出去,而是護身動作。
      手被抓住時,為防被扭斷,就先自行翻轉,卸去對手的力道;如果是用在不懂得翻轉的人身上,根本飛不起來。當然,高手隻要一接觸就能打飛對手,不過高中生哪有這種本事?再加上這種武術基本上不比賽,所以聲音聽起來雖然嚇人,社團活動內容卻是極為和平。
      “小綾,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裏緒一發現我便露出了笑容,中山則是毫不掩飾地露出“麻煩家夥來了”的表情。
      “怎麼樣?練習得還順利嗎?”
      “差不多要結束了。”
      放學到現在應該還不到一個小時……這樣不行啦!
      “我接下來要工作,不是偷懶。”
      中山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瞪了我一眼。別看她這樣,其實她是學生會成員;每當編列經費的時期到來,她總會一手拿著蠻牛,一麵咒罵南高生一麵工作。
      “唉,化學社是個什麼樣的社團啊?”
      “化學社?感覺上像是個實驗社,做一些電解實驗或製造冰棒。不過他們不常申請經費,因為他們的社長……就是之前死掉的瀧埼是個有錢人,想要什麼都會自掏腰包去買。其他社團怎麼不學學他,別來申請經費?”
      中山嘴上這麼批評別人,其實我知道她也拿了一堆假收據去替合氣道社申請經費,向學生會拐了不少餐飲費。學校正是社會的縮影啊!
      “話說在前頭,今天提早結束可不光是因為我的緣故。齊木也要打工。”
      提早結束練習似乎讓中山感到心虛,隻見她撂下這句話後,就去拿打掃工具了。
      “裏緒,你又增加打工時間了?”
      裏緒正在收拾練習用的木刀,聽見我的問題,便微微一笑。
      “沒有啦!今天去打工,明天我就休假啦!”
      “可是你最近真的一直在打工耶!”
      我向背對著我的她提出長久以來的疑問。
      “因為你借錢給田中?”
      穿著道服的背影突然僵住了。
      “討厭,你是聽誰說的?”
      “也沒聽誰說……大家都在傳啊!”
      我覺得不該把由利說出來。
      “連小綾都聽說了,看來傳得很廣。”
      裏緒略帶困擾地笑了。裏緒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對誰都很好,無論是對我、對中山或是剛認識的人都一樣。
      比方大家一起去吃飯,說好飯錢平均分攤,但裏緒就是會主動去當那個出錢出得最多的人。這種心情我也多少能體會;對我這種膽小鬼來說,占了人家的便宜反而不自在。不過裏緒的情況有點過了頭。
      “為什麼?你應該也沒有多餘的錢借人吧?”
      裏緒轉身逃避,我抓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和上次正好相反。她略顯遲疑,但在我的凝視之下,她終於低下了頭,小聲說出理由。
      “……田中的爸爸沉迷賭博,到處向人借錢,為了要錢,還打她和她媽媽。可是畢竟是爸爸,她又不能報警。”
      “這樣就更不能借錢給她啦!”
      “我借她的錢,是拿來貼補家用的。聽說田中的媽媽身體不好,不能工作。”
      可是田中的媽媽不是在杉家大兒子的工廠工作嗎?我記得中山是這麼說的啊!
      “那是真的嗎?”
      “我有看過她身上的淤青……”
      裏緒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笑容,抽出了她的手,轉身離去。
      
      “才隔沒多久,又要違法入侵啊……”
      一哉在電話彼端喃喃說道。
      傍晚的生物教具室,我們兩個藏在黑色桌子之後,耳朵貼著手機,盡可能往角落坐,等待時間經過。
      “雖然我已經習慣了,不過要是被逮到,恐怕會被退學吧!”
      “……對不起。”
      我向他道歉,他笑著說是開玩笑的。
      “你不用道歉。不過好無聊喔!我又好渴,早知道應該帶點東西來的。”
      我轉過頭,教室角落有個給社團用的冰箱。
      “你打開冰箱看看,裏麵是不是有紅茶?”
      “有啊!可以喝嗎?”
      我也伸手拿出了紅色保持瓶。
      “那是我買的。大家都沒在飲料上寫名字,所以隻有本人才知道哪罐飲料是哪個人的。既然我死了,就沒人知道這是我買的了。反正放著也沒人會喝,你就喝掉吧!”
      “那就多謝啦!”
      我把手機夾在肩頭及臉頰之間,打開保特瓶蓋。
      “幹杯!”
      我在四下無人的教室高高舉起保特瓶,送到嘴邊。接著我們兩個都閉上嘴,耐心等待。要是說太多話,說不定會引起走廊上的人注意;在所有學生回去之前,我們不能展開行動。
      我發著呆,腦裏出現了化學社辦的幻影。銀色大門像是魔王的城堡一般高高聳立,一打開門,滿坑滿穀的白色小鴨就一同看過來,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叫。
      我猛然抬起頭來,眼前是一片灰暗的教室。原來是作夢?也對。
      這時我的腦中突然浮現了穿著體操服的中山。這麼一提,中山在運動會時好像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詛咒小鴨——不知道還在不在——
      還在不在?都已經丟了,為什麼這麼說?不管是丟在家裏還是校內的垃圾桶,每禮拜收兩次垃圾,小鴨現在早就到了垃圾處理場,為何中山會那麼說?
      我忍不住站了起來,戰戰兢兢地把視線移向旁邊。
      唉……該不會……
      我和中山通電話的那一天,她說在練習結束後發現了白小鴨;練習結束後,她都會來這裏,來生物教具室喝冰箱裏的茶,喝光了就把空瓶丟掉。丟到哪裏?
      黑暗中有個側麵凹陷的鐵製垃圾桶,裏頭的垃圾隻積了一半左右,已經有半年沒倒過——
      “在這裏……?”
      “綾,怎麼了?”
      “抱歉!你等我一下!”
      我撲向垃圾桶,拉出保特瓶,抓起紙屑放到一旁。這樣太慢了。我遲疑了一瞬間,決定把整個垃圾桶翻過來。我抓住側麵,將垃圾桶倒轉,裏頭掉出了一堆紙屑、灰塵、零食包裝袋,還有——
      叩咚一聲掉下來的白色物體。
      “有了……”
      黑暗之中,白小鴨的白色眼睛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真的有白小鴨。我拿起來看,雖然有點髒,但大小、形狀確實相我書包上的紅小鴨一模一樣。啊……是睫毛嗎?左眼旁邊稍微凸了出來,但右眼什麼也沒有,看起來很奇怪。
      “一哉,我找到了。”
      我一麵報告,一麵將白小鴨翻轉過來,兩隻短短的腳也是白色的。我用手指摸了摸,觸感非常光滑。這不是被塗成白色,而是尚未塗過色的塑膠底色。
      “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除了睫毛以外,看起來並沒有任何奇怪之處。我搖晃看看,雖然沒有聲音,可是感覺上有點不一樣。我伸手握住脖子,果然很緊。我一用力,脖子就被轉開了。
      “裏麵是空的嗎?”
      不,不是。它的身體裏裝著一個小小的塑膠袋。
      我把手指伸進去,將塑膠袋勾出來。那是個封口袋,裏頭裝著顏色黯淡的粉末。這是什麼?我舉起來看,看見結晶狀的物體閃動著光芒;湊近鼻子一聞,有種刺鼻的藥味。
      “一哉,這是什麼啊?該怎麼辦?”
      一哉在電話彼端焦急地思索著。
      “我們是看不出來的,不知道可以送去哪裏檢驗?”
      “唉,我舔舔看好了?”
      “苯蛋!要是毒藥該怎麼辦!”
      ……我隻是開玩笑而已。我把袋子封好,放回小鴨裏。下次去找拉梅兒學姊商量吧!
      此時,當!周圍響起了寺廟的鍾聲。
      “哇!剛才的是什麼聲音啊!”
      接著博來的是誦經聲,起初很小,漸漸變得越來越大。和尚的低沉嗓音疊成了好幾重唱,響遍校舍。我抬頭望著天花板附近的擴音器。
      “這個?是廣播啦!要學生快點回家的廣播。”
      我還沒說完,一陣連貞子都自歎不如的恐怖聲音從擴音器中流了出來。
      “現在已經到了……關門時間。嗚……還在……學校裏的……學生……咕……呃……”
      “好恐怖!喂喂喂,我們學校放的是驪歌耶!你們的廣播委員太奇怪了吧!”
      “可是她們說這樣大家才會快點回去啊!”
      “那當然!”
      就在一哉滿嘴牢騷之際,誦經來到了最高潮的段落,接著又和開始時一樣,聲音越來越小,逐漸消失。在廣播器材的關閉聲響起之後,沉默又再度降臨了。
      我們默默等待時間經過,四周隻有空氣泵浦的聲音隆隆作響。記得國文課曾經教過,有種聲音叫做寂靜之聲。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已完全不見人影;一哉小聲地說道:
      “走吧!”
      我點了點頭,瞥了在水槽裏玩耍的青蛙一眼,將白小鴨收進書包裏。
      
      無人的中庭,黯淡的月色照耀著鳥居。我打了個冷顫。雖然電話是接通的,但實際上站在這裏的還是隻有我一人。
      “這就是那個塗鴉啊?”
      一哉似乎站在那塊磁磚前方,隻聽見他壓低了聲音如此說道。我也轉過頭去看,塗鴉還留在同一個地方,並末消失。
      “七隻白小鴨來也?”
      “七隻?”
      我仔細察看磁磚。
      “〈這一邊〉寫的是十隻耶!位置一樣嗎?是第三個窗戶的下麵喔!”
      對照過後,我們說的似乎是同一塊磁磚沒錯。為什麼小鴨的數目不同?
      “隻有數字部分髒髒的,是有人塗改過嗎?反正我先照下來。”
      沒時間了,我們決定以後再來思考數字問題,離開了磁磚前。
      “快一點,一哉,社辦大樓的入口在另一側。”
      “不,我想先去另一個地方。在那邊的就是你說的香油錢箱吧?其實我有帶鐵撬來,我把它打破看看,說不定裏麵有東西。”
      “不好吧?”
      我差點大叫,連忙把聲音壓低。這可是毀損公物耶!不過,摔壞箱子的我實在也沒資格說別人就是了。
      “我希望讓0界和一界盡量維持在相同狀態。我怕要是差異越來越大,我們會無法應付。其實我本來想摔破它的,不過這樣聲音太大。好了,我打開以後再打電話給你。”
      闔上手機以後,周圍又變得更暗了。夜晚的學校裏隻有我一個人。
      陰森森的中庭樹木,朦朧地浮現於黑暗之中的紅色鳥居。我的腦袋裏開始出現靈異故事,連忙想別的事情來分散注意力。呃,丟信封進香油錢箱的學生有兩個,一個是西荻野,一個是蓮川;我記得西荻野就是那個因扒竊而被停學的人。佐野是在暑假前看到的,那就是在停學之前的事囉?根據拉梅兒學姊的檔案,她之所以停學,是因為偷了大量的CD和DVD。
      “CD和DVD……”
      她為什麼這麼做?偷竊有很多理由,或許現在去想也沒有用;不過不管有什麼理由,一個順手牽羊的人會丟一萬圓以上的錢到香油錢箱裏?就算她想求神保佑,也未免太大方了吧!怎麼想都覺得很奇怪。
      蓮川是隔壁班的,我記得他和中山……
      手中的手機閃爍了一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開手機,在震動功能發揮功效之前就按下了通話鍵。
      “我撬開了!裏麵有兩個信封。”
      “你快打開看看,裏麵是什麼?”
      一哉的聲音雖小,但顯得很亢奮;我也緊張地等著下文,心髒噗通噗通地跳。
      “一個是褐色信封,另一個是卡通信封。褐色信封裏麵有五張一萬圓鈔票,還貼了張便條紙,上麵寫著‘NY  鞋櫃’。”
      什麼意思?總不會是紐約吧?
      “另外一個,哇!十萬,還有一張紙條,寫著‘石井沙良  郵寄’。”
      “郵寄……唉,褐色信封的‘NY’會不會也是代表姓名啊?”
      “會是縮寫嗎?可能姓山田,或是山口之類的。”
      我看著祠堂前原本放著香油錢箱的地方,掩住了口。
      “鑰匙孔很幹淨,不像是很久沒人開過的樣子。雖然外傳鑰匙不見了,但我猜有人會定期拿著鑰匙來開鎖。”
      然後拿走裏麵的信封?一哉突然“啊”地叫了一聲。
      “是10-1-2=7。”
      “咦……?”
      “那個塗鴉上麵的小鴨,不是叫著50,000嗎?”
      我回過身看小鴨圖對話框上的〈S0000〉,仔細一看,〈S〉看起來也挺像〈5〉的。
      “如果一隻五萬,那五萬一隻,十萬兩隻,少掉的隻數正好和這些錢的金額相符。”
      〈這一邊〉的塗鴉還是維持在十隻,是因為我摔壞了香油錢箱嗎?
      
      我躡手躡腳地進入社辦大樓,走在漆黑無人的走廊。從右邊數來,一、二、第三個門。
      化學社辦的門相當樸素;其他社團總是貼滿了一堆海報,但這裏卻是毫無痕跡,連社名標示都很小。我打開左邊牆壁上的麵板,出現了十個並排的數字鍵。
      “我先來。”
      我從口袋中拿出紙條。頭一個輸入的數字早就決定好了,是瀧埼信的生日,十月二十四日。1·0·2·4。
      嗶!錯誤警示聲響徹四周,嚇得我心髒差點跳出來。
      “……不對。”
      “接下來換我〈這一邊〉。竹下明,1213。”
      錯誤警示聲再度響起。我聽見一哉抽了口氣的聲音。
      接著又輪到我,我輸入時田的生日,還是不對。這是第三次了,如果是在同一個世界,門已經不能開了。
      第四次輪到一哉。0718,這個也不對。再來又輪到我,第五次,我開始著急了。機率是6/7,並不是絕不會失敗。再拖下去,說不定警衛就要來了。我伸出顫抖的手指,帶著祈禱的心情按下按鍵。0·5·0·7。
      叮咚!隨著一道輕快的聲音,上方的燈變成了綠色。
      “開了……打開了,是久保田翔太,0507。”
      “我知道了。你先別開門喔!”
      聲音的彼端可聽見一道小小的“叮咚”聲。
      “好,數到三一起開。”
      “嗯……一 、二、三!”
      我們的聲音氣勢十足,不過開門時卻是又靜又慢。踏入別人家時感覺到的那種引人不安的氣息撲鼻而來。
      “電燈開關……哦,在右手邊。”
      雖然知道窗戶對著中庭,又有厚重的窗簾遮擋,但要開燈還是需要相當的勇氣。我在心中咀嚼一聲,打開了開關。
      眩目的光線刺得我一時睜不開眼。我慢慢地抬起眼皮。
      這裏和化學器材室有點像,大概有四張半榻榻米大吧!擺了張大桌子及玻璃櫃,說不定實際上還要更大。
      玻璃櫃裏井然有序地排放著燒杯、燒瓶等常見的實驗器材,還有書,書果然和化學有關,從快樂做實驗等兒童用書到和聖經一樣厚的原文書一應俱全,還有曆代考題及漫畫書。
      桌上擺著利用空罐做成的筆筒、風景區禮品店裏常見的玩偶、零食、教科書,還有瓶裝飲料的贈品。我有點錯愕,這裏不管是擺放的物品還是髒亂的程度都和一般社辦沒什麼兩樣,似乎找不到我們所預測和期待的東西。
      “這種彎彎曲曲的器材是用來幹嘛的啊?”
      玻璃櫃的最下排放的是些隻在參考書上看過的器材,看在我這個外行人眼裏,每個都顯得很貴。我想靠近一點看,卻絆到了東西。喀當!一道巨大的聲音響起。
      “你沒事吧?”
      “呃,嗯,抱歉。”
      我連忙回頭一看,原來是被垃圾桶絆了腳。
      “感冒藥……?”
      幾乎空得見底的垃圾箱裏放著一個空藥盒,是中山常用的那個牌子。
      “這麼一提,這裏光有實驗器材,卻沒有藥品耶!”
      “那當然,怎麼能讓學生管理藥品?”
      對喔!有些藥品具有危險性。要進化學器材室,也得要有老師陪同才行。
      “那這裏其實沒在做實驗囉?”
      我看著走道窗戶邊的水龍頭,喃喃說道。異臭風波隻是謠言嗎?
      “不,我收回前言。你看看窗邊那個櫃子。”
      我轉過頭,看見窗戶下方有個矮櫃。我蹲下來,輕輕打開拉門,拉出裏頭的紙箱;一陣鏗鏗當當的玻璃撞擊聲傳來。
      “這是……”
      我窺探箱內,裏頭排列著褐色及透明的瓶子,前排的瓶子裏還有液體搖搖晃晃。我抽了其中一瓶,見了上頭的標簽大吃一驚。《HC1》,哇!是鹽酸!幸好我拿的時候很小心。
      “這種東西應該不能放在這裏吧?”
      “應該要有執照才能用。”
      那就是從化學器材室偷來的囉?我想起教化學的香山老師溫和的臉,覺得有點同情她。
      更裏頭還有一個紙箱,不知放的是什麼?我伸手一探,碰到了冷冰冰的東西,嚇得趕緊縮手。我戰戰兢兢地探頭去看,發現紙箱上放著一個點心盒。
      點心盒上印了隻藍色的熊。我拿起點心盒,盒子發出了微小的沙沙聲。我小聲地打開盒蓋,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眼睛。
      萬圓紙鈔,而且還不隻一、兩張。這裏到底有多少錢啊?整個盒子都裝滿了錢,而且沒有新鈔,全是用過的。鈔票之上放著黑得發亮的老式鑰匙一把。
      “一哉。”
      “嗯,果然有關連。”
      鑰匙柄上刻的圖案和香油錢箱的南京鎖一樣。這麼說來,這些錢是從香油錢箱裏拿來的?
      點心盒下的紙箱裏放著令人意外的物品。滿滿的盒裝感冒藥,和垃圾桶裏的是同一種牌子。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數量這麼多,就算全校學生都感冒了,大概也夠用吧!
      這麼一提,中山曾說過去年跑了好幾家店都找不到這個牌子的藥。是被化學社買光的?為什麼?應該要不少錢吧!
      “或許還有其他東西,我們分頭找吧!”
      我點了點頭,將手機放在櫃子上,站了起來。先打開身邊的長櫃。
      “嗚!”
      我忍不住叫出聲來。塑膠袋裏裝滿了白色的小鴨,幾十隻白眼直盯著我瞧。
      白小鴨。這裏果然有,而且還這麼多。
      長櫃裏有兩個大垃圾袋,其中一個隻裝身體,另一個裝了一堆頭。我拿起一個頭放在掌心裏看,和在生物教具室垃圾桶裏找到的那個一樣,也有睫毛,不過這一隻是在右眼。我又拿出一個來看,這次是在帽子上長了毛。不,不對,仔細一看,那是氣泡的痕跡。
      原來如此,這是瑕疵品。身體部分也盡是些翅膀大小不一或形狀歪曲的東西。我懂了,這是工廠在上色之前篩掉的瑕疵品。
      我想起田中洋子的媽媽是在杉家長子的工廠工作。原來這就是白小鴨的真麵目?說穿了沒什麼,隻是本來該被丟掉的瑕疵品。
      錢,白小鴨。話說回來,化學社到底在做什麼?我正要陷入沉思,視線再度對上了垃圾桶。感冒藥,我記得拉梅兒學姊在這三個字上打了紅圈。她早就猜到這裏有藥了嗎?
      “唉,一哉,你知道‘Parsite’是什麼意思嗎?”
      我想起拉梅兒學姊低聲說出的單字。那時她的樣子就有點奇怪了。
      “嗯?寄生蟲的意思吧?”
      沒錯……那天拉梅兒學姊到底想說什麼?
      “還有食客的意思……對了,有部電影就叫這個名字(注:中文片名為〈老師不是人〉),學姊推薦我去看的,演的是外星人寄生在人類身上攻打地球,而且占領了某個高中。”
      “這電影的情節還真老套。”
      我露出苦笑。總不可能和外星人有關吧!
      “是啊!不過主角的戰鬥方式很好玩。你猜外星人的弱點是什麼?”
      “唔,病原菌之類的?”
      “不對,是毒品。被寄生的人隻要吸毒就會現出原形,所以每個人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都要吸毒,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之下戰鬥。”
      “什麼劇情啊!毒品是從哪裏來的?”
      “主角雖然都是高中生,不過其中一個人本來就常製造毒品來學校賣……”
      說到這裏,一哉停住了。
      四周靜謐無聲,整個社辦裏隻有我一個人,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錢,錢和藥,不能被看見的東西,藍圈和紅圈。憂鬱症?歇斯底裏?妖怪?監視?幻覺、幻聽、被害妄想和禁斷症狀。
      “唉……一哉,我從前在新聞上看過……”
      集中力、變得敏銳的感覺、坐立不安的舉動、眼神、消瘦的身體。
      “聽說感冒藥可以用來製造安非他命。”
      默默無語的我們注視的應該是同一樣東西——垃圾桶裏那個小小的感冒藥空盒。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懶
    2017-7-10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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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來乍到


    熔岩虫 Lv:12
     樓主| 發表於 2010-5-8 01:34 |
      第五章 我們倆
      
      “我們去報警吧!”
      那一天,我頭一次鎖上了房門。爸媽和姊姊都不是會隨便開我房門的人,所以我以前從來沒鎖過門。
      “可是,一哉……”
      “你也明白現在的情況已經不是我們能夠應付的了吧?”
      我明白。把社辦裏看見的物品和過去發生的事聯想起來,就可以知道化學社的人是在——製造及販賣安非他命。我實在不敢相信他們竟然在學校做這種事。
      他們在社辦裏製毒,在學校裏販賣。那個塗鴉是廣告,香油錢箱裏的錢則是訂購金。時田楓的男友望月修一郎應該也有參與。
      瀧埼信是為什麼死的,不得而知。是鬧內訌?或者隻是單純的巧合?不過我們的死因卻不難推測。
      八成是因為我們看見了望月身上的毒品。因為某種緣故,我們發現了那是毒品;我們認識他,也知道他的姓名,要是我們把這件事說出來,他們的罪行就會曝光。濫用藥物和販毒的刑責可是大不相同的。
      “可是……可是時田是我的朋友耶!”
      是啊,我們的交情並不算很好,隻有一群人聚在一起時才會在一塊。我知道事態很嚴重,也知道不是我們兩個人能夠應付的。
      可是,要是報警之後才知道她們其實和這件事無關呢?
      就算有關,被警察約談可是大事,一定會上新聞,風聲馬上就會傳開。學校呢?其他的學生呢?家人呢?大家的未來都會被影響,我們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俗話說得好,死人沒有人權;要是演變成這種地步以後,才發現一切隻是個不幸的誤會呢?如果時田她們是在陰錯陽差之下被人利用的呢?我想替一哉報仇,也知道不能放任不管;可是一到緊要關頭,我又好害怕,怕得不得了。
      再說,田中是裏緒的朋友,中山和時田的交情也很好。
      不光是對我,對任何人都很好的裏緒,還有和我在一起時不知道到底開不開心的中山。或許我們並不是朋友,隻是相識的人,但她們的確為了我的死而哀悼。
      “可是……”
      “那你呢?你能向警察檢舉望月嗎?”
      我知道他說不出話來。雖然我感到過意不去,但說出的話是不能再收回的。
      “唉,再等一天,一天就好。過了一天,我們兩個再一起去報警吧!”
      一哉沉默了近一分鍾,才小聲地說好。
      我掛斷電話,歎了口大氣。全身鬆弛下來以後,才發現自己流了滿身汗。我咚一聲往後倒向床鋪,此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遠野!明天要不要去北高逛園遊會?”
      按下通話鍵後傳來的是中山的聲音。啊,對喔!明天是北高的園遊會。我發現這陣子完全沒和一哉談到這件事,心裏有點痛。
      我略微遲疑過後,才回答:
      “對不起,我已經先和別人約好了。”
      “什麼嘛!你這個人很掃興耶!”
      “對不起,你可以約裏緒啊!她說她明天不打工。”
      “唔,那我問她看看。”
      她沒說再見就掛了電話。我望著昏暗的手機畫麵片刻,微吸了口氣,按下“通話記錄”。
      對方似乎有點驚訝。
      “我有話跟你說,明天能見個麵嗎?”
      經過一陣遲疑的沉默之後,時田楓答應了。
      
      青蛙遊來遊去,鈍口螈搖著鰭,陽光照著黑色的桌子,空氣泵浦的聲音一如往常地響著。
      九月二十七日,剛過中午,我在生物教具室等著時田。我想不出其他適合碰麵的地方。
      我是不是該先和一戰商量?但要是我告訴他,他一定會反對。再說一哉無法在〈這一邊〉做任何事,我們終究隻能各自行動。
      距離約定的時刻還有一點時間,我沒事可做,見了之前社團活動用過以後沒歸位的椅子,便動手重新排好。我不想坐下。桌上放著某人忘了帶走的筆記本及印著卡通圖案的原子筆,這種日常感反而讓我更加坐立不安。
      放在裙子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嚇了我一跳。一哉?不對,顯示的是裏緒的名字。怎麼辦?我現在不想和她說話,還是之後再……可是我想像不出〈之後〉會是什麼時候,隻好接起電話。
      “小綾,不好了!聰子出了車禍!”
      手機剛放到耳邊,便傳來了不可置信的話語,令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怎麼會?為什麼?她沒事吧?”
      “她沒事,還活蹦亂跳的。”
      我差點往後倒。幹嘛說得那麼嚇人啊!
      “我們約好一起去北高逛園遊會,聰子要騎腳踏車來,可是她騎到坡道的時候刹車不靈,衝進了替代道路……”
      啊!她是說過腳踏車最近刹車不太靈光。要是運氣不好,說不定就死了。我冷汗直流。
      “所以一切都平安無事囉?”
      “雖然奇跡似的無人傷亡……”
      “奇跡?”
      “有台油罐車為了閃她而打橫,油都灑出來了,車子又倒在路中間,搞得雞飛狗跳,替代道路完全不能定了。現在西區塞車塞得很嚴重。”
      ……簡直一塌糊塗嘛!
      我們說好之後再聯絡,便掛斷了電話。我不敢相信地看著手機,又望向窗外。這裏看不到西區的情形,風和日麗,簡直像是另一個不同的世界。此時,手機又震動了。
      這次又是誰?我看了畫麵的同時,心髒抽痛了一下。
      一哉——
      怎麼辦?不理他嗎?如果我沒接電話,一哉會不會發現我要做什麼?可是他無法跑來阻止我。猶豫了片刻以後,我按下通話鍵。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想聽一哉的聲音,即使隻是一分、一秒也好。
      “綾……”
      “唔……?”
      “不,沒什麼。”
      怎麼了?明明是一哉自己打來的,卻什麼也不說。我找不到話說,也跟著沉默。
      “呃,一哉……?”
      “不,呃,對了,你送我的那個車票夾很好用。”
      “是、是嗎?”
      為什麼他突然提起這個?我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很高興他稱讚我。“那個皮有點硬,我本來還擔心你會覺得不好用。”聽我這麼說,一哉微微笑了。
      “用一陣子以後就會變軟了啦!”
      這是我最喜歡的笑法,我好想看看他這麼笑時的臉龐。
      這個念頭一浮現,我便想起了自己所在之處。
      都到了這個關頭,同樣的事我還要想幾次才甘心?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肯承認有些事物是再也回不來了?毫無長進、煩人、窩囊又無趣的我,無論再怎麼分析道理,都無法接受事實。如果電話沒撥通,或許現在的我已經放下了。
      “不是我自誇,卡放在裏麵很好抽,因為開口的弧度剛剛好。”
      我擱下紛亂的思緒,以開朗的聲音回答,我的心和身體似乎變成了不同的兩個人。如果有人看見現在的我,或許會察覺我的心思;不過光聽聲音,卻是連十分之一也聽不出來。
      “對啊!貓的圖案也很可愛。”
      我搖搖頭。我得轉換心情,現在的我根本沒時間煩惱。
      “對了,你〈那一邊〉塞車嚴不嚴重?新聞有報嗎?”
      談論禮物令我痛苦,所以我改拿剛才的車禍當話題。但一哉卻納悶地反問是什麼車禍。
      “〈這一邊〉沒發生車禍,也沒有塞車啊!”
      啊,對喔!我的耳朵貼著手機,眼睛則看著照射在桌上的陽光。中山會衝到替代路上,是因為要和裏緒一起去逛北高的園遊會;而她們會一起去逛北高的園遊會,是因為我告訴中山裏緒今天不打工。
      在沒有我的一界,中山一定以為裏緒今天也忙著打工,便放棄去逛園遊會,車禍也就不會發生了。
      我像是吞了鐵塊一樣,胃部變得沉甸甸的。
      這麼說來,車禍是我引起的?因為我的存在才發生了車禍?
      我差點害死了中山,甚至其他人;還有處理車禍所花的錢,對周圍產生的影響——
      造成半個城市阻塞的大車禍是否發生,對曆史產生的影響必然有別。兩個世界就這麼逐漸變得完全不同。
      數十億的日常填補了我們的空缺。世界分割還不到一個月,差異就已經大到無法填補的地步了嗎?
      “一哉。”
      “唔……?”
      我好喜歡你。這句話沒說出口,因為說了也不能改變什麼。
      我微微地歎了口氣,把手機放回口袋。
      我在沉重的氣氛之下繼續等待。待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不知幾時之間拿著桌上的原子筆,沒按出筆尖,在筆記本上空畫線。
      我按下筆尖,喀嚓聲出奇地大。喀嚓、喀嚓,我放空腦袋,漠然地聽著這個聲音。
      突然有人敲門,我嚇了一跳,繃緊身體。情急之下,我把原子筆放進了口袋,盡可能安靜地轉向門口。
      我說了聲請進。門靜靜地開了,出現的是每天都會在教室看到的臉孔,時田。而她的背後還有張瘦削的臉孔。
      她們默默無語地進入教具室,後麵沒有其他人了。我鬆了口氣。現在我才想到時田有可能會叫望月或其他社員來。
      我們三人麵麵相觀,不發一語。
      時田緊緊抓住雙臂,直瞪著我;田中則是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躲在她的身後。
      仔細一想,這似乎是我第一次細看時田的臉。我不擅長與人相處,無論是再怎麼熟識的人,都不敢正麵直視對方的臉。時田留著一頭長到肩膀以下的頭發,還有一雙丹鳳眼,假如不是在這種時候,看起來應該很溫和。
      我將手伸進右邊口袋,把〈東西〉拿到她們麵前。
      “你們看過這個嗎?”
      白色的小鴨玩偶。她們的表情變了。
      “有人看見白高的望月拿著這個。望月是時田的男朋友吧?”
      她們兩個像是變成了雕像一般,一動也不動。
      “有一個叫瀧埼信的三年級生也有這個。你們和他是同一個社團的吧?你們知道嗎?這明明是非賣品,為什麼大家都有?有人看到那個三年級生在暑假前拿著這個和兩個女生說話,不過不知道那兩個女生是誰。對了,這裏有睫毛耶!這個……”
      “夠了!”
      時田大叫,聲音就像摩擦金屬一樣,從平時的她難以想像。
      “遠野……你知道多少?”
      “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問。你們和村瀨一哉的死有什麼關連?”
      我一搬出一哉的名字,她們的臉色就明顯地改變了。她們果然知道內情。
      “我希望你告訴我一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當然也可以把這個交給警察,連同裏麵的東西一起。”
      啪!時田粗魯地將玩偶打掉,仿佛根本不願看見這種東西。她瞪著我的眼神變得比剛才更為銳利,我有點膽怯,但我知道不能顯露出來。
      “是你們殺的?”
      殺了一哉,殺了我,殺了我們。
      “是你們殺的?”
      這或許是我自出生以來頭一次這麼大聲說話。正要開口的時田懾於我的聲音,閉上了嘴巴;田中則是青著一張臉看著我。她們兩個似乎在害怕什麼,是我的錯覺嗎?
      “如果我說出來……你會放過我們嗎?”
      田中說道。她現在仍是一副想哭的表情。
      “洋子!”
      “不然還能怎麼樣嘛!連續兩個人,一定會被警察發現的。到時候,到時候……”
      “隻要你們全部說出來,我就不報警。我發誓。”
      一哉的臉孔閃過腦袋,但我話已經說出口了。
      “要我從哪裏開始說?”
      “全部,全部都說。”
      田中撲簌簌地掉下淚來。看她連話都說不出來,時田重重地歎了口氣,默默坐下。從她的表情,已經完全找不到和中山一起開心回家時的影子。
      “我們是同一所國中的,化學社的人都是。”
      她替田中拉了把椅子,田中戰戰兢兢地坐下。
      “阿信還沒當上社長之前,化學社隻是個小社團,有四個三年級生,沒有二年級生,聽說阿信是被拉去湊人數的。不過三年級畢業以後,隻剩下阿信一個人,他就邀我們入社,說要合力重振這個社團。”
      我想起名冊上的七個名字。
      “起先我們是做一些參考書上的實驗,還有電視及雜誌上介紹的實驗。”
      “那為什麼會……”
      “後來有人在新聞上看到感冒藥可以製造安非他命,我們就問阿信真的做得出來嗎?他笑著說隻要知道方法,連小學生都能做。”
      “真的嗎?”
      我好驚訝,如果製毒這麼容易,那世界上不就到處都是毒蟲?
      默默坐著的田中臉上一瞬間浮現了嘲笑的表情。
      “誰都能做,但誰都不會去做,因為不劃算;無論是在時間麵或是金錢麵上。要製毒,得買一大堆感冒藥來當材料才行。”
      她的臉上雖然還留有淚痕,但說明時的表情卻顯得有點得意。我微微繃緊身子。
      “感冒藥會賣得那麼貴,就是為了防止被人濫用。不過阿信很有錢,我們大家分頭去買,再一顆顆磨碎。”
      “你們覺得很好玩?”
      我瞪了她一眼,她打了個冷顫,眼眶再度湧出淚水。時田伸手搭住她的肩來安慰她,看著我說道:
      “是很好玩。雖然味道很臭,可是單純做實驗、看著隻有在新聞上才聽過的毒品逐漸成形,真的很好玩。”
      “你們根本不是單純做實驗啊!”
      “起先我們隻是想做做看而已。可是去年園遊會慶功時,學長他們一時興起,就拿來用了。聽到人家說用了感覺很好,自己就會想嚐試看看;試過的感覺果然不錯的話,就會想推薦給別人,這是人之常情啊!容器用哪種都行,隻要別讓人發現裏麵裝了毒品就好。正好洋子家有一堆她媽媽帶回來的小鴨玩偶,我們覺得可愛,就把毒品放在裏麵,隨身攜帶。”
      被她搭住肩膀,田中又開始哭了。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太得意忘形了。上課的時候,辦活動的時候,生涯規劃指導的時候,老師正經八百地講話,我的書包裏卻有一堆毒品。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很好玩,就變本加厲……”
      “……向朋友炫耀,還分送給她們。”
      “那你們一開始沒收錢囉?”
      她們點了點頭。
      “要是我們收錢,阿信會罵我們。就連分送毒品的事都是瞞著三年級生做的。我們本來隻打算分給好朋友,可是風聲越傳越遠,一發不可收拾,連不認識的隔壁班女生都跑來問,還有人故意在老師麵前談起毒品,搞到最後,竟然有不知情的人說要拿小鴨當球賽的吉祥物。”
      “我們趕緊回收白小鴨,又擔心這樣下去這件事會曝光,就交代大家絕不能說。”
      “可是……太遲了。”
      在不搭軋的明亮陽光之中,她們同時喃喃說著:被那家夥發現了。
      “那家夥……?”
      我一追問,田中的臉色就變得更為鐵青,時田的表情也緊繃起來。
      “別問,假如你愛惜生命的話。”
      我這才發現時田的脖子上有淤青,田中的身上也有。
      “所以我們才需要錢。”
      “或許你不相信,但起先我們是想要自己想辦法的。”
      “可是想不出辦法,所以隻好向大家收錢。那個時候已經有很多人說為了毒品,付再多錢都願意。”
      這番非現實的話語就像音響一樣左右回響著。越來越多的扒竊及砸車偷竊案,田中向裏緒借的錢,還有香油錢箱裏的錢。
      “如果用簡訊,隻要一個人被抓,剩下的人都會因為簡訊記錄而曝光,所以我們用傳統的方法。反正買的人是固定的,隻要用紙條或塗鴉聯絡,把東西放到鞋櫃或寄給他們就好了。”
      我想起蓮川這個名字。隔壁班的蓮川鞋櫃正好在中山的隔壁,每個鞋櫃長得都很像,那隻白小鴨或許是放錯了,才放到中山的鞋櫃裏去。
      “可是瀧埼學長不是有錢人嗎?可以拜托他出……”
      “怎麼能告訴阿信!他連我們偷偷吸毒和分送毒品的事都不知道耶!”
      她們大聲尖叫,表情就像是在問我為什麼說這種蠢話。對她們來說,被瀧埼信瞧不起似乎要比起販毒給同學和向爛好人借錢不還來得嚴重許多。
      “就是因為你們這麼做,才會鑄成無法挽回的錯誤!”
      無法消除的過去,無法恢複原狀的世界。這些我通通知道。
      “我知道!可是阿信被殺了!被那家夥殺了耶!”
      “那家夥到底是誰?”
      我又問了一次。我才想哭,我才想叫呢!
      田中害怕地低下頭,時田則喃喃地說出一個新聞及報紙上常出現的黑道名稱。
      “怎麼會?為什麼?”
      “不知道!你問我,我問誰啊!可是那家夥發現了我們做的事,還說我們敢不經過黑道販毒,就要付出相當的代價!”
      田中卷起製服袖子,削瘦的手臂上有著無數的淤青。那個人是怎麼把她弄成這個樣子的?
      “那家夥說本來不是這樣就能了事,不過隻要我們交錢,他就不告訴上頭的人。”
      我無法相信,這種鄉下地方會有黑道組織?我從來沒聽說過。
      “那個人真的是黑道嗎?”
      “阿信也這樣講!說隻有一個人太可疑了,一定是假的,還說他要去找對方說清楚。可是阿信卻死了,是那家夥殺的,一定是的!”
      “可是,瀧埼學長不是病死的嗎……?”
      “誰曉得是不是啊!那可是個能操控醫院的黑道組織耶!那家夥還笑著說要是我們不準時付錢或報警,就要讓我們有一樣的下場!”
      不知幾時之間,連時田也開始哭了。她們就像得了瘧疾一般不斷地發抖。喀當喀當,喀當喀當,連椅腳都被抖出了聲音。
      她們很害怕,害怕的程度是我無法想像的。可是她們還活著,並沒有孤伶伶地被人用菜刀刺死在夜路上,並沒有在無人發覺的情況下死在校舍頂樓上。
      “那一哉呢……?又是為什麼死的?”
      聽了我的問題,時田的肩膀猛然抖了一下。
      “阿修……望月他是負責賣藥給北高生的。”
      時田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她的臉完全沒動,隻有眼淚不停地流。
      “那一天,八月二十八日,我們在車站見麵交貨,後來回家時阿修遇見村瀨,被他看到了裏頭的毒品。”
      她說他們是碰巧在車站前的Y字路口相遇的。洶湧的人潮之中,通過多向行人穿越道的一哉幻影。我們果然采取了一樣的行動。
      “要是村瀨說出去,被老師或警察知道了,那家夥不知道會怎麼對付我們,所以,所以我們就……”
      “……就隻是因為這樣?”
      我的喉嚨發幹,覺得不敢相信。
      “一哉隻是看見裏麵的粉末而已耶!他怎麼可能知道那是毒品!怎麼可能因為這樣就去報警!你們竟然,你們竟然……”
      “村瀨跟阿修說……”
      紅腫的眼睛看著我。
      “他想跟阿修借那個玩偶給某個人看。”
      啊……!仿佛有個冰冷的物體貼住我的胸口。我想起拉梅兒學姊說過的話,她說一哉想讓我看白小鴨。
      “遠野,假如村瀨跟你說他看到白小鴨,你會怎麼做?”
      空氣泵浦的聲音和帶著責備之意的聲音。我會怎麼做?如果聽到白小鴨的消息,我一定會和裏緒說,也會和中山說。小鴨聯隊那麼流行,我一定會向所有的朋友宣傳,或許也會提到粉末的事和望月的名字,中山一定也會把他和時田的關係告訴大家。到時或許會有人聯想到謠言和毒品,發現化學社的所作所為。
      這麼說來,是因為我……?
      “可是你們隻要裝蒜,說是看錯了就好了啊!就算我四處宣傳,反正又沒有實物,大家隻會認為我在胡說,哪會有人聯想到毒品和謠言……”
      “已經有好幾個人被懷疑是藥物中毒了,白小鴨和毒品的謠言也還沒消失,不能讓任何人看到毒品!你什麼都不知道,才能說得這麼簡單!你沒被打過,沒看過阿信的遺容!”
      我想鬼吼鬼叫四字,就是在形容這種聲音。田中的叫聲響遍整個教具室。
      “是啊!我沒看過瀧埼信的遺容,我隻看過一哉的遺容。”
      待她的餘音消失,我開口說道,聲音冰冷低沉得不像是自己的。
      時田咬緊嘴唇,田中則像個耍賴的孩子一般猛搖頭。
      “不然要怎麼辦嘛!那是白小鴨耶!你和村瀨一定會告訴所有人的啊!萬一被警察知道,一定會曝光的,到時候我們……”
      我的心莫名地冰冷,胃袋下方像是沉了條船似的。
      “帶著毒品到處亂跑的是你們吧?製作毒品,把毒品放進玩偶裏,造成玩偶流行,流行以後還繼續使用白小鴨的也全都是你們。可是你們卻……殺了一哉?”
      她們捂住臉,點了點頭。削瘦的手臂,因吸毒而消瘦的手臂。果然如此,一哉果然是被殺的。我早就猜到了,腳卻不住地微微顫抖。我拚命克製著。
      “一哉是怎麼被殺的?”
      “隻有望月……知道。”
      我望向窗外,想起北高今天舉辦圖遊會。望月修一郎也若無其事地參加園遊會嗎?不知為何,我完全想像不出園遊會的光景。
      “你……要去北高嗎?”
      她問我,我點了點頭。我想知道全部的真相。
      時田打了通電話,大概是打給望月的吧!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要怎麼動。
      
      在校門上跳舞的龍蝦,攤位傳來的咖哩香。茄汁烏龍麵已經賣完了。流行音樂社的表演將在下午兩點開始。五點半請前往體育館參加中夜祭。摔角研究社將連續兩天舉辦表演賽。校花選拔開始!滿出來的垃圾桶,薄紙做成的粉紅色花朵,群聚的製服,笑聲。
      踏入北高時,我覺得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天色漸漸晚了,攤位也開始收拾了。我們三個一起朝著武道場前進,誰都沒說話。經過文藝社附近的走廊時,我想到了拉梅兒學姊,但還是直接打開了武道場的門。
      “望月……”
      有個男生站在木板地上。
      他長得很高,大概和一哉一樣,頭發剃得短短的,下巴很細。我對那張略顯神經質的臉確實有印象,可是同時又懷疑他上次是這副模樣嗎?他默默地點頭示意,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堅持不看著我。
      “你好。”
      猶豫片刻之後,我隻說了這兩個字。這個人也殺了我嗎?被一個連長相都記不清的人所殺時,我是什麼感受?
      望月修一郎默默地背向我。我總覺得他似乎不是真的在眼前。
      “我就是在這裏……”
      他打開更衣室的門,看著後麵說道:
      “讓他吃了藥的。我騙他說那是營養食品。”
      他的聲音完全不帶感情。不知他和一哉說話時是什麼樣子?他用下巴指了指校舍的方向,我們四個人一起走到外頭。
      “當時其他社員都回去了。一哉是社長,總是留到最後。”
      我們沿著走廊折回,走到第二棟,爬上通往頂樓的樓梯。這裏和喧鬧的第一棟正好成了對比,完全不見人影,周圍一片安靜,樓梯仿佛是連接著異界一般。
      “等了一陣子,我看他已經開始恍神,就拉著他到頂樓。我本來是想把他推下樓的。”
      我們跨過繩子,打開門,一陣冷風迎麵襲來。夕陽低懸在天空中,望月握著生鏽的扶手,看著下方;時田和田中從剛才就不發一語。
      “到了頂樓,我等他完全失去意識以後,就把他抬起來,想把他從扶手丟下去。可是人一旦放鬆了就變得很重,我當時又著急,一直抬不起來。試了好幾次以後,我手一滑,他的頭撞到地板,接著血擴散開來,我才知道他死了。”
      他淡然地描述一哉的死狀。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事。我就像是在遊泳池裏聽他說話一般,聲音顯得好遠好遠。
      我想吐。
      現在的感覺就像是有個人把手伸進了我的肚子,徒手翻攪著我的胃。一哉的死,一哉死時的狀況,要求他說出來的是我啊!
      一陣天旋地轉,混凝土逼近我的眼前。我這才發現自己蹲了下來。
      怎麼辦?我快吐了,好像有一隻大手抓著我的腦袋掹晃一樣,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不行,我得聽完全部,我得知道一切,我得站起來。一哉他……
      眼前突然有道黑影伸了過來。
      我的體育成績很爛,田徑和墊上運動都不在行;所以這時候我能躲開揮落的木刀,已經近乎奇跡了。
      我連滾帶爬地在混凝土地板上翻了一圈,回頭一看,六隻亮晃晃的眼睛正看著我。
      “遠野……對不起。”
      不知幾時之間,田中的手上多了把木刀。那是社團練習時用的。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那家夥馬上就會來了。”
      她的臉滿是淚水,因恐懼而扭曲,瘦削的身軀不停地發抖;但她對我發出的,卻是不折不扣的殺意。時田在她的背後,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遠野,我們還不想死。你就當作為村瀨殉情吧!這樣他在那個世界也比較不寂寞。”
      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木刀揮空會發出這麼大的聲音。我飛身一撲,在地板上滾了一圈。
      我得快點逃走!
      我穿過時田和田中之間,撞開了門,衝下樓梯。
      快逃,快逃!我在幹嘛?每次看到懸疑劇場裏那些把凶手叫到懸崖邊的糊塗偵探,我都還會笑他們笨,現在我居然做出一樣的事!
      因為……因為我以為時田是我的朋友啊!
      有東西飛過來砸到了我的頭,我滾下樓,眼冒金星,手腳咕咚咕咚地撞擊著階梯。
      我怎麼這麼天真?他們受人威脅,吸毒,已經殺了一個人。他們殺我時根本不會遲疑,這件事早在〈另一邊〉證明過了啊!
      滾到底端的同時,我跳了起來,拔腿就跑。腳上一陣疼痛,但我沒時間檢查傷勢。隻要能跑就行了,沒骨折就能跑,現在管不了疼痛了,要痛以後再痛。園遊會的展覽品、鬼屋及咖啡店流過視野,我跑了好久,周圍還是不見人影。太陽已經下山,大家是否都前往中夜祭的會場了,總之先躲起來,對手有三個人,我得躲起來。我拚命加速,隨便衝進了一間教室。
      “啊……”
      糟了,那個教室的後半部堆滿了紙箱。
      我猛然回身,三個人的腳步聲漸漸接近。不行,從這裏出去會撞個正著,可是後門又被紙箱給堵住了。我撲上前去,想把紙箱弄垮,這才發現腳步聲已比想像中的更為逼近。不行,來不及了。
      怎麼辦?怎麼辦?我環顧四周,盡是並排的桌椅。有沒有什麼可以充當武器的東西?
      啊!走廊旁邊,從後麵數來的第三個座位上放的是——
      逼近的腳步聲,三個人的聲音,我沒時間猶豫了。我抓起那個東西跑向門口,大步踏向前,在門打開的同時將手中的重物朝著對方揮落。
      鏘!飛散的白影,令人不快的觸感掠過了我的手。
      隨著一聲慘叫聲,一個按著肩頭的人影在地上打滾。是望月。知道打中的不是時田,我微微鬆了口氣。
      後頭的兩人似乎沒料到我會反擊,大聲尖叫。望月站不起來,滿地打滾,或許是骨折了。
      “不要!”
      時田大叫,抓著倒地的望月,田中也一屁股跌坐到地板上。她們就像繃得過緊而斷裂的絲線一般。
      立場瞬間顛倒過來了。手拿武器昂然而立的我,以及流著眼淚的女學生。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以為我才是殺人犯。望月似乎已站不起來,隻是按著肩頭呻吟。我看著他,腦中似乎有燭火在晃動。
      “哼……”
      剛才還想殺我的人,殺了一哉的人,居然這麼不堪一擊?
      一被黑道威脅就害怕得唯唯諾諾,隻敢對付弱小的人,現在一被反擊就變成這副德行?
      我默默地舉起腳,以分毫之差狠狠地往他眼前踩下。咚!巨大的聲音響起。不知現在的我是什麼表情?我感覺到動靜,抬起臉來一看,時田和田中大聲尖叫,退向走廊。她們的臉色比灰暗的走廊還鐵青。有什麼好怕的?剛才不是還想殺我嗎?因為最厲害的被幹掉了?缺了一個人就什麼事也辦不到了?
      ……不如把握這個機會,真的替一哉報仇吧!
      我的腦中開始打起了黑暗的算盤。我一向是個乖孩子,不管這算正當防衛還是防衛過度,應該都成不了重罪。誰教這些人要犯罪?這世上沒有比一哉的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他們死了也是活該。
      “……讓開,我要去報警。”
      我前進一步,她們又動了。
      “滾開!”
      我把手上的東西——緊握的玻璃花瓶砸向地板。
      “要是你們敢逃,我絕不放過你們。我不知道〈那家夥〉是誰,但你們別以為我會比較好說話!”
      在水滴及花朵四散的走廊之上,她們就像人偶似地點了點頭。
      我怎麼可能下得了手殺人?
      
      一陣音樂傳來。
      走出玄關,周圍已完全暗了下來。太陽是幾時下山的?北高生為了即將展開的中夜祭,大多到體育館去了;不過或許是離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吧,仍有不少人留在校庭裏,喧鬧聲讓我鬆了口氣。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動,全身都在發疼。
      啊……電話。我得向一哉報告,把所有來龍去脈都告訴他。我茫然地按下按鍵,熒幕上顯示出一哉的名字。我看著這個名字幾次了?
      接起電話的一哉和精疲力盡的我截然不同,聲音顯得相當有精神,令我非常安心。
      “豬頭綾!”
      當我告訴一哉自己一個人約時田談判以及被他們追殺的事情之後,果然被罵了。啊,是一哉的怒吼聲。
      “對不起,可是……”
      我正要解釋,他吐了口氣。
      “總之你平安無事吧?綾。”
      “嗯,我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難過,同時卻又慶幸著我的平安,令我的歉意再次油然而生。接著我把在南高和頂樓發生的事,還有如何逃走、用花瓶反擊的事全都告訴了他。
      “花瓶……有教室放花瓶嗎?”
      “你不知道嗎?三樓東側的教室,靠走廊的第三個座位。”
      他突然吐了口氣。
      “那是我的座位。”
      “啊……”
      這麼一提,花瓶裏插了白菊花。
      “原來我們班上的人也替我供了鮮花啊!”
      他落寞地說著。我能明白他的心境。那個下雨的日子,我在生鏽的路燈下聽見有人為我供奉鮮花時,也有相同的感受。
      “對不起,我把花瓶打破了。”
      “沒關係啦!”
      “唉,這麼說來,是你救了我囉?”
      我們微微笑了。假如一哉活著,那裏就不會有花瓶;但若一哉活著,這些也不會發生了。
      校庭的擴音器宣布中夜祭即將開始,周圍談笑的北高生一齊走向了體育館。這時我才發現,電話彼端似乎傳來了相同的廣播聲。
      “一哉,你現在人在北高嗎?”
      我有點意外。我們約好明天一起去報警,就算今天的園遊會是非參加不可的,一哉也不用留到這麼晚啊?
      “呃……”
      我隻是隨口問問,但一哉卻結結巴巴。
      “一哉,你該不會……”
      “我約望月出來,因為我想聽他親口解釋。”
      “豬頭一哉!為什麼不說一聲就做這麼危險的事!”
      “你哪有資格說我啊!”
      呃,也對。雖然身後沒人,我卻拿著手機回過了頭。
      “那望月呢?”
      “還在校舍。我正要去叫警察和保健室老師來。”
      是嗎……同樣的狀況。我們並未互相聯係,卻采取了完全一樣的行動。
      一哉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八月三十日,時田偷偷從我的書包拿走了月票,望月則埋伏在夜路上等我。
      “這次真的得報警了。”
      聽了他的同意聲,我邁開腳步。我和一哉應該位於同樣的位置。
      “唉,〈那家夥〉到底是誰啊?你覺得他真的是黑道嗎?”
      “不,我從沒聽說過這一帶有黑道組織,再說他們說是在校園裏被發現販毒的,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校園裏……黑道跑到學校裏來?”
      不可能吧!連一般人都很難進學校。
      “你〈那一邊〉的望月也沒提到〈那家夥〉的名字嗎?”
      “嗯,我想他們可能不知道。”
      越來越奇怪了。不是學校的相關人上是無法進入校內的,但假如是相關人士,時田他們應該知道名字才對,更不可能相信他是黑道。
      或許現在想這個問題也沒有用。等警方開始調查,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了。我們找出了殺害我們的凶手,但並沒有得到什麼,有的隻是疲累而已。
      “那待會兒再聯絡囉!”
      說著,他掛斷了電話。我雖然感到落寞,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報警。
      我抬頭看了明亮的體育館一眼。事情就快解決了,但我的心情卻很沉重。
      “喂、喂!”
      我闔上手機,正要邁開腳步之際,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我嚇了一跳,回頭去看,眼前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
      “教職員辦公室在哪裏啊?”
      “啊,我不……”
      這個人是誰啊?我正要回答我不知道,卻發現我看過這個人。
      “我是頭一次來這個學校外送,搞不清楚東南西北。”
      是杉爺爺的二兒子,他常來南高的教職員辦公室送便當,沒想到也外送到北高來,因為今天是園遊會嗎?算了,現在沒時間管這個。我努力擠出禮貌性微笑,打算閃人。
      “啊……抱歉,我不是北高生,請你找別人問。”
      “沒關係啦!”
      杉家次子抓著我的手,大步朝著校舍走去。怎麼回事?我開始覺得不對勁。
      “呃,等一下!”
      “這邊是正門的玄關吧?校舍的燈幾乎都關了,老師是不是都在體育館啊?”
      溫和的口吻,如鋼鐵一般的手。我有一種強烈的厭惡感,腦中似乎浮現了什麼東西,又立刻消失了。
      “抱歉!我有急事!”
      我試圖抽手逃走,但手腕被他緊緊抓住,動彈不得。
      不知不覺間,我被他拉到了校舍的玄關前。周圍不見人影,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怎麼回事?腦中的警鈴嗶嗶作響,身體卻動彈不得,手也抽不出來。不知何故,我的喉嚨發幹,完全發不出聲音。
      無人的玄關一片漆黑,莫名地冰冷。眼前的男人一麵拉著我,一麵喃喃說道:
      “起先我是在送便當的時候,看到有學生拿著我哥工廠做的非賣品玩偶。”
      “咦……”
      “我以為是偷來的,拿來打開一看,嚇了一大跳。呃,你叫遠野綾是吧?”
      我打了個冷顫。背對我的男人繼續說道:
      “哦,我叫杉山浩二。你們學校的人每天跟我訂便當,卻不知道我的姓名,隻叫我便當店老板。”
      他的背影仿佛突然膨脹了。平時送便當時戴著的帽子及夾克現在都沒穿在身上。
      我的腦裏浮現中山的臉龐。當我喃喃說著:“老師今天是叫外送便當啊?”她是這麼回我的:“這種事誰知道啊?”常來南高,老師都認識,但學生不認得的人。
      “你……你該不會就是……”
      在無人的走廊上,杉山浩二依然緊緊抓著我的手臂,卻回過頭來不懷好意地笑了。
      “瀧埼真的是病死的。我不過輕輕一推,他就掉到噴水池裏去了。我隻是想嚇嚇他嘛!看來我不該壓著他的頭連灌他好幾口水。”
      我覺得毛骨悚然。時田她們害怕的表情和身上的傷痕浮現於我的腦海之中。
      就是這家夥——
      田中在頂樓是怎麼說的,那家夥馬上就會來了。時田是打電話給誰?當時她用的是不是敬語?被抓住的手臂直冒冷汗,但我卻抽不出手來。成年男人的臂力很大,光是手腕就有我的一.五倍粗;要是被這隻手一打,我的顴骨一定會碎掉,鼻子也會被打扁。大概沒兩下就會被打死吧?
      “你真的是黑道?”
      我從緊繃的喉嚨中硬擠出聲音來。浩二哈哈大笑,讓我覺得好可舊。生存本能告訴我不能反抗這個男人。
      “怎麼可能?這麼講他們才會乖乖交錢嘛!那間學校裏都是些認真好學的乖寶寶,竟然這麼拚命去做那種掏出錢來就能輕易買到的毒品,真讓我佩服啊!”
      “錢……你為什麼需要錢?是因為便當店的生意不好嗎?”
      他的笑聲突然停止了。
      “唉!我的店有破到讓高中女生擔心的地步嗎?當然不是。就算生活不成問題,錢永遠不嫌多啊!這可是名言。”
      他又開始大笑,笑容清楚地浮現於黑暗之中。
      是嗎?原來還沒結束。我在手臂受製的狀態之下如此想著。殺了我,殺了一哉的人是望月;不過促使他這麼做的是恐懼,是這家夥帶來的恐懼。
      “凶手……我終於找到你了。”
      “啊?”
      我的左手滑入口袋之中,指尖碰到了從生物教具室帶走的原子筆。我抓起原子筆,高高舉起,將筆尖狠狠戳進他的手背。
      “哇啊!”
      “我不饒你!絕對不饒你!”
      趁著他的手稍微放鬆,我硬生生地抽出自己的手臂,采取了和嘴上完全相反的行動,拔腿就跑。隻要到了外頭就有人,隻要求救,就是我贏了。
      我的腳自然而然地朝著文藝社辦的方向前進,那附近有個通往外頭的門,隻要我衝出去大聲呼救,一定會有人趕來。我跑過貼滿宣傳單和海報的走廊,撲向通往戶外的門。
      鎖起來了!
      “為什麼?”
      轉動門把的手因汗水而打滑。為什麼?剛才我們才經過這裏進入武道場的啊!因為入夜了?因為中夜祭開始了?我拚命環顧四周。文藝社辦的另一邊是死路。折回去……不行,會撞上那家夥。我遲疑了一瞬間,跑上樓梯。光是第二棟就有兩座樓梯,和其他校舍的加起來就有六座,再加上安全梯,隻要從其他樓梯下樓逃跑,一定可以避開那家夥。
      每當我踩上一階,剛才硬抽出的手臂就開始發疼,或許是傷到了關節。二樓,還不安全。三樓的話,既可往上,也可往下逃。可是三樓的構造是什麼樣子?我一麵氣喘籲籲地往上跑,一麵打電話給一哉。第一道鈴聲還沒響完,電話就被接起來了,那一頭傳來的是急促的喘息及焦急的聲音。
      “綾!”
      “一哉!你現在在幹嘛?”
      “被人追殺!”
      果然如此——!
      “豬頭一哉!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那你又在跑什麼?”
      “我也被人追殺啊!”
      “豬頭綾!”
      猛跳的心髒,發疼的肺部。我彎過樓梯間的平台,爬了十二階樓梯,到了三樓!
      “你現在在哪裏?”
      “穿過走廊的二年四班凡爾賽咖啡館前!”
      “真巧,我也是!”
      我穿過二年三班的行星什錦燒店,旁邊正好是浮現於黑暗之中的瑪莉皇後像。
      “一哉!前麵有安全梯!”
      “啊,那個……”
      我用力抓住門把,換來的卻隻是空洞的喀嚓聲。
      “鎖起來了,因為怕學生跳樓。”
      “既然要鎖,不如一開始就別蓋安全梯!”
      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我跑向西側的走廊。夜晚的校舍,晦暗的園遊會裝飾,走廊仿佛透視圖法般看不到盡頭。心髒噗通噗通地跳著,覺得像在一座無盡的迷宮裏奔跑。遠方傳來腳步聲,是追兵的腳步聲。我的手好痛,跑得七零八落。我從沒想過手對跑步有這麼重要。
      “新館沒有班級,安全梯應該沒上鎖。”
      我點了點頭,轉換方向,一麵奔跑一麵在腦中描繪著校舍的形狀。隻要繼續往前,彎過那個轉角直走,通往新館的走廊就——沒有?
      “為什麼——?”
      “啊,對喔!三樓和新館不相連。”
      “為什麼啊!”
      “這是全體北高生長久以來的疑問。”
      不會有疑問才怪!我一麵跑,一麵轉頭往後看。我沒聽錯,腳步聲越來越接近了。我沒減速,直接在死路前轉了彎,皮鞋鞋底和地板摩擦,發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聲響。萬事拜托了,春田牌!
      通往第二棟的走廊兩側隻有窗戶。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為什麼跑得那麼快啊?
      我猛然一驚,停下腳步。前方也有腳步聲,是誰?
      “是望月嗎……?”
      怎麼會?我還以為他已經不能動了,難道他又來追殺我們?我急得冒了滿脖子的汗水。這樣會被前後夾攻。窗戶,下麵是中庭。我回頭瞄了一眼,還不見浩二的身影。我靈機一動。
      “一哉,跳吧!”
      “啊?”
      我打開麵向中庭的窗戶。果然有!
      “我們跳下去,不然會被前後夾攻的!”
      “等一下,慢著,這裏是三樓耶!跳下去不死也重傷!”
      “聽我的就對了!要從靠中庭、第一棟數來的第三個窗戶跳,別搞錯了!”
      “可是我有懼高症,懼高症耶!”
      “別往下看就好了!相信我!”
      我沒能拯救〈這一邊〉的一哉,不知道為此後悔了多少次。這一次我一定要救他,一定要保護他。
      腳步聲從兩側漸漸逼近,沒時間了,我扶住窗緣。
      “別跳太遠,朝著正下方落下就行了。跳吧!”
      同時起跳!
      我在半空中往下看,下方是鋪得紮紮實實的厚墊,是摔角研究社的。世界的差異還不大,一界一定也有這些厚墊。
      “一哉!”
      隨著一道衝擊,世界轉了一圈。我從肺部呼出口氣,爬出厚墊,將手機放到耳邊。
      “嗚……”
      “你沒事吧?”
      “我認真考慮要買個藍芽耳機。”
      一哉,跳的時候不能把手機放在耳邊啦!
      我抬起臉來。很遺憾,兩個中庭出口都被攤位給擋住了;不過校舍入口是開的,隻要沿著走廊直走,馬上就能到玄關,到時就安全……
      “綾!看上麵!”
      聽了一哉急迫的聲音,我抬頭往上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那家夥的腳正跨在走廊邊的窗戶上,他打算從三樓跳下來?
      趁他落地的瞬間製服他……我辦不到,不過一哉應該可以。我正要對一哉這麼說,卻聽見電話彼端傳來了輕微的呻吟。
      “嗚!”
      聽起來很痛苦。難道一哉——
      “你受傷了?”
      是著地的位置偏了嗎?該不會……該不會一界沒有鋪厚墊吧?
      “不……我沒事。我們進校舍,往玄關跑。”
      我點了點頭,開始奔跑,可是電話彼端的聲音顯得越來越痛苦。他沒事吧?
      我也是渾身上下都發疼。手痛,腳痛,汗流浹背,心髒猛跳。玄關好遠,真的好遠。四周都是上了鎖的特別教室,接連出現的教室標示牌教人為之氣結。
      “嗚!”
      “一哉!躲起來!我們躲起來,等他們經過!”
      一哉的喘息聲聽來非常痛苦,說不定他根本跑不動了。討厭,從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一樣令我如此痛切地感受到我們處於兩個不同的世界。就算一哉身負瀕死的重傷,隻要他的聲音裝得精神飽滿,我就無法察覺。
      “你繼續逃吧!玄闡就快到了。”
      “不要!我才不要!”
      我無法動彈。那家夥從三樓跳下來了,再不快一點他就來了。
      “理科教室!理科教室應該沒鎖!”
      我依書衝進了旁邊的門。
      理科教室布置得像個咖啡廳,黑色的桌子上蓋著方格桌巾,八○年代風格的牆壁上掛著唱片。“燒杯咖啡  一百圓”。窗戶呢?啊!可惡,被紙箱做成的牆堵住了。從紙箱上的假窗射入的路燈光線照耀著幾可亂真的音樂點唱機。
      “那裏麵可以躲人。”
      我驚訝地打量首樂點唱機。它看起來就和真的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哪裏有入口。
      “下麵。”
      我依言真蹲下一看,原來機體上沿著海報線有個切痕。我往上扳開,爬了進去,裏麵剛好可勉強容納一個人。令人驚訝的是,原來這竟是紙箱做成的。
      在我完全爬進裏頭並關上入口的同時,教室的門喀啦一聲被打開了。我膽顫心驚,屏住呼吸,縮起身子。那家夥來了,神啊,請保佑我們別被他發現。
      來回踱步聲和時而夾雜的咒罵聲回響於理科教室之中。這個紙箱又窄又不牢固,要是被發現就真的無路可逃了。一想到這裏,我的胃就開始緊縮,時間漫長得猶如永遠一般。
      不久後,一道大大的咂嘴聲響起;或許是死心了吧,他打開另一側的門,走出了教室。
      但我們依然留在原地沒動。不知過了五分鍾?還是十分鍾?等到四周全無動靜以後,一哉提議報警。
      “可是我好怕,不敢出去。”
      雖然知道離校外隻剩一點距離,但一旦躲進了箱子裏,就不敢再離開了。我總覺得那家夥就在外麵等著,無論我再怎麼偷偷摸摸地爬出來,都會被他發現。
      “再說你跑不動了吧?”
      “我們用不著出去。我們手上拿的是什麼?”
      ……是手機.對啊!可以打一一○啊!
      我們暫且掛斷電話,立刻報警。我按住跳個不停的胸口,盡可能壓低聲音,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通話途中,我一直擔心那家夥的臉會不會突然從紙箱縫隙間探進來;等到講完電話,我已經滿身大汗。
      來電顯示燈亮了,我連忙接起電話。
      “你報警了嗎?”
      “嗯。”
      “明知那家夥要是還在附近的話就糟了,但電話沒接通,就是覺得不安心。”
      嗯,我懂。我們要是沒通電話,就等於互不存在。
      我們將手機維持在通話狀態,放在耳邊,不發一語,默默地等著警察到來。
      紙箱的縫隙射入了些微的光線,紙和顏料的獨特臭味撲鼻而來。
      這裏就像天文台,我和一哉坐在一人份的位子上,在同樣的地方看著同樣的東西。箱中的南十字星。
      “就算是地球的另一側,也還到得了啊!”
      一哉喃喃自語,我無言以對,隻說:“馬上就結束了。”
      警察馬上會到,杉山浩二也會被捕;隻要知道他根本不是黑道,時田他們應該也會站出來指證的。
      隻要在這裏屏息以待,就能替一哉報仇了。
      “啊……來了!是警察!”
      一哉小聲但高興地說。電話彼端隱約傳來熟悉的警笛聲。他吐了口氣,呼喚我的名字。
      “走廊上有一堆腳步聲接近,已經沒事了。你〈那一邊〉呢?”
      〈這一邊〉還沒有任何聲音。不過我們是同時報警的,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那我先走一步了,在警察來之前,你可別動喔!”
      說完,一哉又略帶靦腆地笑了。
      “其實我剛才肩膀好像脫臼了。”
      “咦咦?你為什麼不說啊!豬頭!”
      我輕聲怒斥,這會兒他哈哈笑了起來。
      “我怕你擔心嘛!不過現在就可以說了。”
      唔……
      “對不起,是跳樓的時候受的傷嗎?”
      “不,是和望月打鬥的時候。”
      “真是的,都怪你不和我商量就自己跑去談判。”
      “抱歉、抱歉。不過我贏了啊!我替你報仇了。”
      一哉的聲音帶著笑意。聲音是笑著的,但人呢?
      那聲音和一切發生之前,他對我提起“我們的副社長”時一樣輕快。
      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表情?我又該作何表情?
      唯獨現在,我很慶幸我們看不見彼此的樣子。
      窸窸窣窣爬出紙箱的聲音響起,緊接著是吐了口大氣的聲音。兩道聲音都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模糊了。
      “一哉……”
      “唔?”
      “太好了。”
      “嗯。那我先掛電話囉!”
      手機似乎離開了一哉的嘴邊,聽到遠遠傳來他呼喚警察聲音:“在這裏!”接著,通話便切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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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慵懶
    2017-7-10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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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來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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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0-5-8 01:35 |
      第六章 永遠
      
      躲在紙箱裏,我盡可能地縮緊身子。警笛聲還沒響起,在警察趕來之前最好別大意。不過……啊,太好了,一哉得救了。
      透過電話傳來的確實是巡邏車的聲音,那家夥一定會被捕的,一哉安全了。我鬆了口氣。我的體溫把周圍變暖了些。
      縫隙透著微弱的光線。剛才我還怕那家夥從縫隙往裏窺探,不過現在卻覺得這道光令我安心許多。
      我靜靜地倚在牆邊,靜待巡邏車的訾笛聲響起。沉靜的空氣,附近沒有半點聲音,隻有遠處傳來了音樂,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中夜祭已經開始了嗎?
      或許是一曲結束了吧,音樂中斷,隨即再度響起,但成了另一首不同的歌曲。還沒聽到警笛聲。我在黑暗中開始焦急起來。為什麼?我們明明是同時報警的啊!我已經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了,為什麼警察沒來?
      啊……
      我這才想起原因,捏緊了手心。是塞車,中山引起的車禍造成0界半個城市的交通癱瘓,警車也過不來。這下子不知道警察何時才能趕來了。
      該怎麼辦?我窺探四周。是不是該自己逃出這裏比較好?附近感覺不到人的氣息,趁現在……不行,我好怕,我總覺得等我一爬出去抬起頭來,就會看見那家夥站在麵前,我不敢動。還是要在這裏等到天亮?明天也是園遊會,到了早上,就會有北高生來了。
      這也不行,我不敢獨自在學校待上一整晚。可是……
      “遠野?”
      我的心髒猛然縮起,差點叫出聲來。
      “你在吧?”
      不遠處有道聲音又呼喚了我的名字一次,是時田的聲音。
      “剛才對不起,我們是一時糊塗。”
      沙啞的聲音喃喃地在黑暗中回響。我沒回答也沒動,但她仍然繼續說話:
      “已經沒事了,剛才警察從後門來,那家夥逃跑了。你可以出來了。”
      真的嗎……?汗水弄濕了捏緊的掌心。我還是沒回答,隔著紙箱傳來微微的沙沙聲。
      “對不起。對不……你一定不相信我的話吧?我們真的是一時糊塗。我知道就算道歉你也不會原諒我們,可是……”
      聽著她的抽泣聲,我的怒氣又漸浙湧了上來。這又不是小孩子的惡作劇,以為哭泣就能得到原諒嗎?
      “對不起。”她又小聲地道了一次歉後,就再也沒出聲了。時間又經過片刻,但連嗚咽聲也聽不見。怎麼了?死心到其他教室去了嗎?
      我耐不住沉默,彎下身子,從入門微微地探出頭來,窺探四周的情形。
      “你果然在這裏。”
      杉山浩二站在眼前。
      嘎!喉嚨發出了怪聲。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在這裏?隔著兩眼炯炯有神的浩二,可看見一臉害怕的時田站在後頭。我上當了。這麼想的瞬間,我的眼前冒出了金星。
      “嗚!”
      就像是被人硬生生地將空氣擠出肺部一般,我滾到了地板上。我挨揍了。在我認知到這一點之前,我已經爬了起來,連滾帶爬地逃跑。一陣天旋地轉,我這才發現自己的體力所剩不多。手臂好痛,肩膀好痛,腰、腳和腦袋都好痛,血管就像被捆緊了一樣在全身四處脈動,空氣也拒絕進入喉嚨。
      腳步聲漸漸逼近。怎麼辦?怎麼辦?我左思右想,卻什麼也想不出來。玄關在哪邊?這裏是幾樓?
      見到《女子更衣室》的標示,我便立刻衝進裏麵。因為那時的我腦海浮現了一個愚蠢至極的念頭——男人不能進《女子更衣室》。
      等我關上門猛省過來,已經太遲了。這裏是個死胡同,連窗戶都開在天花板附近,除了二十個並排的鐵櫃以外什麼也沒有。
      我知道這麼做沒有用,還是衝進了靠裏側的一個鐵櫃裏。細長的鐵櫃頂多隻能容納一個女生。我剛從內側把鐵門關上,更衣室的門就開了。
      “躲在哪裏!”
      隨著一道怒吼聲,最外側的鐵櫃被粗魯地打開。下一個,又下一個,喀當喀當的開門聲越來越近,每當聲音一響起,圍住我的鐵箱就跟著振動。
      被發現隻是時間的問題。不行,沒救了。我好想哭。那家夥的眼神好恐怖,手臂好恐怖。我隻想逃,逃到哪裏都可以。一哉,救我,快來救我!
      我好想聽一哉的聲音。電話,不行,我隻要一出聲,就會被那家夥發現我在這裏。可是,可是……
      
      救命  女子更衣室  有人要殺我
      
      我不顧一切地打著簡訊。此時的我一心求救,已經完全忘了要是這麼做,或許會切斷兩個世界的聯係。
      “求求你住手!”
      時田的叫聲響了起來,開門的聲音停止了。
      “遠野並沒做錯什麼,拜托你不要,不要再……”
      後半變為抽泣,不成言語。下一瞬間響起的是金屬撞擊聲及她的慘叫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時田沒再出聲,取而代之的是嘖的一聲。
      鏗!附近的鐵櫃開了,下一個就是我旁邊的鐵櫃,振動大得直教我擔心薄薄的鐵板是否會變形。我的心髒猛然緊縮。
      接下來一定是這個鐵櫃,怎麼辦?我一定會被發現的。
      門一打開就衝出去,用身體衝撞他?我辦得到嗎?啊,早知道我就別當幽靈社員,好好參加合氣道社的練習。我明明知道合氣道可以防身的。
      鏗!門被粗魯地打開,炫目的光線黥得我睜不開眼。
      “噫!”
      完全沒有行動的時間。他揪住我的頭發,用力把我拉出來。
      “臭小鬼!”
      日光燈下,我的側腦受到一陣衝擊,整個人撞上了鐵櫃。他壓著我的額頭,我的骨頭結結實實地抵著金屬。逼近眼前的浩二臉孔呈現暗紅色,教人毛骨悚然;點點黑色胡渣看起來極為可怕。
      不行,沒救了。成年男人的手臂,從骨頭粗細就已經和我完全不同,我要怎麼對抗?不可能贏的。
      他抓起我的頭,這會兒是後腦撞擊鐵櫃,鐵板凹了進去。亮晃晃的眼睛。我的腦袋因痛苦而昏昏沉沉,視野之中開始出現莫名其妙的銀線。
      我在〈這一邊〉也會被殺嗎?死了以後會變成怎樣?我能到一哉身邊去嗎?還是我們連上的天堂都不一樣?我不要,絕對不要,可是我動彈不得。
      就在這個時候——
      淩厲的聲音響徹四周。
      是誰……?手電筒的光線太過耀眼,我看不清來人的臉。
      “放開她!”
      一哉……?
      門口的人影留著一頭長發,穿著一襲長裙。
      “拉梅兒學姊……”
      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裏?拉梅兒學姊——葉月麗華站在敞開的門口,目不轉睛地直瞪著杉山浩二。
      浩二沒動,依然壓著我的頭,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突然出現的女高中生。
      “我叫你放手,你沒聽見嗎?還是太蠢聽不懂?”
      這句話激怒了浩二,他鬆開手,沒看軟倒在地的我一眼,粗魯地抓住學姊的手臂。
      下一瞬間,他飛起來了。
      就像魔法一樣,看來有八十公斤重的浩二宛若CG動畫似的在空中轉了一圈,接著重重地撞上鐵櫃。
      匡匡匡!鐵櫃起了回音。回音沉靜下來以後,我依然動彈不得。我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也不敢相信浩二居然就這麼倒地不起了。
      “你沒事吧?遠野綾。”
      直到拉梅兒學姊對我說話,才解開了我的束縛。
      “呃……剛才那是……?”
      “怎麼?村瀨沒跟你說過?”
      “咦?呃……”
      “我是他社團的學姊。”
      啊……原來如此。我一直覺得奇怪,一哉上高中前和拉梅兒學姊並不熟,為何上了高中以後會這麼景仰她?原來拉梅兒學姊是合氣道社的學姊啊!
      我看了被狠狠摔開的杉山浩二一眼,吐了口氣。
      “這個人不要緊吧?”
      “誰知道?今天是我第一次對人實際出招。”
      我戰戰兢兢地看著浩二的臉,他似乎已經昏過去了,不過還有呼吸。我鬆了口氣,卻又覺得自己為了這種人的平安而安心是件怪事。
      時田也倒在拉梅兒學姊的附近,大概是被浩二打昏的。她的臉頰一片紅腫,不過似乎沒有其他外傷。
      “望月呢……?”
      “應該在二年級的教室,他肩膀受傷,好像不能動。”
      我回答以後才覺得奇怪,驚訝地抬起頭來,隻見拉梅兒學姊滿臉歉意地垂著眼。
      “你認識望月……”
      “他也是我的學弟,我當然認得他。”
      “那……”
      “對,那天想上頂樓的是望月,在餐廳打電話給我的也是他。我早覺得他的樣子看起來怪怪的,沒想到……抱歉,瞞著你。”
      我靜靜地搖了搖頭。拉梅兒學姊曾提醒我別衝動,是我不聽勸告,怎麼能怪她?拉梅兒學姊一麵伸手拉我起來,一麵豎起耳朵。
      “有警笛聲,是警察?”
      “啊,對,我剛才報過警。”
      “哦!”
      她沒再多問。她已經知道一切了嗎?為什麼會剛好在這裏出現?我說出我的疑問,她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
      “你還問我?不是你發的簡訊嗎?”
      “咦……?”
      拉梅兒學姊拿出一隻銀色的手機,和之前她用的不同,是放在書包裏的另一隻。看了畫麵,我倒抽了一口氣。
      救命  女子更衣室  有人要殺我
      上頭顯示的確確實實是我傅的簡訊。
      “這隻手機是一哉的……?”
      “對,是村瀨的手機。”
      拉梅兒學姊啪一聲闔上手機,足球隊的手機吊飾在她手邊微微地晃動。拿著球的綠色兔子,這是一哉支持的球隊。
      “暑假快結束時,那個笨蛋把手機放在文藝社辦裏忘了帶走。我本來想還他,沒想到卻發生了那種事。原來手機還沒解約啊!”
      “那你是看到簡訊才……”
      這封簡訊在0界的手機裏,是否代表沒傳到一界去?還是分成兩封傳送?
      我這才猛省過來。我得聯絡一哉,他現在一定在擔心我。我向拉梅兒學姊說了一聲,急忙拿出自己的手機。
      一按下撥出鍵,周圍便響起了帕海貝爾的卡農。這是一哉最喜歡的曲子。一哉的手機在拉梅兒學姊的手中閃爍著。
      “對不起,請你別接。”
      原來如此,電話也會打到那隻手機去啊!靜靜流動的旋律。一哉曾說他把我的來電鈴聲設為這首曲子,這樣就能常聽見。我將手機放在耳邊,一麵回憶,一麵等著一哉接電話。
      可是他並未接聽。我的兩隻耳朵分別聽著一再重複的鈴聲與旋律,不知等了多久,我才猛省過來,戰戰兢兢地看著拉梅兒學姊的臉。
      “呃……之前那支電話接到過我的來電嗎……?”
      “沒有。我一直放在書包裏,如果響起來應該會發現。”
      我的腳邊突然轉暗。啊!是嗎?果然如此。
      我早就有預感了,早就猜到也許會變成這樣。是因為我剛才傳了簡訊?或許不是。假如真如一哉所言,我們的世界之所以相連,是為了讓我們找出殺害彼此的凶手——
      浩二與時田倒在地上。警察不久之後就會趕來現場,他們也會被逮捕,而這就意味著一切的結束。
      這次世界真的完全一分為二了。
      “怎麼了?你臉色發青耶!”
      拉梅兒學姊看著我的臉。警笛聲越來越大,警察來了。
      她一臉不可思議,但我實在無心說明。警察一來,我就得做筆錄吧?可是我根本沒這種氣力,光是想像就快昏倒了。
      “拉梅兒學姊,我不想見警察……”
      她有點錯愕。是啊!是我報的警,哪能這麼任性?
      “好,你現在開始不舒服吧!”
      咦……?
      我抬起臉來,她淘氣地笑著。
      “我送你就醫,事情的經過就在路上說吧!”
      我們兩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拉梅兒學姊什麼話都沒說。她剛才說要在路上聽我說明事情的經過,或許隻是替我找台階下而已。我心裏很感激,卻連個謝字也說不出來,隻能搖搖晃晃地跟在她身後。
      警察應該已經抵達女子更衣室了吧!拉梅兒學姊將浩二五花大綁,又把毒品放在一旁,隻要警方調查,就會立刻查出那家夥及化學社所做的事,也會發現一哉並非死於意外。可是……
      那又怎麼樣?
      無論怎麼做,一哉都不會回來了。既然他不會回來,結果還不是一樣?我到底在做什麼?一哉說過這麼做毫無意義,無濟於事;當時我覺得自己明白,覺得即使如此還是要找出凶手,結果什麼都沒了。這就是我想要的嗎?才不是。
      可是,一切都結束了。
      燈號轉為紅色,機車經過眼前。
      “拉梅兒學姊……”
      “唔……?”
      “電話……”
      一哉的聲音,和一哉共度的時光,全都……
      “電話打不通了。”
      我不過是要傳達如此簡單的事實,喉嚨卻痛苦得像是快報廢了。搖搖晃晃的腳步不時感受到柏油路麵的堅硬。原來我的腳是連著身體的啊!
      拉梅兒學姊隻說了聲“哦”,又或許她其實什麼也沒說。
      路口的車輛交互往來,大樓牆上的熒幕播放著秋季大衣廣告。液晶熒幕中舞動的橘色落葉和那個未能給一哉看就被拆掉的看板是同一種顏色,更讓我明白夏天早已結束了。
      就像那天一哉所說的一樣,這一個月全是沒有意義的嗎?
      那一天,一哉要我罷手,他說希望我能幸福。
      幸福,我應該是幸福的——能夠再一次聽見無緣再會的人說話,能夠幫助那個人。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與力量去保護心愛的人。能和一哉一起從走廊跳下樓,我應該是幸福的,即使再怎麼痛。
      是啊!我還送出了禮物。本來一切早該在八月結束的。最重要的是,我邂逅了一個光是聽到聲音就能讓我感到幸福的人……雖然無緣見到他。
      “一哉在〈那一邊〉會過得幸福快樂吧?”
      我隻是自言自語,但拉梅兒學姊卻回過頭來。
      “一哉讓望月這個好朋友受了傷,還讓他被警方逮捕,之後媒體應該會一窩蜂地找上門來……”
      我無法陪在他身旁,也無法說話安慰他。
      “沒問題的。”
      拉梅兒學姊拍拍我的頭。我抬起頭來,看到一雙溫柔的眼睛望著我。
      “一界也有我這個人吧?假如村瀨那個笨蛋垂頭喪氣,我就送他一腳,才不給他沮喪的機會呢!”
      她的聲音充滿自信,我忍不住嗤嗤笑了起來。
      “對喔!〈那一邊〉的拉梅兒學姊能陪著一哉啊!”
      “是啊!真令人羨慕,好想和她交換。”
      見了她聳肩長歎的誇張舉動,我笑出聲來了。見狀,拉梅兒學姊也哈哈大笑。燈號變綠了好幾回,但我們依然停在原地,繼續笑著。
      我漠然地看著穿過路口彼端的紅光。
      “警察該怎麼辦?”
      “應訪沒關係吧?反正他們會到你家找你。”
      對喔!我有留下姓名,警察沒找到我們,應該會找上門來。
      我回過頭。現在就算去找警察,我也沒有足夠的氣力說明案情,更無法談一哉的事。我想到了明天應該也一樣。
      “下次一起去掃墓吧!”
      拉梅兒學姊突然說道,我抬起頭來看著她。在車燈的照耀之下,拉梅兒學姊又笑了。
      “也得向那小子報告一下啊!”
      見了她的笑容,我淚水盈眶。啊!為什麼我居然忘得一幹二淨?
      “是啊!”
      打從守靈的那一天以來,我從未去見〈這一邊〉的一哉。
      〈這一邊〉的一哉,與我住在同一個世界的一,。現在仍獨自長眠的一哉。或許我是不願承認他死了吧!嘴上說要為他報仇,其實卻一直逃避著他。
      “拉梅兒學姊……”
      “唔?”
      “我今天可以哭嗎?明天我就會打起精神來的。”
      她將長發撥到一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不必限定在今天吧?想哭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哭啊!”
      燈號開始閃爍。我握緊手機代替回答。
      是啊!明天也可以哭,後天也可以哭。
      隻要有一天這支電話再度響起的時候,我能笑著說話就好。
      不過現在的我,還無法將這個決心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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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7-10 14:20
  • 簽到天數: 2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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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0-5-8 01:35 |
      終章 於是結束 也許是開始
      
      繡球花開了,梅雨季節的晴空一片蔚藍。
      我走下巴士,看著手裏的傘,露出苦笑。
      “這把傘是多帶的。”
      這是我去年買的淡藍色雨傘。
      “有什麼關係?說不定回程會下雨啊!”
      拉梅兒學姊剪了頭短發,戴著帽子的她眯起眼睛仰望天空。我拿好小小的花束及雨傘,與她並肩走在熟悉的柏油路上。
      自那天以來,已經過了近一年,日子稱不上安穩;要問我是否後悔自己的選擇,我的確後悔了,非常後悔。那件事在整個社會掀起了一陣大風波,有好幾個人被捕,好幾個人轉學,學校也受惡名所累,今年報考的學生少了許多,有些學長姊的大學甄試甚至因此受了影響。
      雖然我還沒自虐到把這一切都歸咎在自己身上,也不認為應該放任他們逍遙法外,但引發這些狀況的導火線畢竟是我,有時總不免消沉起來。
      不過,有的也不盡是後悔。
      “看來今年的夏天也會很熱。”
      拉梅兒學姊一麵望著步道旁的小溪,一麵打了個小嗬欠。
      水麵反射著日光,波光粼粼。早上的雨積成的水窪上籠罩著熱氣。
      在老舊的民宅轉彎,爬上石階步行片刻,就是一哉的墓了。
      我和拉梅兒學姊每個月都會一起來祭拜一次,在路上分享近況,然後回家。
      “你大學要怎麼辦?”
      爬上細長的石階,拉梅兒學姊問道。
      “我決定升學。導師也說隻要我這個夏天拚命用功,秋天能再突破自己的極限,應該就沒問題了。”
      “……這不能叫沒問題吧?”
      我在樹蔭之下的折返點停下來喘口氣,拉梅兒學姊追過了我。
      “你開始用功啦?”
      我點頭,點了頭以後又開始爬上階梯。直到去年都還別著紅色小鴨的包包旁,有隻綠色兔子搖晃著。
      在那之後,我頹廢了好一陣子。
      該做的事很多,但我卻動也動不了。我的心仿佛和一哉一起消失了。
      不過,隻要活著,時間就會解決一切。
      有對我展露笑容的裏緒、依舊是老樣子的中山,還有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拉梅兒學姊。
      到了石階的盡頭,我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回頭一看,市容盡收眼底。天空的高和大地的遼闊教人目眩,我有種快要倒轉過來的感覺。
      “我常在想,墓地怎麼不選在矮一點的地方?這樣祭拜也比較方便啊!”
      “對了,一哉怕高,為什麼他的墓地偏要選在這麼高的地方?”
      “嗯……說得也是喔?”
      略微濕潤的空間裏,墓碑排排並列。
      刻著村瀨家三字的大理石位於最底端,是個能清楚看見市景的位置。一想到這裏這麼高,墓中的一哉或許正渾身發抖,我的嘴角便忍不住浮現微笑。
      “我去提水和拿掃帚。”
      我原想說讓我來,但拉梅兒學姊製止了我,轉身走向一旁的小路。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
      我獨自站在墓地裏環顧四周,不知該做什麼。對了,趁現在把舊花丟掉吧!體積較大的垃圾沒有掃帚也能處理。
      橡樹的枝頭在風中微微搖曳。我站在黑色墓碑之前,有點緊張地小聲說了句抱歉,伸手拿起枯萎的花朵。
      “唔,這種花果然一下子就枯了。”
      我對著無言的墓碑說話。啊!旁邊有好多落葉。下過雨就是這樣。“我把葉子清掉喔!”說完,我又自然而然地繼續說道:
      “一哉,我決定考大學了。”
      我知道不會有回應,但話卻接二連三地脫口而出。
      “之前也跟你提過吧?是那間我從以前就一直很想上的大學。我和老師討論過了,他說現在開始用功應該沒問題。”
      樹上掉下了一顆果實,三片葉子。
      “對了,你還記得我那兩個朋友嗎?叫齊木裏緒的那個本來放棄升學了,不過現在決定努力爭取獎學金;另一個朋友居然說她畢業以後要當漫畫家。她完全不像是要當漫畫家的人,所以我聽了大吃一驚。”
      把較大的葉片清掉以後,整個墓立刻變得煥然一新。這是因為常有人來掃墓,我想應該是一哉的父母吧!
      “對了,拉梅兒學姊說她要升合氣道三段了,好厲害喔!十幾歲能升到三段的人不多吧?不過她說現在道場裏的人處得很不好,每天搞得烏煙瘴氣的。就是東京那個道場,你以前也跟我說過……”
      我笑了。一哉說的話,我八成全都還記得。
      “還有,一哉……”
      鳥兒在天空中翱翔。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能獨自來祭墓,花了半年的時間才不再流淚。
      我到現在還是會想,那一個月間的電話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有人說是幻聽,我也沒辦法反駁。
      
      “我好喜歡你。”
      
      風吹得橡樹沙沙作響。
      包包裏的手機似乎響了。
      
      
      
      
      後記
      
      我現在還記得初次閱讀高畑京一郎大師的《タイム·リ-プ》時那種震撼。
      當時隻有十幾歲的我相當沉迷於那些極富魅力的角色,但最令我欽佩的這是文章內容。
      字字珠璣。
      每一段文字都連接得極為漂亮,宛如一台精密的機械;那種震驚的感覺,就像是一個隻看過紅磚塔的人突然見識到艾菲爾鐵塔一樣,讓我讀著讀著再也坐不住,最後竟在房裏一麵踱步,一麵閱讀。
      當時我曾想:有一天我也要寫一部這樣的作品——不過實際上我並未動筆。
      傑出的作品往往能激發新手的創作欲,再不然便是徹底打擊新手的信心,讓他失去所有幹勁。毫無疑問地,這部作品屬於後者。
      時光飛逝,轉眼間過了十年。我常寫些拙劣的小說自娛,不過內容盡是奇幻及冒險類,至於“校園”、“推理”、“科幻”及“戀愛”,我是一步也無法靠近。
      直到去年,我突然覺得自己現在應該寫得出來。
      於是我一鼓作氣,坐在電腦之前,運用與過去完全不同的筆法寫作。
      寫出來的東西果然拙劣不堪,教我沒臉宣稱是受了大師的影響;不過我仍竭盡全力推敲琢磨,一邊想著:“如果能進入決賽,讓大師看到這部作品,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一麵將完成的原稿放入信封中。
      回過神來,我人就在這裏了。
      ……這是真的嗎?
      我到現在還是不敢置信。稿也潤完了,頒獎典禮也參加過了,但在過了數天後的今日,我仍然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勞師動眾的整人遊戲,用來懲罰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不,我知道自己沒時間發愣。既然得了獎,就不能讓大家失望,必須努力校稿,好讓尚未謀麵的讀者們更滿意這部作品。
      沒錯,加油吧!私底下的工作也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時期,哪有時間發愣呢?啊!可是這真的好像一場夢!
      我想感謝的人有許多。各位評審委員、編輯、替我加油打氣的家人、大學社團的夥伴、長年閱讀我所寫小說的朋友、成為登場人物原型的朋友、替我繪製精美插畫的越島はぐ老師(我敢打包票,一定有人因為封麵而買這本小說),還有陪我一起作設定,幫我潤稿,時而鼓勵我,時而斥責我,在我陷入瓶頸時充當出氣包,在我得獎時替我高興的T君,以及現在拿著這本小說的各位讀者。
      在此,我謹以誓言代替感謝。我一定會努力寫作,寫出不讓各位失望的作品。
      啊,我想還是說出來好了。有話想說時必須把握機會嘛——
      謝謝大家!
      祝大家幸福快樂。
      也希望我有一天能夠築起那麼美麗的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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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MT+8, 2024-6-5 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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