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blat490 於 2012-1-17 19:4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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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哲學長國一和國二時,就創下接受二千次以上輔導的輝煌紀錄。因為阿哲學長直到拳擊會長看中他的才能之前,每天都打架打個不停。等到他十五歲的時候,已經變成傳說中的人物。各種
謠言也越來越誇張,例如害五十個人送醫急救或是打倒一整個年級。最後搞得只要有國中生打群架,警方不管有無證據一定先抓阿哲學長。所以阿哲學長進警察局的次數,前前後後加起來應
該超過五十次以上。
雖然阿哲學長度過了不像話的少年時期,卻也獲得了難得的人脈——和轄區中好幾名警官結為好友。
有一次平圾幫的電線杆很興奮地告訴我:
“阿哲大哥超強的!光靠鼻息就能吹倒腳踏車!條子們似乎在有麻煩的時候也會拜託阿哲大哥喬事情。”
我是不知道事情誇大到什麼地步,但是員警們——尤其是刑警們似乎真的欠阿哲學長一些人情。他的員警人脈也在成為尼特族偵探團的一員後,屢屢發揮功效。
但是這次的情況卻不一樣。
“……這次因為是殺人事件,員警口風好緊……”
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下午,憔悴的阿哲學長出現在花丸拉麵店的後門,坐到啤酒箱改的椅子上就開始敲自己的肩膀。學長的T恤上傳來濃濃的菸味。
“你去警察局回來啦?”
宏哥剛好同時間來露面。學長點頭回答道:
“氣氛很緊張,馬上就被趕出來了。”
說完之後,學長望向我。
“嗚海,你……都看到了吧?”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昨天早上,我是第一個回應少校的呼叫,抵達現場的人。阿哲學長跟宏哥都是員警封鎖現場
之後才到的,所以實際看過屍體的只有我跟少校。
“……真的是銀二先生嗎?”
現場沒有頭部。但是屍體的服裝和體型,的確是我熟悉的身影。
“這還不清楚,我再去跟員警套話看看。”
我用雙手摩擦粗糙的臉頰,還是無法感受到現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為什麼銀二先生會
遭到殺害呢?我又該怎麼跟結衣解釋呢?
“少校怎麼啦?打他手機也不接。”宏哥擔心地問道。
員警之後就把少校帶走了。我跟少校幾乎沒有講到話,所以不是很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大概是因為他是第一個發現的人之類的吧!我還看到其他街友也被押入警車。
“那是叫他們去問話而已吧?不至於拘留他們調查!”
“我倒是問到帶走少校的理由了。”阿哲學長回答道:“屍體手中發現了好幾顆金屬子彈。”
“金屬子彈?”宏哥蹙起眉頭。
“對,刑警說是金屬制BB彈。”
我和宏哥同時倒吸一口氣。BB彈?
“有那種東西嗎?”宏哥問道。阿哲學長苦著臉,搖搖頭。
“當然沒有賣那種BB彈,可能是用滾珠軸承的珠子改造的。”
“可以用空氣槍發射嗎?”
“我也不知道。但是光就能不能發射這點,少校應該辦得到吧!他一天到晚在改造槍枝。”
“如果是金屬子彈就會殺死人了。”
宏哥脫口而出之後才發覺嚴重性,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實際上也真的有人被殺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所以少校就是嫌疑犯了。”
“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兩人輕快的對話讓我微微感到寒意。
“不、不是有一群人在狩獵街友嗎?應該是那些傢伙幹的吧?”
就算我插嘴,阿哲學長也沒什麼反應,只是聳聳肩說:“可能吧!”
“可是還有一個理由,屍體慘遭斬首對吧!”
宏哥露出僵硬的表情,我則咽下酸澀的口水。
“人類的頭部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切斷的。根據刑警的說法,屍體的脖子似乎是遭到很大的力量撞擊過,斷面的地方也都爛了。可能是用推土機之類幹的。反正光靠人力是沒辦法,少校可能
知道點什麼吧?”
推土機?公園裡可沒有那麼大型的機器。雖然建設公司想要開始打地基,但是因為民間團體的抗議而暫時停工。
為什麼?是誰,又是以何種理由,做出這種事呢?還有,怎麼做的?
“就算是少校也不知道怎麼隨身攜帶推土機吧!”
“我也是這麼跟員警說的。”
“……還沒找到頭部嗎?”
“還沒。”
巨集哥和阿哲學長的對話聽起來就像從水底傳來般模糊。為什麼這兩個人還可以以平常心對話呢?大家明明都認識銀二先生啊!其實銀二先生沒有死吧!只是頭部被切下來了而已。我的思緒開
始沉沒到不知所以的泥濘中。
突然我的肩膀上有個溫熱的東西。
我轉過頭往上看,原來是阿哲學長的手。我回過神來,才發現其實也沒有很熱。只是人類的體溫,只是血和肉的溫度。
“鳴海,等到心情平復後就好——”
阿哲學長面無表情地溫柔說道。
“你只需要考慮委託人,不要想其他麻煩事。”
我光是抑止嘴唇的顫抖就已經精疲力竭了。
“我們也覺得莫名其妙,畢竟大家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我咽下口水。
我身為偵探助手,接觸過好幾次死亡事件。不是醫喻的死亡,是真的有人失去生命。
但是親眼看到屍體,這還是第一回。
我發現自己意外地——冷靜。
這份冷靜教我比什麼都害怕。我也許是刻意想吐,故意裝出一副狼狽的樣子吧!因為阿哲學長抓住我肩膀時,我的身體一點一滴地冷卻。正確來說,是發覺白己的身體原本就不是溫熱的。
我深呼吸一日,把噎在喉嚨裡的空氣給吐出來。胸Π輕鬆一點之後,開始思考委託人的事。對,我只要想結衣的小就好。我該怎麼辦?首先只能等待情報湊齊。畢竟我們也不能確定那一定是
銀二先生的屍體,可能是有人刻意讓屍體套上銀二先生的團巾和衣服。然後為了不要讓人發現,把屍體的頭部給砍了下來……
究竟是誰?又是為了什麼做出這種事?
我把臉埋在兩手之間,謎團實在太多了。現在沒有一件事能跟結衣報告,事情也還沒上新聞,我只能保持沉默。
就在此時,我聽兒細微的腳步聲從大樓間傳來,於是抬起頭。
“喔!你足怎麼啦?被Uhii察扣留恐嚇了一夜啊?拘留所睡起來舒不舒服啊?”
阿哲學長問道。
“跟寒冬的富十山腳露營比起來,算是天堂了。”
少校聳肩回答大家,在我身邊坐下。少校的衣服和昨天一樣,也是風衣搭配俄羅斯風的耳罩毛線帽,而護目鏡下的雙眼似乎帶著濃濃的黑眼圈。少校把手插在口袋裡,環視我們三人。
“我有事要跟愛麗絲報告,你們也一起來吧!”
偵探事務所已經好久沒有五個人同時集合了。高個子的宏哥和阿哲學長往床兩邊一站,房間看起來就小了十倍。我坐在床邊,少校靠在離寢室不遠的冰箱上。
“你沒告訴擎察那是桂木健司的遺體吧!”
愛麗絲瞥了瞥少校的臉說道,少校點了點頭。
“對方囉嗦地質詢我們屍體的身分,因為銀二先生的遺物沒有可以證明身分的檔。裴先生他們都不知情,我也假裝不知道。”
我交互望向雙方的臉,心中滿懷疑問。為什麼愛一麗絲和少校都不先確認是否是銀二先生的遺體呢?
愛麗絲冰冷的眼神看向我。
“你以為少校打電話給你們之後,就只是在發呆等待嗎?”
“……咦?”
“指紋。”少校說道:“我採集了遺體跟銀二先生殘留在小型麥克風上的指紋,就馬上把檔案傳給愛麗絲。我發現他的時候,遺體就已經是沒有L=(部的狀態,身邊也沒有旁人,能做的事情
就只剩下采指紋了。”
“你手腳真快,該不會就是因為被Hi!!h察發現了,才拘留了一天吧!”
“竹然會被發現,我灑得到處都是粉筆灰,包包裡Flt1ni也被檢查過。”
少校哼了﹉聲,我卻一陣毛骨悚然。少校居然能對沒有頭部的屍體做出這等事來,而且還仔細觸摸了死者的手指。
“我搬出阿哲的V字,對方才終於放′J我一馬。”
“這是怎麼一回牛?難道因為你是我朋友,搞偵探辦家家酒就不奇怪嗎?”
“我想應該是意思吧!多虧你惡名昭彰.我才得以獲救。”
“我可不是在玩耶……”
阿哲學長搔了搔鐵絲般的短髮。我交互地望著少校暗淡的側面和麵無表情、不停敲打鍵盤的愛麗絲。
“也就是說——”盤音刺痛了我的喉嚨。“那真的是銀二先生的遺體囉?”
“是的。”
愛麗絲的回答在空調吹出的乾燥冷風中發出沉重的迴響。
一時間,四周一片寂靜,只有無數台風扇的回轉聲響不規律地攪亂沉默。
“愛麗絲,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宏哥發出宛如歎氣般的聲音問道。烏黑的秀髮甩了甩。
“當然是要繼續調杳一 畢竟我們都接受委託了。”
繼續調查?查什麼呢?人都死了,還談什麼委託?
愛麗絲似乎是石透了我無聲的疑問.看向我。
“我們現在要尋求的目標已經變成死者的話語,也就不只是你的工作了。接下來就跟之前一樣,由我接手。”
“搞什麼啊?”
我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急躁了起來。我ff{抑住煩躁的心情,繼續問道:
“對方是拜託我們讓她跟父親見面。人都死了,要怎麼讓他們見面?”
“死了又怎樣。”
愛麗絲冷漠地說道。
“那我們就努力讓她跟遺體相見。”
我自己也感受到肋骨內側,凝結了無法成聲的情感。
偵探就是這種職業。挖掘無人期待的死者話語,令人忌諱的挖墳人。
“……要從哪裡著手?’阿哲學長以公事公辦的聲音問道:“找出犯人嗎?”
犯人這個字眼.讓事務所裡充斥的寒冷空氣顯得刺人。
殺了銀二先生並切下頭顱的兇手,究竟是誰?又為何要痛下如此毒手呢?
“要追蹤狩獵街友這條線嗎?”宏哥的口吻僵硬。“畢竟銀二先生是被金屬BB彈攻擊,現在這條線索可能性最大。”
愛麗絲也點頭表示同意。
“目前暫時是這樣,所以阿哲繼續去套員警口風,宏仔負責尋找當天早上的目擊者。看熱鬧的人群中,聽說有酒店小姐的樣子。少校就負責幫我分析監視錄影機的影像——”
“這次我要單獨行動。”
少校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嚇了一跳,凝視他的臉龐。阿哲學長和宏哥也都轉過頭去,注視站在房門外的嬌小軍人。
“也E[(能提供部分情報。”
“……理由呢?”
愛麗絲的聲音更加冷漠了。
“無可奉告。”少校小聲地回答道。
令人驚訝的是——不,也許我不應該覺得吃驚——偵探只是點了點頭,而阿哲學長和宏哥則是默默地目送轉身走出事務所的少校。身著風衣的嬌小背影消失在門後,我因為關上門的聲音而縮
起身子。
“那我先走了,想辦法套那些臭刑警的話……”
“我也是,要是湊熱鬧的人裡有認識的人就好了。”
我望著走向玄關的阿哲學長和宏哥的背影,忍不住叫住他們。同時回頭的兩人都流露出若無其事的眼神,反而讓我不知如何是好而吞吞吐吐。
“—:少校,那種態度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你們都不覺得很奇怪嗎?”
“我們是很在意啊。”宏哥回答道:“但是他不說,我們也拿他沒辦法。”
“這次的案件,他打從一開始就是那種態度。應該是有什麼心事吧?”阿哲學長聳聳肩說道。
我胸口一陣疼痛,每次都這樣。在花丸拉麵店聚集的尼特族就像分子結合,明明以為結合得很緊密,透過顯微鏡卻會發現彼此的間距離空虛得可比天文數字。無論我經歷多少次,都還是無法
習慣。
阿哲學長和宏哥走出事務所之後,我蹲在床腳下。
我應該要習慣嗎?
稍微抬起眼睛,看見愛麗絲的背上披散烏黑的長髮,隨著敲打鍵盤的節奏輕輕搖擺。我回回都因為相同的事情挨駡,因為相同的事情讓對方啞然,因為相同的事情而遭到憐憫。但就算如此,
我還是期待愛麗絲對我說些什麼。
但是當愛麗絲停下動作望向我時,我的意識起了波紋。等我發覺的時候,自己已經站起來了。因為和愛麗絲四日相對時,我刹時明白了她的期望。我歎了一口氣,拉起牛角扣大衣的領子。
“我知道了,我的工作就是去拜託結衣對吧!我會請她不要取消委託的。”
偵探是束縛愛麗絲的枷鎖,無知的恐懼陷會愛麗絲於不安,只有委託人的委託才能夠填補她的心靈。
“嗯。 ”
愛麗絲柔弱地望向我,微微地點點頭。我好想叫她住手,好想叫她不要用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的眼神看我。她像平常那樣高傲地命令我還好一點。妳叫我求結衣不要取消委託?開什麼玩笑啊
?銀二先生已經死了啊!要怎麼完成見面談話的委託呢?
啊——我明白了,只要一直瞞著結衣就好了。就算過一陣子上了新聞,也沒人知道是誰的屍體。結衣只會聽說區立公園裡死了一個街友,讓她以為是其他人死了就好。
我歎了口氣,搖搖頭,自己都不覺得這種謊言能騙到最後。因為現實生活中,銀二先生已經不在了。當結衣問我父親在哪裡的時候,我該如何回答呢?
不在了。
已經不在了。
冷氣的寒風終於穿透包圍我的非現實感,滲透到肌膚當中。我抓住自己的雙肩,顫抖了起來。死了,被殺死了。究竟是誰痛下的毒手?又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
我因為愛麗絲的呢喃而抬起頭來。
“為什麼要切下頭部呢?為什麼:—”
切下頭部嗎?妳最在意的居然是切下頭部嗎?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愛麗絲是偵探啊!如果只是普通的死亡,也就不需要解開謎團了。沉重的心情一路下沉到胃部。為什麼要切下頭部
呢?日本現在可是二十一世紀,不是江戶時代喔!誰會知道理由啊?
但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少校說員警還不清楚屍體的身分,也沒有任何可以證明屍體身分的遺物。怎麼可能呢?這太奇怪了。我交給銀二先生的戒指去哪了呢?戒指上刻了銀二先生的全名,是很重要的線索。難道銀
二先生丟了嗎?還是——
有誰拿走了嗎?
我再次抬起頭來,愛一麗絲一直盯著我瞧。
“也許是為了讓人無法查覺是銀二先生而——切下頭部的。”
嬌小的偵探稍稍地聳了肩。 “這也是一種可能性,不過我還無法確定。”
因為情報不足,一切都是推測。偵探冷靜得令人不寒而慄。我背向愛麗絲,朝事務所的玄關前進。當我要套上鞋子時,愛麗絲叫住了我。
“鳴海,我一直覺得對你很過意不去。”
我套著鞋子,轉過頭去。坐在床上的愛麗絲抱著大熊遮去半張臉,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一想到愛一麗絲只有這種時候才會坦率地道歉,只能露出一抹苦笑。
“什麼事情對我過意不去?妳做過的壞事太多,我都不知道是哪一件了。’
我開玩笑地回答,而躲在布偶背後的愛麗絲也笑了。
“我光是為了要看某人低頭的表情,聆聽黎明時分的電車聲響和撫摸窗邊玻璃流下的水滴,都需要藉口。”
“我知道。”
說出口後,我自己也反省如此簡短的回應未免太冷淡了。於是我又接著說下去:
“我也是啊!我也是一直拿愛麗絲當藉口。”
接下來我自己也覺得害羞,於是轉移了視線。
“我是愛麗絲所雇用的偵探助手,世上沒有幾件比這項真相……更顯著的存在了吧。”
走出事務所之後,我沿著鐵軌朝車站前進。結果在連接公園的階梯旁,因為發現之前來時沒有的東西而停下腳步。一開始還以為是小花壇,其實仔細一看分別是三盆並排的花。
第一盆是放在正常桶子裡的乾燥花;旁邊是白色的三色堇,裝在寫了柏青哥店名的塑膠盆哩。
最後一盆是用舊日本軍的鐵制頭盔代替花盆,裡面裝的是聖誕玫瑰。
我站在階梯前方,呆呆地望著三盆花。情15?1n'如同冰得快凝固的蠟般,從我耳朵流下。
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跟大家一樣堅強?我真的能做到將悲痛藏在心裡,為了調查現實問題而繼續行動嗎?我真的有一天能變得這麼堅強嗎?
我努力擠出打開手機的勇氣,發新簡訊給結衣。但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我應該怎麼開口呢?不管怎麼起頭,都會傷害到她。乾脆就用簡訊說明事情全貌吧!這麼一來不用見面就可以
解決了。不,我到底在幹什麼?我應該要為結衣著想啊!
結果我連開頭也想不出來。沒辦法,還是明天再寄吧!當我闔上手機、打算繼續前進的時候,聽到後面傳來跑向我的腳步聲。
“藤島?”
一轉頭,就看見彩夏。她在冬季制服上又套了一件明亮的奶油黃大衣,一手抱著四合瓶大小
的日本酒。
“這瓶酒——”彩夏注意到我注視酒瓶的視線說道:“是明老闆吩咐我拿來祭拜的。聽說在這裡過世的人……常常來我們店裡對吧?”
彩夏把酒瓶擺在花盆旁,合掌祈禱。我抬頭望向階梯的上方,可以看到員警拉起的黃色警戒線,還有一些深藍色的人影在行動。彩夏究竟知道多少呢?就算事件還沒登上新聞,一看現場也知
道是有問題的死法,搞不好頭部遭到切除一事也已經傳出去了。可是,那又如何?如果沒有其他能做到的事,也就只能祈禱了。雖然我比彩夏對這次的事件清楚一些,但我能做的事不也一樣
嗎?
我在彩夏身邊低頭,閉上雙眼,一同合掌。
但是比彩夏清楚一點的我,不是朝向花而是朝向階梯前方的空間祈禱,朝向血流滿地的銀二先生倒下的地面祈禱。
好想再跟他多聊聊。
好想多問問他失去的一切,他拒絕的一切。
雖然我裝作一副很清楚的樣子,其實我什麼也不明白。為什麼他要拋家棄子?為什麼他要拒絕與女兒見面?又是為什麼在這條街道寒冷的天空下度日呢?
可是已經沒有人能回答我了。
因為銀二先生已經慘遭殺害。這次的事件和我之前的經驗完全不同,死者屍體沒有頭部。這也代表加害者無庸置疑的殺意。我因為冷顫而張開雙眼,爬上樓梯。呈現在我眼前的是多雲的天空
、裸露的地面和幾條被不吉利的黃色警戒線切割出的樹林影子。
我真的想知道嗎?
這個國家優秀的員警應該會馬上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所有事情,並且將犯人關進監牢。這種真相,我真的想知道嗎?
“……藤島?”
“咦?”我因為彩夏的呼喚而轉身看她,她的臉上流露出急切的表情。
“你在進行調查嗎?”
彩夏指著現場問道。
“嗯……”我避開彩夏的視線,勉強地回答道。視線的角落中,彩夏的臉龐更加陰沉了。
“我現在才說這種話可能很奇怪……這不是很危險嗎?”
原來彩夏也知道是殺人事件。為了不讓彩夏察覺,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很不可思議的是,我其實一點也不覺得恐怖。看到無頭屍體一事,似乎隨著時間經過把現實感從我的意識上一滴不剩地剝奪。大概是因為我沒有看到斷面吧!如果當初看到了噁心的斷面,現
在大概無法保持冷靜吧!可是原先看到的屍體,已經在我腦海中褪色,彷佛無關生死的雕像。
那不是失去頭部的屍體,而是本來就沒有頭的—
我搖搖頭,甩去無謂的妄想。
有某個充滿殺意的兇手,至今仍未受到法律制裁。這才是不變的真相。
“很危險啊。”我事不關己般地回答。
“但是,你還是會繼續調查吧?”
我的眼睛先追尋彩夏說話時吐出的白色氣息,之後才慢慢點頭。
“因為我們有受人委託。”
這當然是謊言,根本就沒人拜託我們調查殺人事件。我如此回答,豈不是跟愛麗絲一樣。因為恐懼流冰下黑暗的無知,無法依靠自己的手腳前進,只得依賴某人的意願進行調查。
“你越來越像愛麗絲了。”
我被彩夏完全看透,害羞地用手掩面。
“咦?咦?你不高興嗎?”彩夏從下方窺視我的表情。
“為什麼我會高興……”
“因為跟愛麗絲一樣啊!你不是很崇拜她嗎?”
“崇拜?妳從哪裡冒出這種想法來?”
“你不是因為想變得跟愛麗絲一樣,才當她的助手嗎?”
我朝兩手歎口氣,將手插回口袋,看著自己的腳。
“……我啊,是當不成偵探的。當了這麼久的助手,我自己也明自。我沒辦法變得跟愛麗絲一樣,只是……”
我只是想一直待在她身邊,代替她背負她無法負荷的事物,如此而已。
所以,啊——原來如此,理由這樣就很夠了。我不想再看到她流露宛如午夜沙漠般的表情。不管理由是多麼空虛,我都會跑去多管閒事,像狗四處亂嗅一般挖掘真相。
彩夏不知從何時開始眯上眼睛盯著我的臉,一邊點頭同意。我因為害羞而轉身背對她,拿出手機。我乾脆地傳了封簡訊給結衣,內容只有一句話。我想見妳,有空嗎?
當我要闔上手機時,發現彩夏正在偷看我的手心。
“……那個,這次的委託人……”
“哇!”我慌慌張張地把手機塞回口袋,轉過身去。
“就是之前來我們拉麵店的那個,夏月——”
“啊,彩夏,麻煩妳忘了那件事,就當做沒看到,千萬不可以跟別人說。”
“我不會說出去啦,可是……”
“妳也知道吧?藝人很多事情得小心翼翼的。”
“我是知道,但是你好歹也在意一下愛麗絲的感受吧!”
“……愛麗絲?”
“愛麗絲只要有心就能檢查藤島的手機簡訊吧!剛剛那封簡訊,簡直像寄給女朋友的邀約一樣!”那就別偷看啊!我也是有隱私權的。
“那是因為對方的經紀人可能會檢查,我們才假裝成是男女朋友,互傳曖昧的簡訊。”
“你會幫委託人著想,就不會幫愛麗絲著想嗎?總之要刪除剛剛的訊息!我也會去警告愛麗絲,絕對不可以偷看你的手機!”
那我要回去工作囉!彩夏說完就轉身跑回店裡了。刻意跑去警告愛麗絲,她才會更想看吧!而且這本來就是依照愛麗絲的指示進行的工作,沒有什麼好瞞著愛麗絲的……
算了。
我朝往公園方向的階梯坐下,臀部下的水泥觸感讓我的身體和頭腦漸趨冷靜。我已經把簡訊寄給結衣,不能回頭了。現在得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
首先要傳達銀二先生已經過世的消息,但先不要說明是他殺。雖然從屍體的狀態判斷,只可能是他殺。不過警方可能還沒發表屍體無頭一事,儘量不要給予結衣打擊。
然後,向對方老實說明我們想繼續調查的決心。我們想找到已經失去的言語,想要為死者發聲。
如果結衣拒絕了,我們該怎麼辦?
正確來說.結衣拒絕是理所當然的。
我突然想到如果只是要讓愛麗絲能繼續進行調查,我自己出錢委託她就行了。
可是我抱著膝蓋想了一會,就對自己搖搖頭。如果這樣就能滿足愛麗絲的話,她早就為了自己的好奇心,毫不客氣地揮舞刀劍來挖掘事實了。現在的我已經明白,嬌小的偵探選擇偵探之路是
為了拯救他人。雖然她每每說自己沒有朋友,說自己沒有拯救別人的力量,其實她是無可救藥的善心人士。所以事件到了最後,她總是身著喪服、走出房間,親自面對可能受傷的某人。這不
是出於矜持或是禮儀的儀式,而是想要替對方分擔痛苦。
可是愛麗絲卻無法與任何人接觸,不知道要幫助何人,也不清楚自己的戰場在何處。為了彌補這分缺陷,她用四個英文字母為缺陷命名,並且將自己囚禁在同名的事務所中。因為,她不知道
還有什麼=地方法可行。
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就算只是找出勉強的藉口,也要讓愛麗絲與世界有所接觸。
從現實方面來看,結衣放棄委託的可能性相當大。畢竟她希望我們找出來並且帶到她面前的物件已經死亡了。她選擇放棄的時候,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該為了誰而繼續調查呢?
因為森先生和裴先生都很仰慕銀二先生,他們應該都很想知道謀殺銀二先生的犯人。假設為了銀二先生的街友同伴而調查好了,他們身無分文,根本無法委託我們。職業偵探也是愛麗絲自
定的規矩之一,她是絕不可能做白工的。
我仰望深灰色的陰沉天空,吐出白色的氣息。
對了,還有少校。他一直為了銀二先生而行動,現在也一個人獨力進行調查。雖然不明白他瞞著什麼,但是他應該很想為銀二先生報仇。
此時,又有一股寒氣包圍了我全身。
至少,少校應該知道些些關於犯人的事。他明明就是第一個發現的人,還有採集無頭屍體指紋的餘裕,卻完全不說明發現當時的狀況。而且,他從之前就在調查狩獵街友的犯人。如果犯人真
的就是兇手,少校應該已經掌握了許多情報,為什麼要瞞著我們呢?我穿著牛角扣大衣搓揉雙臂,想搓去寒顫。
仔細想想,其實我完全不懂少校這個人。就算是阿哲學長跟宏哥,他們對於少校在想什麼以及他的人生經歷一無所知,而且也從來不去瞭解吧!尼特族想維持夥伴關係,只要分享在花丸拉麵
店後門前吵鬧慵懶的時間即可。
可是,我不是尼特族。我只是個小鬼,在抽屜裡塞滿了無意義又丟不掉的小石子和玻璃珠。所以我必須仔細地詢問少校,他究竟懷抱了什麼樣的心事呢?究竟看到了些什麼呢?又究竟知道些
什麼呢?有沒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呢?
我站起身來、拍拍僵硬臀部上的沙子。一邊走向車站一邊掏出手機,但是卻完完全全想不出
來該寄什麼樣的簡訊給少校。
*
第二天,事件的情況在我想像不到的地方發生變化。就從晚上八點左右,鷲尾打電話給我開始。
‘結衣在哪裡?’
一接起電話就聽到鷲尾的呐喊,我嚇得差點從啤酒箱做的椅子上跌下去。我因為擔心連明老闆跟彩夏都聽到,於是偷偷從後門窺視花丸拉麵店的廚房。好險她們兩個人都忙著招呼客滿的店裡
,無暇發現。
“……發生、發生了什麼事嗎?結衣她人——”
‘她沒去找你嗎?’
“沒有啊,她沒來找我。”
‘今天是現場直播啊!八點半就要開始攝影彩排了!啊啊啊,她究竟跑去哪裡了?你真的不知道嗎?’
“手機的GPS——”
‘她把設定改了!究竟是什麼時候改的?我又沒有告訴過她這件事。’
我把手壓在胸膛上,這件事是我教的。可是為什麼結衣會出走呢?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覺得她可能會來找我?”
‘那是因為……你是她男朋友啊!我想你多少會知道。’
“我當然會去找,但是你不知道她為什麼失蹤嗎?”好歹要有一點線索啊!
‘我想是因為……呃,但是……’
“但是什麼,請你說清楚。”
我開始煩燥了,此時的鷲尾有點奇怪。
‘我跟她說那個流浪漢死了。’
原本近在耳邊的醉漢喧鬧聲突然離我遠去,我咽下口水的聲音卻彷佛在洞窟中摔下鐵鍋般巨大。
“喂、喂,你……’
‘我也沒辦法啊!畢竟公園的工程暫停,一個活動也因此延期,就連員警都來過一次了。這件事大概今晚就要上新聞了,再瞞也瞞不住。’
我按捺住憤怒。就算如此,也該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吧!
‘我也跟結衣說過,那個人不一定是她爸爸!叫她把他殺致死的那個流浪漢當做其他人,忘
了就是。’
“你說了這種蠢話嗎?連他殺致死都說出來了嗎?”
電話的另一頭,鷲尾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件事,我的確是做錯了。可是我也沒想過,她居然會在節目開始之前失蹤。’
“我會去找人。她消失之前在哪裡?什麼時候不見的?”
根據鷲尾的回答,是在之前我去過的豪華大樓裡的攝影棚,最後一次看到她是七點半左右,櫃檯小姐有注意到她走出大樓。我問清楚結衣的穿著,打了通電話給愛麗絲。
“結衣失蹤了,能幫我找出她手機的位置嗎?”
我彷佛聽見了細小的驚訝,但是愛麗絲只留下一句:‘明白了,我馬上通知。’就掛斷電話了。我也立刻打電話給結衣,但是她果然不接電話。她到底跑去哪裡了呢?她是自願無視我的電話
?還是出了什麼事情呢?被神經大條的經紀人告知父親過世的消息時,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呢?而且居然還是他殺——
突然間,一股說不出來的異樣彌漫了我全身。
好像有哪裡怪怪的。是鷲尾怪怪的嗎?自己負責的偶像在現場直播節目前夕失蹤,慌成那樣是理所當然的。可是——
我沒空思索突如其來的矛盾,趕緊甩甩頭擺脫這分異樣,就從後門沖出去了。從拉麵店跑
到區立公園,連兩分鐘都不到。我沖上樓梯,在黃色警戒線包圍的廣大公園中四處尋找。員警兇惡地瞪視我,樹木林立的公園中卻都不見結衣的身影。總之她沒來這裡,那麼她跑去哪裡了呢
?她該不會想不開吧?因為父親過世而打擊過大——例如爬上高聳的大樓屋頂,或是突然沖出馬路——我按捺住悲觀的想像,沖下樓梯。也許我應該先去一趟攝影棚,畢竟才消失半小時左右
,也許她還在攝影棚付近。
當我沖過車站,正要爬上天橋時,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震動。掏出來一看,是愛麗絲傳了簡訊給我。裡面附上地圖,通過中心街之後的叉路上畫了箭頭,還用大大的紅色圓圈框了起來。接下來
,愛麗絲馬上打了電話來。
‘你收到了嗎?’愛麗絲快速地說道。
“我看到了。”口中輕微的絕望和唾液一同滾動。
‘夏月結衣手機的GPS誤差大概半徑三十公尺左右,我用紅色的圓圈表示。’
“意思就是她大概在這棟建築物的某處對吧?”
‘應該就是這樣,接下來就是你白己徒步尋找了。反正已經鎖定在一棟建築物中了,應該很快就會——’
“別說得那麼簡單。妳知道那是哪裡嗎?”我有點要哭出來了。“那裡是東急手創館啊!”
忘記是什麼時候,少校曾經如是說過:
“如果想在這一帶拍攝恐怖分子佔領什麼地區的電影,所有導演一定都會選東急手創館當舞ㄙ口。 ”
東急手創館是巨大的雜貨店,商品種類繁多到令人頭昏眼花;因為搭建在不平整的斜坡上,整棟大樓內部都利用地形的高低差增加樓層數,結構複雜到令人傻眼。光是玄關就有三個之多,只
要在裡面閒逛一會兒就會搞不清楚自己在哪一層樓。除此之外,店裡擠滿了眾多的客人和商品,混亂的空間就算馬戲團的一行人或是諸侯帶著一大群部下通過也不會令人覺得奇怪。想要在一
小時之內在這片混沌中找出一個女孩子,談何容易?
我爬上天橋,俯視下方巨大的十字路口。密密麻麻的車輛燈光交錯,彷佛肺動脈在鼓動。我躊躇了一會,掏出手機打給第四代。
‘什麼事?’
“你現在在事務所嗎?現在有多少人可以馬上出動?”
‘十二個人。怎麼了嗎?’
“要拜託你們幫忙找人,對方在東急手創館裡!”
我一邊穿梭於擁擠的天橋人群中,一邊快速地說明事情經過。
‘我馬上過去,在十字路口等我。’
第四代一說完就掛斷電話。我跑下天橋對岸的樓梯,汽車廢氣的臭味隨著寒冷的夜風吹拂而來。
手創館的玄關前方已經擠滿了黑壓壓的人影,其中一個人發現我的到來,所有人立刻一齊向我鞠躬打招呼。
“大哥,您辛苦了!”
“辛苦了!”“辛音了!”
這群壯碩的男性都身著黑色的長袖T恤,年齡也比我大上一輪。兇惡的眼神和氣氛,一定會嚇得大家不敢踏進東急手創館。他們是平圾幫的成員,也就是第四代所率領的幫派。
“第四代呢?”
“壯老大去停車了。”電線杆回答道。對了,找到人就得馬上帶去攝影棚啊!
“嗯,那個,大家都認識夏月結衣嗎?”
“是!” “我有她全部的CD!” “我還有寫真集!”
大家出乎意料地對偶像有興趣,不過這種個性在這回幫上了大忙,因為這樣表示大家都知道要找誰。
“聽好了,她應該是穿著白色的洋裝,上面罩著黑色的毛邊大衣,還戴了太陽眼鏡。大家
分頭找人,發現之後不可以靠近她,要馬上打電話給我。不可以讓當事人也不可以讓附近的人發現。”
“是!”
“可以跟她要簽名嗎?”當然不可以!你剛剛是沒在聽我說的話嗎?
“你白癡啊!當然不可以要簽名!”就是這樣!石頭男好好教訓他們一番。“我們的T恤都是黑色的,簽了也看不到。”
“那不是重點吧!”
“東急手創館有賣可以簽在T恤上的筆吧!”“因為是手創館啊!什麼都有賣!” “連機關
槍都有賣!” “手創館才沒賣機關槍!趕快給我分頭去找人!”
儘管路人和出入手創館的客人視線讓我非常尷尬,我還是拚命地發號施令。平板幫的成員也
先兵分三路,一路前往眼前的玄關,另外兩路前往其他的入口。
“你去1A,你去2A,我去3A。” “是!” “是!”身著黑色T恤的成員梯聽從電線
杆的命令四散,我則沿著前往屋頂的路線尋找結衣。我還是無法忘卻這個可能性。心靈脆弱的結
衣,因為一時想不開,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對了,再請愛麗絲確認一次手機的位置。
愛麗絲用簡訊通知我結衣依舊在館內之後,我的手機馬上響了。
“大哥,找到人了。呃,這裡是幾樓……四樓?就是有賣傢俱和燈飾的地方。”
“我馬上過去。”
從4B前往4C的短樓梯上,身著黑色T恤的男子向我招手。對方是剛剛打電話通知我的幫派成員。
“在那裡。”
對方手指著擺滿裝飾用的架子和間接照明的賣場角落,那裡佇立了我熟悉的身影。她在各式各樣的聖誕樹林立的熱鬧樹林中,凝視著燈飾的照明。我因為放下心中一顆大石頭,差點就跌坐在
地上了。
“請幫我打電話給第四代,說我們找到人了。”
我小聲地拜託幫派成員,屏息緩緩爬上階梯,輕輕地接近纖細的人影。不知道是因為商品價格高昂還是因為營業時間快結束了,這一帶都沒什麼客人;就算有店員,也是在隔了好幾個架子的
地方接待其他客人。
儘管如此,當我踏進家飾照明區的角落時,還是停下了腳步。
因為我看呆了。結衣佇立在紅綠燈光下,看似寂寞的側面讓我看呆了。就連隔著深色的太陽眼鏡,都看得出來她的雙眸中雪花不斷地飄下。
結衣先發現了我的存在,轉向我微微地拉下太陽眼鏡。她的臉上陸續出現了驚訝、放棄和安心的表情,然後又逐漸消失。
“……怎麼會被發現呢?”
結衣害羞地笑著說道。
“因為我有很多善於尋人的夥伴。”
我刻意壓低聲音地回答。
“是喔?像那位偵探小姐嗎?你有很多朋友?”
結衣虛弱地笑著說,沒想到會這麼快就被找到了。我無法直視她,只能一步一步地緩緩靠近。巨犬的架子上,玻璃材質的天使雕像一邊回轉一邊散發光芒。
“最近出了好多精緻的燈飾,我覺得每一種都很好。可是買回家裝飾,也只會覺得很寂寞而已。”
流覽賣場燈飾的結衣如是說道。她的太陽眼鏡上,閃耀著彩色的燈光。
一 “因為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結衣用手指撫摸樹冰形狀的純白燈飾。
“我一直很想過這種耶誕節:回到家的時候,聖誕樹在玄關閃閃發亮。我和媽媽一起做飯,晚歸的爸爸抱著大包的禮物回到家……”
館內明明暖氣充足,我卻67到一陣寒顫。
一可是,我的夢想已經不可能實現了……一聽到父親過世的消息,想到夢想一輩子都無法實
現了,就覺得、就覺得……等到我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跑出攝影棚了。”
結衣用兩手抱著鼻子發光的麋鹿飾品,喃喃地說道:
“我自己心裡也明白跑出攝影棚會開天窗。雖然心裡明白……”
她懷裡抱著麋鹿飾品,就在櫃子前面蹲了下來。
“可是我又會覺得,就算我不在,彩排跟正式演出的時候會有另一個乖巧的我跑出來代替我完成所有表演……”
黑色尼氈外套的背影,彷佛一碰就會破碎。束手無策的我,也只好跟結衣一起蹲下。因為緊貼著結衣身後蹲下,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映入眼簾的只有太陽眼鏡的鏡架和形狀漂亮的耳朵。
“鷲尾先生發脾氣了嗎?”
“應該是吧!雖然——彩排已經開始了,不過總是會有辦法的。”
“啊,嗯。”
結衣虛弱地笑著,把麋鹿放回架子上。可是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蹲下的背影也沒有絲毫顫抖。
結衣的父親死了。就在兩個人交談之前,就在還沒決定要原諒對方還是繼續怨恨對方之前。人的心靈如果空洞太大,只要一點點打擊就會崩潰時,唯一能做的就是縮著身子保持沉默。這點就
算是我,也非常清楚。
所以我對著黑色大衣的背影如是說道:
“妳可以不用回去。”
結衣後面的頭髮,稍微搖晃了一下。
“我不看電視也不聽音樂,今天來找妳也不是出於鷲尾的依賴。結衣就算讓現場直播的節目開天窗,在演藝圈失去工作機會,出不了CD,也不幹我的事。只要能確認妳平安無事,我今天
的工作就算結束了。雖然手創館的營業時間快結束了,但是如果妳想繼續逛聖誕商品的話,我可以陪妳。逛完後要不要一起去吃飯?花丸拉麵店的拉麵和霜淇淋,妳都還沒吃過吧?”
結衣抬起了臉龐。太陽眼鏡差點就要掉下來,可以看見濕潤的大眼睛。
一……鳴海出乎意料地溫柔呢,我本來以為你可能會把我綁回攝影棚的。”
因為結衣是半開玩笑說的,我慢慢地湧上怒意。
“我不是因為溫柔才對妳說這些話,這都是我的真心話。我不知道妳一時的任性會帶給多少
人麻煩,可是那些事情是鷙尾跟電視臺員工的問題,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雖然妳可能覺得我很
傻,但是我真的擔心妳是不是會跑去跳樓白殺。因為我見過太多不愛惜生命的傢伙,才拜託一堆
人來找妳。我不是為了妳,也不是為了其他人來找妳。”
我閉上嘴巴,等待結衣的回音。可是她只是摘下太陽眼鏡,凝視著我。她的眼睛呈現彷佛堆╭滿星星的夜色。
我心想:妳父親已經死了,還是讓人切斷脖子死了。為什麼妳還能如此冷靜呢?一般人只要很難過就大哭,很生氣就大吼,有想要的東西就說出來,為什麼妳做不到呢?難道是因為哭泣會一
讓上電視的妝花了嗎?
默默地承受結衣的凝視下,我沒道理的憤怒漸漸地堵在胸口。人為什麼看到別人做不到自己也做不來的事情就格外生氣呢?難道這也是一種自我厭惡嗎?
“……對不起,我說了蠢話。”
我說完之後,俯視自己蹲下的兩腿之間。
“不會,謝謝你。”
為什麼要跟我道謝呢?難道沒聽到我說的話嗎?
“鳴海果然是個溫柔的人。”
我搖頭搖到額頭都要碰到膝蓋了。不要在意我的事,死的是妳父親啊!
“我……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結衣的聲音沉沒在冰冷的水中。畢竟是遇到這麼嚴重的事情,就算如此也無妨。就算水底冰冷又呼吸困難,有時候人就是只能沉沒。
但就在此時,鈴聲傳到我們耳裡。
一開始是我,然後是結衣抬起頭來。先是熟悉的弦樂旋律和打擊樂器的演奏重疊,最後傳來
一陣歌聲。
是結衣的歌聲。
我們四處張望,尋找歌聲的源頭。最後在架子上的高處上發現,電視螢幕正在播放聖誕商品的廣告。畫面中的結衣坐在溜冰場的護欄上唱著歌,看起來非常耀眼又透明。儘管我明白這是因為
妝扮、攝影技術和歌曲造成的錯覺,還是忍不住心頭一緊。
雖然感覺到身旁的結衣站起身來,我還是繼續盯著電視螢幕。
“……我得走了。”
結衣喃喃自語道。
“鳴海,謝謝你。”
我一直到被結衣叫了名字才轉過頭去看她的臉。在她戴上太陽眼鏡之前,我好像看到眼角有淚痕。黑色大衣的背影朝樓梯的方向走出賣場,我慌慌張張地追上結衣。
來不及就好了,我在心裡祈禱。
我跟著結衣走出手創館,送她坐上在十字路口待機的第四代車子。一直到目送車子尾燈離去之間,我都不斷地祈禱。如果結衣連正式演出都趕不上,應該會被節目製作人或是大牌藝人臭駡一
頓,然後趕出演藝圈吧!這是我所瞭解的規矩。還是在這個某人的飛吻或是眨眼可以值上好幾千萬的世界,有什麼特別的規定可以顛覆一切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副太陽眼鏡下的眼睛,看起
來並不像是那個世界的居民應有的雙眸。
第四代駕駛的瑪莎拉蒂消失在閃爍的光之海中,而我將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踏出步伐。
“大哥!” “請您跟我們去一趟事務所,大哥!”
後面有人喊住我。
我轉過身去,發現營業時間結束的東急手創館中魚貫走出穿著黑色T恤的男子。我忘記這些傢伙了,要是能一直忘記就好了。
“辛苦大家了,謝謝大家的幫忙。我差不多該回家了。”
跟愛麗絲連絡、跟竹尾連絡,我該做的事情還剩一大堆,但是現在我最想倒在床上。
“不行,壯老大要大哥幫我們計算這次的薪水。”
啊,要算錢。不管我跟平圾幫多要好,也不可能讓他們做白工。第四代在這種地方真是算得一清二楚。
帶著平扳幫的一群壯漢走在夜晚的熱鬧街道上,在那時對我而言可能是必須的壯舉。路人的視線尖銳,讓我開始覺得不需要太拘泥小節。就算我叫他們先去事務所,他們也會說不能丟下大哥
先走或是我們一定會陪在大哥身邊,結果就是一個個跟在我後面。
“不過夏月結衣真是有夠漂亮。”我聽到走在後面的電線杆們偷偷地交談。
“不虧是大哥!” “大哥下一個目標是演藝圈嗎……” “大哥太受歡迎了,不管對方是什麼
樣的美女,只要見面兩秒就能讓對方懷孕。”
“這跟受不受歡迎沒關係吧!做得到就是妖怪了!”
我忍不住轉過身吐槽。
第四代回到事務所,已經是一小時之後的事了。這一個小時當中.我在教平板幫的成員分數的減法。大家不管我怎麼說明請款單的寫法都聽不懂,所以我問大家會不會加法。結果電線杆說他
完全不會算數,石頭男很得意地說他連分數的加法都會。不知道是誰插嘴問:“那減法呢?”這句話讓連哭泣的小孩看了都會關上嘴的十二名黑衣男子一起頭痛不已。
“大哥,為什麼分母和分子要倒過來?”
“那個,所以就是說……”
“倒立的話,就可以很輕鬆地讓分子跟分母倒過來耶!”
“你腦袋真好!” “6變成9了喔!” “好厲害喔!”“這樣我們的薪水不就變多了嗎?”“6000塊變成0009塊了!” “那不是變少了嗎?白癡!”
討厭啦,我想回家了。就在我開始收拾東西的時候,身著大紅色中國風外套的第四代打開事務所的鐵門走了進來。霎時,事務所的溫度降到冰點以下。冷若冰霜的年輕幫主瞥見幾名部下在
桌子後的沙發上倒立的蠢樣,不發一語地踢飛了沙發。
“喔!” “哇!”
頂著巨大身軀的電線杆和石頭男頭部著地跌到地板上,發出轟然巨響。
“現在可沒空讓你們玩。園藝社的,到裡面來,我有話跟你說。”
第四代帶我走進桌子左手邊的門扉,那裡是倉庫兼打盹用的房間。房間裡堆滿書架和尚未開封的紙箱,狹窄到令人呼吸困難。深處的牆邊放了一張簡單的床鋪,旁邊的小桌子上有一台蒙了薄
薄灰塵的電腦。第四代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床上。 .
“結衣的事結果如何?趕上了嗎?”
第四代聳聳肩,打開手機讓我看電視節目。畫面右下方打出“LIVE”字樣,攝影機隨著司儀的介紹轉到其他會場。攝影機流覽過擠滿大量年輕男女的觀眾席,最後終於轉到舞臺上。在聚光燈
下向大家招手的,的確是結衣。
我咬著嘴唇,移開視線。和平常一樣,結衣佇立在四方形的閃耀世界中,依舊是一副不知眼淚為何物的笑容。明明一小時之前,她還蹲在我面前,彷佛要被悲傷壓碎一般。
第四代闔上了手機。
“關於殺害街友一事,阿哲大概都跟我說過了。”
殺害街友一詞讓我全身僵硬,這個人說話真的是從不打馬虎眼。
“愛麗絲還沒對我們下令,我們該怎麼做?”
“就跟……之前一樣。”
我緩緩地、斷斷續續地說明:雖然已經沒有繼續調查的理由,但是我還是要找出為結衣盡力的藉口。
“那傢伙還是一樣白癡。”
我最近發現第四代口中的“白癡”是包含某種程度的溫柔,所以我也老實地點頭。
“那你想怎麼辦?”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在膝上用力握緊雙手。我明明下過一次決心,卻又沒有自信。這都是因為我剛剛看到結衣在螢幕上的樣子。我真的該救她嗎?她白己說了好幾次——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一直擅自以為用毛線帽和太陽眼鏡遮掩美貌,拚命掩飾淚水的結衣是真正的她。但是也許在電視上的夏月結衣才是真正的她,桂木結菜只是夏月結衣的影子而已。如
果真是如此,我想付出的勞力全都是白費工夫,別再和她有所牽扯,忘了她還比較好。
不!我小力地握起拳頭。
我所接觸的世界非常狹小且受限。所以我只能先決定目的地,然後閉上眼睛,踏出腳步。就算這麼做,可能會傷害到委託人或是夥伴也一樣。
我至今為止不是做過好幾次了嗎?
當我抬起頭來時,差不多等得不耐煩的第四代也同時開口。兩個人的聲音重疊發出和音。
“那個關於少校——” “你聽好了,少校他——”
我們又同時閉上嘴。第四代露出苦澀的表情,移開視線。
“……搞什麼啊,你不是都知道嗎?幹嘛裝出一副迷惘的樣子。”
“我才不是裝的,是真的很迷惘。”
可是我只能這麼做了。我只能去確認少校究竟知道些什麼?又隱藏了什麼?
“你知道最糟會變成怎樣嗎?”
“咦?我知道啊!我想最糟就是少校再也不信任我,不過只要讓我一個人背黑鍋就好了。”
“我不是說這個。”第四代露出一副受夠了的表情,抓抓頭髮。“他是嫌疑犯。”
我吃了一驚,望著第四代的臉龐。
“……我知道員警有在懷疑他。”
“你果然還搞不清楚問題所在,我才不在乎員警想什麼。阿哲跟宏仔也都在懷疑少校,我當然也是一樣。少校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又是軍武宅。他不只熟知空氣槍,應該也知道怎麼砍頭
,怎麼可能不懷疑他。”
我啞然無語,腦海中反芻第四代的發言。
“你是認真的嗎?”
乾燥的喉嚨又開始痛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少校要殺了銀二先生呢?銀二先生明明就很喜歡少校,兩個人又很要好。而且少校不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啊!大家明明是夥伴,為什麼不肯相信對方呢?”
第四代冷若冰霜的視線讓我閉上了嘴,我自己也明白剛剛說了蠢話。我歎了一口氣,又坐回床上。
“如果是根據你的定義,我的確是不信任少校。”第四代回答道:“我們也不是全盤瞭解少校這個人,為什麼你能說少校不是犯人呢?”
我搖了搖頭,但是卻不懂自己是想否定什麼。
第四代說的是對的。我深切地明白這個道理。不光是阿哲學長和宏哥,包括愛麗絲也在懷疑少校吧!就像之前調查阿哲學長過去引發的事件一樣,沒有人說過“阿哲不可能幹出這種事”。相
信對方和相信對方的清白是兩碼子事。
如果擅白決定少校的行為模式是我幼稚而平凡的信任,無論少校犯下何等過錯都絕不會拋下他的決心就是尼特族之間堅強的信賴。
但是我做不到,我沒辦法劃分得這麼清楚。
“所以是我的話,我會痛揍少校一頓。”第四代這麼說。
阿哲學長事件的時候,他也說過一樣的話。搞不好他只是開玩笑的,不過我卻笑不出來。等
到心情平復一點之後,我開口道.
“我從以前就在想。”
“想什麼?”
“第四代腦袋好,又有力量。如果你是愛麗絲的助手,大概所有事件都可以在二天內就解決了吧。”
“別開玩笑了。”第四代擺起臉來。“伺候那麼麻煩的傢伙,除了你還有誰做得來?”
就算是我,也沒有做得很好。
“你跟我不一樣,也跟愛麗絲那些尼特族打從根本上就不一樣。因為你可以毫不在意地闖入對方內心,我們需要一個沒神經的傢伙。”
我垂下眼睛,歎了一口氣。反正我就是這種角色。
“可是大家都很討厭我吧!因為我隨意地闖入對方的內心。”
此時第四代眯起了眼睛,盯著我說道:
“如果野貓從你家窗戶的縫隙跑進來,你會對它生氣地說不要髒著腳進來嗎?”
“咦……”
“你就是給人那種感覺。想生氣都氣不起來。”
我眨了眨眼晴,一度垂下視線,旋即又抬頭看著第四代的臉。 “你今天好像詩人。”
“吵死了混帳!”
第四代露出一臉凶相。第四代罵人混帳就表示真的生氣了,這也是我最近發現的。
我走出平圾幫的事務所時,附近一片漆黑,天氣也變得更冷了。這條狹窄的小路因為與外側的大馬路有一路之隔,人煙稀少。陡峭的斜坡上,僅有幾盞路燈閃爍。我在快要熄滅的螢光燈下掏
出手機,決定要趁自己改變心意之前打電話給少校。
可是第四代口中的“嫌疑犯”一詞還緊緊地黏在我耳裡,讓我無法打開手機。
明天再打吧!反正時間也晚了。
正當我要把手機塞回口袋時,手機突然在我掌中震動了起來。
‘我有事情想拜託藤島中將。’
少校對著電話如是說道。我把背抵在冰冷的圍牆上,連一口氣都吐不出來。
‘你可能會覺得我的請求很奇怪,不過你願意聽我說嗎?’
我沒想過少校居然會先發制人,只能仰望沒有星星的夜空說:“好啊,有什麼事情我幫得上忙呢?”
沉默了一會之後,少校開始說明。這的確是很奇怪的請求。
*
我好久沒去學生會露面,學生會辦公室好比秋季的海水浴場般荒涼。大桌子上攤著皺巴巴的校慶海報和簡介,兩台印刷機張著大嘴露出卡紙的滾筒,並列的紙箱裡塞了卷起來的店鋪和舞臺表
演的宣傳簾幕。
在桌子四周有一個戴眼鏡的嬌小女孩,像準備過冬的松鼠一樣仔細地收拾文件和把垃圾塞進塑膠袋裡。
“藤島同學!”
對方發現我走進辦公室,於是抬起頭來喊我。這位女孩名叫香圾由香裡,是本校學生會的監察委員會會長。
我鞠躬道歉說:“不好意思,麻煩妳幫忙奇怪的事情。”
“真的是很奇怪的請托呢!害我嚇了一跳。”
被這麼一說,我也只有惶恐的份。
“你不能告訴我真相,是因為跟那位偵探有關嗎?”
“就是這樣,不好意思。”
其實不是我刻意不說,是因為我真的不知道。少校不肯說明,只是拜託我。
“你知道R高中嗎?是一所在藤島中將就讀的M高中附近的私立男子高中,我想在學生都在的時候合法地進入校園。你認識學生會的人吧!你去拜託他們,讓我們可以進入R高中參觀。”
我只是把少校的請求直接轉達給香圾學姊而已,原本以為不可能辦到。所以第二天香圾學姊說已經辦好手續時,我吃了一驚。
“我們跟R高中的學生會也認識很久了,而且最近我們又改朝換代,也該去打聲招呼和參觀。你提出的時間點剛剛好。”
“咦?改朝換代?”
我一提問,香圾學姊就刻意地跳了起來。
“你不知道嗎?學校上個月才辦過學生會投票啊。我們學校的學生會每一期都是在校慶後換人,我們已經退休了。”
“我不知道……”
學校舉辦過學生會投票了啊?我連校慶都不太記得,當然更不知道已經辦過選舉了。我連自己有沒有投過票都不記得,看來那天應該是翹課了。上個月因為明老闆的訂婚事件,忙了好一陣子
。
“退休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已經高三啦!要準備大學聯考。”
“啊,對喔。”
我幾乎都要忘記高中生的人生應當怎麼度過了。
“那妳為什麼在整理學生會辦公室呢?”
“新的執行委員和總務好像都很不會整理東西的樣子,辦公室一直維持這副亂糟糟的德性。我看不下去,加上高三的課也少……對了,你第六堂沒課嗎?”
“咦?沒有啦,剛好是白習時間。”我勉強編了一個謊言,想當然爾是翹課。
“反正是翹課吧?”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害我嚇得跳了起來。我轉過身去,看到辦公室門口佇立一位頭戴發箍、眼神銳利的長髮女子。對方是學生會會長羽矢野薰子,現在應該說是前
會長了。
“聽好了,你是代表我們學校去R高中參觀,不要做出失禮的行為。一開始要先乖乖地去教
師辦公室打招呼,然後跟R高中新的學生會會長和校慶執行委員會的人打招呼。這是我們今年校
慶跟運動會的報告,記得要跟他們交換。這台相機是我們學生會的東西……”
薰子學姊交代了一堆瑣碎的事項,最後還在我的書包裡塞滿行李。
“這次參觀的手續都是薰子幫你辦的。”香扳學姊偷偷在耳邊告訴我。原來如此,我在學姊
面前更抬不起頭來了。
“反正你無法交代我們原因吧?”
薰子學姊雙手抱胸說道。
“是,不好意思……”
“……是為了在車站前公園發生的事件吧?”
我吃了一驚,努力不要表現在臉上。薰子學姊在奇怪的地方異常敏銳。區立公園發生街友死亡案件——除了屍體的異狀之外——都已經上了電視,我最近可能被其他學生看到常常跟街友混在
一起。聰明的人應該早就察覺了。
“你盡是淌些渾水,也做點高中生應該做的事吧!”
薰子學姊因為受夠了我,一邊歎氣一邊說道。香圾學姊因為聽不懂薰子學姊的話,轉頭看看薰子學姊又看看惶恐的我。
“這種傢伙真的可以代表我們M高中嗎?”薰子學姊向香圾學姊問道。
“藤島同學沒問題啦!他又是負責接替我的人,得早點習慣對外的工作。”
“……接替學姊的工作?”
“咦?我沒跟你說嗎?你被指名當監察委員啊!”
“咦咦咦——!”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對,暑假前學姊好像稍微提過,可是我沒想過她是認真的。
是的——本校有一條很麻煩的校規,學生一定要參加社團活動,而我因為沒有參加社團所以違反校規。我本來以為沒有人會追究才丟著不管,原來是因為當上了監察委員。聽說參與學生會活
動,就不需要參加社團活動。
“之後新的委員會會長有事可能會找你,要好好加油喔!”
我因為打擊太大而呆呆地走出校門,看到在校門外等候我的少校打扮更是吃了一驚。
“你怎麼啦?一副被84毫米無後座力炮打到腦袋爆漿的表情。”
“如果被打爆腦漿,怎麼還會有臉!重點不是那裡啦!”
深藍色的外套搭配灰色的長褲,拉松的領帶和沒紮進褲子的襯衫。怎麼看都是我們學校的男生制服。
“你為什麼會穿成這個樣子?”
“這種東西網路上就買得到了。”
原來可以買到啊……
“居然有小學生的尺寸啊?”
“玩笑話就說到這裡,該去辦正事了。”
少校用下巴指了指車站的方向,就跨出步伐了。
R高中距離本校約地下鐵兩站,是所位於安靜住宅區的男子高中。它是東京都內升學率數一數二的好學校,就連到處轉學、不熟悉東京高中的我都聽過它的名字。當面向行道樹的校地映入我眼
簾時,我已經被它雄偉的氣勢給壓倒。玻璃帷幕的校舍和八個網球場,廣大的校地想必足以讓棒球社、足球社、壘球社、排球社和田徑隊每天都能和平地在一起練習吧。讓人不禁懷疑這裡真
的是東京都嗎?
“你在怕什麼?是學生會代表就要有個樣子。”
少校拍了拍佇立在校門前的我背後,但是不怕才奇怪。一進入校園,廣大和緩的階梯一路延伸到校舍二樓,左右豎立了雕刻與旗杆,就像美術館或是大使館。再加上剛好又是放學時間,出現
了許多學生。
少校把我推進右手邊的警衛室裡。我出示學生手冊和完成訪客登錄之後,少校就快速地步入校園,接下來非常熟練地從玄關左方的客人用鞋櫃拿出拖鞋。
“教職員辦公室在西棟二樓。”
我讓少校在走廊等我,我則進入辦公室跟負責學生會事務的老師打招呼。當我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少校悠然地從教職員專用廁所走了出來。
“接下來是學生會辦公室,在中央棟的中二樓。”
“為什麼你這麼熟?”
“那是當然的啊!我是這裡的畢業生!”
我因為吃驚而呆立在走廊上,路過的幾名R高中學生則盯著我們看。
“……你是畢業生?那、那為什麼不自己一個人來就好?”
“噓,小聲點。”
少校把我拉到人煙稀少的樓梯間去,稍微跟我解釋了一下理由。
“我自己說來也不太好意思,總之我不是能安于高中之內的鴻鵠。”
“啊?”
“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以向井均之名留下了許多傳說。例如在校慶的營火里加了曳光彈,在校園中用桌子和椅子建造Mobile Suits,還有偷拍體育老師在教官室痛飲的畫面並且流傳出去等
等。”
“所以老師們都記你記得一清二楚的……”
“對啊。而且當我畢業的時候,歷屆導師和社團顧問都抱頭痛哭,一起慶祝。”問題學生終於畢業了,想必是很高興吧。“所以我不能穿著以前的高中制服潛入學校,光是背影就有可能會被
發現。”
那你以為穿其他學校的制服就能蒙混過去嗎?你的體型那麼特別,三兩下就會被發現了。
“可是對你來說,非法潛入根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啊!”
我一這麼說,少校就聳起了肩膀。
“如果是晚上就辦得到,可惜這次非得在社團活動的時間執行不可。”
“社團活動?”
“我這次任務是要在那些傢伙齊聚社團辦公室的時候闖入,所以才需要中將的幫忙。這次很感激你的協助,你只要忙完學生會的事情就可以回家了。接下來你要怎麼辦?”
“你現在還說這種話。”
我已經連氣都生不起來了。
“你什麼都不交代明白.我當然會跟去啊!”
“我就知道。”少校露出些許寂寞的笑容。
那些傢伙指的是誰呢?望著少校淡淡的笑容,我想現在間他也不會告訴我吧!
R高中的學生會長是個輕浮的男生,染髮、戴耳環、敞開的學生制服下是嗆紅辣椒T恤。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才一年級。對方從頭到尾一直說“可惜薰子學姊要畢業了,之前校慶的時候我
就看上她了,結果她要去上女子大學的樣子。”之類的話上讓想像會長是冷漠精英眼鏡男的我著實吃了一驚。不過仔細想想,這是少校的母校。說不定校園內充斥了浪費聰明頭腦的學生。
辦完正事之後,我們前往社團大樓。看到別人的社團大樓是和校舍一樣雄偉的三層大樓,再想起自己學校的小型社團備受欺侮就讓人不禁想落淚。第三層樓擠滿文化社團,少校朝角落的房間
走去。
那間房間的門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貼紙。從美軍的金色老鷹、繪有獅子與王冠的英國徽章、德國納粹的鉤十字黨徽、太陽旗等主要的軍徽,到注意危險物品、注意輻射物質等警告標誌、直升
機、戰鬥機或是飛彈形狀的貼紙,甚至還有印了梵文或是般若心經的貼紙。在這一堆亂七八糟的貼紙中,有一張小小的白色門牌,上面寫了“歷史研究會”。
歷史研究會?姑且不論社團名稱,這怎麼看都是——
少校作勢要我安靜,隨後壓低腳步聲,悄悄走近門口。房間裡似乎有人,而且還不只一個。我環視走廊,確定沒有路人之後就屏息集中精神,偷聽房間內的對話。
“……住手啦,我真的不想做這種事。” “因為我也沒想過……真的會搞成這樣啊。” “你看到新聞了吧?” “員警……”“都是……不好啦!”“不是……的錯啦!”“那……就……”
“我才不要。” “……這樣的話。” “別開玩笑了。”
他們在吵架嗎?員警?新聞?究竟在說些什麼呢?少校為什麼要特地來這裡呢?
就在此時,少校在門前蹲下,將手中形狀複雜的一對鐵絲輕輕地插進門把。只花了十幾秒鐘門鎖就打開了。
少校站起身來,打開房門。
房間裡傳來椅子的撞擊聲、慌慌張張的腳步聲和雜誌之類垮掉的聲音,還有卡在喉嚨不成聲的人聲。
“你們的安全設施真粗糙,我不是說過這裡也是武器庫,所以要上三重鎖嗎?”
少校一邊說道,一邊環視室勺。
從房門的慘狀就可以想見室內的髒亂程度:書架上塞滿雜誌和漫畫,電視四周堆積了好幾台電視遊樂器,CD和DVD直接四處擱置,不知是模型槍還是空氣槍之類的各種武器雜然地靠在牆邊、釣
在天花板下或是塞進紙箱。空氣中還微微飄散香菸的氣味。在一片混沌中,放置了幾張椅子。房間裡身著制服的四名學生中有三人坐在椅子上,另一個人被三人包圍,跌坐在地上。
“向井學長?”
兩、三個人同時發出尖聲問道。少校用腳撥開地上的垃圾進入房間,我甚至可以從背後感受到他的殺氣。
“你們怎麼一副懶散的樣子,連管理槍枝的基本都忘了嗎?不准在有槍彈的地方飲食,更不可以抽菸。”
“學長,你今天是來——你身上的制服是怎麼一回事?”
站在最前面,比少校高兩個頭的男生問道。淩亂的長髮蓋住半邊眼鏡,陰影下的雙眼佈滿不
健康的混濁。
“我本來是想說要來重新鍛煉你們的本性和愛國心,不過今天沒有空搞這些事。話說平林二等兵在幹嘛?”
少校手指房間中最年少的男生問道。位於房間深處的少年遭到垃圾掩埋,一直坐在地上。
“沒事啊!” “就有點火大,稍微教訓他一下。”
站在前面的男生們似乎是學長,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回答少校的問題。名叫平林的少年尷尬地站起身來,拍掉臀部和膝蓋上的灰塵。如果把少校充滿自信的部分全都拿掉的話,就是眼前少年的
模樣吧!平林是個身高嬌小、娃娃臉又貌似懦弱的少年。
“……學長,我……”
平林才剛想說什麼,旁邊的人馬上給他一記拐子。
“少說廢話。”
“向井學長,我不知道你今天跑來幹嘛,可是你突然來會帶給我們麻煩耶!”
靠近少校的是一個高個子的男生。他瞄一眼我的臉後,又看了看少校和我身上的制服,露出困惑的神情。
“這是哪裡的制服啊?現在不管是畢業生還是誰,只要是校外人士都看得很緊。如果被老師發現就不得了,請你快點出去。”
“你們乖乖回答我的問題,我就走人。現在全部隊有多少人?該不會只有你們四個吧?社長呢?”
“現在一共有八個人,高三的學長因為要準備考試沒來。”
“模擬戰的時候有校外人士參與嗎?”
“……呃,有時候有。”
“主要是用哪裡的場地?”
“就是學長介紹的崎玉場地跟我爸爸的大樓。”
“你們也有在街上進行非法的模擬戰吧!不要跟我打哈哈,如果在專門的場地玩,你們根本就不需要這種開鎖的工具。”
少校用腳尖踢開在地上滾動的黑色小皮包,掀開蓋子的皮包裡滾出了鐵絲跟銼刀。靠近少校的男生臉稍微泛紅。
“那又怎樣,這跟學長沒關係吧?請你不要管那麼多。”
“十二月十六號深夜,你們也舉辦了模擬戰嗎?”
我心頭一驚。
十二月十六號是銀二先生慘遭殺害的日子。
“我也記不清楚,這陣子只要有人就會跑去玩,沒有特別決定舉辦的日期。一個禮拜大概玩
個三、四次吧!”
男生們假裝平靜地回答,但是我卻沒有忽略當少校說出日期的刹那,所有社團成員都互相用
眼神打暗號。我的背脊打起一陣冷顫,難道少校掌握了什麼證據嗎?難道他就是為了這個理由而
來到R高中的嗎?難道就是這些人——
這些人殺了銀二先生嗎?
原來少校不惜偽裝成M高中的學生,藉由社團活動時間來拜訪,就是為了趁這群傢伙群聚社
辦密謀時跑來嗎?
“讓我看你們最近使用的所有子彈。”
我因為站在少校背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就連比少校高上二十公分的男生也害怕地聳
肩,從架子上取出包在紙裡或是裝在塑膠袋裡的子彈排在椅子上,可見應該是很兇惡的眼神吧!
少校瞥了一眼五種BB彈後,再次確認地問道:
“真的只有這些嗎?”
社團成員不自然地點了好幾次頭。少校哼了一聲,走進社辦深處。我看到幾把和塑膠傘一起
插在傘架的東西,不禁屏息。
那是日本刀。 。
少校一把接一把地拿起那些日本刀,並且拔出刀鞘、檢查刀刃。這些都是假刀。儘管大家心
裡明白,看到刀刃反射螢光燈的光芒,房間裡的所有人都無法動彈。少校重新檢查過後,把刀插回傘架,又轉頭檢查書架。眾多專門介紹生存遊戲的雜誌和空氣槍的目錄中,夾雜了幾本關於
刀劍和舊蘇聯軍隊殺人法等可怕的書籍。
少校環視社員一圈之後問道:
“你們沒放真刀吧?”
“……怎麼可能會有那種東西。”
少校聽完答案之後轉過身去。
“中將,事情已經辦完了,我們走吧!”
我在校門辦好訪客離開的手續,少校就當場脫起衣服來,害我跟警衛都嚇了一跳。襯衫和長褲下露出少校平常必穿的迷彩夾克。脫完衣服之後,少校就把揉成一團的制服塞進垃圾桶,跨出校
門。我從來沒看過少校氣成這副德性。
回去的路上,少校也是坐在電車椅子上不發一語。我卻只是抓著吊環,什麼也說不出口。明明心裡想問的問題多到快把腦袋撕裂,卻無法化為語言。因為我還沒有心理準備,要如何傷害少校
,傷害他的哪一個部分。
砷抵 我腦海中又浮現第四代說少校是嫌疑犯的那句話。
我有種真相會更驚人的預感。我的腦海不停更換角度,想起那些塞滿歷史研究會社辦的殺人
玩具和雙眼無神的少年。
下車後,我們穿越人群走出東口。此時冬季的短暫白晝已經消失在車站大樓的反方向,街道
上覆蓋了冰冷修長的影子。彩色的燈飾就像假的星星,在我們的眼皮上方刺眼地閃爍。我好像又
聽到了某處傳來結衣的聖誕歌曲。這首歌現在非常熱賣。
當我們通過天橋下方時,少校喃喃說道:
“他們都是我學弟。一
我沉默地走在他身邊。
“關於槍炮、戰爭、軍隊的知識都我是教給他們的,他們也都是很棒的部下。我就算畢業兩
年之後也常常去社團看看,每次去社團都有增加新的成員。”
我凝視著前進的方向,點了點頭。鐵路旁的道路上,行人逐漸變少。人煙稀少的高處可以看
見黑壓壓的影子,那些影子是包圍公園的樹林。比樹林還高大的幾盞路燈全是暗的,讓人感覺一
切都失去了生命。
“所以他們的錯,是身為長官的我的責任。”
少校在前往公園的短樓梯下回頭轉向我,伸出的手裡躺了一些小東西。
那是裝在塑膠袋裡的小顆粒,是金屬子彈嗎?
我抬起眼睛,望向少校。想想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到少校沒戴護目鏡也沒戴帽子的臉龐。那是一張彷佛忘卻老化為何物的娃娃臉。
“當我發現銀二先生屍體時,我不光采了指紋而已,還從他手心的彈痕回收了這些東西。”
我吐出僵硬的空氣,嘴裡充滿了金屬的氣味。
“銀二先生的雙手上都有彈痕,應該是為了用手保護臉部的關係。金屬制的子彈是可以直接用玩具槍發射,但是殺傷力和精准度沒辦法這麼高。這表示他們應該是違法改造進口槍枝,而這類
商品的來源範圍很小。再加上他們每次襲擊街友的槍枝,都隨著狩獵的次數而逐漸增強。”
少校在相關業界的情報網想必是不容小覷的,加上階段性的違法改造這條線索——
就能確定是哪些人購買這些商品。
“我今天就是去確認這點,謝謝你的幫忙。”
“那麼——”
就是那些歷史研究會的小鬼嗎?是那群高中生殺了銀二先生嗎?
“我還不確定。”少校回答道。
“你想怎麼處理那些證物是你的事,不過不准你對R高中的歷史研究會出手。隊員的過失,要由隊長來收拾。”
少校轉過身去,朝黑暗的街道跨出步伐。斑駁的路燈斷斷續續地照映出他的背影,直到迷彩圖案化為黑夜中的一小塊污漬,消失在我眼前。
我將手放在欄杆上,另一隻手輕輕握住裝有子彈的塑膠袋。從頭到尾都是少校發言,我一句話也無法反駁。他都來攻城掠地了,我卻連板機都扣不下去。 |